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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八)

    “倭国怎么就这么弱?”

    次日在殿上,皇太后对才几个月的时间,日本连京城都被烧掉表示不能适应。

    “不说是海东大国,方圆数千里,人口几千万?怎么连京城都丢了?辽军不是不会攻城吗?”

    “太后。”章惇出班道,“倭人的国都平安京并无城墙,据闻倭人只在外围修筑了一道长墙和几处寨堡。”

    得了章惇的说明,向太后隐隐约约想起上一回说起日本战事,就听枢密院禀报过有关倭国的情报,其中就有提到其都城的防御。

    “居安思危,有空起名做平安,不如先将城墙修好,这样才得平安。”

    “太后圣明。”

    群臣一起向太后行礼。

    国内也不是所有城市都有城墙。南方大部分城市都是没有的,甚至包括许多州城,只在官衙等城市重要建筑有围墙保护。理应设置城墙的位置上,就只有一道篱笆。有的是木桩,不过更多的是柳条,主要是因为其扦插便能成活,等其长成大树后,就是一条不错的防线。

    但京城都没有城墙,那就是日本人自己的错了。至关重要的都市不修筑起城墙,这是开门揖盗。若不是日本有海水为外防,早不知给灭亡多少次了。

    “可就算没有城墙,以倭人之大、人口之多,也不该败得这么快。他们的刀剑不是很出色吗?倭刀在京师中卖得也贵。”

    “太后明鉴。”章惇持笏行礼,“军国之寄,非在刀剑一项,弓弩、甲胄,倭人远远不及中国和北虏。”

    紧随在大宋之后,辽人现如今能给国中的主力骑兵装备上大批量的铁甲,尽管基本上都是护住胸腹要害的胸甲,以及一顶铁头盔,但足以让辽军和倭军之间本就有天壤之别的实力差距,拉大到加上天时、地利都难以扭转的地步。毕竟人和的一面,专心抢掠的契丹人,绝不会给倭人表现出来的机会。

    “而庙算、阵法、训练,无一不是决定胜败的关键。”章惇继续说道,“此更非倭人所长。除了皇宋,现如今又有哪一国能挡得住契丹铁骑?”

    韩冈也出班道:“契丹铁骑来去如风,寻常步卒如何克制?我皇宋禁军用了不知多少将士的性命和血汗,才换来应对契丹铁骑的经验。就算主帅为敌所伤,其下士卒也会在各自将校的指挥下,继续结阵抵御敌军。这就是经验。而倭人对此无从得知,就算有一二眼光卓异的将帅谋臣,也指挥不了一群茫然无知的士卒和将校。”

    韩冈说的话,太后更能听进去:“参政说得是,我皇宋禁军的确非倭人所能及。只是吾亦知国中精兵强将尽在北境,辽人渡海后都能在旬月中灭去日本。万一辽人渡海绕过河北,从淮东、江南登陆又当如何?”

    这方面的问题,朝廷很早就在说。但当时的形势还没有如此急迫,日本如此速败,也超出了所有人的预计。

    “陛下勿须忧虑。日本速败,是闭关锁国的结果。倭人关起门来称皇帝,有渊海为防,自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是当恶敌上门,便全无应对之法,除了降,也只有死了。”

    “依参政之见,又当如何应对?”

    “一是加强水师,并修造海舶。”

    “自当如此。”

    向太后点头,这是过去枢密院曾经提议过的。

    日本和高丽,对大宋来说都是远隔重洋,不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需要一只能在海上作战的精锐水师。

    “第二,便是驻军耽罗岛。应该加强兵力,并加快岛上的寨防建设。同时在耽罗岛上招收逃亡的倭人为军。”

    参与到对倭战略中,韩冈回答太后问题时,不像是东府的参知政事,倒像是西府中人。

    章惇在旁看着,暗暗摇了摇头。韩冈在军事上的话语权太重了,自己也难以与他相匹敌。

    要是日后他做到宰相,西府多半就成了政事堂手下打杂的了。加上还有对韩冈言听计从的太后——

    “当如参政之言。”

    屏风后传来太后答应得干脆利落的声音。

    “第三,便是修筑砖石城墙,以备贼寇。”

    南方城市缺少城墙的原因,最重要的一条便是雨水太多,黄土夯筑的墙体很容易被浸泡损坏,只有换成砖石包墙的城墙,才能够保证墙体长久的安全。

    但立刻就有两个反对声响起:

    “这不可行。”

    “只怕有骇物议。”

    章惇和张璪一先一后的开口。

    “朝廷猝然下诏修筑城墙,可知江南人心会乱至何等模样?!”章惇质问着。

    张璪也道:“辽人渡海而来,尚属猜测。却耗竭民力去修筑城墙,届时臣恐家国之忧不在外而在内。”

    韩冈摇头:“韩冈不知整修开封城墙如何会有骇物议?更不知为何会引起民乱?”

    “开封?!”

    “辽贼若渡海,只会是各路沿海军州先遇贼!”

    “如今石炭价廉量大,故而砖价大减,正好可以用来整修京城城墙,还可以于城周设立炮台,用以御敌。从此京师可以不畏外敌。”

    “善哉斯言。”张璪说道,“可这与防备海寇有何关系?”

    “整修京城所用的青砖,可交由南方各处州县招聚工匠烧制,再汇集至京师。”

    “参政的意思是,等开封府的城墙修好,那些工匠和砖窑正好可以继续用来修筑沿海军州的城墙?”

