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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三)

    王中正闻言一愣,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被人用这种口气支派,尤其是关系一向不错的韩冈,更是都没见过他这样的态度。

    韩冈却很不耐烦的样子,双眉登时竖了起来,“你当真想要旁听?!”

    王中正慌慌张张的摇头,他当然不想听。

    宋用臣、刘惟简同样不想听。在场的没一个内侍、宫女想听。

    掌握在手中的秘密不一定是把柄,有时候更是催命符。

    他们这等天子家奴,听到不该听的话,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不论地位多高,也只有死路一条。

    尤其方才韩冈翻来覆去问了大半天,在提到小皇帝的时候,总是有些突兀的打岔过去,反应快一点的都知道有问题了。

    一想到那个让人不愿意去想的可能,曾经手握十万大军、内侍地位第一的王中正都恨不得逃出殿去,更不用说其他宫人。

    韩冈此时的态度虽差,却等于是放了他们一条生路。

    “这就出去。这就出去。”王中正连连点头,“会看好他们的。”

    瞅着还没得到太上皇后的应允,便一窝蜂冲出福宁殿的内侍、宫女,蔡确也想跟着出去了。

    他现在都在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要过来;为什么方才在御街上不一头栽下来,受伤回府;为什么不早点得个伤风感冒,告病十天半个月的。

    韩冈的强硬十分反常,越过太上皇后去指使宫人,更是不应该。

    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就被人视为未来宰相,韩冈一向是以沉稳著称,千军万马都没能让他动摇,今天晚上却出奇失态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任谁都知道这一回事情严重了,而且是绝非一般的严重。

    蔡确做官只想着福泽绵长,可不愿沾上这等断头买卖。

    明知韩冈现在多半是抱着要死大家一起死的心态,但蔡确现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脱身。

    没有了数量近百的内侍,宫女。只剩向皇后,王安石,韩冈和八名两府宰执,总共十一人在殿内,偌大的福宁殿顿时显得空旷无比,分外清冷。纵使两侧的暖炉正炽,也驱散不了众人心头的凛凛寒意。

    向皇后和宰辅们都在等着韩冈的发言,但韩冈立于殿中,许久都没有一句话。

    “宣徽。”向皇后忍不住催促着。

    “这是一个意外!”

    韩冈的开场白否定了赵顼被谋杀的可能,不过同时也坐实了太上皇龙驭宾天非是顺理成章的病卒,而是出自事故。

    有事故,就有原因。

    “宣徽可以明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向皇后紧张的问着。

    “回殿下,是烟气之毒。”

    “不可能!”

    王安石和韩绛同时叫了起来。

    韩绛气急败坏:“烟气臭秽【注1】,寝宫内那么多人,谁会不注意到?韩冈你没看见上皇所用的暖炉,烟气是通了水的吗?臭秽之气,通过水洗之后,可就干净了啊!现在哪家的玻璃烛台、玻璃油灯,不是这样的设计?要是还有毒气,还能有几人活着。”

    “的确是这样没错。但只有火气之毒才会造成尸身脸上有血色,如同入睡。而且帐中三人同时暴毙,遗骸之状与上皇一般无二。还能有其他原因吗?这必然是放在帐中的那支暖炉造成的,否则哪里来的毒气?”

    炭火燃烧后的气体有毒,就是这个时代也不是什么秘闻。尤其燃烧不充分时,气中多烟,也就是所谓的臭秽,会置人于死地。这样的案子虽然出现的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官员在任职地方时遇到过。

    但世人对一氧化碳中毒的认识,都离不开燃烧不充分而一并产生的烟。从水中通过后,烟气消失,毒性也洗脱了,赵顼帐中的暖炉就是以这个认识而设计的。

    韩冈说得纵是有理,但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可能,将问题推到暖炉上,还是很难让人信服。

    苏颂出班,为韩冈助阵,“殿下明鉴。中炭气之毒的死者,肌肤红润,犹如生前。与普通病卒或是中毒而死的尸体,完全不同。臣旧年在开封府,就遇上过两件中了炭气毒的案子。臣虽没有亲自查验,但据当日推官和仵作的回报,死者都是同样的特征。两件案子的卷宗在开封府中皆有留存,殿下可以遣人查验。”

    苏颂原本就有经验,他任职开封的时候,处理过两次有关的案子,其中一次还是灭门案,而章惇则听韩冈闲聊时提起过。所以他们之前看到赵顼的尸身,再听到赵煦挪动了暖炉,才会那么震惊。

    向皇后半信半疑,“为什么过去没有听说有多少人死于炭气之毒?石炭在开封府用得久了,暖炉则是新造的,说起来,这几十年,宫中为什么没有出事?”

    “只有小门小户才会出事。寻常的富贵人家,屋舍高大,毒气很容易飘散。贫户则根本烧不起燃料取暖。以寝宫之大,上皇本不会有事,偏偏换了床,毒气聚在帐中没有散发出去。”

    曾布还是不信:“难道是暖炉坏了?但暖炉坏了就会有烟气,殿中这么多人都没有一个发现的?”

    韩冈没有说话,章惇指了指东面,“石炭场。”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因为气味被盖住了。

    平常暖炉坏了,绝不会发现不了,偏偏今天石炭场大火,烟雾无孔不入。就是天子的御榻,那一张如同房间的大床被放下帐帘,里面也早有了石炭场产生的烟气,所以没有注意到暖炉漏了气。

    难怪韩冈说是意外!

    看着宰辅们恍然的模样,韩冈放弃了向众人说明无色无臭,才是炭气之毒——也就是一氧化碳——最可怕的地方。

    韩冈现在对气学的态度是希望别人来指出自己的错误,超越自己,继续往前走。

    虽然不会故意留下破绽,但对于一些错误的认识,都没有在特意去加以更正,他更希望有人能够通过格物自己去发现。这其中,就包括了一氧化碳中毒。

    所以他才没有将这一常识主动公布,而是希望有人能够发现其中的问题,能够给出合理的解释。就是跟苏轼和章惇聊起来,也没有清楚的说明过。

    而且韩冈在叩问上皇圣安时,就看到过那只暖炉,也看到了大大的八步床,但他没想过会发现一氧化碳中毒,寝宫人进人出,有事不可能察觉不到。福宁殿里这么多人呢。

    但现在当真出事了,韩冈总不能对外说他注意到了,却大意了。

    所以韩冈才会说是意外,否则麻烦缠身。

    对于赵顼的死因,没有人再有疑问。

    了解了死因,对于案子来说,已经算是告破了。

    但剩下的问题,却更加恐怖。

    因为凶手……说轻点就是肇事者。

    是当今的皇帝,太上皇的亲骨肉。

    是弑君。也是弑父。

    并不是他本身的意愿,但结果如此,动机也改变不了可悲的事实。

    “宣徽……当如何处置?”向皇后颤声向韩冈问着。

    她的丈夫暴毙,致死的原因找到了,但不可能没人去猜测其中的问题,要么归罪赵煦,要么就归罪于向皇后。

    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则天皇帝一样的女人,很多时候会为子女担下罪责。但赵煦不是向皇后亲生,要让她在自己的名誉和小皇帝的名声之间做个选择,何其之难?

    而且一旦有这些罪名缠身,到了赵煦亲政,肯定会忙不迭的将罪名坐实,别说向皇后本人,就是向家恐怕都逃不过一劫。说不定还没到那个时候,虎视眈眈的朱氏就会在她儿子帮助下,以此为借口夺下太后之位。

    只是,她能将责任推到才六岁的赵煦身上吗?

    韩冈摇头,“臣一时拿不定主意,殿下何不先问问殿上诸公?”

    没有一个开口,就连王安石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有薛向大着胆子道:“殿下。旧有故事,此事不为罪。”

    向皇后精神一振:“薛卿家请明言!”

    “春秋时,许国国君悼公重病,太子止进汤药于悼公,悼公饮药随即而亡。此事究其本心,本为其父病情,所以董子说,君子原心,赦而不诛。”

    这一件事,与今日小皇帝的过失几乎没有两样。

    许止进汤药,自己没有先尝便给其君父喝下去。而赵煦没有征求专家的意见,便下令移动暖炉,密闭帐幕。

    这都是犯了大错,造成了他们的生父和国君的死亡。初衷虽为好意,却造成了最坏的结果。

    西汉大儒董仲舒以春秋决狱之法论许止之罪——许止父病,进药于其父丽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诛——可以赦免,不当论其罪。

    这是根据《春秋·公羊传》而定义的判决。

    殿中的哪位进士出身的宰辅不知道这个典故?但他们为什么不说?却让薛向抢了先?因为在《春秋》原文之中,对于许止的做法只有两个字——弑君。

    杀了就是杀了。

    无论如何,赵煦弑父是铁案,无法洗脱。

    注1:南宋的宋慈在《洗冤集录》中有记载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状和原因:‘土坑漏火气而臭秽者,人受熏蒸,不觉自毙,而尸软无损。’这应是中国历史上有关一氧化碳中毒最早的记录。按照北宋煤炭的使用情况,也应该会有这方面的认识。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四)

    薛向的话,让向皇后腾起一丝希望,但随即被章惇打破了。

    “《chūn秋》有载,许世子止弑其君买。”

    知枢密院事冷冰冰的述说着。不论是故杀还是误杀,在孔子那里,都是一个弑字。

    “这样啊……”

    向皇后没了声息。纵使是没读过多少书的太上皇后,也知道弑这个字有多么沉重。圣人的文章,一字都难以更易,既然说误杀也是弑君、弑亲,那就是不可饶如的重罪。

    宰辅们也寂寂无声。几个月前,他们才拥立上台的天子犯下了如此大错,也让他们进退两难。

    弑父之罪,历数过往中国君王,隋炀帝算是比较有名的。

    没名气的还有一些。南北朝的南宋刘劭、北魏拓跋嗣,五代梁朝的朱友珪,以及一些外国、番邦。

    不过也就隋炀帝多坐了几年江山,其他几位事后都没有活过一年半载。

    弑父之罪,天地不容。弑君之罪,同样难容于天地。

    同时犯了两条滔天大罪,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赵煦虽然是无心之过,可是有圣人的如椽铁笔在前,任何理由和借口都难以帮他洗脱。

    只是赵煦才六岁,什么都不懂的孩童。他吩咐宫人密封帐幕,纯属一片赤子之心,真要归罪于他,也极难说得过去。

    这跟已经成年的许止不同。许止进药害死了其父,还会有人怀疑其中有什么情弊,一个六岁的孩子,又哪里会有那么复杂的心思。就是怀疑,也会怀疑到向皇后的身上。

    各自的头脑中都是一团浆糊,如果这是一件发生在普通人家的案子,都不是那么容易能析断明白,何况还是发生在天子身上?

    chūn秋决狱说君子原心,不当以罪诛,可不代表无过。弑亲之人,到底有没有资格再继承家业,谁能判得让人心服口服?

    现在将这件事放在赵煦身上,就是他这个皇帝,到底还能不能做下去的问题。

    就是向皇后也很清楚现在的局面有多么的糟糕,“众位卿家,现在该如何是好?”

    叹了一声,韩冈出班,脱下官帽,拜倒于地:“天子有过。臣忝为帝师,教导无方,实难辞其咎。”

    自确认了赵顼的死因后,王安石头脑一直都是昏昏沉沉,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皇帝却死在了他的学生手中,本来就因赵顼之亡而伤心的时候,却又撞上了这桩人伦惨剧。

    老年人最忌大喜大悲,今天的事,放在其他宰辅身上,只会让他们思前想后、考虑得失,只有王安石心痛如绞,反应也变得迟钝了。直到看到女婿出来请罪,这才稍稍清醒过来。同样是免冠伏地:“臣亦有罪。”

    “宣徽!相公!”向皇后急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韩绛想着。

    当年商鞅变法,太子犯法,商鞅不是找太子的麻烦,而是将太子的两位老师处置了,一个脸上刺了字,另一个则将脚剁了。

    韩冈和王安石从赵煦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做了他的老师,如今小皇帝犯下了弑父之罪,他们怎么能

    置身事外?

    就算这是因孝心而起的意外,两人,包括还不在场的程颢,至少都得辞官去职才能抵得过。

    不过韩绛作为首相也不能干看着,“介甫、玉昆,现在首要之务是该怎么对天下臣民说这件事,不是引罪请辞的时候。”

    韩冈随即起身,又搀扶了王安石一把。

    请罪是必要的表态,既然已经表明了,就没必要再跪着了。

    整理好衣冠,韩冈对向皇后道:“殿下。这件事不可能保密了。”

    “没有别的办法了?”

    如果仅仅是赵顼病死,谁都不会认为哪里有问题。在中风后,而且是后遗症极为严重的情况下,能拖这么长时间,已经可以算是奇迹了。

    可是偏偏又有包括一名御医在内的三人与赵顼同时死亡,这就不能不让人产生联想。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造成太上皇和御医、宫人一起丧命?

    会有人认为这是正常的病故吗?还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都不可能,外界的猜测只会往谋杀的方向偏过去。甚至有些有心人,还会故意将事情往那个方向扭转。

    蔡确叹道:“殿下。三条人命在,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真相可以掩盖,但三条人命掩盖不了。皇权虽重,控制力却如筛子一般,越是强要封锁消息,就越是会传得满城风雨。

    而且在列的诸位宰执,也没人会愿意为赵煦掩盖事实。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除了引火烧身,让世人怀疑起自己也参与到弑君的罪行中,赵煦成年之后,更是会想方设法的杀人灭口。

    在列的哪一个不是熟读史书,就是进门后一句话没说过的郭逵也都将chūn秋和诸史翻了一遍又一遍。

    看多了史书,有哪一个会相信皇帝的人品?即使君臣相得如李世民、魏征,到最后还不是以悔婚毁碑为结局?

    帮小皇帝瞒下太上皇驾崩的真相,最后得到的绝不会是感激和三代富贵,而是满门抄斩。

    蔡确心中哀叹,这一回,定策、拥立的功劳是彻底作废了,当初的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真还不如王珪那般直接离开朝堂来的省心。

    他视线掠过一众同列,这里面,有多少会为才登基的小皇帝赴汤蹈火的?

    恩未施,信未立,威权还不知在哪里,对未来的收益更无法期待,现在还有谁会忠心于他?

    恐怕只要想通了之后,即便是向皇后也不愿意不明不白的将这一次的意外瞒过去。否则外界都会怀疑到她身上,而赵煦rì后也肯定会设法将罪名推给她,然后以为先帝复仇的名义,将向皇后和向家打落深渊,来个死无对证。

    可一旦公开的话,赵煦就很难再坐在天子之位上。年纪再小,也得为他做的事负责。

    换一个皇帝,这话说得简单,可事情却哪里能那么容易就做得出的。废立天子,

    蔡确犹豫不定,无法有一个决断。

    不仅是他,就是王安石、韩绛,不敢也不愿说出有关废立的字眼。

    只有xìng格勇毅,胆大包天的大臣才能领头做出决断。

    章惇、韩冈一时为众人所注目。

    章惇率先站了出来,“殿下,以臣之见,此事必须向百官公开。毂辇下一同事主,官阶有尊卑,国事难共商。但事关天子、社稷,此事却不可隐瞒。”

    没人反对,这个真相实在太过沉重,谁也不愿意压在自己身上。

    韩冈、蔡确之前也表态过了,这件事既然无法隐瞒,当然就得尽快公开。至少要将主动权抓在自己手中,也免得事情泄露后变得被动。

    只是章惇还是没有说到其他宰辅所关心的话题。

    “官家那边怎么办?”向皇后问道。

    “……”章惇张开口,却没有声音,这个决定可不好下。

    如果要废帝另立,不可能拥立两位亲王的儿子,只要赵顼的两位弟弟还活着,就不可能让他们的儿子当皇帝。另外也不可能刻意再立幼主。为防年幼夭折,至少得十岁出头。这样的话,几年后就到了亲政的年纪。多半还是要在濮王一系中再做甄选。

    但废掉皇帝的话,岂是这么容易能说出来的?首倡废立,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章惇终究果决,不顾仪态的舔了舔嘴唇,正要说话,却被韩冈打断了。

    “殿下,此事不是区区十数人能做决断,还请招在京的侍制以上官共议。”

    韩冈的提议似乎是顺理成章,但却让人匪夷所思。顿时,十几道含怒夹忿的眼神就像标枪般投shè过来。

    这等于是将宰辅们好不容易抓在手中的权柄,分给所有侍制以上的重臣。

    韩冈这是疯了吗?张璪在想。韩冈虽然是宣徽使,可参政议政的地位却绝不下于枢密使和参知政事。

    蔡确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韩冈到了现在还要保着小皇帝?

    谋不可以决于众人。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人越多,就越难做出极端的选择。除非有人引导,否则必然分作数派相互攻击收场,最后商议和妥协的结果只会是保持现状。

    章惇也面露怒sè,瞪着韩冈。

    虽然说只要事情公开了,灭口就毫无意义。

    不过背着弑父之罪的皇帝,谁敢让他留在天子之位上?不怕他自暴自弃,干脆做一个隋炀帝?

