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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八)

    【还是欠一更,继续努力中。】

    “你先下去。”

    石得一挥挥手,让手下先出去。

    韩冈和王厚是为了大图书馆选址才出门的,这点很容易确定。

    虽然比同宰辅的韩冈亲自去查看地势,这一点听起来就是一个笑话。但他还拉着王厚,看起来更多是好友多年未见,遂把臂同游而已。与二大王、三大王没有什么关系,仅仅路过。

    不过作为一名在宫中服侍几代天子、太后的大貂珰,石得一很清楚作为天子家奴,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算得上是称职。

    主子没有考虑到的,他们必须考虑到,主子已经考虑到的,他们则要考虑得更周全。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也必须一并考虑进来。

    韩冈或许只是闲来无事,与友同游京师,可也有可能是带着王厚来认认门。

    王厚做了好些年的边臣,功劳苦劳都有,还有一个留下无数人脉的父亲,若是问对称旨,留在京师任职根本不是问题。

    韩冈也有可能看到这一点,顺便就将王厚推荐给太后。他现在又没了差事,想举荐谁都不会犯忌讳。

    若韩冈当真推荐王厚,会不会跟二大王有关?

    二大王上蹿下跳的确让人恶心,但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若不是有了一个现成的臭鸡蛋,他还是得在院子里继续疯下去。

    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片,石得一眯起眼睛,嘴角泛着冷笑。

    许久,方才放了下来。

    他揭开暖炉,然后除了那一张之外,桌上的其余字纸一张张的都丢了进去。

    火焰一下窜了起来,火星子飞入空中,石得一定定的看着赤红色的火苗,心里却在想:房子里面多了多少炭毒?

    有些事,要么迎上去,要么就踢开来,犹犹豫豫,最后怎么都落不着好。

    待房中的火光渐弱,石得一收起那张纸,然后起身离开,出了门,便往大行皇帝的灵堂过去。皇太后这些日子就住在在那里。

    夜渐深,石得一快步穿过一条条回廊。换了白色流苏的玻璃灯笼高高挂起,映着廊中敞亮。遥遥的,就见到宋用臣守在殿门外。

    “太后可还安歇了?”石得一上前询问。

    “还没有。”宋用臣神色木讷,反问宋用臣:“可有事?”

    石得一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几日宋用臣都是这副有气没力的模样,跟之前的意气风发可是差得远了。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看来都要化作流水了。

    石得一心里想着,行了一礼:“石得一有事须奏禀太后。”

    ……………………

    上元节近在眼前。

    不过今天大宋诸路,千万城镇,都不会有上元灯会。

    韩冈家里几个小子原本盼了一整年出去能看灯会,听说今天的上元节不放灯了,一个个都没精打采起来。

    他们的坏心情,还是从不能放鞭炮烟火的正旦开始的,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小孩子的坏心情没什么关系,但京城中的许多商家受到的影响更大。

    上元节不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却必然是最热闹的节日。许多京城里面的商家,就等着上元节的五天灯会期中,好好的做上一笔,

    不仅热热闹闹的联赛被停办,正旦萧条冷落,就连最热闹的上元节也没有了,也许能占上一年利润三分之一的收入化为泡影,哭天喊地的多不胜数。很是有些人在抱怨先帝死也不挑个时候。

    上元节主要影响的还是小商家和摊贩,中等水平的商家,不会因为损失一两次节日收入便陷入困境。可京城中多少以歌舞曲乐醉人的酒楼,整整三个多月没收入。弄得开封府上下都要叫苦不迭。

    联赛的抽成也好,酒楼背后的教坊收入也好,以及各处瓦子这样的娱乐场所的分账,这些都是官府的财政保障:厢军之中就有一个酒店务,跑堂、收账和做菜的可都是兵,经营产业,也是各地衙门提高收入的手段——这是从五代的藩镇传承下来的惯例。

    尽管如此吗,如果没有之前的一场大火,开封府的财政还能支撑得住,不就三个月嘛,之前曹太皇上仙,也不是没经历过,但石炭场大火,把开封府的底裤都烧通了。

    沈括找到韩冈这边,千求万请:“玉昆,只能靠你了。”

    沈括苦着脸。他之前去找蔡确,蔡确直接摊手给他看,犒赏三军的钱和绢,都要七拼八凑,哪里有闲钱给开封府支应?开封府的各项产业没了抽成的确不假,但市易务的收入也降了近三成。朝廷也等着钱用。

    沈括左转右转想不出招来,转头就只能来找韩冈想办法。

    “这是蔡相公的事吧?”韩冈都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换作是脾气硬一点的开封知府,借着那场大火,怎么也能从蔡确那里挤出十几二十万贯来。可惜沈括脾气太软了,都不敢跟蔡确强讨,“存中兄,管朝廷钱粮支出的是中书门下,是三司,不是皇宋大图书馆。我现在也要唱莲花落的好不好?”

    “这事沈括也知道,不是来问玉昆你要钱,只是来讨个主意。”

    “主意?我也变不出钱来。现在只能熬过去吧?”韩冈气得笑了,“野地里的蛇啊,熊啊,到了没食物的冬天,都会找个洞钻进去,睡上几个月的觉,这叫冬眠。消耗少了,就能多熬一阵子了。”

    “能省的可都省了。就是不能省的地方太多了。别的不提,那石炭场大火后留下的千户灾民,总得好生的安置,也需要给些补偿,好让他们重置家宅。否则冬天里冻死几个,有伤太后和天子的仁德。而且还有别的支出……”

    “还有什么……”韩冈问道。

    “宫中出来的那批宫人。他们都要安排到敇建的寺观去。”

    赵顼驾崩的那一夜,值守在福宁殿中的一应人等,基本上都已经被清出了宫中。正好赵顼死了,没了服侍的对象,他们安排到哪里都不成问题。宫女愿意回家的都发遣回家,嫁人也好,出家也好,与朝廷没有关系了。但那些内侍,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宫女,就只能先安排到敇建的寺观中,等到山陵修好,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被安排去守山陵。

    纵然有些可怜,赵顼之死也不怪他们,但谁也不敢保证他们会不会日后因为走投无路而选择走极端,宫里面总不可能继续重用他们。出于原则,韩冈尽力保住了他们的性命,但还让他们留在宫中,就不算是原则了。

    “照惯例,他们的衣食要开封府给,发遣金也是转由开封府给。”

    韩冈听得直皱眉,“宫里面的人,宫里面发遣出来,当然是宫里面出钱,开封府掺和什么?”

    沈括苦笑:“有惯例、故事,总不能当不存在。”

    终究还是沈括性子软,畏惧宰相。否则这样毫无道理的惯例,平常时倒也罢了,现在根本就拿不出钱来安置,就应该直接踢回去。

    沈括不是没有果决的时候,在天子丧期,照例是不得行大辟,也就是不能处决犯人,而沈括在处置趁火灾而犯法的盗贼时,是当日处决,也不在乎犯了忌讳。

    如果只是约束人的法令条款,沈括还真的有那个胆子,但换作是地位比他高的人,沈括的胆子就大不起来了。

    当然,这也是沈括负责任的表现,否则开封府没钱又关他什么事?发不出口俸,给不出修缮金,甚至安置费都没有,沈括最聪明的作法,就是直接跟下面的人说没钱,让他们去蔡确家门口讨钱去。最蠢的就是明知没办法解决,却将所有事情给担待下来。

    沈括选了最蠢的办法,可韩冈却不能置身事外。

    “罢了。”韩冈叹道,“也不是存中兄你的责任。可是要我去跟蔡持正讨个人情?”

    “若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多谢玉昆相助。”

    沈括说着,起身向韩冈行了一礼。

    韩冈侧身避过,“免了,存中兄,我这也不是白帮你。”

    “玉昆你还有什么事要沈括去办?”

    “请存中兄帮忙给大图书馆再挑一个好点的位址。要地势高、地面宽敞、往来便利,离开封图书馆不要太近的。”

    “这事容易。”沈括一口应承,“明天就将开封府名下的产业都列出来,玉昆你自己来挑。若是玉昆你嫌麻烦,开封府这边先帮你过一过筛,发现合适的位置就通知你。若是开封府下面的产业里找不到合适的,其他家宅和店面,都会帮玉昆你去寻找。”

    韩冈的要求多多,可沈括也是知道投桃报李。韩冈既然肯帮忙与蔡确关说,他当然得去努力解决韩冈的问题。

    “多劳了。”韩冈举手致谢,总之,有了沈括全力相助,想找到一个合适的馆址就容易了许多。

    沈括说了阵闲话,告辞离开。作为知开封府,他每天要处理的公文超过百封,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在外面。

    韩冈则不管那么多,他现在可是清闲的很,能帮帮沈括也是应该的。

    也不知最近蔡确从铸币局那边挖了多少好处,韩冈既然要帮沈括解决财政上的漏洞,当然也少不了要先调查一番,到底要怎么从政事堂那边挖出钱来。也得费上一番思量。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九)

    【昨天有事没能更新,一会儿还有两更。】

    蔡确的宰相府,韩冈没怎么来过。

    其规模要略逊于王安石的平章府,却比韩冈的府邸要大上许多。

    门口的系马桩上,已经被一道道绳索捆扎得结结实实,也幸亏有这样的大门面,才能站得下每天都会涌过来的官员,以及请好问安的信使。

    入暮时分,蔡确府上依然宾客盈门,能容十马并行的街巷,被数百车马堵得水泄不通,想往里面走,都踩在人头上过去。

    不过无论韩冈到了哪家宰辅府上拜访,都会让守在宰辅门前,等待召见的官员们一片混乱。当韩冈出现在蔡府巷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和他们的随从,立刻就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与沈括议论过开封府的资金问题,次日韩冈便致书蔡确,约好上门拜访。

    被蔡确的弟弟蔡硕接入府中,蔡确就在中门处迎接韩冈。

    韩冈走上前,当朝宰相迎面就大笑:“玉昆可是稀客,难得,难得。”

    韩冈拱手行礼:“当初身份尴尬不便登门,现在倒是方便了。”

    “玉昆不在朝堂,答疑解惑可就少了人了。”

    “相公远见卓识,何须韩冈在朝堂上多言?”

    韩冈与蔡确相互谦让着,寒暄了几句,蔡确就抬手迎韩冈往内院走。

    蔡府比起韩冈常去的王安石、章惇两家,要奢华许多。两侧廊下挂着一排的玻璃灯盏,映得院中一片透亮。奔走的仆役数量也多,百来步的距离,倒有五六十个

    “玉昆今日登门,可是有所指教?”为韩冈引路,蔡确徐徐问道。

    “只是过来讨杯茶喝。”

    “茶?”蔡确笑了起来,“玉昆你家占着十几株百年老茶树,秦州出产好茶叶全都进了你家,不说分润一点,却来我家蹭茶喝,你这可算是盗劫贫家,当罪加一等啊。”

    “就是不值钱的野山茶。过去有谁喝?看都没人看。也就如今才金贵起来了,却也不过是一阵风而已。相公若想要,韩冈明儿就让人送些过来。”

    “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

    蔡确大笑着,拉着韩冈的手,一起进了见客的小厅。谦让着落座,蔡家仆人端上来的两杯碧绿的热茶汤,正是韩冈惯常所用的炒青散茶。

    依据路陆羽的茶经,世间过去喝茶,流行的是蒸青。将采来的茶叶,上屉蒸过后冷水清洗,小榨去水,大榨去茶汁,去汁后置瓦盆内兑水研细,再入龙凤模压饼、烘干,是为团茶。

    喝团茶时,是要先磨成粉,再调和成膏,而后将热水冲入杯中,一边冲一边再搅合,搅出厚厚的沫子来。世人斗茶,就是看这一套泡茶手法的水平,以及最后沫子上凝出的花样。这斗茶的风气,上至王公,下至走卒,都有这一爱好。

    可是韩冈嫌麻烦,口味上也不习惯,所以只喝炒青。茶叶摘回来后在铁锅里炒一炒就好了,要喝开水一泡就行。早年他这样做,还被人嘲笑是小门小户出身,寒酸惯了。

    不过随着他精于医道的名声渐广,尤其是种痘法问世之后,身份顿时特别起来,一举一动惹人注目,专喝炒青的习惯,便被世人认定是养生的法门,连带着秦岭深山中的那些野茶树,都一下子价值千金。

    秦州天水县,就是韩冈平常所饮山茶的出产地,位于秦岭之南,如今多少人家都开始在山中采摘野茶,成了贴补家用的又一门买卖,虽刚刚开了头,但眼见着就兴盛了起来。

    蔡确呷了一口茶汤:“喝多了炒青散茶,团茶倒是难喝惯了。”

    “炒青能见真味,苦而后甘,余韵绵长。而如今的团茶,掺入香料太多,就感觉味道太杂,失了真趣。”

    “杂?玉昆这话说得好。的确是太杂了,没了纯粹,不见本来面目。正如行文当求本真,浮艳雕饰就失去了原味了。”

    蔡确正说到点子上了。如今文章讲究自然复古,作画也是重气象、意境,‘师诸物者,未若师诸心’。像龙团那样,外饰金银,内掺香料,看着贵重,却背离了近年来士林中渐渐流行起来的自然求真的风气。反倒是炒青散茶,却十分贴合这一流行。

    “相公这本真一词用得好。求本求真,方能明心见性。”

    “玉昆你倒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啊。”蔡确哈哈大笑。

    韩冈抚着茶盏。他不辨瓷器,不知道这茶盏是哪里的出产,不过宰相家里拿出来待客的,自不会是凡品。

    “清茶本真,纯而不杂。不过散茶有一点不好,就是不宜输送,压紧了便碎了,茶饼、茶团就要好很多,吐蕃人、辽人都喜欢。”

    蒸青后,要经过压榨,压制成的茶饼,自然比散茶更方便运输,也更受蕃人、夷人喜爱。就是千年之后,蒸青发展成砖茶,还是北方和西北民族日常饮食的不二选择。

    蔡确举杯笑道:“好东西还是留给自己吧。”

    “相公说得正是。不过辽人那边,但凡中国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方设法的弄过去。每年的岁币几乎都是在他们手中转上一圈就回来了,瓷器、茶叶、各色器皿。如今京城中喝散茶的渐多,怕辽人也不会吝啬。”

    “加上现在又从日本赚了一笔……?”蔡确问。他等韩冈绕来绕去,终究是绕到了想说的话上了。

    韩冈点头,他现在刚刚离任而已,还不至于人情冷淡。不过时间一长,还想要对朝政保持原来的影响力,那就难说了。至少要维持自己在擅长领域上的发言权,让朝廷必须借重自己。

    “日本多金银,辽国这一番攻打日本。若韩冈所料不差的话,每年从日本得到的收获,恐怕不会比岁币少。”

    蔡确点头:“玉昆你的话,我们都是相信的。”

    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一回主张入寇日本的辽帅,是耶律乙辛的嫡长子耶律保宁。若日本的金银产出被他抓到手中,他的地位立刻就稳固了起来。”

    “自然。”蔡确又点头。

    有关耶律乙辛和他儿子的事,已经在朝堂上讨论过了。当初朝中议论辽国内事,都觉得耶律乙辛年纪已老,寿数不永,其子耶律保宁又声名不显,素无威望。就算给耶律乙辛篡了位,等他死后,耶律保宁也守不住,辽国必然要乱。

    可现在辽军一下就占了高丽、夺了日本,高丽的土地、人口,日本的金银、特产,都成了辽国的财富。这让耶律乙辛、耶律保宁两父子在辽国国中的地位比过去稳固了十倍。而且敢于主张过海攻打日本,耶律保宁想来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人心所向,手上又有了钱,辽国国内,当已是无人能阻止耶律乙辛了。”

    蔡确叹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有些羡慕:“竟当真给这个乱臣贼子赢了。”

    “不过辽国有钱,也不会存在库中发霉。”韩冈又轻松的笑了起来,“终究还是要用出来。用来买中国的特产。不管他们从地里挖出来多少金银,最后都会送到国内来。”

    “难道辽人就没拿东西走?”蔡确哼了一声,又不是岁币,那是买卖。

    “矿总有挖空的时候,但茶叶、丝绸、布匹、瓷器,这些商货却是源源不绝,永远都不会断的。百姓得了生计,国家得了金银,辽人有了钱,也就没了南下犯境的想法。这不是好事吗?”

    蔡确稍作沉吟,怡然点头。叹着:“若是耶律乙辛早一年打下日本,说不定就没去年的那一场大战了。”

    “也说不准。北虏如虎狼,想要让他们不吃人,得将他们打痛了再说。几十年不吃教训,都忘了痛了。就算拿到日本的金矿银矿,可大宋这边是金山银海,岂是日本能比?”

    “说得也是。”蔡确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慢慢的问道,“玉昆你今天来提日本的金银,你可打算让铸币局铸金钱、银钱?”

    “大额的钱币,总是有用处的。朝廷用来付账,用铜钱总是不方便。”

    蔡确想了想:“封桩库中,储存金、银钱,比铜钱也更合适。”

    “还是用出去的好。铜钱放在库房里,库吏偷钱也就一百、两百,换成金钱、银钱,可就是十贯、二十贯。真要放库中,铸成数百斤重的金块银块,容易清点,又能让贼人搬不动。”

    蔡确失声笑道:“这话说的有道理。朝廷花钱的地方很多,可不包括养老鼠。”

    “此辈硕鼠,杀之不尽。”

    “也只能尽量防着了。”

    “花钱的地方虽多,不过能节省下来的地方很多啊。光是军费就多少了?”

    “去年没能省下,不过今年可就没问题了。朝廷的手头上也能宽裕些了。”

    西夏灭亡,关中腹地再无外患。原本至少占去天下军费一半的西军,开支有了大幅度的回落。单纯的维持费用,远比战时要少上许多。如果去年不是因为辽国入侵,花在百万大军头上的军费,至少要减去一千万贯。

    “没辽国捣乱,光是战时军费,当然能节省得下来。还有西军裁撤,又能节省一笔。”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十)

    【还有一更。十二点前后。】

    “西军裁撤?”蔡确扬了扬眉,这是不是图穷匕见?很平静的问:“难道玉昆还有什么新想法?”

