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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五)

    “太皇歇下了吗?”

    杨戬静悄悄的走近保慈宫。虽然是在问,不过他已经有了肯定的结论。

    否则保慈宫中,不会这般安静。

    “已经歇息下了。”值守保慈宫的御医如此回复,“太皇太后喝下了药汤,就睡过去了。”

    御医的脸上有着长长的几道血痕,可得出来是指甲留下的痕迹,其中最长的一条,从左边额头拖到了右边下颌,将相貌还算不错的一张脸,给变成了凶狠狰狞的盗匪。

    “辛苦了。”杨戬由衷的说道。

    与那些被认定为叛党的罪臣不同,太皇太后不论做了什么事,都不会,更不可能受到任何处罚。

    父母杀子女,都不用判刑坐监,连理由都不必给出来,溺婴之事天下各州各县都没烧过,何曾见哪家官府为此抓人了?而子女若是弑父弑母,甚至只要故意殴伤父母,报官后,基本上就只有死刑一种判决。

    太皇太后尽管已经被软禁在保慈宫中,又是犯下了谋逆的重罪,可若是她受到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刑律和舆论依然会站在她这边。负责看管她的内侍、宫女还包括御医等人,都因此而束手束脚,免不了要受些伤。

    “这也没办法。”御医叹着,“太皇太后今天脾气大了点。”

    ‘只是大了点?’

    杨戬环视周围,一多半的宫女和内侍的脸上身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破损和伤处。

    不过她们不会像王中正一般对高滔滔请求其体面一点,只能任打任骂,但她们心中的想法却一般无二。

    太皇太后没有太皇太后的样子,撒泼耍横如同一个年纪老大的泼妇。

    究竟是老了之后学会撒泼,还是泼妇变老了,其实宫中早有定论。

    ‘圣性严毅’,已经是对高滔滔最善意委婉的评价了。亲手将她抚养长大的慈圣光献皇后,说她一句都会被顶回来。

    但之前再如何脾气大,也还可说一声严毅,但方才一阵闹腾,什么形象都没了。好歹也是在宫里面长大的,竟如市井妇人一般骂街殴人。还弄伤了好几个。

    ‘幸好来得迟了。’

    杨戬暗念着自己的幸运,悄步走进内厢。可能是踩中了地上的碎瓷,他的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太皇太后的床榻没有垂下帐子,直接就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

    服侍太皇太后的宫女和内侍都是方才才被派来的,一个个神情紧张,肃立在壁角,大气也不敢出。

    房内的空气因此紧绷着。另外还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杨戬嗅了嗅,转身问道:“这就是给太皇太后的药?这是什么味道?”

    “正是方才给太皇太后喝的药。是阿片的气味。”

    “主药是阿片?”杨戬不通医术,但他曾在御药院做过事,尽管宫中御药院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主管宫中用药的机构,但这也是其中的一项职责之一,杨戬多多少少拥有一点有关药材的常识,“对身体是否会有所妨碍?”

    “这点份量只会让人快速入睡。”

    杨戬点点头,那就是量大便有毒了。

    不过这也无妨,有毒性的药材多得是,控制好份量就是。至少近期内,得让太皇太后继续活着。

    走到床榻边,高滔滔正披头散发的躺在床榻上,睡得正沉。

    ‘久违了。’杨戬恨恨的想着。

    之前杨戬就因为这位老婆子而被赶出了福宁宫。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次黜落,在他而言却是一件幸运的事。

    离开了福宁宫,就没有撞上先帝意外暴毙的那桩公案。据杨戬所知,当时就在福宁宫中的一干熟人,都被赶出了皇城,据说是被圈禁在敇建的寺观中,但也有说法是那些人全都被秘密处死了。

    而更大的运气是他避开了这一回的叛乱。宫中绝大部分有官职品级的黄门,在这一回的叛乱中,都受到了叛逆们的挟制,要么从逆,要么就是死路一条。大部分人都服从了,而不肯屈从的那一小撮人,全都被处决了——只有王中正一人因为身份太高而例外。但随着宰辅们拨乱反正,从逆的宦官则尽数被囚禁起来,等待他们的要么是死,要么便是生不如死。

    经此一事,宫内上百名黄门以上的宦官,今天一天几乎被一扫而空。而杨戬,则是因为早早的被踢到了宫中的清冷衙门中,便被叛军给丢到了脑后。根本就没想起来要将他拉进去。而等到叛乱结束,宫里面如杨戬这般还有官身的内侍官不到十人了。

    虽然此前杨戬犯过一些错,但这给名字还留在向太后的心中。在宋用臣、石得一,以及两人的党羽尽数飞灰湮灭之后,杨戬便被重新启用,多多少少也能做些事的。

    仔细观察了一阵,见太皇太后的呼吸平稳如一,杨戬确认了御医的判断。

    回头问着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御医,“阿片的药效会持续多久。”

    “看各人的情况了,有轻有重。跟药品的份量和本人的身体有关。”御医皱着眉思考了一阵,“太皇太后这是第一次喝药汤,到底会持续多久还不清楚。不过半夜时间总是有的。”

    “醒来后就又是麻烦了。”杨戬笑了一笑,又问“这药能一直吃吗?”

    “三餐不能断,药倒是看情况了,只要太皇太后情绪不激动,一般是不用给她喝药的。”

    杨戬沉吟一下,道:“你们要为自己着想,外面的事不要随便告诉太皇太后。尤其是二大王的消息。”

    “太皇太后肯定已经知道了。”御医低声回复,“要是连二大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都不清楚,太皇太后方才也不可能大闹一场。”

    杨戬叹了一口气,他出来时崇政殿那边都已经在写诏书了,现在二大王要么挂在了房梁上,要么挂在灯架上,母子连心,怪不得太皇太后方才会闹。

    “二大王是罪魁祸首,太后和相公们饶不了他。可三大王还在,何苦这样闹?弄得不好,三大王那边可就难看了。等太皇太后清醒过来,就这么跟她说吧。到时候,你们小心一点,不要让太皇太后出事。”

    ”若是事情不妙,下官会命人再熬一份阿片汤。“

    “那你们就小心应付,实在不行,就继续让太皇太后喝汤。总之一件事,就是不能让太皇太后有半点损伤。”

    “下官明白!”

    ……………………

    “太后。王中正回来了。”

    来自殿外的通报,打断了崇政殿内还没停止的议论。

    “让王中正进来!”清冷的声音里有着几许急切。

    向太后方才直接就在崇政殿上,让翰林学士写了一封奏章,叫了王中正过来,命他领人去赵颢那边宣诏。言辞举止中的迫不及待,就差对王中正说一句快去快回。

    不过,王中正倒是能体贴上意,当真是快去快回,都没耽搁多少时间。

    赵颢的判决,必要的程序都没有走,只能事后将之补齐。虽然从大理寺在走一遭才算是最好,但局势不稳,与其等到天黑之后,担心有人谋图不轨,想救出赵颢再决死一搏。从根子上断掉最是安全。

    回到崇政殿的王中正一身的杀气腾腾。虽未着甲胄,却依然威仪自蕴。看着王中正现在的样子,外人一见,都不会怀疑他当世名将的身份。不过他真正领军的时候还不一定是这副摸样。

    王中正在殿中拜倒:“臣奉旨去责令齐逆自裁,如今事毕,臣特来缴旨。”

    “终于死了……?”向太后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自从先帝赵顼病发之后,宫中朝中的规矩一切都不正常了。

    皇后与亲王无相见之礼,从礼制上说,向太后和丈夫的两个弟弟根本就不能见面,见面了之后连拜见的礼仪都无处可循。亲王与宰执之间也是连说话都犯忌讳,但蔡确还是与赵颢勾连起来。

    如果是在先帝赵顼安好的时候,赵颢岂敢轻犯?

    现在赵颢死了,终于正常了。

    “是太后仁德,许其自裁。”

    “仁德?便宜他了。”她毫不客气的说道。

    是太便宜了。

    殿中几位宰辅心有戚戚焉。

    正常就该是凌迟的,在他身上的肉被割尽之前,就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

    韩冈则无所谓,人死了就行了。

    绞死、斩首、腰斩、凌迟,一个比一个更为酷烈。但再残酷的极刑,其实都只是为了震慑世人,或是出上一口气。

    “首恶尽数伏诛。臣请太后速速传谕城内各处,朝廷对赵颢、曾布、薛向三人的处置。”

    这份要公诸于世的诏书已经写好,就在王中正领旨去请赵颢上路的时候,翰林学士已经将大诏书写完成。

    “王中正,这份诏书给你,出宫晓谕百官众军。曾布、薛向流放交州,其子侄兄弟皆流放雷州、新州诸州。只要能够敛手服罪,朝廷不会加以重惩,但若还有人胆敢死不悔改,朝廷和吾也绝不会再宽宥。”

    王中正登时跪倒,接下了旨意,随即转身出了殿门。雷厉风行处,完全就是一名令行禁止的名将。

    目送了王中正离开,向太后问着下面的臣子:“好了。这下就不会有问题了吧?”

    王安石躬身一礼:“太后已经宽厚如此,除了一二穷凶极恶之辈,谁还能不感念太后的恩德。”

    韩绛也道:“便是有人还能惑众,待诏书一宣,其众也会纷纷散去。”

    “那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向太后问道。

    还有什么事?!

    吕嘉问想帮太后扳扳手指。一、二、三,没见少了那么多人吗?

    “没有了。”韩冈出班道,“为安定人心,朝廷需要一切如常。且如今首恶尽诛,余波渐平,不能为些许小事而耽搁了正务。”

    他瞥了眼几位心浮气躁的同僚,尤其是吕嘉问,不用那么急!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六)

    “既然如此,那各位卿家就先回去吧,以安人心。”

    向太后没多考虑就同意了韩冈的提议。

    “陛下。”韩绛上前奏禀,“变乱余波未息,今夜两府当宿直宫掖,以防万一。”

    屏风后面的声音冷了下来:“昨夜宿卫的是那两个逆贼,今天该谁了?!”

    东西两班的宰辅们面面相觑。

    太后这个心结留得够重的,听口气就不对。

    但宰辅们要宿卫宫掖,在宫中生变的夜晚,谁也不可能当作无事一般打道回府。万一出了乱子,他们也能在第一时间来处理。

    “……以臣之见。”章惇说道,“两府还是全都留在宫中为是。”

    “那就诸位卿家就都留下来好了,其余卿家,都回去吧。”

    向太后说着就起身,只听得屏风后一阵环佩急响,群臣连忙恭送太后退朝,待他们抬起头时,太后一行已经消失在通向后殿的小门中。

    大臣们相互交换着眼色,太后走得如此之急,甚至没有多留下一句。

    要知道,虽然残存的两府宰执都留下来了,但‘其余卿家’中,还有两位不是宰辅,地位却能平起平坐,功劳也更高的人。

    太后没提到留下韩冈,王安石也没有被留下来。

    韩冈今日立下如此殊勋,最后却被太后给忘了。

    不论是真的忘了,还是故意没理会,从这件事中来看,她对韩冈的信任还剩下多少?

    数十道视线窥探着王安石和韩冈,猜测他们两位会不会主动留下。

    “……都回去吧。”王安石停了一下说道,他面向韩绛:“子华,今天宫里面就拜托你了。”

    韩绛点点头,“介甫放心。”

    王安石转又对其他人道:“翰林学士照常宿直玉堂,其余都不要在宫里面留了。”

    下面的一应重臣,除了翰林学士要在玉堂中轮值,其余人等,都不需要、同时也没资格留宿于宫禁之中。不过韩冈虽站在他们之中,但明显的不属于他们的行列,王安石自己主动出宫之余,还一并要将自家的女婿也带出宫去。

    王安石如此做,韩冈脸色如常。一言不发。随着同列,一起退出了崇政殿。

    吕嘉问与身边的同僚交换了几个眼色,又望着韩冈在前的背影。

    十几只眯起的眼睛中,都在疑惑不解之余,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神色。

    王安石和韩冈现在都不能随意入朝,只有重新回到朝堂上就任实职,才有那个资格。所以不论是明天、后天,只要太后不提起他们,他们都不能主动入宫。只要他们两位的实职差遣一日不定下来,一日就不得随意入宫,必须等待着太后传唤。

    但看方才太后的言行,她的想法就可以明了了

    今日的宫变,全都是天子致祸。

    没有韩冈坚持要保住小皇帝,蔡确、石得一、宋用臣叛不了,也不敢叛——根本就没有理由。

    太后不可能想不明白,先致祸,再解除,在这之间,韩冈他有什么功劳可以称道?

    而且韩冈在明面上立功太高,其余宰辅看起来已经联手王安石要压制他了……说反了,是王安石主动联手其余宰辅,要将自家女婿给压下去。

    从这边看来,韩冈最后就算能回到两府,也难以施展手脚。

    不过幸灾乐祸的时间并不长,吕嘉问心中的念头又转到了上面的几个空下来的位置上。

    不知太后什么时候会招内翰,御内东头小殿,拜除宰执?

    吕嘉问心中火烧火燎。

    功劳虽不及宰辅,但忠心可不会输给任何人。

    只要太后能提拔自己入两府,他吕嘉问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官人怎么还不出来?”

    周南在灯下焦急的说着。

    严素心坐立不安,就站在门口向外望:“是啊。都什么时候了,再忙也该派人送个信回来。”

    云娘紧紧咬着下唇,手上的针线活早就没有按着样子来绣了,手上扎了一个个血点,都没觉得痛。

    “别急,再等等。”

    王旖说着冷静,但紧紧皱起的双眉,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心中的忧虑。

    韩家内外灯火通明。

    后堂中,韩冈妻妾都聚在一起,等着家中的主人回来。

    就算是李信和王厚先后报了平安,黄裳等一众门人也都来问安

    但韩冈本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口信传回,这让她们一个个都放心不下。

    王旖宽慰着几位姐妹:“今天官人多半会留在宫中。多半稍晚一点就会派人出来传信的。”

    “可是……”周南欲言又止。

    王旖明白,摇头道:“没事的。”

    可她也是一样难以安心。只要还没看见韩冈回来,终究是放心不下。

    “京城虽好,还不如在外面过得安心。”

    王旖闻言苦笑了一下,严素心的抱怨说到了她的心里。

    早上送了韩冈出门,对王旖来说,今日不过是寻常的一天。但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她就听闻宫中有变,之后又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二大王贼心不死,竟然联络了蔡确和两名权阉发动了宫变,囚禁了太后和天子,大喇喇坐在了大庆殿上,等待群臣参拜。逼得丈夫在殿上挥锤杀人,而且是宰相,方才扭转了局面。

    王旖乍听闻便惊出了一声冷汗,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黄裳等门人上门来,名为安慰、实则沾光。谁都知道,经过这件事后,再没有什么事能阻止韩冈回到两府。

    可在王旖看来,这做官都做得提心吊胆,每天都要在刀尖上走路,还要与政敌相争,又为了道统,四面树敌,这样的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一日之间,或入云端,或坠泥沼。其得失进退,皆是归于天命——天子之命。

    还不如退到地方军州上去。

    一旦退出朝堂,按照多年来的惯例,留在朝堂上宰辅绝不会赶尽杀绝,天子也会刻意保护。

    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谁知道过个几年,这一位被赶出京城的失败者,会不会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皇帝也需要留一把刀子,用以威慑朝堂。

    就是当年新党对旧党,从上到下皆视如寇仇,欲除之而后快,最后还不是一个个在地方上安享富贵?

    而且做到韩冈这个地位,离开京城到地方任职,谁还敢劳动他做事?就是每天开宴饮酒,来自京城的诏书,也不会是斥责,而是问一下酒够不够喝,钱够不够花。

    好生的休养几年,让家里安安心,也能教导着儿女们成才。

    可事情哪有那般容易。

    王旖叹着:“也要官人愿意才行。”

    韩冈有其目标,他要施展抱负,就必须留在京城中。可这样一来,日后如今天这般要担惊受怕的日子可能会更多。

    正苦恼的时候,却听见外面一片人马喧哗,那声势是她日常听惯了。

    王旖惊讶的站了起来:“是官人回来了?”

    的确是韩冈回来了。

    韩冈在外院没有耽搁太久,门人如黄裳,都以为韩冈会在宫中值守,早就告辞走了。

    没有什么事需要吩咐,他很快便踏进了内院,

    王旖已带着周南、素心和云娘,在门内等候,看见韩冈,便一起

    反复说着:“官人回来就好。”

    “都哭什么,乱臣贼子,为夫杀得还少了吗?过去也不是没有亲手杀过,何必担心。”

    一想到差点,方才韩冈,心神松懈,便再也难忍住了。

    韩冈“还以为你们看到为夫,会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官人今天怎么回来了?”

    韩冈微微一笑:“没了事情,当然要回来。难道没事留在宫中不成?”

    韩冈笑了笑,便收敛起来。以王旖的聪明,应该明白自己今夜没有留下宿直宫中的问题。不过再大的问题,也要比今天早上,太皇太后坐在屏风后时要要强出百倍。

    回想一下,今天的确是险。性命攸关之处,不比他当年刚刚病愈的那段时间稍逊。

    幸好是过去了。

    可到了这个地位这个年纪还要与人搏命,真要说起来,肯定是做错了。

    方才太后没有留下自己在宫中,若是往好处想,是太后神思混乱,以至于疏忽了。可事情哪可能那么简单?

    经此一变,总会有些想法。

    坚持保住小皇帝的是自己,不论此事对错,政治上反复多变是致命错误。就算错了,韩冈现在也打算坚持到底,拖个几年,等风波平息之后,再说也不迟,现在则是绝对不行。

    ……………………

    “真是想不到。”

    沉寂了不知多久,张璪突然冒出了一句。

    “谁都没想到。”章惇道。

    “本人也是。”张璪说。

    韩绛皱了皱眉:“想不到什么的,用不着提了,今天想不到的事太多了,不多这一件。”

    章惇道:“的确不用提,事后总不可能晾着……功劳就是功劳。”

    “嗯。不错。”苏颂略点了点头。

    虽然全都没有主语,不过到底在谈论的是谁,宰辅们各自都是清楚的。

    “算是好事,不论从哪边来说……”章惇侧脸对苏颂道。

    苏颂也没有否定。

    回想起来,就是太后偏信韩冈一人,才会酿成今日的大祸,差点将太后和韩冈他们自己都烧进去。要不然,乱臣贼子是不会有任何机会的。

    但从今日之后,就不可能再恢复到过去了。

    韩冈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所以他今天在朝会重开后的作为,可以说是苦心积虑。

    宰辅以外的一众朝臣,是韩冈出言带进崇政殿的。但最后又是韩冈将这些人给带出去。

    他们除了唱反调,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不过,给太后看见他们在唱反调就已经达成目的了。

    今天晚上,太后肯定会来召见众人。

    一名内侍匆匆而来,几位宰辅看过去,是方才跟随在太后身边的一人。

    ‘终于来了。’韩绛、章惇、张璪、苏颂都这么想着。

    “东莱郡公何在?”那名内侍问道。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七)

    小殿中静了,宰辅们集中过来的视线一下就阴冷起来。

    传话的小黄门浑身一颤,声音都哆嗦了起来,“东……东莱郡公呢?”