    就像是参与过屠杀的军队,谁也不敢将他们召回国中。纵使再善战,也不能让他们戍卫京城。

    不要指望疯子能念着旧恩啊!

    可是章惇几次想开口,却都没有说出话来——他终究不是霍光。

    胆子最大的章惇不站出来,谁敢于出面反对韩冈的意见?不说别的,只要反对的态度传出去后,文武百官那边可都要得罪了。

    向皇后犹豫了一阵,终于点头,“就依宣徽的意思。”

    “臣还有话说。”韩冈却又说道。

    “宣徽请说。”

    “天子是上皇唯一的血脉,无论如何都必须保全。”

    韩冈望着向皇后,想必她不会愿意重蹈曹太后的覆辙。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五)

    夜风一个劲的刮着。

    穿过殿阁楼宇之间宽窄不一的间隙,风声就变得高高低低,听在耳中,犹如鬼啸。

    寒冬腊月的夜晚,寒风如刀。

    宋用臣从温暖如春的寝殿中出来,慌慌张张的没有加衣服,一阵风过来,顿时就遍体生寒。

    贵为御药院都知,没人敢挤在他身边。一丈之内,都没其他人站着,没遮没挡的,给冻得直哆嗦。

    瞅瞅稍远一点,挤作一团的低阶内侍和宫女,不由得羡慕起来了。挤在一起不仅能取暖,还能壮壮胆。不会像他,身子冷,心更冷。

    不过人群之外,围了一圈班直,冷也好,热也好,最后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区别。

    王中正受了韩冈的命令,带着人看守着从福宁宫中出来的同伴。

    那群身量高大的班直,一个个手拄刀枪,腰跨长弓,将里面被围着的一群宫人,都当是反贼一般的盯着,想逃都没处逃。

    “正卿,冷不冷。”

    刘惟简不知什么时候挤了过来,叫着宋用臣的表字,亲热的就像是老朋友。但两人的关系,可从来都没有和睦过。

    不过宋用臣这一回懒得与刘惟简争闲气了,长叹了一声,声音压低:“要是冻上一阵就能保平安,再冷一点也没什么。”

    “……谁说不是。”

    刘惟简抱着膀子,哆哆嗦嗦的说着。被韩冈从福宁殿里赶了出来,等着里面的裁决,现在心都冷了大半截,不知自家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

    他和宋用臣现在都是脸青唇白,三分是寒风,七分是害怕。

    太上皇突然驾崩,还带了三条人命走,从韩冈方才的询问中来看,怎么想都是做儿子的官家想要尽孝弄出来的祸。

    刘惟简明白,如果宰辅们要帮天子遮掩,杀人灭口是最简单的做法。

    就算日后外面满城流言,也可以装没听到。谣言这东西,除非被有心人利用,否则没有一点意义。

    烛影斧声,金匮之盟,太宗皇帝得登大宝的谜团,在世间传了上百年,但现在坐在御榻上的还不一样是太宗的后人?

    可是这上皇暴毙当夜值守在殿中的宫人,则很难有好下场,否则人多嘴杂,日后总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这不是多难想象的一件事,放眼望过去,小黄门一个个惶惶不安,宫女们也都在低声抽泣着。

    只有王中正昂首阔步,呵斥着几个找地方避风的班直们。

    一众从福宁殿里出来的宫人,只有王中正是不用怕,韩冈让他领兵做看守,摆明了要保他,如果朝廷要动刀子,也肯定砍不到他这个正任观察使头上,最多也只是让他找地方去养老。

    两对眼睛遥遥望着王中正,羡慕和痛恨的情绪在视线中交织在一起,只是这些情绪很快又都收了起来,掩藏得妥妥当当。

    石得一过来了。

    不过被王中正拦在了外面。

    刘惟简眯起眼睛看过去,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只看见石得一先是发怒,然后就是一脸吃惊的样子,转身就要走。

    “有人出来了。”宋用臣忽然紧张得说着。

    刘惟简忙向殿门望过去,韩绛和郭逵从里面走了出来。

    除了值守的班直之外,殿前所有人都躬身向宰相行礼,石得一闪躲不及,也只能一起向韩绛拜揖。

    站在台陛顶端,韩绛自上而下的俯视着,高大的身躯,在火光中,有着难以言喻的威压感。

    本来就已经是很安静的人群,更是静得呼吸可闻。

    “都进去吧。”

    韩绛开口,声音不大,可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用臣浑身一颤,看起来太上皇后和宰辅们已经做出了决断。可是他从韩绛、郭逵的脸上完全不看不出任何端倪,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听见韩绛接着又补充道,“方才在福宁殿中的,现在都进去,太上皇后有话吩咐。张守约、王中正……哦,石得一你也在,你一起也进去!”

    石得一不敢分辩,从贵为观察使的大貂珰,到没品级的小内宦,还有女官、宫女,在首相面前,都没人敢多问一句,听话顺从的拾阶而上,鱼贯进了殿中。

    韩绛偏过头,对郭逵道,“下面的班直,拜托仲通先约束一下。”

    “郭逵明白。”

    郭逵拱手一礼,下了台阶,很自然的顶了王中正和张守约的班。当朝第一名将,只是用眼睛扫了一圈,桀骜不驯的班直全都屏息恭立,没有一个敢抬头对视。

    宋用臣领头在前,身边是刘惟简,一步步的走上台阶。

    刘惟简一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前面,嘴里念叨着什么。宋用臣细细一听,却不是在念佛,而是在含含糊糊的在祈祷着:“……不要那么忠心就好,不要那么忠心就好……”

    虽然没头没脑,但宋用臣一听就明白了,在心中暗暗念叨:“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

    他和刘惟简一样,都盼着太上皇后和宰辅们会有私心,而不是对小皇帝忠心一片。

    毕竟就算宰辅们帮着小皇帝遮掩下去,可谁也不知道小皇帝会不会日后觉得知道内情的宰辅们不是那么的保险,然后再来一次杀人灭口,将知情人彻底清除干净。

    韩绛早一步回到殿中。

    一群宫人极难得的被两班宰辅们包围在外殿正中央。

    纵然人数比两边的相公、参政、枢密们多上几倍,但被他们一围,跪在地上都发起抖来。

    蔡确出班,站在人群侧前,

    “今已查证,上皇大行乃是意外。尔等虽无不赦之罪,但疏忽失察之过,却不能轻饶。”

    意外!

    宋用臣听到这里,绷紧的腰背就一软,差点就瘫倒在地上。身边的刘惟简也是一阵摇晃,悬在脑门上的大锤终于没落下来,让两人彻底没了力气。

    有意外,就必须要有人负责。既然说殿中众人无不赦之罪,那么要负责的就不在他们中间。

    一同死掉的三人也不可能,在殿上的太上皇后和宰辅跟不可能,那么剩下的,还会是谁?

    虽没有直接点出来,但已经足够说明一起了。

    证实了猜测,宋用臣还是有些不敢全然放心。用眼角瞟着王安石。

    在这殿上,对小皇帝最为忠心的,只会是王安石和韩冈,而且真要是小皇帝做出来的事,他们两位都不脱不开干系。

    不过韩冈肯定要差上一筹。方才韩冈审问宫人的时候,不可能没发现小皇帝对他心中有芥蒂。

    可王安石现在只是沉着脸,完全没有反对的意思。

    他对官家的忠心,看来也是看在上皇的份上。

    而且能够对宫人公开宣言,可见向皇后已经被说服了。

    终究不是亲生的。

    宋用臣心想,这一下心头大石终于能放下了。

    现在都在这里如此坦然的说明真相,之后也肯定会向朝臣公开。否则岂不是朝臣地位都不如他们这些天子家奴了?

    但宋用臣随即发现自己猜错了,公开真相的时间,不是之后,而是现在。

    蔡确报了长长一串名字,全都是当朝的金紫重臣,要即刻通知他们入宫。

    宋用臣脸贴着地,一个一个记下来。

    若太上皇正常因病驾崩,现在宫里面就会是忙忙碌碌。

    收殓上皇遗蜕,更换陈设,布置梓宫。由首相韩绛出任山陵使,主持一应仪式,蔡确辅佐。并遣使告哀辽国。大赦天下。还要派人去通知在京寺观,为上皇敲钟祈福。

    这些事朝廷早就有准备了,只要一声令下,宫里宫外立刻就能行动起来。但现在却是召唤在京重臣共议。

    连夜招重臣入宫,这么做,难道是顺势要废了官家,重立天子?

    想到这里,宋用臣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多想,与刘惟简、石得一一起领了旨,连忙出去,分头安排人去通知所有在京的重臣们连夜入宫。

    王中正随后也领了旨意,去请天子赵煦。

    安排下其余人等,皇后入内守着她丈夫尸身,宰辅们也都在外间坐了下来。

    虽然入宫的时间并不长,才过去了一个时辰还不到,但自王安石以下,两府宰执一个个都是身心皆疲,在座位上呆然坐着。

    “玉昆。”章惇偏过头,低声问韩冈,“这样真的好吗?”

    “不然还能怎么办?”韩冈反问。

    章惇怔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行废立之事,要下决心不是那么容易,而且赵煦被废之后,若是活着,谁也不敢保证日后不会卷土重来。若是死了,他们这群宰辅在青史上也别想留下什么好名声。

    为伊尹之事,放太甲于桐宫。但赵煦不是太甲那样耽于嬉乐的皇帝,而是好心办了错事。才六岁的小孩子,仁孝聪慧,又有多少地方需要反省和悔改的?

    最后只能叹气:“这等事,东京城一个冬天都出不了几起,偏偏落到了福宁殿里。”

    就算完全是意外,赵煦都要背上一辈子的罪。好端端的聪慧天子,长达之后,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没指望过赵煦这个学生能为气学张目,也从未期待能教出一个言听计从的皇帝。

    福宁殿中的变故的确让人感慨,但感慨之后,他剩下的念头,就是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

    韩冈望着门外的黑暗,就等着他们来了。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六)

    夜入三更,苏轼早已入睡。

    今日火情惊动了整座京城,苏轼难得的没有去饮宴玩乐,早早的回家陪伴妻儿。

    城中因火情而喧闹沸腾,不过苏轼家宅里却平平静静。

    只是到了中夜时分,却从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甚至不能说是敲门,而是砸门。

    哐哐哐的如同在擂鼓,将大门捶得摇摇欲倒。

    中书舍人的宅邸并不大,三进的院子,前门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后院。

    苏轼在睡梦中惊醒,心脏猛地一抽。

    隔着床外的帐子,依然粗暴响亮的声音,让他感觉仿佛回到湖州任上,被解送入京的时候。那时奉旨拿人的御史台,也是这般毫无礼数。

    敲门声很快就停了,苏轼知道,有人开门去问了。

    “舍人,是什么事?”

    身边的侍妾也醒了,坐了起身,手压着被褥掩着胸口,紧张的问着。

    苏轼勉强笑道:“不知是谁,还真是扰人清静。”

    微颤的双手,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

    “朝云,舍人醒了吗?”门外传来了妻子王闰之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

    苏轼提声问着外面。侍寝的朝云已经下了床,探手将八步床外面的帐帘挂了起来。

    没了遮挡,门外的声音这下清楚得多了,“说是上皇大行,请官人速速入宫。”

    苏轼顿时松了口气。

    皇帝驾崩是大事,但瘫在床上一年多的太上皇死了,对朝堂和国家,早就没有什么影响了。而且他心中还有隐隐的快意。被抓进台狱之中几个月,怎么可能没有怨言?

    不过他很快又紧张起来。他这个中书舍人是两制官没错,但有关天家的诏书制敇,都是内制的翰林学士的工作,与外制中书舍人没有关系。这样的传召完全不合情理。

    心中疑云大起,但苏轼也不敢拖延,起身穿了衣袍,出去领了口谕,方知是太上皇后招在京所有侍制以上官入宫。至于其余细节,传诏的内侍却一个字不肯多说。

    两制官虽然并称,但阶级差得很远。这是天子私人和中书僚属的区别。翰林学士能力压诸阁学士,而中书舍人很多还不到侍制一级,与学士的中间还隔了一个直学士。

    不过两制官时常并称,因为都有起草诏令的任务,一旦挂了知制诰,中书舍人的地位便连带着给提高了。招侍制以上官入宫,翰林学士侧身其间是理所当然,中书舍人也勉勉强强成了其中的一员。

    知道事不关己,只不过是个添头,就如卖酒送的蚕豆,苏轼安心之余又有几分失落。却也不敢有半点耽搁,随即匆匆出门。

    带着两名亲随,骑马转入御街,就看见一队队人马都在往皇城赶去,打起的灯笼连成一条条光流,仿佛是上朝时一般。

    但再仔细看,队列中的官员,都是朝会上排在他上首的金紫重臣,至少都是侍制以上。人看着多如过江之鲫,也只是因为皆为高官显贵,随行的亲随为数众多的缘故。

    汇入人流之中,苏轼脸上重又多了几分凝重。

    方才听到消息时没仔细想,但现在看到之后,则感觉越来越奇怪了。

    正常情况下,有宰辅在,只要等到明天上朝就可以了,连夜招其余重臣入宫的情况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

    难道说有什么变故?还是说太上皇驾崩这件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苏轼向着东面犹然熊熊燃烧的石炭场望去,漫天红光,正映入眼中。也许这场火,跟太上皇的驾崩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苏轼并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在某种程度上切合了事实,直到进入皇城,他还在想着幕后黑手,一直到他站在福宁殿中。

    除了沈括,所有在京的侍制云集在福宁殿中。便是刚刚被沈括顶替的李肃之,也是才回到开封府衙收拾家当,就被召入宫中。

    对于这一次非比寻常的召唤,一应重臣们各有各的猜测,但蔡确简单直接的开场白,却是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想到的。

    “上皇大行,非因病症,而是事故。”

    是事故,不是被谋害,却也不是正常病死。

    重臣们一下都没了动静,屏息静声的聆听着蔡确代表太上皇后与两府宰执,对上皇驾崩整件事的陈述。

    片刻之后,蔡确结束了他的通报,但殿上依然寂寥无声。

    蔡确所通报的内情,惊到了所有人。

    既不是二大王卷土重来,也不是太后又在闹事,更不是太上皇后突然看丈夫不顺眼。

    而是天子弑父。

    若说成年的皇子急着登基,做出了逆人伦的恶行,这事倒不是很难理解,历史上类似的事情多的是。可皇帝才六岁,重臣们再有想象力,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但从蔡确的话中可以了解到,赵煦所做的,只是让人移动了一下暖炉,又让人密封帐幕,以免外界烟尘让重病的太上皇呛到。如果太上皇不是因此而亡,传到后世,肯定又是一则帝王幼时便知孝道的美谈了,这样想来,不是说不通。

    炭气致人于死地的事故,虽然不常见,但在列的重臣差不多都做了二三十年的官,没亲眼见过也听说过一点。只是没想到用水洗过,还是能毒死人。

    “此事诚千古以来未曾有过,我等几番议论,觉得如何处置都不妥当。现如今只能集思广益,以求顺天应人。诸位可以畅所直言,勿须避讳。”

    一时间没人开口。

    只要还是一级压一级的官僚社会,下层的官僚就很难当着上官的面说出真心话来。上官说一句请大家畅所直言,可若是有人当真了,下场通常不会很好。

    御史台之所以能指斥宰辅,也是因为他们从编制上直接对天子负责的缘故。而现在太上皇后不发话,只有蔡确作为代表出面请求直言,这样的情况诡异的过了头,让所有人都警惕心大起。

    “此事太过匪夷所思,可是确凿无疑?”

    李肃之心情正不好,反正就要出外了,直接提意见不合适,出头确认一下真伪,他也不怕什么。

    蔡确叹道:“若非已经确认,我等又岂敢妄污天子?实在是不得已。”

    “如何确认的,又是本于何法?”

    “整件事的确出人意料,但除了这个原因以外,没有别的解释了。”韩冈出面代蔡确说道:“上皇久病,但另外三人却皆康健。若说暴疾疫症,不可能只发生在床帐中,福宁殿中其他人却一点事没有。若说饮食有异,上皇与帐中其余三人并非同饮同食,甚至三人都不一样。但偏偏三人死后与上皇的状况一般无二,唇颊皆红如生,正符合炭毒而亡的症状。上皇的遗蜕不能亵渎,不过其余三人就在偏殿,待会儿诸位可自去查验。”

    韩冈的辩白之词,听在苏轼的耳中,却是他背后的太上皇后急着想自证清白。这话说得像是公堂上被告自陈无罪一般。也难怪太上皇后不说话,她现在主管宫中,太上皇有事,世人第一个会想到她。

    只听得李肃之又追问道:“烟炭之气有毒,此事尽人皆知。但经水洗去了烟灰后,难道还是有毒?”

