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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发书后的一点感想、辩解、解释,诸如此类的废话

    这是俺的第二本网络长篇,不同于大宋帝国征服史带着自娱自乐的开头,灌注在这本书中的心力要多得多,而时间也多得多。 为了把本书写好,收集的资料装满了一个硬盘分区,更放弃了几个很有爱的题材。

    不管怎么说,熙丰变法,或者说王安石变法,是研究宋史时一个跳不过的课题,也是穿越宋代的小说中十分吸引人的题材。有诸多珠玉在前,当俺在屏幕上打下宰执天下四个字时,便已经有了给人拿去做比较的心理准备。

    俺不想让自己的作品被人踩在脚下,听从了长河编辑的意见,将前面的篇章多次修改,力图让宰执天下尽善尽美,所耗费的时间在俺看来也是值得的。

    好罢……俺承认,前面都是在为自己的连续跳票在找借口,完全是废话。

    按照龙空和sc的惯常的七字真言,俺头上ID已经变成了绝不跳票哥斯拉。跳票跳得天怒人怨,俺也很不好意思,也想在脑门上刺上暴雪公司的Blizzard商标,从此心安理得的跳票下去。

    幸好俺没有去刺,不然放到专卖店里,cuslaa肯定卖不过手持巨斧的血蹄老兄,只能摆在角落里落灰。

    而现在也不需要去Blizzard,跳票的时代已经过去,更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要刺也是刺上jīng尽人亡……不,是jīng忠报国才是。

    按照俺过去的承诺,接下来的两个月,每个月更新三十万字,绝不拖欠,绝不毁诺。请各位拿着红票和收藏拭目以待。

北宋元丰改制前后文官本官官阶表

    元丰改制前后文官本官官阶表(又称寄禄官。 只决定俸禄,与实职无关)

    ............北宋前期...............................神宗元丰五年改制后...品级

    1、使相(节度使兼侍中兼中书令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开府仪同三司......从一品

    2、尚书左、右仆shè...................................特进..............从一品

    3、吏部尚书.........................................金紫光禄大夫......正二品

    4、兵、礼、户、刑、工部尚书.........................银青光禄大夫......从二品

    5、尚书左、右丞.....................................光禄大夫..........正三品

    6、六部侍郎.........................................正议大夫..........从三品

    7、给事中...........................................通议大夫..........正四品

    、左右谏议大夫.....................................太中大夫..........从四品

    9、秘书省监.........................................中大夫............正五品

    10、九寺大卿,殿中省监、少府监.......................中散大夫..........从五品

    11、九寺少卿,尚书省左、右司郎中.....................朝议大夫..........正六品

    12、前行郎中.........................................朝请大夫..........从六品

    13、中行郎中.........................................朝散大夫..........从六品

    14、后行郎中.........................................朝奉大夫..........从六品

    15、前行员外郎,侍御史...............................朝请郎............正七品

    16、中行员外郎,起居舍人.............................朝散郎............正七品

    17、后行员外郎,左、右司谏...........................朝奉郎............正七品

    18、左、右正言,太常寺博士,国子监博士...............承议郎............从七品

    19、太常寺丞,秘书省丞,殿中省丞,著作郎,秘书郎.....奉议郎............正八品

    20、太子中允,左右赞善大夫,太子中舍,太子洗马.......通直郎............正八品

    以上是升朝官。

    21、秘书省著作佐郎,大理寺丞.........................宣德郎............从八品

    22、光禄寺丞,卫尉司丞,将作监丞.....................宣议郎............从八品

    23、大理寺评事.......................................承事郎............正九品

    24、太常寺太祝,奉礼郎...............................承奉郎............正九品

    25、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正字,将作监主簿.............承务郎............从九品

    以上是京官。

    26、三京府判官,留守判官,节度、观察判官.............承直郎............从八品

    27、节度掌书记,观察支使,防御、团练判官.............儒林郎............从八品

    28、京府、留守、节度观察推官,军事判官...............文林郎............从八品

    29、防御、团练、军事推官,军、监判官.................从事郎............从八品

    30、录事参军,县令...................................从政郎............从八品

    31、试衔知录事参军事,试衔知县令事...................修职郎............从八品

    32、三京军巡判官,司理、法、户参军,县主簿、尉.......迪功郎............从九品

    以上是选人。

()同人:良相良医

    011-06-30

    《宰执天下》同人:良相良医作者:龙空kind_red

    “还是生不出来吗?”徐州州衙的后院,蔡曚蔡大人站在产房外,看着眼前跪拜在地上的稳婆张氏,脸sè铁青的问道。

    “大老爷明鉴,小公子的脑袋这么大,现在是卡住了,比较费劲也是寻常的事。”张氏低声回答道。面对一州之地的最高长官,她虽然恭敬,但倒也不惊慌,神态之间颇为镇定。

    “但这已经是两个时辰了。”周围的下人侍女进进出出忙活个不停,蔡曚听着产房里边爱妾的痛苦呻吟,强抑着怒气,压低声音问道。

    “大老爷请放心。比这更久的老身也见过。”张氏低着头顺着眼,恭敬而专业地回答。作为州里最老资格成功率最高的稳婆,她也算是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着急父亲,应付起来也算是有经验。眼前这刺史大老爷,也算是老来得子,着急的心情见怪不怪了。

    “真的是个小子?”蔡曚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张氏的表情明显呆滞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这个时候,蔡老爷还在关心这些问题,未免有些无情。不过刺史大老爷的话,她还是得回的。“酸男辣女,听妊娠期间小夫人爱酸如命,多半就是个小公子了。”

    没好气地挥挥,让张氏回到产房中忙活,蔡曚蔡刺史继续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看着跪伏在面前的张氏,蔡曚觉得自己的怒火就要压制不住了。

    “小夫人体弱,加上小公子的脑袋实在是大。老身特来告诉大老爷一声,恐怕要动钳子了。”张氏叩了个头,还是镇定地。

    “老爷不必担心,老身这十年来接生了几百家,比这更凶险的也见过,老爷和小夫人吉人天相,必然能平平安安。

    “钳子?”蔡曚仿佛被毒虫咬了一口,脸sè白了又黑,差点要跳了起来。“你要动钳子?那就动,就动好了,此等妇人之事,何须告诉本官?”

    “这天下间的规矩都是如此,自然要告诉大老爷一声。”张氏不卑不亢地回话。“老爷放心,老身动这钳子,还没出过错呢。”

    “只管动,只管动。”蔡刺史像赶走一只苍蝇一样直挥,想把张氏赶回到产房中。但那张氏却不肯移步,而是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背在背上的一个碎花包裹打开,取出里边的一个银做的钳子,以及一副白布做的画像来。

    在蔡老爷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张氏小心翼翼地把那画像挂在产房的面前。画像上用工笔细细地画着一个青年,一袭青衣,相貌平淡,面无表情,那样子既熟悉又可恶。

    “你!这!”蔡老爷这次是真的跳了起来,指着画像,形象大失地叫了起来。“这个是……!”

    “这个玉昆真人的真像。”张氏大惊失sè,连忙把蔡曚戟指画像的右拉了下来。“也是我等接生婆子的当代祖师。大老爷,千万不得无礼啊。”

    蔡曚仔细一看,那画像右边果然还有一行竖着的小字:“玉昆真人真容。”心中的怒火,仿佛要把眼前的画像焚烧成灰烬。

    “我当然知道他是韩玉昆。但我家夫人生孩子,为何要挂他的画像?!”蔡老爷几乎是咬牙切此地,声音嘶哑难听。

    他当然认识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他在河煌丢进了脸,成为大宋官场的一个笑话,仕途从此一蹶不振,蹉跎黯淡。十多年过了,他蔡曚现在不过是一州的刺史。而那灌园小儿,卑劣小人,居然已经进入中枢,连宣麻拜相,进入政事堂也是指rì可待。

    此时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蔡老爷决定了,要是这张氏不能出个子丑寅卯来,等小子生下来了,一定要打她一百小板!

    “这是行规,老身这一样,替人接生,大凡要动用钳子,必然要这产妇的家人下人,先拜玉昆真人。”张氏觉得眼前这老爷的反应未免太大了一点。不过,为了孕妇着想,她的职业jīng神让她觉得还是应该履行告知的义务。“动钳子,拜玉昆。普天下的规矩,都是这样子的?”

    还要拜这灌园小儿?!蔡老爷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

    “为何要拜这……这韩玉昆?”蔡老爷长长吸了一口气,好让胸中的翻滚平静下来。

    “好教老爷知晓,皆因小夫人难产,要动钳子了。”张氏急忙开始解释。原来自从这韩冈韩玉昆十多年前发明了产钳之后,经过官方和民间的努力,很快就普及开来。从此,大宋境内因为难产而死的产妇,大大地减少。那产钳一出,基本就没有难产的了。小小一个钳子活人无数,那韩冈的名气,连同他孙医圣弟子的身份,更是传遍了大宋,被看作是万家生佛,村夫愚妇们甚至背地里叫他“玉昆真人”。

    但产钳用得多了,稳婆们开始发现一宗不足之处。就是如果用力不好,或者钳不到正处,生出来的小儿,或多或少会有呆傻的毛病。虽然此等毛病出现的机会很少,但总是不美。

    于是就有那聪明的稳婆,想出一个主意,让那产妇家属,在动钳子之前,拜玉昆真人的画像。大伙儿都觉得,既然这产钳是玉昆真人所造,拜了他的画像之后,他受了咱们的香火,自然会勒令产钳大仙不要淘气,让产妇母子平安,生下来的小公子必然能封侯拜相云云。

    于是这些年来,中原之地的稳婆圈子,便形成了一个习俗:接生的时候,能不动产钳,最好还是不用;万一要动了,动之前最好还是要先拜玉昆真人的画像,祈求一个安心。

    “玉昆真人乃是孙思邈孙医圣的隔世弟子,如果要动钳子,就一定要拜。否则老身不保证……”张氏语气虽然恭敬,但话中的意思,却是谁都可以听懂。

    “你!”蔡曚真想把眼前这婆子吃掉。但耳朵里听到产房里小妾的痛苦呻吟,心里没由得一软,只是猛地一跺脚,气得不出话来。

    “还请老爷赶快决断。”张氏跪伏在地上,低声催促。“快三个时辰了,小夫人已经……”

    “罢了罢了,就由他得意一次罢!”蔡曚低声吼叫,心里总算明白什么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血脉子嗣,少不得再向那灌园小儿低头了。“好吧,该怎么拜?快。本官拜就是。”

    于是在张氏的带领下,蔡府后院中的上下人等,依照尊卑贵贱,一起拜倒在韩冈韩玉昆真人的画像前,好不情愿或者随大流地,都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张氏才收起画像,拿着钳子进了产房。片刻之后,一声婴儿的哭声,响亮至极地传了出来。蔡曚蔡刺史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觉得自己方才受到的屈辱,也算是值得了。

    我的儿啊,爹爹我为了你,可是向仇人低头了。rì后你一定要中个状元,执掌政事堂,开府仪同三司,把姓韩的狠狠踩在脚下,这才不负爹爹我今rì之辱。

    但他的高兴,马上就变成了冲天的怒火?

    “怎么是个小娘?不是是小子吗?!!!”蔡老爷怒发冲冠,用最可怕的声音质问稳婆张氏。

    “未生出来的时候,谁又得准呢?”张氏可不觉得自己理亏了。“都是隔着肚皮猜,猜错了也是寻常。”

    接着还不知死活地补充了一句。“幸亏动了钳子啊,否则这千金足足有八斤,可怎么生出来呢?平平安安就是福,回头还得拜一次与昆真人。”

    “灌园小儿,欺人太甚!这贼厮鸟!气煞我也!还我儿来!还我儿来!”

    〖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五)

    [在北朝,发现了几张有关本书的漫画,是'岂得圣手扶炎宋'的那一段,实在是太棒了,特来推荐一下.多谢zakat的妙笔,让这一段更加出彩.]

    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冻结。

    不复一开始的鲜红,而是发黑发紫,深深的浸染到地面砖缝中。

    韩绛扫了一眼,便跨了过去,站回他该站的位置。

    那摊血迹的主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宰相班的位置上,现在只剩韩绛和王安石两人。而后面属于参政、枢密的地方,也少了三人——曾布、薛向,以及引兵镇守在宣德门处的郭逵。

    仅仅是三个时辰而已。

    位于群臣行列顶端的宰执班中,已有四人离开了殿上——三人将永远不会回来,而另一人,下一次再入朝的时候,将会比他原来的位置,更进上一步。

    看着韩绛下首处的那个空当,纵然色泽黯淡了下去,却也依然让人怵目惊心。

    不过还是有许多人感到安心,没有大搜宫中,也没有驱动兵马,而是选择重开朝会,这是太后与宰辅们发出的一个信号。

    虽然李信和王厚已经拿着圣旨,被派出去接管城防,并包围参与叛乱的几位朝臣的宅邸,可朝廷的重心依然是在被中断的典礼上。

    重新开始朝会,没有急着追究罪责,更是对惶恐不安的禁卫,以及与叛逆有关连的朝臣们一个安抚。

    在营救出向太后与天子之后,禀报了当下宫中朝中的局面,韩冈便建议重开朝会,以安朝中及京中人心。

    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包括太后与众宰执的赞同。

    不过王安石建议前往垂拱殿或文德殿御朝,但为向太后拒绝,她要重回大庆殿。

    向太后的要求极为坚决,王安石也找不到没有拒绝的理由。

    踩在叛贼的尸骸上登上台陛,比任何盛大的仪式,更能证明朝廷的稳固,也更能让太后确认自己手中正紧紧握着权力。

    似乎是不一样了。

    王安石想着。

    经此一变,向太后的表现突然间上了一个台阶。虽然十分正常,但感觉上一时间还是有些难以适应。

    照进大庆殿门内的阳光开始偏移,但王安石还感觉不到饥饿。

    叛乱。

    平叛。

    救出太后、皇帝。

    在朝臣们的心中,这一段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但群臣重新集结在大庆殿时,其实也仅仅刚过了中午,刚到未时而已。

    依然是幼年天子,以及屏风后听政的女性,只是人物不复早间,已变回了原来的两位。

    钧容直在殿中奏响宫乐,编钟、玉罄,清脆悠扬,群臣在王中正的赞礼声中,向着天子和太后大礼参拜。

    宋用臣和石得一,一个自尽,一个被砍成肉酱。

    刘惟简则死了,因为被叛军围捕时反抗剧烈,头上挨了一刀,被救出来后不久便咽了气。大概是听到了太后与天子被救出,叛乱被平息,心中再没有了挂念的缘故。

    宫中副都知以上的大貂珰一下少了三人,可以让向皇后信任的更少,只能拉来刚刚被营救出来的王中正。

    有时候,运气真的很重要。而对王中正来说,就不是‘有时候’了。

    王中正在变乱中没有受到折辱,当他知道宋用臣、石得一伙同蔡确发动叛乱之后,便认了命,即不对抗,但也不合作。

    这样的态度从叛乱者的手中,保证了他的性命,也让他现在成了最受太后倚重的内侍,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号称宫中兵法第一,地位也最高,还执掌兵权,却不如宋用臣更得亲近。

    对于身为天子家奴的内侍来说,来自天子或太后的亲近,比官位更重要。

    宫中要大清洗。朝中也要大清洗。太后身边,也有了许多空缺要补充。

    王中正贵为观察使,又掌握皇城兵权,这一回有失察之过,但也有不与贼人同流合污的气节。也许会因过错而降职,但来自太后的信任,却是万金难换。

    不过王中正清楚,光靠太后的信任是不够的,在朝臣中,也必须有盟友才行。

    至于人选,根本不必多想。

    多年的交情,以及对对方为人的了解,让王中正只会选择目前并不在宰执班中的那一位。

    韩冈在班列中间偏上的位置。

    相对于过去都站在最前端的一年多,他现在的位置很靠后。前面还有诸殿阁的学士,与宰执班更是隔得很远。之前他为了接近蔡确,故意装出发怒,还走了许多步,才接近到台陛前。

    不过他还站在这里的时候,也就只是今天一天了。

    明日再入朝,必然就会回到他应该立足的位置上。

    韩冈这一回,绝不会再谦让了。

    只有身处宰执班中,才能更好的影响朝堂,才能更早的得到重要的情报。

    如果自己没有退出来,好歹能知道蔡确打算废幼主、立新君,却劝说太后失败的消息。

    可这一回,苏颂、章惇,这两位韩冈亲近的友人,也倚之为耳目之寄的友人,都没能够及时提供相关的情报。

    苏颂对权力看得十分疏淡,加之新近上任不久,对朝堂中的消息并不灵通。这也是无可奈何。

    可章惇这边,则是已经有了裂痕,所以反而没有通知。

    不,情况远比裂痕更严重.

