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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五)

    王安石正准备安排将选票发下去。

    他已经就任平章军国重事,故而主持殿上推举一事,他便责无旁贷。

    由于推举在朝堂上别无先例,能够借鉴的就只有两大联赛的会首选举。

    为了避免在选举时,先表态的选举人影响他人的判断,所以都是填写选票,而且不能是匿名,必须写上自己的姓名。选票就是类似于章疏的折子。如果换一个文字方式,再加上理由,几乎就跟举荐的奏章差不多了。

    不过在王安石的心中,再如何与举荐相像,也改变不了这是一场从无先例,模仿民间赌赛的会社来决定宰辅人选的闹剧。不论新党中最为核心的几位都因这一事而兴奋不已,四处奔走,可王安石看来,依然还是闹剧。

    只是他无法反对。

    变法是王安石一生的主张,他总不可能说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来反对韩冈的提议。即便有办法将韩冈的提议驳回了,最后太后肯定还要征求韩冈的意见,总不能自己跳出来推荐宰辅?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依从韩冈。

    而且就是王安石,也不想开罪满朝重臣。那些都是朝廷中的中坚,集合起来的力量都要。但要指望他现在的表情能够缓和一点,也未免太过强人所难。

    当王安石站在文德殿上,只打算早一点结束推举,各归各位。可惜他的愿望,刚一开始,就被人打破了。尤其是站出来的还是他最为厌恶的几人中的一个,这让王安石心情更加恶劣,甚至叫出了声来。

    “沈括?!”

    王安石的声音饱含着怒气和憎恶,沈括闻声,身子就是一颤,脸色也霎时变白,不过他还是坚持着站到了大殿中央。

    “臣……”

    “沈卿若有事需奏禀,且待推举后再说不迟!”

    听太后的口气,明显的也不喜欢沈括。沈括刚一开口说话,就立刻打断了,将他的嘴给堵上。

    沈括脸色发白,差点都没能站稳脚。

    他背叛韩冈,在朝堂上早已不是秘密。

    韩冈为了推荐他,与吕嘉问和李定等新党核心交恶。甚至有传言说,王安石和章惇这段时间以来之所以渐与韩冈疏远,以至于在这一次的推举中,都没有保持中立,也是因为韩冈看重沈括,打压吕嘉问和李定的缘故。

    但一听说能够有机会进入两府,立刻就将韩冈丢到脑后,转头去奉承新党了。

    很多人乐得看韩冈的笑话,可最为信重韩冈的太后似乎就不那么高兴了。

    “若是他事,臣当然可以推举之后再说,但唯有这一件,却不能!”沈括苍白的脸上,多了一分坚定,“臣沈括敢问陛下,叛臣安可为宰辅?!”

    帘后没了声音,王安石脸上的怒容也不见了,代而起之的是深深的疑惑。而吕嘉问、李定等人,也都惊得瞪大了眼睛。

    不过他们接下来都不是看沈括,而是去看韩冈。

    可惜在韩冈的脸上,人们看不到任何表情变化。

    这是沈括的独断?还是韩冈的谋划?

    事前没人会认为韩冈会用这等绝户计。

    虽然泼对手一声脏水,是解决政敌最简单的办法。这也是官场上最最常见的手段。但因为韩冈要推重气学,对自己的名声看得比官位更重。就算是吕嘉问、李定等人,也从来没有想过韩冈会指使沈括赶在推举之前,拿着叛逆的嫌疑,将最有威胁的对手给拉下来。

    尽管互为政敌,吕嘉问、李定他们还是相信韩冈的人品,不至于如此下作。

    “臣沈括奉旨审问赵颢、蔡确谋逆一案。”

    沈括再次开口,双眼明亮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近日搜检从犯刑恕、蔡京等人家中所藏信件,其中多有辞理诡谲,惹人疑窦之处。涉及官员,京内京外数以百十计。”

    沈括的声调没有什么变化,但殿中似乎一下冷了许多。

    百十计!

    这个含糊的数字,让吕嘉问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不是韩冈主使,沈括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分明是要兴大狱的打算。

    “臣得陛下诏书,凡事涉叛逆之人,皆可下开封府诘问。”

    沈括的声音大了起来。

    他的话,让人无言以对。这是诏书上的必然要写的,但诏书背后没有写明的用心,却是当时主持平叛的一众宰辅都打算息事宁人。

    当初宰辅们能够同意将这桩案子下放到开封府,一个是因为沈括本身性格有问题,软懦畏怯,另一个,就是沈括背后的韩冈,从一开始就表明态度,坚决反对深究大逆案,连同曾布、薛向这样的主犯都要饶了性命。

    这两个原因,使得朝堂上人人安心,不会因为递上宰辅家门中的一张名帖,或是与叛逆党羽的一份书信,而被抓进狱中去拷问。

    可是没人能想到沈括会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究竟是谁站在他的背后?

    “卿家查到了什么?”

    虽然对沈括没有什么好感,但沈括正在审查的案子,却一直挂在向太后的心上。

    韩冈和宰辅们一直都在劝说向太后不要再穷究,她也的确听进去了,可是沈括现在在殿上一提,被压下去的想法,便又给翻了上来。

    沈括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奏章,双手举到了头上,“今日乃是推举宰辅之日,可以参选者为两制以上官,拥有推举资格者乃是侍制以上官。但其中吕嘉问、曾孝宽、蒲宗孟、黄履等人,与刑恕、蔡京等蔡确党羽相往来,其嫌疑不可不查。若推举之后查出这一干人事涉大逆,却有被选入了两府,必会贻笑朝野、外邦。”

    沈括没有说该怎么办,但每一个人都知道沈括的想法。

    有嫌疑的人,既没有选举权,也没有被选举权,去掉了这一批人,不论是沈括、还是韩冈,都不用在担心名次的问题。

    …………………………

    张璪心中正在啧啧称叹。

    这一场推举还真是惊喜多多。

    该狠的时候就狠下来,这沈括糊涂多年,这一回倒算是变聪明了。最终的决定权在太后手中,让太后心里舒服了,说不定转头就能进两府了。

    另外,如果沈括是听从了韩冈的吩咐来打击对手,可见韩冈已经没有了与吕嘉问、李定等人正面交手的信心,而不得不使用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换而言之,韩冈在太后面前提议时,他本身也不过是想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推掉太后打算给他的两府人事的推荐权。

    若沈括不是听从韩冈的指派,而是自把自为,那情况就更有趣了。

    韩冈可就是要面对朝臣的攻劾和鄙视,他的名声也将在朝堂上会一落千丈。

    如此一来,气学还能够走多久?

    …………………………

    没有李定!

    章惇偏过头去看御史中丞,不是怀疑李定暗通沈括,甚至韩冈,而是感慨御史中丞这个位置。

    看起来沈括也是在担心御史中丞手中握着他的把柄。若给李定在殿上翻出来,沈括的脸就难看了。以李定手中掌握的资源,只要他想准备上一两手,来保证他能够顺利通过选举,也就是一句话的问题。

    而沈括暂时不提李定,就等于是拿着对方的把柄,与李定互相威胁,最后一同保持沉默。

    如果从沈括的才智上来看,他这么做不足为奇。可是沈括在政治上从来都没有做出过正确的选择。每次想要改换门庭,都会遇上最坏的结果,从来没有说他能够做对一处选择。

    是韩冈吗?

    章惇原本坚定的信心,变得犹疑不定起来。

    …………………………

    李定虽然不敢直接抛出沈括背后的把柄,但他那边也的确给抓住了一个关键。

    “开封府说京内京外的有叛逆嫌疑的官员百十人之多,不论此事真假,沈括赶在推举之前上奏此事,其目的不问可知。”

    只要不是曝光沈括的把柄,李定就没有太多的顾忌,照样可以指斥沈括有私心。

    “臣沈括颟顸愚鲁,又于国无功,不敢与诸贤相提并论。宰辅之任,臣沈括力不能及。”

    沈括辞去了参与选举的机会,这让他之前对吕嘉问等人质问,变得正大光明起来。

    既然他都推掉了参与选举的机会,那他所说的话,也就多了几分可信。

    只是向太后心中隐隐的觉得有些不多,沈括的意见与宰辅们之前的请求可是完全相背离的。尤其是韩冈,那可是一直都在请求放过被擒获的叛臣,将他们流去四荒。

    “韩卿,你看如何?”

    “此番叛乱乃是仓促而行,真正会参与到其中的又能有几人?多还是寻常往来,留下的书信,也多是寻常探问。可一旦入了狱中审问,什么样的口供都能拿到。”

    韩冈的意见果然不与沈括是一路,向皇后很快问道,“韩卿是什么想法?!”

    “臣请陛下降诏,蔡京、刑恕等从逆的叛党,其所有私人信件当尽快毁弃,以安朝野人心,也能让世人共仰太后和天子的仁德。”

    韩冈环顾朝堂,许多道视线内所蕴含的感情,在这句话后都变得充满了感激起来。

    “烧掉吧!”他语气坚定。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六)

    烧掉?

    张璪现在确信韩冈和沈括之间没有联系了。

    这话不应该由臣子来说的。

    将刑恕、蔡京等人所有的信件一股脑的全烧掉,最是干净,从此人心可安。否则就没完没了,睡在家里也得担心夜里有人敲门。

    只是在场的大臣们哪个不知道该怎么做?但他们有一个敢说出来的?

    袁曹官渡之战后,曹操从袁绍大营中搜到大批属下私通袁绍的信件,下令将之尽数焚毁的是曹操本人,而非是帐下谋臣。处在当时曹营臣僚的位置上,首先是要自清,而不是为曹操着想来安定人心。

    虽然说干掉了蔡确、又恨蔡京不死的韩冈,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被误会与叛党有勾结,可是收买人心这一条,就无法洗脱了。得到群臣的感激,对臣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是心里有鬼,要么是收买人心,身处两难境地,缄默不言才是上佳之策。

    就算韩冈早已是债多不愁,也没必要给自己在天子的心中,再添上一重恶感。何况沈括已经解决掉了韩冈的对手,又自己跳了出去,没有了对手的韩冈只要等着就够了,也完全没有必要再多话。

    只是因为沈括突然冲吕嘉问等人下手,韩冈担心被人视为主使者,在权衡利弊之后,他才会冒上绝大的风险,去选择解决沈括的问题。

    说起来韩冈还是看重名声,而不是未来自身的安危。

    这种惜名不惜身的行事作风,张璪能够理解,却绝不会去仿效。

    太后会答应吗?

    但朝廷不可能去冒风险选择一名与叛逆纠缠不清的宰辅。

    赶在之前结束,,吕嘉问等人就再无机会。

    张璪期待着来自御座之后的回答。

    只是当先出声的不是太后,而是另一人。

    吕嘉问几乎是冲了出来,“不可!!决不可烧!”

    吕嘉问几声大叫,让许多朝臣对他怒目而视,也让正准备同意韩冈意见的向太后改变了要说的话:“为何不可?”

    吕嘉问急促的说着:“臣与逆党旧日或有往来,亦不乏文字。但从逆之事,却是无中生有!”他的声音尖利,一边对沈括怒目而视,一边为自己辩解:“臣之清白可昭日月,若今日焚去信件,臣将无法自辩于陛下面前。他人信件可以烧,但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公诸于众,以示臣的清白!”

    吕嘉问果然没有糊涂。

    王安石略略放心下来。

    不论吕嘉问本身有多少问题,他都是从一开始就站在新法一边,从未有过叛离。只是这一事,就让王安石绝不会答应有人将他跟叛逆联系在一起。

    烧去已经被搜检入官的信件,有罪的当然可以趁机脱身,但无罪的官员,便无法再自辩。前面沈括刚刚攻击过吕嘉问,若太后当真听从韩冈的建议,将所有信件一起烧掉之后,吕嘉问要怎么辩解,才能让人觉得他没有与叛逆有勾连?这分明是坐实了吕嘉问身上的罪状。

    已经被沈括点名的吕嘉问等人,都不能放任私家的信件被烧掉,至少得设法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心胸坦荡,否则日后别说是参加推举,就是朝廷中的位置都坐不稳了。

    “臣曾孝宽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臣黄履请陛下留下臣的信件。”

    一干涉案朝臣,都被逼得站出来自辩。甚至包括没有牵涉到的李定,也出来了。身为御史中丞,李定这时候不站出来,就是不适任的表现。

    “刑恕、蔡京等叛逆党羽为官日久,往来官宦都数以百千计,难道说他们都是叛逆不成?从其家中搜寻出来的信件,必然大多都是寻常问候。若不加检视便一起焚毁,是视诸臣皆为叛逆同党。请陛下另择贤能,加以检验,以还诸臣清白。”

    沈括站在文德殿中央,连一句回话都没有,看起来茫然失措。

    投机又失败了——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投靠了谁。但沈括这一次,可是犯了众怒了,原本还有可能被选入三人之内,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机会。

    这意外还真是一重接一重。难道这次推举,将会无疾而终?

    王安石望着殿内。

    若这一次的推举不能举行,韩冈的政治威信至少要打个大折扣。短期之内,肯定是难以挽回。

    只是经过了这么多事,王安石对韩冈猜忌心的很重,只要是韩冈的建议,总要多想一想,因为总不会那么简单。

    很多人都在看着韩冈,等他的反应。

    信件是证据,不可能烧一半留一半,要么全烧,要么全留。若是太后同意了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的意见,那信件就会都保留下来,让人从中寻找与叛逆勾结的证据,而作为提议者的韩冈本人也会坐实李定的攻劾。若太后选择了韩冈建议,却必须先为吕嘉问、李定等人开脱,只是在韩冈的立场上只能如此选择。

    只见韩冈拱手一礼:“事涉内外千百臣僚,请陛下速下决断!”

    事涉内外千百臣僚,听到这一句,很多人都放下了心来。韩冈依然坚持他的主张。

    只是这话虽说十分直白,但还是有那么一点隐晦,太后能听得懂吗?还是有人担心着。

    过了不知多久,屏风之后,向太后终于有了决定,“……吾知卿等必无与逆党私通之事。但那些信件留着徒乱人心,还是烧了吧。”

    “陛下!”吕嘉问叫道。

    向太后提高了音量:“就当做没有这回事。”

    吕嘉问等人需要的就是太后的这一句,以后便再无人能够利用与逆党的通信来攻击他们,至于那些信件,烧了还是最省心。

    “陛下圣明。”韩冈行了一礼。

    李定、吕嘉问等人则是沉默弯腰行礼,然后返回班列之中。

    沈括的攻击被化解了,韩冈明为相助实则栽赃的手段,也因为太后的一句话被化解了。

    这样的一场骚动,让原本期待推举的众人,心头稍稍的冷静了一下。

    唯一的问题是沈括退出了。

    沈括退出的情况也考虑到了。谁敢将希望放在墙头草身上?巴不得他跟韩冈对杀,可若是他有了

    “不要再耽搁了。”向太后对王安石道:“平章,该开始了。”

    王安石点了点头,被一场骚动延误了片刻推举,终于开始了。

    选票一份份的发了下去。

    并不是立刻就写下要推举的名讳。

    而是先行举荐出几人参选,然后才会在纸上写下他的名讳。否则若写上选票的人资历不够,或是早已经是宰辅之身,不能就任,那就是废票。

    京城的赛马、蹴鞠两家联赛总会选举会首时,参加投票的成员一个一百多,一个则是近三百。这样的选举,多几张废票无关紧要。而宰辅推举,京内京外所有侍制在内,也没有超过五十个,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在京外各路监司或是大州府任官,根本回不来。一张废票可就能够改变整个选举的局面。

    必须先行确定几人参选,然后才会开始选举。

    朝堂之中,够资格被推举的就那么几人。只是其中有几人会推荐韩冈?

    苏颂是宰辅中的一员,他无法直接表态,只能等着看谁会先出来。

    “臣举韩冈。”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范纯仁,“两府之位,非是赏功,非是赏劳,而是在于对国事有所裨益。无论军国之事,韩冈可谓是有口皆碑,功绩累累。若能任职其位,当能裨补于朝廷。”

    死硬的旧党分子出面,定下了韩冈的基本盘。

    很多人心中大叫,传言果然不错,韩冈已经决定离开新党,与旧党联手了。之前还有人不信,毕竟韩冈和文彦博、吕公著、司马光的恩怨,朝堂内外无人不知,就算现在刑恕连累了吕公著、司马光,顺便将道统近于旧党的道学也连累了,可这么快转向,洛阳一应元老的腰骨未免柔软的跟他们年纪不相称。

    好歹也要过个一年半载啊。

    不过上面的重臣们对此没有什么反应,至少他们不会将惊讶表现在脸上,就看着一名内侍,在台陛上的一张空白的屏风处,写上韩冈的名字。

    “臣举吕嘉问。”龙图阁侍制、知谏院黄履出面道:“吕嘉问掌市易务,使国库充盈,得天子倍加赞许。其升任三司使,严掌钱帛进出,使得国用不乏。”

    作为新党中的一份子,他当然不会选择韩冈。韩冈不能算是新党,新党为主的朝廷,为什么要将韩冈推上去?