    韩冈摇头,他现在是绝不会承认他早就清楚所谓烟气之毒的底细,只能含糊回应:“可能只是没有洗脱干净,也可能炭气之中的毒性与烟灰无关,现在只是推测而已。不过再仔细想想,烟毒要真是与烟灰有关,天下文士也没多少人能活着了。”

    文房四宝中的墨块都是用搜集了松枝、柏木之类的烟灰与胶调和之后制成,尝过墨水的人很多,也没听说过有人被毒死。

    “而且世间公认的常理往往有错,螟蛉有子,腐草化萤便是如此。各位回去后,可以依照同样的条件进行实验,以证明真伪与否。”

    韩冈的推测倒是很有几分道理,李肃之点点头,不再多问。

    当然,他不可能就这么释去疑心,整件事实在难以想象。只是问了几句话后,觉得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现在情况不正常,宰辅们放弃了掌控朝局的权力,而征求重臣们的意见,过去什么时候见到过?韩琦当年逼曹太后撤帘归政,就是同为宰辅的富弼都没通知一声!事关日后权柄,能多抓一分就是一分,谁会嫌手中权多?所谓事有反常必为妖!

    李肃之退下来后目不斜视,但他知道,周围同僚的想法基本上都会跟自己差不多,都是疑虑重重。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敢于随便表露立场。而且现在宰辅们虽然是在征求意见,但谁也不敢说他们是不是放线钓鱼,让有异心的鱼儿自己蹦出来。问清楚事情缘由后,他就等着宰辅们自己先给个标准,李肃之可不信王安石、曾布、章惇、韩冈这等极有主见的辅臣,现在会没有一个想法?

    学生犯下了大错,作为老师的王安石和韩冈都不能脱罪,可现在他们两人还是好端端的站在宰执班中,态度与其他人相同,分明就是已经有了共同的立场。

第48章 梦尽乾坤覆残杯(七)

    【第二更】

    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应,蔡确遂再次发问,态度明确了一点。

    “天子一片诚孝,却变成了人伦惨剧。上皇因天子而崩,此事古来未有,便是许止进药时,也只是世子而已。不知诸位可有良法,以解如今的局面?”

    弑父之罪,什么样的借口都不可能洗脱。

    忠孝为治国之本,三纲是立国之基,天子犯下了弑父之罪,如何还能临朝理政?

    可从春秋决狱中来说,又不可能治罪天子。六岁孩童说他故意弑父,谁会信?说是意外倒是信得人多一点。自然,怀疑向皇后的还是占了大多数,至少照顾不周的责任,也得她这个做妻子的来背。

    如此复杂的问题,宰辅们纠结难定,也是在所难免。这么想过来,尽招侍制以上官来共议,也能说得通了。

    苏轼思前想后,终于理出了一条线来。他不是善于政争的性子,在官场上也做不到如鱼得水,能想明白一星半点,已经是费尽了脑筋。

    不过机会就在眼前,如果把握得好的话,那就是延续三代的好处了。

    若是宰辅们忠心耿耿的帮赵煦遮掩,或许日后会被恩将仇报。但现在十分干脆的曝光出来,赵煦若还能留在皇位上,日后亲政,说不得就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可宰辅们没有一点畏惧,足可见他们心里根本就没有幼主在。

    这么想来,两府宰执们说不定只是要人提一句废立,然后便开始他们的计划。毕竟直接废掉皇帝肯定会惹人非议,朝堂也会动荡,而重臣共议后做下的决定,朝堂上就不会有太大的波澜。

    “既如此,可是要天子下罪己诏?”苏轼试探的问道。

    御史中丞李定立刻反问道:“六岁下罪己诏,这是要贻笑后人吗?”

    两人是死对头,苏轼被李定盯了一下,如同被黄蜂刺,当下反问回去:“天子有过,如日中之影,人皆见之,不降诏具陈过错,让世人如何看待?”

    若仅仅是罪己诏,又有什么用?又不是治国有过,而是误杀了君父。这不是道歉和请求谅解就能原谅的事。

    “天子虽是无心,却的确有过。或为夙世的恩怨,今生来报。不过多少借口和理由,都逃不过弑父二字。”李定道,“以臣之见,弑父之君不当临万民。”

    李定不愧是御史,终究是敢作敢为,敢说话的。

    “诚然如此。但一来天子之过乃是无心之失,二来上皇有大功于社稷,万世不磨,只要还有血脉在,御座上就不应是别人!”韩冈方言道:“韩冈本是草泽布衣,为上皇特旨简拔,深恩不可不报,若有人想要,韩冈不能与其同列。”

    ‘还有血脉在’这是韩冈的强硬表态。而往深里想一层,可就是等赵煦留下血脉,就用不着他了。

    韩冈请来侍制以上的重臣,目的是责任均摊,至少希望在事前就说服一众金紫重臣,而不是让他们事后承认事实。

    让重臣们拥有干预政事的权力,这只是个表象。到了处置实际事务时,权力还照样掌握在宰辅们的手中。

    而且这也免了日后不甘心的重臣私下里串联闹事的机会,现在集合所有重臣将事情决定下来,下面的那些中低阶的朝官也就闹不出事来了。

    王安石不想听韩冈挑起周围人议论怎么去架空皇帝:“时候已经不早,得尽早将先皇的谥号、庙号定下,”

    向皇后问道:“相公说的是,不知相公可有腹案。”

    “先皇变祖宗之制,乃是追慕三代,效先王之法,承天道而行,当作绍天法古。”

    王安石这么一开口,就让人惊讶莫名。

    本朝以来的常例,正常天子大行,初谥只为六字,日后才会逐渐增加。

    真宗初谥文明章圣元孝,仁宗初谥神文圣武明孝,之后方才将谥号的字数增加上去。便是太祖、太宗的十六字谥号,也是真宗时,才由宰相王旦领衔上表追尊的【注1】。

    一般来说,应是有文武的四字词接上有孝的双字词。但现在绍天法古出来,后面不可能直接就跟一个某孝皇帝,文武四字不可能少。这样一来,初谥至少就得十个字,甚至可能更多。

    只是联想到今天的事,又不觉得有什么好惊讶的了。

    这一回情况不同,太祖、太宗时烛影斧声,也只是传言,谁也没胆子公然说太祖皇帝不是寿终正寝。

    但赵顼死得憋屈却不是传言,而是事实,且已经公诸于世,谥号若是给得小气了,免不了惹人议论,有补偿的心理在,直接一步到位也没有什么问题。

    自王安石的绍天法古起头,议论便热烈起来,倒是一改之前的沉寂。

    “绍天法古,改作法古立宪【注2】更为合适。”章惇向王安石提议道。

    “为何?”

    “绍为继承,法为承袭,字不同而意相近,有些重复了。而法古立宪,效先王之政,以为后世法,有继往开来之意,让先皇的治政为后世之垂范。”

    谥号的作用,虽为表德,其实也代表着继承者认同先代哪方面的功业,并准备继承下来。同时也有着极为明显的政治色彩,更代表着提议人的本身认识。

    王安石一直没怎么说话,现在开口就是绍天法古,这就是要将变法当成赵顼最大的功业,要继承和发扬下去。

    而章惇,因为韩冈在他面前多次述说过气学对天地的认识,已经逐渐认同了天地只是自然,不是什么超然于上的意识存在,所以就觉得绍天二字并不适合,改为立宪则更恰当一些,也更有意义。

    王安石并不知道章惇心中转动的念头,想了一想,也觉得更合适,“法古立宪的确更好一点。”

    就这么争论了半日,几个比较契合的谥号片段便逐渐成型。

    英文烈武。

    体元显道。

    宣仁圣孝。

    十六个字就这么拼拼凑凑的给凑齐了

    ——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

    韩冈对此没有什么兴趣,反正他争不过王安石为首的一众新党。一切都是为了维系新法的地位,利用赵顼的谥号,将新法的历史地位给确定下来,当然不会给韩冈任何插手干预的机会。

    不过谥号在唐高宗败坏谥法、增加美词之后,意义逐渐淡薄。真正盖棺定论的,还是如今的庙号。

    所谓祖有功而宗有德,隋唐之前,能被供入太庙称宗道祖的,只有那些功业值得称许的天子,功业不到,便没有资格入正庙。

    比如汉景帝,纵有文景之治,但他还是没有庙号。西汉诸帝,有庙号的只有四人。汉高祖——太祖高皇帝,汉文帝——太宗孝文皇帝,汉武帝——世宗孝武皇帝,以及汉宣帝——中宗孝宣皇帝。能为宗的都是有为的皇帝,评价皇帝贤与不肖,就只看他们的谥号。

    而到了唐代,谥号从有褒贬之意的二三字,变成了满口谀词的十余字,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是个皇帝就能称宗,故而字寓褒贬、总结一生功业的评价,也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庙号。

    也因此唐之前,称呼天子多以谥号,而唐之后,则基本上都是以庙号来称呼。所以汉太宗通称汉文帝,而宋代的太宗,没人闲得无聊,平日里会一口一个至仁应道神功圣德文武睿烈大明广孝皇帝。

    虽然对谥号和庙号的兴趣不大,但韩冈可以确定,至少神宗这个庙号是不会有了。

    民无能名焉,这是孔子称赞尧的话,做得太完美了,所有地方都考虑到了,让人民无需多言。但在谥法解中,‘神’却解释为不名一善。

    不名一文是一文钱都没有,而不名一善呢?就是没有做过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文不成、武不就,治国无能,用兵无方。这就是另一个历史中,司马光等旧党成员对宋神宗的评价。也难怪赵煦亲政之后,让苏轼去岭南旅游。

    只是以眼下的情况,不管给赵顼上什么样的庙号,小皇帝亲政之后,都会大肆报复。不过还有十年时间,什么事都能出,之前已经商议了,现在要做的只是将庙号定下来。

    高宗是绝不可能,虽然单纯从这个庙号上很合适,这是生怕世人想不起则天皇后?

    中宗更没有人敢提。有被韦后毒死的唐中宗在前,给太上皇进庙号选中宗,是活得不耐烦要找死吗?

    尽管这两个庙号都很好,但结合了现实情况,却都有着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问题。

    还有宣宗,本也是美名,可惜从飞船上摔下来的耶律洪基成了辽宣宗,现如今赵顼也是横死,用上同样的庙号,总是有哪里不合适。或者说太过合适,却不能用了。

    不过庙号与谥法的关系不大。尤其是本朝,除了开国时的太祖太宗,接下来的真宗、仁宗、英宗,哪一个是之前的历朝历代天子曾经用过的?随便挑个好字反而更为符合传统。

    为了庙号,上下争论了一番,始终相持不下,有人推荐章宗,但苏轼却宣称用文宗更合适。

    又是半天过去,韩冈对双方引经据典、咬文嚼字的争吵觉得烦了,“先皇治国,天下兴盛,百官正其位,黎庶得安,又有禅让之德。不若选熙字——取‘允厘百工,庶绩咸熙’之意。”

    庶绩咸熙是出自《尚书·尧典》。赵顼变法,以法古为名,效法尧舜,又有禅让之实,能凑合得上。

    韩冈也不清楚心里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字来,但仔细想想,以此为庙号,也可算是不过不失了。

    不过依然有人觉得不合适,韩冈参与进来后,南北之争就变成了三国之战,一通唇枪舌剑,最后熙宗皇帝的庙号渐渐落了下风,又变回了文宗与章宗之争。

    只是这一回是向皇后听得厌了,“别耽搁时间了,就熙宗吧。”

    皇后拍板定案,宰辅们立刻表示支持,还想要再说些什么的苏轼也不敢开口了,争论终于有了结果。

    熙宗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

    片刻之后,大臣们鱼贯进入内室,瞻仰熙宗体元显道法古立宪英文烈武宣仁圣孝皇帝的遗容。

    八步床【注3】工艺完美,制作得十分精细,实际上却有着莫测的危险。

    在床内,赵顼已经被换好了衣裳,平躺在榻上。稍稍化了妆,面色栩栩如生。

    而天子赵煦,就跪在御榻前。

    群臣在后叩拜行礼,赵煦动也没动一下。

    方才被叫起来的时候,已经跟他说了真相。

    看着比同年孩童还要瘦小一点的背影,韩冈也不知是该报以同情,还是该觉得放心。

    只是隐隐的,还有一层隐忧缠绕在心头,这件事,可能还不算完。

    ‘的确,只是刚刚开始。’他低声说着。

    六五之卷:东京烟华完。

    注1:宋神宗的谥号,一开始是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只有六个字,到了哲宗亲政之后,方才加到正常的十六个字:绍天法古运德建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徽宗时,又加到二十字。

    注2:立宪二字是徽宗时追尊的谥号,全称为体元显道法古立宪帝德王功英文烈武钦仁圣孝皇帝。

    注3:八步床又名拔步床,出现于明代,盛于明清,宋代是没有的。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上)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

    “九哥,看来是没指望了?”看着成九失落的从总社中出来,张胜就迎了上去,“怎么样,小弟说得没错吧?”

    成九带上斗笠,挡住天上的飞雪,闷声闷气的嗯了一声,没精打采的踏着积雪往回走,没好气的说着,“嗯,是没错。都要禁个干净。”

    “没说其他的了?上皇死得蹊跷。”

    “再蹊跷也有韩宣徽看着,能做什么鬼祟?这回被烟呛死的人还少了?”成九不屑的撇撇嘴,便又没精打采起来“本指望年前能翻个本还酒帐呢,这下子全都完了!”

    “不论翻本不翻本,九哥你都少不了被九嫂夜里罚顶夜壶。”

    “扯你娘的淡,我成九什么时候怕过那婆娘了?都是让她的!”

    “前天躲到李三哥家里也是让她?”

    “当然。”看着张胜似笑非笑的表情,成九脸皮红了一下,用力咳了两声,愤愤然说道:“上回曹太皇上仙,就逼得改时间。这一回又是百日。哈哈,都别玩了!”

    蹴鞠联赛的赛季如今都是跨年,尤其是腊月正月的时候,季后赛以及正旦大比,已是与鞭炮、桃符一样,成了东京城中过年少不了的风景线。之所以从年底结束变成现在这般,就是当年慈圣光献曹皇后上仙,依天子例天下禁乐百日,顺便把京城的两大联赛也禁了。

    皇帝要恪行孝道,这顶大帽子压下来,没人敢触霉头,两大总社的会首们一个比一个乖觉,老老实实守了百日的丧,才重新开始比赛。赛马还好说,少比赛几场不影响结果,但蹴鞠联赛赛制摆在那里,一轮轮的比下来,再赶时间也不可能将三个月的空缺给补上,只能顺延下来,不跨年的联赛变成跨年的。

    而这一回,又是三个月拖下来,还不知之后的赛程会怎么改。总是拿中奖后的奖金做零花钱的成九哪里能不抱怨,他还有每个月从蹴鞠总会拿到手的一笔月例收入呢。。

    “华阴侯身边的赵虞侯前天都说了,两家联赛肯定要暂停。上皇驾崩这么大的事,能不停办吗?九哥你偏不信。”

    “谁说不信的,不就是报个万一的念想吗?”

    “九哥,小心后面!”

    正偏过头跟成九说话的张胜突然一声大叫。

    成九立刻向路边闪开,回头看过去,有四五人骑在马上,正好就在身后。

    只不过他们虽骑着马,速度却不快,隔着也还有三四丈,实在不用大惊小怪。

    “咋呼个什么?没撞到,倒你被吓到了。”成九反过来抱怨张胜。

    张胜呵呵笑,扯着成九让路。

    几人中间的那个领头的骑手,冲着张胜、成九点点头,似是感谢他让开路,看起来和气得很。

    张胜松了一口气:“这是哪家衙内,这么好脾气?”

    “马不行,肯定不是大户。”成九摇头。

    领头的骑手像是个有身份的,但要是奢遮一点的大官,喝道的隔着老远就会叫得比老鸹叫还吵。

    而且几个人骑得都是四尺五不到一点的河西马。如果在十年前,绝大多数的马军指挥使还没这么好的坐骑。但现如今,没匹近五尺的大食马,这还叫京里的衙内吗?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幸好不是。”张胜叹道。

    要真是高门子弟,撞了也就撞了。人活着赔点汤药费,人死了给点烧埋钱,也就这点赔偿了。

    天下官官相护,将事情瞒下来的还是占大多数,会被捅出去的都是因为自家的老子或是叔伯开罪了人。

    “对了,前日小弟去喝酒的时候,听了宣翼军的李都头说了,火器局年后就要挑人去操练火炮,在京各军,但凡禁军,愿意转去神机军的都可以去报名。”

    “这事俺也听说了。”成九点点头,不过他一贯的好逸恶劳,不想去掺和,“一日双操,十天才能歇一天,你吃得消?”