    “韩冈已经回去了,今夜宿直宫中的是两府。”韩绛的声音很冷。

    “多……多谢韩相公,多谢韩相公。”

    小黄门连声谢,然后走得飞快。

    小黄门走后,殿中依然保持着安静。

    苏颂捻着胡须,还真是意外。

    无意间,听见坐在旁边的章惇咕哝着,“司马十二不冤……”

    从西窗外望出去,苏颂暗道:‘是不冤。’

    ……………………

    王中正过来的时候,韩冈已经准备睡觉了。

    一天的折腾下来,他也累了。有两府宰执一同镇守宫禁,有王厚、李信控制京城兵马,不可能再闹出什么大事。

    “入宫?”

    听到这个词,韩冈也愣了。都打算提早点去睡觉,谁想到这时候还派使者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想要自己留镇宫中,前面还在崇政殿上的时候说句话就行了。

    难道说又出了什么事不成?韩绛他们都解决了不了?

    总不会是张守约那边病情有变。因为重伤不便移动,老将军做完手术后就在宫中安歇,韩冈出宫前还顺便看了一下,情况还算稳定。可就算病情有变化,也不该为此招外臣入宫。

    “才出宫,怎么又要入宫?”王旖担心的问着。

    “为夫怎可能知道。不过是王中正来,宫里面不会有什么变化。”韩冈摇摇头,心中亦是不解。

    若非这回是王中正亲自过来传诏,韩冈绝不会放心入宫,转头就会去通知王厚。让已经兼任皇城司管勾的王厚先入宫,确认了郭逵的动向,控制住宣德门,韩冈他才会进宫去。

    “当不会是什么大事。”韩冈对妻子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也要半夜招官人?相公、枢密还都在宫中。”

    “谁知道呢。”韩冈长身而起,“得快点了,不能耽搁。”

    “是啊,太后有招。”王旖哼了一声,让人去取韩冈才换下的官袍。韩冈也命人出去,请王中正稍待片刻。

    取了衣冠来,王旖过来服侍韩冈穿戴。放下了心,就不免抱怨起来:“都要睡下了,大半夜还折腾人。”

    “莫说就要睡了,便是衣服裤子都脱了,人也睡下了,也得起来入宫。就是家中正着火,该放下也得放下。”韩冈叹了一口气,对王旖苦笑着:“谁让拿了这份俸禄?”

    王旖嘟了嘟嘴,还是过来帮着韩冈整理穿戴,将袍服一件件的套上身去。

    将内外袍服全都穿好,王旖拿起压制衣襟的方心曲领,踮起脚尖,要围在韩冈的脖子上。

    韩冈轻轻压住了布带,对王旖道:“想起来了,又不是上朝,穿朝服就闹笑话了,换公服就行!”

    今天是大朝会,韩冈穿的是朝服——貂蝉冠、罗袍裙、白花罗中单、大带,以及方心曲领。而日常上衙和陛见是穿的都是公服,紫袍、金带和金鱼带就够了。

    “早不说。”王旖白了韩冈一眼,放下了手中的饰物,唤了外厢听候使唤的婢女:“快去取寻常穿的公服来,可别让太后等着着急。”

    韩冈清了清嗓子,“是要快点,不能让太后和两府诸公在宫中久候。”

    …………………………

    程颢讲学的寺庙中安安静静。

    正是做晚课的时候,寻常时,就算到了半夜,寄寓此处的学生们也不会放低辩论的声音。

    可今夜,一群士人如行尸走肉般坐在讲学的课堂中,没有大一点的声息,只有偶尔响起的窃窃私语,如灵堂守夜,鬼气森森。

    或许当真是在守夜了——

    ——为道学。

    游酢想着。

    程门的弟子在操行上一向被二程耳提面命,故而时常为士论所赞。除了当初在国子监中与教授新学的教授们闹了一场之外,一直都是德行的典范。从来没有说哪个弟子犯了事,牵连到学派上——在律法上也没有如此牵连的道理。

    如果是学术之争,使道学受到朝廷的打压,那在士林中,反而是增光添彩。

    可如今道学门下的刑恕,却是掺和进了谋逆大案中,这事情就两样了。

    刑恕日常结交广泛,好友无数。横跨新旧二党,从宰辅家的子弟,到还没进入国子监的士人,他都有说得上话的友人。在同窗之中,几乎没有跟他的关系恶劣的,多年来诗文往来成百上千,就是游酢本人也曾经与刑恕通过一两次信。

    一旦刑恕家里给查抄,只凭这些信件,就能让许多程门弟子从此毁废终身。而程颢、程颐,更是逃不了一个授徒无方的罪责。

    二程一倒,道学又如何能够存世?

    “刑七怎么就能做出这等事?!”

    “当初就看刑恕此人险恶,只是其恶不彰,故而才与其敷衍。”

    “刑恕一向多诡诈,欺世盗名,多少人为其所瞒过,谁知道他竟然如此悖逆不道。”

    学堂中有人窃窃私语,渐渐的,说话的人多了,声音也稍稍大了起来。

    游酢看过去,都是平常奉承在刑恕左右的门徒,现在就在撇清关系了。

    过去他们可不是这样对待刑恕的。

    早年韩冈在张载门人中所受到的期待,就是刑恕在程门弟子中收到的期待。

    当年在韩冈以格物致知之说,重举气学大旗之前,他在张门弟子中,一直都被当做是十几二十年后,气学在朝堂上的依靠。是未来的支柱。虽然学问不佳,没多少人认为,他能在学术上有多大的成就,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足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护法。

    而刑恕此前游走于西京显贵之间,在京城又是宰相家的座上宾,从上到下,人面广,人缘好,到处都有朋友。谁都认为他的前途远大,虽然做不到钻研经义,成不了饱学鸿儒,但足可以成一名护法。

    程门想要发扬光大,刑恕这样前途远大的弟子,就显得尤为重要,绝大多数的二程门人,都与其相友善,那些目的不单纯的学生更是对刑恕巴结奉承,可现在刑恕一犯事,全都变了嘴脸。

    “韩玉昆曾求学于先生门下。想必不会坐视先生受到牵连。”

    “对。今天就是韩相公亲自拨乱反正,有其在朝堂上主持,必不会让先生受辱。”

    游酢皱了皱眉。

    寻常时,他们在私下里好像没少攻击过气学和韩冈,但今天立刻就把过去的言论丢到了葱岭西面去了。

    “不必多说了!”程颢不知何时出现在学堂门前。一贯和善,接人待物如同春风一般的前任帝师,此时却是声色俱厉,:“和叔犯法,自有刑律在!朝廷自会依律审判。尔等即无人参与其逆行,又何须担惊受怕,求于他人?若当真犯了大律,求到别人头上又有何用?”

    程颢不是惯于训斥人的,但严词厉色的几句话,让好几人头都低了下去。

    “先生说得是。”吕大临跟着程颢一起过来,他从后面站出来,“相信朝廷不会让无辜者受冤屈。”

    “正是如此。”游酢点了点头。

    不管是不是已经引咎辞职,程颢终究还是做过赵煦的老师。赵煦若逊位,程颢同样损失惨重。从这一点来说,刑恕的确是背叛了程颢、背叛了程门道学。

    程颢曾为帝师,刑恕却在谋逆,这岂不是欺师灭祖?要说程颢参与刑恕谋逆,从情理上说,就说不通。肯定牵连不到程颢头上。而以程颢的为人,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他也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将他的学生都牵连进去。若是程颢求到韩冈那边,更不会有事了。

    可几名僧人连滚带爬的跑来,其中还有住持和尚,见到程颢,就叫了起来,“伯淳先生,伯淳先生,外面被官兵包围上了。”

    堂中一下就乱了,“怎么会有官兵?”

    “肯定是来抓人的。”

    “谁之前跟刑恕有勾结?!”

    “肯定有人。”

    “慌什么!”吕大临怒喝一声,转身对程颢道:“先生,学生去看一看。”

    堂中惶惶不安,游酢等几位弟子过来扶着程颢坐下,见他们不为所动,一群程门弟子这才稍稍安定了一点。

    片刻之后,一人跟着吕大临回来,在程颢面前行了礼,“小人戴光,奉王上阁之命,前来护卫大程先生。”

    所谓王上阁,应该是王厚。而王厚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这是不用想的。至于王厚怎么指挥起皇城司的人,也是用不着深究。

    “皇城司的人是来给先生看门的!?”

    游酢一下就把握住了重点,看门可是有好几种。

    皇城司的人给帝师看大门也能说得过去。不过换做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未尝没有让他们将功赎罪的用意在。既然刑恕参与了谋逆,程门弟子中未必没有第二个刑恕。

    但没过多久,游酢就看到另外一位得意弟子杨时过来了,蹲在炉子边,双手烤火。

    杨时之前已经先走一步,现在却又回到了这里。

    “怎么回来了?”游酢问道。

    “方才从御街那边过来,看着韩三出宫,却没看到两府诸公出来。所以就回来知会一下。”

    “这么可能?今夜他该留在宫中才对。”游酢惊讶莫名,韩冈今天立下了泼天的功劳,理应与宰辅们地位相当。

    吕大临冷道:“若无韩冈,便无今日之变。他怎么能留在宫中?”

    “都回去睡吧。”程颢不想听这些,赶着学生离开。在庙中寄寓的就回房间,在外租房的就回各自的住处。

    游酢跟着吕大临等几名同学做一路走了。

    天寒地冻的夜风中,吕大临问着游酢:“朱雀门可能出不去,定夫今日到愚兄家中小歇如何?”

    游酢的住处在外城,若是要出去,少不了要经过朱雀门,但今天的情况不行,他点了点头:“多谢与叔兄,如此小弟就叨扰了。”

    吕大临和游酢相互客气了几句,就抵达了御街。

    这是一队人马正从前面的巷口上了御街,然后转向北面过去。从吕大临和游酢这边,能看清提在亲随手中的一盏盏玻璃灯笼,玻璃灯盏上的‘韩’字字样,直直的映入眼中。

    吕大临一脸的困惑,“怎么又入宫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八)

    “枢密,回来了。”

    “倒是不慢。”

    在城头上向外眺望的士兵回过头来,郭逵应了一声,起身下城。

    拾级而下,当郭逵从城头上下来,王中正和韩冈一行已经抵达宣德门外。

    宣德门的侧门吱呀呀的打开。

    火光摇曳,在赤红的光线照耀下,可以看见王中正和韩冈都对郭逵出现在门洞里吃了一惊。

    “郭太尉!?”

    “枢密?”

    “玉昆,你来得到不慢。”

    郭逵笑道。他知道王中正是去做什么。

    王中正出宫的时候,也经过了一番询问。郭逵亲自下城来问过王中正,方才放了他出门去。

    韩冈早下了马,与王中正一同走进城门门洞中,到了郭逵近前,行礼后便问:“枢密怎么下城来?”

    放在这个节骨眼上,郭逵再严格,也没人能说他什么不是。只是坐镇中军帐的大帅来营寨门口检查出入,不可能不吃惊。

    “今晚不同,不亲自看着,就放心不下。”

    郭逵说着,冲韩冈颇有深意的笑了笑。

    韩冈怔了一下,随即了然,点了点头:“多劳枢密了。”

    郭逵的确老辣,有他亲自迎进来,自己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郭逵转身陪着韩冈和王中正往城内走:“张希参那边可就要拜托玉昆你了。”

    “以张老太尉于韩冈的恩德,韩冈岂敢不用心?太医局中最擅外科的医官早前就都入宫了。没有伤到脏腑,只要能熬过感染一关,张老太尉很快就会痊愈了。”

    郭逵和韩冈说话,王中正一言不发,也不催促。

    不过韩冈自己心中有数,知道不能多耽搁,与郭逵说了两句,待出了深长的门洞,便与郭逵告辞。

    “对了。”王中正离开前却问郭逵,“太尉,方才还有谁出门?”

    郭逵摇摇头:“没有。”

    “这样啊。”王中正冲郭逵拱了拱手,“多谢太尉告知。”

    韩冈心中又是一片疑云。

    王中正出宫之后,太后竟没有再派人请王安石入宫?!

    不过他没有将惊讶再表现出来,与郭逵告辞,便往深宫中行去。

    深夜的宫室,不同于白天雄伟华丽,更让人觉得阴风惨惨,寒气逼人。殿阁之下的灯盏,只能照亮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大片大片的黑暗笼罩在宫室上。

    每一次看见夜里的皇宫,韩冈都会觉得这里的确不是一个好住处。难怪日后会有圆明园和颐和园,不论哪个时代的皇宫,恐怕都是阴气过重,不宜人居的地方。

    走了几步,韩冈却发现方向并不是往宰辅们宿直的地方过去的,也不是天子的寝宫。太后的寝宫当然更不可能。而是一处在国家政治中,地位十分特殊的一间殿宇。

    “内东门小殿?”

    天子要拜除宰辅,都会前往内东门小殿,宣翰林学士来书写诏书。向太后于此召见,正常来想,也该有着极深的政治意味。

    王中正脚步不停:“太后就在内东门小殿中等候。”

    “太后若要拜除,应该招翰林学士才对。”韩冈轻声道。

    “究竟是何事,还请东莱郡公询问太后,岂是中正可以多嘴多舌?”

    韩冈与王中正交情颇深,对话也不像普通的宰辅与内侍般,充满了隔阂和歧视。既然王中正这么说,表明他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

    韩冈不再多问,与王中正快步而行。

    心中则揣测着,韩绛、章惇几位,此时会不会也在内东门小殿中。

    当韩冈抵达内东门小殿外,王中正进殿通禀时,结论出来了,没有。

    透过敞开的殿门,韩冈并没有看到韩绛、章惇他们,只有向太后人在殿中。

    是已经召见过了,还是在自己进来之前,太后根本就没有召见韩绛他们?

    得到里面的通传,韩冈一边猜测着,一边跨进殿中。

    ……………………

    ‘差不多该到了。’

    如果太后当真派人去传韩冈。

    章惇不清楚太后到底有没有这么做。但有不冤枉的司马光在,章惇确信,向太后当会去招韩冈入宫。

    只是现在不可能让人去打听证实。

    内宫中再私密的消息,从宫里面传出来,也跟水透过渔网差不了太多。宰辅们想要去了解,渠道多得是。消息灵通与否,差别只在迟早。但在明面上,打探宫内阴私,却是不能触犯的禁忌。

    而且章惇也无法确定太后招韩冈,会是什么事?

    只能猜猜会是在哪里召见韩冈。

    首先不可能在内宫中。先帝尚在时还好说,可如今没了男主人的家宅,哪里能让男子夜中进出?

    难道是内东门小殿?那还真的不妙了。

    韩冈的打算,章惇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只是没办法对外面公开。

    章惇可从来都没觉得韩冈是半途而废的一个人,打定了主意之后,都会千方百计达成目的。

    韩冈对赵煦的坚持,很难说不是因为他的目标,而这一回的宫变,便是由此而起。

    这样的韩冈一旦重归两府,在外又没了蔡京的牵制,以他的能力,日后不知会将朝堂给闹成什么样。

    章惇彻夜难眠,张璪也同样无法安睡。

    只有韩绛找了个理由先去内间睡了,只是不知他到底能不能睡着。

    苏颂自己也没睡。为了观测天空,他习惯了晚睡,甚至彻夜不眠,只在白天抽出一点时间补觉。

    对坐立不安的章惇和张璪,他都觉得好笑,

    以韩冈的功劳,受到重视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不过章惇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与韩冈生分的?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征兆。

    苏颂推开窗户,涌进室内的寒气,顿时让人睡意尽消。

    不过天上的星星又看不见了。

    苏颂失望看着无光的夜空。

    冬天的东京城,日月星辰总是比其他地方要黯淡许多。就连晴日天空中的蓝色,也是蒙了一层灰,远不比上记忆中的澄清通透。

    什么时候才能有一个好天气。苏颂想着。

    ……………………

    只隔了一个时辰,韩冈重新来到太后驾前。

    换了一身日常的公服,行动也轻便了许多。只是心中疑惑难解,却远比脚步要沉重。

    再拜而起,得到了太后赐座,韩冈坐下后就问道,“不知陛下漏夜招臣入宫,可有何事?”

    “辛苦韩卿了。今日是吾的不是,以为卿家今晚应该在宫里宿直。”

    听到太后这么说,韩冈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说自己不是宰辅,所以不能留在宫中?这感觉就是在求官了。今日之事,太后或者是无心,但他却不能不多心。

    韩冈正在斟酌着怎么回覆。就听向太后又说道:“今日多亏了韩卿。若非卿家,吾母子性命不保。卿家于吾,是救命之恩。”

    韩冈站起身:“这是臣的本分。”

    “卿家安坐。”向太后让韩冈坐下,叹道,“可满朝文武,能尽到这个本分的不多。”

    韩冈头疼了起来。这话本没什么,就是当着众宰辅的面说也一样。可现在,宰辅们都在宫中,却单独召见了自己,就架不住有心人要联想了。

    “未能尽到本分的,也就区区数人。罔顾圣恩者,毕竟是少数。”

    韩冈如此说,屏风后的声音,也不再追究,问道:“两府里面的那三名逆贼,一个死了,两个流放。不知韩卿觉得该怎么办?”

    怎么办?

    韩冈微微一怔,这让他怎么说。

    白天的那么多话是白说了吗。不都是在说之后怎么办?