    “臣举吕惠卿。”出声的并非王安石。招吕惠卿回来就任宰相,也是有着很多支持者。

    “守护北门,非吕卿不可。”向太后决然道。

    “陛下。”王安石回头对屏风后道,“现在只是推举,待群臣定下名单,陛下可以从中取舍。”转过来他又面对群臣,“今日乃选任枢密副使,吕惠卿向日已为参知政事、枢密使,如今岂能降用?不当列名”

    作为主持者,王安石很直接的否决了太后的干扰。不过是第一次,已经有模有样。

    王中正眼角的余光看见太后面现怒容,然后又平静了下去。她是给王安石的口气给气到了,不过也应该有一些是因为担心韩冈不能入选。

    以王中正对太后的了解,半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调整侍制以上官的名单。否则太后肯定会进退部分重臣,以保证韩冈能够顺利的通过推举。

    不过韩冈已经做过了枢密副使,这一次选不上,下面的参知政事也能参选,又或者将宰相的空缺让给章惇,枢密使的位置则留给韩冈。

    机会还多的是。

    只不过两府之中太热闹了也不好。王中正想着,就快变成菜市口了。

    章惇一边看着侍制们推举候选者,一边又瞅着韩冈,心中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的态度似乎有问题。虽然说不出,但怎么看怎么奇怪。

    不对!

    当章惇的眼角扫过沈括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

    蔡京,蔡京怎么与刑恕并列,成了叛逆党羽了?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七)

    “臣举翰林学士曾孝宽。”

    这是第四位被推举出来的合格候选者。

    章惇虽然没有问过曾孝宽,但他觉得曾孝宽应当无意在枢密副使时便出来与人竞争。资历比吕嘉问等人更老、曾经做过同签书枢密院事的曾孝宽,因故出外又重回朝堂的他,现在的目标应该是参知政事,而不是枢密副使。

    而且曾孝宽与韩冈曾经共事,关系不差,只要不与韩冈竞争,说不定还能得到韩冈的一臂之力。所以曾孝宽之前一直没有动作,便不为章惇所在意。

    不过当沈括这株墙头草又倒了回去,还指称曾孝宽与逆党相往来,嫌疑甚重。为了能够压制住韩冈,曾孝宽就必须填上沈括留下的这个空缺——本来沈括就让人无法信任,一旦沈括态度有变,在一干人的计划中就是曾孝宽来顶替他。

    还是蔡确累人。章惇想着。作为始终坚持新法的宰相,在新党内部,其实是自立一派。他的倒台,也连累了一大批新党成员。同时曾布身边的一批人也都垮了台。现在够资格进两府的新党核心,也就是曾、李、吕这么几人。

    “不经两制,不可入选。”

    王安石又否决了一名没有两制经验的朝臣直接获得两府的入选资格。

    章惇的视线,这时从王安石,转到韩冈,又从韩冈转到了其他宰辅身上。

    没有人向旁边多看一眼,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了推举上。可能除了章惇,没人察觉到经过了沈括的一番话,蔡京在没有定案的情况下就成了叛逆。又或许有人注意到了,却与章惇一样,有各种各样的顾忌而无法站出来。

    之前蔡京只是因为有嫌疑才被收进去进行审问的,而且是生拖硬拽,理由极为牵强,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份判词能定了他的罪名。

    虽然说沈括是韩冈的人,开封府的那位章判官辟光对韩冈也奉承备至,若哪天报称蔡京在狱中‘病死’,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可想要将蔡京明正典刑,就没那么容易了。就章惇所知,还是颇有些人等着蔡京瘐死狱中,好揪出韩冈在背后的黑手来。

    可是现在蔡京无声无息的就成了叛逆,连他与友人的信件都被一股脑的焚毁,之后蔡京还想为自己辩论,怎么辩?从开封府的记录中?

    这算是暗度陈仓吧!

    相对于蔡京的罪名,韩冈能不能在这一次成为枢密副使,根本无关紧要——他本人都将两府中的职位让了多少次了。而定下了蔡京之罪,日后便没有什么能够阻止韩冈成为宰相。

    不论这一回能不能选上,韩冈可都是赢家!

    章惇望着殿上,王安石已经在询问还有没有想要参加选举或是推荐他人参选。

    他随即闭上了眼睛,现在就算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而且他还没有打算跟韩冈彻底决裂。韩冈作为朋友十分可靠,要是作为敌人,想想就让人心头发凉。过去与韩冈的配合,现在想想也觉得十分愉快。

    不再去多想韩冈和蔡京,章惇也终于可以确定,沈括是在配合韩冈。

    韩冈和沈括的一搭一唱,成功的让太后同意烧去所有罪证。

    虽然沈括的确是请求太后要搜检信件,但结果最终还是太后在韩冈的建言下,亲自下令焚毁。

    有了韩冈的配合,沈括的提议才不是得罪所有人的自杀行为。这样的配合就是被人看出来也无所谓。沈括做恶人,韩冈做好人。从此之后,许多朝臣睡觉也能多安心一点。

    如果不是这样的结果。即便日后此案审结,也没有牵连到其他朝臣,可那些被搜检出来信件,还是必须封存入档。说不定哪一天,这些信件就会被政敌翻出来。

    在几位叛逆收藏的书信中,相对于被沈括点名的数人之外,普通的朝臣还是占了绝大多数。沈括并没有点出他们的名讳,只要信件被烧掉,他们就能高枕无忧。谁也不想被人日后在给刑恕、蔡京、苏轼,又或是曾布、薛向的私人信件中,抠着字眼,从里面找出叛逆的证据。

    就是韩冈行事的风格变化,让人一时间难以适应。在过去,韩冈的行事风格会更大气一点,而不是用这样的小伎俩。

    “可还有人要举荐?”

    王安石提声询问,让章惇惊醒过来。木已成舟,此时再多想也没有意义。

    三问之后,无人作答,候选者的推举算是结束了。

    写在屏风上的名字,到了最后,也只有李定、吕嘉问、韩冈、曾孝宽四人。

    只要不糊涂,这两天都该知道中选者将会在那几人中产生,也会知道,重臣们手中的选票早就被瓜分殆尽。

    登名上去之后却一票也没有,未免太难看了。做陪客没什么,但丢人现眼可是绝大多数人都敬谢不敏的一件事。除非与对方有仇,否则谁也不会出面提名。且就算被提名了,也肯定会拒绝上场丢脸。

    选票早已发了下去,宰辅们没有资格干预选举,与学士和侍制们一并被赐座。有选举之权的重臣,又被赐桌,一套笔墨纸砚放在小桌案上。

    韩冈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选票。

    侍制及以上官有选举权,而两制官及以上才有被选举权,现任的宰辅则是什么都没有。韩冈前几日复授资政殿学士,加翰林侍读,作为选举者和候选者,手中也有一票,而且完全可以投给自己。与他相同,同样来参选的三人,手上都有着选票,只是不知道他们都会选择什么人。

    所谓选票,基本上就是上奏给天子的章疏形式,里面已经印好了文字和花样,只要在空缺处填上姓名。此外,就必须加上自己的姓名。作为当朝重臣,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韩冈也不想让下面的人来个匿名投票。南北之争,必须要明明白白的表现出来,才能让太后有所感触,也能让韩冈聚拢更多的人心。

    “意欲推举何人,只需在空格处写上其人姓名。并在卷末,签名画押便可。若以上候选四人皆不合意,则空缺不书,只需签名画押。”

    王安石最后提醒的规则,早就为所有人熟知。几乎每一人都做好了选择,拿起笔后,无人犹豫,一个个落笔如飞,转眼之间,便放下了笔,将选票折好,递给来收取内侍手上。

    韩冈写下自己的姓名,熟练地画上了押记,然后折起来交给等候已久的内侍。

    这就是在选举枢密副使?

    王安石站在臣子班列的最上首向下望着,暗暗叹息。若是换一个场景,也许就是那两家专司赌博的总社的会首选举了。

    朝廷的脸面也不用讲了,过去的制度也废掉了。从今以后,每当两府出现一个空缺,接下来就是四处封官许愿,向人求票。而有中有选票的侍制,又能待价而沽,货比三家,将自己手中的选票卖上一个高价。

    说不定,这样的推举日后还会扩大,扩大到宰相、扩大到平章,那时候,买上一票又得有多少钱?

    这就像买卖官职,一开始拿出来的只是不起眼的小官,可时间日久,为了能满足更多的需要,朝廷拿出来的官职就会越来越大。汉灵帝不正是这样?为了聚敛钱财,就连三公九卿都能卖,整个朝廷从上到下,连一点体面都不留存了。后汉之亡,实肇于桓灵,这一句话,无论谁来看,都是没有一点错的。

    可王安石也知道,下面的每一名侍制都不会愿意放弃刚刚到手的权力。这就跟宰辅一般,没事谁还会觉得自己手中的权力太大了?只会觉得小。官做得越大,心思也就越大,当韩冈给了他们打开了门,让他们得以跨进之前无法涉足的地域,若再有人将他们赶回门后,不论之前对个人有多少恩德,在朝堂上又多高的威望,那就是死敌。

    片刻过去,选票已经集中在了台陛阶前,由一名小黄门用托盘托起。选票数量并不多,但分作两叠堆放,看起来也是很有些份量。

    王中正受命唱票,从台陛上下来。

    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手上,原本已经很是安静的殿堂中,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拿起放在最上方的一份选票,王中正双手展了开来。

    “宝文阁待制、礼部郎中、判鸿胪寺陈睦——”

    数百人的期待中,王中正抑扬顿挫的念出了最后的落款,让人知道究竟是谁投出的这一张票。视线左右横扫过朝堂,稍停了一下,他念出了受选者的姓名:“吕嘉问。”

    屏风前的一名内侍随即拿笔饱蘸了浓墨,在吕嘉问的名下写上墨迹淋漓的一横。

    吕嘉问的嘴角顿时多了些笑意,这是开门红,再吉利不过。这一票就在他预期之中,只要能够一票票的积累下去,就是

    远远地超越韩冈。就是太后想要偏袒,也得顾忌人言。就算之后会恶了太后,很快就被赶出京城,但清凉伞的资历有了就不可能再抹去。等个几年之后,天子成年,机会也就来了。

    至于什么弑父……总有不在意的臣子,也有不想在意的皇帝。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八)

    【第二更】

    将第一份选票放在另一边,王中正随即拿起了第二份。

    “天章阁直学士、右正言、同修国史、权知太常礼院王存——曾孝宽。”

    在王中正拖长声调的唱名之后,曾孝宽的名下也多了一横。王存不是新党,是中立派,一贯以来都是两边都不得罪,多年都待在三馆之中,一步步升上来,显得人畜无害。但他曾受曾公亮举荐,站在曾公亮之子曾孝宽一边是理所当然。

    “宝文阁侍制、右司谏、判都水监杨汲——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广州陈绎——吕嘉问。”

    “龙图阁侍制、起居舍人、知谏院黄履——吕嘉问。”

    陈绎是老资历,年过六旬,还做过权知开封府、翰林学士,因故被贬,而后方才起复,连他也支持吕嘉问,算是出人意料。

    包括他在内,连着三位都选择是是吕嘉问,一个正字很快就要填满。

    选举时以正字为计,是两大联赛总社选举会首时的做法。有正大光明之意,一五一十的也方便计数,眼下也同样借鉴了过来。

    看见吕嘉问一时间独领风骚,很多朝臣的心中就翻腾起来。一开始就拿到了四五张选票,吕嘉问入选三人之列,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能有变化了。若其他人与他差距太远,向太后若是想跳过他,改选他人——比如韩冈——为枢密副使,也不是那么方便了。

    “翰林学士承旨、右谏议大夫曾孝宽——李定。”

    王中正亲手打开一张张选票,继续念着,很快人数已经有十人了,其中吕嘉问有四票,李定和曾孝宽,都是三票,而韩冈的名下却是连一横都没有。

    韩冈觉得自己似乎是成了新党增强凝聚力的工具,否则吕嘉问和李定绝对不会有这么多的支持者。

    但这也是他的目的。新党越是抱成团,对立的一方当然也会相应的联合起来。眼下一票都没有只是排列顺序的问题,韩冈确信自己不会给剃成光头。还有好些个旧党成员在后面。

    不过韩冈可从来没打算为旧党的主张张目,更不会认同文彦博等人的政治观点。他举起的旗帜,是气学。以气学为核心,形成了一个利益集团没问题,但旧党若想要鸠占鹊巢,那就要有另一番说法。

    相对于韩冈心中的笃定,苏颂则是在皱着眉。

    韩冈不会就这么输了吧?

    虽然说现在念出来的,都是新党的成员,而且还有吕嘉问推举曾孝宽,曾孝宽推举李定这样的选票。但韩冈到现在一票都没有,还是让人忍不住为他担心。

    如果韩冈不是所谓的推举宰辅的倡议者,他遇上这样的情况,应该先行选择退出,免得结果太过难看。可这一次是实验性质的推举,韩冈作为提倡者不可能临阵脱逃,必须第一个参与进来。若是韩冈说自己不参与其中,让别人闲来做实验,这如何说服其他人?而若是到了一半就退出说自己不玩了,那更是等于是戏弄了所有人,就是太后那边,也保不住他,必须降诏责罚。

    从一开始,韩冈的就只能选择坚持到底。

    苏颂远远的望着韩冈一眼,至少此时,韩冈的神态依然沉稳。

    过去多次直面敌人的千军万马,谁也没听说过韩冈有过失态的情况。眼下文德殿中的场面,对韩冈来说好像还是小了一点。

    这样就好!

    苏颂稍稍安心下来。

    他早已是气学中人,格物致知的道理经由他手也多有阐发,更别说每一期的《自然》上,他的文章都不比韩冈要少。万一韩冈于此失败,威望大跌,新学气焰大盛,气学恐怕又要蹉跎一段时间了。

    只是得尽快打破这片空白。

    苏颂看着韩冈名下的一片雪白,又想着。

    “枢密院直学士、吏部郎中、权群牧使韩宗道……韩冈。”

    看到前任参知政事韩亿之孙,韩综之子,韩绛的侄儿选择了韩冈,让韩冈终于有了第一票,苏颂虽是有些惊讶,但终于真正觉得安心了。

    虽说韩绛的两个弟弟韩缜、韩维都没有站在新党一边,可韩宗道却是一贯与韩绛同步,他的位置也是依靠韩家的声势而来。但现在他却是选择了支持韩冈。这让人不得不深思,他是不是在代表韩绛表明态度?

    如果当真是这样,南北之争可就当真不是单纯的市井流言了。毕竟在新党之中,唯一一个代表北人的韩绛,没有选择支持自己人。

    不仅仅是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王安石、章惇都向韩绛那边望过去,只是首相韩绛低眉顺眼,只看着手中的笏板,却不跟任何人交流视线。

    得到韩宗道的一票之后,接下来又是吕嘉问和李定各得一票。

    前五票就得了四张,但之后接连被跳过,吕嘉问名下的‘正’字终于可以补上最后一笔,可之前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不过韩冈还排在第四,却是让吕嘉问在紧张之余,心中稍稍舒畅了一点。又更加盼望这样的优势能够维持到最后。

    被吕嘉问远远抛在后方,韩冈接下来终于又得到了一票:“权知开封府、右司郎中、翰林学士沈括:韩冈。”

    通过这一票,沈括的立场终于可以确定。更多的人想通了之前沈括跳出来对一众参选者和选举者弹劾的原因。不过这样的行事作风太过于反常,一点也不像习惯直接了当的韩冈,所以疑惑也随之而生,无法确定下来。只是当人们将视线转移到韩冈脸上的时候,依然看不见他有什么反应。

    心如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俨。这不过是朝堂上的基本功,但到了此时还能做到完美无缺,韩冈的定力也开始让人恨起来。

    尤其是下面的青绿小臣,由于事不关己,反而更想看到一些让人出乎意料的场面。譬如方才的沈括弹劾,又或者更早一点的内禅或太上皇驾崩那样场面。当然了,如蔡确和二大王的叛乱,连皇城司亲从官和班直禁卫都鼓动起来的情况就未免太危险了,能少一点就尽量少一点。

    “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提举大图书馆韩冈:弃票。”

    “天章阁学士、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李定:吕嘉问。”

    韩冈终究还是没有脸毛遂自荐,自己推荐自己。不过到现在为止,除了韩冈之外,没有一张票弃权。这是侍制们的权力,若是不能好生行使,现在对不起自己,日后也难以见后辈。

    李定那一边则没有任何顾忌,他推荐了吕嘉问。现在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就是成了一个循环,转着圈一个推荐一个。感觉有些可笑,但站在韩冈一边的却没有人能笑出来。

    啊,不对。

    韩冈一直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有了的一点变化,唇角略略向上勾起。仿佛在笑。只不过看其表情,有着很明显的讽刺味道。

    范纯仁的注意力一直集中韩冈的身上。他脸上的表情变化,也没有逃过范仲淹次子的双眼。

    从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三人身上,能看得出是很明显的党争。

    韩冈想让太后看见的就是这一个场面吗?