    “俸料钱给得多就行。而且这还是新军额,做得好了升得也容易。九哥你不是说要还账吗?日后花用也多,总得多赚点。”

    “让俺再想想。”成九犹豫着,去了就有钱,说不定还有权,只是那份辛苦让人吃不消,“让俺再想想。”

    张胜不催他,反而掀开了斗笠,望着天空:“雪停了。”

    ……………………

    “雪停了。”

    韩冈出来时天上还有些米粒般的细雪,不过现在终于是停了,天空灰不灰白不白,也不知什么时候还会再下起来。

    烧了三天的石炭场大火,昨天就熄灭了。

    不过并不是人力,新任权知开封府沈括指挥京城军民做的,仅仅是防止火势蔓延,真正灭去大火的,还是从前天夜里开始下起的大雪。

    飞雪到了火场上,顿时就化为了雨水。水火相激,立时便是烟雾弥漫,火势反而更甚,给救火的工作带来的了不小的干扰。从前天夜里开始,到现在近两天的时间,东门外都是迷雾锁城。

    但终究是水克火,雪下的多了,水就积起来了。慢慢地就将火势压下,然后一点点的熄灭了。

    雪是灰色的,落到地上很快就堆积起来。空气中的烟味,被洗去了不少,只是萦绕在鼻端的淡淡味道还提醒人们,前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场火灾中,直接因火灾而丧生的军民超过两百,受伤的更是数倍于此。

    也就在这几天里,京城乱象频生,开封府抓住的盗贼有百十个,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当场处决的贼人,也有那么十几名。

    同时为防止火势蔓延,石炭场周围被拆掉的屋舍大大小小有上千间,因此而流离失所的百姓有四五千之多,沈括为收拾残局,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这一场大火,留给世人最深刻的记忆,不是这几百死者,数千灾民,而是另外一人。

    起火前的太上皇,起火后的熙宗皇帝。

    一场大火,将离着火场三重城墙的太上皇给顺道带走了,不能不说是让人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有人在庙号谥号中找寻那微言大义,整日琢磨着宰辅们到底是什么打算。有人则干脆认定了有阴谋,背地里痛斥宰辅不能匡扶社稷。

    但更多的士子想要问,今年是不是还照常开科取士。大部分人对赵顼大行的原因并没有太多的非议。

    因炭气满门死绝的传闻并非是市井传说,而是年年都有的常例,百来人中总有一两个知道的。何况这一回还有更多的人因浓重的烟雾而发病,其中急症不治的也超过一百人了。赵顼在其中,不算特别,只是事后的影响力有别于普通人,不仅是驾崩,还连带着将天子的形象给拉下来一大截。

    这些是韩冈能够预料得到的,只是没想到东京军民会这么快就接受下来。

    不过这些暂时也不管他的事了,到了目的地,韩冈翻身下马。

    司阍出来迎接,韩冈将缰绳递过去:“岳父今天好点了吗?”

    “相公已经好多了。”

    王安石自离开宫中之后,便因伤感而卧床不起,并请颇重,韩冈心中担忧,这两天都登门探问。

    他与司阍一问一答,没有问上几句,王旁就已经赶出来迎接了。

    看到韩冈身边就几个人护卫,王旁顿时变了脸,“玉昆,怎么就带这点人?”

    “现在是无官一身轻。要那么多人作甚?”

    赵煦犯下大错,有心也罢,无心也罢,以赵煦的年纪,王安石和韩冈作为天子的老师,都不能辞其咎,必须要对此负责。

    韩冈由此引罪,上表辞了所有差遣、并请降本官、散官、爵禄等一应名位,就是资政殿学士这样的贴职都放弃了。

    虽然向太后还没批下来,但韩冈已经不去宫中,连紫章服、金鱼袋也都不再穿了。

    王安石和程颢也跟韩冈一样,都上表辞去了经筵官为首的一应官职,放弃了差事。

    所有经筵讲官,无不如此。一日之间,原本阵容强大的天子教育团队,现在只剩个牌子了。

    韩冈这两日出外,都是不穿公服,不举旗牌,轻车简从。身边跟三五个伴当,骑着的河西马,走在街上一点也不起眼。真要说起来,在京城占了几条街的那些自号大侠的泼皮头子,排场还更大一点。

    “玉昆你路上还方便?”

    “走小路,人不多,车马也不多。不过路上也不见多少积雪,沈存中在这个位置上,可算是适任了。”

    “只要不要耽搁桥道顿递使差事就好。”

    韩冈笑道:“以沈存中的才干,还不至于这点事就手忙脚乱。”

    正常天子大行,梓宫奉入山陵之前,必须先要整修官道。桥道顿递使一职就是开封知府推卸不掉的责任。沈括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干,也没有推脱,现在是脚不沾地,但终究是游刃有余。

    “今天还有别人来?”韩冈边走边问。

    “章子厚来了,父亲正在里面见他。”

    韩冈在内院前停步,只看见章惇正从里面迈步出来,看见韩冈,眼神倏然转利。

    这是几日来韩冈第一次见到章惇,与王厚同迎了上去,见了礼,章惇便告辞先行,经过韩冈身边时,丢下话来,

    语气冷且硬:“玉昆,待会儿我有话问你。”

    这叫什么……兴师问罪?

    韩冈暗叹,也该有这一出。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中)

    【上个月的表现实在不怎么样,对不起各位朋友。新的一月,新的一卷,打算努力一点了。下面还有两章,可以明天早上看。顺便求一下本月的保底月票。】

    约定了见面的时间,章惇便先走一步。王厚向韩冈告罪了一声,改送章惇出去。韩冈则径直入内探视王安石。

    书房内有着浓重的药味,王安石正皱着眉头的喝着黑乎乎的药汤。

    今天的王安石虽说已经能够起身见客,但从气色上看,与前两天没有什么改变,脸上的皱纹也似乎比往日更深刻了几分。

    不过看见韩冈,他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玉昆,坐。”

    韩冈行了礼,依言落座,“岳父今天感觉如何?还有像昨天那般气闷了?”

    王安石呵呵笑着,捶了捶膝盖,“年岁大了,哪里没有毛病?不过是胸口憋闷了点,你们就是爱瞎担心。”

    “这件事,小婿还是听御医的。该吃药得吃药,该扎针得扎针。岳父你说了不算。”

    王安石摇头叹了口气,“玉昆你啊,还真是……”不过说了半句,却又莫名的跳开了话题,转问道:“外面的雪停了没有?”

    “刚刚停。”透过格栅细密的玻璃窗,韩冈看了眼外面灰色的天空,“可能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下一场雪,可能就是元佑元年了。”

    王安石又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元佑元年了,感觉才定的年号。”他看看韩冈,自嘲的笑道,“年纪大了,叹气的时候就多了。”

    “是岳父为了国事思虑太多了,心里放不下。”

    “是放不下。”王安石哼了一声:“有玉昆你一份功劳。”

    王安石这话里话外显得积怨不浅,韩冈苦笑起来:“岳父说的小婿可万万当不起。”

    “你还当不起?”王安石摇摇头,不禁又叹,“谁能全然看得开,放得下?真要有人能做到,那可要成圣成佛了。”

    王安石叹气时疲态毕露。惨淡的日光透窗照进来,映在蜡黄的脸上,老人斑也越发的明显。看得出来,王安石的身体状况正日渐恶化,现在就算让他回任平章、宰相,恐怕也没那个能力了。

    自从王雱去世之后,韩冈就感觉他老得特别快。加上赵顼、赵煦两父子接连出了意外,这对将毕生功业的未来寄托在赵煦身上的王安石来说,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真要论年纪,才六十出头的王安石,远比不上韩冈当初出任京西时在洛阳见过的几位元老。富弼、文彦博都是年逾古稀而精力不衰,王安石可是差得远了。

    韩冈也明白他的情况。之前卸去了平章之位,心中还有一个念想,一心想要教出一个明君来。可课程才开始,‘明君’的未来就不复存在了。灰心丧意之下,这一回退下来后,可能不会再复出了。

    韩冈不是王安石,从来没有想过要‘致君尧舜上’。他会去做太子师和帝师,也只是想借资善堂和经筵这两个平台,来增加气学的知名度,对教出一个明君可没有什么想法。甚至可以说,越是明君越是麻烦。

    发源自西方的科学,由于教权和王权经常性的对立,敌人主要是禁锢人心的宗教,许多时候还能受到世俗政权的保护。但韩冈现在推广气学,探究自然的行为,最大的敌人则是将皇权建立在绝地天通上的天子。祭天祀地,册封天下神明,言行举止能影响灾害,这种给自己套上无数神秘光环的统治者,就是自然科学的死敌。

    只不过他的想法,可不是能说出来宽慰人的。

    “圣人要能放得下,何须奔走列国,立道统于世?佛祖也不用传教授徒了。谁都有放不下的事。太上忘情,谁是太上?”

    王安石盯着韩冈看了一阵:“玉昆,你是斗嘴成了习惯?”

    韩冈猛然醒悟,现在可不是在跟王安石辩经,不由得苦笑起来:“好像真是习惯了。”

    韩冈认得干脆,王安石都不知该说什么。他有时会想,自家是不是没积德,招个女婿都不省心。

    沉默了一阵,又喝了口热茶,王安石提起章惇:“方才章子厚带着大赦诏来。”

    韩冈还没有看到赦诏,不过诏书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但有件事是他要关心的:“赦诏上怎么说?‘常赦所不原者,一并放罪赦免’?那流配者怎么处置?”

    “流配者还是就地安置。”

    “那就好。”韩冈放心下来。

    帝位更替,正常都要颁布赦诏。当天子或是太后、太皇太后重病——有事也会为了生病的皇子——为了祈福,也同样会颁布赦诏。不过赦诏也分等级,有的赦流刑以下罪,有的则是将十恶之外的死罪全都给赦免了。前一次大赦才过去几个月,这一回又是个大赦诏。三番两次的折腾,监狱里面还不知有没有人了。

    之前熙宗内禅,赵煦即位,大赦天下的诏书中,在韩冈力争之下,有关重罪流配的犯人都是就地安置。这两年,长距离流配的罪犯,目的地只有一个——西北。纵然是广州那边一个三千里流配的犯人,三千里一走都到了中原繁华之地,但实际上的落脚点照样是西北的熙河、甘凉以及宁夏三路。西北蕃人多而汉人少,即便是罪犯,也没什么好讲究了。也不怕他们闹,反正朝廷在当地屯有重兵,又是天下有数的重法地,再不老实,刀子、棒子都是有的。

    “不过时间划在腊月初一之前。想必玉昆你是明白的。”

    “当然。”韩冈自然明白,“若是什么罪过都能赦除,朝廷纲纪可不就是笑话了?”

    普及天下罪人、犯官的大赦诏中都会订一个时间点,某年某月某日之前,犯下的罪行可以一并赦除,如果犯人没有归案,只要在时限内过来自首,也便不会追究。这个时间点,一般都是赦诏的颁行日期。

    只是现如今,熙宗皇帝崩于炭毒一案,除了赵煦之外,还有许多人都要受到处置。就比如韩冈和王安石,正因为没有将赵煦教育好,让他犯下如此大过,故而引罪请辞。还有福宁宫中的内侍、宫女,他们同样要论罪。

    只是事故而已,纵被牵连,也并非十恶不赦的重罪,全都在赦免的范围内。现在若是一道赦诏下来,什么罪过都免了,难道赵顼就这么平白死了?连个负责的都没有,那皇帝还有什么威严可言?

    章惇今天过来,多半是受了太后的私下委托,前来向王安石进行解释,韩冈这边,虽然还没有收到消息,多半也会派人来解释一番。

    与韩冈提起大赦的时候,王安石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现在终于是确定了大半,韩冈应该是真心打算辞官,没有任何勉强。

    这不一定是好事。高官显爵说丢就丢,可见心神都在学问上,还是要跟新学为难。

    “……除了大赦诏,还有一个是熙宗皇帝山陵的事。”

    “熙宗皇帝……”这个词念起来,就是韩冈自己也觉得别扭,“的山陵,这是子华相公该去操心的事,墓址之前也已经定下来了,材料也都备好了。不要操心什么事情了吧?”

    赵顼重病一年多,早已经点了所谓吉穴,选好了墓址,就等着赵顼的梓宫移去下葬,哪里还有什么事情要来问王安石。就是韩绛,他真正要头疼的,还是这一回上皇驾崩,是不是还要犒赏百官、三军,以及能拿出多少来犒赏。

    “权同管勾司天监周琮上表,说之前选定的墓穴不吉。”

    “之前的墓穴是判监事的丁洵选定的吧?”韩冈问。

    有关天文、历法,以及卜问吉凶,都是司天监的工作范围,选择墓穴也同样如此。

    “不是他还有谁?”

    两边相持不下,影响到了赵顼的身后事,故而来向王安石通报。纵然他引罪辞官,但地位还摆在那里,切切实实的国之元老,鼎鼐重臣。

    韩冈微微皱起眉头:“两人斗了二十多年了,还在斗?”

    司天监中的天文官,属于伎术官范畴,不入文武两班序列,很多职位都是父子相承,而一个官员能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上几十年。权判监事的丁洵统管司天监三十一年,周琮做权同管勾也快三十年了,两人一主一副是从仁宗皇帝的时候一直在司天监做到了现在。韩冈记得前两年,两人因为近三十年不领磨勘,不得晋升,故而特赐恩其子孙,允许两人各荫补一子孙入学。只是两位老同事的关系据说是恶劣得很。从这两人搭档的时间上来看,倒也不难理解。

    他随之又冷笑起来:“这两位是想做邢中和吧?”

    邢中和是真宗时候的判司天监,当年真宗驾崩,他跑去对修治山陵的雷允恭说之前选定的墓穴差了一点,要移动百步才是最佳的吉穴。雷允恭信了他,征得了刘太后的同意。可邢中和指点的新位置开挖时却冒出了泉眼,喷水不止,他最后是用脑袋抵了罪过。雷允恭这位有拥立之功的大貂珰,也同时丢了性命。

    韩冈一向觉得所谓点吉穴,发后人的说法是无稽之谈。墓穴只要不透水,不生蚁虫,不易为人盗掘就行了,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而且他对司天监的不满一直都有。

    “不管周琮是不是找理由,也不管到最后谁做了邢中和,事关大行皇帝,岂是小事?容不得有半点意外。”

    “自是当然。”

    韩冈的态度还是瞒不过王安石,气学讲究实证,自然对这些神鬼之事嗤之以鼻。

    王安石其实也没什么兴趣,要不是事关赵顼身后事,他根本都不会在意,丢掉了那个无趣的话题,他问韩冈:“已经好几天了,外面是怎么说的?”

第一章 一年穷处已残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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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安石问得突兀,又有些不清不楚,但他想问的什么,韩冈又哪里会不知道?

    “却是不清楚。”韩冈摇头,“小婿这几日待罪于家中,又不出门,哪里能听到些什么。家里的人出去听到什么消息,也不会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如果外面传说一切都是小婿的过错,岳父你说,谁敢告诉小婿?”

    “怎么会传玉昆你有干系?没人会这么想的!”

    王安石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女婿的好名声。放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被百姓认为他会做出谋害天子的举动,就是现在韩冈确实犯了罪,拿出真凭实据来,都会被认为是陷害。

    只有朝廷上的一干大臣,与韩冈日日相见,才会明白他不是药王弟子,不是药师王菩萨的门徒,也不是什么转世投胎,而是心思缜密、对万事观察入微的学者,性格刚毅、善于筹划的大臣。除了出众的才能之外,也照样会做错事。两府之内,没人会将他当做神佛来拜。就像只有真正接近天子的大臣,才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接近了,也就了解底细了。

    但是朝臣中哪个没长脑袋?想想就知道这件事的发生根本与韩冈无关。能从这件事中得到好处的人……一个都没有。韩冈作为师长,学生犯下了大错,他难道能脱身?纵是构陷,韩冈也能轻易自辩。

    “架不住有人这么想。也会有人设法让人这么想。迟早的事。”

    “玉昆!”

    王安石脸色沉下来了,韩冈这是故意将话题引偏。

    “好吧。”

    韩冈无可奈何。王安石对赵煦实在关心的太过了。只看王安石的态度,就知道他终究还是放不开。正常臣子别看表面上忠心耿耿,可到了现在的局面,绝不会一条道走到黑。

    若说忠心,王安石能把其他宰辅都比得不能见人。尤其王安石与赵顼之间的关系,可以说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毕生抱负也是依靠赵顼才得以实现。赵顼发病,将儿子托付于他,现如今天意弄人,无法再去实现赵顼的嘱咐,但对于现如今赵煦在天下士民中的名声,他还是切切在心。

    可是韩冈不一样啊,忠于职守这一条上是没话说,但对皇帝的忠心那是半点也没有。保住赵煦是形式使然,可不代表他不清楚这样做的后果。

    “官家才六岁,没人能说他什么,最多说一句夙世冤孽。岳父你还是担心一下新法。王襄敏是腹生疽痈而死,外面就传他是在河湟造了太多杀孽的报应。这一回,不知会有多少人说是熙宗皇帝推行新法的报应?”

    因果报应此事深入人心。也经常在政治上为人利用,用来攻击政敌。如果哪天韩冈被外放或是贬官,他是凉水都不敢喝,尽量的保养身体,免得生病了被人说是报应,又或者被说成是怨望于心【注1】。

    王安石心情更恶劣了几分,这是他难以容忍的。但韩冈说得又偏偏合理的紧。洛阳的那些老朋友,还有他们的子弟,明面上会为熙宗皇帝哭几声,暗地里还不知怎么欢呼鼓舞。

    “玉昆,想喝点什么汤?!”