    这不是因为分赃不均而分道扬镳。因利而分,也会因利而合。

    可韩冈知道章惇的想法,这是理念之争。非关道统,却一样难以妥协。甚至比起学术上的争端,更为激烈。

    有这样的争斗在,两人之间的交情,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而且若自己再谦让,就未免太过虚伪,会联想起王莽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立了这么大的功,就该理直气壮接受提拔和赏赐。

    这一回,能够切实得到提拔和赏赐的人数也不多,韩冈就是其中之一,另有一位,则是赏赐必然重逾千金,但能不能得到提拔就得看他是否能够保住性命了。

    韩冈起身时,貌似不经意望了殿门一眼,这时候,就只能期待张守约能够吉人天相了,撑过手术后的养病时间。

    张守约的手术,以现在的外科学的水平,当然无法开胸治疗。几名御医讨论之后,便直接切开了背部创口的皮肉,将箭簇与箭杆分离,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整支长箭拔了出来。

    几乎不能算是手术,只是简单的清理包扎伤口。幸而拔出长箭的创口没有大出血,并没有伤到体内的重要器官。但以张守约的年纪,能不能撑过去,没人能够保证。

    此时没有参与到叛乱中来的诸班及宽衣天武,已经全面控制了皇城。绝大多数皇城司的人马,全都被转移到东宫。

    不管其中有多少冤枉的,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犯罪可能,就不能将他们宽纵起来.

    这一点,就像是宰辅们对赵煦的态度。

    韩冈希望赵煦能够一直在皇位上,只是他的希望,却难于变成现实。

    对于宰辅们来说,他们为什么还要冒那样的风险?有那个必要?

    就是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但也不如完全没有的好。

    如果是为私利而废天子,当然会被视为权奸。但世人皆曰可废,这就不关宰辅们的事了。

    如果霍家没有在另立天子后,变得飞扬跋扈,甚至谋害了皇后许平君,一心念着微时故剑的汉宣帝,恐怕也不会不顾拥立之功。

    韩冈等待着,看看宰辅们哪一个会出来对向皇后提议。

    在赵煦面前,群臣不可能与太后商量是否要废立天子。

    就算其中的大部分都有那份心,也打算那么做,也会另外找个时间,来与向太后讨论这份问题。

    只是经过了蔡确之叛,如果有谁开口劝说废立之事,就等于将手上的本钱都推上了赌桌。

    一旦太后拒绝,必然会被怀疑成蔡确第二,就不可能再留在朝堂上。

    而向太后那边,当哪位宰辅提到行废立之事,也免不了会怀疑,他是否已经做好了比蔡确还要充分的准备。

    双方各有顾虑,相互钳制。韩冈觉得短期内,是不可能有人能够放弃胆怯,选择面对。

    要提议废去皇帝吗?

    章惇心中纠结,他不想做出头鸟,可是在蔡确之后,已经找不得有人愿意去冒这个风险。除了选择自己去冒险,章惇根本就没有其他人选,就算有人选,也不适合去走其他道路的办法。

    要是王安石能够率先提议就好了,王安石若能倒戈一击,便能化解皇太后的疑虑,更能让她安心下来。

    可是王安石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对赵煦的看重,并不因为他失去了经筵官的教职,而发生太多变化。这是移情,王安石对先帝的顾念,成了赵煦身上的护身符。

    如果赵煦是无心向学的庸君,王安石对他的看重也会少许多,但现在的赵煦,除了意外弑父一条外,其他各方面,无不是最为出色的幼年天子。

    这样的学生,哪一位老师不喜欢?王安石也不可能例外。

    废去赵煦,只要王安石还在,就不可能成功。

    可只要韩冈在,就算王安石不在,废立天子的谋划,也不可能成功。在韩冈没有改变他本人的想法的情况下,一切改变现状的打算都是痴心妄想。

    还不是劝说太后的时候。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六)

    齐王府被围得水泄不通。

    两百多班直禁卫,以及一个指挥的天武军卒,守定了齐王府外的围墙。

    按照王厚出来时,从郭逵那边领到的命令,那是一只老鼠都不许逃掉。

    这个要求未免太过苛刻。

    不过如果目标只是府中的人,那依靠就从军器监那边拿的一批强弓硬弩,王厚还是很有信心守住齐王府的围墙,

    王厚现在就骑在马上,正面便是宽达两丈的齐王府大门。中间的正门紧闭——平常都是如此,除了赵颢出入,或是贵人上门,正门都不会开——而两边的侧门也关着的。方才在班直赶来的时候,便一下关上了。

    不论是兵围府邸,还是宣读诏书,门都没开一下,甚至连个出头问话的人都没有。

    王厚不知道齐王府内是不是还抱着一丝侥幸,但他可没打算在这里耽搁太多时间。

    撞门不易,寻梯子也不方便,但王厚从军器监中,借到的可不仅仅是几百张弓弩。

    王厚的背后就是赵家老三曹王赵頵的府邸。

    赵顼的两个弟弟的王府,是相对而建,只隔着一条宽约五丈的街道。

    见王厚领兵而来,徐王府的大门也同样紧闭,看见对面的齐王府被围,一样不敢多问。

    不过窥探就少不了,围墙上也免不了有些杂音。

    听到身后有动静,王厚回头看了一眼,墙头上冒出了一溜脑袋,而正门旁的侧门,也被拉开了一条缝,几双眼睛从里面窥探着。

    不过见王厚回头,墙头上转瞬就没了人,刚刚拉开一条缝的小门,也立刻关紧了。

    “上阁。”

    王厚身旁的内侍回头看看,不无担心的问着王厚。

    “没什么。跟曹王无关。”

    王厚望着正面,一动不动。

    说话的内侍也在马上,几乎与王厚平齐。

    这名内侍怀中插着一封卷轴。看他身上的服饰,就知道还未入流品,但怀中的卷轴,只要熟悉朝事,一眼就能从纸背花纹中看得出来,那诏书才会用到的绫纸。

    王厚没理会这名内侍,宫里面还没给安定下来。

    石得一、宋用臣久在宫禁,地位又高,门生弟子无数,与他们有瓜葛的宦官,在宫中有职守的内侍中占了大半去。剩余的一些有资格宣诏的内侍,现在都在大庆典上赞礼朝会,一时间竟只能拉了一个连从九品黄门都不算的祗候高品来宣诏。

    不过管宣诏的内侍是几品官,仓促写成的诏书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只要将二大王家里给封锁好了,重要的人犯一个不漏的给抓起来,再搜查到罪证,对王厚来说那就是功德圆满,可以回宫缴旨了。

    齐王府正面朱红色的大门上,铜钉给擦得锃亮,相形之下,大门上方的几条白绸就显得黯淡了许多。

    前几日王厚和韩冈在寻找大图书馆地址的时候,还顺道在巷口看了几眼。

    当时王厚还感叹,二王府邸比韩冈在京城的家宅要大得多,建筑也出色得多,先帝待两兄弟也算是厚道了。

    谁知几日后,二大王就再没那个福分了。

    不知当日二大王知道韩冈往来这边,会是什么想法?有石得一在,肯定是瞒不过他的。或许今日的宫变,在其中推了一把也说不定。

    具体的情况,王厚猜不到,不过也没多少兴趣去猜。

    只是等的有些无聊。

    “上阁,要不要小人再去叫一叫门?”

    见王厚始终没有动静,内侍更加小心翼翼的问着,完全没有传诏天使、奉旨监军的威风。

    王厚今天立下了大功,他背后的靠山功劳更大,新上任的知西上阁门使的位置一下就坐得稳当了。

    当初授王厚以西上阁门使,以他的资格还是差了点。不过韩冈在里面使了点力,让太后与东西两府都同意了这项任命。

    而且朝野内外对英年早逝的王韶评价很高。十年来的西北战略,都是遵循着他的方案。在西夏灭亡之后,甚至到了有人将他的《平戎策》与诸葛亮的隆中对相提并论的地步。认为是释皇宋百年之困厄,救关西生民于倒悬。

    看到王韶盛年病殁,在倍感遗憾之余,世人无不觉得先帝对他亏欠许多。所以在人事安排上,韩冈为王厚争取一点补偿,朝廷里面很难有合适的借口来反对。

    这项任命本属于超迁。可凭王厚今日在殿上的表现,他肯定能得到太后的信任。也许接下来的多年时间,他都会在京师中掌管禁卫兵马。

    眼看王厚身上衣袍已经红得就要变紫了,换作是宫内的大貂珰,说话都要放几分尊重,何况正指望着能凭今天这一回的出场,挣一份官俸回来的区区祗候高品?

    “没必要。”王厚拒绝得十分干脆。

    太皇太后的情况不知清楚,但二大王现在的状况,王厚是知道的。

    赵颢与他的儿子——那位被抱上御榻的伪帝——都被关在了宣德门的城楼上,由郭逵亲自镇守。

    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叛逆,对叛逆的家眷,完全没必要给予什么优待。

    “上阁!”那内侍突然又叫了起来。

    王厚也变得面色凝重,望着齐王宅内,那里正冒起了几股黑烟。

    “起火了!”内侍失声叫道,“上阁,里面起火了!”

    “我看到了。”王厚语气平静。

    “上阁。”内侍惊讶的望着王厚,“要快救火啊!”

    “不,你们注意不要让火势蔓延。府中人出来,都必须要看管起来,若有人敢于反抗或逃窜,杀之无论。”

    至于救火,没那个必要。

    这句话王厚没说出口,但听到他命令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心意。

    王厚完全无视,内侍也不敢打扰,闭上嘴等着王厚的命令,抬头看着那愈发浓烈的烟火来。

    ……………………

    ‘那是……’

    宗泽陡然间停下了脚步,惊讶的从巷口往巷中望去。

    ‘……班直?!’

    很难想象当今皇帝的亲叔叔的府邸,会被兵马围上,而且还是禁卫。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宗泽在拥挤的人群外猜测着。

    通向二王府邸的街口,早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路人,宗泽只能仗着自己骑马,借着高度的优势,向里面张望。

    他刚刚从城北回来,就碰上了兵围齐王府的一幕活剧。

    ‘没听说拜文昌庙,会应在看热闹上啊。’

    宗泽头脑中转着莫名其妙的念头。

    供奉了子路、子夏的二圣庙,前日宗泽已经出南薰门去拜过了。

    今日又往城北来,拜过文昌庙。虽然不知道来自梓潼的文昌星君,会不会只保佑蜀人,这好歹是京城中两座主管文运的祠庙之一,拜上一拜总无坏处。

    宗泽出来烧香,与其说是求神拜佛,不如说是调整心境。所以也没有呼朋唤友,而是独自出门。

    静静的上一炷香,布施点香火钱,嗅着庙中的香烟味,因省试在即而变得浮躁起来的心情,也一点点的安定了下来。

    不过回程时,撞上一出好戏,是他所没有预料到的。

    今天是大祥后的第一天,依例是开大庆殿的大朝会,在京文武百官和宗室都要入宫。班直在这一天围了二大王府,用脚趾头想,就知道肯定是赵颢在宫中犯了事,让太后不再顾及脸面。

    能够造成这样的结果,二大王的罪行必然不轻,多半会跟帝位归属牵扯不清。疯了一年多,不好好的享受余生,还故态复萌,又开始得陇望蜀,这就是自己寻死呢。

    由于班直封锁巷口的缘故,宗泽只能远远向内望去。二大王家门紧闭,而对面的三大王家同样家门紧闭,两边都不见有人出来

    “肯定是坏事了。”身边有人低声议论,又有些骚动。

    齐王府中竟然又起了火。但距离最近的班直,却没有一个上去救火,动也没动一下。

    坏了事是肯定的。不甘寂寞的二大王一夜之间就疯病不再,任谁都知道他想趁先帝大行的这段丧期,出来搅风搅雨一番。

    天家的那对叔嫂之间的关系有多恶劣,从传言中就可知端的。

    可向太后从二大王‘病愈’开始,就出人意料的一直忍到现在。但忍耐的时间越长,这爆发出来的怨恨就越深。

    而这场祸事的程度到底有多深,只看班直们的态度就知道了。

    不过赵颢只要还有一分卷土重来的可能,只要太皇太后还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只要太后的旨意没有太过决绝,过来的禁卫行动就不会太过狠厉。

    “那是什么?”

    忽然围观的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

    只见一辆由四匹马拉动的双轮马车从大街北面驶来,车身外蒙了一层布套。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布套被顶出了奇怪的外形。

    这辆车本已很显眼,但更为显眼的是车身周围的士兵,多达上百人。

    “火炮。”

    宗泽低声自语。

    双目放光的看着炮车咕噜咕噜的从面前驶过,宗泽突然想:

    ‘这一回轮到二大王了啊。’

    ……………………

    “来了!”王厚突然向巷口看过去,又抱怨着,“真够慢的。”

    内侍顺着王厚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一队士兵进了巷口,之后又是一队,再后,就是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进来。

    只看马车碾过青石路面的声响,就知道马车上的货物有千斤之重。

    “那是什么?”内侍惊问。

    “火炮。”王厚回答。

    军器监离皇城不远,要不然前几天也不会一炮打中郭逵府。而两位亲王府邸,当然也同样在附近。

    方才从军器监借了一批弓弩,顺便的,王厚也奉韩冈之命,让人从火器局中拖了一门火炮出来。

    铜炮身,铁炮架,钉铁的木炮轮,揭开布罩的火炮暴露在世人面前。

    炮手一阵忙碌,火药、炮弹很快装填完毕,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齐王府的大门。

    “李彦。”王厚叫着内侍的姓名。

    “上阁有何吩咐?”李彦连忙问。

    “捂住耳朵。”王厚道。

    “啊?”

    “捂住耳朵!”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七)

    一声来自远方的爆鸣,模糊地传入耳中。

    韩冈敏感的偏了偏头,那是火炮在轰鸣。

    不过他立刻又端正了姿态。

    崇政殿上,分心并不合适。

    尤其是在讨论如何处置参与叛乱的内侍与禁卫,以及如何清算蔡曾薛三人党羽的时候。

    “方才在殿上,臣等曾立誓只诛首恶,胁从不问,故而叛党犹豫,误从叛逆的班直也纷纷反正。非如此,臣等亦难见陛下。为朝廷信用计,还是只根究首恶为宜。”

    “十恶之罪,不闻可赦!”御史中丞李定比起早间在殿上的时候,正气凛然了许多,“谋反一罪,十恶之首,此罪可赦,何罪不可赦?!”

    “李中丞此言乃是正理,今日谋反之罪可赦,他日有人毁损皇陵,是论死还是赦除?”