    “正是如此。”韩冈道,“辽人攻下倭国都城虽快,但平定其国中还需数年之久。等到二三年后,京师城墙修筑完成,沿海军州就不愁墙砖难以烧制了。那时候,可能会有贼人渡海而来的消息也必然在当地民间流传已久,朝廷的举措便不会惊扰到百姓。而且这么做,万一辽人不能稳定日本,也正好可以省下来这笔开支,免得花上冤枉钱。”

    韩冈的意见有很多值得商榷地方,不过加强开封城防、避免花冤枉钱两件事,其实就是政治正确,怎么说都不会有错。

    而韩冈实际上需要的是对炮台的结构和式样进行试验,与其在边境上实验,还不如在京城这个火炮永远都不会用来杀敌的地方来做实验,就算有问题,依然能拥有足够的威慑力。

    “陛下!”默然恭立一旁的王安石突然大声喝问,“臣不知倭国之事,要议论到何时?!”

    “平章?!”

    王安石发怒,让向太后为之一惊。

    章惇闻言,也是一怔。的确是耽搁太多时间了,弄得科举之后的议题恐怕要拖到明天再议。

    在日本方面的急报送抵京城前,今天崇政殿上预定的第一件事本来是科举。第二项议题,才是军事,也就是西南诸夷的问题。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太祖皇帝的这句话,就是行动的圭臬。

    而西南夷也一贯的不恭顺,时叛时降,让朝廷渐生不耐。

    让西军能够维持住战斗力,以西南夷为磨刀石。

    章惇预计他的提议不虞有人反对。这不仅是他本人的意见,跟是他与韩冈、郭逵等帅臣的共识。

    能与辽军中的精锐互有攻守的,六十万禁军之中只有西军可以。

    在西军直接面对的目标被摧毁后,就算其中一部分可以转去河东,或是北上宁夏,西去西域,剩下的军力依然数量庞大。

    不可能让他们远赴西域,要维持住西军的实力,只有离国中稍近一点地方——比如西南夷,以及之后的大理。

    三千西军便能攻取西域,一两万西军想要胜过山中西南夷,也不是那样的难。但摆在禁军面前的第一道关卡,却是道路问题。

    在成都府路周边行军,就是在群山中兜圈子,必然会有人以此为由,来否定这项战略。

    要如何压倒他们,说服太后,便是章惇今天想要做的,只是被昨日的新消息给干扰到了。

    王安石在殿中大声喝问,“天下最为贵重的便是人。周公一饭三吐哺,何为?得人也。倭国,偏鄙小邦。科举,国之大事。如今省试在即,五千贡生云集京师。陛下不在意省试之事,不想着今年又有数百英睿之士被收入朝中,却挂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小邦,何也?”

    ‘差点忘了。’韩冈暗里自语。

    他并不是很关心这一科的进士科试。

    这一届的考生中,关西士子没几个出挑的。尤其是陇西出身的贡生,基本上就是陪读陪考,很多就是等待参加过几次考试,得到特奏名的资格。气学门下莫不如此。

    韩冈并没有地域的偏见,也颇有几个其他地方的应届士子曾经登过韩冈的家门。

    可惜如今的科举不是唐时,若能行卷宰辅衙,让当朝宰辅对呈上去的诗文感到满意,那么多半就能拿到一个进士头衔。

    但到了如今,科举越来越正规化。糊名、誊抄、锁院,一项项都是在针对考官徇私的手段。

    在现有的,进士已经尽可能的做到了公平公正——那是连时代的局限性都算不上,千年之后,类似取巧的手段也是多如牛毛。终究越不了最后的关卡,而纵使位高权重,任凭哪一位朝臣,也不敢公然破坏选举的公平性和公正性。

    就是韩冈当年入京参加考试,已经做了王安石的女婿,考官又都是新党徒众,本人更是连天子都看重的新生代,但他为了一榜进士,也是绞尽了脑汁。

    所以他根本就没打算为哪位士子伸手,他更关心的是之后黄裳的制举考试。

    不过王安石现在发火,方才话最多的韩冈也不得不站出来,

    “平章请息怒。方才议论,不是在倭人,而是在辽国。若任由北虏肆虐,中国虽大,将摆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九)

    王安石没有为韩冈言辞所打动,

    “找不到书桌?北虏入寇可是在十余天后?”

    王安石的心情看起来很糟,韩冈猜测自己昨晚是不是把他给气到了,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王安石想藉此警告新党中人,不要奢想能够平平安安的换边站。

    连女婿都能拉破脸来训斥,王安石的态度很快就会在朝堂中传开。那些想换船的新党中人,在作出决定之前都要想一想,会不会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既然岳父大人有着这样的想法,韩冈当然要配合。

    “知贡举的人选,也不是急在半个时辰之内。”

    韩冈说话的时候,并不似王安石那般冷硬。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仿佛暴风雨前的天空,黑沉沉的压着人心。

    夫妻间要吵架,筷子位置摆得不正都能成为导火索。新党、韩党当真要撕破脸,议事先后顺序当然也可以作为理由。

    “陛下!”章惇抢出班列,“日本之事,虽非紧要,可事关北虏,也不能轻忽视之,韩冈之议当可尽快施行。”

    章惇出面打了圆场,向太后立刻松了口气,“当然可以……”

    一听太后同意,章惇又接口道,“修造海舶,事在军器监。加强水师,增兵耽罗岛,事在枢密院。至于京师城墙增筑,砖石交由各地转运司,而如何增筑城墙,并修筑炮台,陛下可选一内侍提举,与开封府、火器局共议。”

    王安石、韩冈翁婿对骂的场面虽然有趣,但当真闹大了,就会将太后给扯出来。

    这个惯会拉偏架的裁判,章惇如何敢让她出场?