    范纯仁想着,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宝文阁侍制、右司郎中、知齐州范纯仁——韩冈。”

    接受了富弼的劝告,范纯仁也不知道对与不对。至少从现在情况来看,还是有些希望的。

    范纯仁之后,又隔了曾孝宽的一票,韩冈再一次得到了推举:

    “龙图阁侍制,右谏议大夫,知应天府孙觉——韩冈。”

    又是旧党。

    吕嘉问都想要笑出来。

    孙觉好《易》,喜读《春秋》,著作甚多,他的学术体系自成一家,与王安石、韩冈都截然不同。不去支持以新学为根基的新党好理解,却选择了讲究格物致知、对所有经义都抱着疑问的韩冈,旧党彻底倒向韩冈的苗头,也越来越明显了。

    或许下一面旧党赤帜,就是姓韩名冈。

    旧党越多的支持韩冈,新党成员就越不可能投他的票。韩冈这一回失败后,下一次推举参知政事,也会跟今天的情况一样。

    难道要让太后将所有侍制以上官都评定了新党、旧党之后再来举行廷推?那也要王安石答应才是。

    到了如今,王安石是绝对不可能允许他毕生的功业受到半点威胁。韩冈若是利令智昏,投效了旧党,一直都犹豫不定的他的岳父,也就能有一个决断

    了。

    宣读过的选票接近二十张了,韩冈名下的正字还未圆满,与李定和曾孝宽相同,只有吕嘉问最多。但也没将其余三人抛开太远。四人现在的票数还是成焦灼状态。

    “宝文阁侍制、右谏议大夫、河北都转运使李承之——韩冈!”

    王中正的一个重音,让韩冈得到了第五票,也让吕嘉问的脸色为之一变,曾孝宽和李定一时间都是难以置信。

    李承之竟然选择支持韩冈!

    李承之可是新党的一份子,而且是绝对的中坚。免役法的提出者之一,变法之初就是参与者。在新党中,与章惇的交情极好,当初将章惇荐到王安石面前的,他是其中一人。要不是在三司使任上犯了错,被降官出外,眼下必然也是宰辅之位争夺者之一。

    曾孝宽知道韩冈与李承之有交情在,可新党的几位核心,谁与李承之没有交情?

    难道就因为他们都是北人?!

    但接下来又是一票支持韩冈,却是标准的南人,而且是旧党,“宝文阁待制,右司郎中李常——韩冈。”

    李常是王安石的老朋友,却因为变法之事,与王安石分道扬镳。多年在外任官,最近刚从淮西提点刑狱任上任满回京。本是要转任,却因病留在京城,一时间没有出去,眼下正好在殿上,也拿到了一张选票。

    南北分立,新旧党争,并不可能截然两分。北人可以投向新党,南人也可以投向旧党。不过投向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三人的选票,其投票人的籍贯,却微妙的显得过于偏靠南方。

    “福建,福建、江东、开封、福建、江西……吾今日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党同伐异。”

    向太后的笑声让身边的杨戬毛骨悚然。在太后的手中,拿着一份名单,在每个人的姓名之后,是那位官员的籍贯。一眼望过去,基本上全都是南方人,北人寥寥可数。

    新党、旧党有时候难以分辨,除了那些旗帜分明的两党核心人物,剩下的很多人都是谁在台上便支持谁,不过籍贯就无法作伪了,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新党多南人,旧党多北人,这是世所共知。韩冈的支持者虽少却遍及南北,而其余三人的支持者加起来却都集中在南方,只有一二例外。

    就算看个几十遍资治通鉴上的牛李党争,也没有眼前的活剧更加直观。何况向太后根本就不去看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尽管最近刚刚又呈上一部分新写好的篇章。

    “不过,既然吾已经答应了,就这么办下去吧。看多了,也就知道了。”向太后冷笑着。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九)

    014-01-07

    “龙图阁直学士、司勋郎中、判将作监王益柔——吕嘉问。      ”

    当年王益柔参与了苏舜钦的进奏院祠神会,席上有‘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一句,使得范仲淹、富弼等庆历党人全都连累,被吕夷简一网打尽,庆历新政也因此不得不宣告失败。

    之后王益柔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为监税多年,直到王安石推荐其直舍人院方才有了起sè,不过又为张方平等人所攻劾。

    当初王益柔为知制诰,文章被人评价是‘野妪织机,虽能成幅而终非锦绣’,在士林中引以为笑谈。之后也因为答高丽国书不工,被罢去知制诰、直学士院。眼下判将作监,乃是作文不成,改做工了。

    但他作为龙图阁直学士,依然握着扎扎实实的一票。

    这是吕嘉问的第七张票,让他再一次保持领先。

    而这也是新党三人总共获得的第十五票。

    王安石望着屏风,十余年的开拓耕耘,新党的底蕴全都在这里了。

    在范纯仁出面支持韩冈后,朝堂上参与的旧党彻底倒向韩冈。

    原本以为他们不会选择任何人,或是干脆推举出一名旧党中人参选,不过在最坏的打算中,也预计到了所有不能确认去向的选票都改为支持韩冈。可即便韩冈能够自己投自己一票,新党的优势依然是在他的三倍以上。

    现在就有十五票,之后还会更多。

    如果新党的选票能集中在一人的身上,就算韩宗道和李承之依然叛离,照样能让韩冈臊得没脸接手太后的任命。

    可是谁也不敢让新党众人一起来支持自己。就是吕嘉问也只敢出面联络个七八票便安分下来了。

    那是自杀,实在是太危险了。就算是宰辅,也不当获得泰半重臣的支持。若当真如此人望,当着太后的面,结党的帽子戴上了就脱不掉。

    党同伐异四个字,没人认为太后不会写不会念。

    尽管如今新旧党争是很明白的一件事,要么站在新党一方,要么就是旧党一方,想站在中间,必须不起眼,学王存那样多年躲在馆阁中整理书籍。

    而且之前流言已经传遍了京城之中,让人以为廷推之上,会南北之争再起。

    但现在选票三分,尽管一众新党成员的身份依然不变,但票数的去向却是四分五裂,这样给人的感觉就会缓和许多。

    只是韩宗道选择支持韩冈,让人觉得意外。而李承之的选择,更让王安石难以理解,他的一票谁也没有想到会落到韩冈的身上。这两票的去向,让人觉得新旧党争或许未现,但南北之争倒是确确实实的出现了。

    尽管王安石因为不喜选举,没有插手,但可以想象得到,以李承之和韩宗道两人的身份,李定或是吕嘉问绝不会忘掉他们手中的选票,理应事先说定了才是。

    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在王安石的疑惑中,李定又多了一票。

    向太后看了看屏风,又低头看着手上的名单,忽然问道,“南人不可为相,太祖是不是说过这句话?”

    杨戬悚然一惊,却不敢耽搁:“只听寇莱公如此说……只是真宗之后,南北并用,历任相公皆是大宋忠臣……”

    杨戬越说越小声,因为向太后正扭过头盯着他。

    太后的眼底看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杨戬浑身冒着虚汗,小腿肚子抖得快要抽筋。

    盯得杨戬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扑簌簌的就要落下,向太后终于点了点头,“知过能改,你很好。”

    得了太后的称赞,杨戬暗暗吁了口气,在袖口上将手心的冷汗擦干,这一次的赌博总算是赌对了。转头就看见屏风前拿笔的小黄门,在曾孝宽的名下,将正字补上了最后一划。

    不经意间,又是一票被唱出。

    这是曾孝宽的第五票。

    还剩多少张票?

    杨戬连忙开始搬起手指。

    除去宰辅之外,有投票权的侍制及侍制以上的重臣,总数二十七人。

    而现在的屏风之上,吕嘉问是一个‘正’字带一横一竖,韩冈则是‘正’下多一横,而李定和曾孝宽就都只有一个‘正’字。另外还有一张弃票,是韩冈投的。

    吕七、韩六、李五、曾五,加上韩冈的弃票,业已开出的选票总计二十四张,也就是说,只剩下三票了。

    杨戬望着王中正,之前在他面前堆成两堆的选票折子,都已经到了底,只剩下薄薄的三本,而王中正,已经在其中又拿起了一本。

    只剩三票了,韩冈的选票还能增加吗?

    杨戬记不得还有谁的票没有宣读了,依照之前的情况,很难说韩冈能否得到他的第七票。

    他最后的得票数,很有可能也就是现在六张。

    杨戬的手心又开始冒汗,如果当真是这样的话,问题可就大了。

    接下来三票,若是全给吕、李、曾三人中的一人,或是吕嘉问占上两票,那还好说。但若是分加在李定和曾孝宽身上,或是平均给吕、李、曾三人,那就意味着,最后一名会出现票数相同的并列局面。

    如果第一第二名票数相同,那没什么关系,保证第四名不如前三就够了。但两个第三名并列,或是三个第二名并列,问题难办了。

    那时候,该怎么办?

    好像之前也没有说好。

    难道让太后挑一个第三人出来?

    可这么做,这场推举还有什么意义?

    原本就是让重臣们选出三人来让太后在其中决定,可现在连候选的三人都要太后来挑出,既然如此,根本就没有必要煞有介事的弄出一场廷推来。直接让太后处分不就够了?

    杨戬难以想象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但李定的名下此时又多了一票。

    “端明殿学士、右谏议大夫、知河阳府蒲宗孟——李定。”

    这一位人缘极差,又xìng好奢侈,不过运气总是能好到躲过一次次风波。虽然说之前犯了过错,被请出了学士院,可还是很好运的留在了京中。不过他手底下的问题不少,李定为御史中丞,不知抓到了多少把柄。

    至此,李定的票数已经与韩冈相同,而曾孝宽也紧随在后。

    还没有开出的就只剩下两张了。

    随着开票接近尾声,越来越多人都开始感觉到选举形势的微妙。

    在齐云总社和赛马总社选举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匿名投票,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今rì朝堂之上,选票上也都是直书其名。哪一位重臣会选谁,事前大半都能猜测得到,所以韩宗道、李承之二人的变化,才那么让人吃惊。但没几个人会认为,接下来,这样的吃惊会接二连三的到来。而最后一名出现并列的情况,也越来越明显。

    虽然没有事先加以约定,但廷推宰辅其实是从两大总社推举会首模仿而来。依照齐云总社或是赛马总社的例子,可以组织重臣们再投一次票,决定谁是真正的第三人。

    只要如此提议,再直接问韩冈可行与否,韩冈作为廷推的提议者,难道还能说请太后决定?而韩冈同意,太后也当不会反对。若是太后反对,韩冈同样丢人现眼。

    范纯仁表态之后,在很多新党成员的眼中,打击韩冈的威信,就是防止旧党沉滓复起。之前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

    想那吕嘉问、李定与曾孝宽,此辈何能与韩冈相比。

    若是韩冈不能不中选,恐怕京城百姓人人都要发此质问。

    不过在朝堂上,决不能如此质问。

    一旦被这样问,总会有人说,此乃为赵氏绸缪,韩冈稳居两府,恐rì后不利于国家。

    就算有蔡京在前面,但韩冈总不能拿着自己的前途去与所有没有投他票的重臣做赌。所谓罚不责众,韩冈的仇恨,也不可能分散到二十多人的身上。说不定只会回去跟他的浑家和岳父过不去。

    黄裳相信,以新党的人才济济,肯定有人能够想到这一招。

    这并不是黄裳对韩冈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现在面临的问题让他越来越担心。

    而且也只能担心。

    黄裳不无悲哀的想着。

    他自问绝不会输给上面正被王中正唱名的一众重臣中的大部分。

    如果二十多天后他能够顺利的通过制科,不要五六年,就能正式晋身重臣的行列。这一个是背景、功劳,另一个就是对自身才干的自信。但此时此地,黄裳却只能默默饮恨,自己无法协助到韩冈。

    又是一票开出,群臣中一时按抑不住sāo动。

    同票!同票!!

    竟然当真出现了同票。

    这是投给曾孝宽的一票!

    除了吕嘉问七票之外,韩冈、李定和曾孝宽这时候竟然均为六票。加上韩冈的弃权票后,正好是二十六票。

    仅剩下最后一张没有开出。

    杨戬脸sè苍白的看着太后将手中的名单给一下握紧,但立刻又展了开来。

    还有谁的票没有开出来?!

    数百道目光在殿上交错,然后汇聚到了一人的身上。

    天章阁侍制、都大提举市易司王居卿。

    虽然比起其他重臣,他更加显得默默无闻,只是他身上的官职说明了一切。

    都大提举……市易司!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十)

    【第二更】

    都大提举市易司。

    从王居卿身上的官职就能看得出来,这是铁杆的新党,而且是新党之中擅长财计的成员。

    王安石提议朝廷设立开封市易司,是熙宁六年旧党第三次反扑的起因,也是当年曾布叛离新党的导火索。当年差点让新法就此折戟沉沙。

    自吕嘉问之后,这些年来但凡能坐上这个位置的,无一不是新党的骨干。王居卿当然也不例外。不过他是以侍制之位就任市易司,属于高职低配,故而不得不加上都大提举的前缀。

    不论王居卿的选票投给吕嘉问、李定和曾孝宽中的哪一位,最后的结果都是韩冈居末,与人并列。

    那时候,韩冈就要在两难之中作出决定,是放弃推举之法,交给太后决定一切,还是点头答应由重臣们重新推举出第三名来。

    蒲宗孟相信,这个主意不止他一人能想得到。毕竟宰辅推举之法的根本,就是齐云、赛马两家的选举法。在听说了朝廷将要开始以推举之法选择宰辅人选,很多人都打听过了两家总社选举会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流程。从两家总社的选举法推导出来,让韩冈自食其果,这并不需要费多少心力去谋划。

    只要最后结果是新党当选,具体的人选不论为谁,除了当事人和不多的几个推举者之外,其他的新党成员都不是很在意。只要能让韩冈丢人现眼、无颜就任就可以了。

    蒲宗孟从韩冈、吕嘉问、曾孝宽这么一个个看来,连他所推举的李定也没落下——都选不上才好。

    但每一位新党成员都不会希望韩冈能够上位,尤其是在范纯仁、孙觉、李常这样的旧党支持下上位。

    朝堂上的空缺就这么多,要是韩冈上位,肯定要酬谢他的支持者,就像原本被举荐者对举荐者感恩戴德一般。那时候,不知会有多少职位被旧党瓜分走。

    韩冈到底有多得圣眷,每一个人都看得很清楚。他的提议,恐怕太后都不会拒绝。

    有人会将自己的命运放在韩冈的正直无私上吗?认为韩冈会大公无私的保留新党的职位,让他的支持者们希望落空?

    蒲宗孟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是不愿意韩冈能够被选上。因为他明白这一次推举,就是韩冈在举旗招兵,而且事实已经证明他的做法十分有效。

    有着这样的目的,又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韩冈又如何会亏待投效自己的朝臣?千金市马骨的故事,六七岁的小皇帝都会耳熟能详。

    不过有一点让蒲宗孟很担心,这让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正拿起最后一份推举折子的王中正。

    原因不在韩冈身上,而是这一票的归属者王居卿。

    王居卿不是个多有名气的官员,可以说是默默无闻的就一点点爬了上来。但这位肯定是有才干,否则不至于没有多少名声,却能被安排在如此重要的职位上,还能被授予一个侍制。

    也许别人不记得王居卿的出身,但在学士院多年的蒲宗孟却记得很清楚。

    并非是因为他曾搜集过所有选举人的资料,他的记性一直都在下降,就算昨天看过了,今天也不一定能回忆起来。不过亲笔起草授予王居卿天章阁侍制一职的诏书,蒲宗孟不可能会忘记,在诏书上耗费的心力让他记得十分牢固。

    王居卿的出身是登州蓬莱!

    但凡知道王居卿的祖籍,又想到韩宗道和李承之在前的先例,不少人都开始担心起来。

    新党的身份,北人的出身,这让王居卿的立场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应该不至于。

    章惇想着。

    虽说南北分立,新旧党争,但并不可能截然两分。北人可以投向新党,南人也可以投向旧党。

    韩绛是标准的北人,但他就是因为支持新法,而在相位上一坐多年。王居卿虽是北人,他可也是铁杆的新党——因为旧党不要他。

    王居卿虽然才干卓异,而且也是进士出身,但没有一个显赫的家世,又没有结交过权臣,也不会以诗文会友,不论他在地方上做出多少成就,在变法之前,一直都被把持朝堂的旧党视为俗吏,可用而不可重用。

    司马光可以光说话不做事,因为他是儒臣。而王居卿为盐铁判官能做到‘公私便之’,做京东转运,能‘人颂其智’,在整治河防时,能让朝廷以他的规划为后世法度,但在旧党儒臣们眼中,他终究不过是一个言利至从官的俗吏。

    韩冈招聚旧党,可谓是神来之笔。但他也因此会失去许多新党中人的人心。像王居卿这样的官吏,只有在重视才干的新党之中才有他们发挥的余地。

    而且就他所知,王居卿的这一票早早的就为吕嘉问所预定,这将是吕嘉问的第八票。

    章惇等待着王中正宣布这最后的一票。

    熟练的打开选票折子,王中正先于任何人看到了王居卿的选择,微笑一现即收,

    “天章阁侍制,户部郎中,都大提举市易司王居卿——”他略略拖长了声调,迎上数百道迫不及待的目光,然后清晰的吐出了两个字:“韩冈!”