    “误事者入刑,贪渎者远流,朝廷自有律条在,纵重判亦无人敢怨。如今谋反之迹昭彰,却能蒙赦,日后依律定罪如何不招人怨?”

    “律令,公信也。誓言,私信也。遵私信而弃公信,这是哪家的道理?”

    “臣曾闻兵法有兵不厌诈一说。圣人亦曾云‘要盟,神不听’。诸公殿上立誓,乃是事急而为,如今事定,自当依律而行。”

    一名名重臣出来反对遵从宰辅们之前的誓言,对蔡确、赵颢、石得一、宋用臣四名主犯之外的从犯进行赦除,或者宽待。

    当庭发誓的是宰执,与李定和其余重臣无关。

    在这个节骨眼上,敢于为叛贼说话,就等于招认自己就是叛贼的党羽。至少会戴上一顶同情叛逆的帽子。

    除了当庭发誓的韩冈、王安石、韩绛等人,其余在场重臣,无不是要穷追猛打,将所有叛逆绳之于法。包括叛军在内,都要从上到下清洗一遍。

    韩绛瞪着韩冈。

    就是韩冈弄出来的事,两府宰执议论了将事情定下来,不就了结了?之后谁还敢当庭再驳回来!

    也就是韩冈,偏偏将朝中的金紫重臣一起都拉了来,说是要征求他们的意见。章惇就是不愿意,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反对,其他宰辅都跟他一样,最后崇政殿中,又是二三十人济济一堂。

    也不想想,现在为了个人的脸面和信誉,要放从犯一马的,只有诸位宰辅。而其余重臣,却完全没有这份顾忌。

    韩冈是首倡之人。正是他让宰辅们开始立誓。可现在他又硬是将对手拉过来。

    韩冈这是要在事后扮可怜,让其他人做恶人不成?

    韩绛也不免往坏处想。

    他区区一个大图书馆馆长倒是没问题,但被他逼着发话的两府其余宰执呢?

    就是不说个人信用的问题,就是在面子上也得保住那些叛逆从党的一条性命。

    韩绛不怕这些余党再叛乱,处理的手段多得是,关键是要维护自己作为宰相的威信。

    就是软罢无能的张璪,也极力反驳的重臣们的论调:“曾布、薛向虽为执政,宫中他们不比宋用臣、石得一能使动禁卫兵马,朝中又不比蔡确能率领群臣,说他们都是叛逆并无错,但说是主犯就未免太高看他们了。至于苏轼、刑恕辈,更是无足轻重,不过是一班希图定策之功的小人罢了。如今首恶已出,但人心不定,未免京中再生动荡,正是需要镇之以静的时候。”

    李定立刻反驳:“此等犯官罪行,是轻是重,是主是从,待有司审后方知晓。张参政又是从何得知苏轼、刑恕他们无足轻重?!”

    张璪冷笑了一声:“不见中丞方才殿上出来指明蔡确、赵颢之罪。”

    重臣们的立论虽正,宰辅们的私心虽重,但有平乱之功在手,就是向太后想将所有叛贼都给送去与蔡确作伴,也很难出来支持李定等人。

    韩冈不是知道宰辅们是怎么想自己,但他拉侍制以上的重臣过来,可并不是让他们将自己的誓言推翻。

    现在宰辅们有了压制群臣和太后的想法,确认了这一点就够了。

    至于之后的事怎么安排,韩冈还是有些想法的。

    又是一声炮响传来,距离之前的炮声只有须臾片刻。

    韩冈依然不动声色,不过这一回,确认了炮声的就不止他一个了。

    “什么声音?出了何事?!”

    向太后突兀的打断了臣子们的争论。

    冬天不会打雷,而且类似的爆鸣,她每天都能听见。那是每日上朝前都会随着晨钟传遍京师内外的声音,更代表了大宋威慑万邦的最大依仗。

    “是火炮!”章惇对炮声同样熟悉,他盯着韩冈,“有人从火器局将火炮拉出来了。”

    王安石脸色微变,随即转头问韩冈:“韩冈,你是怎么吩咐王厚和李信的?”

    韩冈与郭逵全权负责平叛和捕捉党羽,王安石、韩绛之前让他随郭逵、张守约一并出殿,就等于给了明确的口头授权。

    之后的细节怎么安排,就是韩冈与郭逵的事了,没必要向其余宰辅通报。

    郭逵镇守宣德门,控制皇城局势,而王厚、李信领兵出宫,这都是韩冈与郭逵商议下来的布置。

    王安石等人不会在意这些,他们只要一个结果。

    只是没想到,韩冈竟然让将火炮拖了出来。

    “臣与郭枢密商议了,逆贼亲属不足为虑,遣一小黄门携十余班直便可成擒。但京营之中,有多少从逆之人尚难知晓,未免其心存侥幸、最后铤而走险,只能大张旗鼓一点。”

    韩冈冲着向太后弯了弯腰,

    “现在必须得尽快镇住京中民心军心,否则乱事一起,平定虽不难,但京城可就要遭劫了。除了用上声势浩大的火炮,臣一时想不出仅有数百可信兵马,还能怎么做。”

    ……………………

    在街道两侧的围墙中回荡的雷音犹然不绝,炮口的余烟仍袅袅而生。

    从炮膛中飞出的弹丸,洞穿了厚达三寸的王府正门,只留下了一个内外通透的大洞。

    门后的尖叫声旋即而起,堵在门后的齐王府人众,不知伤到了几个。王府高高的门槛,让里面的血水流不出来。

    一名士兵上前,推了一下大门,门扇松动,却没有打开,看起来并没有打中门闩。

    王厚皱了一下眉,虽然这时候派人去叫门,多半里面就会立刻开门就擒,但他没有这么做。

    “继续!把门给我轰开!”王厚下令道。无视了越来越浓烈的火烟。

    炮兵们又开始装药上弹,不再对准大门,而是将炮口瞄准了门框和支撑门框的柱子。

    借用齐王府厚重的正门,王厚亲眼见证了火炮的威力。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方才去军器监取弓弩时,李信非要让自己换一匹马。

    为了拿诏书之后才赶上来的李彦用的宫中的御马,高大神骏,都是御龙四直随天子出行时才能骑乘。但一听到火炮发射的爆响,一下就人立而起,乱跳乱蹦,要不是周围有人死命扯住缰绳,李彦能在青石板路上摔断脖子。

    而王厚的坐骑,只是晃了晃脑袋,完全无动于衷了。

    在他收到的书信中,韩冈曾经多次与他提起过火炮,并宣称会超越过往的所有武器。

    以韩冈本人的信用,兼之信中又将火炮原理剖析甚明,王厚自不会不信,只是没有亲眼见到实物,还是有些难以理解。

    就是前几日在韩冈府上看到了一具具严格按照比例缩小的模型,又从韩冈那边看到了李信编写出来的,有关火炮训练和运用的操典,有了些许纸上谈兵的水平。

    不过李信的兵练得好,王厚只要指着门,让他们瞄准就行了。

    李彦皱着眉,完全不知王厚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而且是一次、再次。

    “上阁,让小人过去叫门吧,贼子早已胆寒,必然会开门的。”他向王厚请命。

    “李彦,你是担心他们的性命?”王厚转头问道,眯着眼微笑。

    看见他的笑脸,李彦脸色一白,连忙闭嘴。

    自来到齐王府外,除了围困和宣诏,王厚就没有几句要求府内人众束手就擒的喊话。

    若是遣人上去多叫两次门,再遣人拿着斧子去砍,保管转眼有人出门投降。

    但王厚明白韩冈的心意。

    现在什么最关键,安定京城中的人心、军心。

    要么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消灾弭祸于未发,要么就是风暴雷霆,巨石压顶,将浮起的叛心再压回去。

    这就是他从韩冈那边收到的嘱咐。

    王厚、李信在出宫前,韩冈便吩咐他们将声势闹得大一点,时间拖得长一点,若是失火了,不要让其蔓延。言外之意最好可以点把火。

    虽然韩冈的话乍听起来完全不成道理,可郭逵就在旁边听着,他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就在官场、又多读史书的王厚,当然明白韩冈为什么要这么做。

    依照韩冈的吩咐,火炮肯定要上场,甚至里面的火势也可以不用救。

    毁了屋舍,伤到人的确有些不妙,但那些都是叛逆之属,不算大事。而与蔡确、赵颢书信往来的不知有多少人,从两人的府中搜检出大批的信件才是大事。

    若是穷究下去,可都是要人命的。

    王厚好歹也知道,官渡之后曹操做了什么,更知道御史台想要在一封家常信中找出叛逆的证据有多么容易。

    若能一把火烧干净,朝廷内外不知有多少人都要念着好。

    望着愈演愈烈的火焰,王厚清楚,这是韩冈的目的,至少是其中之一。

    能自己点火,倒真是省了大事。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八)

    回声从天际传来。

    青天白日下,仿佛无云的天空中,打了一声旱雷。

    那是火炮的声音。

    统率天下第一支炮兵部队的李信,对此十分肯定。

    只是不知是什么因素,火炮的轰鸣却似乎是从高空中传到了李信的耳朵里。与火炮应该所在的位置完全不一样。

    不过从望远镜里,还是能清楚的看见北面接近皇城的地方,有着浓烟腾起。

    烟火升起的地方,与军器监的一侧外墙似乎很接近。但从质地精良的千里镜中,依然能分辨得出火场与军器监有着一定距离。

    将千里镜拿开了一点,李信偏偏头,瞟了一眼朱雀门的城门官。

    “那是两位大王的府邸。”狄贤心领神会,小声的在李信身边确认道。

    “叛乱的只是赵颢。与三大王无关。”

    时至今日,再不用对赵家的二大王保持敬意,已经可以直呼其名。

    狄贤不敢乱言乱动。

    随着朝会结束,朝臣们纷纷离宫,赵颢与蔡确叛乱失败的消息也传到了京城之中。

    而狄贤这位守着内城正南门朱雀门的城门官,却更是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看到李信带着一部兵马赶过来,还拖着传说中神乎其神的火炮,误以为是叛乱的狄贤都已经做好了死战……好吧,是战死的准备。

    幸好在过来的兵马前面,有一名内侍先行一步,将诏书宣读,让他不用从战死和降贼两条路中再纠结了。

    ‘看起来很顺利啊。’

    李信想着。

    李信与王厚一同出皇城。王厚去军器监拿弓弩,而李信也去军器监走了一趟,不仅仅是带出了手下的兵,更将轻便的虎蹲炮都带了出来。

    至于更重一点的野战炮,安装了炮车的仅有两门,他分了一门给王厚,留给了自己一门。还送了弹药去宣德门给郭逵,皇城中的火炮只是礼炮,平日只是放空炮而已,但装上弹药,立刻就能杀人。

    将二大王的府邸都点着了火,是不是王厚一炮轰到了厨房或暖阁,将柴堆、石炭堆给点着了?

    王厚倒是干得好,二大王府烧起来后,不少人就能安心了。待蔡确、曾布和薛向家里都烧起来,日后不知会有多少人感激王厚和背后的韩冈。

    将千里镜的镜头稍稍开了一点,李信顺着内城的城墙望过去。一点细小的艳红色,就映入了眼底。

    从近而远,每一座城门的敌楼处,都挂起了一面红旗。

    东面的保康门、汴河角门子、旧宋门、旧曹门,西面的新门、旧郑门、汴河水门,都在一片素白中,有着微小却显眼的艳红。

    当镜头移到正西的梁门处,正正看见一面红旗在缓缓升起。

    ‘手脚倒是麻利。’李信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他方才出了军器监,便带着人马和火炮,径直来到了朱雀门上。

    就像皇城的宣德门和外城的南薰门一样,位于正南方向上的朱雀门,就是内城的正门。在正门处,驻屯的兵马最多,地位也最为关键。

    在拿下朱雀门前,李信没有分兵。

    包括三水门在内,内城总共有十二门,归属李信的占了其中的四分之三。他手上兵力太少,分散开来,一旦生变根本无法镇压。

    而在拿下朱雀门以及东面近处的保康门后,李信手中一下多了四个指挥,运用的余地宽裕了许多。将炮兵和城门兵配合起来,分遣去内城诸门,控制住城门自是十拿九稳。

    红旗便是成功的标志。等到各门再遣人当面回报,就能彻底确认。

    眼下南东西三面都已经控制在手,剩下的就只是北门。

    北面的三座城门是王厚的任务之一,李信出发时便与他议定了各自的任务范围。王厚的位置离北门更近,如果已经拿下,也应该有着红旗挂起。

    不过当李信越过二大王府,向更北面的地方望过去后,却一片模糊。

    有烟的因素,也有距离的缘故。

    纵然都是内城,但从南面的朱雀门这边望过去,北面的旧封丘门和旧酸枣门也几乎已经看不清了,更别说约定好的暗号。

    李信皱了皱眉,放下千里镜,转头问狄贤,“这里有望远镜吧?”

    望远镜和千里镜,因为一个有禁令,属于军器,一个没有,可以民间使用,在世间分得很清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反射式望远镜就不会用在军中。

    尤其是周围五十里的京师,拿在手中的单筒千里镜,只能照顾到周围的一两里的地方,再远就难了。

    为了能够更好的掌握京城中的点滴动静,朝廷从来都不会拒绝更先进的工具。

    “是。”狄贤回手指着背后的敌楼,“就在敌楼顶上,寻常夜里都在看着城里城外哪里有警。”

    一架大型的望远镜,不仅仅可以控制京城,也能起到潜火铺的作用。

    李信不多话,直接登楼。

    千里镜小而望远镜大,里面的原理有区别,但对李信来说,就是一个易于携带却只能看清周围一两里,另一个难以移动,但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

    楼中的望远镜,大小比起李信在韩冈家里看到的新制望远镜也不差多少了,就是保养差了,楼中的地面也脏得很,都是斑斑痰迹,甚至还有尿味。

    李信从韩冈哪里听说过,苏枢密如何看重他家里的那具望远镜。只要不用,就会拿细绸缎缝制的布套给罩好,看得比儿子都重。若是今天换作苏颂上楼来,包管将管理不严的狄贤拖下去一阵乱棒。

    李信不是苏颂,并不在乎。转动镜筒,对准北方,低头看过去。

    来自镜中的景象,远比千里镜要清楚得多。

    首先映入李信眼中的是开宝寺的铁塔。

    十三层砖砌宝塔如宝剑般直插云霄,色泽深黯如铁。铁塔行云号为京中胜景。在望远镜中,每一层的门洞和琉璃瓦都能看得分明。

    看到了铁塔,就给李信指明了方向。微微调整了一下镜筒角度,就看见了内城城墙。

    开封府的外城城墙前几年才经过整修,但又被称为旧城的内城,却是年久失修,只有城门的周围方才完好。

    望远镜中的内城城墙,好些地方都有大片的墙体剥落,显得破败不堪。只看新旧程度,就能分得清内城与外城。

    沿着城墙横移过去,一座城门出现在镜中。

    旧封丘门。

    城门上的赤旗鲜艳夺目。

    再向西去。旧酸枣门上,一面红旗招展。

    而内城西北角,俗称金水门的天波门尚无变化,不过北面的两座主要城门已经拿下,剩下的最后一座也不会再拖多久。

    “看好了。”李信点了一名班直,“城中何处有乱,立刻来报。”

    安排了人手监视城中,李信随即下楼。

    城门控制在手,并不是为了防止叛逆的家属逃窜。逃出去几个也无妨,跑也跑不远。关键是要能够控制得住京城。守住了内城城门,不论外城内城,一旦有变立刻就能出动,更能阻隔内外交通,让叛逆的残党不至为乱。

    站在城头,脚下就是朱雀门。

    朱雀门的门额,嵌在青砖砌起的墙面中。

    朱雀之门四个大字,在城头上看不见,不过进出城门时,李信早看得多了。

    当年太祖皇帝经过朱雀门,看见门额上写得却是朱雀之门,便问赵普,为什么不直接写朱雀门,却要加一个‘之’字。

    赵普回答说:‘语助耳。’

    太祖皇帝嗤之以鼻,‘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这个典故,李信从韩冈这边听过,也从张守约那里听到过。

    对文酸措大的嘲笑,张守约是暗里说,韩冈却是讲的明白得很,在李信这位做武将的表兄面前,丝毫没有为同类遮掩的意思。

    到了今天,就是彻底的见了真章。见言语不通,直接就挥锤敲碎脑袋了事。

    要从骨子里来看,李信觉得自家的表弟尽管把文职都要做到了顶,可终究还是武夫的脾性,有李家人的血。

    好痛快!