    想了想,道:“一如既往便好。稍待时日,陛下可以静观有何不尽如人意之处。”

    “卿家话的确有理。不过吾觉得国家大事,不宜耽搁延误,得尽早弥补。两府阙额,卿家自是其中一人,剩下的两个谁比较合适?”

    终于明白太后想说什么,韩冈心中顿时叫苦不迭。

    这话若是正常的出自天子之口,他说不得就得跪下来请罪,或是自证清白。这明摆着就是皇帝的猜忌。但出自向太后口中,却又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不过韩冈也不可能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推举谁谁谁上来填补空缺,更不可能大喇喇的说一句舍我其谁。

    “请殿下圣心自断,此非是臣等可以妄言。”

    “卿家尽可直言,吾素知卿家为人,不须顾忌。”

    韩冈口中发苦,这不是难为人吗?

    进退宰执,这个权力太烫了,韩冈现在还拿不到手上。真想要应承下来,立刻成为众矢之的。

    当然,他不是没有想法。

    只是现在的情况太过顺利了,让他怀疑起是不是章惇私下里跟太后说了什么?不过只要自己看不出私心,就无所谓。

    沉吟了一下,韩冈说道:“陛下可知御史?御史之用,在于绳纠百官,威慑宰辅,使人主耳目不为权臣所蒙蔽。所以御史进用,其人选便不能由宰执议论,而是御史台与内翰共荐。”

    当御史台有空缺之后,就会由御史台的正副手——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事,以及翰林学士来推荐人选,由人主在其中挑选合意的人选。

    韩冈相信太后肯定知道这个规矩,所以他说道:“所以陛下既然属意微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九)

    尽管实际如今的御史台,已经被宰辅们控制在手中。可在明面上,推荐和决定御史人选的权力,宰辅们依然插手不得。

    没有哪个宰辅能够自己直接上书,说某人适合做御史,这不是推荐,这是把自己也搭进去的陷害。

    同样的道理,即将重归宰辅行列的韩冈,也不方便公然插手宰执的候选名单。

    在暗地里撺掇,通过言辞来引导,推动某个人上位是可行的,也很常见,韩冈也做过。可当太后将人事权放到他面前,韩冈却不能不退避三舍。

    “陛下既然属意臣,那两府阙额,便不宜再由臣推荐。”韩冈的回覆无比郑重。

    “卿家如今可不在两府中。”似乎是找到了韩冈话中的矛盾,向太后的声音中隐约带了些微笑意,“这不正是要卿家推荐吗?嗯?”

    韩冈只能苦笑。

    话不是这样说的。

    现如今从太后的话中来看,如果没有更深的用意,应该就是全心全意的信任自己。

    但韩冈即便不用为日后考虑,他手中可以举荐的人选也显得太少。他对气学门徒的培养,还远没有到收获的时候。

    能够晋身两府的几人中,游师雄年资尚浅。而资历合格的苏颂已入西府;至于沈括,韩冈在确定他的是否又犯了老毛病之前,不愿意举荐。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曾经有过来往的上司、同僚,比如在河湟时的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在白马县时的开封知府孙永,在京西时的京西北路转运使李南公,以及现如今还在关西的赵禼,人数不算少,可惜他们都不适合。

    而且若是保证日后太后的信任不再,再回想起此事时不会翻起旧帐。同时也为了自清,以避人言,韩冈还得顺手举荐一个自己看不顺眼,对方也看自己不顺眼的人选。可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不过……韩冈抬起头,透过单薄的屏风,望着屏风后模糊的身影。太后明显正在兴头上,泼冷水也也不合适,那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韩卿?”

    见韩冈迟疑,屏风后的太后催促着。

    “陛下。余职且不论,若要臣来说,今日京师人心动荡,一如当初先帝发病的冬至之夜。为安定朝野人心,当先请一有夙望,能服众的元老出山来。”

    ……………………

    王中正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太后对韩冈的态度,是信任还是猜忌,他至少还能看得出来。

    只要韩冈一句话,朝堂上的局面就会大变样。

    众宰辅都在宫中,可向太后视而不见。看这样子,如果韩冈不推荐,太后估计多半就会乾纲独断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理由。

    剩下宰辅虽没有参与到叛乱其中,但他们脱不了失察的嫌疑。王安石和韩冈一离开朝堂,太皇太后和二大王立刻叛乱,宰辅们不能防患于未然,向太后对宰辅们的信任自然不剩多少了。

    而且今天能平叛,明天呢?

    蔡确当初虽没有赶上册立皇太子,可后来也是拥立太子登基的一员。而薛向更是曾经参与过冬至夜定储一事,仅次于韩冈和张璪。

    其他宰辅又能比他们多忠心多少?

    从结果倒推原因,太后的想法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不过事前根本就想不到,在被太后派出去请韩冈之前,王中正也以为韩冈从此圣眷不再。而现在韩冈在太后面前,举荐自家岳父的情景,也是王中正始料未及的。

    ……………………

    “有夙望……”向太后自然知道韩冈说的是谁,“这不就是令岳吗?”

    韩冈没有因为太后对王安石的称呼而避嫌,“以楚国公人望、威信,保扶圣君,稳定朝纲之任,非其莫属。”

    “可是平章军国?”

    “平章军国重事!”

    韩冈着重强调了后两个字。没了‘重事’二字那还了得?

    “啊,说的就是平章军国重事。”

    若说有夙望。朝堂上除了王安石之外,再无第二人。便是韩绛也差了一筹。

    而王安石今日立此殊勋,重归平章军国重事的旧职是在情理之中。怎么说也不可能让他再做宰相。韩绛是昭文馆大学士,首相,王安石总不能回东府将他挤下去,更不可能站在韩绛的下首。

    “……楚国公的确劳苦功高。”向太后在时间稍长的一阵停顿之后,将话说了出来,“吾也考虑了很久,朝中的确需要楚国公。”

    “陛下圣明。”韩冈低头行礼。

    “不过楚国公是当朝元老,旧日又做过了平章军国重事,今日又立下大功。官复原职,是在情理之中。吾想知道的是蔡确、曾布、薛向这三位逆贼所留下的空缺,该如何填补?”

    ……………………

    在吕嘉问的眼中,蔡确、曾布和薛向这一次最大的功劳,是让出了两府中的三个位置。

    三人去后,政事堂只剩韩绛、张璪二人;郭逵可以不论,枢密院也只有章惇和苏颂两人。

    两府中一下就多出了好几个空缺,正常情况下,可不知要等几年才能遇上。又正好自己在京师,位置也能够得上,这更是难得。

    也许太后对自己感观不佳,但那也是因为韩冈造成的。现在韩冈明显在太后那边不再受信重,只要自己努力一下,进入两府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想到毕生的梦想近在眼前,吕嘉问心中焦热如火烧,扯开襟口,推开书房门,望着黑暗中的小院。

    王安石是否东山再起尚不可知,纵使回来,也只会是平章军国重事,而不会占去两府阙额。

    而韩冈,从功劳上看,不让他重入两府,哪里都说不过去。

    但太后会怎么安排他?

    如果进枢密院,是与章惇并为枢密使,还是章惇成为宰相,韩冈接任?又或是韩冈继续做枢密副使,苏颂顶上章惇的位置?

    这倒是可能性很大。以韩冈和苏颂的关系,还有年纪,韩冈完全没有必要。而从他过去的为人来看,也不会急着争夺枢密使的位置。

    当然,韩冈也有可能进入中书门下。

    他不会立刻就任宰相,再大的功劳也能用其他方式进行奖赏,只会是参知政事。

    但不论韩冈进入东府,还是西府,都能够顺利掌握住权力,加上章惇和苏颂两人,都是韩冈的盟友,韩绛老迈、张璪无用,太后肯定需要一个能与韩冈对抗的人选。

    太后需要什么样的角色,吕嘉问就会去成为什么样的角色。只要能够进入两府,因为这样是最容易的。

    皇帝总是需要几个能做事的宰辅,然后再配上几个与他们合不来的同僚,这样才是一个稳定的,能让皇帝安心的政府。

    不说前朝多少例子,只看本朝,就知道多少宰辅一开始是天子为了扼制权臣而被提拔上去的。这些年,吕嘉问可是亲眼看见冯京、吴充、蔡确之辈是怎么借着王安石的光,踩在他身上,一步步爬上宰相之位。

    这条路多少人走过,是最简单易行,也是最顺畅的一条。

    不过能看出这一点,不会少。至少李定肯定看到了。

    尽管两府空出的位置有三个,但太后那边,并不一定需要塞进去多少人。对于将名额一个个都占满,并没有太多的急迫性。

    真要说起来,最后除了韩冈之外,能入选两府的甚至可能只有一人。

    “一个啊。”

    吕嘉问悄声自语,然后转身回房。

    今晚就得写封奏章上去,这时候,得尽快表态。不然肯定会输给做着御史中丞的李定。

    ……………………

    三个空缺如何弥补?

    韩冈能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殷殷期待,只是他心有顾忌,也另有想法。

    “蔡确诚奸佞之辈。得选入朝后,十年身登公辅。其善于作伪,长于体察上意,先帝一时失察,致使其能够祸乱朝堂。”

    有今天的事,韩冈便敢当着太后的面指责赵顼用错了人。

    向太后也没有为丈夫辩解的意思,点头道:“卿家说得是。”

    “其余二人和蔡确一般。蔡确看惯风色,惯会见风使舵,小人也。曾布曾受家岳推举,数年便至三司使、翰林学士,但其为人反复,因而被逐出京城。薛向诚有才,财计之术,当朝无人能及,不过对圣人之学少见亲近。”

    “卿家说得是。三人正是如此。”

    “此三人非是朝列所望,却能罗列朝堂,乃是先帝权衡之策。”

    “嗯,的确。”向太后点头称是。

    秉政日久,向太后多多少少也能明白当初赵顼为什么将曾布给调回来。从曾布推及蔡确、薛向,他们被启用,差不多应该是一样的道理。

    “以陛下之智,若再有三五载,必能将此等小人或用之,或逐之,进退由心。只可惜一场意外给了他们机会。”

    向太后沉吟片刻,“卿家说的道理吾都明白了,卿家打算举荐沈括?”

    韩冈张了张嘴,他什么时候打算举荐沈括了?

    “……陛下误会了。”停了一下,他说道,“如今朝廷纲纪正需有德望者稳定,有才无德者可待日后视时势而用。所以依臣之见,既然陛下难以决断,不如让群臣推举,择其善者而用?”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十)

    “推举?”

    让群臣推举宰辅?

    向太后咀嚼着韩冈的提议,一时反应不过来。

    王中正更是大皱眉头。

    举荐之事,世所常见,也是朝廷除磨勘铨叙之外,任用官员的重要渠道。但举荐从来都是高级官员举荐低级官员,没有说由一群低品官员推举出一名高官来。

    就像宰辅和各路监司长官推荐僚属,御史台的正副和翰林学士举荐谏官,无一例外都是高官举荐,所以才会有宰辅门前的车水马龙,所以才会有罗织党羽之说。

    方才向太后让韩冈举荐,也是因为韩冈是确定要入两府。而且若将站在西府班中的宣徽使也算作是宰辅序列,韩冈等于是两为辅弼,已是宰辅中的老资格了。

    可是让低级官员推举高级官员,就不一样了。

    这往大里说是乱上下之序,平常而论,也是有悖常例,属于非常之举。

    如果韩冈直接推举朝廷中的哪位重臣,那还好说。可如今让朝臣公推宰辅,日后成了惯例,州县亲民官是不是也可以由当地衙门里的幕职选出,各路监司是不是由本路州县官选出,各军将领,是不是也能有样学样?真要变成那个样子,这朝廷还怎么统治天下?

    一帮人推举一人上位,五代时候倒是多见,本朝天下明面上也是着么得来的。现如今,一群盗匪共推一个头领出来,又或是乱党想要个能顶罪的傀儡,推举一个倒霉鬼上来,这样的例子也不鲜见。

    王中正久在军中,对军队里面的积弊了解不少。

    朝廷一向是厚遇武将,而苛待士卒——相对于普通士兵,对中高阶也就是有品级的武官的待遇,绝对算是宽厚了,所以有意叛乱的武将几乎没有。

    本朝绝大多数兵变,都是由底下的士卒因受欺压而开始。在他们起事后,是要挟长官一起叛乱。如果,就从普通军官中推举一人出来,最后朝廷招安,领头的死罪,下面的士兵运气好的话就能逃得一条性命。

    就像当年太祖皇帝,在陈桥驿黄袍加身,有说法是早有准备,当时只是故作姿态,但也有说法,赵匡胤是为下属裹挟,在那种情况下,退让不得——即便太祖皇帝事先全不知晓,当亲弟弟和下属拿来了黄袍,他难道还有推脱的可能吗?

    这就是五代的惯例。而五代的习俗,有很多延续到今。兵卒裹挟上官的例子,王中正随手就能举出十几个。

    当年曾经经历过的广锐军兵变,吴逵虽被称为元凶罪魁,可实际上兵变开始时,吴逵还在监狱中,是他手下的将校们见他无辜下狱兔死狐悲,更重要的是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所以才会起兵反叛,从狱中劫出了吴逵,裹挟他一起叛乱。

    仁宗时保州兵变,也就是郭逵扬名立万的一次叛乱,也是士卒先行叛乱,将几名将领架上去做头目。不肯从贼的几名军官,没一个能活下来。

    而类似的情况,五代时更是多如牛毛。当底下的兵将黄袍拿出来后,双方就都没有退路了。太祖皇帝要么穿上去,要么就要眼睁睁的看着众叛亲离。

    不过就在王中正满腹猜疑,揣摩着韩冈的用心的时候,就听见韩冈的补充说明。

    “臣之所谓推举,只是提供候选者以供陛下参考。方才臣也说了,不论太后是准备用在东府,还是西府,只要确定何处有阙额,便让公推出三人,由陛下在其中挑选一人。”

    也就是说,最终决定权依然还在天子或代掌天子权柄的皇后、太后手中。

    一口吃不成胖子,一步也走不了千里。现在只是顺便脱身,利用一下机会。潜移默化,才是正道。

    何况他的最终目标从来就不在这里。

    所以韩冈并不心急。非要弄出什么通行数百年的制度来,那样的人或许有,但绝不是行事极端现实的韩冈。

    王中正感觉这样听起来就好些了。不过另外还有种感觉,就是觉得韩冈这是不愿意接受宰辅的举荐之权,然后临时想到的变通办法。

    在一转念间,王中正已经想到韩冈到底是从那件事上得到的灵感。

    如今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其中的会首选举,即是一人一票。如今用在宰辅的人选上,也不算是别出心裁。如果韩冈的意见传出去,世人只认为韩冈这是在用民间之故智。

    荐举之权,看着是好事。但要荐举的对象贵为宰辅,臣子就不可能将这份权力拿到手,一旦传出去,必为众矢之的。宰相那边能答应的可能性也极小。就算通过了宰辅,选了合乎自己心意的人选。但他举荐上来的人,说不定会反过来落井下石,以避嫌疑。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王中正想着。总比韩冈自己来选,能少去大半非议和争论。

    “哪些人来推举?”

    向皇后没王中正想得那么多,但大体上还能了解一些。

    “既然是为了两府,备选者至少得有两制官的资格,而推举者则不能局限在两制官中,至少得侍制以上官来参与,否则也称不上是众望所归,只是少数人的私相授受。”

    “两制……侍制以上官……”向皇后慢慢琢磨着。

    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即是官职,也表示等级。就跟侍制一样,过了侍制这一条线,就是重臣。

    通常两府晋用新人。若不计外路,只看朝中,三司使、开封知府、御史中丞,以及翰林学士,都是在备选的行列中,尤其以翰林学士居多。

    两制以上官,就包括这些人。

    “依臣愚见。两制官以上可被推举,在京侍制以上官则皆有推举之权,不过一次只能推举一人。届时在陛下面前,侍制以上官于殿上公推。得举最多的两人或三人中,由陛下选择一人就任。”

    约束权力,不如扩散权力。想要压制皇权困难重重,但顺手将太后送来的礼物来个见者有份,那就容易多了。

    只要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太后手中,韩冈自问他的建议要通过并不难。

    “这样啊。”

    听完韩冈的叙述,向太后便轻声应答。缓缓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韩冈的提议,乍听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最后还是由她本人来选择,其实就跟常见的举荐是一样的。

    “也差不多。”她把心里的话说出了口。

    一开始肯定没什么区别,的确应该差不多。韩冈心中说道。

    不过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

    一旦选举成了惯例,当哪位重臣有资格晋身两府,其门生故旧都会主动为其奔走。

    一旦有机会掌控朝政,家中的子弟、门人,投效的僚属,都会对他们产生期待。而政敌,也不会忘记秋后算帐怎么写。到了那个时候,就绝无退步的余地。身后就是悬崖,前进方能得保无恙。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若是这位宰辅是被朝臣推举上去的,那么他就免不了受到这些朝臣的牵制甚至裹挟。

    而且选举能选出合格人选的可能性很小。

    尤其是这种人数不多,地位又相差不多的选举。如果没有人四处勾结许愿,最后选出来的,多半是最为平庸、最为无害的一个,太过突出的往往都会被视为另类,难以在选举中出头。

    但那是以后了。这第一次,表面上还乱不了。

    “王中正,去请楚国公。”

    向太后其实已经很累了,今天一天,是她面临过的最大危机,情绪上也激烈波动,早耗尽了她的精力。但她还是在咬牙坚持着,想要尽早将所有事都处理好。

    王中正没有迟疑,立刻跪下领旨,然后便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王安石出现在内东门小殿中,向太后没有多绕圈子,很直接的说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等忤逆之辈,亦是天下不幸,竟有贼人敢。幸有卿家能拨乱反正,如今京城人心不安,须得卿家维持,不知卿家可否屈就平章一职?”