    相对于之前的骚然,现在的文德殿上一片寂静。

    事前已经与吕嘉问约定好的王居卿,背弃了诺言,将他的一票转投向了韩冈。

    第一次受到如此多的关注,王居卿抬着头,直直望着书写着姓名和选票的屏风。那名小黄门正提着笔,在韩冈的名下,补上最后一笔。

    第七票。

    至此尘埃落定。

    王中正放下了手上的折子,转身回来向太后缴旨。

    “韩卿七票,吕卿七票,曾卿和李卿各为六票,加上韩卿的一票弃票,总计二十七票。”向太后现在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了很多,“韩卿和吕卿并列头名无异议,同应入选。可曾卿和李卿也同样并列,平章,你说这第三人该如何选出?”

    “请太后决断。”王安石简短的回了一句,就闭上了嘴。

    向太后皱了皱眉,觉得王安石的回答有问题,又问韩绛:“韩相公?”

    “以臣之见,可重新再行推举,让方才诸位从曾孝宽和李定中推举一人来。”

    向太后想了想,点头道:“……如此甚好。”

    “陛下!”曾孝宽却叫了起来,“无须再选,臣曾孝宽情愿退出!”

    “曾卿可是确定?”

    曾孝宽行了一礼,“臣自知声望才干不如李中丞,情愿退出让贤。”

    “是吗……”向太后正待应允,李定那边又叫了起来。

    李定岂能让曾孝宽博一个不爱官的好名声,同样道:“臣于豁达上不如曾孝宽,人望也不如吕嘉问,功绩才干上更不如韩冈,方才群臣推举也已有结果,臣既然居于末位,也不能再厚颜求取西府之职,臣愿退出。”

    “都要退出?吕卿不会也要退吧?”向太后没有挽留的意思,转头却去问吕嘉问。

    “臣请太后决断。”

    “韩卿?”

    “此事乃臣提议,臣岂会退?请太后决定。”

    韩冈轻松的说着。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有太担心,就算这一回败选,也还有下一回的参知政事。

    只要太后看清楚了新党党同伐异,南人把持朝纲的现状,必然会对朝堂设法加以改变。再加上在北人中煽动起同仇敌忾的氛围,下一回参知政事的选举,他就绝不会输。

    韩冈可以通过请求,请太后做一些安排,但终归不如让太后主动去感受,然后依靠自己做出决定。而今天的一幕幕,韩冈相信太后已经有所警惕了。从她的询问中,就能看得出一点来。

    “好吧。”向太后点头,“曾卿,你是玉堂之首,由你来草诏。”

    曾孝宽楞了一下,然后应声站了出来。

    他是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刚刚退出选举,就被拉来草诏,说起来也太过讽刺了。

    不过太后这一回没有去内东门小殿宣翰林学士上殿草诏,而是在文德殿上直接开始宣布名单。也许这将从此成为定制——两府的成员,将会在文德殿上选出候选者,接下来由太后或天子来决定最后的入选者,并在殿上当庭草诏、宣诏。

    曾孝宽提笔等候,群臣屏息聆听。

    太后开口了,却不止一条,“资政殿学士韩冈,可枢密副使!”

    “枢密副使韩冈,可参知政事!”

    两府是一个门槛,跨过门槛之后,如何选择就是在太后身上。总不能宰相都由群臣推举出来。所以只有参知政事和枢密副使可以由选举产生,而宰相与枢密使,则是从两府之中现有的成员,以及过去曾经担任过两府之职的前任宰辅们来就任。且两府内部的流动,也由太后所掌握。

    但这样的变化,实在是让臣子们始料未及。

    韩冈入西府为副使,这是事先确定的,因为今天只是在选举枢密副使。等就任枢密副使后,再调去东府为参政,没人能够指责。只是未免儿戏了一点。

    可太后不等群臣回过神来,紧接着又道,

    “西府现在又有缺了,半个月后的大朝会,还得再来选一次。”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11)

    “奉世。”

    王安石出了文德门后便停下了脚步,等待着后面的李承之出宫来。

    见王安石叫住了叛投韩冈、改变了推举局势的李承之,后面的官员纷纷绕了开去。不过脚步全都慢了下来,偏着头,竖起了耳朵。

    “何以如此?”见到了李承之,王安石很直接的就问道。

    李承之仿佛早有预料,回答得很快,“因为韩冈为变法做得更多,因为他才会将变法坚持下去。”

    只要能秉持公心,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与韩冈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

    真宗、仁宗时的名相李迪的侄子,一名世家子却支持新法,虽然说有庶支子弟对主脉的心结——犹如当初的吕嘉问——但没有对新法一定程度上的认同,不会如此投入。

    “孙觉当初如何说新法?李常又是何人?还有范纯仁,还记得当初他在谏垣,是怎么奏论青苗的?”

    “在承之看来,是西京那边有求于令婿。”

    王安石摇着头:“玉昆与我等并非同道。”

    “介甫,道统之争,诚然事关百世千秋。但新学如果必须要有人扶持,才能压制住气学。等到介甫你百年之后呢?又该如何?”

    王安石的脸上出现了世人所惯见的倔强,“等我闭了眼,便随他去!”

    但在他闭眼之前,却绝不会容忍。

    “望之、令绰皆有才干,可他们拿得回幽燕吗?”

    “有子厚,有吉甫。”王安石的倔强让他绝不退让半步。

    李承之笑了,“再加上令婿岂不是更稳妥?”

    “未闻中枢乱而边郡能安。”

    “子厚、吉甫和令婿皆为人杰,相信他们能够和衷共济。”祖籍幽州的李承之与王安石对视着,“介甫,你现在是为国,还是为己?”

    ……………………

    王安石和李承之在文德门前的争论,在过往的官员们的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王安石性格峻急,尽人皆知。但他刚出文德门,便拦下了李承之,还是让人感到惊讶莫名。

    看到这一幕,不少人都在担心王安石会不会在回去之后,便组织人手上表弹劾李承之,就像他当年对付曾布一样。

    而看到李承之这样的新党核心成员也改投韩冈,更有人担心起新党会不会就此树倒猢狲散?

    现在细细想来,韩冈在两府中势力已经不弱了。

    东府中一相两参,韩绛、张璪、韩冈。而西府也只有三位,章惇、苏颂,郭逵,其中郭逵很多时候并不计算在内。

    宰相韩绛会选择支持新法,说不定只是因为其他兄弟都站在旧党一边,未免去孤注一掷的风险。韩宗道今日的选择可以代表韩绛的态度。张璪的性格软弱,能力又有欠缺,韩冈虽是资历最浅的参知政事,可他把持东府大政,并不会让人觉得惊讶。

    而西府之中,又有苏颂为其张目。章惇声势虽强,可苏颂的资历亦老,再加上韩冈在军事上的影响力,虽在东府,却依然可以助苏颂一臂之力。

    韩冈先一步出来了,看见他的岳父堵在门口,但他没有在旁边等着看王安石到底是在等谁,行过礼后便先行离开。

    今日的朝会因廷推之事,耽搁了太多时间,崇政殿再坐只能改到下午。韩冈打算先去东府熟悉一下公事,再等着宫中的通知。

    沈括也早早便退出来了,向韩冈遥遥颔首致意,然后出宫回衙。

    看到这一幕的章惇暗暗感叹,这株墙头草,总算是选对了一次。

    沈括的一票虽只占了七分之一的份量,可他在推举之前对吕嘉问等人的攻击,保证了韩冈日后在两府之中,不再受当初誓言的干扰。

    ……………………

    “大参。”

    黄裳快步追上了韩冈。

    这一回选举之后直接在殿上宣诏,就没有来回辞让的辛苦。韩冈从文德殿出来之后,就已经是参知政事的身份。

    “这边事了,勉仲你之后可要辛苦一点了。”

    “黄裳明白。”黄裳的笑容显得他游刃有余,“不妨事。”

    韩冈重新站上朝堂的最高点,黄裳地位也就水涨船高。等到他通过了制科,他的面前就将是一帆顺水。唯一的难关,就是制科的考试。新党的考官在其中占了大部分,在韩冈今日另举大旗之后,黄裳想要通过考试,难度比之前高了许多。

    不过黄裳觉得这一次的推举还有一个好处。

    从此之后,再也没人能说韩冈人望太高,需要加强提防。

    重臣之中都有大半并不付和韩冈。难道说这些重臣,代表不了千百朝臣的态度,代表不了亿兆万姓?

    他们当然不会承认这一点。每一名朝臣上表劝诫天子、太后时,都是自诩是代表天下军民说话。

    既然如此,只有少部分支持者的韩冈,当然也做不了权臣。

    另一方面,太后也肯定看到了新党在朝堂上的势力,随随便便举出的一个人就能与韩冈获得相当的支持,而且可以同时推举出三人。从此之后,太后不仅从心情上愿意支持韩冈,更可以理直气壮的说,这是异论相搅。

    ……………………

    韩冈!

    张璪远远的瞥了正在与黄裳说话的韩冈一眼。

    在蔡确作法自毙之后,张璪好不容易有了些轻松的感觉,连呼吸都舒畅了不少,但这样的日子才过去了几日,就要回到过去了。

    在张璪看来,韩冈若是来到政事堂,在韩绛的默许下,绝大部分的权柄多半都会落到他的手中。

    说不等到时候,自己能够决定的事务,也许就只有中书堂后官每月二百二十贯的午餐费的分配了。

    而且韩冈是不是亏本了?原本他做宣徽使的时候,每月的给餐钱是比照宰相和枢密使,都是五十贯,现在做了参知政事,可就只有三十五贯了。

    张璪无声的笑了一笑,然后又肃容向前。

    笑话可以放一边,韩冈刚刚就任参知政事,太后那边可就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

    半个月之后,可又是要为了枢密副使一职进行一次廷推。

    刚刚失败的三人,脸皮不知够不够厚,如果他们能厚着脸皮参选,那情况会难说,可是他们三人如果不参选,很多人的心怕是就要像春天的猫狗一样乱跑乱跳了。

    蒲宗孟、陈绎等人肯定都会动一动心思。新党的票数只要能争取到一半,就必然能够入选。

    而韩冈一方,投票给他的几人中,同样有人有机会叩开两府的大门,只要韩冈支持。

    对有些人来说,事前不论如何许愿,只要能够选上,事后翻脸不认也没什么关系。但在韩冈而言,他的身份、他想要维持的形象,都不能让他食言而肥。

    也许韩冈事前并没有许诺什么好处,但投票给他,难道就毫无回报?那样的话,他的那一面刚刚竖起的旗帜也立不了多久。

    李承之曾为三司使,只不过是犯错被贬,之前比不上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更有机会,但如果没有三人竞争,有韩冈代为安排,跻身三人行列不是什么难事。

    还有沈括,权知开封府的他本就是新党推出来要与韩冈打擂台的人选,以他今天的表现,难道不值得韩冈推他一把?

    而韩冈一方中,属于旧党的几人,范纯仁、孙觉、李常没有就任过两制官,不能参与宰辅推举,但韩冈难道不需要酬谢他们?

    范纯仁是任满回京诣阙,准备转迁;李常则是因病留京;只有孙觉是将要从知应天府调回,正常情况下,范纯仁和李常两人接下来都要离开京城。

    可谁不喜欢繁华甲天下的开封府?不喜欢留在朝堂之中?他们究竟是出外,还是留京,韩冈必须要做一些表示。

    这个表示,不仅仅是针对他们,而且也要包括他们背后的一干元老。

    范纯仁是富弼的代表,孙觉、李常则都曾是吕公著门下士,而且还有文彦博在背后活动。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失人心?

    这是韩冈作为领袖需要面对的第一个考验。

    作为一党领袖,韩冈要头疼的事还多得很,路也长得很。尤其他得到支持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们支持气学,而仅仅是为了反对新党。

    也只有今日在支持韩冈一事上,韩宗道、沈括、李承之、孙觉、范纯仁、李常、王居卿这些观点各异,性格相悖,完全拉不到一块儿的官员才会联合了起来。

    一群连政治观点都不能统一的支持者,比起山头林立的新党来,恐怕更像乌合之众一点。

    韩冈要领导这样的一批人,比起当年王安石筚路蓝缕的从旧党的反对中杀出一条路来,并不会容易多少。

    而且那个时候,朝中对变法改制的迫切需要,远远不是现在所能比。韩冈又如何去改变朝堂上的已经成型的法度,去迎合旧党的需要?

    孤臣可以自清,可一旦结党,就不得不受到各种各样的牵累。韩冈身边的人,他们的言辞都会影响到韩冈本人身上。如果他举荐旧党,进而干扰到国是,就是太后也保不住他。

    所以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烟霞随步正登览(12)

    韩冈家中此时正喜气洋洋。

    韩冈先就任枢密副使,再转任参知政事的消息,还不到中午,就传到了韩家。

    随即存放在家中的仓库里,韩冈做枢密副使和宣徽使时所用的清凉伞,就被拿了出来。虽然存放的时间并不长,但好几名家丁拿着手巾上上下下擦拭着,唯恐漏下一点灰尘。

    更有几名韩家的仆役,迫不及待的将朝廷给重臣亲随配发的朱衣给穿在了身上。

    之前韩冈引罪从宣徽北院使的位置上退下来,清凉伞不能打了,而原本跟随在枢密副使和宣徽使前后的亲随,也依制削减,从五十、七十,降到了个位数。

    虽然说韩冈这段时间里面,他对朝堂的影响力并未降低,尤其是在平叛之后,更是望隆朝野,但对于韩家的家人来说,还是明确的官职更能让他们扬眉吐气,与有荣焉。

    但更多的准备就被王旖制止了,反而紧闭门户,杜门谢客。

    韩家不是小门小户,韩冈更是前途无量,就算是就任参知政事,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太过轻佻,反而会让人看轻了。

    这时候听到消息,赶来送礼的人越来越多,王旖也不想让家里成为东京城中的笑话。

    除了厨房里多准备了几道酒菜,就没有特别的庆贺了。

    素心已是难得下厨,不过听说了韩冈就任参政,便多做了几道。

    而王旖、周南、云娘也换了新衣。对外当然要维持稳中,但家里面庆贺一下却是应有之理。

    不过韩冈没有在放衙的时间,到了初更方才进门。

    “参政回来了!”

    司阍通报的声音比平日大了几倍,顿时惊动了全府上下。

    外院的门客、管家、仆役齐齐罗拜于院中,恭喜韩冈得授执政。

    等韩冈受过礼,回到后院,王旖已领着妾室和儿女在内院大门处等候多时。

    “官人今天怎么这么迟?”王旖接过韩冈的外袍,问着。

    “门口太多人,被堵着了。”韩冈笑了笑,又道:“之前先去看了一下张老太尉,所以迟了点。”

    虽是初至东府,不过今天放衙,韩冈并没有耽搁时间。但他先去了医院一趟——张守约正在那里休养,

    李信的第三个儿子,与张守约的嫡孙女定下了亲事。韩冈与张守约也算有了姻亲。

    再有几天张守约就要回家养病了,那时候,已经是参知政事的韩冈,反倒不方便登门探问了,还是赶在出院前最好。

    “老太尉怎样?”王旖关切的问道。

    “快出院了,情况当然很好。回家慢慢养着,再有些日子就能彻底康复了。”

    经过了一次手术,取出了体内的箭矢,张守约顺利的撑过了失血和感染两关,眼下正在逐步康复。

    这位老将,虽说年纪大了,可毕竟底子好,眼看着再过些天就能自个儿给站起来了

    “就是不能再上阵,也不能再为朝廷办差了。”韩冈叹着气,“年纪不饶人啊。”

    不论张守约再如何恢复,也很难重新回到岗位上了。给他治疗的御医,背地里都对张守约家的子弟,以及韩冈和奉旨来探问病情的内侍,说了张守约的情况。不能再日夜镇守宫阙了,必须好生的休养。

    张守约自请致仕的奏章前两日便递了上去,向太后则是立刻驳了回来。不过给张守约致仕的封赠都准备好了,等到他能够站起来走动,再上几次请老的奏章,太后就会答应下来。

    张守约致仕后的赠与,是太尉兼节度使,而且是节度使排名第一的泰宁军,超越了郭逵刚刚得授的武胜军节度使。

    就像国公分大国、中国、小国之类的等级,军镇也有等级之分,从最高泰宁军的到最低的大同军,其地位高下,看朝会上的排位就能清楚了。归德军节度使其实比泰宁军更高,其辖区就在前身宋州的南京应天府,但那时是太祖皇帝曾经的岗位,又是大宋国号的来源,所以从不授人。

    张守约因伤而退,所以才会是特旨恩授泰宁军节度使。郭逵虽然功劳不再张守约之下,但临阵受伤本就是要加功,张守约又是致仕封赠,授予泰宁军节度使,郭逵也无话可说。

    同时张守约家里,不要说儿子,就是所有的侄儿、孙子,只要还未得到荫补,都被授予了官职。

    不过韩冈也看得出来,张守约并不甘心,一如廉颇、赵充国,仍想征战于战场之上。

    想起张守约,韩冈的心情就有些沉郁,转过话题,问王旖道:“岳父那边可有什么话?”