    原本会让朝堂争议半日的开封府整修城墙一事——包括从各地州县征收砖石的提议——在没有任何反对声中,轻易的得到了通过。

    不过整件事也不算太出格。韩冈对日本局面所提出来的三条意见,其实前两条早就得到了通过,现在不过是重复强调而已。至于第三条,本质上还是整修开封城墙。这种事,在政治上,是不会有错的。至于来自各地的砖石,朝廷只要给足钱,百姓自然会乐意。

    韩冈躬身向太后行礼,心中却在想:日后可以让下面的人提议,自己再在朝堂上助阵。没有到了参知政事,还要自己再冲锋陷阵的道理。贵为执政,下面总该有几个马前卒才对。

    日本之事暂时告一段落,在更新的情报传来之前,朝廷对此作出的决议就是一如既往,顺便再将开封城墙给修一修。

    乍听起来,两府里面的成员都是糊涂蛋,而作为提议者的韩冈更是糊涂得可以。不过从太后到诸宰辅,没人对这个决定还有心思多考虑,下一个议题

    ,是迫在眉睫的元佑元年礼部试考官人选问题。王安石方才的愤怒,也可以说是为了接下来的争议来热场。

    因为一场宫变,使得原定的锁院之期被延误。加之许多官员被牵扯进蔡确大逆案中——不论他们是否当真是逆党,只要有嫌疑,朝廷就不可能安排他们为国取士——使得之前由蔡确主持定下的考官人选全都作了废。

    之后又因为韩冈提议以侍制以上官推举宰辅,所以考官名单一直悬而未决——朝廷要选择考官,至少得以一个两制官为知贡举。这在当时一心想要垄断入选名单的新党中,肯定不会答应宝贵的票数被分薄。就算为此拖延上一点时间,也有先帝大行、宰相谋叛之类的理由,没必要担心会为此惹来士林的非议。

    但时至今日,知贡举的人选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诸位卿家,知贡举的人选,不知可有何提议?”向太后环顾殿中,问着下方的臣子们。

    知贡举的人选其实很好定,一切循例就可以了。

    又不是初次创新,这是自唐时开始,就延续了数百年的考试,有的是先例可以供后人参考。

    依照近年来的惯例,基本上都是由现任的翰林学士权知贡举,然后在三馆或知制诰、御史中,选两三人出来权同知贡举。再从国子监的教授、博士,以及前一科排在一甲二甲的进士中,选出一干人,作为初考官、覆考官,还有参详官、封弥官、编排官等等。

    而三衙也会挑选一名将领,率宫中禁卫护卫贡院,同时开封府也会派出府中兵将,共同封锁贡院内外。从考官进入贡院开始锁院,直到考试完毕,位于开宝寺附近的贡院,都是天底下禁卫最为森严的位置之一,不会比皇城稍差。

    不过一二十人的考官中,最为重要的还是作为考官之首的权知贡举。

    除了身份地位需要是玉堂华选——至少是堪比两制——此人还必须是文学出众。

    如韩冈一般的官员,就算人望很高,但文学水平上若是过于拙劣,便不可能被任命为考官,所以能被任命为知贡举,便是一份极为难得的荣耀。

    不过如果没有太后亲口所说的半月之后再行推举,根本就不会有现在的纠结。

    由于考官人选定下之后,就需要立刻进入贡院锁院,若是在朝中的翰林学士、或是地位相当的重臣里面挑选一位出来担任知贡举,那么十余日后的廷推,至少会少上一票,说不定还会再少上一位候选人。

    朝堂中资格的担任枢密副使的就那么几位,试问李定他愿不愿意放弃投票的机会,去做一任权知贡举?

    在经历了前一次的推举后,恐怕所有人都明白了,以参加投票的人数,任何一票的分量都是重中之重。少了一票,很有可能就会导致之前所有的计划化作了一场空。

    尽管能够跳出来的背叛者,之前应该都跳出来了,接下来投票的重臣,在前一次推举时,都已经表示,但在李承之这样的铁杆新党都转投韩冈的时候,谁能保证没有下一位李承之、王居卿?

    少了一票不仅仅是一票,是人心。万一再多一人转投气学,使得新党的候选人不能占据前三,那么下一位枢密副使很可能就是从韩冈的支持者中推举而出。

    韩冈成为参知政事后,他这一边的确也已经少了一票。可韩冈就任参知政事所带来的影响,却远比一票要重得多。重到会让王安石担心新党之中,会出现更多的王居卿、李承之。

    “臣举蒲宗孟。”章惇立刻说道,“蒲宗孟久在禁林,正堪为知贡举。”

    韩冈也猜新党会选择蒲宗孟。

    翰林学士之中,排位第一的翰林学士承旨曾孝宽算是最适合的——如果他有进士资格的话。可惜的是,他与吕嘉问一样,都是荫补出身,并非进士,当然做不得知贡举。以曾孝宽的资格,做到参知政事没有任何问题,但缺少进士出身的他,却升不到宰相。