    王安石心情大坏,直接下了逐客令。

    韩冈拿这个倔脾气的老头子没奈何,起身告辞,“过两日小婿再来探视岳父。”

    “算了,玉昆你每次来,老夫的心情就坏一次。还是多隔几天再来吧。”

    韩冈的脚步差点绊了一下,“岳父说笑了。”

    “不是说笑,玉昆你哪次来让人心里痛快的?……还是让钟哥、钲哥他们多来几趟好了,老夫心情还能好一点。他们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自己出门了。”

    “……只要岳父少给他们糖吃,弄坏了牙齿,小婿这就让钟哥、钲哥登门聆听岳父教诲,住上十天半个月也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说到外孙,王安石脸上终于又笑容了,“也到了学诗赋的年纪了。放在玉昆你手里,都给耽误了。”

    韩冈咳了一声,欠身一礼,然后掉头离开。

    都说骂人不揭短,可看这王安石这短揭的,一点面子都不留。

    虽然王安石是说笑,也是有几分真心在。

    韩冈不想跟王安石的关系弄到这般田地,只是他心里面,隐隐的总将王安石当成对手。想必王安石也是一样。

    虽云是翁婿,但韩冈对王安石的感觉却是尊敬而难以亲近。几年来翁婿内斗,多少人在看笑话。到了如今的地步,说不清是谁对谁错。王安石几次三番的压制气学,韩冈也没少给王安石找麻烦。要不是看在王旖的份上,加上都是公心,政治立场相似,说不定早就割席绝交了。

    也幸好王安石还是疼外孙,家里的孩子不论是不是王旖亲生,看到了就高兴得很,这才没生分了。

    只是离开王安石的府上,返身回家,回忆起王安石的话,心中却踯躅起来。

    ‘应该是说笑吧。’韩冈回想着,却是没那么大的把握。

    ……………………

    过了年,就是初春。

    一年将尽,按历法算,已经是残冬了。不过也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骑在马背上,寒风迎面而来,手套,护膝,斗篷等一应俱全,但凡迎风的部位,皆刻意加了防护,可一路迎风,韩冈照样是手脚冻得跟冰块似的。

    都说骑马是运动,尽管这话没错,但该冷还是冷,从王安石府到家中的几里路,身上并不见暖,反而冻得更厉害了。

    到了家里,韩冈也没立刻进屋,用力的跺着脚,用力的搓着手,手脚恢复了,又搓了搓鼻子和耳朵,等血脉通畅,这才进了屋去。

    书房中,融融暖意,仿佛春日。顿时让韩冈感觉好了许多。稍稍休息了一下,他便遣人去唤何矩来。他跟章惇约好的时间还有一阵子,可以先处理一下当务之急。

    何矩是顺丰行在京的大掌柜,耳目一向灵通。京城中多少传闻,都是从他那里转送到韩冈手中。

    而韩冈现在最关心的,当然就是王安石方才问他的问题。京城百姓到底是怎么看待福宁殿中的那桩四条性命的公案?

    事情过去才几天时间。具体的内情,照理说应该还没完全传到下层的百姓中。不过不论是不是与宫中和重臣关系紧密,大部分东京士民,肯定已经是知道赵顼的死因跟他的儿子有关。

    朝廷在将赵顼的死讯公布天下的诏书里面,并没有牵扯赵顼死因,真相通报到重臣已经是很难得了,绝不会再向下通报,更不会落于文字。不过朝廷也没有对传言进行辩解和掩饰的打算。

    正常来说,朝廷公布出来的消息,通常都不会被百姓采信。除非之后有明证,才会信上那么几分。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才是京城百姓的最爱,太上皇突然驾崩的蹊跷原因,已经足够让好事的东京士民暗地里奔走相告,掩饰也掩饰不来的。

    而在向辽国告哀的国书中,也不可能说赵顼是被儿子害死的,同样是什么原因都没提。也没有另外伪造一份遗诏。一个是因为早已内禅,没有遗诏也没关系,另一个原因,整件事本来也瞒不了人,伪造遗诏反而贻笑外邦。

    在朝廷无意隐瞒,又无意公开的情况下,市井中的流言蜚语理所当然的又一个爆发式的增长。韩冈已经让何矩去详细打探,希望能有一个完整的认识,这样化解起来才能有章法。

    “……什么样的猜测都有……”

    何矩拿着个小本子,打算详详细细的跟韩冈说上一通。

    韩冈很干脆的打断了他,问:“有人说是我做的吗?”

    “……的确有。不过很少。绝大多数都是看看再说,不想乱猜测。”

    “能看出什么就好了。就不知做个一个实验,省事省力,还能省口水。”

    在任何人看来,这桩案子都是一团乱麻。真相匪夷所思如,实是千古未有之事。

    怎么翻史书都找不到一个六岁天子弑父的先例,谁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而当日服侍太上皇的宫人,同样很难处置。

    将福宁宫内殿中的宫人一体治罪很简单,但不符合现在的形势,也找不到能重惩的罪名。只能以失察之罪,加以责罚,甚至都不会是流刑。

    韩冈的一句事故,不仅仅救了福宁殿中数十名宫人,也帮了向太后一个大忙。

    否则这桩连太上皇在内总共四人枉死的大案,就是大索宫城,掘地三尺也要将罪人给挖出来。在对死因没有基本认识的情况下,抓出来的只会是替罪羊。

    如何骗得了有见识的人,到时候,外界少不得会乱猜测,嫌疑最大的向太后岂能脱得了身?

    其他人都要感谢韩冈,只有赵煦是最该恨他的。

    但韩冈偏偏不想以这个罪名将赵煦弄下台,究其因,不过是不违本心这四个字。

    如果这件事放在千年后,没什么会责怪想为父亲尽孝的赵煦。纵然是做错了,但也只是个不幸的意外。若说有责任,周围的成年人,包括韩冈在内,他们的责任更重。除非愚昧无知之辈,谁也不会将责任推到一个三尺孩童身上。

    韩冈的本心中也明白这一点,纵然世情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韩冈也不可能附和世俗,觉得这是赵煦的罪过。只是事故而已。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上)

    【稍迟了一点。接下来还是三更】

    章惇是到了放衙后才过来的。

    韩冈回来后就让家里的人准备了酒菜。准备等章惇来了之后,两人就在内厅里坐下来,一边喝着烫好的热酒,一边吃着精美的菜肴,这样也能好好的议论一下现在的局势。

    只是章惇进门时,脸色就像是韩冈拖着一大笔钱不还一般,挂着一张脸,实在不是喝酒聊天的气氛。

    韩冈见状,便先行将他引到了书房中,还是坐下来慢慢聊。

    又在衙中忙了一下午,章惇已经感觉自己快吃不消了,不过头脑还是陷在了兴奋中。这种明明困得很,却偏偏睡不着的感觉。让他的心情更加恶劣起来。

    瞥着言笑自若的韩冈,这还像是一个引罪辞位的官员吗?神清气爽得让人嫉妒。

    韩绛担任山陵使,其他宰辅也都是忙得滴溜溜的乱转,没一个能清闲下来的。章惇之前还奉了太后旨意前去王安石府上探问,放衙后又要韩冈这边问询,前几日更是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连续几天的连轴转,让章惇累得像条狗,看见因辞官而变得清闲无比的韩冈,抱怨脱口而出,“玉昆,你真够自在的。”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子厚兄,你可是嫉妒了?”

    “怎么能不嫉妒?”章惇坐下来,“早知道就不放玉昆你脱身了。”

    辞官卸职,这叫脱身?朝中至少九成九的官员不会这么认为。不过在韩冈而言,的确是从天大的麻烦中脱身了。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韩冈哈的笑了一声,“子厚兄,这几日可是辛苦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只是看见韩冈诚挚的神情,章惇涌上一阵无力感,他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

    放下了茶盏,章惇道:“玉昆,可知这一回三军那边还是要赏赐?”

    “没听说,不过多少也能猜得到。”

    大宋没有太上皇的先例,过去都是老皇帝死了、新皇帝即位,然后大把的撒钱作为犒赏,也有收买人心的意思在。所以现在,登基和驾崩相隔甚远,在朝廷而言,当然是不想多给一份冤枉钱。可三军将士,却又有哪个会嫌好处多的?

    章惇叹着气:“早知道会如此,当时就不那么急了。”

    要是早知道赵煦才登基几个月,赵顼这位太上皇就驾崩了。当初就没必要那么急着内禅了,现在也不用纠结皇帝被杀的问题。但话说回来,要是早知道赵顼会因为事故而亡,做个预防也没现在的事了。

    韩冈的嘴皮子动了动,将这话咽了下去。经过了之前章惇和王安石的提醒,他有了几分自省。回想起来也真是有问题,性格上好像是有些变化了,越来越喜欢与人争执了,如果只是学术上那是没什么,但跟家人和朋友相处时也如此,可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最后是怎么办的?”韩冈改问道。

    “拿出了甘凉路上的土地作为赏赐。想要的自己报名就是了。还敢闹的,自有军法等着他们。”

    韩冈想了一下,明白了什么叫做自己报名,“流放甘凉?这倒是好事。不过……不可能一点好处不给吧?”

    赵顼枉死,在世人眼中必然是阴云重重。烛影斧声传了多少年,熙宗皇帝之死会怎么被编排也不难想象。这时候更是必须要以厚葬厚礼来向外展示,免得给人更多的借口。

    “得靠铸币局了。今年的税赋早就有了去处,一文都动不得。大行皇帝的这笔开支,只能靠铸币局。中间有个差错,连弥补的手段都没有。”

    这一年,花钱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内库外库里面的积蓄像破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涌,看着帐籍上的数字,就让人怵目惊心。章惇算是知道当年吕夷简、范仲淹看着西北军费泛着跟头往上涨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了。要不是韩冈开辟了新的财源,用大量铸造新币来填补亏空,还不知道怎么将局面支撑下去。

    “钱币的质量不下降,就不会有事。天下钱荒有多严重,不必韩冈多说。只要百姓还愿意使用,不论铸出多少,民间都能容纳下来。”

    “就是玉昆你不在才让人担心。”

    “只要审查上没有疏失,换回还不是一样?中书门下和宫中派出人都要加强监督,若有过犯,直接夺官发配,谅也没人敢一试王法。”

    韩冈不担心查不出来。各处钱监使用的铸币模板都有细微的差别,每年又会有一个变化,质量有问题的新钱,立刻就能查出源头来。要担心的只是执法的问题。

    “玉昆,你写的钱源论,自己都忘掉了?钱币有价值是因为信用,论起信用,天下数十钱监的提领加起来也比不上玉昆你一个人。非是愚兄妄自菲薄,论起信用,朝廷中没人能比得上你,愚兄也远不如。”

    “子厚兄太高看韩冈了。纵是如此,也总得习惯过来。”

    “这话应该将根基扎好再说的。玉昆你在铸币局的时间太短了,有个三五年,才能将信用建立起来。现在猝然放手,天下军民都有疑虑啊。”

    韩冈皱起眉头,盯着章惇看了一阵,“子厚兄,你今天过来,该不是做说客的吧?”

    “这是一件事。铸币局和火器局不是什么好差事,但朝廷还是希望你现在为太后和朝廷分忧。”

    铸币局虽然是新设,但谁都知道,其前身是三司盐铁司下面的衙门,让韩冈这种入过两府的前任执政,专责任职,这可是比罢官夺职还要严重的羞辱。韩冈此前虽是任职,但那也只是兼任,正职还是在宣徽院。

    章惇相信以韩冈的为人应该能体谅朝廷的难处。但他也明白,这个要求过分了。

    “没问题啊。”韩冈一口答应下来,干脆无比,想了想,又道:“顺便把皇宋大图书馆的馆长一职给小弟好了。这样文武财俱全,也算是圆满了。”

    “皇宋大图书馆……馆长?”章惇略一思忖,点头道,“这事好说,可比照宫观使。玉昆你看如何?”

    “这该是朝廷决定的,怎么定就看朝廷了。”

    宫观祠禄官算是朝廷用来养老、养闲的地方,在里面任职的官员都是拿俸禄不管事。宰辅去职,若不是出外为官,多是会出任宫观使,比如景灵宫使、太一宫使,而地位低一点的官员,就是提举、管勾,比如提举洞霄宫、管勾崇禧观之类。地位太低了还去不了,至少得是知州以上资序的官员。若是所谓馆长能比照宫观使,等于是将还在纸面上的皇宋大图书馆提到了宰辅一阶。

    但这么做,也不会有太多非议。天子储才的崇文院,也就是三馆秘阁,性质同样类似于图书馆,只是不对外公开。而宰相,都是要兼任三馆之职——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以及集贤院大学士。纵然公开的大图书馆比不上天子的私家图书馆,就如外制中书舍人比不上内制翰林学士,却也差不了多少了。说不定日后就有内馆外馆之分了。

    “好了。明面上的事应该就这件吧……”

    韩冈坐得正了一点,闲话说了一通,但应该只是章惇明面上过来的理由,真正的原因,不可能是这么点小事。

    “嗯。”章惇点了点头,神色更严肃了一点,“玉昆,你可知二大王做了什么?”

    “二大王不疯了?”

    “今天来拜祭梓宫了,你说还疯吗?”

    韩冈冷笑了一声,“……太心急,不足为虑。”

    “自是当然。他要敢闹,一丈白绫,二两牵机,朝廷也不会吝啬这点赏赐。但这只是个开头。”章惇脸色阴沉如晦,“玉昆。太皇太后今天也过来,你可知道?”

    母亲来拜祭儿子,顺乎天理人情,没有阻拦的道理。可是这位高太皇,又哪里是会息事宁人的?

    “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惇慢慢的摇了摇头,沉着声:“一点都没有。”

    韩冈不由的皱起了眉头,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可一点也不正常。

    “现如今只是群臣轮班守灵,等过了二十七日,天子领群臣祭奠梓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玉昆,高太皇闹起来,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图穷匕见,韩冈明白,章惇这是来算账了。

    当日宰辅们之所以没有强行要求向皇后行废立之事,并不是觉得现在时间还早,赵煦的身子骨又不好,可以熬着等他死。只要赵煦还在殿上坐着,一想到日后亲政会怎么对付,哪个还能睡得好觉?

    可是当时情况太过突然,有心废立天子的宰辅没时间相互串联。加之韩冈力保赵煦,向太后也被他说服了,唯一能压下韩冈的王安石又绝不会同意将小皇帝废掉,所以才没有立刻发动。

    而韩冈的提议,更是撒手锏。

    ‘只要太上皇的血脉还在,就不容其他人坐上去。’

    一番话似明非明,的确可以有另外一番解释。如果要变通的话,就是让向太后长久控制朝堂,等到赵煦生出继承人,便让他去做太上皇,弑父之人不可王天下,剩下的就是顺天应人了。

    但现在冷静下来,宰辅们的心思又是一变,总得十年后考虑。

    无论如何,韩冈都必须给个交代。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中)

    【这是第一更,还有两更,一章明天早上,一章在中午。】

    “母念亡儿,儿念父母,伤心过度以至神智昏乱,这都是常见的事,不足为奇。”韩冈笑了一下,“不见英宗皇帝,也曾在仁宗梓宫前伤心过甚,以至重病不起吗?我等做臣子的,得体谅才是。”

    章惇眼睛顿时瞪了起来,深呼吸了两下,又摇了摇头。跟韩冈说话,有时候的确得有些耐心和涵养。

    过继给仁宗皇帝的濮王府十三郎,到底是怎样的孝子贤孙,朝中没人不知道。不过韩冈拿英宗皇帝做例子,也是明说了,赵曙在仁宗梓宫前的那滩烂事能压下去,难道太皇太后的疯话还压不下?那时候还有不少大臣为仁宗叫屈,富弼都能当面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可现在,有哪个重臣会站在太皇太后一边?

    “玉昆,那十年之后呢?”章惇不绕弯子了,“你有没有想过天子亲政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怎么可能没想过?!

    纵然之前小皇帝似乎一直对韩冈心有芥蒂,但那样的态度保持到亲政,最多也只是将韩冈请出京城。但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一旦他能够把持大政,正常的皇帝都会杀人泄愤,而且还会钳制天下言论,根究敢于谈论熙宗皇帝死因的人。

    韩冈想了想,正准备说话。

    “玉昆!”章惇出声打断。

    他冷着脸,冷着眼,激动起来的声音也是冷的,“别跟我说什么官家聪明睿智,必是明君,不至于如此;也别说什么让天子的儿子即位,让天子为太上皇,多少小人等着那机会呢,会让你顺顺当当的行事。更别说什么让太后听政下去,寿数天定,你有几成把握?”

    韩冈摇了摇头:“子厚兄。若说预测人的寿数,小弟是半点也没有的。不过,真的需要担心十年后吗?”