    不敢宣之于口,可李信还是这么想。

    好痛快!

    ……………………

    “惩治叛逆,不能只求一个痛快。”

    韩冈用火炮炮声,给了众宰执一个再充分不过的理由,让他们可以去维护誓言。

    “如今军心不稳,人心不定,要安抚人心,就不能只图刀下痛快。”

    “如曾布、薛向之辈,诚然死不足惜。但万一因为忧惧王法,叛逆余党铤而走险,蛊惑军心,发动兵变又如何?”

    “此刻贼众必心怀忐忑。更要提防狗急跳墙才是。”

    “现如今,误从逆贼的禁卫和禁军,皆在看朝廷如何处置曾布、薛向等叛逆。如果朝廷饶了他们的性命,所有人都会安心下来。如若不然,忧惧之下,必会有人要做搏命一击。”

    宰辅们轮班上阵,将兵变这块警示牌高高竖起。

    没有一位重臣,现在敢拍着胸脯说不会有兵变。万一说了之后兵变当真发生了,他们就立刻会被推出来做替罪羊,成为安抚乱军军心的牺牲品,而在兵变中受到伤害的京城百姓,更不会原谅他们。

    如此危险,包括李定在内,一个个都沉默了下去。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九)

    韩冈到底在想什么?

    李定完全无法理解韩冈的想法。

    从情理上说,韩冈放弃了与残存的几位宰辅共商国是,而选择将诸多重臣一并拉入了崇政殿,这应该有借重他们的地方。

    李定一开始便觉得,韩冈肯定是有用得到自己的地方,才会这么做。

    李定不觉得韩冈是因为没有自信与宰辅们分庭抗礼,才会选择拉重臣入伙。

    韩冈需要借助一应重臣之处,理应是想进一步强压下宰辅们一头才对。

    但自开始议论如何处置叛逆,韩冈都是站在了宰辅们的一边。甚至是在引导话题,带动两府宰执来压制所有反对者。

    难道除了这件事外,韩冈还有别的地方需要自己帮忙?可现在不协调一下,待会儿能联手起来?

    而且依今天的情况,若韩冈在某件事上坚持己见,宰辅们多半会选择退让。就是要保天子之位,也是一样的结果。

    亲眼看过他一锤击毙蔡确之后,就是王安石跟这位好女婿说话,恐怕心中也得带几分颤。而与他曾经交恶的一干朝臣,更是得多谢不杀之恩。

    李定有自知之明,别看现在能顶着韩冈和众宰辅,只不过是仗着人多,能互相壮壮胆子。加上韩冈本身只是引出话头,主要还是交给了王安石、韩绛、章惇他们。

    韩冈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看不透。

    拥有多年为官的经验,李定依然看不透韩冈的打算。

    无欲则刚。

    没有任何欲求的人,是最难对付的。

    而有所求却让人完全猜不到目的,这样的情况,一样让人觉得棘手。

    李定忽的哑然失笑。

    韩冈的目的迟早要暴露出来的,保持耐心,等到他图穷匕见。

    至于现在的情况,没必要再去与宰辅们顶撞。

    韩冈给出了最好的理由,为京中人心军心计,权且饶了他们一命。

    从李定的角度来说,留下苏轼一命才是好事。

    从逆之辈,就是能逃过一死,也必然是毁废终身。

    在御史台中,李定看多了一心求死,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脱的罪囚。许多时候,活着反而才是最痛苦的一件事。

    看着死对头一辈子都不能再出头,终身都要被人监视,日夜不得安寝。子孙沦为贫贱之辈,有宋一代,也不会有重回士人行列的机会。这比直接活剐了那位老对头,更要让李定痛快一百倍。

    连御史中丞李定都沉默了下去,其余重臣更难有立场说话了。

    殿中静默了下来,向太后看了看韩冈,又看了看几名宰辅,问道:“依各位卿家意。那些叛逆究竟该如何处置。”

    王安石道:“四名主犯之中,蔡确、宋用臣、石得一已死,暂不论。赵颢立刻赐死。曾布、薛向追毁出身以来文字,籍没家财,流放远恶军州,阖门皆如此。不过为定人心,不追支族、姻亲。”

    王安石的处理意见听起来很宽厚,朝廷将不降责蔡确等叛党的亲族,但他们在官场上的前途,基本上已经宣告终结,而姻亲,都得以离异告终。可谓是终生不得翻身。

    “那苏轼、刑恕,还有那些叛党呢。”

    “交由法司审问即可,依律定罪后,太后再行赦免。”韩绛跟着道。

    “怎么?不直接判了?”向太后问道。从声音中,听不出这是质问还是疑惑。

    王安石低眉垂眼,完全不去猜测向太后想法:“太后既贷曾布、薛向死罪,朝堂内外当知太后仁恕之心。那些叛逆余党纵有人还心存叛意,也不可能再蛊惑不了人心。不必要越过法司。”

    停了一下,让太后消化这段话,王安石才接着又说道,“事有经权。经者为常,权者为变。曾布、薛向不经法司定案,便蒙太后之赦,已是权变之举。而其党羽、走狗,就没必要在破坏朝廷的法度,当依正常的流程来。”

    “孝骞怎么处置?”向太后沉默了片刻后,又问道。

    赵煦的儿子都坐上了御座,这可不是可以一带而过的小事。

    “孝骞年幼无知,无罪。”王安石却如此回覆。

    赵煦都无罪,孝骞也必须无罪。都一样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没有道理弑父之罪能当做没有,而篡逆之罪就得论死。

    “不过因其父之罪,当宗籍上除名,废为庶人。”韩绛跟上去补充,“此乃赵世居旧例。之后送至南京看管,或流放亦可。”

    “……韩卿可有意见?”

    越过了韩绛之后的章惇等宰执,向皇后向韩冈征求看法。

    “王、韩两相公如此处分,臣无有异议。”韩冈回复道,“事不宜迟,臣请太后速速下诏,公诸于世。”

    ……………………

    内城诸门都已在控制之中。

    各门先后派回来的信使都向李信作了汇报。

    城头上,一只只警惕的眼睛正监视京城各处的军营。

    而从军器监中携带出来的火炮,也随时能推上路口。

    “若有贼人敢于上街作乱,杀之勿论。”李信杀气腾腾的命令,从朱雀门传到了每一座内城城门中。

    除了朱雀门外,其他城门都只有半个都炮兵。连副都头、十将、将虞侯等军校在内,共计五十余人。按照预定的编制,当有八门虎蹲炮,不过现在基本上都只能分到三到四门。

    唯有朱雀门的火炮最多。

    十二门轻便的虎蹲炮和一门带炮车的野战炮,就安置在大部分时间都紧闭着的主城门门洞内,守住了朱雀门的正门。

    州桥上人头涌涌,纵然是丧期之中,亦是开封府中最为繁华的区域。而门后的御街,也同样是最为热闹繁华的路段。

    但只待李信一声令下,不论是城内御街,还是城外州桥,只要有人敢于冲击城门,立刻就会被蓄势已久的铅弹打成肉酱。

    李信并不担心蔡确的余党。

    宋用臣安排在赵颢家中的班直是不是全体被策反,现在根本无法确定。但其中的首脑必然是参与叛乱的从犯中的一人。所以必须要王厚亲自领军去围困。

    可蔡确、曾布、薛向这样的文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们能发号施令,甚至让将帅们闻风丧胆,是他们所拥有的官职在起作用。给与他们权力的是体制,是规矩。失去了体制的保护之后,他们家里的仆佣,都没几个会跟着他们一起走。

    大宋的历代皇帝之所以不担心文臣的原因就在这里。

    文臣们不论多么权势煊赫,一旦失去了官职给他们的地位和权力,就只是个连鸡都杀不了的措大。而那些领军的将领,多多少少也有十几几十个能为其出生入死的亲信。

    蔡确已死,其主要党羽皆已就擒。剩下的还有一些杂碎,根本不足为虑。

    李信最担心的还是皇城司在京城中的余党。

    既然能够走街串户的打探消息,当然也能够在京城中掀起动乱。

    纵火烧屋,散布谣言,甚至当街砍杀,都能让京城中一片混乱。

    随着暮色将临,京城各方已经得到了政变的消息,而他们的反应也会即将浮上台面。

    这叛乱后的第一个夜晚,是最为关键、也是最为难熬的一个关口。

    李信只希望叛逆的余孽们在群氓无首的情况下,再犹豫一阵。等到明天天明,朝廷宣谕四方,侦骑四出,贼党一份机会也不会有了。

    开封府,左军巡院,右军巡院,旧城左厢公事所,右厢公事所,新城左厢公事所……

    李信默默数着京城中掌握着人力和兵马的关键衙门,其中有没有人被收买,又有多少被收买,也许只有已经死了的石得一最清楚。

    李信对此鞭长莫及,守住城门已是他手中兵力的极限,剩下的就只能依靠开封府的知府了。

    李信不知道表弟韩冈现在有没有出宫,但权知开封府沈括则已经出宫来。

    希望沈括能够尽快腾出手来,控制住京城内外。

    ……………………

    曾布等人的处理意见,韩冈没有多话。

    向太后几次向他询问,但韩冈只是就事论事的应答,其他都任凭王安石和韩绛来处置。

    章惇那边一直在闪着狐疑的目光,李定的神态也跟章惇几乎一模一样。

    韩冈明白,怀疑他用心的不在少数,每个人都在猜测他的想法。

    但韩冈的确没得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过去宰辅们议论,然后交由太后、天子决定的做法不太好。拖些人进来,情况最坏也只会是维持现状,情况好点,可就会向韩冈所希望的方向转变。

    要想对抗皇权,宰辅们必须要齐心,树立起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关键。

    韩冈将重臣拖进来,至少有一半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尽管这会让重臣们看起来地位大涨,但实际处理政务时,宰辅们手中的权柄可以轻而易举的压制住,就是御史台也一样。经过这一场变乱之后,宰辅们的地位稳如泰山,御史台纵然不听话,也不会有实际上的影响。

    而且一旦重臣共议成了惯例,不论是谁,就会去设法调换上听话的党羽。

    韩冈希望宰辅们从此之后能够主动去揽权。

    韩冈没指望能心想事成,在他而言,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那就再想办法。

    还有十年的时间,自家又不打算再‘高风亮节’下去,他有足够的信心将所有宰辅都领上想要他们走上的道路。

    也许还要很久才能让这些同僚们明白,但韩冈依然有信心让他们明白

    失去的只是枷锁。

    得到的将会是整个世界。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十)

    黄裳终究还是放下了笔。

    心情已经乱得让他写不下去了。

    推开窗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颜色变得暧昧起来的云层,正仿佛此刻的局势,让人捉摸不透下一步将会如何变化,是天朗气清,还是风雪降临。

    火炮的轰鸣声,方才便传到了黄裳的耳中。

    一声紧接着一声。

    尽管隔得很远,都没有惊动到了黄裳的家人,以及家中的仆婢。但黄裳对类似的声音极为敏感,隐约的轰鸣,在他人耳中是会被忽略的杂音,而在黄裳这里,却是如同耳边炸响的惊雷,霎时间便警觉起来。

    第一声警觉,第二声便是确定,之后又有了让黄裳担心起来的第三声。

    不是礼炮发射的时间,火器局更不会选在朝堂大典时进行试验。

    是意外,还是事件?

    对此甚为挂心的黄裳,坐卧不定了一阵之后,只能派家人出门打听消息,自己则耐下性子想继续复习。

    但是他终究还是无法静下心来。

    看不进书,也写不了字。

    黄裳很清楚火炮在韩冈眼中有着什么样的的意义。而情理之外的射击,其中蕴含的可能,以及会导致的结果,让黄裳无法不去深思。

    尽管此时考试已经迫在眉睫,黄裳还是做不到心无杂念。

    为了参加制举的资格,他这段时间以来,除了无法推托的极点,基本上杜门不出,几乎与世隔绝。

    昨日参加了大祥,今日只是朝会,就告了病,不想再耽搁时间。

    这些天来,他除了写文章,就是读书、查找资料。

    书房中到处是摘抄下来的片段,以及灵光一闪的心得。

    从决意参加制举开始,黄鼠狼尾尖的制作成的毛笔,黄裳已经写秃了几十支。要都拿去屋外埋了,也能堆起一座小小的笔冢。

    直到现在,黄裳对通过制举也还是没有太大的把握。

    连续败退于南省,黄裳少年时的狂狷已经点滴不剩。在韩冈帐下多时,剩下的只是逐年沉淀下来的稳重。

    进士的资格也是通过取巧的办法才得到。对黄裳而言,这样的进士身份,无法给他以荣耀和自信。现在只有不断的苦读,才能维系住他的信心。

    时间紧迫,黄裳不敢有丝毫浪费,吃饭和睡觉的时间也是一省再省。

    如此时在房中踱着步子,不是考虑文章,而是胡思乱想,这样的状态,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

    黄裳在来回踱步中,越发的心浮气躁起来。

    砰的一声响,刚刚派出去不久的亲信家仆极为无礼的撞开了黄裳的书房门,跌跌撞撞的进了门来。

    那名仆人在数九寒天里亦是满头大汗,神色慌乱地让黄裳将到了嘴边的呵斥又吞了下去。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知道情况不对,黄裳急忙询问。

    “二……二大王,和……和太皇太后叛乱!”

    家仆喘着气,丢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啊!?什么!”

    乍闻凶信,黄裳的心顿时便冷了半截。他的恩主韩冈如今在朝臣和太后心中的地位,有四成是依靠当年压制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的野心才建立的。

    高太皇和赵颢若是卷土重来,韩冈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慌乱只是一瞬间,黄裳立刻便恢复正常。他想通了,如果是太皇太后与赵颢成功,就不可能被说成是叛乱。只不过以太后对宫中的控制,就是太皇太后不甘寂寞,也最多是个几名演员的闹剧,旋起旋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他们将闹事变成叛乱的?

    “然后呢?”黄裳问道。

    那仆人大大的喘了两口气,“好象是两府诸公救出了太后和官家,逼退了叛党。”

    不是这么简单。黄裳脑筋转得飞快。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叛乱,朝臣之中,韩冈必是首当其中,若要平叛,不是韩冈领头,就是韩冈首倡。

    “还有呢?”黄裳心急的追问着。

    “……这件事小人不知真假。”家仆脸上的表情有着心中挣扎的痕迹,“只是小人听到有人在说,蔡相公也死了,是韩宣徽亲手拿着铁骨朵给砸死的。”

    笑话!