    王旖闻言脸色一黯,勉强笑道:“二哥哥来过了。”

    果然还是拗相公。韩冈对王安石的脾气也是无奈。

    王安石的脾气,韩冈也不打算惯着。他有他的目标要实现,不能一直让着王安石。

    “官人……”王旖担心的看着韩冈。

    “放心吧。为夫也不会与岳父争吵,当面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为夫先让着岳父?”韩冈笑容也微微有些苦涩,“但岳父的脾气也越来越倔,为夫这个女婿不求沾光,也只求能如其他官员一般。”

    王旖脸色黯然,一时默默无语,韩冈看了,有点心疼,忙笑道:“真要说起来,岳父可欠着为夫不少人情,要不是看在他送了一个女儿过来,为夫可是连本带利的都要计较的。”

    王旖扬起眉,脸上的阴云尽散,嗔道,“你还不计较!”

    韩冈笑了,家中和睦才是喜事。不过,也幸好王安石只是平章军国重事。

    进房换了一声家居的衣服,妻妾们服侍着韩冈歇了下来。

    素心、云娘开始去布置席面,周南去安顿儿女,王旖则拿出一摞求见的名帖,交给韩冈。韩冈看了两眼,便没多少兴趣的放了下来,考虑起接下来的安排。

    虽然在中书门下只待了半日,但其中公务,远比枢密院要忙碌得多。而韩冈初来乍到,第一紧要的便是要熟悉公事,另一个则是要把握住一干人事权。

    不过并不是什么职位都能拿到手。

    至少审官东院、审官西院、流内铨、三班院这四个有关官员注授的衙门,也就是铨曹四选,新党绝不会放弃。

    韩冈也还不打算与自己的岳父和一干老朋友翻脸。而且他手中能派上用场的高官就那么几个,又有新旧之争,总不能让范纯仁这样的旧党去管人事。

    韩冈估计,自己能到手的只会是一两个重要的卿监,以及五六个不那么重要的下级衙门。加上一直在自己手中厚生司、太医局,也许还能有钦天监,可以控制的衙门也不会太多。

    或许自己这个参知政事,将会是主管教科文卫?

    只是教育也难说,要是自己敢打国子监的主意,自家的岳父敢跟自己拼命——当然,国子监这种以培养官吏为目的的学府,与后世主管教育的部门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军器监的控制权一定要从新党的手里面给拿回来,这是现在韩冈最想要的位置,若是能再加上将作监就更好了。

    拿到这两个位置中的一个,就能安排一下投效自己的重臣。

    比如那个最不起眼,才干却明显得要胜过大部分人的王居卿——韩冈没办法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也没打算去酬谢所有人,一切还是以自己的需要为主。

    王居卿的都大提举市易司,说实话,实在有些欺负人。

    市易司只是三司之下的一个衙门,让一个侍制委屈在这个位置上,一方面说明市易司的重要,但也代表王居卿在新党之中并不受到重视,否则一个侍制有足够多的地方来安排。

    而韩冈手中位居高位的人才不多,王居卿就不能浪费。这两天找他见个面,若没有什么问题,韩冈便打算将其调到军器监任职。

    不过投给自己一票的那几位,却都不是一个判军器监就能打发得了。

    尤其是太后在殿上明说再过半月还有一次廷推之后,想必很有几人心动了。

    到底谁会先来?

    韩冈端起一杯热饮子,慢慢的抿着。

    从票数上看,韩冈这边依然远比不上新党。

    虽然说只要能够进入三人之列,就有可能被太后选上。可只要沈括、李承之他们参选,票数立刻就不够了。

    而且韩冈也不便强令他的其他支持者,支持李承之、沈括。

    范纯仁、孙觉、李常,这几位推举韩冈还有着充足的理由,但应韩冈的要求去推举新党,就纯粹是韩冈本人的私利了。

    以这几位的为人,他们又怎么可能会听从韩冈的要求,去给一贯站在新党一边的李承之或沈括投票?

    想也知道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孙觉、李常、范纯仁不啐口水就是涵养好了。

    不过下一次的廷推是在半个月之后,在京城中的重臣名单,也会有所改变,说不定到时候,就会跟今天的名单变得截然不同。

    到时候,说不定还有一番较量。

    不过韩冈很乐于见到又多了一次廷推。

    举行的次数越多,习惯得就越快。等所有人都习惯了,也就成为了定制。

    向着他的目标,就又迈进了一步。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一)

    “尧夫。”

    自殿中出来,范纯仁稍稍整理了一下因跪拜而偏移的襟口,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的表字。

    回头时,就看见一名身形矮胖的官员,是李常。

    “啊,公择。”

    范纯仁倒不意外李常会叫住他。

    昨日同在殿上投给了韩冈一票,范纯仁就想着李常什么事会过来找他。若李常不来,范纯仁也会过去拜访他。

    范纯仁与李常是同年而生,同时还是皇佑元年【西元1049】的进士,政治观点又相近,同属旧党,自是早有交情。

    而且昨日夜中,孙觉便来拜访了范纯仁,说了不少话,这让范纯仁也想找李常这位老友聊一聊。

    这一回支持韩冈,范纯仁虽说不上迫不得已,但毕竟也是形势使然。

    若不是旧党被一网打尽,朝堂上满是新党,根本听不到半点杂音。加之赵颢、蔡确叛乱,将旧党中人给牵扯进去了许多,连文、吕之辈都无法置身事外,如何会找王安石的女婿?

    不过这也是韩冈主动提供了一个机会,否则也很难这么简单就与他搭上关系。

    双方各有需要,所以一拍即合。

    “尧夫今夜当还在驿馆吧?”李常问道。

    范纯仁点了点头,“若公择不弃,今晚纯仁便洒扫庭院,烹茶煮酒,以待公择。”

    “久未与尧夫共叙,今日当共谋一醉。”

    这里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只是约定了夜里的会面,李常便告辞而去。

    范纯仁却没有跟着一起出宫。

    范纯仁前日抵达京城,昨日参加廷推,然后今天才上殿谒见,整个顺序都反了。

    谒见之后正常还须问对,这是在宰辅们与太后的议事之后,必须要等上一段时间。

    仰头看着屋檐外的春日细雨,范纯仁还记得昨夜孙觉来访,说起了为何会投韩冈的票。

    范纯仁拿到的是富弼的信。而孙觉是因为接到了文彦博的信,而且还是吕公著的儿子吕希哲遣了儿子吕切问转送来的——吕希哲此时正寓居京师,孙觉前几日刚刚拜访过他。

    的确是很有意思。

    富弼一直很看重韩冈,他写信给范纯仁不足为奇,但文彦博、吕公著那两位,一直以来却是跟韩冈斗得鸡飞狗走。

    文彦博与韩冈旧日曾经传说已经相逢一笑泯恩仇,还好说一点,而吕公著就难以理解了,一年多前,先帝卒中之后,韩冈可是一手将吕公著给赶出了京城。

    也许在外人看来,富弼、文彦博,甚至吕公著,现在不过是想长保儿孙富贵,家门不堕,早没了过去的锐气,可在范纯仁、孙觉眼中,这一干元老重臣,还没山穷水尽到要有求于后生小子的时候。

    不过孙觉昨日也对范纯仁说,这或许是吕希哲自己的判断。‘不主一门,不私一说’,比起做官,更在乎学术的吕希哲一直抱着博揽众家,择其善者而取之的态度。前日孙觉拜访吕希哲,两人讨论起经义,吕希哲也曾拿着气学中见解来与孙觉辩论。他对韩冈,或许并没有吕家子弟的成见。

    元老们的态度是一回事,李常和孙觉本人的想法也很重要。

    范纯仁很清楚,李常和孙觉都不是仅仅为了门户利益就会接受元老们指派的人,就像自己一样,对党同伐异四个字,还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想法。

    所以就在昨夜,范纯仁很直接的向孙觉询问了他为何会接受文彦博信上托付的原因。

    孙觉当时则是反问范纯仁,问他时隔多年重回京师,感觉到京城有何变化?

    当时范纯仁的回答是繁华尤胜,但烟灰多了许多,快要赶上延州了。

    延州多用石炭,到了冬天,城市经常陷入烟雾中。范纯仁旧年随其父范仲淹至延州,对周围环境除了兵戈森严的紧张之外,感受最深的就是让人喘不过起来的空气。

    时隔数载,范纯仁再次回京,呼吸到京城的空气,当年延州留给他的印象,立刻就在记忆中复活了。

    本来范纯仁以为这是个人的感觉问题,只是想引出孙觉的回答,但他没想到孙觉正想说的就是这一点。

    京城污浊的空气,民间使用越来越多的石炭仅仅占了其中的一部分,更多的还是因为日渐扩张的钢铁场而来。

    孙觉告诉范纯仁,去岁钢铁产量几近十年前的五倍,而朝廷从中获取的收益多达三百余万贯。这还没有将节省下来的甲胄、兵器等费用计算在内。

    新党对钢铁业极为重视,但发展到如今的状况,他们起到的作用,应该是不及韩冈的。尤其是炼钢炼铁的大规模扩张,还是在韩冈就任军器监之后。

    从这里说起来,韩冈可谓是京城污染的罪魁祸首。但只要想到大宋在军事上的强势,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远远超过西北二虏的钢铁产量,听到辽人入寇,依然能维持着前所未有的安心,也就能够对此释然了。

    范纯仁当年就任信阳军,曾经特地去见了在方城山修轨道的韩冈一次的。孙觉也与韩冈见过几面。不过两人对韩冈的感觉,依然是蒙了一层很厚的纱,完全看不透。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在新法的推行中,有着汗马之功的韩冈,日后主持朝政时,也绝不会完全废除新法。变法即是国是,如今新法根基已成,韩冈不可能否定掉自己之前的心血,恢复旧日的祖宗之法

    不过剩下的地方,不论是韩冈的目标,还是层出不穷的手段,又或是对新旧两党的看法,都让人捉摸不透。

    相对而言,还是自己的想法最容易明白。

    孙觉昨夜就问了范纯仁对新法的看法。

    经过了这么多年,遍历州县的范纯仁在地方上也看到了很多。

    在他看来,新法推行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当然不会像新党所说的一样,是亿万生民欢呼鼓舞的德政,却也不能全盘否定。

    若是自己来的主持朝政,只会是合人意者留之,不合人意者去之。不会因为是新党所倡导,就全盘敌视。

    最少最少,现在实行的役法还是比过去的衙前役要好很多。

    差役法伤民之处惟在衙前,纵是富民,一任衙前,也往往破产。而雇役法虽无衙前之累,但不须服差役之五等户及女户、单丁户,亦须出钱。

    范纯仁昨夜这般对孙觉说道。只是平心而论,雇役法只消稍作修改,便能万民称便,而差役法却是积弊甚深,已是积重难返。

    所以在新法一事上,不会与韩冈找不到共同点。

    此外,还有新学的问题。

    道统之争,是王安石与韩冈翁婿势不两立的主因。

    虽然说很多旧党成员,包括孙觉、范纯仁都对经义另有见解,可相较于把持了士人晋升之路的新学,处于弱势的气学还是更适合的支持对象。

    或许当日后韩冈主持朝堂,也会学王安石一样以私学为官学,但现在毕竟还没有。而且气学还没有在南方流传,北方士人若能早一步加以钻研,在日后的进士数量上,也许能够胜过南人。

    春天的细雨冲刷着殿前的青石地面,从脚踝处能感受到上浮起来的清清寒意,不比冬雨的刺骨,范纯仁却还是觉得自己今天的衣服穿得少了。

    应该多穿一点才是。范纯仁想着。另外,站在这里也许也太久了。

    “范侍制,原来在这里。”

    一名内侍远远地叫了一声,然后匆匆走了过来,看他脸上的焦急,可见是找了很久。

    “怎么了?”范纯仁转身问道。

    “请速去崇政殿,快要轮到侍制了。”

    “这么快?”

    范纯仁惊讶道。就算自己发了太久的呆,也不至于这么快。

    难道今天没有多少事情需要太后与两府及重臣们商议?

    只是想归想,范纯仁的双脚已经动了起来,跟着那名内侍,来到了崇政殿外。

    走过来时,范纯仁看见李定和吕嘉问等人,连御史中丞和三司使都入内与太后禀报了今日各自衙署中的要务,如果今日谒见的顺序与平日相同,太后与宰辅们的议事早就结束了。看来的确是耽搁了许久。

    在殿外通名之后,范纯仁没有等待太久,随即被招入了殿中。

    出乎范纯仁的意料,殿内还留了一名宰辅——韩冈。

    范纯仁抱着心中的一点狐疑,向屏风后的太后行礼如仪。

    “范卿先坐下说话。”

    向太后先赐了范纯仁座位,看起来对其很是看重。

    “当初吾年幼时,听人说起本朝名相,就知道了范文正的忠节。不说范文正几次不顾,上表劝谏仁宗皇帝。就是西事,也多赖范文正。若非卿家之父镇守关西,当年西虏也不会被阻在横山之外,”

    没有旧党中人传说中的刻薄,也没有另一种说法中的没有见识,范纯仁不知这是不是太后奖誉亡父后,自己心中激动后的错判,但他现在听到向太后对亡父如此赞誉,的确觉得她是女子中难得的英明。

    连忙起身拜谢,范纯仁的双眼中已经有了酸涩。

    待范纯仁回到座位,向太后又问道:“听说范卿与韩卿也是有渊源的?”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二)

    【第二更】

    “的确是有渊源。”

    韩冈欠了欠身子,对太后道,“昔年元昊猖乱西国,文正公受命帅陕。先师文诚先生其时年方弱冠。也曾拜望辕台,上书请文正公出奇兵,攻陇右,以为偏师。而文正公则勉励先师向学,并以论语相赠。先师由此钻研经义,并教书育人。所以臣能得先师授学,正是文正公的功劳。”

    “令师的建议,不正是参政旧日跟随王韶在陇西做的那些事?若范文正当年依照令师的建议,是否当时就能平灭西贼?”

    范纯仁闻言微皱眉,太后听了韩冈的话,怎么就会想到那里去。

    只听韩冈回复道:“几年前故世的王襄敏,其当年所上的《平戎策》,其根本正与先师不谋而合。但这一谋略,放在三十年前,却很难成功。当时兵不习战事,将不通兵法,故而才容元昊坐大。其实若是换作十余年前的西军,在元昊刚刚举兵时,一路兵马便可将其剿灭,可是三十年前的西军却一败再败,几无还手之力。当其时,可守不可攻,文正公为陕西主帅,对手下的兵将看得要比先师更清楚一点。”

    韩冈的持平之论,没有偏袒张载,这让孝顺的范纯仁对他立刻平添了几分好感。

    之后的问对,十分的顺利。

    向太后明显对范纯仁很是看重,问了很多地方上的问题。不过也时不时的向韩冈询问,而韩冈也尽力回答,对范纯仁多有维护,不过在说道新法时,韩冈就十分坚持,丝毫没有偏向旧党的意思。

    比寻常的问对多了一些时间,半个时辰左右,范纯仁才从崇政殿中告退出来。

    走了没两步,又听见背后有人叫,“尧夫。”

    回头看时,却是韩冈追了上来。

    尽是被人从背后叫住。范纯仁不由得想到这是不是今天哪里不顺。

    而韩冈这么快就出来,也让他挺惊讶。

    “敢问大参有何指教?”

    “不敢。之前听孙莘老提起傅尧俞此人,并说其人与尧夫相友善,不知是否确实?”

    孙觉已经向韩冈举荐了人?范纯仁略感惊讶,昨天他都没听孙觉提起,难道是回去之后又有了什么变化?

    不过孙觉向韩冈推荐的傅尧俞,范纯仁却十分的熟悉。

    “傅钦之?……大参没有听说过他?”

    “听说过此人,不过并不熟悉。此人如何?”

    傅尧俞与韩冈之间没有交集。韩冈也只知道他似乎是在英宗时比较受到看重。

    “庆历二年的进士,治平年间的知谏院,离朝也有十余年了,难怪大参不熟。”

    范纯仁的感慨,听起来有几分讽刺韩冈年资浅薄的味道,不过韩冈也没在意,“不知傅钦之的为人如何?”

    “傅钦之性亮直。英宗时,为尊濮王一事上表谏阻,天子不受,便坚辞出外。既至州郡,绝口不言出外缘由。有人问及,方才说:‘前日言职也,岂得已哉?今日为郡守,当宣朝廷美意,而反呫呫追言前日之阙政,与诽谤何异?’”

    “若如尧夫所言,诚乃佳士。”韩冈点头说道。

    这跟自己倒是挺像。一码事是一码事,在言官的位置上尽力劝谏,到了地方,就安心做事,不会拿着劝谏天子被贬一事,宣扬自己的刚正。对御史来说,这种贬官是扬名立万,换做他人,会宣扬一辈子的。傅尧俞绝口不提,可见其人的正直。

    “大参可知他现居何职?”