    韩冈的态度更加诚恳,能在自己面说出这番悖逆不道的话,可见章惇已经是推心置腹了,但也足见他心中的不安。

    韩冈当然知道包括章惇在内的宰辅们现在会有什么想法。

    他当时力主招侍制重臣入宫,可以说是毁掉了废去天子的唯一机会。

    所谓谋不可决于众人。只要人一多,那些极端的意见就不可能得到认同,最后总会是最平庸和安于现状的决定占上风。当向太后派出了内侍去招侍制以上的重臣入宫,宰辅们就失去了他们控制朝局的机会了。

    如果没有韩冈的这一手,只有宰辅们在宫中,谁也说不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数。不受干扰的冷静思考,恐怕每个人都能想到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尽管那时候大都想着日后有祸大家一起分担,但直接废掉皇帝其实更安全。

    失去的机会不会再来。仓促间,被引上一条看不见未来的道路,宰辅中至少有大半是在担心日后祸及子孙。不过章惇现在不是来秋后算帐的,而是想打探一下韩冈的心思。

    “玉昆你说。愚兄洗耳恭听。”章惇说着。

    想要将天子架空,只有群臣同心,否则上面的皇帝就能拉一派打一派。废立天子时也是一样,韩冈既然第一个表明立场,支持赵煦,那么宰辅们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有韩冈在,谁也没把握说服皇太后,何况背后还肯定有一个王安石。对未来,章惇心中自然担忧,但他已经承认了现实,无意追究。只是他希望韩冈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解释。

    “在说之前,小弟想问问子厚兄你,什么是皇帝?”

    章惇眉头微微一皱,还是耐着性子跟韩冈扯开话题:“皇帝,天子也。德兼三皇,功高五帝。始皇为之。”

    “天子?天没有儿子。想必子厚兄你也明白了,所谓天人感应,不过是董仲舒用来钳制天子妄为的手段。拿着望远镜观天,星辰之数,千百倍于星图。三垣二十八宿的周天星官之外无数星辰,又是什么?”

    “玉昆。这有关系吗?”

    “有!”韩冈点头,“华夏拥九州,三代之时其土只在黄河南北。西至陇右,东至海,北不过燕山,南不及岭外。禹贡之中,九州也就这么大。世所谓天下尽属王土,但九州所具有土地,不及大地的百分之一。西域之西,更有国无数。”

    “愚兄是明白你的意思了。”章惇才智高绝,韩冈说到这个地步,还能不明白,“文彦博是老糊涂了,变法以来没做过一件好事,不过他有一句话说的好,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这个意思吧?”

    “差不多。”韩冈点了点头,“我等士人,应以具有常识的态度看待陛下。”

    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大吹法螺。天子非天子,只是凡人,天下的土地也不是天然属于他,是要靠人帮他征服下来。

    章惇的眉头皱得很紧:“玉昆,我怎么感觉你是在找借口?”

    的确是借口。

    如果那一日,当真要重立新君。宰辅们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推举上来的决不可能是一幼童,必然会选择长君。否则让向太后垂帘十年再归政,面对亲政的皇帝,他们岂能自安?十年时间,什么样的恩德都会消磨了。纵然皇帝要念着拥立之功,也不会让他们留在朝堂上。

    向太后不能继续听政,这伤害了向太后的利益,也连带着伤害了韩冈的利益,更对他推广气学不利。既然如此,还不如留着赵煦在位置上。现在有好处,不利的未来也可以扭转。

    “子厚兄还记得这句话吗?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章惇之前的话已经够悖逆的了,韩冈却比他更甚一筹。

    章惇霍然而起,指着韩冈,厉声道:“玉昆,你到底在想什么?!”

    章惇想要的是什么?不过是辅君王,相天下,一展长才。拥立之功不过是因势利导,形势使然。章惇自束发受教,从没想过要与皇权对立起来。

    “子厚兄,别想太多了。所谓天心,不过是人心。那是五季之事,如今大宋开国百三十年,亿万子民都认定了赵官家,国势正盛,谁能反?智者不为。”

    延续了百多年的王朝,坐在皇位上的皇帝,天然的就能得到臣子们的臣服。天下士民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重臣们想架空皇帝,等于是走在独木桥上,一不小心就会连人摔下去。危险性太高,而好处又太少,还不如扶起一位皇帝,得享三代荣恩来得安心省事。

    所处的位置不同,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如果韩冈现在是坐在大庆殿中最高的那个位置上,谁敢跟他说分权,他会毫不犹豫的让谁去跟阎罗王讨价还价。但现在既然他只是一名大臣,又不可能再进一步,则就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一个还在鼎盛期的王朝,权臣也好,叛逆也好,想要成功上位的可能性远比王朝末年小上千万倍。

    章惇喘息了几下,坐了下来:“玉昆,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子厚兄,你可知道天竺。以氏族相高,国主大臣,各有种姓,苟非贵种,国人莫肯归之;庶性虽有劳能,亦自甘居大姓之下。”

    “是沈括的《笔谈》?”

    韩冈点点头。“沈存中的笔记中,记录了天竺的氏族种姓,这一点很有意思。天竺国中,将士庶分为四等。其中婆罗门掌祭祀,刹利主政事,毗舍为农、工、商,至于最低一等的首陀,那是做佣工或是其他低等的杂工【注1】。四民之外,还有贱民,不得与士族接触。”

    章惇紧锁着眉头,思考着韩冈为什么要提起天竺的种姓。感觉已经抓到了一点头绪,却还是差了一层。

    “沈存中说的好,士人以氏族相高,虽从古有人,然未尝著盛自。但释教传入中原,却把四夷之风也一并带来。所以魏晋铨总人物,相交先论氏族高下。三世公者曰‘膏梁’,有令仆者曰‘华腴’。尚书、领、护而上者为‘甲姓’,九卿、方伯者为‘乙姓’,散骑常侍、太中大夫者为‘丙姓’,吏部正员郎为‘丁姓’。得入者谓之‘四姓’……”

    “玉昆,你觉得氏族种姓很好?”

    “子厚兄,你觉得我会喜欢这样的制度吗?小弟可是灌园子啊!若是在天竺,一辈子都难以出头。”

    “为什么史迁书陈胜吴广,不入列传,而入世家?子厚兄想过没有。”

    理由很多,历代学者都有解释,但从韩冈的话中来推断,却是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错,在韩冈看来,就是因为这一句,所以太史公不以臣庶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换个说法,就是物尽天择、适者生存。不仅人如此,文法制度亦如此。”

    注1:有关印度种姓制度的记载,出自《梦溪笔谈》:唯四夷则全以氏族为贵贱。如天竺以刹利、婆罗门二姓为贵种:自余皆为庶姓,如毗舍、首陀是也。其下又有贫四姓,如工、巧、纯、陀是也。其他诸国亦如是。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下)

    “适者生存?”

    用来描述自然的道理,却被用在了国家制度上,章惇眉头几乎打了结,“还是用顺天应人。顺应时势比较中听。”

    “意思是一样的。”

    “但听起来不一样。”章惇说了一句,又摇摇头,根究这等穷枝末节没有什么意义,咬文嚼字的,又不是汉代酸儒,“要顺应时势,所以要变祖宗之法。适者生存一说,用在国家法度上,也能够说得通。但是玉昆……你觉得现在是能变的时候吗?不是变法了,是变天啊。”

    “天子还姓赵,天也就还姓赵,哪里变了?”韩冈笑了一笑,又道:“日本自言其国主万世一系,百代不易。子厚兄,他们变不变?”

    太宗年间,日本国僧侣奝然渡海至中国,面见天子时,曾献《职员今》和《王年代记》两卷书册。其中《王年代记》里,记录了日本国主的谱系,自云二十三代王尊,六十四世天皇,一脉相承,传承数千载未曾断绝。

    太宗皇帝听说之后,便对身边的宰相叹息道:‘此岛夷耳,乃世祚遐久,其臣亦继袭不绝,此盖古之道也。’

    当年旧事本来没什么人记得,昔日的记录也都丢到了史馆的故纸堆中,埋得不知有多深了。可前日辽军渡海入寇日本,朝廷上下立刻翻箱倒柜,从各个不同的衙门中,将有关日本的记录都给翻找了出来。韩冈和章惇贵为宰辅,参议军事,这些记录都是必须通览的。

    “四夷哪得与中国同?”

    “不同?大者天下,中者国家,小者社会。就比如平日里都能看到弓箭社、忠义社,其中社首,都是公推耆老或是有名望的士绅来主持,并非官府任命。而蹴鞠、赛马两大总社,每年年初都要选举会首,票多者为胜。这一选举之法,却又与泰西古国类同。”

    “泰西古国?大秦?条支?”

    从出玉门关开始,一直到大食,都算是西域。西域之南,越过吐蕃,是西天诸国,也就是天竺。而西域之西,便名为泰西。章惇对那么远的地方没有多少印象,只记得后汉书里有大秦、条支。

    “希腊。”韩冈说了一个章惇很陌生的国家,“小弟近年来搜集外国书籍,又使人翻译成汉文,增长了不少见识。泰西有古国名希腊,大约与周同时。其国文教昌盛,贤人辈出,在大食国的书籍中,至今无不称慕。希腊国中以成年有财产者为士,其国主由士人推举而出,任职定有时限,或三年、或五年,时限一至便须卸任,重归为士,不复为君。这个与现如今蹴鞠、赛马两大总社选举会首有多少区别?”

    章惇猜疑道:“别的我不知道。蹴鞠、赛马两大总社的会首选举,莫不会是玉昆你借鉴来的吧?”

    “借鉴?好吧,小弟就举个不是借鉴的例子。”韩冈又道,“现如今,希腊早亡。有景教本宗一统泰西。泰西诸国国王若即位,必须先上禀景教教主也就是泰西帝,由泰西帝遣使为其授冠冕。这与周时很像吧?天下分封建制,诸国皆奉周王为共主。”

    韩冈说得简明扼要,省去了很多细节。章惇他家是福建大族,与海外交流很多。韩冈说的有关泰西,他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可是听起来很不一样,仿佛哪里扭曲了,只是用周时的分封建制套上去,却也的确能合得上。

    “不同国家,有不同风俗。不同时期,文法、纲常也不尽相同。可有的时候,相距数万里却又有相同地方。这其实也映证了一点,无论哪国的文法,都并非天生,而是不断演变,因时而变,因势而变,符合实际。子厚兄,说句冒犯的话。之所以惶惶不可终日,是以为不会变,十年之后,又会恢复如旧。但实际上呢?只要习惯了,变了也就变了!”

    韩冈说得如同绕口令,章惇却听得很明白。

    “可能吗?”他立刻冷笑着问道。

    “只要有那份心。”韩冈说道。

    “玉昆。”章惇压低了声音,却是声色俱厉,“如果只是废立天子,那是一劳永逸,能富贵终老。而你的办法,却是要我等冒着杀头的风险,为后人开道鸣锣。愚兄再问你一句,可能吗?!”

    的确不可能,因为以现如今的两府宰执,他们根本就不能指望。

    后世的西方几大国,其推翻国王的革命,无不是形势所迫。在这一过程中,又不知付出了多少条性命?参与到其中的人,除了少部分野心家之外,基本上都是迫不得已,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道路。

    韩冈想要做的事,并不是靠他一个人就能做到。便是集合众人之力,也同样可能性不大,必须要冒很大的风险。

    而放在眼下,宰辅们哪个愿意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却好处不多的路。将犯了弑父之罪的六岁小皇帝换掉,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带来的好处却难以计数。前者风险和收益完全不成比例,而后者,收益率实在是太高了。

    只是事到临头,可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必须做出改变。

    难道现在他们还能有办法废去皇帝不成?就算他们能说服向太后动了念头,同意将赵煦给废为庶人,也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以及合适的人选。这同样不是简单的事情。对赵煦的位置虎视眈眈的宗室决不会少,可有几个能让向太后看着顺眼的?

    “的确是难。但皇帝凭喜怒决人生死,这是对,还是错?如今有机会将之改正,能放过这个机会吗?”

    “改过去也会被改回来。”章惇十分清楚,对天子的畏惧在臣子们的心中根深蒂固。

    不论大臣们如何控制朝堂,只要皇帝不昏庸,很快就会将权力抢回来。换作是五代时还好些,没人会畏惧年幼的皇帝。不过若是五代,皇帝只留下妇人孺子,早就是哪家的都点检来个黄袍加身了。

    但瞅着韩冈充满自信的神色,章惇疑惑起来,小心的问着:“玉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韩冈反问。

    “天子体弱多病,有不足之症……”

    韩冈正色说道:“子厚兄。小弟的确能断人生死,但那时断案的时候。人的寿数,却不是韩冈能知道的。”

    赵煦的寿数能有多长?历史上他驾崩的年纪似乎并不大。韩冈记得那本提及道君皇帝的名著中,还是端王的赵佶继位时,还是喜欢踢球取乐的纨绔,年纪不会大。从他身上推过来,赵煦驾崩时岁数也不可能有多大。

    不过现实是赵顼没生出道君皇帝就死了,证明历史已经偏得让人完全认不出来了。既然宋神宗能变成宋熙宗,又比历史上早死。那么谁能保证赵煦不能多活上几十年?活到花甲,活到古稀,甚至能与梁武帝相媲美,活到八十以上?

    而向太后的寿数同样难说,可能很长寿,也可能有意外。一旦意外发生,就算赵煦还没到亲政的年纪,还有高太皇太后,或是朱太妃,无论哪个,都能让宰辅们心寒到底。

    章惇还想说些什么,但看着韩冈,心中想说的话,最后都化作长长一叹。韩冈的想法太过可怕,又难以实现,章惇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放在他的身上。

    “子厚兄,暂且不用担心。”韩冈安慰着章惇,“我等还是有足够的时间来想办法。”

    “足够的时间?”章惇摇了摇头。既然寿数难以确定,哪里还有足够的时间。看着还有十年出头,可实际上,却很难说不会有什么意外。

    婉拒了在韩冈家里留用酒饭,章惇心头压着沉甸甸的巨石离开了。

    送了章惇出门,韩冈回到书房。

    今天晚上与章惇说的话,充满了太多大逆之言,想必章惇他不会疏口泄露出去。不过连章惇都没有说服,更别说其他宰辅了。

    可韩冈不是那么的担心。还有的是时间。向太后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其实没那么大,而赵煦本人的问题,比起向太后也要大得多。

    赵顼已死,赵煦也孝心可悯,但他从小身上就要背着沉重的罪孽,旁边人会怎么看待他?就算是贵为天子,也不能当做整件事并不存在。身处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世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他身上,不论他做得有多好,都逃不过一句‘弑父’——他身上的标签已经定下来了。

    宰辅们太过小瞧赵顼已经被曝光的弑父之罪,也太过看轻他们自己的力量。

    他们的心性还撑不起局面,就是胆大包天的章惇也一样,对皇权的畏惧依然根深蒂固,远远无法与一肚子谋反之事的韩冈相比,否则根本就不用担心什么。但掌握在他们手中的力量,却是真实无虚。韩冈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慢慢会明白到底能做到些什么。

    而现在的恐惧之心,也能让蔡确、章惇,甚至包括韩绛在内,都主动去做一些他们本不肯或不敢去做的事,只要他们觉得这么做对未来有利。

    并不需要别人去多费心引导,在时势面前,他们会自己做出选择。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四)

    【写得很慢,对不住各位朋友,不过两更不会少。请明天早上看。】

    章惇走后许久,韩冈犹在书房中。

    同样一件事。分别从积极和消极两个角度看过去,得到的结论必然会大相径庭。

    在韩冈的看来,幼主总比成年的皇帝好利用。需要担心的仅仅是十年后的未来,而不是迫在眉睫的危险。

    随着对自然进一步的加深认识,气学与皇权的冲突在所难免。赵顼当初已经给气学添了太多阻碍,那还是望远镜刚刚出现,世人才将镜筒对准天际的时候。到了现在,气学快将天人感应之说给掀下台面了,已是图穷匕见。

    当年旧党反对新法,指斥王安石为了变法,是‘天变不足畏,人心不足恤,祖宗不足法’。王安石对于这样的指控,也只是曲言辩说,没敢直接将天人感应给否定掉。而气学,可是要将这一切都给戳破。

    追求真相的气学与皇权是天然的死敌。纵使来自皇权的反扑,不会像西方教会竖起火刑台那般激烈,但毁**籍、禁绝传习,将气学门徒难入官场,甚至治罪流放,一名有足够见识的皇帝,肯定会这么去做的。韩冈之前用子嗣的安危来钳制赵顼,这样危险的手段,不可能一直有效。

    幸好赵顼早早的发病,不然真得拖到他死为止,才能放眼天空。也幸好让向太后接了手,否则以高太皇太后的脾气,自家说不定要到岭南去看星星了。

    时间虽然变了,事情也变了,但如今一切的关键还是在向太后身上。

    宰辅们害怕赵煦亲政,而向太后也会担心赵煦日后会将罪名推到她的身上。尤其是现在的向太后,与年幼的赵煦之间有着化解不开的心结。如果从这个角度切入进入,向太后是有可能被说动。可韩冈相信,向太后在被说动之前,必然会征求自己的意见。

    “官人。可还醒着。”王旖在外轻声叫门。

    章惇走后,韩冈久无声息,又未点灯,让人看了不由的担心起来。

    “进来吧。”韩冈在内应声。

    王旖随即盈盈走进了书房来。

    韩冈之前先回家来,就让王旖带着长子、次子去王安石那边探视,并让两个小子一并跟着去,没事就住上一阵。这是他回来前,答应王安石的。

    “什么时候回来的?”韩冈问着她。

    “才到家。”王旖抬手点起了灯。

    灯火亮起,火光映得屋中透亮。王旖转过身,关切的问道,“官人,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韩冈摇摇头,“还是官家的事。”

    “官家?章子厚过来还是想要废立天子。他们就那么怕皇帝长大?”