    韩冈摇头:“之前朝廷已经议定了,韩冈也参与其中,怎么可能还有什么想法?哪些军队该裁撤,哪些不该裁撤,自有两府主持。不过之前王厚入京,倒是提起关西有些传言,致使军中人心不定。只希望朝廷及早公布此事,以安军心。尤其是被裁撤的各个指挥,指挥使和都头们的安置办法,必须尽快公开,以防生变。”

    去年大战,宋辽两国都伤了元气,大宋这边躲进窝里养伤,辽国就是将目标转移到东面去找补回来,表面上的和平局面,看起来能再撑上几年。可西夏既去,辽国便是唯一的大敌,不可能不加强防备。

    随着战略重心的东移,西北军费要削减,连军队数量也会削减。王厚这一次上京,对韩冈将这件事提过几次,希望韩冈能够让朝廷克制一点,不要伤了西军的元气。

    对于西军,如旧日一般投入绝对不可能,没有敌人了,鸟尽弓藏是应有之理,但马放南山也是不可能的。河北军拢总才几十年功夫就变得那副烂样,这个前车之鉴,让朝廷上下都引以为戒。纵然西北暂时不会有外患,可辽国的威胁还在,维持一支能征惯战的西军,是朝廷的共识。

    朝廷的处置办法,是给退下来的士兵分地。旧有的寨堡,如果周围有可耕之地,便就地安置,如果没有,或是数量不足,便迁移到其他地方。新辟之田,三年内不收税赋,旧时军屯田地,则是免去一年税赋。这是省钱省力的好办法,最关键的还是省钱。

    朝廷的目标是将西军的数量压缩到二十万人。包括禁军、蕃军和极小部分的厢军。一般来说,是尽量保留上位军额的禁军,遣散的重点放在下位军额的营头上。能赚钱的厢军留下,不能赚钱的则清理掉。

    相较而言,以战斗力而论,一般都是上位军额的禁军更强一点。尽管真要比起军额高下,没有谁能比得了京师的上四军,可若是打起来,上四军又有几人敢在西军的将校面前吹嘘?不过在西军中内部比较,情况则大体如此。许多下位军额的士兵,都是从上位军额的营头中被刷下来的淘汰者,以老弱居多,参加过的战事也不多,更不会成为主力。

    但最终到底要留下谁,则还是要讨论过历史传承和过往战功,挑选参加过几次大战,战功卓著的指挥。蕃军中,也要留下一部分有历史有战绩的,用来钳制蕃人,以夷制夷。

    不过以过去几次裁军的经验,裁军最后的问题都不在士兵身上,而是军官。有品级的军官好说,朝廷直接养起来,相比起十余万大军的消耗来,几百名将校的俸禄,连零头都算不上。但没品级的呢?从都头到指挥使,这一等级的军官,是军中的骨干,却又因为未入流品,而不受重视。西军兵力拦腰砍去,若朝廷弃之不顾,多少军官都会没了身份。

    朝廷自不会那么做,底层军官都有着极大的危险性。蛇无头不行,五代的故事人人熟知,指挥使、都头这个等级的军官,与下面的卒伍更近,比高层的将领更容易带着士兵起来造反。必须好生的安排他们,免得心生怨怼,而且还得将他们与手下的士兵给分开,另外择地安置。

    “哦,当真有此事?那可不能等,得赶紧公诸于众。”蔡确点头,等着韩冈的下文,他可不信韩冈就这么点事。

    果不其然,他就听韩冈说道。

    “另外还有另一件事,韩冈想要得相公应允。”

    “就是朝廷既然是以过往战绩来衡量各军高下,那么留下来的各个指挥必然是军功赫赫的队伍。”

    “自然。”

    “所以韩冈就想,是不是在这些指挥的营房中,专门辟出一间房间,陈列过去缴获敌军旗帜、兵器,再将过往战绩列于墙上,以及所受到的封赏,用以激励士卒,也让其忠于王事。”

    蔡确迷糊了一点,“这是为何?”

    “有人方有国,有国便有史,有史方能聚人心。李唐追尊李耳,如元昊这等蛮夷,立国时也得攀个好祖宗。”

    而本朝的真宗皇帝,则弄出个曾转世投胎为轩辕黄帝的圣祖赵玄朗,都是一个道理。不过这一条不好拿来当例子。

    看了一下蔡确的反应,韩冈继续说道,“一支有着传承和功绩的军队,要远远超过没有底蕴的营头。而一名新人入行伍,在老营头和新营头待上同样的时间,出来后也绝对不一样。大胜之后,夸功耀武又是为何?一为奖誉,一为激励。奖誉者,有功之辈;激励者,便是后人了。如果在营中陈列过往功绩,新兵入伍,让指挥使亲自领着他们讲授军史,又岂能不受激励?”

    “有教无类?”

    韩冈在蔡确疑惑中点头笑道:“这也算是教化了。”

    韩冈一直都在鼓吹着教化,有教无类都做到了赤佬的头上。

    可回想一下去年京营为了赏钱到底变了一副什么模样。这激励之功不假,但也是要看人的,效果最多也就一时,真想要赤佬们卖命,还是得用犒赏,而不是所谓的教化。

    “此事玉昆说得有理,可以考虑一下。不过还要与西府商量着办。玉昆当是已经与子厚说过了吧?”

    “还没有,也是才有了点想法。”

    “是吗?……不过这个想法的确不错。”

    韩冈谢了一声,又微带苦涩的笑了起来:“这么做,究竟有几分作用也说不准,但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西军变成河北军的那副模样。西南夷若是有变,还有用得到他们的地方。”

    真的是这个原因?蔡确懒得猜了。韩冈虽然郑重其事,但说起来也不过是些琐碎小事,与国家大事无关。让蔡确白白期待了,不过答应他也没什么关系。

    上一回西南夷起事,便是王中正率西军给平定的,以后若是蜀地生乱,朝廷会动用的兵马当然还会是熟门熟路的西军。若是日后北方有变,西军纵然离得远,也照样有派上用场的地方。

    “西军此番要裁撤近四成。日常开支会减少四分之一,”下位军额的禁军和厢军,粮饷数量是不能与上位军额相比的,“加上省去了战时开支,今年政事堂手上的盈余,恐怕是过去三五年加起来都赶不上。”

    “要用的地方也不少,”蔡确很快的接上去,“还要多谢玉昆你,光是邮政局一项,就是上百万贯要花出去啊。”

    “也只是一时开销大,而且还是分几年投入。等邮递所遍布乡里,天下邮件递送皆从此中来,日后肯是赚得更多。”

    几年总投入才百万贯,在韩冈看来,一点都不多,甚至觉得太少了。在渠道上投入的资金越多,整个网络成型的就越快,邮政业务的影响力就会越大,作为倡议者的韩冈从中自然能得益不少。他可是盼着邮政能越早成型越好。

    随着天下邮政系统的铺开,京畿、江南、荆湖、河北、河东、关中、陇西以及蜀中,天下各大区域的州县都投入了大量人力去建设。并不是重整户籍,仅仅确定门户,将邮政驿传从官用军用,转为民用,所以开支真要计较起来,也并算不大,区区百万贯,只是一时的投入而已。

    开封的建设速度最快,从外围的诸多畿县到京城内外的街巷,全都纳入了邮政体系。而下面的乡镇,到了开春也就能够成型。那时候,就已经可以开始赚钱了。订阅的图书、期刊,与邮件递送,都是能够赚钱的营生。在只能通过信件来传递消息的时代,拥有一套邮政驿传的网络,不可能不赚钱。能够贴补朝廷驿站体系的亏空。

    “照玉昆你说的意思,那两家报社应该没少赚吧?”蔡确抿了口冷了一点下来的茶水,笑问道。

    “听说的确是多卖了一些。”韩冈想了想,“不过两家报社的根子都是在联赛上,京城里面的比赛,外县也看不到,县中的比赛,报上又不会登。想来多也多不了多少。”

    “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开封府这么大,若是下面的每个村子都能买上几份报纸,合起来就数以万计了。一份赚上几文钱,虽然不多,一期数十贯,一年下来也够吓人了。”蔡确啧啧叹着。

    邮政局的业务情况,哪里能瞒得过他这位宰相。既然韩冈之前提议时,信誓旦旦的说帮人送信能赚钱,自然早就在他那边挂上号了。

    仅仅是多了外围县镇,可是以开封府辖下的县镇数量,两大报社的订阅量说顿时上了一个台阶都显得保守,而是向上翻了个跟头。核心影响力也从京城周围,散布到整个开封府中。从这个势头看,下面乡村里的富户,对订阅报纸也会十分踊跃。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11)

    【终于赶出来了】

    京师子民天然的就带着一种优越感,不仅是因为居住的位置,也是因为见识。皇城根下,车夫都能指点江山。外人所不知道的宫闱秘闻、朝中议论,随随便便都能从他们嘴里砸出来,让土包子晕头转向。

    而县中、乡里的居民,相对京城军民而言,更是有一种自卑感。许多乡民,一辈子都不会走出百里地,对那些见识过京城繁华,敢于离开乡里的邻人,往往都会掺有一份羡慕和敬重。羡慕他们的经历,敬重他们的见识和胆量。

    而现在有一份报纸,区区十几文钱,就能得到京师最近的大小新闻,这就不仅仅是买消息了,更是在买优越感。

    “都没想到获利能有这么多。”蔡确感慨着。作为一名宰相,不可能避讳财利的话题。言谈中口不离财,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韩冈奇怪的道:“虽然卖报利钱不少,可邮政局至少要分去一半,最后还不是要归政事堂?”

    “说的就是邮政局。京城之外,一份报平均能收两文钱邮费,积攒下来可就不得了了。报纸说多不多,说重不重,上万份也不过一车拉了。”

    蔡确大赞着韩冈。韩冈很多时候都能出人意表,总有些让人惊艳的想法。只看将事关国家命脉的驿传投入民用,就是到他根本就不是朝廷旧规能约束的开创之才。

    其实现在除了信件、报纸和期刊外,已经有更多人利用起邮政递送来。过年送拜帖,这是京城年节时的风俗,都是帖子到就算是拜过年了。而在这一个正旦,已经有人用邮政来递送拜帖。

    韩冈则觉得有些纳闷,蔡确前面的话和现在的似乎对不上。前面还在叹着朝廷花销多,打听报社赚了多少,现在又为邮政大唱赞歌。

    “不过也要谨防涸泽而渔。”韩冈提醒道。

    蔡确摇头笑道:“玉昆你终是要为那两家说话。”

    “其实最好的办法还是尽量降低运输开支,如此同样的收入,邮政局的净入也就可以更高。”

    “……怎么降低?玉昆可有良策?”

    “之前就想跟相公说了。过去是朝廷拿不出钱来,可现在不一样了。修建轨道干线,正是其时。”

    “轨道……”蔡确笑了一声,道,“还以为玉昆你忘了。”

    “轨道将会是国家命脉,与汴河一般沟通东西南北。军国重事,韩冈岂敢或忘?相公不也是没忘?”

    “玉昆说的是,这可是忘不了的。”蔡确点着头。这么重要的事,他怎么可能忘得掉?尤其还有比几万亩良田还要重要的产业在里面。

    “先修好轨道的纵横干线,再从干线中分出支线,就如同树木茎干,将根吸上来的水肥输送到每一片叶子上。轨道的速度和运载量都远超现在在官道上的车马。通过轨道来运送邮件,邮政驿传的开支就能减少许多。官员都坐有轨马车行动,就能节省驿站的开支。而各地商货,更是能由此流通。国家财计自然会更为宽裕,反过来也就能更加促进轨道交通的发展。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也不求那么多。”蔡确听着,却没有什么反应,喟叹道,“现在也只求能公私两便就好。”

    韩冈应声道:“公私两便,本是应有之理,做事但求两全,岂能一偏?”

    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冈起身告辞,却没有再提什么。

    蔡确欲言又止,还是送了他出去,临别时,他对韩冈道,“本来还以为玉昆你今日来是为沈括做说客的。”

    “有相公在,何须韩冈多言。”韩冈笑道,躬身行礼,然后辞别出门。

    沈括从政事堂拿不到钱,转求到韩冈门前,知道韩冈与沈括关系的,不用亲眼看到都能猜得到他会这么做。但蔡确只是拿捏沈括而已,终究还是要给

    钱的。谁敢让京城乱起来?宰相也不行。所以韩冈没必要多费唇舌,过来一趟,不管提没提这件事,之后沈括都会如愿以偿。

    韩冈并不像这么早来拜访蔡确,不过既然有个由头,那也就顺水推舟了。

    从枢密副使退到宣徽北院使,再退到大图书馆馆长,再继续退下去,真的就有些麻烦了。

    当然,就像韩冈常常说的,也只是有些麻烦。

    皇帝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确是很危险。

    可天子什么时候能做过快意事?有可能不经法司,就将一名重臣拉出去处斩?只要他有个动作,所有的大臣都会警惕起来。群臣联手,皇帝又能有什么办法?

    臣子们习惯了对天子的冒犯,日后也不会将手中的权力放下。十年之中,这样的胆量能不能培养出来?难说得很。但还是有时间去尝试。就算不行,事到临头,也轮不到他们再犹豫了。那时候只要有人出来领个头,还是都会跟着一起走的。

    送了韩冈离开,蔡确的脸便沉了下来。

    韩冈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这么有恃无恐?

    蔡确发觉自己真的越来越难猜度韩冈心中的想法。

    他知道章惇去过韩家,应该也跟韩冈谈论过皇帝的事。可转天过来,蔡确去问章惇,那位枢密使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这样子让人如何有信心?

    韩冈今天过来,蔡确本以为韩冈会交个底,可韩冈却只是东拉西扯,将过去的事都说了一通。

    日本的金银,如果真的有《自然》中说的那么多,辽国几十年内都不会再为患中国。而国家财计,有轨道配合驿传,还能通过铸币来补足。财计充裕,商路畅通,加上对外以土地为目的进行开拓,保证天下不至为乱。

    这些都可算是韩冈的谋划。

    蔡确觉得,韩冈今天过来说了那么多,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听他的不会有错。

    蔡确知道韩冈这是为了他安心才来。沈括不去韩冈家走一趟,韩冈都会找个由头登门。但蔡确想听的可不是这些话,而是如何度过眼下困局的手段。而韩冈一个字也没有说,除非还有什么给他忽略了。

    蔡确想着,重新开始梳理起他与韩冈的对话,分析着里面是不是藏了些了什么。

    茶叶、辽国、日本、金银、西军……

    西军!

    蔡确脚步猛地一沉。

    难道是要聚兵为乱,让皇帝拱手画诺不成?

    这种没脸没皮的事要做出来,韩冈还有脸去教徒子徒孙吗?

    完全没有。有的只是韩冈近乎自吹自擂的话语。

    难道是说,他知道小皇帝活不长,根本不用担心。

    ‘或许有那个可能啊。’蔡确漠然的望着前面的道路,‘是啊,可能……’

    蔡确脚步沉沉的回到厅中,就见有两人等在里面,一个是蔡渭,一个是刑恕。

    “什么时候回来的?”蔡确停住了脚,问蔡渭。

    “儿子和和叔到了有一会儿。知道大人在见客,就没敢进来。”

    “都听到了?”蔡确沉声问道。

    刑恕却笑道:“轨道通天下商货,其利百倍,就是刑恕,也不免心动。”

    蔡确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刑恕的挑拨粗浅得很,但却正中蔡确的心思。挑拨离间本就是看人下菜碟,精妙粗浅与否只是末节。

    刑恕见蔡确的模样,嘴角微微一翘,“公私财利都给他一手抓了。朝廷、私人但凡有点好处,都是借他的光,要承他的情,还要赞他远见卓识。”

    韩冈今天过来,从辽国说到轨道,从西军说到邮递,这分明还是在维护他的势力范围,要蔡确做一个表态。

    在宰相面前都如此跋扈,刑恕不觉得蔡确有那么好的涵养。

    “轨道一事,有政事堂居中主持,用得力之人,聚州县之力,也用不着闲官插手。韩馆长特特提起,却是笑话了,不关他的事啊。”

    刑恕冷冷笑着。

    韩冈此前在朝中的地位,本身的能力是一条,但更重要的是依靠种痘法和冬至夜定储之功,皇太后对他的信重也来自于此。

    如今他在民间的地位没有变化,但在朝中的影响力随着他离开朝堂,而为之大落。

    一个名号可笑的宫观使,莫说影响朝政,就是上朝也是笑话。有见过集禧观使、太一宫使隔三差五的入崇政殿的吗?

    皇宋大图书馆,看其心思,是想弄成三馆秘阁那样的储才之地。尽管韩冈设法掩盖他的心思,他作为先导设立的开封图书馆中,没有编修、修撰,只有管理。但这样的刻意远避,反而彰显了他的用心。

    或许到时候,他会将图书馆变成向上晋升的跳板,将能搜罗来的人才都塞进去,其中的一名管理,都能有经天纬地之才,改天换日之志。

    但那又如何?

    过去朝廷还念着他的药王弟子身份,还需要他来保住小皇帝的福寿安康。就是当年先帝在位时,对他心生嫌隙,也没敢去动他分毫。只能忍着、看着。

    但如今,就是原先最想要保住小皇帝性命的一群人中,大半都盼着幼主早日驾崩的,太后都少不了有这样一份心。韩冈还有用武之地?

    不能顺应时势,却想着逆流而行,这是韩冈最大的错误!

第二章 天危欲倾何敬恭(12)

    大祥。

    名义上天子驾崩的两周年纪念,以日代月的祭礼之日。

    在京文武百官,全都在持续了不知多久的仪式上,耗去了大半气力,冬日的寒风又顺便带去了身上的大半热量。

    就是身处停灵的大殿中,韩冈依然感到寒气逼人。

    他同情的望了一眼站在殿门外的那群低品官员,殿中空间有限,就只能委屈他们了。

    王厚和李信两人都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倒是能站在殿中,不过几乎就在门口,而且是靠后一排,都快要贴上在殿中的班直了。那个位置,有前面的人挡着风,反倒是应当比韩冈这边通着殿门更暖和一点。

    幸好在所有人都被冻僵之前,大祥终于是结束了。

    在朝臣们的脸上,都能看得出隐藏不住的如释重负。真要说起对大行皇帝的悼念,还真的没有几人。其实也跟太皇太后差不多。

    不过在群臣祭奠结束之后,就轮到命妇们出场,就是王旖也得入宫祭奠,如此才能算是大祥的结束。

    不知道这一回,高太皇太后会不会来。

    前些天的小祥,王旖也入宫了。

    回来后对韩冈说,太皇太后只出来了一次。

    被软禁在宫中多日,在亲生儿子的灵位前,太皇太后就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韩冈听王旖回来说,她当时离得太皇太后的位置稍远,并非是能看见她脸上的泪水。只是命妇们要表现自己挂念赵顼,对前代天子的依依不舍之情,都至少会在手上拿着一面汗巾用来擦眼泪,皇太后手中也拿着的,但太皇太后的手上却什么都没有,自然更不会抚棺痛哭之类的表演。

    尽管是亲生儿子死了,却连表面文章都不做,可见她对赵顼的心结了。

    离得近的命妇们全都当没看到,离得远的,要么看不清楚,看得清楚的也一样会当做什么都没有。

    高太皇太后在民间的口碑,还不如走街串户的尼姑。她现在这个态度,也不会让她的名声更坏一点了。

    是不是当初的那一句皇后权同听政,让母子之情烟消云散?还是为最喜欢的次子抱不平?