    “孙莘老说了,监黎阳县仓草场。”韩冈抿了抿嘴,“的确非是待贤之地。”

    …………………………

    在宫中无法细说详情,范纯仁很快便与韩冈道别而去。

    回到政事堂自己的公厅中,一群堂吏上来拜见韩冈。

    又捧上了一叠亟需他批阅的公文。

    韩冈拿起公文,开始批阅,顺便让人去找傅尧俞的资料。

    中书门下的架阁库中,有着每一位官员的履历。想要查找任何一名官员,基本上都能找得到。

    傅尧俞的档案很快便被拿来了。

    在上面,韩冈看到了少年得志的新进,二十不到就中了进士,三十出头便就任御史。四十岁成了殿中侍御史、起居舍人,同知谏院,为英宗皇帝所重用。不过到了先帝赵顼在位之后,便因反对变法,官途一落千丈。

    先是出外,然后一年六迁,让他一整年的时间都在道路上奔波。

    这基本上就是除了远窜岭南之外,整治政敌最狠厉的手段了。就算是贬去监盐茶酒税,虽是穷困,实际上也能得一个安稳,可若是不断迁官,在路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了急症。可见其开罪王安石不浅,下面的人为了迎合王安石,下了狠手。

    不过韩冈又看了傅尧俞的历年考绩,却皆在优等,完全不像是旧党的样子。

    比如富弼、文彦博,他们因反对新法出外之后,到了地方完全不会去推行新法,而是消极怠工,甚至干扰新法的推行,然后上表说百姓反对新法,所以无法执行。

    傅尧俞不一样,他对新法反对归反对,但到了地方上却还是尽力去执行,这一点,只看他历年的考绩就可以明白。而且他还不是被贬后的改弦更张,要不然现在就不会接连做了好些年的监仓草场。

    之所以会成为监仓,倒不是新党的打压。是因为他在徐州时,有人告发一人‘谈天文休咎’,也就是拿着天象说吉凶祸福,傅尧俞以没有实证,不加受理。但朝廷对此罪一向十分重视,由路中提刑进行审判。当受到告发之人被处刑之后,傅尧俞也因为没有及时将人捉拿归案,而被削去了官职。过了半年多,重新被启用为监黎阳县仓草场。

    难怪孙觉会推荐他。

    如果不是极擅作伪的人,那么就是个标准的正人君子。

    看起来是旧党元老们害怕损害了与自己的关系,选择了一步步来。

    韩冈觉得这的确不错。

    现阶段,双方都在试探中,洛阳那边能保持着这样的心态,对双方的合作很有好处。

    傅尧俞的品行,韩冈很满意,剩下来,就是他的能力问题了。

    在韩冈看来,品行也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才干。不过旧党元老悉心挑选出来的这一位,能力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否则也不必孙觉,和他背后的那几位如此费心。

    以傅尧俞的资历,至少一个卿监才能安排。

    而想要拿到这个等级的职位,对已是参知政事的韩冈,却并非难事。

    就像王居卿,韩冈便准备安排他去做判军器监。

    王居卿的档案现在也在韩冈手中。

    王居卿也近六十岁了,升任侍从官却是最近的事。

    他过去在地方上的功绩,履历中记得很清楚,跟韩冈之前了解过的没有区别——朝中的重臣,韩冈都是会尽量去搜集他们的资料,这也是为弥补家世底蕴不足的缺陷——的确是个能做实事的人才。

    不过更让韩冈感兴趣的,是有关酿酒酿醋的一件事。

    酿酒酿醋的连灶法据履历中的记录,是王居卿所献。但在韩冈的记忆中,这似乎是吕嘉问的功劳。

    虽说名字似乎有些区别。一个是连醦法,一个是连灶法,但看功用,都是省下了柴草费,应该是一回事。

    据韩冈所知,吕嘉问便是因为行连灶法每年为朝廷省了十六万贯,故而得到了褒奖,之后才在王安石那边留了名。

    如果推理一下,可能就是吕嘉问抢了王居卿的功劳,或是吕嘉问因为推行而独揽其功,而王居卿虽然是献法之人,却被遗忘了。

    这是多少年的仇怨了?

    如果这旧档中记录得没有问题,也难怪在廷推上,王居卿会背后捅上一刀。

    既然有这份旧怨在,韩冈倒是可以安心的使用王居卿了。

    安排王居卿、傅尧俞很容易。

    比起在西府做枢密副使的时候,参知政事手中的人事权要大得多。

    主管低阶和中高阶文武官的铨曹四选——三班院、流内铨、审官东院,审官西院——其前三个衙门,很长时间以来,都在政事堂掌握中。

    而自从王安石主持设立审官西院,把本属枢密院的中高阶武官考课选任之权,也转到了政事堂手中。在人事权上,枢密院更是一落千丈。虽然说枢密使们对武将的提名,审官西院一般不会驳回,但若是遇到两府相争时,枢密院只能吃瘪。

    而且政事堂中的宰辅,并不是只能通过铨曹四选来间接影响人事安排,还有所谓的堂除,也就是归属于政事堂直接注授差遣的职位。从地方,到中央,堂除的范围无所不包,而且还在不断扩大中。

    现在韩冈只要一句话,上百个军州,近千县监,都可以拿出来让人挑选。

    在韩冈而言,困难的不是位置问题,而是他手里缺乏中低级的官员。

    政事堂之中,韩冈缺乏足够的青绿小臣,去占据中低层的位置。而新党一方,每隔三年就有数百个选择,在国子监中更有两千余人等待挑选。

    如果韩冈有足够的人手,现在就会设法将他们安插进中书五房之中。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以及各房的检正公事、习学检正公事,都是宰辅们必须控制的位置。

    这些个变法后才设立的官职,曾布、李清臣、李承之都是从这里起家的,韩冈也曾经有机会就任最高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只不过给他推了。

    但进入中书就等于搭上了飞黄腾达的直通车,必须要升朝官才能就任,现在这些位置上,理所当然的都是新党成员。

    看着这几个职位,手中无人的韩冈也只得干瞪眼,所以他就任参知政事,便只能依照惯例,安排了几个亲信的家人,进政事堂做掌管文字的吏员。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三)

    【今天就只有一更。】

    虽然说夹袋里缺人,韩冈只能安排几个亲信进中书,做为自己奔走的吏员,韩冈也不担心他会被手下的僚属们给架空了。

    各房检正、提点,大半是蔡确和曾布提拔上来的,将他们从人人称羡的堂官,送去开封府大狱与叛逆作伴,也只消韩冈说上一句。

    韩冈不屑杀鸡儆猴,可若是有人想要试一试他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有多旺,他也不介意拿人来试一试火候。

    现在谁都知道韩冈若是脾气拧起来,就又是一个拗相公,再有了太后的支持,王安石贵为平章军国也没辙。

    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张安国,就不太方便下手。其乃是王安石的门下客,诗文往来,韩冈都与他见过好几次。几年前他便是是刑房检正,之后出外做过一任通判回来,就坐到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位置上。

    之前张安国领着一队同僚来拜见韩冈,态度谦恭倒是谦恭,就是不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

    气学的学子若是能早点大批入仕,韩冈就能轻松一点了。可惜正常的进士出身的官员,没有十余年的磨练,很难晋升京朝官。除非是才干突出,才能在十年之内走进朝堂。

    选人、京官阶级的官员,其实也能充任各房检正,但那就不能叫做检正公事,而只能称为习学公事。

    只是更加让韩冈感到无奈的是,他手上连充当习学公事的合格人才也几乎没有。

    不过韩冈也不是太过担心。

    既然他已经成为了参知政事,很快就会有人来投靠了。

    吕惠卿、章惇、曾布,将蔡确、吕嘉问、李定、曾孝宽、李承之也算进来,这一干人,都可以算是新党的核心成员,或曾经是。

    但他们没有一个是王安石的学生。曾布跟王安石的关系近一点,因为王安国的夫人就是曾布的妹妹。而吕惠卿、章惇、李承之等人,都是他准备变法之后,由朋友推荐到他手边的。

    尤其是蔡确,当年韩冈第一次上京拜见王安石的时候,蔡确还没见过王安石,等韩冈第二次上京,蔡确才有机会跻身到王安石的身边。

    而王安石当年在金陵教授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在治平、熙宁年间考中进士,如今最多也只有十余年的资历,想要进入朝堂高层,至少再有十年时间——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进步速度,甚至远远比不上蔡京。

    既然新党都是如此,韩冈也不会强求提拔起来的助手都是气学的成员。

    反正只要认真做事,韩冈也不在乎他们到底是哪一派的出身。

    “大参。”

    配属给韩冈的堂后官在厅外通报了一声,就领着两名吏员进了公厅。

    后面两人的手上,又是高高一摞需要处理和批阅的公文。

    韩冈放下了手上的卷宗。他在处理私活上,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也难怪这位堂后官会过来提醒。

    虽然韩冈也不是没有在处理着政务,但案头上的宗卷不见减少多少,

    与天下所有的衙门一样,中书门下内的官员数量并不多,为数更多的是听候差遣的堂吏。

    六百余名堂吏,由中书各房的堂后官管理。堂后官们的直接上司,是提点五房公事。堂后官和提点往往是吏员出身,正好与士大夫担任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相对应。

    大宋四百军州,能够入流的吏员,平均每年只有二三十人。而中书门下的这些堂后官,就占去了吏员晋升官员的大部分份额。出身于吏员的行列,很多都是几代传承,就是韩冈也必须依赖他们来处理手上的公务。

    但凡吏员要想对付新上任的官员,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将公务全都堆上来,不论是积年的案子,还是新出的案子,都混在一起呈上来。先一棒子将人给打晕。让其望而生畏之后,吏员们就能上下其手了。总之就是下马威。

    只是能够走进政事堂的都是从三万官僚、两千进士之中搏杀上来的英杰,早见惯了人事。或许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中书堂吏想要欺瞒、整治宰辅们,有没有胆子另说,成功率就低得可怜。

    所以论起手脚干净,遵纪守法,中书堂吏跟其他衙门的胥吏没什么区别,但比起谨言慎行,中书门下的胥吏们却是其他衙门所比不上的。

    韩冈也是初来乍到,尽管公务多得让他一时间差点手忙脚乱,但他并没有感受到吏员们的恶意。而且这些公文,也会先经过各房的检正官。

    各房都要处理各自的一摊事务,也要对各项公事给出自己的意见,并不是按照发来的原样,全都堆在宰相和参知政事的案头。

    刚刚送来的这些公事,不怎么重要的,直接就可以从韩冈手上打发出去。绝大多数的公文,韩冈只消看两眼,画上一圈或一勾就可以丢到一边。

    这就跟韩冈接见官僚的情况相似。每天被引入政事堂中拜谒宰相、参政的官员,数以百十计。宰辅们平均接见每个人要是超过五分钟,今天就别做事了。所以基本上都是说上两句就送客。

    不论那些官员为了拜见宰执,事前准备得多充分,也不论那些奏章在书写时,耗费了多少精神,几易其稿,在宰辅们这里,很多时候,都是不值得多看一眼,多问一句。

    但有些重要的奏章,可就需要写上处理意见,然后进呈给太后。方才韩冈刚刚仔细看过的一份奏折,说沂州雪灾,冻伤人畜无数,急需朝廷赈济。韩冈写明了可以交由京东东路转运使来处置,但沂州必须及时上报伤亡情况,并在回忆了京东东路漕司和沂州的库存之后,又建议太后下拨两百本度牒,给予沂州使用。

    而最为紧要的公事,则必须在东府所有宰执的手中走上一边,集中所有人的意见然后呈交上去——韩冈现在正在看的一封就是,事关黄河堤防,再小都是大事。

    都提举河防工役的程昉上表奏闻,黄河下游内黄段北堤今冬整修时出现大面积的坍塌,可能之前修筑时偷工减料的结果,急待朝廷处置。

    韩绛和张璪都表示由都水监派人去查看究竟,到底是过去修筑时的遗患,还是这一回整修不力造成的损坏。韩冈想了一想,提起笔,建议太后派人去现场体量——在这里,他与韩绛、张璪有着相同的意见——只是没提议派哪里的人。

    韩冈一份份的公文、章疏看过去,不知时间流逝,有些昏天黑地的感觉。

    其实他若要偷懒,也有的是办法。

    简单的随手批阅,困难的就要带回去找幕僚一起处理。若是困难又紧急的公务,就要看情况,或是拉着几位同僚一起商议,或是干脆以奏论不明为由打发回去,让人重写。

    否则以韩绛的精力,哪里能处理得了这么多公事?只是为了尽快上手现在的位置,韩冈才会不厌其烦的悉心检视奏章。

    韩冈好歹是从一县之地爬上来的,县中、州中、京府中的位置都做过,路中监司更是转运使、安抚使、制置使的名号都挂过,那时候处理的公务,与现在比起来,不过是数量多寡,以及范围大小的问题。

    但韩冈将桌案上的公事处理了一多半之后,韩冈的堂后官又进来通知他了,“大参,时间差不多了,相公和张参政都要往前面去了。”

    自然,这位堂后官的身后还是有着两名捧着公文、奏章的胥吏,进来将这些公文放下,然后拿走了韩冈已经处理好的那部分。

    看了看桌案上又堆起来了的公文,韩冈抬眼看着厅外,对面院墙在太阳下的影子,已经向着东北方,被拉得老长。

    “都这时候了。”

    韩冈长身而起,虽然手边的公文很重要,而且若不能及时处理,等他回来,说不定连桌子都看不见了,但他现在要处理的事情更为重要。

    ——作为统掌天下权柄的宰辅,中书门下的宰相和参知政事们,手中最需要处理的公务,主要还是人事。除了一些公事需要相互通个气,更重要的是有些职位,需要他们共同拟定就任人选。

    不过当他走出门前,顺势回望了一眼,韩冈顿时无比怀念起他当初在同群牧使和判太常寺时的清闲了。那时候,他每天最多也只需要花上一盏茶的时间来处理公事!

    韩绛和张璪都比韩冈早到一步,早早的就来到了宰辅共同议事的后厅。而检正中书五房的张安国也在其中。韩冈进门后,看见两人先至,便告了个罪,然后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玉昆昨日只是过了庭参,今天才算是初次处置堂中公事,可还习惯了?”

    “还早。前些日子实在太清闲了,得过些天才能习惯下来。还得请子华相公和邃明兄多担待一阵了。”

    韩绛的问话倚老卖老,韩冈也不介意。欠了一份人情是小事,关键是辈份和年纪差太远。说了又问:“今天有那几处需要除人?”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四)

    “这一回需要堂除的不算多,就两只手。”张璪笑说着。

    张安国则拿起手上的资料回答韩冈问题,“开封的中牟知县,京西的襄州知州,两浙路的明州知州、杭州通判……”

    韩冈用心听着。张安国念出来的这些官阙,与他收到目录没有什么差别。

    在决定选人等级文官的流内铨门外,有所谓阙亭。但凡州郡申报衙署中有官阙,流内铨便会张榜公布,这是避免奸猾部吏倒卖官阙。而宰辅们手中的官阙名录,记录着阙额。每天都会发送到各位宰辅的手中,待他们进行安排,也就是所谓的堂除。

    堂除,就是需要经过政事堂直接授予的职位。如果只是知州、知县,照常理是应该交给审官东院来拟定人选。可是自开国时起,比较重要的知州、通判、知县的职位,便被政事堂直接控制,究竟安排谁去就任,全得要当时的宰辅来发落。

    随着时间的过去,堂除的范围也越来越大。每一任宰相,都会自觉或不自觉的去干涉审官东院——或其前身审官院——的工作。当这些干涉成功后,往往就会成为定制,从此这个职位便成了政事堂的所有物——而以政事堂与审官东院的上下级关系,宰辅想要伸手,鲜有不能成功的例子。

    现如今平均每天,都要有五到十个州县亲民官,或路中监司属官,或在京百司主官,需要宰辅们来决定。

    韩冈昨天用了半个晚上的时间,将堂除的范围背了下来。大概几乎所有的望县,上州以上,全都是堂除的范围。

    而宰辅们的手上,还有一份眼下在都中候阙的官员名单。

    只是他们并不需要按照候阙的官员名单来安排,那些正在任上、有后台的官员往往不满任便能迁转,而没有后台的官员,在京城中待两三个月等官阙都是常事。

    一般来说,当宰辅们将这些官阙派定之后,每隔五日就会要进呈给天子过目。

    “玉昆……可有心仪的人选?”