    黄裳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呵斥。可是他心中一转,竟不由的呆住了。

    完全说得通。

    或者说,没有蔡确倒向太皇太后和二大王,就根本不可能会有叛乱。

    既然蔡确都能倒向太皇太后和二大王,那么皇后身边的石得一、甚至宋用臣,也不是没有投向太皇太后的可能。

    有宰相和内侍总管的相助,太皇太后甚至能够兵不血刃的坐到大庆殿上。

    而在那样的局势下,以黄裳对韩冈的了解,必然是采用最决绝的手段,将局面扭转过来。

    一骨朵砸死蔡确,听起来可笑至极,可越想越是可能,也越符合黄裳对韩冈的了解。

    “这个消息实在太可笑,只是事情仓促,小人没来得及再去查探。”那名仆人唠唠叨叨的补救着,心中还在后悔自己说了多余的话。

    黄裳则一言不发,直接起身便往门外去。

    黄裳的浑家已经被接到了京城,就是因为家眷来了,黄裳才会离开韩府另找宅院。她听到黄裳这边突然间就要出门,忙从内院追了出来。

    “官人。”黄裳的浑家脚步急促,“现在是去哪儿?”

    “去韩府。”黄裳说道。

    身为韩冈的门人,这个时候不能在韩冈身边参赞机宜,也必须去其府上走一趟,以尽人事。

    “……那也要换了衣服再去。”

    黄裳低头看了看,一身家居的宽袍,里面夹着棉袄,看起来有几分臃肿,完全没有形象可言。

    “这样就好。”黄裳脚步不停,不打算耽搁。

    到了门前,他回头吩咐浑家:“关好门,别的不用多担心。”

    骑上马,黄裳匆匆出门,向韩府赶去。

    黄裳心中一团热火,这一回若是他料想的不差,韩冈肯定能够回到两府宰执的行列之中了。

    行至半路,就看见一队队兵丁开始进驻街口。

    仔细分辨了一下这些兵丁身上的服饰,都是开封府辖下。

    沈括派人出来了?

    叛乱初定,而人心难定,派人封锁街道,镇压城中,这是应有之理。

    黄裳正想着,就听见背后一声叫:“那不是勉仲兄?”

    黄裳回头,却是熟人:“章府判。”

    在路上见到这位熟人,黄裳不以为异。

    沈括作为开封知府,必须留镇衙署,不可能出来直接指挥军士。

    能奔走在外的,是他衙中的幕职。

    比如黄裳他面前的开封府判官章辟光。

    当年熙宗皇帝即位后,第一个上书请求将还留在宫中的两位亲王迁出宫去,以避嫌疑的便是章辟光。但为高太皇所阻,被赶出了京城。

    从此之后,章辟光都在酒税、盐税之类的职位上打转,直到去年,先帝发病、皇后——现在已是太后——垂帘听政,才又得到了启用。

    因为开罪了高太皇而被贬居出外,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得到了向太后的看重。才一年多的时间,章辟光就已经做到了开封府判官的任上.

    开封府没有设立通判,两位判官便是开封知府处理京城中日常庶务的副手。

    相对于另设衙门于京外、管理权遍及京畿,只除了京师城墙之内的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能逐日上朝面君的开封府判官,其实更受朝臣的看重,其地位甚至能比拟台官,一旦外放,甚至有可能直接授予大州知州,甚至是一路监司。

    但如此品阶,又如此深得圣眷,章辟光却对黄裳不敢有任何怠慢失礼之处,不管有半点规矩。

    “勉仲兄今天没有上朝?”

    对于在路上看见黄裳,章辟光还是挺惊讶,毕竟也是升朝官,就是没有差遣在身,遇上朝会也是该上朝的。

    “昨日偶感风寒,故而告病在家。”

    章辟光看了看黄裳的气色,完全不是病人的模样。不过他自不会点出来,而是问道,“这是要往韩东莱府上去?”

    “正是。”

    “今日殿上之事,勉仲兄可是知道了?”

    黄裳双眼一亮:“只听说了一点,含糊不清。府判今日当是入朝了,不知能否解黄裳之惑?”

    “多亏了东莱郡公。”章辟光拍了拍自家的脖子,“辟光首领方得保全。”

    章辟光今天也上了朝。当他看到上首宰执班处一片大乱,得知是太皇太后临朝,脑中登时嗡的一声响,连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以得罪了太皇太后受到了太后的重用,当太皇太后卷土重来,掀翻了太后之后,留给章辟光的,也就只剩一条死路。

    是回家后就拔剑自尽,还是回去后将妻儿安排妥当了再自杀?

    当韩冈在陛前大声喧哗的时候,章辟光的心中只转着尽早自尽,以免之后活受罪的想法。

    拔剑自刎有些难,跳河则也下不了那个狠心,用正流行的炭毒也可以。只要不透风,据说没有任何痛苦。

    但之后的变化,却让章辟光看呆了眼。

    章辟光亲眼看见韩冈是如何捶杀了宰相蔡确,而李信和王厚更是从他眼前疾冲而上,粉碎了叛贼一党在殿上最后的反扑。

    从大悲到大喜,区区一刻钟,章辟光像走过了一个轮回。

    等到正主驾临的朝会结束,他便随着沈括一起从宫中出来,受命平靖京城局势。

    有此一事,章辟光对韩冈的感激自是极深,对韩冈手下最受看重的亲信,当然同样不敢失了礼数。

    黄裳日后也会大用,此时示好,总比日后混同在众人之中,更能留下印象。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11)

    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

    王厚的视野再次为青烟所笼罩。

    嗡嗡耳鸣尚未停歇,在还未散去的硝烟外,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齐王府的正门,连同一旁的门房,在五次射击之后,彻底化作了碎石瓦砾,腾起的烟雾像硝烟一般又扩散开去。

    “好了。”

    王厚在灰土扑来之前,轻松的念了一句。

    正门不复存在,再也没有能阻挡攻入齐王府中的脚步,再想拖延也已经不可能。

    不过耽搁的时间已经足够了,齐王府中的火势,也到了难以扑救的等级,不需要再多拖延多少时间。

    远处旧封丘门上的红旗已经飘起,李信在朱雀门那边应该已经看到了。

    北门尽数控制,其余几面的城门,想必李信也不会耽搁。有李信控制住内城,自己这边手脚慢一点就不会有问题。

    伸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灰土,王厚呵呵笑了两声:“不愧是火炮。”

    李彦捂着口鼻,待烟尘变得稀薄,面前散落一地的残砖断瓦便映入眼中。

    ‘这就是火炮的威力?’

    李彦低头盯着还散发着余温和烟气的青铜火炮,五炮就击毁了王府正门,换成是城门,千军万马护持下,几十门炮合力射击,也应该不会需要太长时间。

    只是皇城的礼炮不论,备受世人期待、理应是保家卫国的火炮,其两次公开射击,都是以京城内的贵胄显宦的府邸为目标,就像是受到了诅咒一般。

    李彦记得上一次是郭逵、郭太尉、郭枢密,这一回就轮到了二大王。想想还真是不吉利。

    灰烟散尽,齐王府前院中一片血红。

    门后的正堂,与正门隔了十数丈的院落。偌大的院落之中,到处是残肢断臂。

    因为要防备,府中很多护卫,以及本应是看守的班直,都聚集在前院中。

    几次火炮轰击之后,十几人送命,十几人在血水中翻滚哀嚎,剩下一些人则都是愣愣的站着,看起来早被吓得魂飞魄散。

    郭逵家的正堂被一炮击毁,只是运气不好。齐王府的宅邸刚修起来没几年,正堂上的琉璃瓦还亮得能反光。

    只是五炮之中穿过大门命中正堂的三炮,有一炮击中廊下的柱子,合抱粗细的大柱从石础上塌了下来,连带着小半边的屋檐也一并垮塌。

    从倒下的大门内,能之间看到黑洞洞的炮口。

    火炮的威力让人咋舌,比起霹雳砲更胜一筹,惊醒过来的齐王府人众,都失去了反抗的意志。

    李彦心头一抽,就是他也没见过这么多尸体,也没见识过什么叫做血流漂杵。

    但王厚见识过,见识过太多太多,远远不是区区一座小院中的区区十几具尸体可比。

    拔出腰刀,直指前方,王厚厉声大喝:“进门!”

    跟随王厚而来的一帮班直禁卫,终于等到了命令,随即踏过满地的瓦砾,直扑府中。

    但冲进正门废墟,他们的行动立刻就变得呆滞起来。脚下的惨状直接冲击心灵,吓到了一众禁卫,穿过院中时,一个个都是踮着脚在血水中寻找没有染红的地方。

    王厚来到门前,啧了两下嘴,反过来对身边的李彦笑,“鹌鹑寻食时倒是这么走路,够小心的。”

    京中的班直,没有几个见过血。

    百年来父子相承,皆以高大女子为妻,几代下来,班直禁卫看起来一个个人高马大、精壮健勇,外国使者来朝时,一见便低了一头去。

    可真要上了战场,其实还不如从边州州军中随便拉出来的一名老兵。

    王厚能在尸堆旁面不改色的吃饭喝酒,但不论是跟随他的班直,还是齐王府的那一批,看到满地血水和残尸,就一个个如同被吓住了的鹌鹑。

    王厚没有走进齐王府中,就站在门槛上看着。脚边的瓦砾中埋了一人的尸体,看不出全貌,只有一只手伸了出来。多半是齐王府的司阍,刚刚毙命于火炮和连带的危机中,

    “李彦!”

    “小人在。”李彦连忙低头听候使唤。

    “你进去去确认一下。”王厚毫不客气的使唤着李彦,“该捉到的一个都别让他们跑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小人明白。”李彦肃然接过军令。

    齐王府中需要确认捕捉的只有寥寥数人,那些仆婢只是被连累,跑掉几人都算不上什么问题。

    但片刻之后,李彦赶来回报。

    这一回来攻击最重要的目标之一——齐王妃,已经自尽了。其余重要人物,包括赵颢两个年幼的女儿,以及还在襁褓中的嫡子,倒是都控制住了。

    “果然。”王厚咕哝了一句。这才是正常的发展。赵颢要做的事,自瞒不过其妻,如今事败,就是不自尽,宫里面也会送酒和白绫来的。

    李彦递上了一封信,“齐王妃还留下了这封遗书,说是要呈给太后。”

    王厚摇摇头,没接过信封,他可没兴趣。

    “你回去呈上去就好。”

    反正内容只会是求太后绕过年幼的子女一条性命,要不是存了这条心,就应该带着子女一起走了。

    这是赵颢的第二任妻子。

    前任齐王妃并非病故,而是与赵颢多年感情不和,算是京城中有名的怨侣,最后在已经过世的曹太皇的安排下出家为尼。

    不过也可以说是她的运气,这一回齐王府中,从护卫到仆佣,还有最上面的赵颢一家,没有人能逃得掉,只有那位下堂妇或能逃过了一劫。

    安排了人手将重要的俘虏先行押回,剩下的仆婢护卫,还有一些不相干的门客,则从对面的赵頵家里借了几间屋子来关押。

    赵頵还没有回来。南班官这时候能放出来就有鬼了。全都是赵家人,在局势未平之前,怎么可能让他们出宫?若是有一二宗室为人裹挟,甚至拥立,京城不知要添多少乱。

    没有主人在家,王厚敲门进来,硬是逼着他们借出房屋,还要担着罪囚逃跑的危险。只是没人敢反对,不论是这一家的女主人,还是朝廷和宫里安排的官员和内侍官。就是赵頵的乳母想要倚老卖老,被王厚扫了一眼,立刻就老实了下来。

    飞快的安置好了齐王府的俘虏,王厚便叫来了今天的搭档:“李彦。”

    “小人在。”

    李彦在王厚面前愈加谦卑,王厚本身就要在皇城中任职,还别说他与韩冈和王中正等人的关系,轮不到区区一小内侍不敬。

    “去蔡相公府。”

    “……不救火?”

    李彦望着开始在府中蔓延的火势,惊讶的问道。

    烧光了事,王厚想着,免得藏在里面的书信害人,还牵连到自己被人怨恨。

    “没那个时间。跑了叛逆亲眷怎么办?”他反问道。

    ‘要跑早跑了。’

    王厚在齐王府这边耽搁了太多时间,但李彦不敢说出口,只能低头,“小人明白了。”

    王厚言出而行,随即上马前往蔡确府邸,班直护翼左右,炮兵跟随在后。在背后留下了熊熊火焰蔓延的废墟和一群看客。

    王厚冷笑着,这么长的时间,蔡确家里的子女亲族,这时候也该有些人逃出去了。

    韩冈虽然没说,但王厚之前与李信定计,都是集中兵力先攻一点,但依照计划还是要分出几十人,去蔡府守着大门。

    可王厚偏偏只派出了十来人。这么点人,当然看守不住蔡确家的围墙,里面的人想要跑出去,只要翻过一道墙。

    不过这些人就是祸害,逃去谁家,谁就是叛党。

    而蔡确家人,能逃去的地方,京城中又能有几处?

    王厚尽管刚刚进京,但有关韩冈不能出任宰相的消息,早就传进他的耳中。

    蔡确嫉妒韩冈,担心韩冈动摇他的地位,指使族亲蔡京弹劾韩冈。使得韩冈不得不立下毒誓,自证清白。

    这件事,在关西早都传遍了——攸关关西士子未来前途的大事,由不得人不在意——事发后还没半月,就已经到了王厚的耳中。不知多少人对蔡确恨之入骨,也包括王厚一个。

    这一回宫变,韩冈立了大功,王安石等宰辅还是跟在他身后。而且两府一下空出了三个位置,肯定要填人进去。

    在内外皆安的太平时节,少几个宰辅多几个宰辅都不是什么大事。而如今正逢乱局,尽早填补上空缺,朝廷也能尽早安稳下来。

    王安石要是做回平章军国重事,朝廷内外就比较容易稳定下来了。而韩冈,若是不入两府,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而且之前安排朝堂人事,都有先帝赵顼在背后控制。而这一回两府出缺,则将是向太后乾纲独断。比起一直压制韩冈的先帝,太后对韩冈要倚重得多。

    唯一的问题,就是韩冈之前立下的誓言。

    韩冈受权臣陷害,为誓言所困,从此不得不遭人钳制。王厚身为好友和姻亲,又岂能眼睁睁的看着韩冈难在宰相位置上坐得安稳?自然要为其分忧解难!

    一路赶赴蔡确府上。

    蔡府内外早就得到了消息,开门等候发落。不过看守不严,仆佣也有不少人逃走,而蔡确之弟蔡硕,其子蔡渭,都已不知去向。

    王厚没再耽搁,丢下李彦处置余事,抓了一名识路的班直,领了二十余人直奔蔡京家而去。

    不论蔡硕、蔡渭是否投奔蔡京,先去将蔡京抓起来再说。拷打一番,死了也就是死了。这时候,还能有谁为蔡京喊冤?

    快马而行,将及蔡京家宅的路口,领路的班直突然一下拉住缰绳,惊叫起来,

    “蔡衙内?!……是蔡渭那叛逆!”

    ‘蔡渭?’

    王厚闻言一惊,也跟着一把扯起缰绳,勒停了坐骑。

    只见几名家丁装束的汉子,将疑似蔡渭的男子五花大绑,押出了巷口。后面跟着一名相貌俊逸的官员。

    他望着那名叫出声的班直,又看看穿戴明显不同的王厚,拱手一礼:

    “在下蔡京。刚刚擒获了这名叛逆,正要押送去开封府投官。”

第五章 冥冥冬云幸开霁(12)

    ‘蔡京?!’