    韩冈这几日闲极无聊的猜测着。虽然他没有了解太多,但实际上赵顼母子之间的感情淡薄,早在赵顼发病前就已经不是秘密。反倒是前两年去世的曹太皇,赵顼跟她的感情很深。

    不过无论如何,牛心左性、性情刚硬的高太皇,终究还是太上皇的亲生母亲。她就是如此态度,也不可能加罪于她。

    不知道赵颢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看到压在他头上的兄长,才三十多就亡故,是不是暗喜在心。活得长久,就可以在对方的坟头上大笑了。如果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那倒是好了。

    不过想来赵颢不至于有这么浅薄。能疯上一年多,不会这么自欺欺人。只是他还能有什么手段改变现在的一切?向太后一日临朝,他就一日没有翻身的机会。

    难道高太后还能翻身?

    真要说起来,宫里面的气氛是有些不对。韩冈心中也有数,总有些人想要改变,机会难得啊,但他们能做的很有限。

    向太后控制宫中已经一年多了,该换的人都换了,太皇太后成事的几率可不大。

    至于宫外。

    动武是笑话,聪明的武将都不会插手皇家之事,就是有拥立之功,也会被文官铲除,当然,也不能指望他们会出面反对,只会保持中立。但过年的这段时间,李信和他手下的炮兵们都在城内的火器局内,表兄弟之间,韩冈还是能够信任他的。

    而文官那边,只要没有宰相和枢密使出马,参知政事和西府副职们就算做事来了,他们也能给翻过来。

    韩绛那边有王安石压着。章惇为人果决,但他真的想要做什么,应该还会再来通一下气,之前自己可没把话说死,韩冈对章惇还是比较了解的。

    就是蔡确的心思不定,之前去他家拜访过,可韩冈对这位宰相还是没有把握。拖过这几日,马上就能稳住了。

    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才是好事,维持一定的危机感,才能让大臣们齐心合力将皇帝变成垂拱而治的‘圣君’。祸福之间,是没有定数的。

    只要再有几天。

    接下来便能除服,算是天子的丧期过去了,百官也不用再持丧。脱下了素色丧服,换上了淡色的惨服,虽然这也是丧服的一种,不过至少不是满眼白了。

    不过在宫内,太后、小皇帝还要为熙宗皇帝持心丧三年,禁绝宴乐。见外臣时,一切如常,宫宴照样要开。可在内宫里,则就必须是做出一个守孝的姿态,得等正式的丧期结束才行。

    朝臣们依序离殿,下了台陛便散了开来。

    韩冈与苏颂一路。

    “玉昆,”苏颂走着,问道,“这一期《自然》的稿子好了没有。”

    “这边才三篇能看的,其他都不行。不过有一篇不错,说钱塘潮的原理的。是日、月的引力所致,还有钱塘江口的地势的缘故。”

    “玉昆你觉得他说得对?”

    “没去过两浙,更没看过钱塘潮,那边的地势一点也不清楚。”韩冈其实去过,甚至还亲眼见识过八月十八钱塘潮,“不过海潮是日月所引,这点倒是没错,地势的原因也能说得通,看起来是有些道理。就算有错也没关系,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要允许犯错误的。”韩冈笑着,“子容兄你那边呢?”

    苏颂点点头,“也有两篇挺不错。一个是说北辰的角度不正,并不是正北。”

    “沈存中已经说过了吧?”

    发现北极星角度不正,在这个时代,不止沈括一个,很多人都有这个认识。

    “但这一篇说得更清楚一点。”

    “哦。另一篇呢?”韩冈又问道。

    “另一篇是议论金星、水星哪一颗更靠内。”

    “哪一颗?”

    “当然是水星。金星容易看到,水星却难得多。”

    “真够简单的。”

    “文章中没那么简单。对了,通讯会员……”提起韩冈生造出来的新词,苏颂还是觉得拗口,顿了顿,“通讯会员他们定的份要一本本的发出去,送到的时候也不能比送去书坊要迟,这是要提早发啊。”

    “这些杂务就让下面的人去操心吧。”韩冈笑道,“子容兄你别太操心了。”

    “倒也是。”苏颂笑了笑。

    自然书社虽然是韩冈、苏颂,还有沈括担任审稿,但下面还是雇了编辑、书办、杂役,拢拢总总十几人,琐碎的杂务还是交给那些人去做。

    比如文印,制版,发卖,现在又包括了通讯会员的登记。

    所谓通讯会员,是新设立的自然学会的成员。而《自然》,就是自然学会的会刊。订购全年的《自然》,便能成为当年自然学会的通讯会员。想成为正式成员,则必须有超过三篇论文在期刊上发表才行。

    一旦成为正式成员,便能够得到一枚徽章和一份证书,同时不用再订购期刊,直接由学会免费寄送。等到正式成员多了之后,就开始选举会首,将自然学会正规化,以便传承下去。

    本来苏颂是想将会员的标识做成是腰牌的外形,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别在襟口更为显眼,也更别致一点。苏颂对韩冈这种奇怪的审美观无话可说,他也没有争执的兴趣,系在腰带上,还是别在胸前,他都是无所谓的。

    苏颂抬头望着天空,干净得没有一丝云翳,“今天天气好,得早点回去。”

    他那具当做宝贝的望远镜,刚刚更换了反射镜片,这两天正在调试。昨日轮值,宿卫宫中,念着家里的望远镜,苏颂的心里如猫儿挠着。

    京城的冬天,清明的天空不多见。这段时间夜中,而石炭的消耗也节省了不少,让天空也变得更干净了一点。正是观星的好时候。天上的星辰移动从来都是不等人的,错过一日,可就要耽误不少时间。

    “的确得早点回去。”韩冈也抬头看了看天,转头对苏颂道,“犯了宵禁也不好。”

    这段时间,开封城中一直都在宵禁中。丧期禁乐,管制也严格,现在丧期算是结束了,可禁令要三个月出头,才过去了十分之一。不过严禁闲人夜行的宵禁,则没几天了。再拖些天,京师中不知有多人要饿死了。

    “子容,玉昆。”

    听到身后有人唤,韩冈和苏颂回头,却见是曾布。

    “子宣兄。”

    苏颂则惊讶道:“今日不是子宣和薛师正宿直吗?怎么要回去了。”

    “不,方才在殿上冷得够呛,得多走两步,绕回去。”曾布有些惊讶的样子,看韩冈,“是玉昆说过的吧,受冻了不能立刻烤火,必须将血脉活动开才好。”

    “啊……是有这回事。”韩冈点点头。

    曾布又道:“薛师正找了王厚过去。王厚那个新任的副都承旨兼西上阁门使,可能枢密院有事要先交代给他。过一会儿才会出来,玉昆你今天要请他喝酒,得拖一阵子了。”

    “现在可不敢请喝酒,只能一杯清茶为贺了。”韩冈笑着。

    王厚的职位刚刚定了,他将会留在京城,担任枢密院副都承旨,兼西上阁门使。

    枢密院都承旨是西府的大管家,上承诸位枢密使,下接枢密院二十四房,地位极高。当初韩冈任同群牧使的时候,韩缜便是都承旨兼群牧使。纵然都承旨的副职远比正职的地位要低,可终究是有实权的职位。

    这是个很不错的差事,甚至可以说很好。不说任官西府的多少好处,能进入中枢,就代表他日后的任官方向也将包括中枢,不会局限于边疆。多了发展的空间,自是值得庆祝的好事。

    不过更重要的是阁门使,这是在皇城中插上一根钉子。

    “好了,不耽搁两位了。”曾布告辞。

    “那今天晚上就要劳烦子宣了。”苏颂道。

    “算不上。”曾布笑道,点了点头,先行离开。

    苏颂也往前走,走了两步,却不见韩冈跟上来,回过头:“玉昆?”

    “啊,没事。”

    韩冈摇摇头,压下心中的一股异样感,快步追上,与苏颂并肩出了皇城。

    ……………………

    夜色渐浓。

    苏轼睡得正沉。

    若是在过去,才二更天过一点,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不过现在他好些日子没有去饮宴取乐,每日都是早睡早起,虽然说没了玩乐,精神反倒旺健了起来。

    “舍人!舍人!”

    身旁的侍婢推着苏轼沉重的身子,将他从梦乡中唤醒。

    “还没天亮吧。”苏轼缓缓张开眼皮,眼前只有黑沉沉的床帐。

    “舍人,是宫里面来人了!”朝云急促的说着。

    外间同时传来了王闰之焦急的声音,“官人,宫里面来人了,要官人速速入宫!”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上一回苏轼被换入宫中,敲门如拆屋,将宅院中上上下下都给惊动了,可这一回动静却好像小了许多。

    苏轼坐了起来,让朝云帮着整理穿戴,笑着说:“旧日曾问包孝肃日审阳、夜审阴,夜里唤人,这是哪里要我去写文章?”

    “官人!”

    王闰之在外面焦急的催促着,等到苏轼不紧不慢出来,又催着他往前面。

    这一回来通知苏轼的宫人,不是上一次的那个,很陌生的一名小黄门,还带了四名班直护卫,见了苏轼,就急匆匆的催促着:“苏舍人。请速速入宫。”

    苏轼不慌不忙:“宫里出了何事?太后可有何吩咐?”

    小黄门闭口不答,只是在说:“请舍人速速入宫。”

    “果然如此。”

    苏轼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周围人听到。

    一切尽如所料。

    废立天子?这肯定是废立天子!

    就跟上一次通报太上皇死因一样,提前通知在京重臣入宫,以防生变。否则又有什么事才需要他这个中书舍人连夜入宫。

    皇帝弑父,不论从哪一条上,都不应该再继续坐在天子的位置上。

    弑父之君,岂可为天下主?

    也就是韩冈这样有私心的大臣,才会硬是帮他遮掩。王安石、程颢、韩冈,都号为大儒,却罔顾大义,做了太子师,就把圣人传下来的道理给忘了,日后看他们怎么还有脸拿着《春秋》教徒弟?

    也别说日后了,现在都已经是挡不住。也不知是两府中哪一位挑头出面的?

    苏轼没多耽搁,等到下人将马匹备好,便飞快的上马出门。

    离开了家门,很快就转上了大道。

    比起上一回,因为火灾而萧条的街道,天子丧期中的禁令让街道更为冷清,除了值夜的巡城,就看不到其他人。

    等上了御街,两百步宽的大街上,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到其他入宫的官员队列。

    苏轼这时候却纳闷起来,怎么不见其他人?

    ……………………

    王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枕边人不在床上。

    在床上坐起来,才发现韩冈正站在窗前,窗帘被他拉开了,沉默的望着屋外的夜色。

    “官人?怎么了?”王旖拥被而起。

    “不。没什么?”

    韩冈摇摇头,依然静静的望着外面,“没事的……没事。”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上)

    屋外气朗天清。

    抬头望着日出前灿烂的群星,韩冈眨着酸涩的双眼,明明困倦得很,却偏偏没有半点睡意。

    昨夜夜不能寐,勉强躺了下去,都没能睡好。翻来覆去的,连带着王旖也是整夜不得安寝。现在韩冈起来了,王旖才重又沉沉的睡过去。

    韩冈很清楚是什么原因。

    王厚一两天之内,便要就任枢府和皇城。人脉深厚,功绩卓著,而且还得圣眷,不管哪一个位置,他都能轻松上手。

    一旦等王厚这根钉子扎下来,某些人实现他们那些小心思的机会就少得可怜了。

    而且以现在的情势,时间拖得稍长,局面就会稳定下来。

    人都是很容易产生惰性的,也很容易变成习惯。

    也就是现在,上皇刚刚驾崩,故而人心动荡。过两个月之后,人心思定,再想闹出些事来,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的机会,其实也就在这不到一个月的丧期之中。而眼下已经就要走到了尽头。

    韩冈仰头看天,郁郁难安。

    最后的几天,心神不定也是在所难免。

    这不是两年前的冬至夜,事发突然,一切都要在短时间内作出决定,片言决生死。眼下这种漫长的等待,反而是最难熬,也最不合韩冈一贯的脾性。

    早知道二大王刚刚‘病愈’的时候,就说动向皇后,将他弄出京城去。只是不想让小皇帝在世人眼中继续失德,才忍了下来。

    那时候不忍就好了。

    “官人。”

    王旖推门而出,轻步走到韩冈的身边。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韩冈回头看着妻子,“今天又没事了。”

    他刚才起床的时候,王旖还睡得正沉呢,现在却已经起来了。

    王旖轻嗔道:“官人要上朝,奴家还能睡吗?”

    看着薄怒含嗔的妻子,韩冈稍稍轻松了起来,心口不再那么压抑,一下放松了许多,咧嘴笑道:“贤妻持家辛苦了。”

    王旖又瞪了丈夫一眼,却又不安的问起来:“真的没有事?”

    “没事,没事。”

    韩冈之前已经提醒过向太后,皇城也因为处在丧期,上下管束得极为严格。

    另外,韩冈安排在外面的耳目,也是一晚上都没有回报说有异状。

    这几日宵禁虽然严厉,可还是有漏洞钻。毕竟此时的开封不是唐时的长安。唐时长安,城有城墙,坊有坊墙,入夜后将里坊大门一关,长安城内就是一座皇城加上一百一十座寨子。

    而开封府中里坊数不下长安,可每一座里坊,外面的坊墙都没了。弄得与后世一样,一个个破墙开店,除了皇城左近的一圈里坊,大多数里坊,临着大街都是一排门面房。大街小巷,内外畅通,怎么防也防不住。能守的,也就几条大街的街口。

    韩冈安排了人手藏身在离御街不远的院落中——那是顺丰行在京城中的产业。如果有宰辅入宫的迹象,几十人、上百人的大部队打着灯笼直趋入宫,与十几人的巡城甲骑完全不同,无论如何,只要长着眼睛都不会错过。

    不与宰辅联络,宫里面再怎么折腾都是笑话。没有宰辅配合,谁会犯傻去跟名声都臭了的二大王结交?还要去联系深宫中的太皇太后。

    看看上朝的时间将近,韩冈梳洗更衣,吃了点早饭,便上马出门,前往皇城。

    这是大祥祭典的次日。

    依然还是在丧期之中,也是丧期内的仪式之一,在京的全体朝官都要参加这一日的朝会。

    韩冈出门后,很快便转上御街。

    快到上朝的时候了,御街上人头涌涌,一队队的都往北面的皇城赶过去。

    看到了章惇一行,不过中间隔了挺远,中间还有几位低品的朝官,在御街上不方便追上去,韩冈也就随着人流逐步前进。

    快近皇城的时候,王安石和他的亲随们也从另一条路上过来,不过离得也远了。

    一路过来,韩冈看到了十几支侍制以上重臣的队伍,还有一堆皇亲国戚,韩冈认识其中几个,都是在赛马和蹴鞠两大总社中常常抛头露面的。

    整整三个月,京中不得赌赛,估计都憋得慌了。赛马总社的会首淮阴侯赵世将脸色就难看得很,小小的县侯周围围着一圈王公,都在长吁短叹。赵顼的丧事,影响的不仅仅是日常娱乐,还有他们的日常生计。一年中四分之一的事件被耽搁,三分之一收入泡了汤。

    他们的这副可怜模样,前几天就已经很明显了。唯一看起来没有影响的,就是二大王了,他在两家总社中没有半点产业,赚钱也好,亏本也好。都与他无关。只是赵颢周围空无一人,似乎被孤立了。这本在情理之中,也没人会同情他。但今天韩冈却没看到二大王,只有一人的空白圈子,理应十分显眼才是。

    不过韩冈很快就没时间多考虑了,宰辅们正陆续抵达皇城。

    除了王安石和章惇,韩冈还见到了郭逵,隔着近十丈,遥遥的打了个招呼——彼此之间官员很多,接近起来都不方便。

    后面上来的张璪近前来打了个招呼,对行了礼,聊了两句闲话。

    待张璪再去与他人打招呼,周围的文武官,便纷纷上前,向韩冈问安行礼。

    就算韩冈一时间受到了挫折,但谁都知道,不会太久,向太后便会给他补偿回去。难道还真的让他只管着现在还不存在的图书馆?

    李信和王厚,也在人群内,他们同样要上朝,先后过来与韩冈聊了两句。

    首相韩绛姗姗来迟,骑着与昭陵六骏中的名马同名的飒露紫,直抵宣德门前。

    他前方的官员,如同海水分开,全都给他让出了道。宰相可以骑马直入皇城,就是在宫门前也不用下马。

    不过他在王安石面前,还是从马上下来,行礼打招呼,寒暄起来。待会门开后,两人都会骑马入宫——虽不掌实权,但王安石从官职上论,依然是宰相一阶。

    剩下的宰辅,曾布、薛向正在宫中。而蔡确,自矜身份的次相,一向是到得最迟,总是卡在时限上抵达。朝臣们早就习惯了。

    一切就跟平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看着门前广场上纷乱却隐然有序的文武官们,韩冈觉得自己的确是担心太多了。人到得应该是蛮全,宫里面怎么还能有事?

    礼炮声响,伴着晨钟之音,宣德门的侧门缓缓开启。

    宰相们领头,一众大臣鱼贯而入。

    石得一守在皇城城门内侧,督促着新近的士兵。

    看到宰辅,他的态度一如平日,恭恭敬敬的向包括韩冈在内的宰辅们低头。

    近千文武官云集在大庆殿前。

    曾布和薛向来得很早了,一东一西的对面站着。两人昨夜宿直宫中,理所当然的要比任何人都早一点。

    只是……蔡确在哪边?