    王安石过来时,虽已做好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没想到太后会如此直接。要任命臣子就任要职,首先得写诏书吧,哪里能当面询问,却没有一个纸面上的文字记录。

    看到王安石没有即时作答,太后又道:“还请楚国公勿要推辞,就算不看吾和官家,也要看在先帝的份上。”

    向太后的水平见长。虽说言辞不算出色,但正好抓住了关键,将王安石架了起来。而且王安石也不可能不顾念旧情。

    “先帝之恩,臣粉身难报。臣如今虽昏老无用,若能稍补于朝廷,又何敢惜身?臣不才,愿领命。”

    “这就好,这就好。”向太后喜动颜色:“有平章在,吾就安心了,这就让内翰过来写诏书。”

    王安石又在望着女婿。难道韩冈还没有就任两府之位?要不然,翰林学士就该在这边站着。

    “这是令婿的举荐,正好跟吾想的一样。”

    王安石皱了下眉头,不过想想也就罢了,韩冈的推荐影响不了他的行事。但下一刻,听到太后的话后,他的脸色就变了。

    推举?让太后自己做最后的选择?

    王安石只觉得匪夷所思,茫然不解的看着自家的女婿,全然闹不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什么。

    韩冈当有自知之明。若是由京中军民来推举,朝中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可换成是朝臣,有多少人会推荐?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韩冈在朝臣心目中的形象,可不如他在民间的声望。

    至于种痘法的感激?那些朝臣就别指望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那些读书做官的,尤其是做到当朝重臣,就别指望会有所谓感恩、节义。

    这是不打算入两府了?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1)

    王厚刚刚被章辟光送了出来。

    离开开封府衙后,王厚便向朱雀门进发。

    上百骑兵行走在夜色中,在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也有窥伺的目光在闪动。但看到王厚一行,他们就躲藏得更隐秘了几分,甚至连目光也隐去了。

    王厚看见了,却没有捕捉他们的意思。

    这些都是各家派出来打探消息的仆役,当初王韶还在京中任枢密副使的时候,遇上朝局动荡,也没少派家丁出去监视道路,打探消息——由于出身军中,他们表现还相当不错。

    抓这些耳目,平白得罪人,就是送进去也会被放出来。而破坏约定俗成的惯例,在京城中可就要被视为异己,受到抵制甚至攻击。

    而且王厚还想早些跟李信通个气,有些事不能依靠亲信来传话,面对面的交谈最为安全,不能在浪费时间。

    这已是王厚今天第三次押送人犯至开封府。其中还有些是犯官的家眷,一路上哭哭啼啼让人好生心烦,真不如第一次跟章辟光一起押送蔡家叔侄,直接堵上了嘴。

    说起来还是有了功名敢下手。王厚要顾忌文官们的想法,但同为进士的章辟光完全不在意,之后送到开封府,沈括那边

    一开始的蔡京已确定下狱,听章辟光的口气,这两天就处理了他。

    狱中料理犯人的各色手段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只是王厚并不好学,也就没细问了。章辟光想要表现,就让他表现好了。

    跟在蔡京之后,一批接着一批的逆党被送进开封府。押来的人犯一多,原本面积并不算小的开封府狱,就变得拥挤起来。

    原本只惯了三五名犯人的牢房,一下塞进了十几人,别说躺下来睡了,就是站着也嫌挤。

    这样的混乱中,一两个犯人出点意外,发些急症,真不是什么大事。

    沈括那个胆子,不敢下手帮韩冈,但也不敢坏事。有章辟光在中间下手,蔡京逃不了。

    出来时章辟光,给了他一个机会。没有韩冈的支持,沈括就别想入两府,这节骨眼上,怎么能犹豫呢?

    不过王厚倒没觉得自己之前没有抢先将蔡京解决有什么大不了,相比起大庆殿上抢了武器杀出来对韩冈的帮助,这也算不上是个事。只是犹豫了一下,给章辟光抢了先去。

    但最丰厚的奖赏,在此之前就已经确定了,全然不需要的多担心。

    马蹄声得得响着,蹄铁敲击着青石路面,几十匹骏马踏出的节奏交织相融,如雨打芭蕉般的清脆爽利,仿佛王厚的心情。

    只是没有过久,王厚拉起缰绳停了下来。

    一支巡夜的小队,正押着三人从前面过来,王厚的亲随见状,便迎上去询问究竟。

    “怎么回事?”

    待亲随回来,王厚就问道。

    “回皇城的话,他们是犯了夜禁。”

    “夜禁?今天还有人敢犯夜禁。”

    现在可不是白天,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在御街上,更别说今天如此特殊了。

    一干人躲在阴暗处可以当没看见,但鬼鬼祟祟的想要横穿御街,被抓到就没有放过的道理了。

    王厚瞟了三人几眼,其中一人穿着最为华丽,与两名仆役装束的汉子截然不同,明显是做主人的。不过长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倒像个土财主。

    整个人被困得结结实实,双手被绑在背后,嘴上也勒了一圈,喊不出话来。只是靠近了,往后就从他身上嗅到了浓浓的一股酒味,还有桂花香,也不知是在哪里蹭了一身的香粉。

    天子丧期之中,天下禁乐,京师的时间尤其长,可这一位明显就是喝了花酒回来,又正好给巡夜的撞上了,当然不能放过。

    官府的棒子不打勤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夜半不归,看着就不是好人。”王厚笑道。

    王厚看了醉鬼几眼,没什么兴趣的摆了摆手:“罢了,送他到开封府吃几天黄粱糙饭就好,还能减减膘。这身板再胖下去,到了祭春就该挨宰了。”

    王厚说了个好笑话,手底下一群人哈哈的陪着大笑起来。

    却听见前面有人一声呵斥,“是何人在御街上喧哗?”

    笑声猛然一窒,王厚抬起头望过去,迎面过来的一队人马。

    近了之后才看清楚,那并不是巡夜的兵卒,而是为重臣开道的亲随。

    王厚顿时就皱起眉来。

    万一是哪家脾气不好的文臣,这就又是一封弹章背上身——这个日子,可不是能放声大笑的时候。

    不过等他看清了灯笼上的字号,神色就放松了,拍马迎了上去,“可是东莱韩府?”

    “啊,是处道啊。”

    ……………………

    韩冈从内东门小殿离开时,已经夜上三更。

    拜除王安石为平章的诏书已经写好,就待天亮发出去。

    而韩冈所提议的选举,费了点周折,则也拟定了诏书和细则,这还要与宰辅们进行讨论。

    太后同意了,平章军国重事也同意了,仅剩的宰相和参政,也就是韩绛和张璪两人,也不可能同时否定太后和王安石的意见。

    不过其中也做了一些补充,尤其确认了两府中,不同位置上的候选者的范围。

    比如宰相这个位置,两制官是不可能一下就坐上去的,必须是现任的执政,或离任的宰执才有资格。而枢密使,参知政事可做、枢密副使也可以升任,枢密副使转任参知政事也十分常见,都不会单纯由两制以上官来参加选举。

    所以暂定下来的,没有担任过宰执的两制以上官,只能为枢密副使。只有翰林学士中资历最老的翰林学士承旨才有资格,与枢密副使,和曾为执政的重臣参加参知政事的选举。至于宰相和枢密使,就没有两制官出场的空地了,只有现任和前任的宰执才能作为候选人。

    至于专供有功名将的签书枢密院事,因为是另一个体系,本身也没有实权,则另当别论,并不计入选举的范围之中。

    讨论完这些琐碎的细则,时间已经不早,送了疲惫不堪的太后回寝殿,韩冈也再一次从宫中出来。

    太后又忘了让韩冈留在宫中,而没有进入两府的韩冈,也没打算在宫中过上一夜。宿直的是诸位宰辅。

    王安石倒是留下来了,他是新任平章。

    在一起从内东门小殿中出来之后,王安石并没有向多问什么,包括韩冈的动机,以及这个想法的来源。而是直接去了其他宰辅们落脚的地方。

    韩冈正准备回家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觉,没想到在路上碰见了王厚。

    ……………………

    听到王厚的声音,韩冈挺惊讶。

    以王厚的性格,不应该这么轻浮,半夜里在御街上大声说笑。

    “处道?”韩冈惊问。

    “真的是玉昆你。”看见韩冈当真在人群中,王厚上前说着,“不是才入宫去?怎么就又出来了?”

    “没什么好奇怪的吧。难道还能住在宫里面不成?”韩冈笑着说。

    “两府可都没出来。”王厚回头往宣德门的方向张望了一下,转回来就压低了声音,“方才进去的也不只玉昆你,可出来的就玉昆你一人。”

    王厚领军巡视城中,知道韩冈和王安石入宫也不足为奇。

    韩冈道:“家岳已再任平章,所以留在宫中。”

    “……那玉昆你呢?!”王厚愣了一下,然后问,“难道还要辞了再接?”

    “不是。”韩冈摇头,“暂时不会有诏书。”

    王厚的脸色变了:“今天这么大的功劳,还进不了两府,日后谁还跟叛逆拼命?”

    心情急躁之下,连声音都变了腔调。

    韩冈则笑道:“两边有关系吗?”

    “玉昆,是不是因为蔡京?!”王厚厉声道,“你还不知道吧,蔡京已经下狱了,府中的章判官会处理好的。”

    不从贼者有功。若是蔡京援引这一条,说起来的确能脱罪。可谁帮他说话?

    王厚相信章辟光的能耐,更相信他的胆子。只冲着韩冈的面子,这位章判官可就巴结上来了,相信他绝对有哪个胆子搏一搏。

    “没事,不是蔡京。”韩冈笑着摇头,“蔡京不算什么。是我的建议。”

    “玉昆?!”王厚一声压低嗓门的怒叫,差点就忍耐不住。

    只是看了看左右,他还是按捺了下来。调转马头,护送韩冈回去。

    与韩冈并辔而行的时候,王厚小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冈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很坦率的将自己在殿上的提议都转告给了王厚。

    “平白添这番周折做什么?”王厚难以理解,“若是太后亲自选定……玉昆,你是不是不想进两府?!”

    木秀于林之类的话,王厚不想再多说,韩冈肯定知道这一点,而且他也从来没有为此而避让过。

    但这个提议对他有什么好处?

    最高兴的会是谁?

    反正绝对不是韩冈。

    韩冈的用心,王厚不明白,殿上的宋用臣也不明白,太后当然也不明白,但王安石应该是明白了。

    韩冈也从来没指望他们能明白自己,只要能够跟着自己走就好了,

    韩冈需要支持者,但他的根基是最浅的。

    在京的侍制以上官有选举权,韩冈在其中能不能进前三,可真是一点也说不准。

    如果是京城百万军民来推举,不会有第二种结果。就是扩大到升朝官这个层面,由在京的七八百朝官一级的官员进行廷推,结果也必然是韩冈排在前面。

    但选举权现在是集中到除去宰辅后的二十三人手中,选举的条件则只会是利益的交换,只会是党同伐异。

    而韩冈,他的突出,反而会在地位相近的人群中惹来反感。且论起利益关系,他与其余重臣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太浅了。既非新党,又非旧党,韩冈一直以来都刻意表现出来的独立性,让他在朝中的重臣中,几乎寻找不到助力。

    这样的自知之明,韩冈还是有的。

    他从来不会认为那些在官场中打了几十年滚的老油条,能放弃自己已有的立场,转而支持自己。

    谁会选韩冈?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2)

    王厚拖着疲惫的脚步,从皇城中走了出来。

    穿过宣德门那深长幽暗的门洞,阳光洒下的时候,他不由的眯起了眼。

    一天多没睡,连吃饭喝水也只是抽空,当骤得大任的王厚全心全力完成了任务,并像太后进行了禀报之后,剩下的就只是疲惫。

    困倦难当,连头脑也变得迟钝起来,思绪仿佛落进了泥潭,全力挣扎也改变不了越来越吃力的结局。只有空空如也的肚皮,还能清晰明亮的发出饥饿的声音。

    “二郎,要回去?”

    牵着马过来的是服侍王厚多年的亲随,等到王厚终于出门,便立刻迎了上来

    “……回哪里去?”

    王厚用力揉着额头,然后反问。

    “二郎,可有想去的地方?”

    王厚正在考虑,不过还没等他得到结论,就有一群人涌了上来。

    ‘上阁!’

    ‘皇城!’

    都是在称呼王厚,不过其中一半和另一半并不一样。不过不管怎么称呼,都一样是王厚。

    西上阁门使,提举皇城司,并不怎么符合官制,但为了酬奖王厚的功劳,同时当时更多的也是为了让王厚能更名正言顺的统领皇城司的成员,让他们戴罪立功,宰辅们没有人对此表示反对。

    不过这并不是让王厚在做阁门使的同时管理皇城司,仅仅是让他就任皇城司的主官。

    阁门使即是实职的差遣,也是武官序列中的一个阶级。

    王厚原本是要就任阁门使,但本官阶级依然还是在正七品的诸司使一级,可现在因为宫变一案中的功劳,却变成了就任提举皇城司,也就是说,随着王厚就任皇城司,他的西上阁门使从实职差遣变成了官阶。

    尽管听起来乱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这只意味着一件事,就是王厚直接跨进了横班,成为了大宋百万军中仅有二十位的高阶将领中的一员,最顶层的三衙管军就在身前不远。而以王厚的年龄、功绩、背景,他日后晋升三衙管军也不在话下。

    就因为王厚前途无量,赶上来奉承的官员便争先恐后。只是王厚此时头昏得不行,肚子也饿得难受,几句话甩开了这帮人,便快马离开,转了几条街巷,在一僻静的小巷中停了下来。

    王厚就在马上脱了官袍,借了一名亲卫身上的衣袍和帽子,打发了这人拿着官服先回去,他本人则带着剩下的几个亲随出了巷口,在路对面找了家酒店坐了下来。

    点了酒菜,王厚刚拿起筷子,就听见隔邻的桌上有人高谈阔论。细细一听,不仅是这一桌,就连周围的几桌所议论的,都是昨日的大庆宫变。

    从宫变当日开始,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搜捕,到了第二天才宣告结束。

    并不是没有漏网之鱼,不过比虾米大不了多少的小鱼,就算是跑了也无足轻重。而且开封府又开出了海捕文书,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很难逃出开封府的地界。

    也就是到了这时候,有关宫变的细节方才在京城中传播开来。但真相混淆在谣言中,传得漫天飞。不过有一点不会变,第一,宰相在大庆殿上被干掉了,第二,解决他的是韩冈。

    韩冈的名气本来就无人不知,这一回再次扬名。可换来的不是顶礼膜拜,而是市井中兴致高昂的高谈阔论。

    也许在上层是攸关生死,韩冈是死中求活。其一骨朵击毙蔡确,虽有武力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其眼光和决断力的体现。可是到了下面,他如何做翻了蔡确,倒成了百姓们关心的重点。

    王厚从来没有想过在大庆殿上的惊险一幕,最后能变成喜剧或是武戏。

    当他听到旁边有人在说,韩冈拿着一柄先帝临终前秘密赐下的金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一锤击毙想要谋反的奸相,又逼退了想要篡夺侄儿皇位的奸王,还有偏心又老糊涂的太皇太后,便连酒杯都放下了,就竖着耳朵听人说书。

    “小韩相公那两条胳膊可是有千斤之力,力能扛鼎,一把扯定了那奸相,一锤下去那就是红的白的一起迸了出来。虽说奸相被小韩相公一锤砸碎了脑壳,但班直都不甘心,他们人多势众,小韩相公就一个人。殊不知小韩相公那是上界大仙转世,身具神威。只一声大喝,便吓得数万皇城内的班直都惊破了胆。吓趴下都有一大批,大庆殿里从逆的那些禁卫,一个个都吓得屎尿横流,臭气熏天。”

    王厚听得直摇头,这编造得实在是太离谱了。但他却依然安坐不动,听着边上的乐子。

    “小韩相公那是何等人?在考进士之前,在关西是打遍了八百里渭水上下无敌手,又认识了一群兄弟,喝过酒,烧过黄纸,斩过鸡头,要不然故去的王枢密会千金礼聘小韩相公做军师?一是小韩相公文武双全,又通医道,二是小韩相公能打的兄弟多。飞矛的李将军,连珠神射的王团练,还有那个赵……赵……赵将军,都是了不得的高手。”

    王厚低着头,差点没将酒杯给咬下一块来。忍住笑是在是太难了,就是牙齿咬着银杯,呼呼的笑得身子直抖。

    “小韩相公就在殿上将衣服脱了,那刺青如锦缎,从胸口延到背后,殿上上上下下那都是看得眼呆。说时迟那时快啊,小韩相公一把抢上前,拿住奸相就做了个跌法,将那奸相摔在了地上做马趴。一脚踩定了奸相,这才挥起金骨朵,把那奸相打了个三千桃花开。”

    王厚用手压着胸口,都快喘不上气来。这是喜欢相扑争交的,相扑那是打架前先脱衣,光着膀子只裹一条兜裆布,所以女相扑在京城中那么受欢迎,韩冈在打杀蔡确前先脱衣,这不是相扑是什么?

    “难道不知韩相公的外公那是西北有数的名将?曾与狄公并肩杀贼。家传的飞矛之术,那可是飞将军李广传下来的……别插话,俺难道会不知飞将那是箭术如神,连珠箭如纸上贴花,一贴接一贴,旁人想插上一贴都插不上。”

    “只是飞将军的有个儿子名唤李敢,不幸在阵上伤了一条胳膊,不能再使箭。所以便苦研飞矛,这日夜苦练,本又有远射的天分,终于给他练成了,从此跟着冠军侯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名,还封了侯……什么,李敢是冠军侯杀的?别胡扯,那姓司马的就会胡说。前回从洛阳来了一个司马缸,挖了地洞在里面写书,又在殿上一通乱说话,被小韩相公一眼就看出了他其实是发了疯!”

    “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李侯练成了飞矛之术后,就一代传一代,就这么流传了下来。一直传到了小韩相公的表兄李将军手上。这李将军有个名号,唤作小飞将,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想那小飞将那是何等英雄人物?一杆飞矛,杀得西贼和南蛮子哭爹喊娘,就是跟辽狗厮杀起来,也没落多少下风。”

    “只可惜这等秘技是传子不传女,所以小韩相公都没能学到,否则一飞锤砸碎那奸相的狗头岂不省事?还要冲过去打。”

    “而且你们可知道那飞将军的箭术传给了何人?……没错,就是新近平了西域的王团练!王团练那靶上插花可比绣花快上千百倍,眨眨眼的功夫就用箭在靶子上钉出了一朵花来了。所以他们才会在一起出来辅佐小韩相公,这就是缘定千秋,传遗百代。”

    这又是讲古的,水平远超周围。王厚听得兴起,肚子也不饿了,却是笑疼了。捂着肚子,趴在桌上,他倒是想看看韩冈听到这些传言后,会什么什么样的表情。

    ……………………

    “一声喝退数万班直?”