    听到这个名字,王厚的心脏就猛的一跳。

    如雷贯耳啊。

    王厚眼神陡然转利,盯着蔡京上下打量了起来。

    年纪不轻了,看起来气色倒好,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从回望过来的眼神中,看得出来是行事果决之辈。

    区区一个台官,就将宰辅逼得不得不赌咒发誓。纵然许多寄希望于韩冈的关西士子,对他恨之入骨,但也不能不承认,蔡京的确有能耐,做到了文彦博、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

    韩冈如此失态,王厚都从来没听过,更没见过。反过来的情况,倒是知道不少。

    不过蔡京本人也算是毁了,在韩冈的全力反扑之下,任谁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韩冈不能升任宰相,仅仅换来了蔡京就此沉沦,这依然是桩亏本买卖。

    如果有机会,能砍掉束缚在韩冈身上的枷锁,王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

    蔡京背后的两名伴当,一左一右紧紧夹着蔡渭,正紧张的望着王厚。

    王厚明白他们的心情。抓了宰相家的衙内,又是叛党的余孽,蔡京不知给他们许了多少空头愿。可人尚在手中,还没有交上去,貌似抢功的敌人就过来了。还领着十几名如狼似虎的班直禁卫。

    但蔡京本人,双眼向左一瞥,向右一瞥,然后又回望了过来,不见一点畏惧。

    王厚的牙立刻就咬了起来。

    韩冈得势,对所有西军系统出身的将领都是一个好消息。对王厚更是天大的喜讯。自家的儿子还是韩冈家的女婿呢。岳父做了宰相,女婿当然水涨船高。

    能将蔡京干掉,韩冈身上就再无束缚。

    过去还要担心什么新莽,现如今两度扶危定难之功,哪个还能说上半句?

    可现在不是地方!

    王厚开始痛恨起京城的人烟稠密来。街上的行人人数虽不如往日,但数量依然不少,很多都在望着这一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要是早来一步,在巷子里将蔡京堵上,他敢立刻就下手。

    他往这边来,本就是为了找蔡京。

    不管蔡确家有没有人投奔蔡京,他跟蔡确之间确实有着亲戚关系。只要一刀砍死了事,人死了,怎么栽赃都没问题。

    这个节骨眼上,谁还敢为蔡确亲族叫屈?!

    但众目睽睽之下,王厚纵有满腔杀意,也不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也许是看出了王厚心中的犹豫,蔡京嘴角多了一抹笑容。

    “不知将军何人?”

    “……德安王厚。赵颢、蔡确谋反,王厚奉诏讨贼,正是为蔡确党羽而来。”

    听到王厚的自我介绍,蔡京脸色瞬息间变了一变,但王厚再定睛看过去时,却只能看见嘴角微扬的笑脸,之前的变化仿佛是一场错觉。

    “蔡京见过上阁。”

    蔡京冲着王厚行了半礼,他现在的官位虽在王厚之下,又郁郁不得志,但正牌子的进士,用不着对武官太过谦恭。

    能一听王厚的姓名,便知道他还未就任的正式身份。对朝廷人事,蔡京显然还是十分的了解,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蔡确父子狼子野心,竟然不顾朝廷深恩,悍然谋反,京与蔡确纵有缌麻之亲,也不敢与其同流合污。今日蔡确事败,就见此贼逃窜,故而将之绑了,过来投官。”

    听到蔡京的对话,蔡渭猛地挣扎起来,但又为蔡京的伴当牢牢按住。

    压着蔡渭的只有两人,可能是蔡京家仅存的家仆了。

    看见区区三人的队伍,王厚杀心又起,将三人带着一起走,只要找到机会,怎么都能料理了这三人……不,四人。王厚可不会让蔡渭事后多嘴多舌。

    王厚眯起眼笑着道,“能捉到叛贼蔡渭,自是大功一件。蔡京你带着蔡渭跟本将走一趟吧。若之后确认有功,朝廷自不会吝啬。”

    拿着蔡渭、蔡京的首级,从太后手中换来的功劳,足以堵上随行的一众班直的嘴,填饱他们的肚子。

    但王厚的笑容和言辞,在蔡京的眼中,明显的没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如此甚好。”蔡京点头,“蔡京正要将此贼械送皇城,惟恐贼党夺人。有上阁护卫,那是最好。”

    蔡京的态度让王厚看得心头大怒,真把他当成护卫了?

    去宣德门一路都是通衢大道,御街上更是人来人往,想下手当然不成。

    不过……王厚看看左右,又丧气起来。

    都是些还没有用顺手的班直禁卫,换作是在关西的亲兵,不用自己使眼色,就能围上去将几人一起绑了。自己一个命令,更是杀人放火都不在乎,完全不需要多解释。

    可这些班直听到自己的命令后,能不能下手?下手后会不会让蔡京和他的仆从逃走一两个?更重要的,他们到底能不能不惊动外人的情况下,将蔡京蔡渭给擒住,弄去没人的地方下手?

    “让两匹马给这两位壮士。”

    听到王厚的吩咐,班直们先是一愣,然后互相交换了一阵颜色,才有两名最为年轻的班直下了马来。

    王厚当真对这些班直越发的没有信心。

    不用自己多说,他的亲卫们会主动将马让给蔡家的家丁,并将有坐骑的蔡京挟持住。

    蔡京眉头微皱,显然是知道王厚的打算。

    而王厚也在苦恼,怎么才能让手下人聪明一点。

    “王上阁!”

    “上阁!”

    突然就听到后面有人叫,王厚闻声回头,只见一队骑兵从身后过来。

    队伍中的两名官员,他认识其中一人,另一人就很陌生了,似乎见过,却没什么印象。

    两人到了近前,便向王厚行礼,

    “黄裳见过上阁。”

    “章辟光见过上阁。”

    王厚就在马上回了一礼,“奉旨讨逆,无暇礼数,还望勉仲勿怪。”

    在上京后,王厚只见过黄裳一面,但韩冈两任河东时的第一助手,给王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知道韩冈正在着力提携他。

    向黄裳回了礼,他看向另一位官员,问道:“这位是……?”

    “这一位是开封府判官……”

    黄裳正在向王厚介绍章辟光,双眼却陡然瞪大,嘴也张得老大。

    他在王厚的队伍中竟然看见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蔡京!蔡渭!”

    章辟光和黄裳同时惊叫。

    “正是蔡京。”

    蔡京气度沉稳,向两人行礼,“蔡京与王上阁刚刚捉到了这名贼子,正打算送去皇城。”

    黄裳和章辟光狐疑的望向王厚。

    王厚立刻摇头,蔡京明显是想搅混水,可惜他可不贪这份功劳,“王厚是方才才看见这位蔡官人押着蔡渭出来,究竟有什么内情,王厚是一点不知。”

    “哦……”章辟光拉长了声调,“不是跟着上阁一起的?”

    蔡京脸色微变,但仍是镇定,高声道:“此贼走投无路,蹿奔到蔡京家中,但蔡京一贯只知忠心事主,便将此贼擒住,要送去见官。”

    “谁知是真是假?”章辟光冷笑起来:“在我看来,倒是故作伪饰,护送此贼出城。”

    “上阁,你能为此人作证?”

    王厚摇头,“初相见,从未相交,如何为其作保?”

    “吾乃开封府判章辟光,奉诏讨贼。”章辟光一指蔡京:“一并捉了。大府正在府衙等着呢。是功是罪,等大府审过之后,就知道了。”

    下手竟比王厚还要果断干脆。

    章辟光身边的几名士兵一下就扑了上去,横拖竖拽,将蔡京给扯下马来。

    蔡京本来为了张扬自己的身份,保护自己能够顺利的将蔡渭送官邀赏,还特地穿了一身官袍。顺利的压住了王厚,却没提防章辟光根本就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做见证。

    章辟光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本来只是为了讨好韩冈的亲信,顺道送上一程,却不曾想天上掉下了大礼,蔡京、蔡渭两人一并捉了。

    管那蔡京是不是叛逆,进了开封府,要什么口供没有?

    也不要拷问,只是蔡渭,就绝不会放过蔡京。

    到时候,顺水推舟的事,沈括会不干?

    就是沈括不干,章辟光也是要干的。

    王厚有几分紧张的看了看周围。

    章辟光笑了一声,低声道:“怕什么?以蔡京的名声,谁会为他多说一句?”

    黄裳扯着王厚的衣袖,“上阁你是不在京城,所以不知。蔡京当初陷害相公,京城百姓哪一个不是恨不得寝皮食肉?若是现在在大街上喊一声蔡京在此,包管有石头砖头砸过来。”

    王厚听了,转头再仔细看蔡京。方才没觉得,但现在看他,脸色发青发白,其实还是害怕的。

    “竟然给这贼人唬住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要不然何须等到无人处,直接就下手了。

    蔡京从马上被揪下来,官帽被踢飞,连身上的官袍都给扯烂了,转眼便被五花大绑。想要大喊,肚子上立刻就挨了重重一脚,什么声音都出不来了。

    身为一名叛贼的族亲,又是蔡渭投奔的对象。纵然有反戈一击的功劳,也不一定能得到朝廷的谅解。

    蔡京的依仗,就是剩余的宰辅们想要留一个钳制韩冈的工具在朝中。王安石、韩绛之辈,不会看着韩冈就此逃出束缚,能够毫无顾忌的成为宰相、权臣,甚至新莽逆臣。

    但这终究还是行险,是迫不得已的举动,终究还是要拿着性命来做赌注。

    所以蔡京要将蔡渭光明正大的押送去皇城,如果世人都看见他将蔡渭送去皇城,就算韩冈想要下毒手,就算蔡渭想要反咬一口,宰辅们也会帮他蔡京渡过难关。

    但他所没想到的,这条路竟然如此难行。

    “一个都别放过。”章辟光高声叫了一声,让手下人将两名仆从也一并捉了,他们的口供正好可以将蔡京钉入死地。

    又低声向王厚、黄裳道,“韩相公有经天纬地之才,又有匡济赵氏之功,早该进位宰相。可惜却为此贼所沮。我等要为韩相公分忧解难才是。”

    章辟光什么时候投奔了韩冈?还是说看到现在的形势,向韩冈献上投名状?

    从章辟光当年能第一个上书谏言,将两位亲王请出宫中,就知道此人善于投机。只是运气不好,撞到了一个护犊子的高太后。

    只要没了蔡京,宰相一职对韩冈来说,就是探囊取物,再无半点可以顾忌。章辟光所献上的大礼,可谓是厚重无比。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一)

    快天黑了。

    韩冈退回班列中的时候,顺便向殿门外看了一眼。

    隔着透明的玻璃窗,泛红的条状云已经变得黯淡了下来,正是黄昏将去,夜色即临的时候。

    双脚微微有些酸胀,这提醒韩冈他在宫中已经一整天了。

    上了两次朝,又议了一下午的国家大事,精神上还很亢奋,但身体上还是有了疲惫。

    不过韩冈作为众臣之中,最为年轻的一位,真要比起耐力来,谁都赢不了他。

    要将这一回的争论拖到夜里,甚至明天,包管他是笑到最后的一位。

    尽管宰辅们都有了座位,可韩冈并不觉得自己会输给王安石、韩绛这些老字辈,就是章惇也不一定能赢自己,差了有十几岁呢。

    其实向太后也赐了韩冈座,而且还因为韩冈不方便做下,连其余重臣都受到了厚待。

    但自李定以下,谁也没有与宰辅们平起平坐的想法和胆量,全都坚辞了。韩冈此时还没回到宰执班中,不方便前后同僚都站着,自己却大喇喇的坐下,只能跟着一起站着。

    在早已点起的灯火映照下,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侧前方的苏颂,他脸上已是疲色尽显,但在压制住宰辅之外的一众朝臣前,他还要在殿上苦熬着。

    仅仅是如何给曾布、薛向定罪,政事堂上已经吵了快有一个时辰了。

    之前韩冈直言要警惕未被拘押的贼党,要避免他们狗急跳墙。甚至让王厚和李信将火炮给拖出来震慑在京百万军民。

    当时在炮声的威压下,一干重臣都沉默了下去,不敢拿自家性命打包票说不会有叛乱。

    但随着王厚、李信逐渐控制城中的消息传来,殿中的气氛便随之一改。

    李定等人,又重新兴奋起来。

    宰辅们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威。

    韩绛和苏颂都明确的支持了韩冈的意见。

    城中人数众多的皇城司探子,他们中肯定有很多人或多或少的与叛乱有所关联,还有皇城司亲卫、御龙四直等禁卫成员,以及曾经与赵颢、蔡确、曾布、薛向等人过从甚密的官员,他们都在紧张的等待着朝廷的判决。如果对曾布、薛向两人的判决过于严格,最后引发大乱的可能性将会直线上升。

    而当那群心怀忐忑的叛逆余党们看到朝廷饶了曾布、薛向的性命,就知道朝廷会实现承诺,不会再被人以危言煽动起来,

    “但将朝廷的律法胡乱践踏,连叛乱都能保全一命,日后还会有谁畏惧王法?降一等为绞,留其全尸。”这是李定最后的让步,“叛逆不死,不足以儆世人。”

    韩冈冷哼了一声。都是死,谁会在乎是成了包子馅,还是完完整整不见血?

    韩冈自己都不在乎,想必那些面临死刑的曾布、薛向,也不会在乎两者的区别。

    但是很多人在乎,所以绞、斩二刑并为列入律条的死刑——凌迟和腰斩皆不在刑统之中——但绞刑在等级上就要比斩降一等。不及斩则绞,不及绞则流。

    说起来,绞刑由于并非立决重案,基本上都会拖到秋决开始后再施行。天下常有灾异,天家之中也常有人重病,朝廷大赦的次数远比想象的要多得多。在这前,如果能撞上大赦,那么就等于是逃过了一劫。很多判了斩的犯人都不在大赦之中,而绞刑多半都在原赦之列。

    此外当地方将大辟的判决上书,请求审刑院和刑部批复时。斩刑的批准比例要远高于绞刑,绞刑的判决很多都会给改成流放,以体现朝廷的仁德和慎刑慎杀的态度。

    从某种意义上,判了绞刑也就相当于后世的死缓。

    尽管李定对曾布、薛向的态度不是要留一命,只是要给他们留具全尸。可不论是朝廷这边,还是在世人的眼中,绞刑就是破天荒的宽待了。

    “曾布亦为士人,曾为执政。朝廷若要宽宥,可许其自裁,以全士大夫的体面。”

    都不求明正典刑,而是留一个体面给他们……韩冈忽的心中一动,曾孝宽提到的就曾布一个,薛向给丢一边去了。

    这真是个悲剧。韩冈暗叹。

    谁让薛向他不是进士呢?天生就要受歧视。

    “不可。”章惇坚持道,“万一有人不甘引颈就戮,贸然行逆,那样又该如何?”

    饶曾布、薛向两人的性命,这是宰辅们给人看的,就是死了一个,也是伤了他们威信。

    有了标杆在,下面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判死刑。一旦没有了两根标杆,那些从贼党羽,所受刑罚的判决上限,就是绞刑了。不论在朝廷还是在世人眼中是怎么看,在待罪的叛逆党羽们眼中,朝廷始终是要自己的性命。

    “既然会从贼,就不要指望他们会畏惧王法。”韩绛看起来也不服老了,依然与人辩论着,“只有看到能保留性命,才会畏惧天威。”

    权力果然是能让人充满精力的良药,少了一个蔡确之后,韩绛也开始焕发活力。

    两边依然是相持不下。

    人多嘴杂,这是一点不错。

    如果仅仅是宰辅们共议,许多事几句话就能决定下来。

    而加上几十名侍制以上官之后,利益各不相同,便很难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决定。所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天色由明转暗,他们还是没有讨论出一个结果。今天只是开头,日后若是持续下去,恐怕会更多。

    韩冈并不期待殿中同僚们最后会因为效率低下的缘故,而决定定下一个能减少摩擦时间的议事程序来。

    什么事直接由宰辅决定,什么事要招两制以上官共议,什么事得将所有在京侍制以上的官员一并招入宫来讨论。

    若能定下这样的程序当然很不错,可没那么容易。

    相互妥协,那是要建立在实力相当的基础上的。

    对剩下的宰相、执政们来说,只凭这一次的功劳,以及蔡确、曾布、薛向三人事败后,更加集中到自己身上的权力,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些还喋喋不休的侍制、直学士和学士们,一股脑的给干下去,换上一批听话的。

    既然有机会有能力,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干?而去委曲求全?