    韩冈的心情突然间有些焦躁,蔡确虽说是习惯了迟到,但现在也应该到了。

    作为两位宰相之一,蔡确与韩绛要率领群臣入殿,少了一个可就是笑话了。

    幸而蔡确没让韩冈等朝臣担心太久,很快便从后匆匆而来,站进了班列中。而与他近乎是在同时而来,还有二大王赵颢和中书舍人苏轼。应该都是从宣德门那边过来的。

    蔡确、赵颢和苏轼先后入列,赵颢刚刚站定,韩绛与蔡确便率群臣列队徐步走进了大庆殿。

    大庆殿中,一如往日一般阴暗。阳光穿不透高大的殿宇,而现在也还是清晨,更没有阳光来照明。

    朝臣们按照昨日的排列,在殿中依序站定,开始等待太后与天子的出现。

    等待的时间过去很慢。但实际上,也就是半刻钟多一点而已。

    净鞭响过,宋用臣尖着嗓子提醒着一众朝臣的仪态,而一阵轻微的环佩响,太后和幼主从后门步入前殿,往御座上走去。

    朝臣们照例低头,等待皇太后和天子入座。只有韩冈瞟着上面,遍体生寒,如坠冰窟。

    进入屏风后的不是向太后,而是老迈的太皇太后。

    而坐上御榻的,身形虽的确是幼童,但比天生就有不足之症的赵煦,那个小儿还真是大了一圈。韩冈还认识他,那是赵颢的长子孝骞!!

    他们真的做了!

    他们真的成功了!

    纵然一直在考虑这个可能,但突然间变成了现实,这还是让韩冈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做到的?

    不!

    现在该考虑的是要怎么去面对。

    “尔等是谁?!”

    “太后何在?!”

    “天子何在?!!”

    韩冈第一时间怒吼了出来。

    敢在皇太后与天子出场的时候,盯着上面辨认的,也只有韩冈一人。

    就像当年的吕端,在真宗即位的情况下,看见披头散发的皇帝,叩拜之前,还要去拨开头发认个清楚,担心跪错了人。

    但王安石也不遑多让,看清了坐在御榻上的人,也愤怒的从班列中一步踏出去,颤声怒喝,“上面的是谁?!”

    朝臣们一时间糊里糊涂,一齐抬头往上看去。本来照常是在韩绛、蔡确的引领下叩拜圣安,但现在韩冈突然大叫,王安石也同样的怒吼,是小皇帝给二大王篡了位?

    赵颢瞪大了眼睛,兴奋得盯着韩冈,身子都在颤着!

    没看到他跪拜下去,的确是个遗憾,但看见韩冈绝望中的怒吼,却让他有着数倍于之前的快感,浑身酥麻直欲登仙。

    正是这个感觉啊!

    不枉自己昨夜随寥寥数骑夜入皇城,等的就是这一客!

    更不枉自己装疯卖傻也要活下来,盼着的正是这一天!!

    韩冈!

    你完了!

    你完了!!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中)

    “太后何在?天子何在?可是被尔等逆贼害了?”

    韩冈在殿上旁若无人的怒吼着。

    “太后与延安郡王自安然无恙,韩冈你何以胡言乱语?”

    行了。

    不论太后和皇帝两人到底是死是活,韩冈要的就是这一句。

    蔡确参与了对赵煦的拥立,而且是主导者之一,他绝不可能否定赵煦的天子身份。

    而赵煦既然是天子,那么赵颢想要他儿子接位,要么直接弄死赵煦,要么则是废立。

    在事前的密谋中,蔡确绝不会同意弄死赵煦,然后让赵孝骞顺理成章的即位,宋用臣、石得一也不可能答应。已经有了拥立之功的内臣、外臣都绝不会参与其中。

    废昏主犹是忠臣之为,而弑君就没有任何解释的余地——弑父如此,弑君亦如此。换上来的皇帝,日后也不会容忍。政敌更是会拿来做武器。杀了魏帝曹髦的成济,究竟是什么结果?

    不论赵煦和向太后是几天后因伤心和悔恨而病死,还是被锁在深宫几十年。宫中日后的一切,都是由高滔滔和赵颢来负责。而在这之前,太后和小皇帝都必须还活着。

    从情理中推测,很容易得到结论,但只有当事人亲口承认,才能让周围的人安心。

    “蔡确。谁给你那么大的胆子?!”

    王安石的手指颤抖着,几乎指到了蔡确的鼻尖上。

    蔡确神色不动。

    这完全是败犬之吠,没见其他宰辅都没有出来?过去他要敬王安石的地位,但现在却不一定要了。

    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蔡确想着。

    这不是顺理成章的继承。而是彻头彻尾的政变。若是韩冈等人都在宫外,闻说宫中有变,立刻就能火炮袭城,那时候宫内又有谁能挡得住?

    幸好大祥后一日的朝会,在京的朝官都要入宫上殿。抓住了这个机会,让韩冈和王安石糊里糊涂的走进大庆殿中,还不是任凭搓扁捏圆?

    太宗皇帝接位,便是这样做的。太祖暴毙,他先一步入宫即位,等到群臣来拜,君臣之分直接就定下来了。

    蔡确便是如此准备。今天的大朝会,是最好的机会,也是仅有的机会。等到群臣入宫,他领头带着同僚们一拜。君臣之份既定,事情也就结束了。

    王安石、韩冈纵是满心不甘,三五力士就能让他们无能为力。

    李信、王厚等爪牙,也不敌过石得一手下的几千皇城司亲从。

    皇城司控制着城门,大门不开,禁卫军中,就是有人想通风报信,除非变成苍蝇,还得能在冬天里飞。

    只是还没到宣布胜利的时候。蔡确不敢冒险。在韩冈的背后,还有看似沉默,但绝不可能认输的王安石。有两人在,无论怎么讨论,结果都不会改变。

    见蔡确没有反应,王安石就将目标转到了曾布的身上。两名宿直的重臣若不是已经参与进去,又怎么可能留在宫中,还安然上朝。

    这时御史班中,一人闪了出来:“王安石!韩冈!尔等岂得渎乱朝仪,喧哗殿上?!”

    韩冈看过去,却是刑恕。

    也有他一个?

    韩冈想着,又怒斥道:“谋朝篡位不喧哗,朝廷养我辈何用?倒是刑恕你,在程伯淳那里学到了什么?”

    “恕惟知忠孝而已。”刑恕冷声道,“忠臣孝子,德配天地。弑父之君,便是汉废帝与商太宗也瞠乎其后。”

    王安石怒声呵斥:“先帝崩阻,乃天子孝心之误。岂能与太甲、刘贺相提并论!”

    韩冈此时暴怒如狂,心中却寒如冰雪。

    不意一时的疏忽,就被人抓住了机会。

    已是性命交关的时刻,现在半步也不能走错。

    韩冈扫视着周围,殿中有上百名班直禁卫,还有钧容直的乐班。不过乐曲已经停了。

    敢于上殿面见群臣,最差也已经能够指挥这些班直。而更重要的是,太后与天子还在他们的手中。正是手中有了足够的底牌,他们才敢大喇喇的坐上来。

    如果自己坚持反对,高滔滔会不会直接让殿上的班直来扑杀自己?

    不。韩冈立刻在心中否定。只要自己还没有表现住颠覆一切的势头,他们还不敢放手杀人。

    上面有高滔滔,居中有蔡确……以及曾布和薛向。外面还有握有兵权的石得一,甚至有可能还有王中正——倒是张守约,他还在殿中,就在对面,他现在安是一脸的疑惑,以及愤怒——上下内外都齐了,所以才能成功。

    “刑恕自束发受教,便习忠孝之道,不能奉弑父之主!”

    听着刑恕抓住忠孝二字,与王安石辩驳,蔡确十分安心。

    韩冈虽有天纵之才,王安石的威信更是重于泰山,却也无能为力了。大势所向,谁能逆水而行?

    韩绛的身周正散发着阴冷的气息。虽然看不见,但蔡确也能猜到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蔡确知道,这一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甚至可能比韩冈还要愤怒——对他的暗中策划,对他的独断独行,必然是恨之入骨。

    但有当年韩绛独自让慈圣光献曹后撤帘一事在前做例子,蔡确完全没有考虑过将韩绛一并拉过来。

    大不了就像韩琦和富弼一样从此割席断交,左右他与韩绛根本没那么好的交情。

    而且韩琦与富弼之间的恩怨,是富弼单方面咬牙切齿一辈子,而韩琦好端端的做他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甚至还能悠悠然的摆出高姿态,每年给富弼送寿礼,激得富弼丢人现眼,被世人认为是有失风度。

    不过是韩绛跳脚,这份功劳,有什么必要分出去的?

    皇城中五重禁卫,皇城司亲从官第一重,宽衣天武官第二重,御龙弓箭直、弩直为第三重,御龙骨朵子直第四重,御龙直为第五重。由外而内,一重重将天子保护在中央。

    石得一控制了皇城司,宋用臣掌印玺,又设计将御龙四直掌握住。张守约在殿上,王中正被囚禁,宽衣天武和诸班群龙无首,看似惊险,却没有多少风险。

    韩冈枉为大儒,却根本不知道,他一力要维持住赵煦帝位的行径,正是让宫内人心惶惶不安的元凶。没有他,就不可能会有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卷土重来的一天。

    要不然,已经几乎到了内侍能拥有的最高位的石得一和宋用臣,此二人如何会反叛?尤其是宋用臣,他对先帝是真正的忠心耿耿,不是失望到极点,又怎么会转投高太皇?

    “臣蔡确,请太皇太后颁下大诏,并晓谕国中……”

    蔡确对着上面行礼,打断了王安石和刑恕。

    他不满的看了刑恕一眼。这个时候,最忌讳的就是乱。而王安石和韩冈,最喜欢的就是乱。越乱,他们就有机会浑水摸鱼。

    刑恕终究是年纪轻,不知道虚中内守,以不变应万变的道理。却差点给王安石带进水里。

    蔡确对赵煦有拥立之功,现在又让赵煦退位,另立新君,他的作为,几乎可比拟霍光。但也正是这样,蔡确才分外的警醒,许多事情他都交给了外人,而不是自己去做,或是从自己的人中挑选。

    就如这一篇诏书,明赵煦之罪,让废立之事变得顺天应人。并非一定要苏轼的手笔,蔡确自己也能做得来。但苏轼有声望,现在的朝廷需要他的名声。

    所以苏轼被连夜招入宫中写诏书。明明是外制的中书舍人,做的事却是内制的翰林学士。而事实上,等今日事毕,他就要进入玉堂,成为真正的翰林学士。

    宋用臣已经抑扬顿挫的开始念着诏书。

    那位准翰林学士的大作,韩冈没有去听。

    也许写得很好……或者说,肯定能写得很好。

    以苏轼的水平,甚至可以媲美扬雄为王莽写的《剧秦美新》,不会在《为袁绍檄豫州文》与《讨武檄》之下。

    但韩冈没那份余暇去听废话。双手藏在长袖中,正一根根的屈起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四根。

    蔡确。

    必然的主谋,没有他在外配合主持,太皇太后还只能被软禁在宫中,而赵颢,更是得继续疯下去。

    曾布。

    薛向。

    虽然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参与进去的,但正好在他们当值的时候出事,自然是早早的就决定下来的。

    苏轼。

    应该是拉人头的。以苏轼在京城士林中的声望,包括民间,都算得上很不错。不过禅位大诏写得的确不错,还真把宫闱政变变成了顺天应人的禅让。

    石得一。

    宋用臣。

    赵颢家做监视的内侍,都是宋用臣安排的。而皇城司那边是石得一在管,手握重兵。

    他们都会反叛,从利益上,很难说得通。

    韩冈心中自省,是自己慢了一步,也低估了赵煦失德,对宫中人心的影响。

    废立天子的诏书才念到一半,不想再听废话,韩冈提声打断,“太后临朝,权同听政,此一事出自先帝。尔等欲废天子,那太后呢?”

    还不死心?赵颢放声道:“先帝这一诏令就是错的,以母改子,有何不可?”

    “我只闻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闻以母改子。”

    “失德之君,不可王天下。”

    “篡逆之辈,难道可以做天子?!”韩冈声色俱厉,上前两步,与赵颢对峙着。

    他这一段,是将太祖皇帝都骂进去了,但没人觉得好笑。

    这是困兽之斗,已经没有了反败为胜的可能。

    垂死挣扎的韩冈,不免让观者腾起一股兔死狐悲的伤感。

    看见韩冈又愤怒的上前了几步,两名站在台陛下的御龙骨朵子直禁卫,立刻跨了出去,一左一右夹住韩冈,拦着他继续往前。

    两名禁卫,皆是一身金甲,外套红袍,手中一支涂金铁骨朵。这是大宋军中,最为精锐、也最为亲信的班直侍卫,守护在天子左右。现在,则是保护着屏风后的高滔滔和坐在御榻上的赵孝骞。

    在声名显赫的韩冈面前,两人虽然带着为难和畏缩的神色,但依然是毫不动摇的拦住了他。

    韩冈没再上前,他抬头向上,盯着屏风,以及屏风背后的高滔滔。

    屏风后沉默着,不是无言以对,而是嫌有**份。她在看着韩冈的挣扎,这是猫戏老鼠的余裕。

    没有得到回应,韩冈垂下头去,然后又抬起来,“韩冈虽愚鲁,却不敢逆圣人之教,奉篡逆之辈为主!”

    他音声冷澈,神色愤然。

    双手摘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递给了左手边御龙骨朵子直禁卫。

    那禁卫手忙脚乱接了下来,却是一脸的茫然。他不知道韩冈这是何意。

    紧张了半日,蔡确在旁却松了一口气。

    韩冈是认输了!

    这不是鸭子死了嘴还硬,而是以辞官归隐为条件,祈求宽恕。

    可到了这步田地,又岂是辞官就能了事的?!

    就在殿上,数百道目光注视之下,韩冈解下了腰带,扯开了官袍,露出了内里的一身劲装。冬天公服的宽袍大袖容易招风,官员们都在里面穿着贴身的短袍,袖口、襟口都扎得很紧。

    韩冈亦是如此,一身劲装的他,身形笔挺,矫矫犹如劲松。

    可是让人无话可说的殿上失仪,只怕在大庆殿修起来后,还从来没有人当朝在殿上宽袍脱衣。

    但御史们并没有出声痛打落水狗。

    就是刑恕也没有出来指责,他等着韩冈表演完毕。

    韩冈这一举动,怨望昭著,罪证分明。

    不过反对最力的韩冈一旦离开殿中,便是大事抵定,只凭王安石一人,绝无回天之力。

    他们正盼着韩冈掉头离开,让新君登基的第一场朝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就在殿外,还有石得一领人等着,韩冈一出去,就会被捉起来。等此事一了,自有处置,到最后当是一杯毒酒赐死了事。绝不会给他出皇城调动兵马的机会。好不容易才将朝臣们都弄进殿来控制住,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出宫去?

    结束了。

    章惇闭上了眼,他终究不能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与韩冈一起死拼到底。

    而这样的韩冈,现在也认输了。

    他亲眼看着韩冈将属于公服的配饰一件件的摘下,又一件件的交给两名禁卫。幞头、鱼袋、腰带、方心曲领,最后只剩下浅紫色的官袍,团成一团,然后塞进了禁卫的怀里。

    十八岁出仕,十二载为官,从卑微的从九品选人,做到了宰执的位置上。传奇一般的生涯,现在,终于走到了尽头。包括他的官职,也包括他的性命。

    章惇不想再看下去了。

    “拿好了。”韩冈正轻声的对那禁卫说道。

    他将最后一件官袍递出去后,双手顺势下拖,搭在了禁卫手中的骨朵上,微一用力,便轻轻巧巧、自自然然的将那支涂金铁骨朵,从抱着衣物和饰品的手中给抽了出来。

    生铁为质,外饰金粉。虽是骨朵,却如同蒜头。

    沉甸甸的铁骨朵五六斤重,握在掌中,趁手得很。

    韩冈抬头向上。

    双瞳中的眼神,没有一丝绝望,惟有毅然决然的坚定。

    明黄涂金的御榻映在深黑色的眸子里。

    正在十步之内,只隔台陛数阶。

第三章 岂得圣手扶炎宋(下)

    “保护太皇太后!”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不是殿中的班直,那位被韩冈抢了手中武器的御龙骨朵子直的禁卫,还抱着韩冈给他的官服,张着嘴愣在那里。

    尖声大叫的是齐王赵颢。

    他人会疏忽,但赵颢绝不会!

    尽管亲生儿子坐在御榻上,正要通过这一日的朝会成为天下之主,可赵颢的注意力却一直都在韩冈身上。这是猎人审视陷阱中的猎物的得意,可他的潜意识中,也未尝没有残留着对韩冈的警惕。

    韩冈是完了,当他今天随着百官走进这大庆殿时,就已经走进了绝境。赵颢提了多少日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但狗急跳墙的事从来不少,多少人在胜利在握的时候,却被带着同归于尽。

    赵颢在四面钉上棉胎的房间中,住了近一年。对害得他入此监牢的罪魁祸首,一直保持着最大的戒惧。

    除非亲眼看到韩冈被砍下脑袋,否则就算是韩冈传出死讯,已要发送出殡,赵颢也要在灵堂上,把盖在韩冈脸上的白布给掀开来看一看——就像传说中仁宗对夏竦做得那样——不确认一下,谁知道他是不是诈死?

    韩冈出身寒素,又不是一开始就有了种痘法得来的名声!他能得王韶看重,是他敢作敢为,敢杀人,能杀人,手上有多少条性命,可以驱用来为鹰犬。

    当他看见韩冈从班直手中抢过了武器,隐藏在心中的那份戒惧,立刻让赵颢及时的警觉了过来:韩冈虽败,却还有同归于尽的一招。

    来自齐王的一声尖叫,让台陛上下立刻有了反应。

    台陛之上,不仅仅是高滔滔和赵孝骞,也有捧香拿扇的宫人,有奉礼的内侍,还有……御龙直的禁卫。

    包括那两名抱着韩冈衣物的御龙骨朵子直禁卫,他们守护的位置只是台陛最下方。天子身边最近处,是御龙直的防御范围。这些班直,他们不关心到底是什么人坐在御榻上,他们只需知道,谁能安然坐上去,他们就守护谁。

    韩冈离御榻虽近,却还隔着这几名御龙直的禁卫。

    这是大庆殿,皇宫的主殿,是皇城中最为雄伟的建筑,不是大臣的唾沫星子能溅到天子脸上的崇政殿。

    韩冈还在台陛下,有五六人挡在中间,他要冲上去,就要面对班直中也是最精锐的御龙直禁卫。也许他们杀人的数量加起来都不如韩冈,可是自幼每日都要操演武艺,又是祖孙数代娶妻皆以身材长大为上,连身量都不输韩冈,只要他们居中一堵,韩冈便再无机会。

    数级台阶,十步之遥,却是咫尺天涯。

    尖叫过后,赵颢就安心了下来。

    这才是真的完了!