    除了曾孝宽和吕嘉问之外,当日与韩冈相争的三人中,李定是进士。御史中丞虽不如翰林学士名正言顺,却也勉强够资格了。只是他肯定是要参加枢密副使的选举,在参知政事的位置给韩冈占去之后,剩下枢密副使这个位置,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而蒲宗孟对新党来说,并不可靠。性好奢靡的他,常常为人所诟病,若能选择他知贡举,倒是免了他投向自己。

    但蒲宗孟是李定的支持者,蒲宗孟在贡院中消息不通,少了他这一票,对李定不啻一个巨大的打击。从前一次推举可以看出,每名候选人多不过六七票,少了一票,就是第三名和第四名的区别。

    “陛下。”就听张璪出班说道,“半月之后有廷推一事,蒲宗孟若知贡举,将不得与会,此事不可不虑。”

    “朝中有可堪知贡举,又不得参加廷推的大臣吗?”向太后立刻就问道。

    “自是没有。”张璪道,“故而以臣之间,知贡举者,可先行决定推举何人,将章疏进于宫中。”

    “那外任的侍制以上官,是不是也要去信,让他们先行决定,上表推举,存于宫中?”苏颂立刻出班质问,“同为侍从官,岂能厚此薄彼?!”

    那是韩冈的推举本身有问题!

    张璪在肚子里大叫,但他不敢说出口。

    在京的重臣公推宰辅,这样的推荐制度并不合理。就是韩冈自己提出来后,都知道迟早会被修改。

    但反对是不可能的。当韩冈提出他的建议之后,任何一名——包括王安石和宰辅们——想要阻止这项提议通过,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侍制重臣们都站在韩冈的一边,不论党派亲疏,都不会答应有人阻止他们获得更多的权力。

    即便现在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同列在京城中享受着决定宰辅归属的权力,但他们宁可自己现在没有投票权,也不会同意宰辅们代替他们将推举给废除。现在没有,可回京后就有了。若是给废除了,日后找谁哭去?

    当侍制以上的重臣有了推举之权,便是有了制衡宰辅的权力。日后要给谁加上侍制的贴职,意义将不会像过去那么简单,而是事关宰辅归属的重要角色。有着这样权力的角色,至少能让宰辅在见面时,多一点笑容,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一瞥。

    张璪无法辩驳,向太后自是支持苏颂:“正如苏卿所言,既然不能登殿当面推举,那么就不能算上他的一票。否则外任的那些侍从、学士就不好说了。”她又问着章惇,“章卿,还觉得蒲宗孟合适?”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十)

    太后的询问充满了偏见,甚至恶意。

    这时候没人会认为太后现在的问话,是源自于她的体贴。

    看起来新党的存在,已经让太后感到不耐烦了。

    这样的苗头却没有让章惇一丝一毫的畏惧,一口咬定:“蒲宗孟正是知贡举的人选!”

    决定知贡举的人选,论理并非是枢密使应该涉足的领域。不过但凡由天子决定的位置,无论东西两府都有建言的权力。

    “不过蒲宗孟一人知贡举恐有疏失,臣再举河北都转运使李承之,与蒲宗孟并权知贡举。”章惇继续道。

    不是权同知贡举,而是并权知贡举,也就是地位相当,不分高下。否则以李承之的身份,不可能屈居蒲宗孟之下,去就任地位整整低上一大级的权同知贡举。

    不过李承之的情况,在场的都清楚;两天前他将手中的选票投给了谁,也没人会忘记。

    王安石顿时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对章惇的提议没有任何表示反对的意思,站在那里,丝毫不见有说话的意思。

    李承之在文学上没有足够的名声,而且又是投靠了韩冈的叛徒。正常的情况下,王安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同意让一名并非新党的成员拿到知贡举这样关键性的位置。但相对于人数多达数百的进士,两府的一个位置更为关键。而且李承之还有蒲宗孟牵制,而下面的考官更不可能找到新党以外的色彩,知道该如何选择。

    只要能再干掉韩党的一票,枢密副使这个位置,就脱不了新党之手。

    这是太过明显的兑子,尤其还是在太后否决了张璪的提议之后,向太后不可能看不明白。

    只是章惇有恃无恐,韩冈手上没有人,但就算他苦于无人可用,也绝不敢将旧党拉回来。

    那些老家伙,别看现在一个个委曲求全的模样,将韩冈当成了救命稻草来重视,等他们重新得志,能把他和他的气学,连皮带骨头一起都吃掉。

    韩冈是借助新党当权的形势,才会让旧党来投。一旦没有了新党,他根本压制不住那群老家伙。章惇确信,为了避免鸠占鹊巢,在许多安排上,韩冈必须配合,乃至忍让。

    “韩……相公,”太后的声音打了个磕绊,“王平章,还有诸位卿家,可有意见?”

    “此议甚佳。”王安石当先表示同意。

    韩绛没有立刻开口,停了一下,而后问道:“两人并知贡举,此事可有先例?”