    待张安国念完,张璪问着韩冈。

    韩冈轻呷了口茶汤,道:“韩冈初入中书门下,朝中贤士仅知一二。过去也只在关西、岭外、京西、河东等处任职过,对本路的官吏贤与不肖有所了解,州县繁剧清省与否略有心得,可其他地方就不怎么熟悉了。”

    张璪闻言,与韩绛对视了一眼,脸上稍稍有了些许笑意。

    他们不怕韩冈提条件,就怕韩冈不提。以他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什么位置都要抢,那可就让人头疼了。王安石能以一新进的参知政事,逼得政事堂其余宰辅无处立足,正是因为当时赵顼全心全意的信任。

    “除了京西,无不是边境要地,亟需身兼文武的贤能治理州郡。”张璪顾谓韩绛,笑叹道:“除了玉昆,还真想不到有谁能衡量此等贤才。”

    韩绛则苦笑着摇摇头,颇是无奈,“……玉昆在京西主持工役,从南到北都走遍了,说起当地人情地理,我等是比不上玉昆。”

    张璪笑容不改,“子华相公说得是,的确不如玉昆。”

    韩冈点点头,笑道:“子华相公、邃明兄谬赞了。其他去处,可就要劳烦两位。”

    就韩冈所知,这一年多来,堂除的候选名单,大半都是由蔡确、曾布先行拟定,再与韩绛、张璪商议,并进呈给向太后。不过据说向太后有打算改变这一点,在宫中也有些流言传出来,或许这也是蔡确决定叛乱的主因……至少是之一。

    如今蔡确、曾布败事,张璪肯定想趁此良机,扩张自己的权力范围。灵寿韩家累世簪缨,韩绛也有的是亲朋好友和亲朋好友的亲朋好友、以及他们的子弟需要安排。

    韩冈要与他们相争,不会急在此时。正如韩冈对韩绛所说,他对朝中官员的了解太少,就任的地域也不算多,对遍及天南地北的职位,很难挑选出合适的人选。万一任人不当,韩冈必须要付连带责任。韩冈可不想隔三差五便被罚铜,钱是小事,但太丢脸,也会损伤个人的威信。

    在韩冈看来,与其只能在大饼上舔一舔,还不如先切上一块独占下来,小归小,却是能够稳稳的吃进肚子里去的,谁也争抢不得。

    几位宰辅的对话,张安国权当没听到。

    正常宰辅权力分账,不会如此**裸,一般也就是在人事安排上,通过对一处处官阙进行不断的提议、争论、妥协,最后划定各自的权利范围——是默认,而不会明示。

    而韩冈直接将话给挑明了,的确省了不少时间和误会,不过也太直白了一点,仿佛武夫的脾气。韩绛这样的老派人明显的不习惯,倒是张璪,反应过来后,还不忘讨价还价一番。

    韩冈通过廷推进入中书门下,在太后的支持下显得气势汹汹。现在韩冈只要求几处边角地——京西也就是个添头——其实是退让。他的要求,跟他得到的票数比例相当,差不多四分之一。

    韩绛的性格厚重,韩冈也是给韩绛多一点尊重,这是他应得的回报。之前政事堂中的政务,多决于蔡确,现在让韩绛舒舒心,也是应当的——他还能在政事堂中待多久?

    不过说到底,还是韩冈在政事堂中没有底蕴,当年他若是接受了韩绛的举荐,担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对中书门下有些熟悉就方便的多了。至少能在那些堂吏和堂后官中间打下基础,下面有了根基,做事就不会两眼一抹黑。不过以当年的情况,韩冈拒绝中书,就任判军器监,对他是最为有利的选择。

    当然,韩冈在现阶段,也没必要去与韩绛、张璪争夺更多的职位。他还没那么多人需要安排,争来了也无用。现在要做的是稳扎稳打,抓住几个关键性的位置就够了。

    在这其中,军器监是韩冈必须要拿下的地方。

    那是王居卿的位置。

    从韩冈之前所了解到的王居卿一贯以来的表现,他应该很适合这个位置。就算王居卿不称职,韩冈在军器监中也有足够的基础,让军器监能够稳定运作。

    而且王居卿是侍制,目标又是军器监,韩冈要拿到这个位置就更容易了。

    卿监以下的官员任免,都是政事堂的职权范围。可涉及到侍制及侍制以上官员的位置,那就是天子的权柄了,宰辅们只有建议之权。仅仅是天子的安排不当时,宰辅们也能表示反对,到时候,就看皇帝和宰辅哪个撑不住先退让。

    军器监从地位上说,属于卿监一级,宰辅们可以直接任命,事后报备。但由于这个衙门在朝堂中地位特殊,历任判监都是得了天子钦命,由此成为故事,加之往往由侍制官担任,宰辅们也只有推荐之权。

    要说服太后那边很简单,此外只要跟韩绛、张璪通个气就够了。两人不反对,又有太后支持,王安石就算想要反对,也无能为力。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王居卿给人翻出什么黑历史来。如果他过去犯下什么大错,给人揭了出来,韩冈也救不了他。

    韩冈不信王居卿在给吕嘉问背后一刀前,没有半点准备。

    可是不做事,就不会犯错。这不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通病。越是事务繁剧的衙门,越容易出事。越是清要的衙门,就绝不容易犯错。

    三馆崇文院中的校理、检讨、编修、校书们,怎么都不会出事,又因为身居储才之地,升迁往往极快。而三司衙门中的官员,往往难有全身而退。就是贵为宰辅,也时不时会被罚上几斤铜。

    想到这里,韩冈又想起司马光当年议论黄河改流的事。吕公著反对任命司马光的论述实在太典型了:“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

    因为过于典型,韩冈一想起,做实事和说话的区别,就会想起这一桩。日后若是也写私人笔记,记录一些朝堂中的经历,韩冈不会忘记将这一桩给记录进去的。

    王居卿是靠做实事做到了侍制,他犯下的过错,只会比人多,不会比人少。

    韩冈不担心他在推荐王居卿担任判军器监之前爆出来,只担心在王居卿就任之后,给人揭出来。

    那时候,就又是一团乱。

    从这方面来看,御史台中就需要安排一个人了。通过做翰林学士的沈括,不难做到这一点。不需要正直的,只需要听话的。也不要他能够攻击谁,只要其存在于御史台中,远比直接上场攻击更有威慑力。

    至少能让人想要攻击王居卿时能投鼠忌器。

    除了王居卿之外,韩冈还有其他的担心,黄裳的制科考试能不能通过也是需要考虑的一件事。

    如果只是给他安排一个位置,倒是很好说。但这毕竟是比进士科还要高一个等级,又名大科的制科考试,开国以来,能通过的还没超过五十人。刷掉黄裳,没人能说不是。

    不过在宰辅会议时,没有太多时间给韩冈思考问题,还有铨曹四选进呈上来的最近一期的人事调整名单。

    韩绛将这份名单压在手上,对韩冈道:“已经开春了,西域的雪也要开始化了。组建西域都护府的事不能再拖延。”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五)

    “西域都护府?”

    韩冈也不看名单了,抬头问着。

    “叫安西都护府也行。”韩绛道,“方才也说了,玉昆你对西域最是熟悉,王舜臣就更不用说了。”

    “的确需要设立一个统掌西域的衙门。不过都护府也好,安抚使司也行。”

    张璪摇头:“安抚使位太高,王舜臣年资不够。”

    韩绛也道:“他要做,至少得再过十年。”

    文臣好说,武将想要做到一路安抚使,王舜臣这个年纪实在是太年轻了。不过以他的功劳,十年之后,说不定还有可能进入枢密院,步郭逵后尘。

    毕竟王舜臣是独立领军,打下了西域。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而帅臣更为难得。

    张璪问韩冈:“玉昆,王舜臣的表字是景圣吧?”

    “没错,不知邃明兄何时听说?”

    王舜臣就算可归入当世名将的行列,以张璪的身份也不会刻意去打听他的表字,而且王舜臣的表字流传的并不广。

    “京中民间都在传说有个能定西域的王景圣。一说汉唐武功,就是定西域,如今国朝在民间能与汉唐相提并论,得王景圣之力甚多。”

    “民间传言多有夸大,多是说书人的功劳。”韩冈沉默了一下,又感慨着,“他的表字还是王襄敏当年所赠。”

    韩冈的话,让韩绛和张璪都沉默了,片刻后,韩绛叹道:“……王子纯是可惜了。”

    韩冈沉沉的点了点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听人这么说,韩冈这些年来已经听人说了同样的话很多次了。

    因为王韶的早亡的确让人十分痛惜。

    能领军而胜的主帅,不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王韶,是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率领一支偏师杀了出来。王韶若不是早早的病死,现如今至少能做到枢密使了,说不定,宰相都有得做。

    “幸好王子纯还留下一个王厚。这一回平乱,他的功劳不小。”韩绛说道。

    韩冈笑道:“功劳的确不小,但朝廷也没有亏待他。”

    西上阁门使,兰州观察使,带御器械,提举皇城司,这是王厚现在官职。之前西上阁门使只是本官的官阶,现在又成了差遣。也就是说他即管着皇城司,同时也管着横行五司之一的西上阁门司。禁中兵权的三分之一在他手中,又管理着一系列有关礼仪性质的事务,实权在握,正炙手可热。日后不是三衙,便是西府。

    只不过,韩绛和张璪都明白,韩冈说朝廷没亏待王厚,可不是为了说朝廷对王厚够意思。

    “王舜臣现如今是东染院使、甘州团练使。”张璪表现得对王舜臣十分熟悉,“他现在能做安西都护?”

    安西都护,不论是在汉在唐,地位都很高。唐时到了安史之乱前,安西大都护更是要么皇子挂名,要么就是权臣。

    而且都护一职兼管文武,这个位置不能等同安抚使,更接近于宣抚使。以西域的幅员之广,同时道路因天山而南北相隔,在地理上也不方便安排为一路之地,至少的分成两路。

    王舜臣又是武将,而不是文臣。

    从人、从地、从官,从各个角度来看,王舜臣成为安西都护都不适合。

    但从功劳和威望来看,却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而且若是派个文官过去,到时文武相争,又该支持谁?

    韩冈看着韩绛。既然是韩绛先提起王舜臣的事,想必他已经有了些想法。

    “王舜臣若能安心在西域十年,可任其权发遣安西都护。”韩绛说道。

    西域对朝廷来说是鸡肋。

    看着地域之广,堪比中原,实际上是个窟窿,每年都需要朝廷大笔的投入。这是攻下了河西之地后,顺势而为的结果。不过能拒敌于国门之外,让中原之地在外围再多上一重防御,终归是一桩好事。

    对外扩张,总比在家门口抵御敌人来得安心。之前多少儒臣说虚外守中,有很多都是因为开国以来,大宋始终居于弱势,不过是说葡萄酸的狐狸。现在国势复振,对外喊打喊杀的就越来越多。连寻常士人唱和的诗文中,提到卫霍或是班定远的次数都多了许多。

    “但王舜臣的年资还是太浅。”

    韩冈盯着韩绛。他不介意代王舜臣答应下来,三五年之内,西域方向,王舜臣走不开。而三五年后,韩绛和张璪都还不一定能留在现在的位置上。

    但韩绛方才可是说了,安抚使可都要十年。

    “将王舜臣调回来的,军心士气可能维持?”韩绛反问韩冈。

    当然不行。

    韩冈摇头道:“西域人心尚未归附,王舜臣最好还是得先在那里留上一阵。黑汗国惨败之后,必然心有不甘。等西域开春雪化之后,定然会出兵东来收复失地。”

    “既然势必留任,又何必说年资?”韩绛道:“皇宋开国以来,安西都护从未授人。”

    因为晚唐之后西域就丢了,大宋开国后,也没能重新夺回西域。

    但韩绛说得韩冈也明白。

    既然之前从来没有设立过,安西都护府是高是低,全凭政事堂来定。而安抚使的位置高下,早就确定了。

    王舜臣十年后才能做一路安抚使,但现在就可以做都护——尽管是权发遣。

    设立西域都护府,王舜臣任权发遣都护。

    这看来是韩绛、张璪预付的账单。

    不过还不够。

    “记得朝廷之前封了伊州观察,西州观察。”韩冈说道。

    那些投效大宋的土官,朝廷一向舍得赠与官职。光是一个西州回鹘,便是观察使、防御使封出去一堆。而王舜臣现在一个遥郡团练使,在职位上,就有着极大的差距。

    “武臣外任的遥郡之封,也只能到观察使为止。”张璪说道。

    节度使、节度留后不要指望。

    他看着韩冈,笑得意味深长:“而且这件事,得跟章子厚商量。”

    武官的差遣任命,归属审官西院和三班院,在政事堂管辖之下。但武将的本官晋升,则是在枢密院的权限下。

    朝廷设立安西都护府,都护地位就算能与安抚使相当,超过了政事堂的人事权限范围,可举荐之权还是在宰相和参知政事的手中。不过想给王舜臣加一个观察使的遥郡,先得问章惇、苏颂同不同意。

    韩冈点点头:“韩冈明白。”

    这好说。

    章惇就算要与自己对立,也不会将事情放在王舜臣的头上。

    西域离京师实在太远了,也完全没必要。弄坏了在武将中的声誉,对章惇自己都不是好事。

    见韩冈胸有成竹,韩绛和张璪都没有其他话要说了。他们所要做的,只是设立安西都护府和让王舜臣就任权发遣都护两件事。至于王舜臣的遥郡,那就由韩冈与章惇打交道去。

    西域事毕,韩绛端着温热的茶水喝了两口。突然就叹了起来,“若不是种五重病,这一回就让他去做大都护了。想必王舜臣也不敢有二话。种五也该会乐意。”

    肯定会乐意的。

    朝廷在近年内不可能北上攻辽,对于此事,高阶将领没有不清楚的。

    种谔那种没有战争就会浑身不自在的人,怎么可能不愿意抽空去西域跟黑汗人打?

    只可惜种谔生了重病,种建中写了信来,向韩冈求医问药,韩冈之前已经向太后申请过了,从太医局中选了一名翰林医官去为种谔诊治,还特地赐了许多珍贵的药材。

    “希望种五能吉人天相。西军有三种之说,可只凭种诂、种谊,撑不起种家。”

    十年前韩绛曾为陕西宣抚使,统领大军往攻横山。虽说是惨败而归,但他对西军的了解,也不是寻常辅臣可比。

    种诂曾经上表投诉庞籍贪功,如此胆大妄为,触动了每一名文官的神经,所以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被重用,一直都在边郡。种五能晋身三衙管军,但种诂永远不可能。而种谊,不论名气和功绩都与他的兄长差了太远。

    “种子正的子侄中,也有几位将种。种朴、种建中、种师中这三人。”韩冈说道,“放在西军的年轻将领中,也算得上是出色。”

    “种建中?”张璪像是想起了什么,“好像曾经看见过这个姓名。”

    “种建中是明法科出身,之前随军在种子正身边参赞军事。现在又转回文资,灵州的灵武知县。”

    边州的知县不值钱,种建中从武资转回文资,以从八品的京官大理寺丞担任灵武知县,根本就没人跟他争这个最近从西夏旧址上设立的新县。

    “这就对了!那一次看得正是宁夏路。”

    “这三人可用于北事?”

    “种朴、种师中也在宁夏路?现在朝廷不正是在用他们镇守北疆?”

    辽国迟早要解决,但绝不是现在,这是朝中所有宰辅的共识。

    至少要等到耶律乙辛谋朝篡位,辽国国中人心不稳的时候。那时候打起拨乱反正的旗号。

    两家皇室可是有亲戚关系,在澶渊之盟中,宋真宗、辽圣宗便约为兄弟。刚刚‘病死’辽章宗耶律延禧,与赵煦正好就是兄弟关系。

    如果耶律乙辛篡位,向太后有充分的理由为自己的侄儿斥责这名叛臣。

    但在这之前,守住刚刚扩张过的北疆,才是北方边军最重要的一件事。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六)

    【第三更】

    结束了与韩绛、张璪的会面,韩冈返回他的公厅。

    在看见多得让人绝望的公文前,被触动心事的他,还在想着日后攻辽的主帅安排。

    郭逵已经做到了武臣的最高位置,不可能出典大军,出镇于外的机会。

    文臣中,章惇和自己都有资格,但几乎都已是位极人臣,实际领军的可能也很小了。

    如果是防守那还好说。若是举大军,北上收复失地的主帅位置,不论是谁,都有各种各样的顾忌。倒是架着天子、太后,来个亲征是一条可行的道路。

    这样的遐想只占用了韩冈几步路的时间,当他站在公厅门口,所有多余的心思全都飞掉了。

    韩冈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来处理公务,让堆在桌案上的小山消去了几堆。韩冈之前让人拿出来的傅尧俞的履历,终于重见天日。

    刚才与韩绛、张璪议论过堂除的人事安排,边州是不方便了,近期在京西只有一个缺额——唐州知州。

    韩冈觉得,他已经为傅尧俞找到了适合他的位置。

    先将傅尧俞往京城附近调,做上两三个月的知州,等朝中有了适合的空缺,便可以调他回京。这是十分常见的升迁和回京的办法。

    想必这样的安排,也能让西京中的几位满意,也不会让王安石觉得有太多的问题。

    让人将傅尧俞的履历送回架阁库,韩冈喝着热茶,稍事休息。

    闲暇下来,韩冈就想起王安石今天并没有上朝问政。

    王安石作为平章军国重事,是六日一朝,不来是正常的。但韩冈还以为他会过来盯着。

    中书门下都是新党,可想也知道他们奈何不了自己,不过王安石看起来倒是大方。还是说,经过了这么多事后,自己对自家的岳父已经有了偏见?