    见妻子一切门清,韩冈惊异的扬了扬双眉,“是从岳父那边听来的?”

    “爹爹那边没说什么,娘那里倒说了些。”

    “那就是了。”韩冈咧开嘴笑道,“生年不满百,常怀百岁忧。”

    “是在说章子厚?”

    “是为夫自己说自己。”韩冈长身而起,“明天要入宫请天子、太后听政,得将衣服准备好。”

    请罪归请罪,纵然衙门里的事情是不做了,但大行皇帝的丧仪还是得参加。

    说起来天子的丧礼也是很繁琐的一通礼仪,而且不是一天两天。只是服丧,天子以日易月,也要二十七天才除服。而在梓宫入山陵,神主正式祔太庙之前,更要好几个月的时间。

    “早就备好了。还能等官人你来问?”王旖横了韩冈一眼,然后唤了人进来,让她去取韩冈明天去宫中要换的衣物。很快,一叠衣服就被抱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云娘、素心和周南。

    所谓君臣如父子,天子丧期中,群臣也得一同服丧。平常的紫金鱼袋自然不能穿,得穿丧服。

    不同的品级,穿戴的丧服等级也不同。韩冈的寄禄官是礼部侍郎,从三品。不过决定服色的不是寄禄官,而是散官阶。韩冈在这里是从二品的光禄大夫,属二品以上文武官,布斜巾、四脚、头冠、大袖、襕衫、裙、裤、腰绖、竹杖、绢衬服,一整套给配全了。

    拿起四尺竹杖,青玉色的竹竿打磨的连一点毛糙的地方都看不到,光泽圆润,用来抽不好好读书的小子倒是趁手的紧。不过想到自己才三十岁就要拄着拐杖上去,而那些年纪老大却官位不及二品的官员,却只能空手站着,韩冈也不禁觉得,这样的形式主义是在让人烦。

    不过要这么打扮的,好象还包括了亲王、皇子。皇子现在还没有,但二大王、三大王倒是有的。二大王那边,好像病突然间就好了。好好看一看这位大王又想闹个什么了。

    妻妾们一起帮韩冈整理着丧服,除了竹杖只有一根以外,其他都有好几套来替换。

    “到禫除还有二十多天。这些衣物都是官里送来的,做得匆匆忙忙,最是容易绽线。下午的时候,奴奴跟南娘姐姐、素心姐姐一起重新缝了一遍。”云娘仰着脸,请功一般的对韩冈说着。

    “宫里面要做的也不过二三十人的丧服,怎么就不用心一点。”

    周南则是抱怨着宫里面的手艺。与韩冈一个等级的文武官就那么多,他们丧服都是由宫里面帮忙裁剪缝制。二品以下的文武官,可都是发了布料让他们回去自己做。不过他们的丧服也简单,没那么多鸡零狗碎的配件。

    “宫里面有的忙。她们自己还要给自己裁衣服,少不了事。”

    王旖轻声说着。提起一件素麻的衣服打开来,却是她自己的裙装。王旖查了针脚和布料,然后小心的叠起来。外命妇同样要入宫吊祭天子,布裙、衫、帔、帕头,首绖,也是零零碎碎的一整套。

    除了素色的麻衣孝服之外,韩冈还有浅色的公服,色泽比平常所穿的公服要浅淡得多,

    这浅色公服名为惨服,是除服后改穿的官服,按照礼制,过了丧期,脱下丧服之后,还不能立刻穿上正色的官袍,得先穿惨服过渡才行。

    韩冈这边的惨服自是淡紫色。朝廷直接给了布料,让官员们回家自己裁剪。如果是授五品服的官员,则便是将朱色换成浅红,绿袍、青袍,也都是更换成浅绿和淡青色。

    家里面的织补班手脚一向快,不过韩冈的衣物,全都是王旖她们亲自来缝的。

    望着房中的娇妻美妾,悉心的为自己整理着服装,韩冈的烦恼都沉淀了下去。

    就是烦心,也没必要日夜都放在心上,该宽心的时候就该宽心才是。

    ……………………

    房中素白一片。

    床铺被褥是素色的,帐帘是素色的,茶壶杯盏也素色的,就连蜡烛也全是白。

    在素白一片的厢房中,向太后一身素白的孝服,静静的坐在桌前。

    厚厚一摞奏章放在桌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拿起来过。摊在面前的一本奏章,也不见翻动和批阅。

    拿在手中的朱笔已经干了,许久不见动上一下。

    但周围服侍她的宫人,没人敢打扰她。

    向太后头很疼,头疼欲裂。

    丈夫的死,本应让所有人都解脱了,包括他自己。但现在这种情况,缠绕在身周的负累,却是又加重了一重、两重、三重。

    明明她一点都没做错,为什么现在她要担惊受怕?

    明明她主持国政时,尽自己所能的做到尽善尽美,只想着等儿子成人之后,能对丈夫说一句不负所托,却为什么要担心起日后被人唾骂的危险?甚至亲族都有可能难以保全。

    这明明都不是她的错!为什么现在还要为那个孽子苦心积虑?

    犯下了弑父之罪,纵然是意外,但终究是他害死了先帝。

    本来念着年幼无知,因一片纯孝犯下的大错,其情可悯。

    前日在殿上,并不是韩冈说服了她,而是让她觉得这个选择更好一点,但现在却又不能那么看了。

    蔡确说的,其实有道理啊。

    “太后……”

    “太后。”

    “太后!”

    身边的小黄门越提越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向太后,“怎么了?”

    小黄门颤着声,“禀太后。石都知回来了。”

    “让他进来吧。这些奏章都撤了,明儿再说。”向太后吩咐着。

    几名内侍将几堆奏章搬了出去,石得一则随即进来。

    待石得一叩拜问安之后,向太后问着他:“保慈宫那边怎么样了?”

    “禀太后,太皇太后一切都安好!也已经准备好”

    “没有其他异动?”

    “……”石得一一阵沉默,然后慢慢的摇着头,“没看出来。”

    “吾那位二叔呢?”

    “病已经大好了,不疯不傻,说话也清楚了。只是在哭,一直都念着先帝。”

    向太后冷笑着:“病好得还真是时候,这病气还真是体贴。”

    石得一汗流浃背,他面前的太后,明明白白的带了杀意了。

    “三叔和蜀国怎么样了?”

    “三大王自回京后,一直在读书,至于大长公主那边,则一直在抄经,是用舌血。”

    “也不知道学一学。”向太后哼了一声,又盯着石得一,“这几日,不要让京城里出乱子,警醒一点。”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五)

    【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补上。下午的时候是正常更新。】

    “那不是二大王?”

    “正是齐王。”

    “真的病好了。”

    “什么时候病过的。”

    “头上怎么包着绷带?”

    “好象是撞墙撞的。”

    “病好了还撞墙?”

    “谁知道这位友悌的二大王是在想什么呢?”

    议论声纷纷而起,在议论声中,宣德门的侧门缓缓打开,齐王赵颢车驾排开所有等待入宫的官员,第一个驶入皇城。

    在赵煦登基后不久,也就在赵顼驾崩之前,向太后依照过去的惯例,将小皇帝的两位亲叔叔都进拜大国,一为齐王,一为鲁王。

    不管赵颢是否是曾经准备与赵煦争夺皇位,但只要朝廷没有正式追究他的罪行,那么他依然是大宋的亲王殿下。

    当赵顼猝然暴毙的消息从宫中传出来,已经疯了一年多的赵颢突然之间就清醒过来,哭着喊着要来祭拜他最尊敬的兄长,甚至在监督他的内侍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一头撞向墙壁,以示坚决。

    如此友悌的亲王,朝廷怎么能拒绝他的要求?而且重病痊愈也正是可喜可贺的一桩事,可以顺便慰藉正逢丧子之痛的太皇太后。

    “好个高洋。”

    宣德门内,一名身着素服的官员毫无顾忌的评论着,惹得附近几名官员侧目而视。

    二大王的心疾,适时而生、适时而退,可不正是与南北朝时,那位装疯卖傻、成功的扮猪吃老虎、最后顺利地谋反得手的北齐皇帝,有那么几分相似?外在表现的疯病是一桩,内里的野心也同样是一桩,而且更相似上几分。

    不过这话如果是文官说出来倒也罢了,恐怕会有人拍手叫好。但这一位看丧服的式样,明显是武班那一边,而且一干配饰,还证明他有资格穿戴五品服色。一名武夫都敢这么说话,还是让周围一干文臣拉下脸来。

    苏轼偏过脸,看向他去。

    三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很是英武,素色的丧服下,修长的身躯如劲松般挺直,但这张面孔苏轼并不熟悉,对于有过目不忘之才的苏轼来说,对方显然不是在京的朝臣。只是若他不是保养有方,三十多岁便在穿戴比同五品,要么靠山很硬,要么就是军功显赫。

    “是王襄敏的儿子,王厚王处道。”

    “兰州知州,熙河路钤辖。”

    “就是他。”

    身边官员的窃窃私语,化解了苏轼的疑问。这一位显然是个名人,认识他的人多,听说过他的也不少——苏轼也听说过他的名讳——不仅是靠山硬,军功也不小。也难怪没人出来呵斥他。

    今年轮到他上京诣阙的吗?

    苏轼有几分好奇的打量着这位名气不小的年轻将帅。

    虽比不上其父一举打开西北僵局的开创之力,也没有听说他有其父能识人用人的出众眼光,但在陇右坐典要郡,镇压诸蕃,他的能力已经表现得很突出了。

    王韶在陇右素有威望,王厚在熙河路也是一言九鼎,极得吐蕃人敬畏。王厚镇守兰州好些年了。但凡有蕃部闹事,他一封信过去,就能让蕃人们全都老实下来。

    今年是他上京诣阙的时间。本来在天子晏驾的时候,但凡边臣守将,都必须坚守在岗位上,不得离任半步,但王厚是正好撞上来的,

    “十几年前,他就在熙河路。十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熙河路。再这么下去,不是藩镇也是藩镇了。”

    苏轼还听到有人在背后低声私语,似乎很不服气的样子。名义上是担心朝廷,暗地里却是攻击居多。

    但陇西的地方势力盘根错节,有归顺的蕃部首领,也有迁移到那里的大户,还有依靠军功在当地扎根的军汉。而这三等人,全都与当年开拓河湟的王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没有王厚这样的身份,想要镇住陇西,不知要费多少力气。

    而且王厚的背后是韩冈,以及如今在禁军中势力最大的西军这个山头,真要想给他点难看,就等着他背后靠山和势力咬上来吧。这样厚实的根基,不知有多少武官羡慕他呢。

    正想着,身边窃窃私语声突然没了,苏轼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却是靠山到了。

    没有执政一级的数十元随相伴左右,今日在韩冈身边跟随的只有寥寥数人。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丢掉了宣徽北院使和资政殿学士两个职位,完全将自己当成了罪臣犯官。

    韩冈律己之严,倒不愧他一向的名声。其视官位如敝履,遵循朝廷法度,倒让许多习惯于僭越仪制的官员为之惊异。

    韩冈在离着宣德门还有很远的地方便扯住了缰绳,停了下来。视线扫过门前等待入宫的官员们,苏轼甚至感觉到他遥遥的冲着这边点了点头,好象是在打招呼。

    苏轼皱着眉,回头看,韩冈打招呼的对象果然不是自己,而是王厚。听说两人之间还有姻亲,不知王厚此番进京,入住京中驿馆时,是不是先去韩家拜访了。

    不过当许多官员,纷纷凑过去问候韩冈,王厚却留在了这里,没有一并凑上去。也许自别人眼中是双方生分的表现,可在苏轼的感觉中,两人之间显然早有了默契,不需要无谓的礼节。王厚背后的靠山,依然牢靠坚挺。

    韩冈引罪辞官,但朝廷还没有批准,即便批准了,地位也不一定会下降。朝廷也不可能让他离开京城,去地方担任州官。只要还在京城中,韩冈即便是布衣,也能与执政分庭抗礼。

    钟声和炮声先后响起,文武百官汇入宫中。他们今日的任务是劝说皇太后听政,不要再陷入悲恸之中。尽管谁都知道,这几日向太后还在处理朝政,并没有耽搁政事,但该走的仪式一点也不能缺少。无论如何,这是传承下来的法度,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否定的。

    听政,小祥,大祥,之后又三月禫除,再后,便是梓宫入葬和神主入庙。一整套流程都要走完,才算是个结束。如今只是一个开头。

    皇太后和小皇帝此时皆在梓宫前,守着大行皇帝的灵位。文武百官所要做的,即是来请两位移驾,完成请听政的任务。

    皇太后没有戴上凤冠,头发也披散下来,没有梳成发髻。妆容不整,以示心中的悲戚。而小皇帝也没有带着幞头,还能看见剃青的头皮。

    太皇太后也同样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守在灵堂中。天地之内,如今最尊贵的两位女性之间,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芥蒂,相互配合着完成今天应有的程序。

    紧紧盯着太皇太后的几位宰辅,终于是松了一口气,这是认命了,还是懂得顾全大局?但不管怎么样,能将请听政的仪式顺利进行下来,真的还要多亏了高太皇太后的配合。

    三请方允,臣子们的努力终于打动了太后,而沉默的天子也被向太后牵起手,入内整理妆容。

    片刻之后,文德殿中,文武百官依序排班,等待着太后与天子的出场。

    王安石和韩冈都上表请辞,虽然还没有批准,但两人皆无意站在请求辞去的官职位置上。只是依照仍旧保留的本官官阶。

    依照合班之制,王安石依然能够与宰辅并立,但寄禄官仅为礼部侍郎的韩冈就只能立于翰林学士为首的诸殿阁学士之下。

    原本被很多人认为韩冈绝不会甘居诸学士之下,可实际上却与他们的猜测大相径庭。散官阶无干排班之序,手持竹杖的韩冈在一群空着手的官员中显得十分的特别。

    韩冈站得很平静,对不是飘过来的视线,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他这份宠辱不惊的气度为人击节,不过没有人注视他太久。宰相班下首位置的赵颢,比任何人更加惹人注目。

    二大王站在朝臣中,毫不旁顾。很多人都难以理解他的想法,都已经发过疯了,现在就算再回复,群臣也不可能拥立他,难道他还真的指望做高洋不成?

    真要说起来,同样是伪装的发疯,第一个是能忍人所不能忍的枭雄,第二个可就是东施效颦的蠢货了。对于这位又开始上蹿下跳的二大王,朝臣们还以为太后会将其直接圈禁了,想不到还是容忍了他。联想起方才十分配合的高太后,这是在私下里达成了什么协议不成?

    当然,现在稳定的局面,也是两府宰执所乐于见到的。在明面上,哪位宰辅都不想看到朝廷典礼被破坏,让朝臣和天下士民怀疑其他们的能力来。

    视朝听政的仪式没有半点波折的顺利完成,率群臣拜礼之后,韩绛恭送皇太后与天子退朝离开。文武百官也依序退出了文德殿中。

    出了殿门,仰头望着阴云四合的天空,韩绛一阵恍惚,就这么结束了?亏他还准备了许多应对的手段。

    他回头望了望两府中的同僚,王安石,以及赵颢和那位没什么存在感的三大王。

    ‘这样也好。’他想着。没有横生枝节是最好的。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六)

    【下一更在五六点。晚上的一更照常。】

    素净惨淡的正旦已经过去了。

    大宋及其诸多藩属国的亿万子民,终于辞别了动荡不安的元丰四年,迎来元佑元年的新春。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纵然依然还是在丧期之内,但赵顼的死已经在民间沉淀下来。提起来叹几声,不提的也没人去挂念,该过日子的还是过日子。排除掉离奇的死因,那仿佛杂剧中的故事,剩下的,也不过是十几年来,又一个驾崩的皇帝。

    对宗泽来说,虽然身边还时时有人提到,但也不是需要特别关心的事了。

    今年的进士科举将照常进行,迫在眉睫的礼部试,更让如他这般的贡生感到紧张,并无余暇去考虑无关紧要的问题。

    除了吃饭睡觉,宗泽恨不得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学习中去。

    “汝霖,狗肉炖好了,要吃吗?”

    门外传来邻居周文璞的声音。同为考生,周文璞也没时间出门,不过他有个好伴当,能在寺庙里借锅烧狗肉。

    “狗肉啊。”宗泽摸了摸嘴边的燎泡,钻心的疼,推门而出,向周文璞带着歉意道:“多谢宗琳兄美意。不过今天是不行了。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常吃狗肉吃的,火气太盛,燎泡总不见好,得上吃几天清淡的。”

    “你也不吃,伯才兄方才也说吃不了了。难道让小弟一个人吃不成?”

    “还有多少?”

    “做了实验的有几十只。说是毒死的,都不肯吃,你看看,多浪费?!”

    “是浪费。”宗泽附和着,他是不在乎,出身江南人,河豚都吃过,还怕被毒死的狗肉吗?