    听到家中妻妾的转述,韩冈好悬没大笑出声。

    现在那些谣言散布者,都是在过过嘴皮子上的瘾,扯淡的时候也没必要保证真实性。但离谱得也未免太过分了一点。

    要真是有数万班直,不要他们造反,三司的吕嘉问就要先造反了。

    天下有官品的文武官加一起才多少?四万多点,五万少点。

    宫中班直禁卫的俸禄,可不比入流的文武官差到哪里。若是这样高薪资高福利高待遇的班直有个三五万,朝臣就要去喝西北风。

    还有那李信、王舜臣缘出一系,更是让韩冈笑得没了形象。终于是知道天波杨府的媳妇是怎么一个个披挂上阵的了。

    不过外面一说起殿上事,都少不了那支涂金铁骨朵参与。不论哪个段子,都会绘声绘色说一通金骨朵怎么敲碎了奸相脑壳。

    要是能拿回来就好了。韩冈想着。

    如果韩冈能拿回骨朵,再在上签个名,再写上‘元佑元年二月丁丑,格毙蔡逆于大庆殿上’,包管日后价值连城,若能让太后也顺手签个字,变成了御赐之物,那就更有历史意义了。

    到了韩冈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家,寻常的古物珍玩都不会放在眼里。而韩冈本人,尽管连珍惜的古董珍器也不放在心上,但想到能给后人留一个传奇般的国宝,也免不了会暗快于心。

    只可惜铁骨朵是宫中御龙骨朵子直的武器,不是可以拿出宫的纪念品,韩冈也没好意思收在自己的身上带出宫去。不过真要说起来,就是光明正大拿在手中,韩冈照样能够大摇大摆的出城,没人敢拦着他。

    终究还是脸皮薄,没能把事情做出来,让‘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铁骨朵遗失在宫中。韩冈对此是深表遗憾。

    笑话传遍了城中,但朝堂上则是正经八百的开始讨论如何封赏有功群臣。

    尽管还没有最终结果,不过韩冈已经确定要晋封国公,并不是曾经坚辞不就的莱国公,而是齐国公。跳过小国、中国,直接晋封大国国公。不为宰相,便为国公,而且是大国国公,这在过去几乎找不到先例。

    而王安石则是要在楚国公之外,再加一个国公头衔,是为两国国公。要不是大宋开国以来,臣子没有生封郡王的旧例,王安石应该能够更近一步的。

    而后章惇,苏颂,张璪等人都有封赐。这些将会在几天内讨论出最后的结果,然后公诸于众。

    看起来已经是收拾后事,可朝堂中人人皆知这只是暴风雨袭来前的平静——只因为韩冈有关如何选择宰辅人选的提议。

    王安石和两府宰执都对韩冈的提议没有异议。一下子将拟定宰执人选的权力交给下面的大臣,韩冈的提议,不论哪位宰辅反对,都会成为天下所有侍制以上的官员们憎恨的目标。

    所以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韩冈在家里却坐得稳如泰山。

    不论外面掀起多大的风浪,韩冈也没有改变他的态度。依然四平八稳,仿佛什么都跟他没有关系。

    冬季快要过去了,春天已经离之不远。

    晴日的午后,没有实职在身的韩冈过得悠闲自在。在后花园假山上的小亭中,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仔细检查着儿女们的功课

    韩钟、韩钲,在韩冈面前毕恭毕敬,静静的等着韩冈对他们功课的评价。而金娘则在不远处,拿着千里镜一样的筒状东西,眼睛贴着其中一头,往里面看进去。

    “大姐儿,别玩万花筒了,该学刺绣了!”周南难得板起脸,教训着女儿不要在玩了。

    金娘仿佛没听见,依然拿着

    “多玩一玩也没什么,小孩子,玩心重。”

    听到韩冈这么说,金娘反而不再玩了。嘟着嘴,放下了万花筒。

    韩冈笑着让女儿出去学习女红,随手拿起了万花筒。

    这是家里才送来的玩具,韩冈之前都没注意。

    里面呈三角形放了三块长条形的玻璃银镜,银镜内侧是一些彩色的碎琉璃和云母片。对着阳光的时候。

    彩色玻璃还没有确定的配方,但大一点的玻璃工坊都在加以研发,在烧熔的原料中掺入各种矿石粉,试图造出彩色的玻璃来。

    万花筒的外观很精致,但更有吸引力的地方,是不断变化永远不会重复的图案。虽然里面的彩色碎片只有十余片,但只要手腕轻轻转动镜筒,就能看到五彩斑斓,繁复又对称的图案。

    “官人!”刚刚送走了女儿去学刺绣,周南回头就看见韩冈拿起了万花筒在玩。顿时心中就堵了一口气,“你这让家里的孩子看到了会怎想!”

    韩冈随手就放下了,不过仅仅是看了几眼,就已经看到了足够多的东西,这让他对关西制造业的进步十分满意。

    虽说万花筒是小孩子的玩具,不过能用玻璃银镜造出这样的玩具,也证明了雍秦地区手工业的水平。什么时候能够造出人工的动力源,那基本上就是工业革命的开始。

    “官人还是多想想,方才不是有人回来报称李中丞又去何处走亲访友了。就知道丢下个烂摊子让人收拾,也不想想该怎么做。”周南没好气的说着。

    云娘笑道:“现在这样也好啊,等三哥哥做了相公就没那么悠闲了。”

    “做相公?那可就难了,得慢慢等。”韩冈摊摊手,“为夫现在连两府都难入。如果今天廷上推举的话,为夫多半会输,做不了头名,甚至可能成不了候选人。”

    “……那官人为什么还要献策?”严素心不明白了,“就是直接推辞,太后也不会多生气的。”

    “是官人还是不想进两府?”周南问道。

    陪伴韩冈多年,周南素知丈夫对清凉伞并不是很放在心上。真正关心的还是气学。推辞东西两府执政的位置,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可一遇上道统之争,却分毫不让,皇帝也好,宰相也好,都那他没辙。

    若说丈夫这一次为了气学的未来,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宰执之位,周南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王旖也觉得这时候最好不要进去,俸禄又不会多多少,家里还整天不得安生。又不是误了这一次就再也进不了两府,何苦每次都吃苦受累,韩冈若能做个晏殊一般的太平宰相,那才是王旖最期盼的。

    “风尖浪口上,总是要提心吊胆,还不如不做。”

    韩冈笑道:“这点风浪,小船会翻,大船可不会。”

    “官人方才不是说没人推举,所以选不上吗?”王旖奇怪地问道。

    “廷推可是在半月之后!”

    “这就不会出岔子了?”

    “当然。”韩冈用力的点头。

    王旖更加迷惑起来:“为什么?”

    半个月时间,难道韩冈还能有什么手段来扭转?可是以她对丈夫的了解,韩冈肯定不会像吕嘉问、李定一般四处奔走,寻找支持者。这样一来,半个月的时间,有资格推举的还是那些人,又怎么可能会有多少变化?

    王旖全然不明白,就连周南、素心和云娘也是一脸迷惑的望着丈夫。

    韩冈回手指了指自己,问道:“为夫是什么人?”

    妻妾们都听得出,韩冈是在询问,而不是自负的反诘。

    周南歪了歪头,笑道:“当然官人啊。”

    韩冈打了个哈哈:“话不错……不对题。”

    “万家生佛,当世师表?”

    “如果不笑着说就显得更有诚意了……”韩冈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是。”

    严素心问道:“……是最得太后信任的?”

    话问出口她就知道错了。韩冈得到太后的信任,是一以贯之,并不是说半个月后就会有何改变。

    而且这个信任在韩家并不是很受欢迎,毕竟这又是一个姓韩的。

    所以韩冈还是摇头,“不是。”

    王旖不打算猜,直接问道:“官人,到底是什么?”

    “是啊,三哥哥,是什么啊?”云娘推着韩冈手臂,催他不要再卖关子。

    韩冈微微笑,“为夫是北人。”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3)

    夜阑人静。

    吕嘉问尤未入眠。

    已经是三更天,他仍坐在桌前,在煤油灯下读着书。

    他连着两个晚上都熬了夜,眼白上密布血丝,红得如兔子一般,但精神却反常的旺健。

    每隔片刻,吕嘉问便会将手上的书册翻上一页,但这本早就倒背如流的《三经新义》,他却半点也没看进去。

    若不是出自王安石、吕惠卿等人之手,又是新党的核心理论,这等枯燥无味的书又有什么好看的?

    自从入朝为官以来,除了《三经新义》出版,以及道统之争最为激烈的时候,他连九经也没有再翻过。

    但为了能与王安石、吕惠卿关系更紧密,吕嘉问当初在三经新义出版后,只用了三天便将十万字的著作,硬是从头到尾给背了下来。

    在吕嘉问眼中,这世上的东西截然两分,于己有用,以及于己无用。

    而人,也一样如此。

    在还没等到一个有用之人的回复前,吕嘉问就算躺到床上,也是一样睡不着。

    油灯中灯油一点点的减少,但吕嘉问等待的消息却始终不见回音。最后他烦躁的将手上的书丢了下来,呆然的望着窗外。

    不知过去了多久,昏沉的纸灯笼照亮的走道中,终于有了一点明亮的光芒。

    透过玻璃窗,一盏灯笼飞快的接近吕嘉问的书房,而灯笼后的光影中,两条人影疾步前行。

    很快,门外传来唤门声:“学士,何二回来了。”

    吕嘉问停了一下才出声回应:“进来吧。”

    “学士。”何二进来后行了礼,便递上一封书信:“这是黄侍制的回信。”

    “嗯。”

    吕嘉问的神情出奇的平静,完全不见之前的烦躁。只是伸手从何二手上接过回信,却仿佛强抢一般。

    只是展信一看,吕嘉问便难以自抑叫了一声,“好!”

    ‘欲将何物助强秦’,仅仅是王安石的一句诗。但已经说明了黄履的态度。

    何二垂首待问,聪明的不去关注主人的失态。

    吕嘉问兴奋了须臾片刻,便放下了信,和声问道:“黄安中还说了什么?”

    “黄谏院看了学士抄的王平章诗,就一直在说王平章诗词好。不过之后还拿了苏轼的文集,说了这一回苏轼死不足惜,可惜了他的诗文要受牵累了。”

    “什么《文集》?”

    “《钱塘集》。”

    吕嘉问嘴角微微扯动,在灯光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微笑。黄履既然如此有自知之明,那就当真可以安心了。

    “先下去吧,明儿去账房领两贯钱。”

    “谢学士赏。”

    家丁千恩万谢的退了下去。吕嘉问从桌上抽出一本账簿,打开来端端正正的将这笔赏赐先记了下来。

    当吕嘉问可以坐下来的时候,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龙图阁侍制、知谏院黄履,这是第七人。

    现在离廷推之日还有一段时间,到了那时候,吕嘉问有信心保证有十人支持自己。

    要挟,请求,交换,吕嘉问相信自己能使用的手段,比起李定更强一些。至于沈括等人,那就更不是一个等级,完全不能拿来做比较。

    只要这两日的情况持续下去,吕嘉问不愁成为不了排位最靠前的候选人——只要黄履这样的人更多一点就行了。

    黄履一向与蔡确交好,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好,据说黄履已经和蔡确之弟蔡硕为子女定下了婚事。

    如果不是韩冈那一骨朵,黄履事后少不了会水涨船高。当然,也是韩冈那一骨朵挥得太早了,迟个半日,黄履就是蔡确逆党的一员干将。

    但现在蔡确家烧了个干净,书信等可以作为罪证的凭据都化成了灰烬,黄履只要将自家的书信给烧了,再将婚贴给烧了,也就彻底的没了罪证。

    蔡确作为宰相,每日写信,车载斗量。但凡只要能拉上一点关系……好吧,就算拉不上关系,也照样不知有多少人写信给他,以求能得到宰相的看重。如果这批书信给翻找出来,多少官员都要,就算可以自辩清白,但到了晋升的时候,与他人竞争,只要有人说一句他曾经给蔡逆写过信求过官,那这件事就算是完了。

    所以不管王厚日后怎么犯下大错,只是他坐视蔡确家人纵火,又拖延不救这一条,在朝堂上不知要受多少人感恩戴德。

    只不过黄履一贯借用蔡确的地位,这世所共知的。黄履在谏院和朝堂上,已经没有了立足之地,早早的就在转着请郡外放的想法,只是光是请郡外放,背后没有实权人物遮风挡雨,外放的位置很有可能逐渐南移,直至岭南等荒芜瘴疠之地。比起常为冤家对头的李定,吕嘉问当然更受黄履的欢迎一点。

    鼻子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吕嘉问翻开一本笔记,在中页上写上了黄履的姓名。

    ‘快没有人了。’

    吕嘉问心情松快的想着。剩下的那群人中,韩冈不可能找得到多少支持者。

    十三天后就是廷推之日,能够参与到其中的名单将会比现在更长一点。

    因为这份名单并不局限于在朝堂内任职的重臣,就算是回京诣阙,但只要是侍制以上官就能够上殿进行推举。

    吕嘉问确认过这半个月内即将回京的侍制名单,在那三人中找不到一个能够确定支持韩冈的人选。

    论身份,论地位,还有威望,韩冈别说进入廷推的前三人,就是排在第一。

    只要他能够登门造访,或是仅仅是写几封书信,都能将一些中立甚至明确属于新党的重臣拉到身边,至不济也能起到威逼的作用。除非王安石能够明确的站出来表示反对,否则其他人在韩冈的威势下,都得向他低头。

    但这需要韩冈为此付出一定的努力。这世上,没有一点辛苦不费,便能达成所愿的好事,有人先天上就超人一等,可世上超越常人者为数众多,他们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有所成就。

    在吕嘉问看来,可喜可贺的一件事。

    或许其心有顾忌,或许其根本就没有做宰相的打算,韩冈对自己提议的选举廷推,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

    到现在为止,吕嘉问还没有发现韩冈有任何寻找同盟者和支持者的表现,所有在京的侍制重臣,都没有表态要支持韩冈。

    吕嘉问并非一厢情愿,他对此还是经过了一番调查。尤其是为了联手阻击韩冈,作为御史中丞的李定,将他的权限发挥到淋漓尽致。

    据李定调查,韩冈与外界的联络,这几日并没有大幅增加,甚至减少了不少——多半是为了避忌人言,免得为人嘲讽讥笑。

    此外,在两府之中,除了苏颂之外,就找不到其他支持韩冈的宰辅了。王安石就不用说了,章惇也完全不表态。

    章惇跟韩冈的关系是不错,但从宫变之后,章惇与韩冈的交情就日渐疏远,虽然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但宫变当日朝会后的反应,吕嘉问能看得十分清楚。而且章惇在这件事上不表态,就已经将态度表现得极为明确了。

    上至宰辅,下至重臣,能够给韩冈助力的人选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连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但吕嘉问还是要确定一点,必须要让韩冈进不了前三。

    大体上,这一次的廷推,有一个难点必须跨过去。

    韩冈的提议,并不是选出来便能够就任,而是必须要太后从三名被选中者里面再挑选一人出来。

    极端点说,如果二十六票中有十三票选吕嘉问,十二票选李定,只有一票选韩冈,但只要韩冈是在前三之列,那太后也必然会选择给韩冈一张清凉伞。

    一旦韩冈在三人之内,那么结果就必然注定,其他人就都可以去睡了。谁能争得过他?

    不过一旦韩冈名讳出现在三人之外,情况就会陡然不同。那时候,就是韩冈本人,也别想改变这个结果。

    吕嘉问并不担心太后会否决这样的一次没有韩冈名讳的选举。

    这个廷推提案是韩冈提出来的,如果太后直接否决,一个不选,那么丢脸最大的还是韩冈——多一番波折完全是画蛇添足,到最后,一切还是要秉承太后的心思。

    幸好韩冈太过托大,他的自负,让他没有去联络一众重臣,仿佛他天然就应该成为宰辅。可是其他人都不这么想。如此一来,莫说是第三,就是第四也不是不可能。

    “学士。小人有事禀报。”刚刚离开的何二突然又书房外面叫门。

    “什么事?”吕嘉问让他进来。

    “小人今天在外面听到一些谣言,方才忘了说。”

    “什么谣言?不算重要的就明天再说。”

    吕嘉问没什么精神的摆了摆手,黄履一确定,通宵了两天的疲惫便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嗯……学士,小人不知重要不重要,只是之前去奔丧,却是听见有人在议论学士。”

    “说,快点,”吕嘉问催促道。

    “就是有人先骂学士,然后另一人又抱怨,又是三个南人。”

    吕嘉问闻言一下跳了起来,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桌子椅子都给他带翻了。

    他脸色铁青,“什么南人北人!”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4)

    文彦博日常起居的小园院中多了一群人。

    他们全都围在院中央的一株高达四五丈、数人合抱的桂树下,被掘出的一个土坑周围。

    土坑有一丈见方,最深处有五六尺,桂树的半边树根暴露在外。

    刚刚从坑中上来的管家一身的土,“相公,这树根子还是好的,肯定能再抽枝。吕三?”

    还在坑里的园丁吕三连忙点头:“对!对!相公,根子还有些青色,最好还是再等两年看看。这枯树发芽的事常常有。”

    文及甫在旁边看得清楚,根子从皮到芯全都干了。不只是树心有了空洞,就是表面上的皮也坏了。

    这株老桂,夏天叶子落光,秋天也没有开花,本想赶在开春确认一下病灶,好进行处理。却发现已经完全死了。

    “大人?”