    抱了这样的想法,绝不退让的宰辅,以及以为自己能投太后所喜的重臣针锋相对,崇政殿中的气氛也便越发得紧绷起来,

    对立的双方让崇政殿再坐一直拖延下去。

    韩冈等不下去了,再次出班,冲太后行了礼:“臣以为时间已晚,不宜延误过久,以免宫外犹疑。”

    李定当即反驳:“此事不定,宫外又岂会不犹疑?”

    韩绛也怫然不悦:“曾布、薛向不赦,宫外人心如何定?”

    韩冈的提议同时引来了两边的攻击。

    “韩冈之意,是可以先将此事搁置,把其他事先解决。最后再议论不迟。”

    只是换一个议论的顺序,虽然都觉得韩冈有深意在,但他的提议还是无人反对。纵然毫不相让,终归都是累了。

    向太后也是听得累了,松了一口气,问道:“依韩卿之意是要议论哪桩事?”

    “除曾布、薛向二人之外,从逆被擒之人,数目不在少数。当交由何处审理,不如先将此事定下。”

    “这事就交给开封府就好了!”章惇说道,“既然是东京城中的案子,自有开封府负责。”

    正常的情况下,犯下重罪的大臣,或是一些争议性很大的案子,基本上是交由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和刑部一起上阵,有时候,还要派去内侍做监审。

    但这一回,对叛臣的审判工作,却是交给了开封府。

    李定皱了皱眉,却没有站出来表示反对。尽管沈括裁断的结果,肯定会秉承宰辅之意。

    可一件事、两件事都要与宰辅们争执起来,在太后那边,就会留下一个恶劣的印象。

    更重要的是,太后或许会为了所谓的执中而治,在同意了将审判权交给诸法司之后,便站在宰辅们的一边,将曾布、薛向给放过了。

    两边都安抚一下,让事情可以早点解决。太后要是这么做,一点也不会让人奇怪。

    李定之前大出风头,几乎成了重臣们的代言人,他不站出来,一时之间,也没其他人出来反对。

    “也好,就交给开封府。”向皇后问韩冈:“韩卿,你意下如何?”

    韩冈宁可是御史台、大理寺来审。

    这一回叛乱,宰辅们要践行诺言,赦免从党之罪,就算没有及早反戈一击,也要免其死罪。

    可沈括若是这样判决,不管将判词写得多好,终归难以得到多数重臣们的认同。而沈括本人名声又不是多好,真要被人找起麻烦来,根本防不住几手。

    “臣无异议。”韩冈却如此说道,“相信开封府自会依律裁断。如若不然,还有大理寺、审刑院在后复核。”

    要想通过判决后诸法司的复核,沈括不能对叛贼的党羽轻判。失入宽纵之罪,沈括担不起。而且判决被法司驳回,没了面子的沈括若不能请出太后为其主持公道,那他就只剩辞去权知开封府一职。

    韩冈在想什么?章惇又是在做什么?

    王安石在女婿和旧日门人的脸上打了个转,一时想不明白。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二)

    乍听到章惇推举沈括,李定立刻将视线投向韩冈。

    章惇这是要拿沈括下手?他与韩冈的关系决裂了吗?

    但以韩冈的性格,以及资历,应该不会跟章惇他去争宰相位置的。既然不争,那还有什么理由两人决裂?

    之前沈括临危受命,去扑灭石炭场火灾,沈括有苦劳,也有些功劳,不过因为他仅仅是让大火烧光了石炭场的煤炭,最后自然熄灭,又拆毁了数百户百姓家宅来防止火势蔓延,致使民怨沸腾,颇闹了些事,还是有些朝官指责他办事不利。

    沈括出任开封府是被赶鸭子上架,受命平复危局,寻常官员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是沈括本来就因为人品备受歧视,仅有韩冈愿意接纳。韩冈同意他出知开封,便不敢推辞,不得不接下来。

    这一回沈括是再一次被推到了风尖浪口上,而韩冈又同意了,这不是逼着沈括离心离德?

    鬼才会相信韩冈会容忍有人拆自己的台,而那个人更不应该会是章惇。

    不过听到韩冈之后的回话,李定顿时恍然。

    开封府审讫,交由诸法司复核,乍听起来是把沈括给牺牲了。

    如果一切都这么按照正常的程序来。开封府批出判词之后,上覆大理寺复审,再送审刑院详议,由于事关重大,又多人论死,所以还有刑部复核的一道关,而御史台更将会依例全程监审。

    开封府的判决一路上要过关斩将,想要顺利通过根本不可能。

    可再之后呢?

    如果法司将开封府的判决给驳回去,沈括是不可能就此罢休,必然要就此申诉。双方各执一端,接下来要么就是请两制以上官详议,要么就是请太后处断。

    换做自己站在韩冈和章惇的位置上,肯定会选择密奏太后,让向太后直接进行赦免。

    如果当真依律判决,参与叛乱的主要成员,还有直系亲属中的男丁,必然不离斩绞重刑,腰斩也会有几个。如果蔡确、宋用臣和石得一还活着,更是逃不过千刀万剐的凌迟极刑。

    前两年的李逢、赵世居谋反案,就各凌迟和腰斩了两位伎术官。那一回,连谋反的谋字都算不上,只是赵世居家中藏了兵书和谶纬图书。往来书信上看不得一个阴谋。这一次,是实打实的谋反,砍下的头颅当是赵世居案的十倍。

    但只要说服了太后,赦书一出,什么先例故事也就无关紧要了

    宰辅们要放过一众叛逆,本来就是要请太后降赦诏。想要名正言顺的颁诏,必要的审判程序就少不了。只有先行定罪,才能赦免。

    配合的倒是好。

    韩冈和章惇根本就没有让步,只是先拖延一下。有了对一众叛臣的处置,另一面曾布和薛向的处置也就有了依循的标准,接下来再议论,可就脱不出宰辅们划出的底限。

    李定差不多明白了韩冈与章惇的一点盘算,但他清楚,绝不会这么简单。

    一切的核心还是在太后身上。

    吕嘉问眼神阴冷,盯着韩冈和章惇。两人明目张胆的相互配合,绝不止是暂且拖延,以逞其谋算那么简单。

    宰辅们在挫败了叛党,救回了太后与天子之后,已是功高难赏,如果再表现得太强势,在太后眼中免不了会被认为是咄咄逼人,骄横跋扈。

    才经过一场叛乱,尤其是倚为心腹的石得一、宋用臣的叛离,太后免不了会疑心重重,对权力也将格外执着,此人之常情。

    女人本就多疑,天子的疑心病只会比女人更重,刚刚被背叛的人则总免不了以猜疑的目光看外界,如今垂帘听政的太后是三事叠加,猜忌的程度将会是之前的十倍、百倍。

    如果有人触动她的心结,之前的信任不论多深厚,也会立刻变成猜忌。

    吕嘉问敢于随着李定一同顶撞诸宰辅,正是想借用太后这样的心理。

    可韩冈、章惇现在已经退了一步,这边再咬着不放,太后猜忌的对象可就会转过来了。

    吕嘉问此时更加确定,只要还有章惇和韩冈在,两府中空出的那几个位置就像水里的月亮,看似触手可及,却抓不到手中。

    难道就这么认输不成?

    吕嘉问紧紧咬着牙关。

    王安石、韩绛、张璪,以及苏颂,这四人都比不上韩冈、章惇的年轻,精力早已不济。时间一长,朝堂事务必然会渐渐落到韩冈、章惇两人手中。

    如果自己能在近日进入两府,还可以跟章惇、韩冈争一争朝堂大政。但若是不能及时填补上那几个空缺,待朝局安稳下来,以章惇和韩冈的能力,当能顺利的处置好军政两方面的国家大事,让朝堂上下——最关键的是太后——觉得没有必要补足两府的阙员。

    到时候,想要再挤进去,就没那么容易了。即便太后有意扩充两府,牵制章惇、韩冈,也要与外路的一应重臣相互竞争,哪里有现在的机会好!?

    如李定、吕嘉问一般咬碎牙关的重臣不在少数,皆是有资格跻身两府的一干人。他们或前或后,就自问已经看透了韩冈和章惇的把戏。

    不过此时苏颂心中与王安石一样疑惑不解。

    绝不是什么默契和配合,苏颂极为熟悉韩冈的性格,他和章惇先后发言,反倒有着些微争锋相对的味道。

    从资历和官阶来说,韩冈不会与章惇争夺宰相的位置。两人要心生嫌隙未免还太早了一点。

    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自韩冈开口支持开封府作为主审之后,殿上一时就静默了下来,人人都在猜测韩冈的用心。

    韩冈看见每个人的表情从狐疑到恍然,好像都已经看明白了自己和章惇的想法一样。

    真的能想明白?

    韩冈暗中冷笑,真正明了对方用意的只有自己和章惇两人吧,谁让自家曾经向章惇透露过自己的打算?

    在经历过一场叛乱之后,太后的心性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韩冈很想知道。

    不过不论事情怎么发展,他回到两府的位置上已经成为定局,对于朝堂的影响力会恢复到之前的水平,多半还有超过。

    到时候,是一点点的撬空皇权的基石,还是现在就在殿上立下法度,这不过是手段缓急的差别。

    不知两府中剩下的一两个空缺,能吸引住多少人渴求的目光。

    吕嘉问权衡再三,眼神坚定起来,他从窃出叔祖父的奏章草稿,投奔王安石,被称为家贼开始,至今已有十二年,将他赶出家门的两位元凶都垂垂已老,他没有第二个十二年可以耽搁了。

    只是当他准备站出来的时候,只见一名内侍匆匆跑进殿中。

    冲太后行过礼,内侍高声贺喜:“蔡确子弟,蔡硕、蔡渭以下十七人,并从党蔡京一人,皆已全数就擒。其中蔡渭本是逃脱,却为开封府判章辟光及西上阁门使王厚与蔡京同时擒获,已经械送开封府。”

    ‘擒获?’

    ‘怎么给弄到开封府去了?’

    直接就砍了了账的事,竟然还给拖到了开封府去。

    就算王厚见到蔡京蔡渭,二话不说,将两人砍了首级下来,韩冈也照样能给他报上一个不留遗患的上上之功。

    办事真是不利索。

    韩冈暗暗摇头,王厚是不是在陇西养尊处优太久了,天天看人赌球赌马,现在连杀人放火的老本行都忘了?换作是当年,这么好的机会在眼前却给放过了,不用别人说,王韶回头就会好生的用家法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子。

    不过韩冈也没有权力让王厚为自己赴汤蹈火。

    王舜臣、李信肯定会做的事,王厚却不一定会。这就是差别。

    幸好有了一个章辟光。

    韩冈脸色古怪。

    章辟光这一回可就是露脸了。

    首倡驱二王出宫,之后就被暴怒的高太皇赶出了京城。这一番折磨,就是他的资本。从心性上,章辟光就是一个会投机行险的人物,

    与蔡确的区别,就是一个先走鸿运后遭灾,而另一个则是应了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一回‘天’就要降大任于他了。

    “韩卿,这蔡京该如何处置。”

    向太后问韩冈,当初蔡京与韩冈正争吵不休的时候,她算是其中一个参与者。

    “那是沈括的事。”韩冈很干脆的推给了开封府知府。

    “若蔡京是幡然悔悟,自是既往不咎。如果不是,依国法便不可轻饶。”

    韩冈的后半句才是重点。

    当着太后的面,他自是不能说让蔡京早点去投胎,但韩冈的态度十分明确——不可轻饶。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沈括审出一个‘幡然悔悟’的结果来。

    而且总不能进了开封府的所有人,最后都因为宰辅们的誓言得到赦免,总要有一两个例外,来验证国法的森严。

    尽管当初的誓言中有足够多的漏洞,其实根本约束不了韩冈。就算沈括又一次叛离,对韩冈也没影响。

    而那个蔡京,甚至不用审,直接下狱报个瘐死很容易就了事。

    又不是台狱,犯官吃的住的,比京城人家还要好几分。

    这里是府狱,皋陶的神主之后,就是暗无天日。谁敢在里面多待?

    市井中的泼皮无赖,但凡被捉进了狱中,第一件事就是托人赶紧通知家里,早点拿钱将自己赎出去,半日也不敢多留。哪个不是屁滚尿流?不用上刑,住上三五天,出去后就病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尤其是最深处的几间牢房,专门是用来弄死人犯。都不用见血、也不用牢卒亲自上阵,丢里面几天,出来就只剩一口气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三)

    “正如韩冈所言,此事当交由开封府根究。”

    吕嘉问毫不犹豫的附和了韩冈的意见。

    他看得出来,韩冈是有几分进退失据,否则何须这般着力强调?

    听韩冈的口气,自是坚持要将蔡京论之以重罪,来个一了百了,可好不容易有这一个机会,能让他如愿以偿吗?

    代为通报的内侍,当庭禀说了开封府的奏报。从沈括奉旨出宫,指挥开封府下部众,配合李信、王厚搜检城中,安抚黎庶;到章辟光和王厚捉回了蔡京、蔡渭,都一一作了说明。尤其是蔡京、蔡渭两人,来自开封府的奏报中,很清楚的提到了蔡京准备械送蔡渭入官这一件事。

    没有权知开封府的沈括首肯,来自开封府的奏报中绝不会有这一条。

    韩冈多次相助沈括,非韩冈之力,在新旧二党中皆受人厌憎的沈括,如何还能回到朝堂上?

    当年沈括见王安石罢官归乡,便打算转投吴充,谁知吴充厌恶其为人,拒而不纳,还如实奏禀,让天子为之震怒。原本沈括就要贬去南方,是韩冈一力相助,让他得以去京西立功。

    而就在前些天,韩冈就在着崇政殿中,先是为其求取三司使,与吕嘉问交恶,后又推举其任翰林学士,让其重归两制行列。

    韩冈对沈括可谓是恩同再造,可唯一的问题,就是沈括根本就不是会感恩的人。

    果然是赤胆忠心、坚贞如一的沈存中……

    李定玩味着在韩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不知韩冈现在是不是在后悔。

    沈括此人人品本就堪忧,此时的表现更是明证。若沈括当真有心帮助韩冈,他就不会连蔡京绑了蔡渭这一条都禀报上来。

    直接将蔡京下狱,在朝廷派人下来之前,将他弄死弄残,不让他有说话的机会,这对韩冈是最为有利的选择。

    以韩冈在开封府吏员中的声威和人望,又有沈括主持,府判章辟光看模样也是要投效韩冈,上有人遮掩,下有人施行,弄死区区一个蔡京,根本不是难事。事后报称畏罪自裁,或是病死,怎么查?