    “近年来绝无。”张璪摇头。

    不过这是助攻,章惇随即便说道:“臣曾记得太祖太宗时,曾多有诏令,以多人知贡举、权知贡举。”

    这是当然的。

    当年制度未定,连状元都可以是武英殿上靠相扑夺来,诏书上没有分清知贡举、同知贡举的区别,没有写明初考官、覆考官、编排官之类的各项负责人,只是笼统的提一下某官等几人知贡举,这样的情况是有的。但究竟是谁为首,只要看哪一位在诏书上排名最高就可以了。

    不过韩冈倒是初次听章惇亲口说,要以太祖太宗时旧例为法。这变法来变法去,说是要上追三代,却又倒回去了。

    韩冈盯着章惇,“太祖、太宗之时,国家初定,制度多有阙陋,安可以之为法?殿试,太祖设之。考官即受命,便赴贡院锁院,太宗时新制。编排官、弥封官,真宗时方设。不知枢密今日以太祖太宗时故事为法,荐举二人并知贡举,礼部试中诸多制度,是否也是恢复到太祖太宗时?”

    只听韩冈和章惇的对话,都无法确定哪个才是新党。

    一种怪异感从王安石的胸口中腾起。这就是党争。

    尽管他一向否认有党,但章惇和韩冈现在的表现,却分明昭示了党争的存在。

    党争之中,并不讲究什么道理、原则,是非对错全都丢到一边,一切都只看胜负。王安石当年与旧党相对抗,因为旧党众人恶毒的攻击,许多原本都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他也不得不坚持下来。

    “参政的意思是……?”

    韩冈摇头:“先例是先例,可以依循则依循,不能依循则另创新制,以顺应时势,所以先帝当年变易祖宗之法。章惇推荐李承之与蒲宗孟并知贡举,臣无异议。但李承之现为河北都转运使,其知贡举,河北漕司却需人主持。”

    李承之在政见上与韩冈相似,本人也是才具卓异,韩冈希望他能够留在朝中帮助自己。本来韩冈就准备为其谋取朝中适合他的位置,现在经过知贡举中转一下,就更加容易了一点。

    抢在所有人发言之前,韩冈又道:“宝文阁待制、右司郎中李常本是进京待选,却因病滞留京师。近日终于痊可,已能上殿。其人才干久已闻名朝中,河北漕司若由其主持,当可无忧。”

    韩冈话音悠悠而落,可一时间无人能有所反应。

    他将握有一票在手的李常推荐到河北都转运使的位置上,加上李承之就任知贡举,一下损失了两票,这等于是向天下昭告,放弃了下一次的推举。

    向太后一时间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换一个形势下,韩冈这么做,就可以说是引用私人、培植党羽。但现如今,一干重臣都没人愿意离开京师,韩冈此举可谓是公忠体国的表现了。

    之前章惇等人脸皮都不要了,就是为了要削减支持韩冈的票数——这一点,她如何看不出来。可现在韩冈却很干脆的将自己的支持者安排出京,一点也不为枢密副使这个位置,为王、章党徒侵占而感到担忧,也避免朝堂因争执而陷入动荡。

    十余年前,刚刚开始变法的时候,新旧两党党争激烈,尽管丈夫始终坚持着推行新法,可回到寝宫后,每天每夜都长吁短叹,为朝臣不能体谅国势艰难而夙夜叹息。这些旧事,当年向太后便记忆深刻,现如今在脑海中仍历久弥新。

    当确认知贡举不能拥有推举宰辅的权力,章惇便立刻设法将李承之推入贡院之中。而韩冈不但答应下来,还更加干脆的将李常都打发了出去。

    在太后的眼中,这就是为臣之道上的差距。

    既然韩冈为朝廷着想而举荐李常,她没有理由不支持。

    “既然有参政推荐,想必李常定能胜任河北转运一职。”

    太后点头,那么只要李承之和李常同意,十余日后的廷推就不会再有波折。

    章惇对于韩冈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

    若是将旧党中人放入朝中,做出有悖于方今国是的举动,韩冈也不免受其牵累,归根到底,在所谓的韩党变成气党之前,韩冈身边的人,都是各具异心,与他并非同心同德的同志,重用不得。

    只是韩冈能如此拉下脸来过河拆桥,倒是让人有些吃惊。

    近午时分,开宝寺附近,急促的马蹄声一路传来,穿过开宝寺正门,在贡院之前猝然消失。

    百来名班直护卫,前后护送着一群官员下马走进了贡院。

    待最后一人没进门中,贡院的大门立刻被合上,门后随即一声响,门闩被放下了,而门前的两支铜环也扣上了一只巨型的铜锁,被牢牢锁紧。来自宫中的禁卫,以及开封府派来的士卒,又团团围定了贡院的门户。

    这一刻,来自天下各路、参加礼部试的五千余名士子,全都明白了,今科考官的名单拖到今天,总算是出台了。

    “玉昆,十几天后的廷推,当真什么都不想了?”

    “选谁上来做枢密副使?真的没人能选上啊。”

    韩冈轻摇着头。

    他与苏颂正在回公廨的路上,与其他宰执相隔甚远,可以放心谈论。

    “但也没必要将李常也推出京城去,留在京师也可以吧?”

    “不行的。之前殿上廷推时,韩冈多蒙范、李、孙三位推举。但与其说他们是支持韩冈,不如说是反对家岳。若留其在朝中,必定会干扰国是。于国何益?于民何益?”