    平章军国重事不常置,其权力范围很模糊,并不像宰相、枢密使一样,有着明确的制度规定。依照字面意义上的理解,是处置军国重事。至于何为军国重事,那就要太后来决定。

    只是王安石作为新党领袖,在新党成员遍及朝堂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只要是他想干涉的事务,都可以轻易的做到——同样的位置,权柄是大是小,其实还是要看人才是。

    不过到了快黄昏的时候,韩冈终于知道王安石为什么今天没赶着过来了。

    一名韩冈很熟悉的王家家丁被人领了进来,“平章命小人传口信与参政,这几日若有空,请参政过府一叙……还有老夫人也说,好些天没见几位哥儿姐儿,请一起过来。”

    这是摊牌吗

    韩冈并不意外。

    以王安石的性格,不会尸位素餐。他既然是新党之首,当然就保护新党的利益。六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政治家大展宏图之时,王安石因为心力交瘁,倦怠于政务,但新党一旦遇上敌人,他还是会披挂上阵。

    这一番去岳父家,韩冈认为王安石至少会逼着自己确定想要什么,就像今天韩绛、张璪所做的那样——虽然说朝堂权力不可能分割清楚,但划定大致的势力范围,却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岳母吴氏的话,倒是冲淡了这一回鸿门宴的气氛。

    韩冈没有耽搁时间,当即派人回去通知王旖,让她带着儿女先去平章府。而他等到放衙,也直接去见王安石。

    坐在王安石的书房中,韩冈与书房的主人聊着天。

    “玉昆,今天第一次以参知政事上朝,可有何想法?”

    “之前很长时间,小婿上朝后都是站在西班中看着对面的同僚。今日却终于可以站在东面看人了。”

    王安石摇头苦笑,他这个女婿有时候实在让人无奈。

    他将话挑明了问:“玉昆做了参政,在治政上可有什么想做的?”

    韩冈想了想,“政事之先,理财为急。”

    王安石当年对赵顼说的话,现在韩冈还给王安石。

    “这是太后今日询问时,小婿的回答。”韩冈笑着道。

    “哦……不知玉昆打算如何理财?”

    “敢问岳父,今年的军费几何?”

    王安石道:“最多只有之前的八成。”

    铁甲的制造量,已经超过了禁军的数量。斩马刀、腰刀、骨朵、枪尖、箭簇之类的钢铁军器制品,更是数以百万计。

    现如今在军器上,除非进行全军换装,否则短时间内,不再需要大规模的制造,仅仅是就足够了。将刀枪剑戟,弓弩、甲胄、霹雳砲、床子弩、战船、战车等所有军器计算在内,每年装备更换的费用都不会超过三百万贯。

    而没有了战争的消耗,军队的维持费用其实与过去比起来,也不算很多。

    “没错。”韩冈点头,“因为终于天下太平了。西贼覆灭,王师进抵葱岭。北虏也转头向东,却攻高丽、日本了。现在连西军也要削减兵数。”

    “玉昆可是在担心?”

    “当然担心。”韩冈立刻道,“澶渊之盟后,三十年太平时光,使得举国上下找不到一位可用之将,一支堪战之师,任由西贼肆虐。这样的局面,不能再重复。”

    “但西军也不是就此马放南山。”王安石道。

    “的确,并不是解散了事。而且百姓也能得到好处。”

    经过了辽人入寇之后,河东军损失惨重,需要大量生力军来补充。所以西军中至少有八十个指挥要转调河东。剩下的也是汰弱留强,让老弱屯垦,废去的只是山中的无数寨堡。横山深处,消耗了大宋的太多资源,没了这一笔开支,关西诸州的百姓,能够轻松很多。

    “玉昆,你尽说军事,可是要做枢密使?”

    韩冈可不想做。

    东府的权力比起西府要大得多,韩冈就算做了枢密使,手中的人事权和财权,也比不上参知政事。

    东西两府并称,不过是自古以来文武并称。更重要的是自开国以来,外敌对国家的威胁太大。自仁宗之后,军事开支常年保持国家财政支出的近八成,而军事及外交在政治上的地位,这让同时握有军政及对辽外交之权的枢密院,在朝堂上便有着与政事堂相当的份量。

    如果军费大幅下滑,军事在国家政治上的地位下降,那么枢密院也很难保证现在的地位。

    “军事亦是国事,不是枢密使,也可以议论。不过西军的调整,小婿也参议过,暂时没有更多的意见。但如此大规模的削减军费,节省下来的开支,并不是存起来就行了。小婿的本意,并非增加朝廷的收入,而是让朝廷开支调整得更为合理,用到该用的地方。”

    “哪里?”

    “很多。比如小婿正准备提议加大民生投入,各州各县都要设立医院、药局,并设局让鳏寡孤独得以安养。”

    “玉昆,这可不容易。。”

    “先做起来了。不做永远成功不了。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必须有人先开始去做的。”

    “若能如此,的确可以追及三代了。”王安石没有太激动,正与韩冈的话相似,在他看来,事情必须是做出来,而不是说出来,“不过……就这些?”

    “同时小婿还打算给官吏加俸,相应的,也会加强对犯法官吏的惩处,边疆缺人,犯官总是拖家带口,正好用来充实边疆。”

    王安石摇了摇头,后面说的惩处是附带,一开始的一句才是正题。这是收买官吏,树声威,以利诱和威胁相参辅。

    对韩冈的几条政见没有什么新鲜感,王安石道:“还以为玉昆你会在军器监中大刀阔斧一番。”

    韩冈摇摇头,他可没有打算对军器监大刀阔斧。

    军器监的权力范围很大,在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火器局也会重归军器监。理应将生产和研发两个系统分割开来。但由于人事制度的关系,很难做到。这么多年都将就下来了,韩冈也不打算强行更动,以免误事。

    “小婿正想说,近日小婿打算将王居卿调到判军器监。”

    韩冈并不隐瞒,王安石也不惊讶,谁都知道登上参知政事之位的韩冈绝不会让军器监落在他人手中。

    “现任的两位判监,一位是慈圣的从子,另一位是黄夷仲。”王安石说道,“玉昆打算替换哪一个?”

    慈圣就是慈圣光献曹后。判军器监便是她的亲侄儿曹诵。另外已经去世的那一位太皇太后,还有几个侄儿,其中曹评知审官西院,曹志勾当皇城司,曹诱提举醴泉观。至于亲弟弟曹国舅,等他死了,至少一个郡王要追封。

    曹家、高家都是因为是外戚,故而连子侄都得到重用。即便出了赵颢、蔡确的叛乱,但皇宋以孝治天下,只要高滔滔还能做她的太皇太后,只要她还是先帝的亲生母亲,高家的待遇就不会降低。现在向家也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现在王厚之外的另一位提举皇城司,就是姓向。

    在军器监中,另一位与曹诵配合的是黄廉。黄廉很早就投靠新党,王安石欲改役法,他便是马前卒。上一回炮打太尉府,炮弹上的判军器监黄正是他。

    “黄夷仲。”韩冈毫不犹豫。

    “玉昆。曹诵比得上黄廉?”

    “比不比得上,那要怎看了。诸事无扰,黄廉不如曹诵。”

    王安石脸色一变。韩冈的话太直接了,另一位判军器监,他只需要一个干拿钱不做事的。

    “玉昆,你这是道统之争,还是党争?”

    “岳父,小婿一向认为道统之争,不是在嘴皮子上,是在做事上。谁做到了圣人之言,谁就是道统所在。气学讲究以实为证,只在这一点上,小婿不会担心输给谁!”

    “你这是做事?”

    “日后看结果!”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七)

    【周末,只有一章了。】

    日后看结果?

    “这是买赌券吗?!买了之后再看结果?老夫当初推行新法,什么时候不是战战兢兢,遣人分至各路体量,唯恐出上半点差错。身居相位,做事难道是要一翻两瞪眼?!”

    “想不到岳父也知赌博?”

    “玉昆,老夫不是在跟你说笑!”

    王安石盯着韩冈,脸上带了些许怒意。

    韩冈的话实在太冲了一点,连尊卑都不讲究了——这是在说走着瞧吗?

    “小婿也不是说笑。”韩冈依然在笑,“岳父说黄廉好,小婿说曹诵好,既然相持不下,小婿也只能说等日后看结果了。”

    “火器局的事,难道黄廉做得不好?”

    “做得很好,所以应该升任了,留下曹诵配合王居卿。”

    “王居卿非是适任之人。”

    王安石耐着性子跟韩冈说话,换作其他人,何曾会让他费心费力的解释、辩驳。

    “但在韩冈看来,王居卿在军器监会做得更好。若王居卿就任军器监,韩冈可是有把握让军器监拿出让辽人望尘莫及的新式武器来。平章若是不信,韩冈也只能说等日后再来看了。”

    ……………………

    韩冈走出王安石的书房有些急促,几乎就是被赶出来的。

    “玉昆。”

    王旁迎了上来。

    韩冈和王安石在书房中说话,没有让他旁听。王旁去里面见过了妹妹和外甥,回头就看见韩冈从书房中里出来。

    “到底怎么了?”

    甚至不用进书房去,看韩冈的样子就知道是不欢而散。

    “仲元,回头帮忙劝劝岳父,消消火。朝堂上的事,没必要带到家里来。”

    王旁皱起了眉头,跟他的父亲方才在韩冈面前的模样真有几分神似:“玉昆你到底跟家父争个什么?”

    “仲元,你可听说过大虫巡山。”

    王旁点点头。

    民间山中有山大王的说法,所以有俗话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王旁小时候听多了乳母说的故事,很多都是山大王吃了某个不听话的小孩子,可谓是黑色的童年记忆

    大虫之所以会被称为山大王,就是因为会没事在山林里绕着,所以许多穿越山中的道路,冷不丁的就会冒出一只吃人的大虫。

    “其实大虫所谓的巡山,不是想巡守地盘,而是用尿划定猎食的范围,通过尿液的气味,来警告同类和其他猛兽,莫要侵犯。”

    说大虫,王旁当然不清楚,如果是说家里养的狗,王旁就明白了。狗在树下撒尿,是人都会见过。

    但王旁笑不出来。

    看似是闲聊时的趣闻,韩冈就是明说了,他是来跟王安石划分势力范围的,只是用作比喻的例子太过粗俗。

    “这……”

    他甚至觉得无话可说。

    韩冈明确的说要与新党划分势力范围,要在朝堂上占下一片地盘,王安石要是能答应韩冈,就是白日见鬼。

    韩冈陪着王旁在院中说话,“虽然说大虫这么做,看起来腌臜了一点。但这样的提醒,就避免了与同类或其他猛兽的冲突。两只猛兽打起来,非死即伤,对哪边都不是好事。”

    王旁明白韩冈的意思。

    现在各自退让一步,还能留些情分。若是变成了牛李党争,或是之前的新旧党争,可就是不死不休了。

    只是要比年纪,王安石肯定不比不上韩冈。真要将情分消磨尽了,日后对自家的妹妹也没好处,那还有几十年的夫妻要做呢!

    “愚兄明白了。”王旁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发沉。

    韩冈叹了一口气,化作一片白雾在初春的夜风中散了开去。

    他不知道王旁能不能劝得住王安石,但总算是尽了一份人事,不过另外一个长辈的情况就更麻烦。

    ……………………

    因为程颢是韩冈的半个老师,又曾为帝师,开封府对其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尊敬。

    不过仅仅是抄走了所有学生与刑恕往来的信件,就让泰半程门弟子都慌了神。

    还在坚持讲学的程颢座前,每天坚持过来听讲的学生越来越少,时至今日,就只剩下二三十人。

    程颢苦中作乐,说圣门七十二贤,孔子三千学生中,贤人也只有七十二。而他这里就有二十多,比不上圣人,却也足够自豪了。

    但这样的话,只是自我解嘲,改变不了现状。

    在很多人眼中,程颢的门下教出了一个叛逆。

    幸好昨日殿上传信来,将开封府中所有因为蔡逆一案被搜去的信件全都烧光,终于让程门上下都安了心。

    “真是兴衰一瞬间啊。”周文璞远远望着程颢讲学的寓所大门,“两个月前,那里可是夜不闭户,士子出入不绝。”

    宗泽摇头:“谁让出了一个刑恕?”

    “不仅仅是刑恕的问题。开门受徒,贤与不肖,皆入门来。是道学本身的问题。”周文璞对宗泽道,“汝霖应该听说过‘物尽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吧。”

    宗泽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当初就是韩冈以这八个字来辨析华夷之分,并将之解释为自然之道。

    可如今很多儒者都在讨论这八个字的内涵,试图映证到人事中来。其中极端的,甚至拿着这两句话来解释世间万象。

    “这也算是适者生存?”

    “怎么不算?”周文璞道,“远的不说,就说几日后的大比。五千贡生中才得选出四百人,这是不是适者生存?而这些贡生,无一不是从地方的解试中杀出来的,哪一个脚底下没有踩着十几二十同列?再说为官,天下文武入流品者几近三万,可升朝者几何?能入两府又有几位?”

    宗泽眉头就皱起来了,周文璞的话,正是那种极端的说法。但这种说法,偏偏可以与事实相映证。

    尤其是在官员和考生中,这样的感触最深。文武百官,以及希望成为官僚的士人,想要一步步走上去,都要踩着更多人的脑袋。不能适应的,全都被淘汰了。

    “既然如此,新法旧法也是一般喽?”

    “当然。旧法也有是新法的时候,新法施行多少年后会变成旧法,终有不合人意被人替换。”

    “应该不会太早吧?”宗泽笑道。周文璞的偏向,从他买狗做试验后,就越来越明显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新法何时被替换,不是我等能说的,但经史传注,人人可说。对经史的了解,文璞于汝霖是望尘莫及。想必汝霖不会不清楚,自孔子之后,五经的注疏到底变过了几次?”

    宗泽叹了口气。

    新旧党争或许已成过去,随着韩冈走入政事堂,这士人之中,新学和气学争论可就愈演愈烈了。

    远远地听到了喝道的声音,让川流不息的行人车马有了一个短暂的停滞。

    宗泽抬起头,又是哪家重臣在前面堵住了道路?

    ……………………

    韩冈留了儿女在外公家住上几日,与王旖先回了家。

    留下儿女,主要是想缓和一下与王安石的关系。毕竟是亲家,总不能变成冤家。

    不过刚刚回到家,就在书房中看见从政事堂送来的急报。

    像这样连夜送到宰辅家中的急报一般都是军情,这一次也不例外。

    是有关辽军在日本的战报,还有求救的文书。

    冬天去日本的海路不好走。海上风浪大,信使传递消息困难。尽管在辽人侵略高丽和日本之后,朝堂上下都在说海船需要加强研制,可是缓不济急,更好的海船哪是朝廷说一句,就能变出来的?

    眼下虽是开春,也是信使冒死通过了风急浪高的大海,才将海岛上的消息,送到了大陆。

    韩冈展开用火漆封缄好的公文,看了一下,就开始摇头。

    辽国在日本国中的侵略速度太快了,而日本军队的表现也太无能了一点。

    日本国中无时不在的地震给辽军带来的干扰,都比倭人军队更大一些。

    三十年的和平,让宋军给党项人打得跟狗一样。而日本的和平,持续了三百年。这期间,日本国内也有内战,但低水平的内乱,完全无助于对外战斗力的提高。

    无论技术、装备、战术,都完全落后于世界。

    而且还有传说,说日本国内曾经有过禁肉令,许多男子终身未吃肉食。从个人战斗力上,倭人也远远无法与以肉和奶养大的辽人。

    就在一个月前,平安京被辽军攻下,整座城池被彻底焚毁。

    三百年的时光方才积累起来的繁华,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曾经作过侵略者,韩冈明白。屠城不是残暴,其目的是毁灭。毁灭日本的中心,缺乏领导者的国家,很快就会在降伏。

    如果能够将所有识字的领导层一并清扫光,日本作为一个独立国家,将不复存在。

    要是让韩冈给辽人支招,大概就是他在交趾所作所为的翻版。

    若是辽国顺利的吞并了日本,或许再过些年,宋军在面对契丹铁骑之外,也将会面对以倭人和高丽人为主体的步兵。

    不过韩冈现在并不是太在意。

    辽国对日本的入侵,至少能让宋辽边境太平上几年。

    大宋也正在资助高丽和日本的反抗军,拖延辽人彻底控制高丽、日本的速度。

    而最重要的,在耽罗岛上,耽罗星主已经向大宋献上了土地,请求归附。

    虽然对不起流亡于此的高丽君臣。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必须要有相近的实力,才能够得到尊重。高丽在灭亡前,由于中国需要他们牵制辽国,所以愿意不惜代价结好他们

    有了耽罗岛这个海外领地,大宋对黄海和东海的控制就上了一个台阶。

    宋辽之间的决战,不仅仅是在陆地,未来也可能是在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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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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