    “说实话。小弟乡里多山,山中多猛兽。野猪常见,大虫也不少。那些被猎人用药箭射杀的野猪、大虫,拿出来有谁会不吃。药箭上涂抹的可都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一点烟气算什么?烟熏的肉吃得多了。”

    周文璞扯住宗泽絮絮说了一通,方才告辞离开,多吃、多话,这样算是他放松考前心情的一种手段。

    宗泽也是一样,所以能体会周文璞的心情。他自己能调节,但有时候与朋友一起大吃一顿效果会更好一点。尤其是最近,与周文璞一起把狗肉吃得太多,几乎都吃伤了。

    之所以近日常有狗肉入肚,倒是多亏了《自然》和韩冈。

    太上皇之死,离奇古怪。照常理,京城中多会为此产生谣言,而且肯定会不利于太后,或说她暗害上皇,或说是她护持不利,让别人暗害了上皇,然后将事情推到才六岁的小皇帝身上,甚至可能会与太祖皇帝之死联系起来。

    但韩冈的出面,却让谣言没有了传播的土壤,给太后和宰辅们减轻了无谓的压力。

    那并非是空口白话的辩解,而是一个有关炭毒的实验。

    在新一期《自然》期刊中设计出来的验证炭毒的对比实验,是拿着最常见的狗来做试验品,一次就要同时做三组。

    同样箱子,同样放在箱子中的暖炉,同样大小的狗。其中两个箱子被密封,一个箱中暖炉的烟气能通到外面,一个烟气则排在内部,而三个箱子中的另外一个,则是箱子本身不加密封,有洞来透气。点燃暖炉后,将这样的三个箱子放置一个晚上,到了第二天早上打开来查看结果。

    据宗泽所知,这一对比试验,很多看到这个实验的人都饶有兴致的做了。狗不值钱,去肉摊上买几只很方便。箱子、暖炉等实验器材,同样很容易就能弄到手。与传说中太上皇的死因相关,对此有兴趣的人很多。

    通过事后的交流,实验的结果也出来了。

    没有密封的箱子中,狗都活着。而密封的箱子中,暖炉也不通气。而暖炉对外排气的密封箱中,狗有的活着,有的则死了。

    另外有一点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全然密封的箱子中,实验动物死时基本上都是无声无息,动静很小,而暖炉对外排气的密封箱里面,死掉的狗,全都是在临死前经过了一番剧烈的挣扎。

    在这一期《自然》中,在公布实验的同时,也向世人征询其原因和原理。

    尽管暂时还没有人能够阐明其中的原理,可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个实验打底,很多人对朝廷所公布的赵顼死因,也就没有太多的疑心。即便朝堂中还有人认为上皇之死是被谋害而不是意外,但在市井上,基本上已经没人再怀疑了。

    实验总是很有意思。可之后收拾残局却很麻烦。被毒死的狗肉没多少人愿意吃,偶尔有个周文璞这般的老饕愿意承接,却也是凤毛麟角。被丢弃的试验品实在是让人觉得可惜。

    订购全年的《自然》期刊,能成为当年的皇宋自然学会的通讯会员,而想成为正式成员,必须有超过三篇论文在期刊上发表才行。一旦成为正式成员,便能够得到一枚徽章和一份证书,同时不用再订购期刊,直接由学会免费寄送。

    吃了点清淡的饭菜,宗泽准备午后去不远处的图书馆一趟。上京时能带在身边的书籍并不多,但省试在即,许多典故、文章都要在考前重温一边,免得到了考试时都给生疏了,去图书馆看书就是最好的方法。而且还能见到不少士人,相互切磋一下,学艺也能有所进益。

    整理了一下行头,宗泽正准备出门,就听见外面一片噪杂。

    走出小院,只见一群人从前殿走了过来。主持和尚在人群中点头哈腰,不知在说些什么。

    宗泽在人群外远远的看过去,突然惊讶的瞪大眼睛,人群正中央竟然是韩冈。

    这一位怎么来寺庙里了,难道是来烧香的吗?可传言中不是说他对浮屠一向没好感?

    一个个问题从脑中泛起,宗泽一时间都忘了要去图书馆。

    韩冈慢悠悠的走着,一边与身边的王厚说着话,一边里里外外打量着这间寺院。

    他可不是来烧香,而是打算来拆迁的。

    正谄媚的说着奉承话的胖和尚脸上堆满了笑,韩冈带着恶意的想着,如果他将内情告诉这位一身狗肉味的主持,不知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皇宋大图书馆理所当然的要设在城中,但京城之内,寸土寸金,每一片可以利用的土地都是有主的。想要修建一栋新建筑,就得推倒另一栋旧建筑。

    如果要修皇宋大图书馆,至少要十数亩的土地,要征用大片的地皮。如果是民间的土地,朝廷也不能强夺,就得花钱买下来。

    图书馆以教化黎庶、普及文事为由而设立。其建筑结构,依韩冈的想法,从木结构改成砖石建筑,以防火灾。里面的藏书更是得以十万计。要花的钱很多,可现如今,朝廷穷得叮当作响,从铸币局出来的钱币,转天就能给用出去,肯定是拿不出钱来买地。不过幸好开封府名下就有土地,比如这一间寺庙,是开封府中选出来的几处适合的地点之一,这前后数进左右皆有偏院的寺庙,其地皮不是庙中的产业,而是开封府名下的土地。

    “玉昆,你觉得如何?”

    王厚上了三柱香,为亡父祈求冥福,然后问韩冈。

    韩冈摇摇头,“离开封图书馆太近了。”

    他更希望两家图书馆能离得稍微远一点,这样才能能普惠更多人。

    “近又如何?”

    “我这个馆长难道不要担心买卖好坏?人气多了,才能聚才啊。”

    韩冈好象是生意人的口气,但王厚知道他想聚的是什么‘才’。

    “说起来这馆长的称呼真的不怎么样,怎么不起个好点的官名?”

    “可以了。难道还能是提举皇宋大图书馆?”

    “不带使职,不加学士,就是一个光秃秃的馆长。朝廷也真拉得下脸皮的。”

    “朝廷能同意设立大图书馆就可以了。没听过善财难舍四个字吗?要是跟韩、蔡二位相公说一下,用建图书馆的钱钞,换个大图书馆使的虚名,你看他们愿不愿意。”

    朝廷前日已经下令要在东京城中成立皇宋大图书馆,面向普罗大众,由刚刚卸任的前宣徽北院使、资政殿学士韩冈出任馆长。不仅仅是王厚,很多人对图书馆没有起一个更有蕴意的名字颇有微词,但韩冈的态度则是越直白越好。

    前后走了一遍,韩冈也没注意到寓居在其中的考生们,跟王厚道:“换个地方吧。再走走。”

    王厚哪里会有反对的意见?与韩冈一起出来,上了马,向另一处要查看的地点赶过去。

    “对了玉昆,方才就想问了。”王厚在马背上问道,“早间在驿馆里面听人说,日本败了,向辽国割地称臣。每年要缴岁币白银百万两,黄金十万两。这事是真是假?”

    “日本败了是真的。”

    辽国这段时间在日本高歌猛进。来去自如的骑兵战术,让数百年只在岛屿中上进行小规模战争的日本守军吃足了苦头,两次会战据说皆以全军覆没告终,被攻下平安京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缴纳岁币百万两银,十万两金就纯属胡说八道,把现在的日本朝廷卖了都没那么多钱。”

    王厚啧了一下嘴,“我就说嘛,果然是胡扯。”

    “若辽人当真夺取了日本,当地的金银矿藏便能为他们所利用,若是全都能挖出来,说不定还真能有那么多,至少白银不会少。”韩冈又补充道,“只是那些矿藏还都埋在地里呢。”

    在前一期的《自然》中,因为辽国入寇日本,所以里面有几篇地理文章都与日本有关。其中韩冈还化名写了一篇,以铁、铜、银、金为例,说金属分轻重,越轻的在地表越多,越重的地表就越少,都沉在地底深处。只有火山从地底喷发出岩浆,能将地底的矿藏给喷出来。日本多火山,理应金银矿居多。

    这是明摆着下套,让辽国尽量多的输送兵力去日本,反过来逼迫朝廷向海军加大投入。也因此,日本多金银的谣言也传了出去,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七)

    【总是要迟一步呢,不过好歹是补上了。下一更是在夜里,具体的时间还是不说了。】

    辽国在大宋的耳目众多。

    因为辽宣宗耶律洪基的缘故,以及板甲、霹雳砲的功劳,有韩冈主持的《自然》杂志,当然是探子们关注的重点。

    《自然》虽不涉及军事技术,但里面许多内容,只要有足够的认识,都能引用到军事上。

    虽然根本无法统计,但韩冈确信,每一期的《自然》,以及他、苏颂和沈括这等精通自然之学的学者历年来的著作,都大量的流传到了辽国。

    据不同方面的回报,讲究实证的气学,由于耶律乙辛的提倡,在辽国的儒生中已经蔚然成风。相较在大宋,气学左突右支,还是难以压下其他学派的境遇,在辽国国中,气学快要将那些老派的儒生赶尽杀绝了。

    虽不能宣之于口,可韩冈还是很乐于见到这样的局面。

    科学的发展,不可能局限于一个国家,知识的传播,也远比商品更容易。辽国人口虽少,文化程度亦低下,但亦有千万人口,其中人才不在少数——在另一个世界,数百年后的西方,又才有多少人口——那么多学者在一起切磋砥砺,悉心问学,不是出不了大家。

    有压力才有动力。气学想要在大宋国内发展,辽国对气学的看重,必然是最有分量的砝码之一。

    正是了解到了这一点,当辽国入侵日本,趁着在士林中被引发的的风潮,韩冈便毫不犹豫的将日本的矿藏卖给了辽国。

    以韩冈在辽国的信用,加上日本现在已经开采出来的一些矿藏,辽国必然会将小心思放在山里地里。日后让日本拥有黄金之国别称的那些金矿银矿,说不定很快就能被翻找出来。

    一旦日本的矿藏真的开发出来,得利的并不完全会是辽国。

    穷人乍富,不一定是好事。

    大宋的丝绸、布匹、瓷器等日用品、奢侈品,将会源源不断流入辽国境内,然后辽国手中的金银也将会源源不断的流入大宋。国内欠缺的硬通货,也能从这样的贸易中得到充分的补充。

    当然,宋辽之间也不会光是有本钱的买卖。在两国的边境上,总是少不了抢劫商队的马贼,那么到了茫茫无际的大海之上,又怎么会例外?

    也许十几二十年后,一艘满载着黄金白银的宝藏船自日本的港口驶出,行向辽国本土,当十数日过后,港口在望,船员们欢呼鼓舞的时候,几艘挂着骷髅旗的战舰从晨雾中缓缓穿出,让欢呼声戛然而止。

    想想,还是很有意思的。

    韩冈没有将自己的谋算告知于人打算。对王厚,也只是将《自然》上刊载的内容,在寻找图书馆馆址的闲空中,当做闲聊的话题说了一遍。

    王厚也只是当做奇闻异事,不清楚气学在辽国受到重视程度,就不能顺便联想到辽国。那不过是学术上的推测而已,而且还不见得是正确的理论。

    接下来,王厚和韩冈又去了两处拟定的馆址,韩冈都看不上眼。

    一处是临河岸,位于城东,汴河畔。虽有风致,可地势卑下,湿气也大,对藏书不利。同时万一京中暴雨成灾,那个地方必然要淹水。

    另一个在城北,地势还算是高了,可是地皮太小,周围屋舍又多,隔不出有效的防火带,若是被牵连得一股脑给烧了,那可才是冤枉。尤其是在石炭场大火之后,对于火灾的预防,人人都绷紧了神经。火灾隐患太大的地方,韩冈不敢选。

    摇着头从第三处宅院出来,王厚就感叹着:“不是水,就是火,选一个好地方这么难。”

    “在京城买房建宅,有人能为了选址而跑上一年。”

    “一年?!他都不嫌累?”

    “今天才一天,处道你怎么就累了?”

    “累?玉昆,要说每天骑马的时间,你可远远赶不上我。别说骑术了,就是弓弩枪棒,如今你也不一定能赢了。”

    “我骑术本也没多强,弓弩枪棒也都是野路子,处道你赢了我也算不上是本事。”

    王厚在西北,手下皆是桀骜不驯之辈,光是靠王韶和韩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日夜操练武艺,水平大涨。韩冈可不会跟他比。

    王厚轻笑了一声,“今天就当是逛一逛东京城了。”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街道,“兰州可没这么好的景致。”

    韩冈今天一个下午都是拉着王厚东奔西走,这根本就不像是当真打算找一个好地址,的确像是在带着王厚游览东京风物。

    他若真要为大图书馆选一个合适的位址,只要将要求一条条列出来,让手下人去操办就够了,自己根本没必要浪费一个下午的时间。

    王厚倒了乐得多于韩冈联络感情,又是难得上京一趟,兰州在西北虽可算得上是繁华,但与京师一比较,那就连乡下的村庄也不如了。

    “真要喜欢京城的景致,处道你愿不愿意回京任官?”

    王厚与韩冈是生死之交,又有姻亲,如果韩冈在宰执位置上,当然并不方便将王厚调回来。

    但现在韩冈已经卸职了,既不是宣徽使,又不是资政殿学士,担任了与宫观使相当的大图书馆馆长,私下里已经有人称他是柱下史——这是老聃曾经担任过的职位。不过实际上应该是征藏史,柱下史则是御史的前身——不过连衙门都没有。

    没有韩冈这个干扰因素在,王厚调回京城不是什么难事。

    王厚皱起眉头,沉吟起来。

    “这事不急。”韩冈见王厚的样子,就笑道,“处道你可以慢慢考虑。”

    “玉昆。”王厚转向韩冈,沉声道:“如果你有事需要王厚出力,只管说,调哪里都没问题。”

    韩冈听得出王厚的话中之意,“处道你还是想留在陇右?”

    王厚追忆起过往:“当年先君让我在陇西任官,就是希望王家这一支能世镇西北,两三代下来,也能出一个将门世家了。”

    “但现在吐蕃臣服,西夏灭亡,王舜臣又打到了西域去。就剩个辽国,会打起来的地方还在河北、河东。”

    “是啊。”王厚微微苦笑,“十年前那是想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局面。现在在兰州,教训兵马、巡视寨堡都比不上劝农劝工来的事多了。”

    王舜臣开辟了西域,又有甘凉路在西北,西夏本路也变成了宁夏路,兰州已经不能算是边地,而是西北中枢要郡之一,控扼通往西域的要道。在往来通商上的任务,比起军事来,还要重上许多。

    “西北已经太平了。这不会天上掉下来的,是从襄敏公开拓河湟开始的。当年襄敏公在古渭寨中,对着地图殚思竭虑,不正是为了今日?”

    “可惜先君没能看到今天啊。”王厚轻声一叹,感觉到气氛有些沉了,随手指着不远处的巷中,两间围墙看不到头的宅子,笑问韩冈,“玉昆,哪里是哪家皇亲国戚的府邸?”

    韩冈也顺着改变了话题,望了过去,“哦,那是二王邸。”

    “二王邸?”

    “二大王,三大王的宅子。原本是马军教坊,后来改建的。”

    “疯病才好的二大王?”王厚冷笑了一声,“朝廷对他还真是宽待。”

    说着,他往那边又望了几眼。就发现有人就守在两家王府门前不愿,看着像是做买卖,可落在王厚眼中,却有着说不出的异样。

    “细作?!”王厚话出口才发觉不对,“……什么人?”

    “官家的人。皇城司的。”

    “一直都盯着?”

    “当然。”

    王厚撇了撇嘴,也不知是冲谁了。

    “先帝的丧期已经过了大半。小祥过了,再过几日就是大祥。那时候,盯着二大王、三大王的人还会多。”

    “都快二十天了,过得还真快。可惜回来得不巧,樊楼盛景是没法儿见识了。”

    “除非处道你肯留到百日后。”韩冈笑道。

    天子之丧,以日易月,所以十二日的小祥,等于就是周年祭。而二十四日的大祥,便算是两周年,再过三天,就算是服完丧了——一般来说,三年丧是连头带尾,也就是两年出头便算是三年。曾经有服丧二十五个月的说法了,但如今通行的还是二十七个月——不过以日记月之后,天下禁乐的时间,还是多达百日,这点是不会变的。

    “那还就真要在京里做官了。”王厚也笑了一笑,双腿一夹马腹,往前行去。

    韩冈也驱马前行,却又回头望了一眼两间王邸,心中带着疑惑和提防。

    如今情况顺利得过分。怎么想,太皇太后和二大王都不是息事宁人的性格。尤其是二大王赵颢,都装了疯子。如今又看到了机会,怎么会一点不折腾?他选在这时候病好,不正是想争一争的打算?

    但只要向太后那边能稳得住,怎么折腾都没用的。尤其是二大王,他的名声都臭了,怎么还能去争?

    就算真要有什么动作,自己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不去多想,韩冈掉头而去。

    ……………………

    “东莱郡公、王厚……”

    半日之后,石得一念着下属送上来最新情报,陷入了沉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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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