    给韩冈投票的三名旧党成员,范纯仁是加急入京,李常称病,硬拖着不走,只有孙觉是按时回京。虽然是时间上有些参差,但基本上可以说是同时。

    三位旧党全是在外就任州郡,一方面,能看得出新党完全控制了朝堂,另一方面,便是旧党还有很强的底蕴,否则不会随便回来几位侍制,里面就有三位是旧党。

    不过外任的官员,在京城中不可能逗留太久。正常来说,半个月之内,包括在河北担任都转运使的李承之,四人全都得离开京师。但要是他们各自告病,辞不就任,完全可以拖到推举之后。

    知广州的陈绎,已经上表称病。之前李常就是听说了要廷推,所以才称病不肯接受朝廷的安排,所以之后朝廷就算要敲打谁,棒子也不会先打到他头上。

    如果几位外任的支持者都留在京师,以韩冈升任参知政事后所握有的权力,再从近处招一名旧党重臣进京就能拿到足够的票数,推举一名同党进入枢密院。

    不过韩冈根本就没有打算去为这三位求取官职的打算,最多是将他们安排得离京城更近一点,职位更高一点。

    并不是韩冈忘恩负义,而是现在需要确认的是究竟谁求谁?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11)

    【第二更】

    听了韩冈的解释,苏颂不再就此事多问了。

    既然洛阳元老有求于韩冈,那么占据优势的韩冈,也就有了选择的余地。

    并非旧党支持韩冈,韩冈就要反过来回报他们的。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一切的人事调整,他都会依从气学的需要来安排。他会感谢旧党的支持,却不会为他们与新党争夺位置。

    当韩冈通过推举成为参知政事,那么这些在政见上没有共同语言的党羽——其实这两个字也值得商榷——在外比在内,对韩冈更为有利。

    之前孙觉特意推荐了能够做事的傅尧俞给自己,其实也是那些元老政治智慧的体现。若是他们恃恩求报,韩冈连一句话都懒得与他们多说,一拍两散可不是多难做出的决定。

    “那玉昆下一步打算先做什么?”走了几步,苏颂问韩冈,“玉昆在任上,定是想要有所作为吧?”

    “邮政。”

    对苏颂,韩冈绝不隐瞒。

    苏颂微微一惊:“这是枢密院的事吧?!”

    “但邮政既然为民而用,那就是政事堂的事了。”

    “是因为玉昆你现在在东府中吧?要是还在西府,玉昆你会这么说?”

    “不会。”

    韩冈更是坦诚,苏颂哈哈的一阵笑,韩冈算是将他的心思给透露出来了。

    下放邮政驿传于民间,是韩冈当初提出来政见之一。他重归两府,当然有心以此为核心,展开自己的规划。不过以如今韩冈从新党,邮政一事很可能会受到地方上的新党掣肘。为免于为人干扰,韩冈很想亲自督促一下邮政体系在全国范围内的铺开。

    若是操作得好,邮政很快就能收费了,这笔收入,韩冈肯定是要拿到政事堂辖下。

    “这可不好办了。”苏颂作难道:“玉昆别忘了愚兄坐在东面还是西面?”

    “难道子容兄不想转任东府?”

    “哪有那么容易。”苏颂摇摇头,“还得将各地门牌号码记录、补上。”

    “还有各地的区划问题。”韩冈说道。

    邮政所要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行政区划的问题。

    邮政体系与旧日的军情驿传不同。旧日,以的一条条线,而邮政则更近于一张网,通过不同等级的节点进行传输。

    在过去,行政区划的改变影响不了军情驿传的稳定。但换成是民间的信件,地名改了,目的地的归属改了,这信就要大费周折才能送到,甚至有可能送不到。

    “要及早将需要改变的政区给调整好,等各地地名正规化,城中户名和门牌号确定,这区划调整就尽量减少。”

    “玉昆你是在说关西吗?”

    韩冈点头笑道,“还要多谢子容兄相助。”

    “关西各路的调整、裁撤本就是朝廷的需要,是苏颂的分内事。有助于邮政,算是一个意外。”

    “许多人连分内事都做不好,子容兄在做的,更不能算是分内事。”

    韩冈说着,更是想着接下来他要怎么安排。

    关西是韩冈的基本盘、根据地。只有在关西的邮政体系有了出色的表现,他才能。而因为军事的原因,关西的驿传体系更加密集,辖下的人力畜力也更多,更近于民间邮递的需要,要早日成型,远比南方更容易。

    为了让邮政能安然在关西推行,地方上的助力少不了,朝中的安排同样少不了。

    王厚在兰州多年,他转调开封,兰州知州便安排了韩冈同门的师兄范育接任——加直龙图阁守兰州。气学的其他成员,虽然还没有多少能执掌州郡,但州中幕职官已经多见气学门人,而关西诸军州的州学县学内的教授,更是绝大多数为气学门人所占据。

    另一位身居高位的张载弟子——游师雄,如今依然在凉州,执掌一州政事,并掌控一路军机。这依然算是边镇,地位远在内陆的安抚使之上。

    但旧有的缘边五路,因为已经成为了内地,加之西军缩编,就没有了存续的必要。西夏灭亡后的短短时间里,泾原、鄜延、环庆、秦凤、熙河五路随着旧日敌人的消亡,而被陆续撤销。

    于此同时,关西转运使路的区划也发生了变化。

    熙宁之前,潼关以西只有一个漕司——陕西转运使司。但随着先帝赵顼接受了王韶提出的平戎策,将开拓河湟定位为独立于关中的战略方向,秦凤转运司便划分了出来,而陕西转运司也改名为永兴军路转运司。