    下一刻,就能看见韩冈被乱锤乱刀打死在殿上!还是名正言顺,让任何人说不出话来!

    但韩冈没有冲上去。

    他反而退了!

    退后了一步,两步,退到了与宰相班列平行的地方。

    那里有王安石、有韩绛,还有……

    蔡确!

    谁都没有想到韩冈抢到了铁骨朵后,却不冲上台陛。

    韩冈在一番表演后,抢夺武器的举动,已经让所有朝臣都难以置信,而他这一退,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包括蔡确。

    当韩冈抢到了铁骨朵,赵颢大叫着保护太皇太后,警醒过来的蔡确便指着韩冈,惊慌的喝骂着:“韩冈,你想做什么?!”

    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在那一瞬间,蔡确脑中闪过的是战国策中的故事。

    韩冈不是普通的文臣,他杀人放火什么事没做过?当年章惇将韩冈介绍给他,曾赞韩冈大有古风。这古风,可就是说韩冈有着战国之士一般的胆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

    蔡确惊惶得追了出来,韩冈拼却一命,说不定就能将他的美梦打得破碎无存。

    但他只是刚刚跨出,却不意韩冈转瞬间就已经退到了他的身前。

    蔡确怔住了,他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退。可韩冈随之转移过来的视线,让蔡确立时明白了,韩冈的目标到底是谁?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

    除了平静和坚定之外,还带着冰寒刺人的杀意。隔了近一丈的距离,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却仿佛已经如刀剑刺到了脸上。

    蔡确不由得向后一仰,想退得远远的,远离那位杀星。

    可是已经迟了。

    韩冈身形一动,箭步冲出。形如虎豹,一步便跨到了蔡确的面前。

    右手中的铁骨朵早已举起,随着跨步冲前,猛力挥了下来。

    韩冈的动作如兔起鹘落,只在瞬息之间,无人来得及阻拦半步。

    殿上殴斗,本朝不是第一回。

    太祖之时,开宝八年的状元郎,还是靠摔跤决出来的。

    殿上见血也不是第一次。

    太祖赵匡胤也曾经一玉斧挥下,将冒犯了他的大臣的两颗门牙给砸了下来。

    但当殿捶杀宰相呢?

    亘古以来,又有过几回?

    韩冈挥起铁骨朵,带起的风声猛恶,这时候,大庆殿中反而变得静了。

    噗的一声闷响,并不清脆。

    但锤头凸起的地方,已准确的命中了蔡确左侧的额头。

    惊骇欲绝的表情顿时在宰相的脸上凝固,然后又随着头部的变形而扭曲了起来。

    ‘为什么是……’

    蔡确最后的思维也凝固了,陷入了永远的黑暗中。

    直落而下的钝器,上面还带着聚力撕扯作用的凸起,只要有了足够的力道,就能一击破坏铁甲,将敌人砸得骨断筋伤,这是克制坚固防御的最有利的武器。

    当这样的武器不受阻拦的落在了人类的头部,蔡确的头颅便如同西瓜一样破碎开来。半边天灵盖被铁骨朵的凸起掀了开,远远地飞了出去。

    猩红的血液和白色的脑浆泼溅在下首处的曾布、张璪的脸上、身上,热腾腾的,在寒风肆虐的大殿上,还冒着丝丝白气。

    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蔡确的尸身,被锤头上蕴藉的力道带着转了半圈,这才扑倒在地。

    “韩冈!你敢!”

    来自屏风后的尖叫迟了一步,太皇太后推倒了面前的屏风,只能看见蔡确尸横当场,还有韩冈悠悠然瞥过来的一眼。

    曾布转身就逃,跌跌撞撞,甚至来不及擦脸上的血迹,韩冈的下一个目标,只会是最近的他。

    可韩冈没有追击,将宰相一击毙命,他便退后了半步,脸色也回复平和。

    如果不看他身上的斑斑血点,还有手中还在滴着红白色浆液的骨朵,只从表情上,根本就看不出他是一个刚刚取走了一条人命的凶手。

    这一回政变的真正核心究竟是谁?

    不是高滔滔和赵颢,他们这对母子的名声,在民间都糟糕的很。也不是被控制了的禁卫,皇城之外还有更多的军队。

    而是蔡确。

    在韩冈的眼中,蔡确在这场政变中的地位,绝不在高太皇之下,同样是不可或缺。

    并不是坐到了御榻上,便是皇帝了。向太后和赵煦的权力,来自于先帝赵顼的授权,又得到了群臣和天下士民的公认。

    现在高滔滔以武力坐了上来,没有名正言顺的权力让渡,就只能靠文武百官的认同必须有蔡确、曾布、薛向以宰辅的身份,带领群臣向参拜,认同了她的身份,如此一来,君临天下亿万子民,指挥百万大军的权力,才会拿到高滔滔的手中。

    在这中间,作为宰相的蔡确最为关键,是曾布、薛向所不能比。宰执虽并称,但在制度上,宰相的地位要远远高于执政。无论是从待遇,还是从官阶,都差之甚远。

    杀了赵孝骞,高滔滔还能拿出另一个孙子,杀了赵颢,更是没有一点意义。

    只有杀了太皇太后和蔡确,才能将悬崖边的局面扭转过来。而孰难孰易,不问可知。

    看了眼前几日还同席饮宴的宰相,韩冈心神稍放,已经成功了大半。

    此时,殿中已乱作了一团。

    “来人!杀了这丧心病狂的贼子!”

    “来人,杀了他!快杀了他!”

    太皇太后尖叫着,与她儿子的吼声合在一处,还有曾布的惊叫,“救命!救命!”

    殿中御龙四直的禁卫终于有了动作,一个个听话的向韩冈扑来。

    韩冈一声暴喝,冲着所有的班直:“奸佞已然伏诛,天子与太后尚在,你们到底听谁的?!”

    对的。

    天子和太后还在人世、

    主心骨还在,也就意味着还有效命的对象。

    方才韩冈的质问,用意就在此处。

    当时不论太后和小皇帝是否还在人世,高滔滔和蔡确都不能承认已经先杀了他们,只能之后再找借口。而他们的回答,殿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杀了他!”

    “快杀了他!”

    必须尽快杀了韩冈,否则王安石一动,局面就要彻底崩溃!

    “杀了韩冈!”

    赵颢指着韩冈,嘶声力竭。高滔滔也在嘶喊着。

    殿中的班直们在短暂的犹豫之后,还是围了上来。

    他们都已经从了贼,哪里还有退路?

    赵颢兴奋得都要结巴起来,不停地重复着,“杀了他,杀了他!”

    轰的一声,炸响在赵颢脚边。惊得这位二大王差点给噎住。

    低头看去,一支铁骨朵当啷落地,赵颢脚边的金砖上出现了一圈裂纹。

    这是从殿门处飞过来的武器。

    只见一名低品的武将提着锋刃带血的腰刀,向韩冈这边疾冲过来。

    另一人跟在后面,左手骨朵,右手腰刀。

    李信!

    王厚!

    但两人离得太远,已经来不及再赶上。

    可面对就要围上来的班直,韩冈依然不动,只抬头放声:“列祖列宗在上,臣韩冈以全家性命为誓言,今日之事,只诛首恶蔡确、赵颢、石得一、宋用臣!自此刻起,不从逆者皆有功无罪。如违此誓,天人共戮!”

    韩冈的发誓让班直们脚步稍缓,韩冈在民间的声望,当朝无可比拟,在军中亦是人人敬服。他立下重誓,动摇了班直们的心。

    “笑话!谁会信!都想死不成?”赵颢大吼着,“快杀!”

    高太后也尖叫着:“诛杀韩冈此獠,便封节度使!”

    “王平章!”韩冈冲着王安石大叫道,“还不立誓!”

    王安石毫不犹豫,“历代祖宗在上,臣王安石于此立誓,今日之乱,只诛首恶,余者不问。自此刻起,不从逆者皆有功!擒杀首恶者,节度使!”他盯着班直,怒吼着,“你们还不退下!”

    积年宰相,平章军国,王安石的威望更压人一筹。班直们寻常见太皇太后极少,见王安石的次数却多得很。

    他与韩冈先后立誓,又是一喝,班直禁卫纷纷停下了脚步。

    毕竟他们并非参与到政变其中,只是听命而已。而宰相积威,更是让他们肝胆俱寒。

    只有一名御龙直的成员依然提着刀冲了上来。

    “韦四清,领头的是你!”

    张守约在下面惊叫,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御龙直的都虞候冲到了韩冈面前。

    韩冈没有与这位都虞候比较武艺,一支长剑疾飞而来,穿透了韦四清的小腿,让他扑倒在韩冈面前。韩冈随即抬起一脚,正中剑柄,让他痛晕了过去!

    韩冈没有给政变帮凶补上一锤,冲没再失手的李信点点头,转头望着韩绛,“韩相公!”

    “快上啊!杀了韩冈,就是节度使!”

    赵颢疯狂的叫着,让几名班直犹犹豫豫的又开始前进。

    韩绛也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子华!”王安石一声大叫。

    回望着几十年的老友,韩绛叹了一声,又点了点头。

    都这么多年了,这一回,还是奉陪到底好了。

    他刚刚开口,对面的章惇,却也跟着一并高声发誓。

    “祖宗在上,臣韩绛以全家男女为誓言……”

    “臣章惇在此立誓,今日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自此刻起,不从逆者有功无罪。杀石得一、宋用臣者,节度使。如违此誓,天人共诛!”

    王安石、韩绛、章惇,东西两府领头的重臣,都跟着韩冈纷纷立誓。绝不会秋后算账。只要不再附逆,便是有功无罪。

    班直们终于停下了,比起高滔滔和赵颢,王安石、韩冈、韩绛、章惇的威信可是要高得多,得到了他们支持的太后与天子,又岂是高滔滔、赵颢可比。

    “你们还愣着什么?还不去杀了他!!杀啊!杀啊!”赵颢几乎要发狂了,“石得一!石得一!快进来诛贼!”

    “闭嘴!”韩冈回头怒喝,闪着血光的铁骨朵遥遥指着赵颢,“我们在讨论民主,没你说话的份!”

    一声呵斥之后,他又回过头来,对着殿上群臣:“何人可为万民之主?篡逆之贼?还是先帝的骨血,奉诏书,已经登基、称制的天子、太后?”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上)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于成汤。

    所谓民主,便是天下万民之主。《尚书》中的这一句,正是民主二字的缘起。

    谁堪为民主?

    殿上一时寂静,无人回应,只有赵颢嘶声竭力的叫喊。

    极短暂的冷场之后,章惇立刻接口:“一年以来,天下士民皆知太后临朝,退北虏,安国事,有安邦定国之功。此乃朝中文武,天下军民所公认!先帝之崩,事出偶然,纵天子不得无罪,太后岂有罪过?违先帝之命,逆天下人心,荒悖如此,岂能听国政,立人主?”

    章惇成功的连上了韩冈的质问,让他可以继续将话题延续下去。

    “张参政!”

    待章惇话声一落,韩冈立刻看向张璪。

    张璪不敢怠慢,连忙声明立场,“臣张璪……太祖太宗…列祖列宗在上,臣张璪以全家性命为誓……”

    在韩冈本人、王安石、韩绛、章惇四人接连立誓之后,殿中班直虽不能说全数反正,但也都不会再听从高滔滔和赵颢的吩咐。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清楚这已经等于是站在宰辅们的一边。但什么都不做,远比去冒风险做出些什么更简单。

    现在张璪的立誓,就是只是在表态了。这个时候,容不得文武两班的重臣中还有人能保持中立。

    韩冈却没去细听张璪结结巴巴的誓言,方才的冷场是怎么回事?

    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却让他对这场变乱的起因,终于有了答案。

    韩冈偏过头,蔡确的尸骸还在远处,血水还在往外涌,地面上的红黑色渐渐扩大了范围。

    难怪敢蔡确会参与进来,甚至成为主谋,难怪石得一、宋用臣会反叛,也难怪赵颢会有那么大的信心。

    正如章惇所言,向太后自听政后,一切皆无可指摘。可韩冈方才问谁有资格为民主,赵颢之子自不能,但从章惇的话可知,就是他也都认为赵煦没有资格做皇帝——他攻击的是太皇太后妄立天子的行为,指斥的是叛贼们囚禁太后的举动,对于赵煦本人,则是‘天子不得无罪’。

    自己知道事情很严重,可实际上,整件事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十倍、百倍。

    韩冈微微苦笑,就算已经融入了这个时代,但观念上看来依然还有着很大的差距。也难怪当初劝说章惇时,他能点头也只是勉强。而蔡确,更是没有被自己的言辞所打动。

    “……凡胁从者皆放其罪,只诛首恶数人……”

    韩冈转头望着台陛之上,太皇太后愣愣的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了。

    高滔滔自幼生长在宫中,自然知道公然叛乱的下场,就是她能无事,最疼爱的儿子也必然没有好结果。她能参与到其中,也是对这场叛乱充满了信心——不,在她的心中,不是叛乱,而是顺天应人,拨乱反正。

    这三纲五常,这还真的是天条一般。

    如果是在千年之后,因尽孝而害了父亲的赵煦,反而能博得很多同情——为他必然要背负终生的罪。可是在现下,却是被世人认定是无可饶恕的重罪。

    也许自己的坚持是错了,韩冈想着。他想将自己目标建立在人心的叛离上,却没想到对程度的错判,导致了最恶劣的形势。这一场叛乱,正是他坚持保留赵煦帝位的结果。

    不过,事到如今,必须将错就错,坚持到底。

    韩冈眼神转利,望着殿门处,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守在殿外的班直禁卫。

    他心中稍定,看来王中正并不在叛军之中。

    守在殿外的班直,听到了殿中的变乱,便都赶了过来,但宰辅们接连立誓,却让他们大多放弃了支持叛乱,选择了中立。不过还是有几个冲了进来,但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了几步,就犹犹豫豫的停下了脚步——他们毕竟心虚,听了宰辅的誓言,又都起了侥幸的心理。

    会有如此可笑的情况,只会是因为群氓无首。若有其中有声望颇高的王中正领头,不至于如此。

    不过有石得一领兵控制皇城,内部又有御龙直的韦四清,蔡确、曾布、薛向更是站在了太皇太后一边,这场政变想要成功,条件已经足够了,甚至绰绰有余。只要封锁皇城消息两个时辰,在京所有朝臣就会自己走进大庆殿,向太皇太后和新帝参拜,这真是太容易了。

    如果不是自己能够将蔡确一击毙命,根本就不会任何反击的机会。

    “……过往之罪皆不论,当下不从逆者即为有功,事后如有反复,天地共诛。”

    张璪誓言刚落,不待韩冈点名,苏颂那边就跟着上去,“列祖列宗在上,臣苏颂以全家性命为誓……”

    韩冈这时挪了两步,到了王安石身边,低声道:“岳父,须请速请郭枢密和张太尉率一部班直出殿。”

    韩冈拿起铁骨朵击毙蔡确,不过眨几眼的功夫,再到现在几名宰辅接连发誓,也就两三分钟而已。围在殿外的叛军还没反应过来是正常的。

    宫中自有规矩。五重禁卫也都是各有值守范围。

    为了在朝会前不让朝臣们警惕起来,最外围的皇城司亲从官,不可能接手宽衣天武和诸班直的岗位。而且皇城司亲从官除了镇压宫中,还要严防有忠心向太后的宫人潜出宫城,也不能分心。

    石得一纵知殿中有变,他要将局势扭转过来,不可能依靠人心不定的宽衣天武和诸班直,只有调来他手下最为亲信的队伍。

    这就需要时间。

    但石得一即使再耽搁,也不可能迟到哪里。

    不能再拖了。

    王安石会意点头,眼下在殿中的宰辅们,以他名位最高,威望也是无人可比。要指使郭逵和张守约,他远比韩冈合适的多。

    韩冈总不能拿着铁骨朵去命令两名位于军中最高位的将帅,逼文臣发誓还是简单点。

    “郭逵!张守约!”待苏颂誓声一落,王安石随即发话,点起了两名老帅,“吾恐禁卫诸军,尚不知殿中贼乱已平,你们和韩冈一起出去,晓谕众军。两班宰辅皆已立誓,从者皆放罪,只诛首恶石得一一人。”

    韩冈只让王安石找郭逵和张守约一起出去,安抚军中,也让他们两人互相监视。这时候,事关军权,决不能有半点大意。但王安石又加了一个韩冈,这样的安排,更能让各方面更放心。殿内的局面,也不需要韩冈了。

    “是。”韩冈点头,对身边的李信道,“让二大王闭嘴……别伤他性命。”

    李信过来后,就守在了韩冈的身边。听了韩冈的吩咐,他却犹豫起来,“三哥……”

    “没关系。”韩冈急急催促着,“别耽搁了。”

    李信点点头,抬手就将御龙直的都虞候韦四清腿上的长剑拔起。这是他冲过来时顺手劈翻了一名班直,顺手抢到的,救了韩冈,也决定了成败,否则事情将败坏得无法想象。

    腿上的长剑被拔起,韦四清啊的一声惨叫,痛醒了过来。李信抬脚一跺,又把他踹晕过去。左剑右刀,李信直接就上去了。

    “杀了他。石得一,还不快来护驾!”

    赵颢的嘶喊,在殿内群臣耳中已经只剩噪音。

    “他也配姓赵。”王厚冲着赵颢啐了一口,转头道:“玉昆,我陪你去。”

    韩冈摇摇头:“处道,你护着平章。”

    说着便追着郭逵和张守约往殿门处跑去。

    郭逵听到王安石的命令,没有犹豫,便立刻往殿门处过去。

    而张守约多吼了一声,“还有份忠心,跟着老夫来!”

    先是两三人,然后五六人,之后十几人,当耽搁了几句话的韩冈赶过来的时候,殿中大半班直都已经追随在郭逵和张守约的身后,就连殿外的班直禁卫,也几乎都投到了两人的麾下。

    除了半只,还有十几名自觉勇武有力的武官,都是站在大庆殿上的,至少也是正从七品的诸司使,却一个个跟着出来,要争一份功劳。

    韩冈走到门前,就看着张守约在点派人马,这里面他人头最熟,郭逵在旁边看着。突然又听到背后有人喊。

    “韩相公,韩相公。”

    什么时候韩绛过来了?