    这是文彦博很喜欢的一株老桂,当初文彦博买下这间宅院时就已经在院中。之后改建的时候,也没有将这株历史和时代不明的桂树给砍了,而是以桂树为核心,在后园为文彦博建了一座小院。

    文彦博对此极是喜爱,亲笔题名作桂园,还在主楼上题了个与月同馨的匾额。这两年,文彦博大多数时候都住在桂园中。

    文彦博珍爱的老树病死,看着老态龙钟的老相公,每个人表面上都若无其事,但每个人心里都在念着‘不祥之兆’四个字。

    “……砍了吧,留着也碍事”

    文彦博面无表情的起身离开,留下文及甫与众人面面相觑。

    “这……”管家为难的望向文及甫。

    “……先留着不动,再等一等。”

    文及甫也不清楚文彦博是不是说着气话,左思右想了好半日,才丢下话转身追过去。

    片刻之后,他在家里的玻璃温房处,找到了正靠在椅上晒太阳的文彦博。

    用玻璃拼出的透明窗户,尽管已经在高门大户中流传开来。文、富这一等的元老重臣,各家几乎都换掉了旧有的用纸或纱糊起来的窗户,而改用了更为透亮也更能遮挡风雨的玻璃窗。

    不过顶部完全使用玻璃建起的温房,技术难度比单纯的玻璃窗高了不止一个等级。目前平板透明玻璃最大不过一尺见方,而且是要靠运气。且就算能建起来,也很难保证度过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所以当不知何处传出有人想要造出一间连墙壁都是透明的房屋,并早早的提名为水晶宫,便惹来许多人的嘲笑。

    不过富弼和王拱辰两家还是修建了一座玻璃温房,让两位元老能够在里面安稳的晒着太阳。大不了隔三差五就给屋顶换一套玻璃,对普通富户算得上是难以想象的奢侈,在元老们的生活中,自出现后就已经成了必需品。

    冬天出来晒太阳最舒服不过,可年纪大的人多吹了一点寒风,就很容易生病。熬不过冬天的老人,这世上很多,前几年的吕公弼便是一点外感小疾,然后暴毙。既然有能让元老们安然的享受着冬日阳光的玻璃温房,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用上?所以文彦博等其他元老也跟在富弼、王拱辰之后,将玻璃温房给修了起来。

    宽厚的毛毡披在腿上,文彦博正闭着眼沐浴在阳光中。光线透过无色的天花照射下来,让室中变得温暖如春。温房中有数十本畏寒的花木,都是市面上见不到名品珍品,在在此处却探手可折。

    文彦博显然对名品花木不感兴趣,听到儿子过来的动静,文彦博忽然开口:“砍了吗?”

    “大人。”文及甫小心翼翼的劝着,“还是等一等,说不定过几日就能看到新枝了。”

    “新枝?”文彦博依然闭着眼睛,“死了就死了吧。当年买下这座院子的时候,也没指望能一直养活。”

    文彦博饶是如此说,但文及甫知道,文彦博最后会选定买下这座宅院,就是因为这宅子里面的各色花木让他父亲十分中意,而当时正逢花期的这株老桂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月下丹桂怒放,宅中皆浮动着醉人的甜香。这比经历过多任达官显贵,藏下窖金的几率近乎百分百的宅子更让人觉得物有所值。文及甫当时的想法,也是如此。

    洛阳乃千古名城,唐时为东都,深宅大院不计其数,位置好一点的宅院,往往都有数百年的历史。

    在洛阳,经常能听说有人在翻修宅院时,从地下挖出一坛金银,或是数千贯钱币。也有杂剧中演,拿着做为本金去行商,又或是买了田地来个晴耕雨读,由此考中了进士,从此浑家有了,房子有了。

    不过在文彦博、文及甫父子看来,地下挖出的窖金再众,也不如一颗老树来得让人欣喜。

    可这株数百年的桂树,成为文家所有不过数年,便已经化为枯木。

    “怎么还不去?”

    文彦博没听到儿子的动静,终于张开了眼。

    “大人……还是再等等,说不定……”

    “什么说不定?天下万物皆有其寿数。寿数到了,等也无用,难道还能再回魂?为父也没多少时间了,寿数亲等桑拿倘若当真能如此,为父倒是有许多人想要再见见,再问问。”

    每一个的冬天过去,文彦博过去熟悉的朋友、敌人、上司、同僚、下属都会少掉几个。当然,失去老相识的季节,也包括春天,夏天,秋天。

    多活一年,对这个世界就陌生上一分,这就是每一位长寿者都要面临的问题。不过文彦博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一个问题,能活得长久才是赢家。

    论起寿数,文彦博是赵顼的两倍还多。英宗、熙宗先后两位天子,加起来也没文彦博一人的寿命长。

    文彦博早就不去求神拜佛了,在他看来,能活这么久,就是纯粹的天命——清醒明晰的头脑可以作证,换作是其他人活到他这个岁数,早就老糊涂。

    嗯,没错,就是富弼那样。

    “听说富弼老得都开始犯迷糊了?”

    文彦博突兀的问话,让文及甫完全反应不过来。

    “啊?……儿子没听说。”

    “不是说他想要跟韩冈结个亲?”

    “的确有这件事。”文及甫点头,“但韩冈这不是连宣徽使都没得做吗,富府大概是想要雪中送炭。”

    而且之前文彦博还让家中的子弟研习气学,怎么现在韩冈一出事就立刻有了反复。只做锦上添花,却不去雪中送炭,文及甫怎么想都觉得自家的老子才是犯了糊涂的一个。

    从儿子脸上的表情中,寻找了他心中想法的蛛丝马迹,文彦博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让你们学气学,可不是去巴结韩冈,是为了日后考进士,免得遇上气学题目措手不及。”

    在文彦博看来,让自家儿孙去学气学,那连志同道合都算不上,既然气学有成为显学的可能,那么让子弟去接触一下也并非坏事。万一日后气学拾新学之故技,将进士与气学挂上钩,那时候,难道要干瞪眼不成?

    尽管对已经完全与五经拉不上关系的气学懵然不解,可文彦博就从这里得到了结论。气学是必须要去认真钻研的,否则很快就会看不懂《自然》中的一篇篇文章。

    一旦气学入主进士试,就绝对不可能像旧时经义转变到新学上那般轻易,没有多年功夫的浸淫,看到考题也会是一头雾水。文彦博这也是在为家中子弟考虑。而且所有道理都是通过格物来验证,将实验放在最高的位置上。这对学生们的财力要求更高,对高门大户出身的士人也更为友善。

    只是说起对韩冈的态度,文彦博觉得自己是始终如一。

    而富弼那边却是恨不得将脸给贴上去,连孙女也舍得丢出去套狼。

    文彦博一肚子冷嘲热讽要宣泄出来,但午后的阳光下,一件来自京城的紧急情报让文彦博猛地跳了起来。

    “大人,大人!”文及甫惊出一身冷汗,“要小心,千万要小心!”

    “慌什么。”

    文彦博随即很不耐烦的说道,只是心中还是在为韩冈在殿上的神勇惊叹不已。

    匪夷所思的平叛手段。亘古以来未曾见。

    文彦博又不屑的撇着嘴。蔡确一伙还真是无能至极,都控制了朝堂,还能给他输了。

    还能让那个灌园小儿上殿?另立新君,群臣仓促进拜,这等时候半点异声都不能有,像韩冈这样肯定会大闹朝廷的人,直接就在宣德门就拿下了。

    既然已经让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又拿到了国玺,难道写封诏书捉拿逆贼韩冈就那么难?!

    若是想拿韩冈的人头立威,那就更是蠢透了。当韩冈跳出来后,王安石、章惇肯定不会甘于寂寞。

    这么做的确要冒风险,但韩冈的危险性,难道不比这个风险大?当初文彦博只一个错失便被韩冈揪住,被逼着喝了十几盅消风散,从那时开始,文彦博便再不会小瞧韩冈。

    在年轻一代中,韩冈的才干能力冠绝众人。文彦博纵然不喜韩冈,也不能不承认这个评语。

    这一回,韩冈的又毒又利的眼睛,一眼就看清关键是在太皇太后和蔡确两人身上。

    只是当庭挟持太皇太后太难了,危险性也高,不如直接杀了蔡确最为简单。不要太高的武力,有那份胆子比什么都重要。

第六章 见说崇山放四凶(15)

    韩冈的确是胆魄过人。

    自河湟十年之后,都让人忘了他最早是怎么得到王韶的赏识。

    不过,还是蔡确的失败最让文彦博扼腕叹息。

    蔡确、曾布、薛向联手,推倒了一心延续先帝治国方略,换成了性格刚硬的太皇太后垂帘。

    若他们成功,之后在朝堂上为了与王安石、章惇等人争斗,必然要援引外力相助。在眼下正邪截然两分的时候,蔡确能够请来的助力自然不会是他家。

    而且太皇太后一向敌视新党,由其秉政,国政必然要恢复到祖宗之时。就算是蔡确不想拨乱反正,最后也是由不得他。过世的慈圣光献曹后,身为姨母、姑姑,还不是拧不过做侄女和新妇的太皇太后?

    两三年后,重回朝堂的元老们,联合太皇太后之力,能将蔡确、曾布也一并给掀下来。彻底清除十五年来的重重乱政。

    可惜韩冈这一骨朵之后,最后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

    蔡确从此成了叛逆,有宋一代都不可能再翻身。与其关系紧密的一干人等,这一回,日子也难过了。

    蔡确的党羽就不提了。他的亲戚都一样要被这一桩的案子牵连进来。

    据说韩琦家已经跟蔡确定下亲事。在婚事上,死掉的韩稚圭,他的儿子们倒是没有半点党同伐异的想法。一切都以维系韩家家门不堕为目标。可现在的情况,他们当初的目的已经完完全全的成为了水中月,镜中花。

    还有冯京那位与蔡确联姻的前任宰相,也同样逃不过为人群起而攻的结果。

    文彦博与蔡确没什么瓜葛,曾布、薛向就更不必提了。但文彦博现在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想法。

    刑恕竟然成了参与蔡确密谋叛乱的同谋之一,这一件事,让文彦博哑然失声。

    刑恕的身份太尴尬了。他在洛阳城中,是很多人都看好的年轻一辈,也是西京元老们在京师的耳目之一。其交游广阔,常年在司马光、吕公著门下行走,又是二程的弟子,到处是朋友,出入元老之门,与其结交往来的衙内、士人多如牛毛。

    比起吕公著、司马光来说,文彦博与刑恕算不得有来往。可他也不能置身事外。刑恕被牵连进谋反大案中,这是比司马光、吕公著败退回京,对旧党更大的打击。

    在刑恕的家中,不知有多少与洛阳城中官宦人家的子弟往来的凭据,一旦给搜检出来,整个洛阳城都要鸡犬不宁。

    纵然可以自辩清白,说自己与刑恕参与到叛乱没有任何关系,可这年头,谁没有点小尾巴?万一有人想来一个一劳永逸,文彦博本人都逃不过去。

    文彦博白透了的双眉紧紧皱起,就连他也觉得这件事棘手了。对元老重臣的尊重,并不包括在叛逆之事上。尤其是新党诸贼等了这么多年,这么好的机会,就是文彦博也不觉得他们有任何轻轻放过的理由。

    这样的情况下,至少得先做好准备。当事情真的来了,才能有所应对,不至于乱了阵脚。

    “你有没有跟那刑恕私下里有什么勾当?!”

    文彦博猝然问道,双眼紧紧盯着身前数步的文及甫。即使他一贯的对儿子不假颜色,也从来没有如此严肃的表情。

    文及甫早就面无人色,惨白着一张脸。就算是文及甫也明白,朝廷对叛逆的态度,从来都是宁枉毋纵,何况文家眼下在朝堂上,举目皆敌,有所关联的朝臣,能挤进侍制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当真要面临朝廷天威,连个能帮着说话的人都没有。

    与他常来常往的刑恕成了叛贼,作为与其关系亲近的自己又如何能轻易脱身。

    但父亲的质问,他却不敢不答。若当真被认定与叛逆有所牵连,自己说不得就要自尽,以免为家族带来祸端。在这件事上,父子至亲也没有人情可说,总不能为了一个儿子,将其他子孙乃至整个家族都牵连进去。

    在文及甫自己察觉之前,他就已经跪了下去,“儿子不敢欺瞒大人,刑恕过往一向常来奉承儿子。儿子却不过情面,也多与其敷衍。但决没有参与什么叛逆的勾当。”

    见文彦博默然不语,他心中更是慌张,头脑急速转动,慌忙为自己辩解,“大人,想那蔡确和薛向都有拥立之功,寻常如何会谋叛?只是因为天子失德,方才起了异心。可太上皇才驾崩几日?儿子纵使有心为逆,也来不及与其共谋!”

    文彦博沉默良久,最后叹了一口气,“……你去将你书房中的信和草稿都拿来。”

    文及甫如蒙大赦,扶着膝盖挣扎起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是浑身冷汗,浸透了内里的小衣。不过他也不敢抱怨什么,转身就脚步蹒跚的出了温房,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一般来说,士人写信都会留草稿。就是才高八斗的大家,也会在写信给亲朋好友之后,留一份草稿在手中。那些私人文集中书信部分的底稿来源,都是留在家中的草稿。

    文及甫过去可是有过写信为人关说,最后被牵扯进一桩大案中的前科。所以更是被文彦博严令任何信件都要留下草稿,以供日后查验和自辩。

    文彦博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底限,而是不相信他的头脑。为人关说疏通是官场上的常事,但不懂怎么在文字上给自己留下余地,那就是少见的愚蠢了。而写给叛逆的信中,只有有一点含糊的地方,就能给人阐发出来,变成泼天的大罪。不亲眼看一看,文彦博是无论如何也不安心的。

    文及甫很快就回来了,两名仆佣各抱着个箱子,里面全都是文及甫历年来收寄的信件。

    一封封草稿被文彦博亲自翻阅过,不仅仅是写给刑恕的信件,还有写给吕公著、司马光以及其他一些与刑恕关系亲近之人的信件。

    只是越看,文彦博的脸色越是难看。

    虽然文及甫已经很小心了,但他的信件中很多都有言辞不谨的地方,如果真想要以文字入罪,那真的一点不难。

    幸好与刑恕往还的信件中,没多少有问题的地方,不过与叛逆相往来就已经是罪名了。想要脱身,少不得要脱一层皮。

    除非在朝中有人能帮着缓颊,否则朝廷就是顾念老臣的体面,文家的子弟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了。

    丢下了手中的信,文彦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温室中不通气,信上又满是灰尘,文彦博手中一个动作,透射下来的光柱中,就能看见无数灰尘虚影在晃动。

    文彦博现在的心情就跟这些灰尘一样,乱哄哄的毫无头绪。

    自己离开朝堂太久了,太后垂帘则不过区区一载,毫无旧恩可言。而朝堂之上,能够说得上话的几人,地位又远远不够。新党把持国政十余年,正人君子的亲族全都断了上进的通道。到现在为止,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侍制,想要说动太后,他们的份量还是太轻了。

    而且自己与韩冈的关系更是恶劣,朝中几乎是无人不知。现在韩冈立下如此大功,想要巴结奉承的一干小人,恐怕都要争先恐后的踩上自己一脚,以求能够让高高在上的韩冈能够多看他们一眼。而朝堂上的其他人,更不可能为了文家,而与韩冈交恶。

    是不是富弼就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计划着要跟韩冈联姻?

    一个两个都是一个样啊,富弼的所作所为,让文彦博想起了韩琦,为了维持门楣,脸面丢一边也无所谓。

    可有韩冈在朝堂上为其张目……甚至都不要韩冈说话,只要看到其与韩冈的姻亲关系,其他人自然会绕过富家去。

    难道最后要求到韩冈头上?

    文彦博虽老,却还是不甘心。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挣扎良久,文及甫只听得老父一声长叹,挺直的腰背弯了下去,高大的身躯仿佛缩了起来,整个人更佝偻了几分。

    “去拿纸笔来。”文彦博的声音中充满了疲惫,“为父要写信。”

    稿纸铺在文彦博的面前,笔墨也准备好了。但文彦博面对稿纸,却久久不见落笔。

    过了好半天,他方才一个字一个字的开始慢慢书写。笔端仿佛有千钧之重,让文彦博无法像往日一般笔走龙蛇。

    在旁只看了两句话,文及甫的心就咚咚咚的跳了起来。这是给韩冈写的输诚信,是要向韩冈低头啊!

    这么多年过来了,终究还是要向韩冈低头认输,文及甫心中一片悲凉,就是当年韩冈只是区区微官的时候,还做着枢密使的老父就已经奈何不得他,到了如今,更是气焰煊赫,让自家老父不得不低头了。

    “相公!东京的急报!”

    一名仆役匆匆赶来温房。

    文彦博手一抖,大大的墨团出现在纸面上。

    看着被污损的稿纸上除了墨团之外的区区百余字,文彦博丢下了笔,对仆役说:“拿来!”

    这是来自东京城的最新消息。

    文彦博展开来一看,动作立刻就凝固住了。短短数百字的纸页,他却看了足足有一刻之久。

    双眉初时越皱越紧,但不久之后,就与脸上的皱纹一起舒展开来,到了最后,他竟放声大笑。

    文及甫惊得目瞪口大,多少日子没见父亲笑得如此酣畅淋漓。

    “大人?大人!”

    文彦博精神振奋,抬手将桌上的稿纸揉成一团丢掉:“这下就好办了!”

    文及甫茫然不解,只能呆滞的看着父亲。

    文彦博这一回没有为儿子的一张呆脸而生气,反而笑着问:“知道沈括是哪里人?”

    文及甫眨巴了两下眼睛:“……开封府的沈括?……好象是两浙……对没错,就是两浙!杭州的。所以当初先帝才会派他回两浙体量两浙新法推行情况。”

    “嗯。”文彦博点点头,又问:“李定呢?”

    “好象是扬州的。”

    “吕嘉问呢?”

    这又跟吕嘉问有什么关系?但文及甫不敢问,“吕晦叔乡贯莱州,他自然也是。”

    “不,”文彦博摇头,“他是淮南寿州的……他什么时候帮北人说过话?”

    吕嘉问如果从吕夷简那边算起来,他就是淮南寿州人,比江南离北方近一点,但依然是南方。

    可若是说祖籍,吕嘉问则是京东莱州,说起来跟韩冈的祖上就是一个地方出来的。

    但吕夷简、吕公著、吕公弼能说自己是北人没问题,他们的立场说明一切。但吕嘉问要说自己是北人,包管一群人吐他一脸口水。然后指着地图问,知道寿州在哪儿吗?!——他什么时候不都是站在南人那边?!

    “韩冈是哪里人?”

    “关西。不过祖籍是京东……大人这有什么关系吗?”

    “有。”文彦博点头,随即又大笑起来,“既然韩玉昆有心,老夫又如何不捧个场?”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一)

    “玉昆,听说你正与郑国公家议亲?”