    但沈括没有这么做。他选择了对自己本人最为有利的做法。

    看起来每个人都清楚呢,在这场叛乱中,韩冈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臣意亦如此。蔡京是否曾械送蔡渭,可着开封府审问明白,并由御史台择人监审。”

    李定配合着吕嘉问,却又加了一条,打算以防万一。

    毕竟在开封府中,就算没有了沈括,也还有章辟光在。想不到这个投机的小人,又把宝压在了韩冈的身上。

    尽管禀报上来的只是冠冕堂皇的消息,不可能会将沈括和章辟光各自的私心披露,可在列的大臣们都在官场中不知打了多少滚,从中看透两人真正的想法,以及做了什么,做不到的才是例外。

    “蔡京小人,其自诉岂可采信?”张璪说道。

    吕嘉问立刻回应,“所以要审问明白。”

    “蔡京为人奸狡,事前与蔡确共谋,事败便立刻反噬,依其过往品性,当是能做得出来。”李定转头看了眼韩冈,“殿下可问韩冈,以蔡京为人是否能做出此事。”

    韩冈秉笏拱手一礼:“蔡京的为人,臣事涉干连,不宜有所臧否。既然交由开封府审问,其后自能得知真伪。”

    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感觉李定在玩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把戏。不论蔡京人品,只要他反戈一击被确定,那他就在赦免的范畴之内。

    ‘故作镇静也济不得事。’吕嘉问暗自冷笑。

    朝堂之上,早已将沈括看成是韩冈的人。但他今天的所作所为,却哪有半分相似。沈括本就是有名的见风使舵。明知此事却还是招纳了此人,活该被扯了后腿。

    “为何蔡京不一刀杀了蔡渭?”吕嘉问问道。

    “杀人灭口,其罪昭彰。”

    杀人灭口。

    李定强调时,两只眼睛也在瞥着韩冈。

    这是警告,不要指望杀了蔡京便能就此高枕无忧。

    韩冈就是要杀蔡京,也不可能亲自动手,只能让手下的人去做。事涉多人,只要想要审问,肯定能查出来。

    吕嘉问和李定的作派,让王安石不禁皱眉。才空出几个位置,怎么就跟饿狗抢食一般?

    攻击韩冈、反对宰辅,难道就能让太后选择他们继任?为了让太后能够理解,他们做的已经太直白了。

    王安石瞥了一眼屏风之后。

    李定、吕嘉问,甚至还有沈括和章辟光,突然间围绕起蔡京做文章。

    向太后就算比不了一众朝臣们个顶个的精明,但也不可能不了解他们的用意。

    李定和吕嘉问,其态度本就十分明显的在针对韩冈。他们或许真的能够成功,但这也不是王安石喜欢看到的。

    “蔡京有罪与否,可由开封府审问明白,勿须再多言。”

    不过王安石并不想韩冈头上少个笼头。从各个方面来说韩冈都太过危险,尤其是对早间才在近距离看过他一锤击毙蔡确的一众重臣来说,更是如此。

    “若开封府析断有不尽人意之处,自有诸法司复核。”

    同样的话出自不同人的口,用意就截然不同。

    王安石并不完全放心自己的女婿,朝堂上谁都知道这一点,但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的表现出来。

    “这么多案子压在沈括一人身上,开封府怎么办?”

    屏风后,原本明确的态度忽又变得暧昧起来。

    “有判官在,有推官在。”韩冈即时回答。

    “……即如诸卿所言,都交由开封府吧。”

    无人再反对。对叛逆党羽如何处置的争论,此时暂告一段落,直到开封府那边有了结果。

    结果如韩冈所请,却没人认为这是韩冈的胜利。

    但韩冈面对众人的双瞳中,是毫不动摇的坚定。

    借重沈括是一回事,将希望放在沈括身上却是另一回事。

    沈括的问题得之后再说,他就算当真做了墙头草,拧回来也好、拔掉也好,韩冈都能做得到。

    而章辟光会倒过来更是意外之喜。看来之后要与章辟光多亲近亲近了。有他在开封府盯着,沈括想要做出些事来,也会受到牵制。

    另外还有件事,韩冈双眼一扫身周的同僚,可能是自家的态度让人误会了,使得李定、吕嘉问他们弄错了一件事。

    蔡京被一了百了自是最好,也是韩冈所期待的。故而方才也的确有些疏口,让李、吕之辈,以为找到了可供利用的破绽。

    可蔡渭还活着,蔡硕也还活着,应该参与到叛乱策划中的刑恕也还活着,他们都还要被押往开封府狱中等候审判。

    这样还不够吗?

    “一众逆贼从党将发送开封府,那曾布、薛向该如何处置?韩卿,你怎么说?”

    太后明显的已经很疲惫了,待前事一了,便重提曾、薛二人之事。有了之前的缓冲,她相信应该能快一点解决争论了。

    韩冈站了出来:“在这之前,臣有一事当问?……敢问殿下,赵颢当如何处置?”

    “不是赐死吗?送其一丈白绫,吾明天不想看见他!”太后的回复极为决绝,她当真是对亡夫的二弟厌恶透顶。

    而韩冈紧接着又问:“其子孝骞呢?”

    “……毁其玉牒,族谱上除名,找个地方养着吧。韩卿,你看如何?”

    “殿下所判,臣无所改易,亦无可改易。正当如此。”韩冈点头,又道,“首恶、从党既然皆已有定论。曾布、薛向如何处置,便可以以此为参照。”

    赵颢一死,四名首恶便一个不剩。而罪行更轻的从党,虽然还没有审问,但两边争论到最后,也就是一封赦诏了事。

    对他们的处置,就是判决曾布、薛向的界限。

    韩冈带着众人生生绕了一个圈子,最后定下了断案的范畴。

    “赵颢既被赐死,为了京中安定,还请殿下对曾布、薛向稍作宽待。依律,从犯亦当减主犯一等论处。”

    “赵颢是先帝二弟,英宗与太皇次子,否则何能逃脱凌迟极刑?”

    “曾布、薛向皆是士大夫,国朝故事,何曾有士大夫以凌迟死?”

    “无论如何,首恶已轻纵,曾布、薛向自不宜论之于死。”

    “还是韩卿之言有理。”

    太后的话,让吕嘉问一时襟口。从口气上,听得出她明显已经对持续不休的争论感到厌烦。

    曾布、薛向两人并不足论,万一恶了太后就得不偿失了。不能再拧着太后的心意来。

    “但区区远流,不足以为惩戒。”

    “臣以为当举族流放交南或西域。三千里或不足,万里便可。”

    “交南瘴疠遍地,多蛮夷,少人烟。而西域虽苦寒少水,生活却不甚艰难。”

    西域还叫生活不甚艰难,那可就真是一个笑话了。除了几处绿洲,那里的生活,可不是中国之人能够想象。更不是以宰辅侍制之尊,在京城中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一干人,能够想象的。

    但比起交南的气候和疫病来,却的确要轻上许多。交州的极南之地,比起岭南诸州更为可怕。

    “西域缺乏人口。”

    “西域的确缺乏人口,但西域诸族交杂,又有敌寇,万一中国之密泄露出去,就又是中国之害。当以交南为是。”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四)

    夜色越发的浓重。

    小殿中已经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赵颢坐在正中央,死气沉沉,仿佛雕塑,很长的时间内都不见动作。

    四周被明亮的灯火照着,不留一丝死角,灯后几十对警惕的眼睛正看着他。

    赵颢先是从大庆殿被转移出来,先交给郭逵看守,到了午后又被转到内西门小殿中。

    最后一个残存的失败者,正等待着胜利者对他进行的裁决。

    赵颢知道自己的结果,他的大嫂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

    所以他没有重施故技,再装疯卖傻徒惹人嗤笑。他心中坚定,就算是死,也要像一个太宗皇帝的后人。

    紧闭着双眼,拒绝灯火的光亮。赵颢在黑暗中沉浸在幻想里。

    坐在大庆殿上,成为了真正的皇帝。

    王安石、韩绛、章惇一个个被赶出了朝堂,在岭南的荒郊野地眼睁睁的看着子孙病死。

    最是桀骜不驯的韩冈,也跪在自己的脚前,舔着靴子然后献上妻女祈求免死。那个让自己蒙受了多少侮辱的歌伎,更是要当着他的面,好好的整治到死为止。

    干涸的笑声在寂静的殿中响起,又旋即收止。

    即使在再美好的幻想中,理智也在不断警告赵颢,一切只是幻想而已。

    韩冈就是他的天敌。像猫对老鼠,蛇对青蛙。

    无穷无尽的悔恨噬咬着赵颢的心灵。

    他失败在没有阻止天敌来到大庆殿上,他失败在没有阻止韩冈说话。

    如果他让宋用臣在前夜就率班直去韩冈家中直接命其自裁;

    如果他命石得一直接在宫城门口就将韩冈斩杀;

    如果他在韩冈站出来后,就命韦四清将其乱刀砍死;

    如果他在韩冈夺取了武器后,立刻命班直保护蔡确;

    如果……如果……如果……

    每一个如果之后,赵颢都会幻想起成功后的未来,然后就是越发深沉的后悔,后悔没早杀了那个担粪的小儿。

    一串或轻或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声音大约一队十来人的样子。

    赵颢忽的一抖,悔恨也罢、幻想也罢,一切都烟消云散,原本凝固的姿态彻底瓦解。

    他缓缓的抬起头,望着门口。

    脚步声停在了殿门外,赵颢的身子再次僵硬住了。

    只听得外面低声交流了几句话,大殿正门随即被推开。

    门外一片黑,从明亮的大殿中看不清站在门前的究竟是谁。

    是来送饭的吧……肯定是来送饭的!

    赵颢对自己说着。

    可几步之后,领头的一人走进了光线照耀的区域。

    “王中正!”

    赵颢惊声尖叫。瞬息间已是面如死灰,无论他怎么幻想,都想不到太后会让王中正来给自己送晚饭的可能。

    来到赵颢面前,王中正行了一礼。

    “正是在下。中正见过二大王。”

    这个称呼让赵颢的眼中立刻闪起了希望的光芒。

    若朝廷已经议定了他的罪名,肯定要夺去他一切官爵,废为庶人、族中除名。

    可王中正现在却称呼他二大王!

    还没有定罪,还能拖上几日!

    但王中正接下来的动作打破了赵颢的幻想。

    他向旁边让开一步,被亮出来的,是一名随从双手上捧着的一卷诏书,以及另一名随从捧着的一段白绫。

    一见白绫,便犹如被巨锤击中,赵颢脑中一阵嗡嗡直响。

    “想必大王已经明白了,也不必中正再多费唇舌了。”看着赵颢脸上的表情,王中正不紧不慢的说着,“谋逆重罪,朝**议是凌迟,不过太后仁心,不想让大王见血。”

    他深深的看了赵颢一眼,“想必大王不愿就此谢恩,所以中正也就不勉强了。”

    赵颢直直的盯住那段白绫,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王中正并不介意赵颢的沉默,弯了弯腰,“请大王上路。”

    “悔不事先杀了韩冈!若是孤先命人杀了韩冈,你这阉人也敢在孤面前无礼?!”

    王中正微微一笑。

    很多时候都在最近处看着韩冈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赵颢这番话听在王中正耳中,实在是自不量力的笑话。

    为朝廷、为太后和天子立此殊勋,韩冈的未来已经在无人可以阻挡,能够在其微时便留下一段交情,实在是最大的运气。

    他和声道:“若大王当真能够指使得动宋用臣、石得一、韦四清,韩东莱方才在殿上,就不会杀蔡确,而是大王了。”

    世所公认的名将、内侍兵法第一、总是能够站在胜利者一方的王中正对赵颢微笑:

    没人将你放在眼里。

    赵颢须发怒张,尖声骂道:“阉货!”

    王中正轻咳了一声,不急不怒,“大王,请体面点。”

    他使了一个眼色,向太后赐下白绫便被搭在殿门边的支樑上,垂下的两端打成了一个硕大的结,变成了一个环。那名内侍还向下扯了一扯,足够结实。

    王中正无视赵颢的愤怒,饶有兴致的看着,待一切准备就绪,他才悠然回头,对赵颢道:“大王,还请快一点。”

    赵颢身子一抖,污言秽语再也骂不出口,他绝望的望着白色绞索,恐惧充满了他的心中。

    王中正的催促,击破了赵颢本已经脆弱不堪的外壳。

    “孤……孤……孤不想死……孤不想死!”赵颢颤着声,涕泪横流,“王中正,王留后,你求求太后。我是英宗的儿子,我是太皇太后的儿子,我是熙宗的弟弟,是官家的叔叔,她不能杀我,她不能杀我啊!”

    王中正皱着眉,一脸的无奈。

    赵颢方才满口市井俚语的污言秽语已经很难看了,可现在这个态度,却更加的难看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头对左右随从道:“去帮一帮大王。”

    两名班直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从腋下就将赵颢给架上。

    赵颢拼死挣扎,使出的力气甚至让两名看起来有千斤气力的武夫都差点抓不住:“放开孤,放开……呜呜、呜呜。”

    正在尖叫着的赵颢嘴里,给塞进去一团布,嘴被顶得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宫里面的内侍都给人塞惯了抹布。

    宫中但凡杖责,都会怕哭闹声惊扰到贵人,总会先堵上嘴巴。王中正少年时也没少做过,乃是行家里手。

    两名班直将赵颢牢牢夹住后便停下了动作,将视线投向王中正:接下来要怎么办?

    “直接点吧。”王中正说道。

    “呜呜呜呜。”

    赵颢满是血丝的双眼里充满恐惧,像砧板上的活鱼一样一阵乱扭。

    “别动。”王中正声音轻轻。

    但他身后随即风声响起,又有两人猛扑上来,八只手如同铁钳将赵颢死死卡住。

    站在挣扎得涨红了脸的赵颢面前,王中正叹息着:“这是何苦呢,大王要是能自重一点,都还能存一点体面。”

    死到临头,谁还能有什么体面可言?但王中正说得仿佛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随侍在侧的几名内侍一阵景仰。所谓生死,哪比得上声誉?也难怪王中正能走到这一步,这是只有功成名就的当世名将,才能够看到的世界。

    王中正转头看着为赵颢准备下的刑具。

    但赵颢被紧紧的拘束着,可白绫绞索则又被套在在高处,想要将他弄上去,恐怕会很麻烦。

    叹了一口气,王中正又转回来看着赵颢。

    没奈何,只能在多费点手脚了。

    上前一步,王中正从随从手中接过根本没有被宣读的诏书,小心翼翼的插进赵颢的衣襟中。又亲自解下了那条丈许长的白绫,在赵颢脖子上松松的绕了一圈。

    做完这一切,王中正耗了许多功夫,不过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甚至连一丁点的声息都没有。

    最后,王中正拍了拍赵颢皱起的衣角,整理了一下襟口,笑容平和,举止从容,仿佛是给亲友在送行。

    内侍兵法第一的王大珰,见惯了尸山血海,连亲手送亲王上路,都这般从容舒缓。

    “拿好了。”王中正指着白绫两端。

    两名孔武有力的班直听命而行,一人拽住了白绫的一头。

    “送大王上路。”王中正的声音有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绷直了的白绫在赵颢的脖子上一下收紧,赵颢的身子也随之绷直,眼珠子瞪着几乎要掉下来,表情狰狞仿佛恶鬼一般。

    但齐王殿下挣扎了几下之后,很快就松弛了下来,然后一阵恶臭在殿中弥漫开来。

    王中正冷静的看着,不过他没有下令停手,直到近一刻钟之后,他才冲几位班直点了点头。

    “去看一下,死了没有。”王中正吩咐着。

    他这一次一并带了一名御医过来,正是为了确认二大王的死讯。

    御医仔细的检查了心跳、脉搏和瞳孔,回头对王中正,“二大王已经过世了。”

    “吊上去吧。”王中正说道,“对外就说是二大王谢恩后自尽。”

    赵颢的尸身被挂在小殿中,离开了殿中,走了很远之后,王中正回头望过去,依然明亮的灯火下,殿中摇晃的影子,就像是被挂在屋檐下待风干的腌鸡。

    ‘结束了。’

    王中正看了看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其实也没什么。’

    他想着。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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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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