    韩冈惊讶的回头,却见两人跑到了面前,然后被想要讨好韩冈的几名将领给拦住了。

    其中一人正是被韩冈抢了武器的禁卫,他手上还有韩冈的官袍,与另一个拿着韩冈官帽和腰带的同伴,小跑着追了过来。

    被拦在人群外,两人陪着笑,将韩冈的衣袍和帽子递过来:“韩相公,这衣服还是先穿上吧。”

    韩冈接了过来,没有官袍也的确不像样。

    就在大庆殿门口,韩冈穿戴起自己的衣服。只是久被人服侍,他连自己穿衣服都不那么顺手了。

    那两位御龙骨朵子直的禁卫和几名将领见状,连忙帮着打下手,整理好韩冈的衣袍,戴上长脚幞头,围上腰带。

    韩冈这边穿着衣服,而皇城司的人马这时候正赶了过来。

    人数多达四五百,冲过大庆殿前的广场,直奔正门而来。

    而冲在最前面的二三十人中,正有石得一的身影。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中)

    “来得不慢!”

    尽管对面的人数是这边的班直人数两倍,郭逵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是犹有余裕的赞了一句。

    若说这是军营,凭这反应速度,石得一绝对是数得着的出色将领。就是性命交关的政变,如果不是韩冈下手太快,又让宰相们立誓争取到了班直在身边,石得一在听到消息赶来,也还有翻盘的机会。

    可是现在大庆殿内外都已经在宰辅们的控制之下,就是太皇太后祖孙三人,也被控制住了。石得一就算还有太后与天子在手,但他一样再难挽回。

    大庆殿上,还有一群南班官——这些可都是宗室,宣祖的血裔。太后、天子若有不测,直接从里面挑一名出来做皇帝。比如那位三大王,或是他家的几个儿子都是上佳的人选。就像是汉初灭诸吕后,陈平、周勃不立有大功的齐王刘襄,却立了代王刘恒,也就是文皇帝,这便是大臣们齐心合力之后,所能拥有的力量。

    除非石得一能学韩冈将领头的重臣都解决掉。可当时只有蔡确、曾布和薛向三人,韩冈针对蔡确一人、镇住曾布、薛向就够了。但现在,是王安石、韩绛、章惇这些更有份量的宰辅,郭逵、张守约也都站在平叛的一方。

    大庆殿前广场面积巨大无比,排成队列,放下十万人亦是等闲。当年狄青在广西平叛,立功回朝。仁宗皇帝就曾经让有功将士在广场上重现击败贼军的战斗。而校阅立功的将士,每一次大战得胜之后,都会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举行。可皇城司的叛军穿过广场,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尤其是最前面的几十人,更是一路狂奔而来,将后面的同伴甩到了几十步外。

    不过当他们看清楚是郭逵和张守约站在人群中,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

    在连韩冈都以为他们产生畏惧的时候,这一队皇城司叛军中突然飞出了两支长箭。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事先分配,两支箭并非郭逵和张守约一人一支,都是奔着张守约过去了。

    韩冈正在人群后,救援不及,只能大声喊:“太尉小心!”

    张守约则一直都在防备着,他经验又是十足,一见箭起,便向旁边倒。但毕竟年纪已老,反应去比常人要慢了一步。冲面门而去的长箭看着躲过了,可冲胸口去的却怎么也让不开了。

    旁边郭逵的反应则比张守约快得多,不暇细想,就用力一推,他身边的班直便被他推到了张守约的前面,硬是用身子将那支箭给挡了下来。

    当当的两声响,两只长箭撞在了张守约一前一后的两名班直身上,只在厚重的铁甲上留下了一个印记。

    张守约用脚来感谢那名救了他一命的班直。不耐烦的一脚踹开前面的人,老将直面叛军:“叛贼皆已伏诛,各位相公……和太后有令,除石得一外,余人皆无罪。杀石得一者可封节度使!”

    郭逵随即大喝:“太后有旨,今次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蔡确已死,尔等还要负隅顽抗到何时?!”

    皇城司那边的汹汹气势顿时就散了,奔行脚步也都迟疑起来。

    原本是同伴的班直都成了敌人,太皇太后和新皇帝在内的大庆殿都被敌人控制住,若太后也被救出来了,那就当真败了。

    “太后在哪里?!”石得一在人群中喊着,“现在是太皇太后在听政。保扶太皇,人人做官!”

    “都是断头买卖,不想死的就上啊!”皇城司叛军中,又一人也跟着煽动人心。

    张守约认识那人:“王忠!你回头给石得一一刀,就能跟老夫平起平坐了!是节度使!是太尉!”

    “张太尉,你让太后出来啊!太后说什么我们就听什么!”石得一哈哈大笑,回头再一喝,“还等什么?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看着!太皇太后马上就押出来了!”郭逵喝令左右,“给我上,杀一贼,便入流,多杀一贼,便加官一级。谁能杀了石得一,谁就是节度使!”

    皇城司叛军攻了上来,班直禁卫则在张守约的指挥下,于大庆殿前的台阶上排下了阵势,居高临下的反杀回去。

    “怎么殿里面的都没这般聪明?”

    韩冈遥遥望着石得一。已有心理准备是一回事,但应对也的确比里面的二大王强得多。

    “那是他们没看到玉昆你捶杀了蔡相公。”

    韩冈闻声回头,瞧了一眼从殿中匆匆出来的章惇,问道:“子厚。你怎么出来了?”

    “太皇太后和齐王已就擒,你们还想为蔡确陪葬不成?!”章惇先是冲着下面大声吼了两句,然后才冷笑着对韩冈道,“殿内的哪个见过血?这群班直,打起来鹅都不如!鹅见了血还能叫唤两声。”

    章惇瞥了眼韩冈还拿在右手中的铁骨朵——韩冈在穿衣抻袖时都只是将骨朵换个手,都没放下来——走到了韩冈的左手边。章惇早就见惯了死人,但看见蔡确的死状也不禁心中发凉,更休提从来都没见过血的班直了。

    在台阶顶端一站,章惇就盯着旁边的两名御龙骨朵子直禁卫,“你们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放着眼前功劳不要,御龙骨朵子直的人都是这么没出息?!”

    只吼了一声,两名禁卫便慌忙一前一后冲下了台阶,加入了张守约的麾下。

    韩冈微微苦笑,他还指望他们给自己挡箭呢,章惇却将人给赶了下去。若是有人瞄准上面射击,可就要靠反应速度了。不过这话可不方便在现在说出来,更不能将人给叫回来。

    章惇说得不错,方才他在殿上能压制住班直,宰相伏尸当场的场面至少占了三分。领着滴着脑浆的骨朵,韩冈本人毫不在意,解剖的尸体他看了不知多少,可从来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的班直,回去后连隔夜饭也能吐出来的人不会没有。大部分也的确都给吓住了,当然更加畏惧韩冈。

    这就是拿着天下最多俸禄的班直,日常收入比起战功卓著的西军还要多出许多,更不用说那些苦哈哈的厢兵了。可真要打起来,厢兵中不缺亡命之徒,西军更是好勇斗狠,自幼见惯了血雨腥风,根本不怕什么皇城司亲从官,而班直禁卫,能不手忙脚乱就不错了。

    当年太宗皇帝就做错了。他攻晋阳城不下,班直请战,他却舍不得让他们上战场。班直禁卫无不是勇武之士,不当值时便操练武艺、阵法。只要见了血,必然是天下有数的强军。如今却圈禁在皇城里,狼都给养成狗。

    肯定要改一改了。韩冈脑中转着和现在完全不相干的念头。

    “怎么样了?!”章惇仔细观察着下面的战局,一边顺口问着韩冈。

    方才皇城司的叛军前后脱节,这边没有趁机迎上去是个失误,不过形势依然有利。大庆殿这边只要守住上殿的台阶就行了,而石得一则必须攻破防线将太皇太后给救出来。目标的难易度天然就有巨大的差距。

    “都一样没见过血,就看指挥和训练了。”韩冈说道。

    班直中的成员,各个身强体健、孔武有力。没经历过战阵是块短板,但对面的情况也一样。至少力气上不会吃亏。

    在张守约的指挥下,几十名班直在台阶上已经分出了前后次序。整支队伍进退有序,在看到敌军攻上来时,还能好整以暇的做出合适的应对。

    “杀了石得一,就是节度使!”

    班直们虽是仪卫,但正好是仪卫,才会人人穿上重甲,皇城司根本就没甲胄。而且皇城司亲从官从来没有过战阵的训练,班直却是日日操演,比三两日才得一次操练的京营都强得太多。

    在张守约和郭逵指挥下,这些在章惇口中连鹅都不如的班直,表现都还算得上不错。将头盔的面罩一放,拎着兵器就上去了。面对韩冈这个级别的宰辅,他们心中没底,但换作是日日都能见到,从来都看不起的皇城司亲从官,那就另一回事了。

    石得一大呼小叫,但他麾下的皇城司亲从官们却渐渐不支。装备不如人,指挥不如人,训练不如人,地势也不如人,本来就是必败之局。

    而且班直心中都有些底,背后是满朝文武助阵,纵然没有太后、皇帝,重立一人也简单。加上有郭逵、张守约指挥,韩冈、章惇压阵,这个阵容实在是太过奢侈,就是辽国当年入寇,耶律乙辛都没享受到。

    至于站在亲从官们背后的是谁?区区一阉竖!

    韩冈眼睛突然眯了起来,连话也没说,直接振臂一挥,将手中的铁骨朵用力的投了出去。

    还沾着宰相鲜血和脑浆的铁骨朵脱手而出,飞向下面的皇城司叛军中。

    “玉昆,怎么了!?”章惇茫然不解,急声问。

    “去!”

    韩冈盯着铁骨朵的落点,见没有击中目标,不满的啧了一声。手脚却很麻利的将章惇向后拉。

    铁骨朵只击中了一名叛军的胸口,砸得他向后一个倒仰。不过他倒下去的时候,背后的一人暴露了出来。那人双手拿着一件兵器,却是让人极为熟悉的。

    “神臂弓!”几声尖叫同时响起。

第四章 力可回天安禁钟(下)

    【早上没更新,对不住各位。还有两更,各位明天早上看吧。】

    笃的一声轻响。

    一支长不及尺的木羽短矢疾飞而来,只在韩冈眼底留下一抹残像,正正的扎进了章惇脚下,深深的钉进了石缝中。

    韩冈的背上噌的出了一身白毛汗,再看章惇,也是脸色青白。

    藏在人群中的弩手被撞到的时候,正好扣下了牙发,但他原本可能命中张守约或郭逵的弩箭,却吃这一撞飞到了章惇的脚下。如果当时那张神臂弓上的箭簇再抬高一寸,飞到台阶上,就是在章惇的心窝里了。

    韩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动摇的情绪,“宫中什么时候给藏重弩!?”

    皇城才多大,如果拿着神臂弓站在皇城城墙上,说不定一箭就能飞去福宁宫。若目标是靠近西南两侧城墙的两府,瞄准哪位宰相都没问题。

    禁卫中又不是没出过叛贼,谁敢将远程的兵器交给他们?寻常守护皇城,也用不到弓弩。即便是御龙弩直、御龙弓箭直,招箭班、弩手班,班直们手中有弓有弩,但他们的箭袋里的箭矢也只有三五支,还都是装饰品。

    “是怕宫里面的人跑出去吧,拿着弓弩是比拿着刀剑方便。”章惇表情冷硬,“石得一准备得还真周到。”

    皇城司手中的弓弩已经开始射击了,都在瞄准张守约和郭逵。就算是再不通兵法,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但身处一窝蜂的人群中,弓弩手们的射击都被干扰到了。石得一在军阵指挥上的无能,让皇城司叛军的优势完全发挥不出来。只有一半能对准目标,但即使是准确的射出去,也只是命中了挡在郭、张二人之前的班直。

    可班直们多有被近在咫尺的神臂弓吓到的,不由自主的便开始后退,让前方的阵线一下子便千疮百孔起来。

    “幸好不会多!”

    皇城司私藏神臂弓,一旦给查实,石得一逃不了罪名,而且是谋图不轨的重罪。在过去,他完全没必要做那等蠢事,也不会给送宫内的敌人这么大的把柄。石得一搜罗神臂弓,必然是在决定叛乱之后。而其目的,就像是章惇所说,更多的当是防备封锁皇城后,有人偷偷溜出去通报其他宰辅——一张弓、一柄弩,所能控制的范围,自是要比刀枪要大得多。

    如此仓促的搜集,数量必然不多,现在又是问询后仓促赶来,更不可能将分散到皇城各处的弩弓给一起带来。只是再少,也有二三十张之多。

    这不是韩冈的推测,而是亲眼看见拖在后面的皇城司叛军主力已经追了上来,韩冈只扫了一眼,就在其中发现了五六张弓,两柄重弩。推测总共有二三十张,已经是往少里算了。

    但张守约在弩箭的威胁下毫无顾忌,踹着几名畏缩起来的班直屁股,一边毫不客气的大骂着。他没有穿着甲胄,却比全身覆甲的班直更为蔑视那一支支飞来的长箭。

    “没事的!只是皇城司。”

    章惇紧紧盯着台阶下的战况,跟韩冈一样,明知流箭的危险,但未避免动摇军心,便没有退避半步。

    “当然!”韩冈很肯定的说着。

    只要郭逵和张守约不出事,区区二三十柄只能射击一两次的弓弩,又能济得了什么事?

    石得一和一群城门兵,当真能胜过有郭逵和张守约指挥的班直?

    神臂弓虽强,但这边也有重甲。而其他方面皇城司的一方就差太多了。

    “贼人的弓弩不会多!有老夫和郭枢密在这里,他们瞄准的也不会是你们……你们还不配!就是射中还有盔甲挡着!冲过去,让他们射不出来!是想守一辈子的殿门吗?!”

    张守约连踢带骂,“老夫在西面就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废物!有功劳都要放着,有官做都要躲着,天上掉饼都不知道捡一下,节~度~使~啊!杨明,郑万,你们想日后后悔一辈子吗!”

    在老将的呵斥下,班直们手中的刀剑和骨朵,终于克服了恐惧,又开始发挥作用。

    在张守约的指挥下,几名班直禁卫中的军官领头,连续两个反冲,硬是砍杀击伤了最前面一排的叛军,将战线给压了回去。

    一名没有穿甲的武将,正是方才随郭逵和张守约出来的将领之一,他现在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脱掉了碍手碍脚的官袍,冲在了最前面,一手提一只骨朵,见人便挥砸过去。其勇力过人,叛军中竟无一合之将,手起锤落,血光四溅,惨叫连声不绝。

    在他的带动下,几名班直便紧随而上,如利刃般将敌众一划而开,直奔石得一而去。

    叛军中的弓弩手乱了手脚,石得一同样是在封官悬赏,呵斥叫骂,但他完全不懂如何临阵指挥。他手下的弓弩手还在射击,可石得一却没告诉他们是该继续瞄准张守约和郭逵,还是射击已经杀到面前的班直。

    但意外总是发生在安心之后。瞄向张守约和郭逵的弓弩比之前少了大半,但一支长箭越过了前方的几重铁甲,正中了张守约的胸口。

    张守约的倒下,让叛军一阵欢呼,石得一也更为兴奋,振臂高呼,反击陡然猛烈起来,攻入敌阵的几人顿时陷入了重围。

    韩冈的脸色陡然一变,“子厚兄,你先回去找李信来。”

    也不等章惇回应,就要向台阶下走去。

    章惇一把拉住韩冈:“玉昆,还有郭仲通!张守约也还在!”

    韩冈迟疑的停住脚,只见老将捂着胸口,在敌人面前努力站稳了脚,紧抿着嘴,一点也不让痛楚暴露在人前。

    郭逵从身边的班直手中抢过一把刀,甩手一挥便切过一名退得最快的禁卫颈项。

    提着沾血的刀,在那名禁卫的惨叫声中,他冷声喝道:“郭逵就在这里,谁敢越过这级台阶,悉斩!队正退了斩队正,都头退了斩都头,郭逵退了就斩郭逵!看看你们是试郭逵的军法,还是上前去博一个封妻荫子?!”

    郭逵的脸阴沉着,在军中几十年的积威,硬是压得无人敢于再退一步。

    禁卫们一阵嚎叫,硬是反冲了回去。

    出手接替了张守约的指挥权,完全不同于张守约的指挥方式,郭逵却同样稳住了军心和战线。

    军心一定,在郭逵的指挥下,班直随即便反压了回去,迫得贼军步步后退。而被围在敌军中的那名将领和几名班直,更是不退反进,直向敌阵后杀去。叛军刚刚重新组织起来的十几名弓弩手,便给他们一冲而散。

    “杀得好!”章惇大叫。

    从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帅,重新做回一名都头,张守约和郭逵都明显表现得很不适应,甚至有负盛名。但表现再差,比起对时机的把握,对战局的掌握,还是远在石得一之上。

    皇城司的攻势虽猛,也只是仗着一股子蛮勇,张守约的受伤就像是火上浇了一瓢油,但郭逵的出手却是一蓬沙土,直接就将火势给压了下来。

    叛军阵脚渐渐散乱,石得一狂躁的大喊大叫,也无力控制他手下的乱象。

    “大局已定了。”韩冈对章惇说着。

    “放开!你们放手!”

    杀鸡一般的尖叫从背后传来。韩冈和章惇侧脸向后看去。

    几名武将押着赵颢从殿内出来,后面还跟着王厚,手中挑着一支长戟。

    赵颢半边脸肿了起来,唇角带血,显然在擒住他的时候,没有给这位亲王殿下留半点面子。

    而另一侧,王厚手中的长戟上,高高挑起了一套衣冠。紫袍金带金鱼袋,还有长脚幞头,那是宰相身上的装束。

    赵颢被强押在台阶上,亮相于众人眼前。

    章惇指着赵颢的脸,一声大喝,“蔡确已死。齐王已经束手就擒。尔等还不速降?!”

    这是压断了骆驼脊梁的最后一根稻草。

    望着已成阶下囚的二大王,又见宰相的穿戴,己方败势已成,谁还有心再战?