    这一日,韩冈正好休沐。难得一日清闲,他在家中用了一天的时间审核了新一期《自然》的稿件,没有去考虑朝堂政事。可到了晚间,王旁却跑了过来劈头便问。

    王旁问得鲁莽,韩冈却并不以为意,摇摇头:“八字都还没合,还早得很。”

    韩冈既然这么说,也就是有了。

    不过这一桩婚事,并非是韩冈主动联系富弼。他对子女的终身大事,并不是那么的心急。都还不到十岁,现在定下来也不一定能够保证能够最后执行,就像当年王韶做媒定下的那门亲事一般。之前与苏子元和王厚定下的婚约,都是形势使然,并非是刻意而为。

    联姻也要看孩子们的秉性,想读书的找个诗书传家的岳家。偏好军事的,就找个普通门第,好方便领军。而文武两端都不出众,只能谨守门户的儿子,就找个高门显宦家的女儿,这样也不至于在兄弟中吃亏。不可能那么早议定。

    王旁坐了下来,“正巧跟玉昆你议亲,郑国公的运气也算是好了。”

    “巧合而已,当初可没想到会有这一番风波。”

    “所以说是运气。”

    富弼的女婿是冯京,冯京的女婿是蔡渭,说起来蔡确也能跟富弼攀上亲。

    如果走正常的司法程序,当然不至于连枝带叶,将富弼也一并带进来。可惜这样的案子,从来都是政治决定一切。现如今是新党当政,若要烧火,自是要往洛阳那边烧过去。这么好的机会,不将旧党连根断了。

    韩冈之前与富弼议亲的时候,当然不可能预测到会有这一次的叛乱。只是在洛阳诸多元老中,唯有富弼,是韩冈比较重视和尊敬的。而富弼家的家风,在诸多元老之中,也是比较受到称赞的。

    诗书传家的大族一般都是出色的联姻对象。进士频出的南丰曾家,晋江吕家,或是范文正范仲淹家,在议婚时,往往比宰相家更受青睐。而在宰相门第内,相对于富家,灵寿、安阳二韩,介休文家,就差了许多。更不该用说与韩冈算是同乡的吕家。

    就比如东莱吕。吕夷简与庆历党人的恩怨由于时日已久,可以不论。但陈世儒弑母案在前,吕家的外孙女,竟然将丈夫生母给害死,不论有多少理由,也是辩解不了的。而吕嘉问,作为吕公著和吕公弼的侄孙,却背叛家族,做了家贼,亦可见吕家主支和支脉的关系有多恶劣。连族中子女都教育不好,吕公著、吕公弼两家的门风可见并不如他们表面那么堂堂正正。

    丢下吕家的事,韩冈问道:“你家大哥定下来没有?”

    王旁摇摇头:“还早呢,才多大?”

    “说得也是。要议亲,关键还是要看人品和性格。孩子若年纪太小,一切都看不出来,还是等大一点的好。”

    娶妻在贤,娶错了浑家,一辈子就毁了。不说别人,沈括那一家就是最好的反面教师。

    “可惜玉昆你家没第二个女儿了。否则以玉昆你家的门风,我家的大哥肯定是要找玉昆你家的女儿。”

    “寒门素户,哪来的门风?穿堂风倒有。”

    “不是有二姐在管着?自然不用担心。”

    王旁过来算是探听消息,坐了一阵便告辞离开。

    待王旁离开,素心进来书房,问韩冈:“官人,可是要睡了?”

    韩冈摇摇头,议亲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比较重要的还是最近在眼前的推举,“还要等一下。何矩差不多也该来了。”

    ……………………

    “下个赛季的会首终于是定了,是博陵侯。”

    何矩赶来韩府时已经两更天了,但一通禀,就立刻被引去了书房,韩冈还在那里等着他的消息。

    韩冈亲手递过一盏茶去,“都选两天了,可是够辛苦的。”

    顺丰行在京师的大掌柜千恩万谢的接过茶杯,陪着笑道:“还是国公的主意好,要不然就是二十天也决不出来。”

    韩冈摇了摇头,这么称呼还太早了一点。他还没答应做齐国公,诏书依然在宫中和韩府之间往还。

    在韩冈的本心中,一个莱国公就够了。但他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不厚加酬赏,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反正齐国公也罢,莱国公也罢,全都是虚的,做一做也无所谓。

    韩冈抱着这样的态度,便和坚辞不就时有所区别,很容易区分开。明白了韩冈的想法,这一两天,称呼他国公的人就开始多了起来。不过再过几日,估计也就不会有人再这么称呼他了——论起尊贵,朝中无如宰执,就是亲王之尊,见到宰相也是要先行礼的。

    “我还以为最后会是阳泉侯呢,没想到会是章懿皇后家。”

    何矩叹了一声,低声道:“太后正垂帘,谁还敢选向家的人?”

    虽说是赵家人做天子,但毕竟是太宗的血裔,太祖皇帝的子孙来做会首,没人会担心。但阳泉侯向绍峰,可是向太后的叔伯兄弟,谁敢让他沾手会中事务财务?万一他起了贪心,会中可没人能压得住他。

    一开始的确很有一批人想奉承他,阳泉侯得到的票数也最高。但随着一轮轮选下去,候选人一个接一个淘汰,越来越多的选票集中在他的对手博陵侯身上,最后便是李家胜出。

    何矩还是叹着气:“要还是淮阴侯来做,谁都没有话说。”

    抬眼看见韩冈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何矩就摸着脸上的一块乌青,叹道,“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谁让他是宗室呢。”

    正因为齐逆叛乱,朝廷上下去看宗室,谁都像叛逆,闹得现在所有宗室都不得不夹起尾巴。

    从赛马联赛创办就开始做会首的华阴侯赵世将,便在选举的五天前宣布放弃参加下一赛季的会首选举。

    如果仅仅是赛马赌球,这样的宗室一向最得朝廷欣赏。可赵世将在做会首的期间,将自己的收入拿出去资助了大批的宗室,连带着影响到了许多参与到两大联赛的宗亲们都一并出钱襄助族人。

    在这其中其中有很多是因为王安石的宗室法,而失去了太庙留名资格的赵姓子弟。每个月都能多拿上一份钱,尽管有些远支宗室甚至只有一两贯收入,但救急之德,让赵世将在很多宗室心目中都有着很高的地位。只是诱人子弟参赌,让他在士林中的名声很糟。

    光有宗室的支持,没有士大夫的称许,赵世将这么做也不算很犯忌讳。而且如果要阻止他资助宗室,那么朝廷就必须拿出真金白银来作为补偿。所以尽管这件事经常有人提起,但时至今日,还是赵世将

    所以赵世将的退出,使得原本没有任何悬念的此次总社大选,一下就变得混乱起来。一下子就有六人打算参加选举。

    一直以来都是赵世将高票当选赛马总社的会首,去年甚至是全票。但这一回的选举,六名候选者最高的一位也只有三成的支持率。

    一开始的几次投票,各方的支持率或有变动,但最高一人的得票率依然没有达到五成。而随着选举的不断热化,各方也动了真火,虽说还没到后世议会里打作一团的情况,但已经开始丢茶杯、丢瓜果,何矩现在脸上的一块乌青,就是被误伤的。

    眼瞅着这样下去绝对会引来外面的虎狼,许多中立派便说动了何矩,来向韩冈讨要主意。他们也相信,朝堂上正要开始推举宰辅的现在,韩冈不会坐视他提议的赛马总社会首选举变成笑话。

    韩冈如他们所愿,想了个招数出来,而他给出的办法,在后世极为常见。

    如果在选举中,没有一位选举人能够得到半数以上的选票,那么得票数最少的选举人就必须退出,然后进行下一轮选举。由此一轮轮的下去,直到有人得到半数以上的选票而当选。

    其实韩冈给出的意见,之前在争议时,并不是没有人提出来,只是他们缺乏足够的权威来推行自己的意见。直到韩冈发言之后,赛马联赛总约的第四修正案才高票通过——在获得三分之二选票之后,才能够进行进行补充修正的联赛总约,有百分之八十的选票同意修改,绝对是绰绰有余了。同时这也是在马券收益分配和升降级制度之外,第一条有关会首选举的修正。

    “也算是了了最后一桩心事。”何矩笑说道,“可以安心回去了。”

    “总行那边会安排好的,不用担心什么。”

    何矩在京师的时间已经很长了,再留两年,开封这里就成了他的自留地,这是韩冈和冯从义都不想看到的。

    何矩点头:“小人明白。”

    又说了几句,何矩便起身告辞。

    等待多时,韩冈终于安心了。

    适逢其会的赛马总社会首选举了,京城中多少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一开始虽有波折,最终却还是顺利的结束,想必很多人的想法会有些变化了。

    更鼓声随风而来,听着响起的声音,已经过了三更子正,算是第二天了。

    洛阳那边的消息差不多就该到京城了。韩冈对洛阳元老们的印象并不好,但对他们的政治智慧——确切点说,是政客智慧——从不怀疑。韩冈相信他们会寻找符合自己利益的道路。

    距离宰辅推举,还剩下两天。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二)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乐。感谢过去的一年朋友们对本书的鼎力支持,不论俺是勤勉,还是懈怠,所以俺也厚颜请各位在新的一年里不离不弃。至于俺……咳……新年里将会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以此为证】

    时隔数载,范纯仁重新踏进南薰门。

    超越天下任何一座城市的富丽繁华,让范纯仁身边随行的子侄和家人都忍不住让目光流连在街道两边,只有马背上的范纯仁,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

    不过他的心思却完全没有放在数里外御道尽头处,那座高高耸立的城门上。

    早在五天前,离京城尚有三百余里,范纯仁就听到了一个消息。

    如果耽搁一日,就没他的什么事了。范仲淹的次子却是赶在廷推的前一天进入了东京城。

    虽然说前些年在庆州时为种诂所讼,被贬黜信阳军,但很快就被重新启用。尽管齐州知州的地位不高,但身为宝文阁侍制的他绝对是有资格参与到推举宰辅之中去。

    一旦他在宣德门登记了自己的姓名,等待入宫面君,那么明日的朔日朝会,就有资格参与进去。理所当然,大宋首次推举宰辅的会议,没有人能够将范纯仁排除出去。

    只是如此推举之法,史籍不载,到底是参与,还是表示反对,范纯仁现在还无法作出决定。

    ……………………

    “范尧夫?!”

    正往国子监去的叶祖洽突然勒住了缰绳,望着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仔细辨认了几眼:“果然是范尧夫。”

    与其同行的丁执礼吓了一跳,抬头望着:“范纯仁?!他怎么回来了?!”

    朝堂之中,范纯仁也算是有名人物。在朝野内外资历声望都不低,而且是铁了心、死不悔改的旧党。

    “当然是诣阙。”

    “他是侍制吧?”丁执礼问道。

    “宝文阁侍制。”

    “这半月回京的侍制里面没有他啊。”

    能参加廷推的人选名单早就在京城传遍了,计算行程能在选举之日前抵达京城的几名诣阙侍制,也都在名单之中,这里面可没有范纯仁的名字。丁执礼记得至少还要两三天的时间,肯定是在廷推之后。

    “也许是走得快,大概是听到消息了。”叶祖洽摇头,“不过可说不准他会参加廷推,还是干脆一顿大骂……这也算是变法了。”

    “……听说范尧夫性子刚硬?”

    “忠直嘛……听说范文正自己都说纯仁得其忠。忠心事主,无暇谋身,所以看不顺眼就要说出来。”

    熙宁三年的状元郎口气中有着掩不住的讽刺。

    “纯仁得其忠……那范五呢?”

    “纯粹得其略,所以才能就任并州。只是现如今太原可不需要谋略之士,是要休养生息。”

    范仲淹有四子成人,范纯佑,范纯仁,范纯礼,范纯粹。

    三十年前范仲淹守关西,范纯佑便是其助手,不过后来得病,早早病亡。剩下的三子之中,范仲淹曾经评价道,纯仁得其忠,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也就是谋略。范纯粹现在河东,新进的知太原府,是韩冈离开河东后才走马上任。

    “范文正公的谋略也算不上多出众,得其传承,最多也就是勉强谨守门户。”丁执礼又在望着越来越近的范纯仁一行:“不过范尧夫他可真是心急啊。”

    叶祖洽冷哼了一声:“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就算他有心,也改变不了什么。”

    从现在流出的消息上看,韩冈能得到的支持可是少得可怜。

    一方面,比起这几日频频交接群臣的李定、吕嘉问等人,韩冈完全没有动作。但另一方面,也是韩冈太过出色,以至于其余大臣不约而同的对他进行压制。

    在可以选择的条件下,如韩冈这样太过于突出的同僚,没人愿意他进入两府。如果是太后来决定,那谁都没办法,可现在决定权落在了侍制以上的重臣们手中,哪里可能会推举韩冈再入两府?

    重臣们尽管不清楚韩冈入两府之后会做些什么,但他至少知道什么叫做生老病死苦?

    熙宁初年,王安石第一次进入政府,区区一介参知政事,挤得其他宰辅没有立足之地,老的老、病的病,无能的在叫苦,心眼小点的干脆就气死了,只有王安石生气勃勃。

    韩冈当初第一次就任枢密副使,是因为北疆不稳,而且任期内他几乎都不在京城中,而是在北面主持军务。等到回京,没多久就因为误诊先帝之病而请辞。没有多少时间让人感受到他的威风。

    但这一回,可不会有辽人入寇的意外了。如果进入两府中,少说也能坐上三五年。而太后又对他言听计从,如此一来,就是当年王安石的翻版,其他宰辅还有立足的余地?而韩冈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也会大力提拔自己的部属,从而控制朝堂。眼下各位占据了重要职位的重臣们,一两年后,能剩下一半就不错了。

    从宰辅到朝臣,只要不是韩冈一系,眼下都是有志一同。有消息说,参加选举的侍制们会尽量将韩冈压在第四名。

    要么就是太后否决掉这次选举的结果,让提议的韩冈丢尽脸,无颜入两府,要么就是太后承认现实,放弃韩冈,从中选的三人中选取一名提拔入两府之中。

    不论是丁执礼,还是叶祖洽,两人都参与过熙宁六年礼部试的阅卷,当年韩冈就是在他们手上中了进士,当年还没有进士便已经是朝官的韩冈,现在更是远远的超过了他们。所以他们私心里也想看见韩冈再吃一个亏。

    “嗯?那是哪一家的?”

    丁执礼突然眯起了眼睛,只见不远处,一人突然从街边的酒店中出来,拦住了范纯仁一行。

    “似乎是就是在这里守着范尧夫的。”叶祖洽亦凝神细看。

    “看装束不像是东京城这边流行的打扮。”

    “嗯。倒像是西面土包子,不过又不像是关西。那边可真是不会裁剪,白白浪费了好布料。”

    “莫不会是西京?!”

    “文、富会支持韩冈?”

    叶祖洽和丁执礼对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那怎么可能?!就是韩冈是北人,但他也是王安石的女婿啊。

    ……………………

    “景贤拜见侍制!”

    郑国公富弼的侄孙在范仲淹的儿子面前恭谨行礼。

    范纯仁对待富景贤仿佛是自家的子侄,“好些年不见,贤侄都这么大了。”

    “已经六年了。景贤还记得当初随三叔出东水门送侍制南下的事。”富景贤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双手递了上去,“这是家叔祖命景贤给侍制送来的信。”

    范纯仁笑着点头,接过信,又命人空出一匹马来,让富景贤上马。富家人,就是他的子侄一般,一点也不会觉得生疏。

    庆历之时,富弼与范仲淹是最紧密的政治盟友,一在东府、一在西府,共同推行新政。

    与那个专门坑队友的欧阳修不同,富弼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一直被范仲淹连累。其出使辽国时,所携国书都被人篡改,日后其首次自两府出知地方,也是因为跟随范仲淹。而之后,范仲淹病逝,他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主笔,不擅诗赋的富弼还写了一篇吊祭范仲淹的祭文。而且范纯仁早亡的长兄范纯佑的墓志铭,也是富弼亲笔撰写。

    相对于一直往来不绝的富弼,因为欧阳修在范仲淹神道碑上所撰写的范仲淹与吕夷简同时复起之后,‘二公欢然相约,共力国事’的那一段,倒是很早就疏远了——范纯仁认为自己的父亲自始至终与吕夷简未曾和解,便将那一段给删去,欧阳修却说‘此事所目击,公等少年,何从知之?’由此而疏离。

    另一方面,富弼当年科举不第,转头却得以去考制科,最后制科得中便是范仲淹举荐之功,且富弼能做晏殊的女婿,也是因为范仲淹在晏殊面前的大力推荐。

    富弼在《范文正公仲淹墓志铭》中所写的两句‘师友僚类,殆三十年’,便是两人情谊的最好总结。

    信上别无他语,只是普通的问候。范纯仁与富弼,以及富家的子弟常年鸿信往来,逢年过节都要致书问候,今日信中的内容与平日别无二致。但隔了数百里,特地派了侄孙来送信,说是普普通通的问候,也要人信才是。

    范纯仁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命左右离开一点,直接问:“郑公有何吩咐?”

    虽然在范纯仁面前侃侃而谈,但富景贤还是有些紧张,范富两家的关系虽不必多说,但范纯仁从来都不是因私情而废公事的人。

    旧年王安石入政事堂推行新法,宰相富弼阻拦不得遂告病回乡,范纯仁便上本指责富弼是‘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怜恤自己比怜恤外事更深,忧虑自己的病情超过忧虑国家——所以是‘致主处身,二者皆失’为君主效力和为自己安身立命,二方面都有过错。

    “……不知侍制可曾听说推举宰辅一事?”

    “自然。”范纯仁点头,但随即皱起眉,“不过依行程,纯仁可是要在朝会之后入京,在给郑公的信上也是这么写的。郑公如何会遣贤侄来此处侯纯仁。”

    “景贤离家前叔祖有言,侍制一向忠于王事,上京必然兼程,只要在南薰门内守着就好。”

    “……知我者郑公。”范纯仁眼神闪动了一下,叹了一声,“郑公如何说?”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三)

    “家叔祖吩咐景贤,如果侍制觉得推举宰辅一事有悖祖宗之法,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难道郑公也觉得变法好?”