    不过随着吐蕃、党项这西北两大异族所建立的国家、部族相继相府,甘凉、熙河、以及宁夏三路都陆续归入了秦凤转运司辖下,旧有的秦凤路则显得过于庞大臃肿。

    所以朝廷便决定,将包括凤翔府在内的秦州以东诸军州划归了永兴军路。而失去了凤翔府的秦凤路,便由此改名为陇右路。如果按照唐时区划来算,这是陇右道加上关内道西北的一小部分——唐代的陇右道,便是秦州向西,将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都包括在内。

    现如今关西的区划,若以转运使路来划分,便是陇西和永兴军两路。

    若是以经略安抚使路来划分,则是甘凉、宁夏,陇西、以及永兴军路,另外,还要加上新近要设立的安西都护路。

    邮政区划遵从转运司区划,如果转运司路的区域划定后不再改动,这样一来,信件递送也容易许多。

    这就是韩冈的打算,一步步的影响并控制政事堂,就要先从第一步开始。

    在正门前与苏颂道别,韩冈回到政事堂中,继续熟悉新的岗位。

    公务处理,自不必说。随着批阅的公文越来越多,处理起来也的确越来越顺手。

    除了京内京外的政事安排,剩下最重要的便是人事。

    军器监是韩冈肯定要拿下来的位置。

    韩冈已经拟定将黄廉调离,但他不会急着将其请走,一时间韩冈还不打算将此事放在议事日程上,一两个月之后再动手也不算晚。先放出些风声去,然后看黄廉愿不愿意成为两党相争的焦点。不过现在正在给他确定一个好去处,如果黄廉知情识趣,韩冈也懂得如何酬劳他人。

    在为黄廉确认下一任位置的同时,韩冈还没忘了将傅尧俞安排为唐州知州。尽管他对范纯仁、李常和孙觉这三位支持者显得格外苛刻,不过傅尧俞是元老们所推荐,当然值得看重。

    但韩冈也不能阻止其他人视他为无信无义的卑鄙小人。为此,韩冈已经有所准备。

    “推荐李公择任职河北,亏那灌园子有脸!”

    “没有李公择,有他的参知政事能做?!”

    “不仅仅是李公择,范尧夫和孙莘老都要外任,没一个留在京城中。”

    “早知有今日,当初看着他落选就好了。”

    一群人聚集在吕希哲家中,低声咒骂着韩冈。

    “不会啊。”吕希哲对客人们很是无奈,两边的眼界差太多了。

    吕希哲曾经在张载门下听讲,其时间还远在韩冈之前,但他受到虔信佛教的吕公著的影响,所学多偏近浮屠,求学于张载不久便又离开,如今与气学主流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虽然说吕希哲试图糅合众家之长,所学所论也有方今气学的成分,可谁也没将他当成气学中人来看待。

    不过他在京师,即是吕公著的耳目,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

    “韩三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如今的确不能补偿,但依他的性格,不久定有回报。”吕希哲劝说着门徒们。

    有人半信半疑,而全然不信。

    但这个不久,的确‘不久’得可以。

    次日开封府急报,刑恕自尽身亡。

    刑恕。

    苏轼当年在乌台诗案之后,虽没有受到重惩,但与他书信往来的许多朋友,包括司马光等人在内,都被朝廷课以罚铜。这样的处置,让旧党再一次明白了何为国是?也让苏轼的朋友一下少了许多。

    这一次苏轼被卷进大逆案中,许多人都大喊侥幸,若不是之前的乌台诗案,使人不敢与苏轼结交,这一回大逆案,不知会有多少人被卷进去。

    而曾经游走在诸多旧党元老门下的刑恕,他在洛阳,远比经历了乌台诗案的苏轼的人面要宽广得多。

    只要他还活着,洛阳元老就不能安寝。天知道,刑恕的口供会被用来做些什么?以他们在政坛上多年的经验,也不难想象他们的政敌到底会怎么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而现在沈括、章辟光两人把持了审判和羁押之权,生死都在韩冈手中。

    刑恕的猝死,让人怀疑其其中是否有黑幕。但身在政事堂中,没人敢将这份嫌疑宣之于口,就连张璪也只能改骂程颢:“程颢教出的好徒弟。幸好没有让他继续教授天子。”

    张璪的发言稍稍冷场。赵煦做了什么,天下间已经无人不知了,‘幸好没有让他继续教授天子’这一句,恐怕是说晚了。

    急忙补救,张璪立刻便道:“程颢所学不正,故而才会教出刑恕这样的弟子。”

    韩冈脸色有些难看。

    虽然与道学分道扬镳,但韩冈对程颢的尊敬依然未改。现如今程颢为刑恕所连累,让程颢本人安然无恙简单,可免不了在各种场合为人讥嘲。韩冈不在乎道学,但若是程颢被人讥嘲,韩冈坐视不言,未免有忘恩负义之讥,而且这样憋着话,他心里也不痛快。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圣人早有先见,夫复何言?”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12)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韩大参倒是与当年的石参政一般的爱说笑话。”

    “平常见参政,都是望而生敬,没想到还有如此诙谐的一面。”

    “这下大程便能安然脱身了。谁还敢说他是教坏了弟子?”