    在士气大振的班直猛攻下,皇城司叛军支撑不住,阵型崩溃,数百人四散而逃。而赏格诱人的石得一更是被几十名班直穷追在身后。

    就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中,一追一逃。双方的距离渐渐接近,很快便要赶上。

    跟随石得一逃窜的亲信,一刀捅在石得一的腰上,举起腰刀,大声喊:“我杀了石得一。”

    但他话声未落,随即便被追兵剁翻在地。

    几十名禁卫一拥而上,还没有咽气的石得一被乱刀一阵疯砍,转眼便成了一滩肉泥。

    韩冈在后面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这一切,感觉最后就像是闹剧。不过再是闹剧,现在也终归是结束了。

    “忘了问一下究竟是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叛了。”他叹了一声。

    “多问何益?”章惇反问韩冈。

    的确不能多问。若是让他攀咬出太多人就不好办了。

    但韩冈心中总是挂了一件事,蔡确一向爱投机,但这一回,未免太过果决了。

    “蔡确曾与曾布一起劝说太后行废立事,以安人心,太后严辞拒绝了。石得一在其中必是不甘寂寞的。”

    “什么?这个消息我怎么没听说?!”

    “这就要问玉昆你自己了,为什么会不知道?”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上)

    为什么没收到消息?

    理由不必多想。

    韩冈现在的身份是一重。

    从朝中退出来,韩冈身上只剩一个图书馆馆长这个说来可笑的差遣。不可能还能像之前一般,能够及时得到朝廷内外消息。而在宫廷中,很多时候,半个时辰的差距,就是生死之别。

    而宋用臣、石得一,这两人亦是关键。

    若有人劝说太后废立天子,那么向太后事后不可能不通知自己。朝中宰辅,能确定支持赵煦的只有王安石和韩冈。

    但如果中间有人设置障碍,使消息到不了自己的手中,石得一、宋用臣两人合力,肯定能够做得到。

    更有可能他们直接劝说太后,找个理由拖上一天的时间——大祥祭典就是最好的理由。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后果就是韩冈直到章惇说破之前,对此事都是懵然不知。

    这一回,若是能……韩冈暗自摇头,其实一样的,他就算事先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可能想得到蔡确会敢于选择直接叛乱。

    就如章惇,他在入宫前,就知道了蔡确、曾布劝说太后失败了,可他一样没想到蔡确、曾布会直接联合宫中的太皇太后,直接将太后给赶下台。

    不过,整件事依然疑云重重,不是那么简单。

    章惇的态度才是重点。

    “子厚兄,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韩冈用漫不经意的声音问着,双眼则望着大庆殿前的广场。

    郭逵在那边正在约束班直禁卫,命他们回护大庆殿。以防他们追杀性起,反而让皇城司残余的叛逆来个狗急跳墙。二大王被押回殿中去了,王厚跟着一起回去,不过有一名将领被郭逵招了过去,大概是要吩咐他做什么事。基本上是清扫和收尾,等到派人诏谕皇城司剩余的叛军,这一场变乱,便算是再无反复了。

    但韩冈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章惇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昨日夜中。”章惇声音略沉,挥手让已经站得很远的了禁卫躲得更远,“如果不是大祥和宵禁,应该能更早一点。”

    前一日晚间的消息,一般第二天就该知道了。但天子的丧礼使得宫禁森严,消息传出不易。而大祥祭礼持续了一整天,更是耽搁了时间,而宵禁也阻碍了消息扩散。

    章惇说得的确没什么问题。

    但章惇夜中收到消息,没有直接通知自己倒也好说,时间上来不及,但今天入宫前也没有多提一句,就是问题了。

    现在说出来,是因为明白瞒不过去,才早一步说破?

    “玉昆。”章惇双目平视前方,“蔡确的为人想必你也清楚,你觉得为什么蔡确会做这等大逆之事?”

    韩冈敛容不语。

    打了十来年的交道,韩冈当然了解蔡确这个人。

    蔡确的赌性的确很重,这是世所共知,但他一贯赌得极精,从来都是以小博大,都没见他输过。

    十年间,从给韩绛溜须拍马谄媚献诗的芝麻官,摇身一变,做到了与韩绛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论功劳,两府之中,有哪个比他稍差?但他偏偏官运亨通,让谁都比不上。跟蔡确比起来,三十为公辅的韩冈,也都只有撞墙的份。

    以蔡确的性格,如果没有不得已的理由,以及足够高的胜率,蔡确根本不可能会选择走上谋反这条路。

    若说胜率,这没话说。也许蔡确在劝说太后废立天子之前,就已经在做准备,但时间也不会超过二十四天,甚至不会超过半个月,乃至十天。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参与到叛乱中的人数和身份已经多得让人胆寒,若不是韩冈出其不意的捶杀蔡确,蔡确他是赢定了。至少超过九成的胜率,正常的赌徒都会去赌。

    但光有胜率,没有迫在眉睫的危机,蔡确也肯定不会去做这等杀头买卖。

    就算他之前劝说太后废幼主、立新君已经失败了,但他还有时间去联络其他宰辅,将声势更为壮大,逼迫太后同意废去赵煦。

    除非太后的态度实在有异,让他嗅到了危险,又或是有什么事让他失去了自保的信心。

    “玉昆,你当日去蔡确府上到底说了什么?”章惇又进一步问着。

    韩冈的脸色更为严肃。章惇在问他跟蔡确的对话,更是在质问自己,还记不记得当初跟他说的那番话。

    他转头直视章惇。

    子厚兄!你是说这都是韩冈的缘故?

    章惇毫不动摇的对视着。

    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啊!太尉!”

    一声尖叫打碎了章惇和韩冈之间几乎凝固的气氛。

    韩冈立刻循声望去,只见方才还站得笔直的张守约,突然间就倒了下去,旁边看护他的班直抱着他大叫。

    韩冈忙丢下章惇,几步下了台阶,心中却为不必跟章惇对峙下去而松了一口气。

    章惇只差明说是韩冈造成了今日的结果,而韩冈都找不出话来给自己辩解。说这一次宫闱政变全是韩冈的错,或许过分了,但要是说韩冈对废立之事的态度是主要因素,那还真没错。

    见到韩冈过来,那名班直叫道更大声了,“宣徽!宣徽!太尉他……”

    “别慌!”韩冈一声轻喝,让他住了嘴。

    走到近前,韩冈直接在张守约面前蹲了下来。测了呼吸和心跳,还好都能感觉得出来,只是昏了过去。

    韩冈低头仔细查看张守约的伤口,从正面只能看见短短的一截翎尾。

    长箭是射到了张守约胸前的位置上,箭杆连着衣服,韩冈不敢扯开直接看伤口。这样的伤,创口内夹进了衣料,得用剪刀剪开衣服才行。

    韩冈又小心的摸索了一下背后相应的位置,能感觉到衣服里面有个尖锐的凸起,这是贯通伤。

    十来步的近距离,力道就算不太大,两尺箭杆也足以人射个对穿,这不是难以想象的事。

    “将老太尉侧着身子。”韩冈吩咐道,“小心一点。慢一点。慢。再慢一点。好……扶好了,别动。”

    班直听着韩冈的吩咐,将张守约的身子侧过来时,已是满身大汗。

    韩冈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张守约的背部情况。射中他的长箭,并没有穿透背后的衣服。但韩冈是老带兵的,又管过军器监,只通过触摸,就能感觉得出箭矢的类型。

    从手感上看,这是常见的破甲箭簇,呈略尖锐的三棱锥。对于普通的板甲有着不错的杀伤力,不过班直禁卫的全身甲,是外层铁板而内衬牛皮,相当于铁甲加皮甲的双重甲胄。一般的破甲箭也无济于事,只能用破甲弩和更为专业的箭矢才能射穿。

    韩冈不知道这样的箭矢,石得一是从哪边弄来的,但不得不庆幸是这样的箭射中了张守约。

    幸好是这等讲求穿透力的破甲箭簇,造成的伤口不大,换成是普通的扁箭头,洞穿身体的伤口就没那么简单了,穿过体内时,不知要伤过多少内脏器官。

    “玉昆。张太尉怎么样了。”章惇早走了过来,见韩冈检查得差不多了,便轻声询问。

    “口中无血,没伤到肺。脉搏也安好。可能没伤到脏器。”韩冈又重新上下检视了一番,点点头,略大声的对章惇说着。

    只是他站起来后,在章惇耳边的声音则低一点,“不过也可能是内部的伤口给箭杆挡住了,拔去箭杆的时候就立刻大出血的伤兵,从来没少过。且即便没这么重,以张老太尉的年纪,能否吉人天相,真说不准。”

    “怎么办?”章惇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

    张守约在宫中威望极隆,如果他安好,由他宣布宰辅们对参与叛乱之人的决定,宫中的乱象转眼可定。但他现在受了重伤,光靠宰辅,即便是郭逵去,也没那么顺利。

    韩冈心情其实更差。

    他跟张守约的关系,比章惇之间更近了一筹。只是因为文武殊途的关系,不能太过接近。

    当年就是张守约与王韶一同推荐韩冈为官。而李信更是在张守约麾下多时,最后也顺利得官。要不是双方的地位都已经太高,分据文武两班的顶端,韩冈早与张守约直接定下姻亲了。而且即使有这个因素在,李信的儿子也已经在与张守约的孙女议婚,只待写婚书了。

    “得找外科的翰林医官来,而且这里更不可能动手术。”

    “宫中现在谁能排得上用场?”章惇又问。

    “精于外科的医工多在边军中。现在太医局里面,只有一个曹景圣算得上出色。”

    河东有一群外科学水平超越这个时代上百年的军医,可他们还在解剖尸体,都还没调回来。

    “得快点将这边的事给收拾了。那曹景圣今日是在宫中轮值,还是宫外医院问诊?”

    “要知道就好了。”韩冈叹道。

    按照韩冈定下的规矩,太医局的医官、医工和医生们,都会轮班去城中的医院给士民看病,一方面练手,免得医术退化,另一方面,专卖成药、隶属于太医局下的和剂局,也能赚上一点。如果今日曹景圣在宫中当值,那么张守约能保住性命的可能又高了一成。

    这时,喧嚣声大起。

    一彪人马从西面的文德殿方向赶来,但章惇和韩冈在看了几眼后,就放下了紧张。

    “宽衣天武的兵到了。”

    诸班直加上宽衣天武的人马,足以压下皇城司的残兵。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中)

    章惇和韩冈都不担心宽衣天武是来支援叛军的。

    守卫在天子、太后和太皇太后周围,主要是班直和宽衣天武的成员。守卫宫掖,同样有天武军。

    作为更为贴近核心的禁卫,他们就跟班直一样,绝不可能听从石得一的指派。

    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者,宽衣天武即使站在叛军的一方,能起到的作用也极为有限。

    而且若是那么容易就被收买去,张守约就未免太失败了。

    最多也就两三个将校给收过去,在变乱时,稳住宽衣天武,不让他们出来坏事。

    更有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发现皇城司兵马在攻打大庆殿,不知缘由下,决定静以观变。待到皇城司失败,觉得是痛打落水狗的时候了。

    果不其然,这一批天武军正是来打落水狗的。拦住了几条通往西面的通道,将向西走的叛军一股脑给兜了起来。

    原本因为班直的人数不足,不能将所有叛贼尽数擒获,现在终于是有了足够的人手。可这等虎口抢食的行为,也惹来追杀他们的班直愤愤不平,

    韩冈没闲空去理会宽衣天武,他让人去太医局找担架,至少要尽快将张守约送到可以动手术的地方。

    班直跑着走了。韩冈仍忧心不已,张守约年纪大了,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一回。

    章惇已经走到了一边,拉着一名班直再问些什么。

    韩冈心情此时更加沉郁。

    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才得到的来之不易的信任,这么多年才累积下来的交情,正因为这一次的变乱,而产生裂痕。

    章惇是知道自己想法的,恐怕免不了要认为自己是私心坏国事。

    之前章惇选择保持沉默,当也是希望蔡确能够继续说服向太后废立天子。只是他肯定没想到蔡确在失败之后,会毫不犹豫的将太后直接给抛弃掉,并没有去联合其余宰辅。

    蔡确的选择不能说有错。

    如果自己坚持要保幼主,不论反对这有多少,必然能说服向太后。太后的态度出去后,就没人会跟随蔡确、曾布。

    当赵煦亲政后,其他人或许还能保条命,但蔡、曾二人是必死无疑,甚至株连满门良贱。从蔡确的角度来看,他是绝不会的愿意看到这个结果的。

    只是还有其他地方有问题,有着说不通的地方,让韩冈依然很难理清一个头绪。

    蔡确已死,再也不能确认他当初的想法,石得一也死了,皇城司的这一条线也算是断了。只能通过其余谋划者和参与者的口供来推测了。

    想到这里,韩冈的神色又是一变,“留那些叛贼一条命,有话要问他们!”

    当年庆历卫士之变时,当参与进来的禁卫失败后,仁宗皇帝曾喊着要留活口,好用来查明真相。但最后却是一个都没有留下来,参与进去的叛贼全都给杀了。

    这一回可不要如此。到时候连追究都不可能了。

    “玉昆,你打算事后穷究吗?”

    章惇听到韩冈的喊话,便质问着韩冈的用心。

    “该放的放,该抓就抓。可以不穷究,但必须要追究。”

    “该放就放,该抓就抓。”章惇轻笑道,“倒像是魏武在官渡之后的作派了。”

    韩冈脸色稍稍一变,章惇这是乱比喻。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说了?

    官渡之战时,曹弱袁强,曹操麾下多有写信联络袁绍。待袁绍惨败,往来信件被缴获,曹操没有拿着证据追究,而是一股脑的烧了自己麾下与袁绍方通信勾结的证据,从此人心安定。

    但这一回的情况完全不同,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比同魏武帝。

    “玉昆。你觉得这一回蔡确为何能够这么做?”章惇重又问了这个问题,用词稍稍有些不同。

    韩冈为之正容。

    向太后是相信了自己,所以才一力保住赵煦的皇位。否则她只消顺水推舟就可以了。

    当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说服王安石和韩冈,才能说服太后的时候,蔡确的心思转到另一个方向上也就无可厚非起来。

    韩冈没办法洗脱自己身上的责任,总是外人不追究,他自己的心里也明白,必须为此事负责。

    具体的细节,没有必要去猜测了。

    自己在辅臣中给孤立了是事实。

    章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可韩冈有另外一种看法。

    苏颂新官上任不久,权力抓不到手中,论耳目消息,还不如自己。但章惇不是。

    韩冈没有责难章惇态度的立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而章惇也不是他的下属,自然有自己独立的判断。

    放弃两府中的职位是自己的错,怨不到他人头上。

    放弃了中枢内的职位,就等于放弃了应变的能力。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能够后发制人的。

    这一次,蔡确叛得仓促,但差点就给他成功了。

    犯过一次蠢,他不打算犯第二次。

    殿外的台阶上,寒风呼啸。

    等不及担架过来,韩冈让人做了简易的担架,将张守约先抬进了殿中。

    韩冈返身进殿,此时大势已定,殿中的气氛明显的活跃了许多。力挽狂澜的韩冈,更是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礼。

    但韩冈看见宋用臣已经倒在地上,脸色就是一变。

    “这是怎么回事?”韩冈皱起眉。

    “自杀了。”王安石说道。

    韩绛无奈:“咬舌自尽,谁都来不及阻止。”

    “怎么就让他这么轻易就死了?”韩冈还有很多事要问,宋用臣作为太后近臣是个关键。

    “可惜了。”章惇啧了一下嘴,“他可是值一个节度使呢!”

    “二大王也是节度使!”张璪低声笑道:“太皇虽不能治罪,但制住伪帝和太皇亦是大功。要恭喜玉昆,还有你的表兄了。”

    首先开出节度使价码的是高滔滔。之后王安石如报复一般,也为韩冈定下的四名首恶都开出了节度使的悬红,之后明确说擒杀宋用臣与石得一者为节度使的是章惇,不过其余两名首恶的赏格,自不会比

    宰辅押下全家性命所订立的誓言,事后必然要让太后予以追认。

    李信擒了赵颢,这个节度使,不出意外就拿定了——只要韩冈愿意去拿蔡确的赏格。

    赵颢在韩冈捶杀蔡确之后,便失了魂,大喊着要杀韩冈。可李信一提了刀剑过来,赵颢就往他亲娘那边跑。

    李信是个实心眼,追着赵颢直接就冲上了台陛,不仅赵颢给他用剑柄敲打了一顿,连赵颢的儿子也被他一把拎起,丢到了太皇太后怀里。

    本来高滔滔看见儿子被李信踹倒,正准备去保护儿子,却给李信丢出的孙子一砸,又摔回了座位上,差点就闭过气去。

    韩冈从一开始就没有将这一家三口放在眼里,没臣子理会他们,他们就什么都不是。由于宰辅们的刻意忽视,又有石得一在外,一时间就连班直都把三人丢一边,但李信一刀一剑控制了祖孙三人,郭逵用了大半辈子才拿到的节度使,李信现在轻松到手。

    不过韩冈在让李信过去的时候,倒是没注意这一事。

    宰辅们的誓言之中,悬赏只是其次,关键是只诛首恶和不从逆者有功无罪这两条。韩冈当时表面平静,心中可是紧张到了极点,王安石和章惇到底开出了什么价码,他还真是没注意。

    倒是之后出了大庆殿,面对石得一带出来的叛军,郭逵宣布的悬赏,他却清楚的记下来了。当时自觉大局已定,心情已是轻松了许多。

    “可惜没有一剑砍死这贼子,就是生擒也好啊,那可就是身兼两节度了。”

    王厚半开玩笑的话中,稍稍有些酸意。

    韩冈让李信去捉赵颢,却留王厚守着王安石。当时情况紧急,谁都没有多想,可现在几位首恶,或擒或诛,当事人的心中,就免不了有几分怨艾了。

    从王厚的态度上,韩冈不得不庆幸,幸好宋用臣自杀了。

    如果李信捉住的只是那一家三口倒没什么了,可要是他顺手将宋用臣也砍了,那可就成为众矢之的了。

    节度使没有遥郡,遥郡官最高也只是遥郡节度使留后,武臣外任更是只到遥郡观察使为止。一说节度使,就只是正任官。三十出头的节度使,一般的宗室都难做到。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王安石忽然不耐烦,“当速去迎太后!”

    得了王安石提醒,众人纷纷警觉,表示赞同,“我等一同前去。”

    向太后和赵煦被囚禁在坤宁宫中,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时间也很短。

    此番叛军的首脑皆已死。守在殿外的叛军全都投降了,不肯投降的则全数处决,

    向皇后身边的宫人只有少部分参与叛乱,而不论哪一部分,现在全都不存在了。

    当群臣涌进太后和皇帝被囚禁的室中。

    向皇后从软榻上盈盈站起,没有哭闹,或是惊喜。

    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双眼只看着人群中的韩冈:“蔡确呢?”