    “家叔祖说了,潞国公曾经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范纯仁思忖了一下:“……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正是!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何事不可预?”

    这句话文彦博敢说,富弼当然也敢说。要不是嫌拾人牙慧,很多人并不介意多说个十遍八遍。

    “这样啊。”范纯仁点了点头,“那如果纯仁决定参与推举,那郑公又有如何吩咐?”

    富景贤顿了一顿,看了范纯仁一眼,沉声道:“请侍制推举韩冈!”

    富弼对韩冈的欣赏,范纯仁很早就知道了。

    主要还是当初韩冈在白马县,救治流民百万。富弼得知后便在家中说王安石为国抡才尽找些奸险之辈,为自家招婿倒是多长了几只眼睛。富弼次子富绍京曾经写信给范纯仁,将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一遍。

    不过范纯仁对此评价也是深以为然。虽然说韩冈的卖力使得新党安然度过了危机,但百万流民的安危,远重于朝堂政争,若是流民救治不当,整个京畿之地都要陷入大乱,孰重孰轻,不可能不明白。

    只是富弼如此明确的表态要支持韩冈,但韩冈本人会怎么做?

    这么多年来,他对新党的帮助无人能否认。尤其是在军事上,没有对外战事上的成功,新党的根基不会这么牢固,而以富国强兵为名的新法,也会失去推行的正当性。这一切,韩冈在其中功不可没,他可能放弃之前的一切,转投到旧党的怀抱?

    “不知贤侄如何看新法?”范纯仁问道。

    当初王安石推行新法,派去洛阳的新任河南知府叫富弼家缴纳免行钱。钱是小事,但脸面丢大了。但那一位是吕夷简的女婿,与富弼早就结下了梁子。他上门让富弼家交免行钱,几分为公,几分为私,那是不必多说的。但富家对新法的态度,在李中师以权谋私之前,就已经是没有半点好感了。富弼从宰相的位置上退下来,正是因为王安石进入了政事堂。如今多少年过去了,但积怨却不可能那么简单就消除。

    富景贤的心情却是一松,范纯仁既然这么问了,也就是代表他已经意动。

    “新法有其害,亦有其利,其攫取民利之本意,景贤一向不喜,但在役法上,却是要胜过旧日的差役。”

    过去的差役法,由于残民过苛,一直为人所诟病,纵使司马光也曾上表要改革役法。但新旧两党分裂朝堂之后,还能坚持旧日态度的,却就只剩那么几个了。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只要不昧着良心,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富景贤继续说道:“而且如今新法推行日久,民情惯熟,若遽然再改,就如当初以新法变旧法,百姓不宜再受如此苦……这也是家叔祖的教诲,不知侍制如何看。”

    “贤侄回去后,请上覆郑公,纯仁的想法与郑公一般。”

    富景贤深深低头:“景贤明白了。”

    ……………………

    “包绶?”乍听韩冈提起一个陌生的名字,王厚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是包约、包顺的人?”

    包约、包顺都是曾经让王韶、韩冈和王厚绞尽脑汁去对付的蕃部大首领的名字,原名自不是如此,只是因为仰慕传说中的包拯包侍制,自归顺后便请求朝廷赐予他们包姓。

    “不是。”韩冈摇头,“不过也有些瓜葛就是了。”

    “什么瓜葛?”

    “他是包孝肃的儿子,这不是瓜葛吗?”韩冈笑了,“……而且也是潞国公家的新女婿。”

    “包孝肃都是多少年前的人了,怎么他儿子才被文潞公招了做女婿?”

    “是续弦。”

    “潞国公把女儿嫁过去当续弦?!”王厚惊问道。

    如文彦博这样宰相、枢密全都做过的身份,把女儿嫁出去却不是元配,可谓是有失体统。正常来说,最多也只会是嫁出去的女儿早亡,将小女儿嫁过去做续弦,维持过往的姻亲,也可以保证外孙的安全。

    即如欧阳修先以薛奎薛简肃长女为妻,丧妻后又娶了薛奎的幼女。所以同为薛奎女婿的连襟王拱辰就写诗取笑道,‘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做小姨夫’。刘敞也拿他说笑话,说是先弄大蛇,在弄小蛇,当然,这里的蛇是‘虚以委蛇’中的那个音——姨。

    “不过包绶的年纪比你我都小,包孝肃过世时才五岁。听说是长嫂崔氏抚养成人。所以当初文潞公还特地上表,要为崔氏请封。”

    王厚拿着包绶的名帖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字不错……只是递了名帖来?”

    “已经足够了。”韩冈道,“我说过的……潞国公从不服老。”

    王厚点了点头,但又道:“就文潞公一位?西京的其他元老呢?”

    “还有郑国公。”

    韩冈从厚厚的一摞名帖中中找出一封来,王厚看了一眼上面的姓名,“富景贤?”

    “郑国公的侄孙。不过听说因为郑公三子无子嗣,郑公准备为其将景贤过继来,跟亲孙子没区别。”

    听到韩冈如此说,王厚心中惊异不已。韩冈与富弼议亲虽只是刚起个头,但能知道这些富家内部的隐秘事,韩冈私下里与富家的联系可见一斑。而且从这些事来看,富弼对韩冈的欣赏也是显而易见的。

    “愚兄听说富郑公对玉昆你一向都很看重,现在看来是真的了。玉昆你到底是哪里得了郑国公如此青睐?”

    韩冈哈哈笑道:“因为郑公与我都不擅诗赋吧?”

    王厚为之莞尔。

    昔年科举以诗赋取士,富弼若不是转从制科出身,一辈子都做不到宰相。之后富弼被招试馆职,仁宗皇帝还特地将原本应该考核诗赋水平的考试,改成了策论。

    但若说富弼是因为韩冈也不擅长诗赋而对他另眼相看,那绝对是一个笑话,不如说两人的经历极为相似。

    中制科入仕十三年而为枢密副使,是富弼。而特旨得官十二年后任西府副贰,则是韩冈。

    “恐怕还有性格。郑国公敢对天子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而玉昆你,就干脆是当殿杀宰相了。”

    韩冈摇头不语。他与富弼的性格还有些区别。

    仁宗时,群盗犯高邮,知高邮军晁仲约无力御敌,便要求城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出城相款待,请盗贼们高抬贵手,去他处抢劫去。之后此事曝光,对这位无能的晁仲约,富弼要杀之以为后人之戒,而范仲淹则表示反对。事后还对富弼说,‘轻导人主以诛戮臣下,他日手滑,虽吾辈亦未敢自保。’富弼则始终不以为然。

    从韩冈的角度来讲,以公事论,晁仲约当然该死,但韩冈并不是朝廷的代表,也没有坐在御榻上,没有必要为王法的威信担心。换做他当年处在范仲淹的位置上,也只会将晁仲约远远的打发出去。就像这一次对待叛逆,能够免除一死的,就尽量保住他们的性命。

    “这一位也是来递门贴的?”王厚又多看了几眼名帖,然后摇头,“字不如包绶。”

    “不,昨天他已经来过了。他这一回入京,是为了迎接范文正公的儿子。”

    “……是范纯仁?”

    “正是范尧夫。”

    这个时代,以尧舜为名为字的士人多如牛毛。这边有个范尧夫,而洛阳过去还有个邵尧夫。

    这一位算是旧党之中,没有什么瑕疵的。司马光对新法的反对最为激烈,所以他才是赤帜。而范纯仁虽非赤帜,但刚正严毅之处,也让新党头疼了很久。

    王厚隐隐记得将要入觐的侍制中有这个名字,但时间要差上几日,“他不是来不及了吗?”

    “郑国公既然这么说,就可能有把握。”

    “说的也是。但这一位范尧夫,玉昆你过去有没有见过他?”

    “当然有过。只是谈不来。现在几年过去,说不定会好些……不管怎么说,都是文正公之后,我横渠门下得有一份敬意才合适。”

    范仲淹于张载有劝学之德,说起来韩冈与范家也算是有一段渊源。当初范纯仁贬官京西,曾经特地绕路,去见过时任京西都转运使的韩冈一次。那一次会面,不能说是很愉快,两个对自己的道路坚定不移的人,道路又相背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合得来。

    “仅仅敬意恐怕不够呢。”王厚道。

    “君子和而不同。总是有相和的地方。”

    韩冈从来都不是新党的一份子。若说让王安石头疼的次数,韩冈不比任何人稍逊。

    新学、新法、新党,这是三位一体。再过几年,世人忘了旧法,那在台上的就都会是新党了。

    韩冈与旧党,完全可以求同存异。在旧党元老已经无法翻身,而新人又难以出头,甚至因为刑恕而要翻船的现在,韩冈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而且韩冈一旦秉政,他肯定会学新党一样,从科举上着手来提拔人才。能多一个出头的门路,北方人都会趋之若鹜。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四)

    “说是二十六,没想到昨天又多了一支手。”

    黄裳走进宣德门的时候就听见身边的人在说。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这是范妙才。”

    “是宝文阁典军。”

    黄裳并不认识这两个说促狭话的,但他们说的是谁,他还是知道的。

    昨日兼程入京,并及时在宣德门登记,让有资格参与选举的重臣数量,从二十六增加到了二十七。

    但黄裳没有在前后左右的人群中看见范纯仁。虽然他并没见过这一位,但范纯粹是见过的,不知道两人长得像不像,见面后能不能认出来。不过就算范纯仁与其弟并不相像,但等他出现在宣德门时,肯定会引起围观,不认识的也会认识了。

    “有资格当选的就那么几个,这叫人怎么选?”

    “京城外的哪个不受牵连?冯当世的儿子都要被女婿给拉进去了。偏偏苏轼、刑恕又都是交游广阔的。开封府这一回为自己清扫开路,可是不遗余力。”

    “呸,凭他也配!”

    “怎么不配?手上攥着多少人的把柄,谁不要畏其三分?早点将他送上去,也可让开封府给空出来。要不然,就等着被传进开封府二堂吧。”

    权知开封府沈括,虽说的人望低得可怜,不论新党、旧党都不待见他,可是他能得到的选票,在预计中至少能排进前三。他就像掌握御史台的李定一样,名声虽然不好,但让他们留在原位上实在太危险了。若他们落选,说不定会拿着手中所掌握的阴私来报复所有不投票给他的大臣。为官这么多年,谁屁股后面没有些没擦干净的东西。

    黄裳觉得这件事恐怕也是自家的恩主事前所没想到过,若不是由沈括来主审所有叛党,那他在这一回的殿上推举中,根本赢不了任何人。而决定将这一主审权交给沈括时,韩冈好像正在殿上。

    不过沈括的人望之低,并不仅仅是他的反复无常,也包括他的籍贯。

    “大宋治下四百军州,难道都只在南方?”

    “如今是南风大盛,就是韩三,不也照样是王平章的女婿。”

    “王平章对女婿还不如对仇人好。曾布做参政的时候,王平章可没拉他下来。”

    南北对立的传统源远流长,这两年因为变法,使得南方大胜,北方纵是心有不甘,但还是给强压下去了。黄裳自己就是南方人,而且是南方人中名声最不好的福建子,闽人。被称为腹中有虫,视为奸猾的代表。对南北之争,黄裳终归不可能去支持北人,最多也只是因为韩冈的缘故,而选择中立。不过这样态度,光是在韩冈那边就过不了关。门人首鼠两端,放在谁身上都不会高兴。

    “就是今天了。”

    “等了半个月。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有好戏看了。

    “不只是好戏吧。哪家瓦子里能看着这场面?”

    “不知要是没被选上,会是什么模样?”

    “那还真要好好看看了。”

    稍稍走慢了一点,充斥在黄裳耳边的窃窃私语,就变成了幸灾乐祸的内容。

    也有可能是自己的幻听,黄裳想着,毕竟在宣德门内说要看乐子也未免太猖狂了。

    不过当他回头,就发现了几名低品的朝官。方才说得很开心,但对上黄裳的双眼后,就立刻噤口不言,这让黄裳一下就确定了方才到底谁在说话。

    这几位都是年纪老大,却只有一身青色官袍。这个年纪还没有一身朱紫,没有后台是肯定的,同时应该也是没有多少才能,否则朝堂上能做事的官员数量绝少,真正有能力的早就升上去了,或是贬出去了,而不是靠熬资历熬到了这一步。

    对他们来说,高层的变化,的确只是些茶余饭后的谈资。至少在可以看见的未来,他们的生活不会因为两府中的人员变动而有任何变化。

    黄裳暗暗记忆这几人的形象,很快就穿过了宣德门,当他重新沐浴到头顶的阳光,周围一线就安静了,没人会在皇城中的高声喧哗。

    黄裳随即举步,随着人群,往文德殿过去,然后他看见了韩冈。

    ……………………

    韩冈走得不快,但周围都空出了一片,比起人流中朝官们,速度反而更快一点。

    他看似沉稳的走着,矩步方规,行动举止与他的身份相匹配,可他的心中却在想着一些不相干的事。

    惟俭可以助廉,惟恕可以成德。

    范文正公这一句说得很好,可惜能做得到的就寥寥可数。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两句上的要求。

    韩冈并不算节俭,比起范纯仁在招待客人的饭菜上加上两撮肉末就算是超越父辈的奢侈,韩冈家中的日常开支可算是石崇、王恺一流了。不过他的清廉,不会比任何清官差,而在百姓们的口碑中,亦是以清廉著称。

    他对人也不够宽容,饶恕两个字在他的字典里,定义肯定与范仲淹完全不同。但德行,当今世上谁也不敢自称能与他相提并论。

    不过前一句倒也罢了,后一句就是做到了,恐怕在朝堂上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韩冈瞥着不远处的范纯仁,却并不在意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范文正公一次又一次的被赶出朝堂,而遏制了他整个官场生涯的政敌,绝大多数时间却都能够安稳的坐在相位之上。欧阳修说两人最后还是和解,戮力同心,共御西北二寇。可就算欧阳修所言为实,在和解时,范仲淹的心中恐怕也是苦涩的。

    如果这一回的选举放在庆历年间,尽管当时范仲淹扬名天下,光芒四射,但朝堂上,尤其是高官之中,会选择他的依然是寥寥可数。一切都要看实际利益,而朝臣们一贯又是最为现实的一批人。

    终于要开始了。

    站定在文德殿外,韩冈收回了飞出去的思绪。虽然还有朝会,但流程早已确定,朝会一结束,可就要等着开场了。

    而开场之后,这一场大戏,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韩冈从未觉得自己会输。

    ……………………

    章惇没想过会遇上这样的场面。

    虽然经过吕嘉问和李定的努力,拥有投票权的重臣们绝大多数皆已明确的表态。但南北之争的暗流,却不知何时在朝堂上蔓延开来。

    或许这就是韩冈为何如此平静的原因。

    朝堂之中,章惇自问没有人比他了解韩冈,韩冈的平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胸有成竹,更是因为他已经做好的决定。

    看来要分道扬镳了。

    章惇不无感慨。

    在同心协力了十余年之后,韩冈终于要与一直若即若离的新党划清界限,打算用地域之争来争取自己的支持者。

    范纯仁的及时出现,让韩冈的谋划看起来已经成功了。只是侍制中的北人,还不足以让韩冈能够确定无疑的入选。

    这样当真好吗?

    章惇摇摇头,以地域划分众人,按韩冈的心胸,不该如此。而且文彦博、富弼那批人的胃口不是那么容易填满的。

    或许富弼、文彦博他们并不是一定要让韩冈进入两府,而是要在太后面前将南北之争给明白的展示出来。

    一旦太后看清楚了南方人已经占据了朝堂,非其同道便难以在两府立足,就是积功最多,才干亦强的韩冈也比不上那几位,那么接下来,自新党大兴之后,一直被压制的北人,就有了出头的机会。至于韩冈之后到底能不能进入两府,恐怕并不在他们关心的行列中。

    以韩冈的才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除非……章惇目光森冷如冰,这又是韩冈为了他那个目标,而使用出的手段。

    ……………………

    钧容直正演奏着朝会上的韶乐。

    王中正跟随在牵着小皇帝的向太后的身后,走上了台陛。

    立于帘后,居高临下的王中正能很清楚殿中的一切动静。

    下面的朝臣们,很明显的并没有多少心思放在眼下正在进行的朝会上。

    朝会之后,便是东京城中数千官员翘首以待的选举。最终得以参与选举之中的二十七名侍制,他们将会选出三名枢密副使的候选者。

    而王中正心中有着一丝不安,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随着时间日久,这样推举就会成为朝堂上的惯例,天子只能选定朝臣们推举上来的大臣,不像过去有着绝对的取舍权。

    而且推举一事也不会局限在两府宰臣身上,日后肯定还会扩大。说不定日后连选拔两制、侍制,罢免宰辅等官,也要通过重臣们的同意。届时罢免一名宰辅,又需要多少人来进行选举?

    而且随着廷推制度的发展,党争会日趋激烈化。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得到的位置,就会向何处何人负责,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向天子负责。

    那时候,就是标准的垂衣裳而天下治。

    只要各个位置上,都放上贤能的官员,那么天子什么事都不需要去费心,做个太平天子就好。

    或许天子从此以后就是摆设了。

    王中正的心中挣扎着,到底是要做个忠臣向太后说明,还是干脆保持沉默,反正不论说什么,只要是攻击韩冈,太后都不会听。

    就在王中正挣扎的时候,朝会开始了,又结束了。

    正常情况下,王中正应该扶着太后起身、退朝,接下来就是崇政殿中议事。但现在不同,太后心血来潮,说是要在文德殿中决定一切,并允许侍制以下的官员能够旁观。

    嗡嗡的议论声响了起来,与方才的寂静截然有别。

    太热闹的也不好,王中正想着,这对韩冈可不是好消息。

    ……………………

    吕嘉问自信满满,李定也似乎是胸有成竹。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容易看出这一点。

    韩冈必败。吕嘉问对此充满了信心。

    他已经确定过了每一张选票的去向,除了范纯仁之外,其他人都不会选择韩冈。

    纵然韩冈名垂当世,但区区二十七张选票中,他拿不到其他人。这些选票,被三人瓜分,包括沈括在内,已经没有其他人涉足的空间了。

    韩冈能争入前三名吗?

    吕嘉问想放声大笑,只是眼角余光处人影一闪,一人站了出来。

    ‘沈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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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