    韩冈低头:“被臣杀了。”

    “太皇太后和齐王那逆贼呢?”

    “全凭太后处分。”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下)

    【不知道怎么回事,弄得更新的节奏全乱了。后面还有。请各位明天早上看。】

    刑恕曾经见识过御史台中,怎么处置不肯交待罪行的人犯。

    在脸上一张张的贴上黄表纸,然后喷上水或者醋,让人犯在濒死的窒息中失去一切反抗心。

    要不然就是整个人手脚被捆上一圈圈的绳索,偏偏绳索上还被倒上了一盆水,收紧后的绳子能将手脚勒得发紫发黑,再丢在冬天的风地里,一时半刻,就能送去大半条命。

    不过御史台中有一点好,对犯官是不动刑的。在提供的饮食上掺些污物,或是在牢狱外处刑人犯,让惨叫传进牢房,就算得上是逼供的手段了。

    现在即便刑恕已被认定是蔡确从犯,谋反的党羽,可也并没有给他绑上绳索,更没有上任何刑具,只是将他约束在大庆殿的偏殿中。曾布、薛向则是在正殿中,苏轼更是在另一头,虽然同为犯了不赦之罪的重刑犯,还是依照官职分出了等级。

    外面有十几名军士在看守,殿内则只有刑恕一人,以及蔡确的尸体。

    殿宇内空旷无比,却让刑恕几乎都要喘不过气来,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上。

    他胸中憋闷欲裂,仿佛每喘上一口气,胸口上的巨石就会落下一分。

    同样的窒息感,使得刑恕的双眼早没了之前的灵活,口才更没有施展的余地,只是在苟延残喘。

    殿中寂静无声,外面看守的声音传进来后,就放大了许多。

    “……肯定是凌迟啦,斩首都是恩典。”

    “两府的几位相公可都是发了誓,不诛从党。”

    “兵不厌诈嘛。谋反能怎么饶?”

    “这可说不定。相公们怕是都不想落一个食言自肥的名声。”

    守在殿外的并不是御龙四直的成员,而是金枪班,他们并没有参与到政变中,能够用看热闹的口气谈论宰辅们是否会践行诺言。

    大庆殿上喧哗,平时就是重罪,若是议论不该议论的政事,更是不会轻饶。

    若是在平日,纵然贵为班直,但在进士眼中,依然是赤佬。有谁胆敢对士大夫无礼,结果都会很凄惨。莫说大声喧哗,就是低声私语,被御史看见听见后,也少不了一顿教训。

    可作为蔡确党羽,刑恕现在连捂住耳朵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里面空着做什么?为什么里面一个人不放?想想就知道了。”

    “是……”

    声音突然间就低了下去。

    是啊,为什么韩绛刻意下令让金枪班的禁卫在外看守,里面却不留人?而王安石和其他宰辅都默认了。

    金枪班里面是有聪明人呢。

    刑恕抬头看了看离地数丈的房梁,又将殿中的柱子一根根数过去。

    韩绛是希望自己能够将这个机会给利用上吧。

    ‘不要给其他人再添麻烦了!’

    在张璪离开时,向后投过来的一瞥,仿佛就是在这么说着。

    大庆典上,由韩冈领头,宰辅们当面宣誓,只诛首恶,从者不问。靠了这一句,稳定了殿中班直之心,让他们尽数叛离。

    明明可以做个功臣,享受一切可以享受的待遇。却因为胆怯,现在却要担心宰辅们是否会说话不算话,被秋后算帐。

    刑恕已经没力气去嘲笑他们的愚蠢。

    但作为从犯,正可以借着这一条免去一死。只要宰辅们不肯舍了面皮,太后也必须让上一步。

    只是谋反的从犯又岂能这么简单的就逃出生天?前两年的赵世居谋反案,那几个只是说了几句好听话,甚至只是送了两本星图谶纬书籍的天文官,在地府里也会大喊冤枉。

    所以刑恕现在的待遇,就是解决两难境地的办法。

    外面陡然间一阵喧嚣。

    好像稍远的地方,有许多人在吵嚷些什么。

    刑恕一下便站了起来,紧张得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丝侥幸从心中腾起,仿佛在海中沉浮时,在前方发现了一块木板。

    宰辅们都去迎接太后和天子,这边除了一个郭逵,就没有别的重臣。

    说不定,还有扭转时局的机会。

    可喧哗声很快就平息了,殿外的议论则继续传进来,在梁柱间旋绕。

    “韦都虞死了!”

    “咬舌自尽唉。”

    “前日看见他时,还真想不到会有今天的事!”

    殿门外一阵唏嘘感叹。

    殿门突然被推开,刑恕就看见有几个人从门缝中向他这边张望了一下,转眼就又关起来了。

    韦四清死了。

    自尽。

    这一位御龙直的都虞候是宋用臣联络上的。在保扶太皇太后的这件事上,他出了大力。昨夜的改天换日,有他一份。

    昨日刑恕在蔡确身边还见过韦四清。方才在隔壁的正殿中,他更是亲眼看见了李信用一柄飞剑,打碎了最后的机会。

    当时韦四清还活着,现在就已经命归黄泉。

    刚才向殿里张望的这几人,是不是很失望?

    自己硬是厚着脸皮还活着。

    刑恕嘴角抽了一下,却挤不出一个笑容来。

    怎么就这么败了?

    刑恕到现在都难以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蔡确会答应铤而走险,刑恕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他能起那么大的作用,与他了解蔡确的心思分不开关系。

    蔡确之父蔡黄裳,曾为陈州幕职,其时前相陈执中出判陈州,以其不堪任事,勒令其致仕。以至于蔡家流寓陈州,全家的生计都陷入了困境。直到蔡确中了进士,才扭转了如此窘境。

    宰相随口一句,便让蔡黄裳丢官罢职,以至郁郁而终。蔡确对陈执中的憎恨,是父仇不共戴天。所以前几年的陈世儒弑母案,便是蔡确力主将陈执中的独生子给处以极刑。

    而蔡确对权力的渴望,也同样发轫于旧年的经历。一想到十年之后宰相之位不保,甚至不是十年,当蔡确劝说太后失败,他的位置就已经动摇了。王安石和韩冈会将他当成出头椽子,用力的打压下去。

    要让蔡确相信局势会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刑恕根本就没费什么力气,一切的根源完全出自蔡确自身的恐惧。

    但将这份恐惧发掘出来,则正是刑恕之力。

    刑恕在程颢门下,一向备受看重,在洛阳诸元老那边,也极受重视。

    他一向自诩日后当能步上青云之路,三十登朝堂,四十而望公辅,五十岁,就该是相公了。

    可是自从那位年纪比刑恕还要小许多的半个同窗出现后,刑恕对未来的规划,就像是笑话一样。

    随着功劳的积累,官位的晋升,就是西京元老之中,都没人再将韩冈当做年轻晚辈来看待。

    不论是官场、学术还是人望,刑恕无一事能与他相提并论。甚至做一做比较的想法,泄露出来,都会惹来一阵嘲笑。

    幸好从蔡京开始,韩冈在官场上就一路下坡,到了炭毒案中,韩冈错误的选择,让他过去积累下了的功劳都摇摇欲坠。

    这一回的事变,并非刑恕引发,除了在蔡确耳边推波助澜,剩下的只是居中联络而已。

    不过刑恕很早就考虑过了这个对他最为有利。

    光靠蔡确,终不过是一个走狗。

    路上的野狗时常能见,几乎都是丧家之犬。

    刑恕从来都没想过将自己的未来绑在蔡确的官靴上。

    刑恕很清楚自己的份量,蔡确之所以要用自己,也是看在了自己背后的关系。

    真正的能让他功成名就的,是存亡续绝的功劳。

    刑恕想要的是挽救旧党。

    蔡确、曾布和薛向撑不起大局,太皇太后上台后必然要引洛阳元老入朝。

    一旦太皇太后能够垂帘,压在旧党头上的这个天,给彻底给翻了过来。

    早在蔡确决定放弃向太后的几天前,刑恕就已经在想象他日后回到洛阳,会在元老们中得到什么样的待遇。

    但韩冈用骨朵挥出的一记猛击,不仅击碎了蔡确的天灵盖,也将他刑恕的幻想,给砸得粉碎。

    殿中的光线一下就有了变化,殿门不知被谁推开了,又有人向内张望。

    很快,从门缝中传来了一句话,“胆子倒是够大的。”

    “还指望能活吗?”

    殿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

    外面的班直都在盼着他自尽,但刑恕不甘心。

    就算以后一辈子都是罪囚,但好死总不如赖活。

    不管怎么说,刑恕觉得性命比一切都要重要。

    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

    现在,他只能指望东西两府的宰执们,能够信守诺言了。

    能不能逃过一命,就看宰辅们能不能让想太后承认他们的许诺。

    ……………………

    “听凭吾处置?”

    听到韩冈的话,向皇后静静的站了起来。从面前的宰辅脸上逐个看过去,最后,又落到了韩冈的脸上:

    “一个是先帝之叔,另一个是先帝之母。韩卿家,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有刑律,有故事。”

    “嗯?”向皇后轻轻的鼻音问着。

    韩冈低头:“赵颢依律当论死。立斩于宣德门外。太皇太后依春秋故事,不当问。让臣来断此案,便是这个结果。不过太后若觉不如意,听凭处分。”

    “让吾来处分?……”向皇后轻笑,“吾若是当真处分了太皇太后,日后怎么见先帝?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吧。”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四)

    “就按照韩卿家说的办。”

    听到向太后的话,韩冈欠身行了一礼,“礼记有云:‘故上之好恶,是民之表也’。太后宽厚仁孝,正堪为万民之表率。”

    “吾是宽厚,宽厚得这一回差点连命都送了。先帝交托吾的基业,也要落到那些贼子的手里。日后还会晨昏定省,谁还能说吾不宽厚?”

    向太后的声音平稳得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话语中的的恨意深如渊海。韩冈心头都是一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不过不论换做那个大臣来说,都不可能同意向太后处置她的姑姑。站在儒臣的角度,他们必须要保住高太皇的地位和待遇。

    韩冈规劝道:“若父母慈爱,子女孝顺世所常见。如虞舜,父不慈,弟不悌,犹能孝于父,友于弟,其德方能光耀千古。”

    章惇眼皮跳了一下,韩冈还真是会抓时机。

    当年英宗皇帝与曹太后关系恶化,韩琦入内劝说英宗,英宗对韩琦抱怨说‘太后待朕无恩’,而韩琦便拿着虞舜为例子,规劝英宗要孝顺当时的曹太后。

    可韩冈趁机提起宋英宗的旧事做什么?这是怕向太后想着换皇帝,故意提醒她英宗当年是个什么德性吗?

    向太后久在宫中,自是知道当年旧事,“韩忠献劝谏英宗皇帝话,吾也还记得。太皇太后那边,吾是无话可说了。二叔那里,史书上有很多,更不用提了。倒是蔡确,他堂堂宰相,已是位极人臣。上追父祖,下荫子孙,吾什么时候慢待过他,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韩冈没说话,蔡确到底为什么会反叛,向太后是肯定知道原因的,现在不可能明着说出来。没有韩冈坚持要保赵煦,没有向皇后坚持依从韩冈,蔡确不至于会走极端。

    “蔡确昔年为臣所荐,可转眼又弹劾臣。云为国事,实乃私心。其本性如此,今日不过故态复萌。”

    王安石当年重用蔡确,却被蔡确背后捅了一刀,此事尽人皆知。但王安石这么说,一看便知是要将问题归咎在蔡确的本性身上,而不是去追究是什么样的外在原因,造成了蔡确的叛乱。

    “虎狼之心,岂是人能体会?奸佞之辈,其所思所想,自与正人君子迥然而异。王安石其言有理,不过是故态复萌罢了。”韩绛也这般说着。

    剩余的两府宰执,至少章惇的态度也可以确定,是息事宁人,不穷治此案。张璪、苏颂的态度也大类如此,否则以蔡确、曾布和薛向在外的人脉关系,不知会有多少人被牵扯进来。

    南丰曾家进士十余人,薛向家里也是数代为官。而蔡确,正在跟韩琦家议亲,本身又与冯京是姻亲,福建蔡氏亦是望族。

    宰执班中,谁敢放言穷究不舍?若是株连起来,一两道弯后就能牵扯到他们或是他们亲友身上。

    只有底下的官员,恨不得上面多空出些位置,才会有人想着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不过蔡确党羽,必是多为名利所诱,以至于利令智昏。”张璪忽然说道,“又自诩才高,以朝廷不能用,故而多怨。如苏轼,如刑恕,如韦四清等人,皆如此。再如蔡京,由台端沉沦下僚,久闻其对外多有怨言。又是蔡确亲族,其嫌疑亦远重于他人。”

    如果张璪不是于在宫中当着其他宰辅的面公开宣言,而私下里与太后说,韩冈肯定会举双手赞成。不管蔡京真有罪假有罪,只要以叛贼党羽为名给他定了罪,他这个枷锁就别想再钳制住韩冈。

    向太后又转问韩冈:“韩卿家,你看蔡京是否与蔡确有牵连?”

    “臣与蔡京有旧怨,是与非,臣不便多言,请有司查证便是。”

    一入法司,想要什么结果都容易。蔡京没了地位,没了后台。谁会为了他,放弃讨好韩冈的机会?

    韩冈完全没有留着这道枷锁的想法。时过境迁,过去为了自证心迹,刻意竖起的障碍,现在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过韩冈的回答也是堂堂正正、在情在理,有嫌疑自然要问,难道还要他保蔡京无嫌疑不成?他能明说与蔡京有旧怨,却并不落井下石,而是让有司去查证,这已经算得上是正直了。

    “殿下。”王安石这时上前一步,“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不在皇城之外,而在皇城之内。”在他看来,向太后问了太多可以放在日后去审问的事,“没有宋用臣、石得一为内应,御龙四直与皇城司不会叛乱,而蔡确纵有叛心,也无能为力。”

    宋用臣、石得一联络蔡确的可能性,要远远超过蔡确联络宋用臣、石得一的可能性。

    天子近臣想要联络外臣叛乱,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但让外臣去说动天子近臣做反,这风险冒得不知要超过多少倍了。

    同样的理由也能用在宋用臣、石得一身上。

    处理太后及天子身边事的宋用臣,掀动在外围执掌实务的石得一,自是远比石得一说动宋用臣要容易。

    但宋用臣是先帝赵顼自李舜举后,最为亲信的内侍,他为什么会投向太皇太后?

    这件事不是站在这里猜测就能想得到的。光是赵煦弑父,向太后拒绝另立,应该还不至于激烈到如此的程度。在这二十多天里,必然还有些事让宋用臣对向太后和小皇帝彻底失去了忠心。

    “没有从贼的,就是忠臣,刘惟简、王中正都被关押起来了。宫里面的事,让他们来处置。”

    不论王安石是不是想要乘机插手宫中的人事,但向太后的回覆,一开始便否定了这个可能。

    常言到文章憎命达,现在韩冈也有类似的感觉。

    他不是在想苏轼的事。也许千年之后,流传于世的名篇会多了岭南或西域大漠的篇章,不过现在,韩冈只是觉得吃过苦头,人真的会成长。才学,心性,都会有些变化,脱胎换骨一般也不是不可能。

    向太后的冷静,远远出乎于韩冈的预料。如果她偏激的要大开株连,这还在预想之中,可刚刚经过了一场叛乱,还能想到不给外臣机会,在叛乱之前,她也许还没有这样的水平。

    “朝廷里面,有谁是蔡确党羽,一体交付御史台和大理寺去审问。有功者,也当重赏,赏格由两府共议。”

    “殿下。”王安石躬身道,“请殿下恕臣等擅专之罪,之前在大庆殿上,因从贼者甚多,不得不擅作主张,赦免了他们的罪行。”

    王安石将当时大庆殿的一切,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

    向太后这时才知道,这场本已是十拿九稳的叛乱,究竟是怎么被翻了盘。韩冈说的杀了蔡确,竟是他亲手用骨朵给捶死的。

    熟视韩冈良久,向太后轻声道:“多亏了韩卿家。”

    “不敢。这是臣的本分。”

    “张守约一定要救回来!”

    “已有御医在为他诊治。”

    向太后点了点头,望着面前一众宰辅:“多亏了诸卿。”

    王安石率众人谢过。

    向太后又道:“事急从权。既然相公们都说了要赦从犯之罪,那就这么办吧。”

    她回头向后,“官家,非诸位卿家之力,你我母子几不能保。日后当时时念着今日。”

    “儿臣知道了。”一直静静的站在后面的赵煦低声回答着。

    “陛下可安好?”

    赵煦与向太后被囚禁在一处。但群臣进来后,有意无意间把小皇帝给忽视掉了。但诸事已了,赵煦就在眼前,已经不能当做没有看到这位大宋的皇帝。

    赵煦只披着一件小袄,不是出外视朝时的装扮,但神情态度却还是一如往日。

    听到群臣的问候,他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三个字:“朕无事。”

    赵煦的冷静得莫说不像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就是成年人处在他的情况下,也不至于如此平静。

    是天生的心性,还是没有意识到最后的结果有多严重?

    赞叹赵煦早熟老成的话,世间已不知说了多少。如果没有炭毒一案,看到赵煦现在的表现,群臣必然要赞叹皇宋又出一英主。

    可现在赵煦表现得越好,朝臣们心中的戒惧就又深上一层。

    一想到十年之后,一名冷静早慧、却又弑父之罪的君主将要掌控朝政,在列的朝臣们,有几个不是暗自心惊?

    赵煦在刑律上当然无罪,六七岁的小儿做下什么错事,都不会有人认为他是故犯,也不可能论于刑律。有董仲舒春秋决狱的例证在前,就是成年人误杀父母,也不会论死。但从纲常上,赵煦却绝逃不脱一个弑父的罪名,谁让孔夫子在春秋上写明了是‘弑’。

    韩冈从赵煦脸上收回视线,落到王安石的身上。

    众人之中,当只有一个王安石跟他是一般心思。

    王安石之所以还要保赵煦,也仅仅是看在刚刚驾崩的赵顼份上,心中顾念着旧情,否则也会成为劝说向太后另立新君的一员。

    恐怕有不少人再想怎么不给惊吓到。要是当真惊悸发病,也就能顺水推舟的换一个新君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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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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