    “圣人门徒三千,能称贤者不过七十二。总是圣人门下,也免不了有不肖之辈。何况韩参政都曾在大程门下求学,抵得过十个刑恕了。”

    孔老夫子曾经说过的是‘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讲的是教化的重要性。韩冈一句谐音的缢死,倒把圣人之言,与刑恕之死给挂上了钩。

    许多时候,一个笑话往往比义正言辞的驳斥更有用。因刑恕而来、围绕在程颢周围的议论,在韩冈的一句谑语下烟消云散。

    站在开封府狱前,大理寺少卿李达倒是很佩服韩冈。不是为了韩冈尊师重道的一面,而是为了他的心狠手辣。

    刑恕若是想要自杀,早就自杀了。时至今日方才在开封府狱中自尽,要说没有黑幕,也要人相信。而眼下控制着开封府内外的,正是韩冈一党,幕后黑手也就呼之欲出了。

    可知道谁是幕后黑手,并不代表需要说出来。

    任官在大理寺,平冤狱、断积案,这是李达的本职工作。但李达不觉自己有必要为枉死的刑恕喊冤,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头与韩冈为敌。

    应付过去就是了。

    李达想着,与开封府判官章辟光,继续谈笑风生。

    李达与章辟光说笑了一阵,紧闭的开封府狱大门终于从内部被打开来。

    木制包铁的大门厚达三寸,高近丈许。不知是上足了油,还是为了这些天进出频繁的人众,重新整修了一下,开启时没有一点声音,静静的将门后的世界展示了出来。

    大门在李达等人面前敞开,一股腐臭阴湿的风便扑面而来,几声惨叫若有若无,从监狱深处传入人们的耳中。

    站在门前,向内望去,入口后深深的长廊黑洞洞的,仿佛聚集了无数冤魂的巢穴,让人望而却步。

    大理断刑少卿李达,毫不犹豫的抬起脚,走了进去。

    大理少卿分为左右两人,左断刑,右治狱。断刑少卿决断诸路狱案,治狱少卿则推治刑狱。

    这一次的大逆案,太后交由开封府审理。在开封府审结上报之前。刑恕好歹是重要的犯官,他的口供关系到整件案子的内幕。没有任何先兆的突然自缢,大理寺不能视而不见,李达便是被派来查验其尸身,到底是自尽,还是被人灭口。

    开封府的仵作早写好了验尸的单据,李达也看过了。在发现刑恕自缢后,仅仅是将他解下来试图救治,发现没救之后,并没有搬动尸体,而是立刻上报。

    这是开封府上报的内容。一层层的传递,一直抵达了御前。

    但这些文字,他是一点不信,他只信自己的眼睛。

    狱中廊道两侧牢房,塞满了男女老幼各色人等。

    整个开封府狱,已经为大逆案的相关人犯及其亲属所填满。因其他罪名而被拘入开封府狱的囚犯,则全都转移到另外的地方。

    牢房明显经过了清理,但多年积累下来的**气息,却残留难去。

    看得出来,里面的犯官家眷至少没有受到通常犯妇在狱中受到的侮辱,饮食上也尽可能的做到了洁净卫生——若是无罪开释,便能留下一份人情。就算最后被判抄家灭族,官宦人家的妻女也都会没入官中,若是在开封府狱中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害,教坊司那边少不了会闹上一闹。

    但监狱毕竟是监狱,对比起过去的生活,这些官宦家属如今在狱中所感受到的落差感,比普通百姓被关进旧时监狱所感受到的落差,要远远超出许多。

    李达往深处走着,对两侧牢房中交织着畏惧和期待的眼神视而不见。一名犯人看到李达、章辟光这几位官员进了狱中,扑过来大声喊冤,但无论是他凄厉的叫声,还是喊出来的几个让人耳熟能详的名字,都没能让李达的脚步慢上一点。

    这些人与他的任务没有关系,该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李达比谁都清楚。

    不过紧随在后的狱吏却不会当做没看见。随即便有两人出来,熟练的往那名叫冤的犯官身上各泼了一盆冷水。在不便用棍棒教育一番的情况下,用冷水让人冷静一下,就是最好的选择。在初春的寒夜中,湿漉漉的身子会让人更加明白冲动的坏处——在这段时间里面,很有几个发了高烧,然后就被人从监狱中抬出去了。

    嘴角含笑的李达,与随行的章辟光继续聊着。

    “今日怎么不见知府升堂?”

    李达今天过开封府来,虽没有往正堂去,但从那个方向上也没听道什么动静。

    “大府告病在家了。”章辟光回道。

    李达的脚步总算是慢了一慢,惊讶道:“昨天还好好儿的啊!发了什么急症?!”

    章辟光叹了一口气,“是急症,病的夫人。”

    “仁和县君病了?”

    “病!的!夫!人!”

    章辟光一字一顿,让李达终于恍然,不是夫人病了,而是夫人病。少了一个‘是’字,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沈括当然会病。河北的李承之,进了贡院。李常又接了河北漕司的任。再过几天,南京的孙觉、齐州的范纯仁,全都要离京。沈括想要进枢密院,从哪里找票来?

    他丢下新党帮了韩冈,以为能得到韩冈的帮助进入西府。可韩冈做了参知政事后,转头就将他丢到一边。不仅仅是沈括,韩冈可是将所有支持者都丢到了一边去,属于旧党的支持者一个都没留下——当然,以刑恕之死作为回报,对那些旧党已经足够了。

    或许这就是韩冈的行事作风,肯定会给予回报,但不一定会是最想要的。

    李达一边想着,一边笑着说道:“圣人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沈大府也有三畏,畏光、畏风、畏见人!”

    “……其实还有第四畏?”章辟光故作小声的说着。

    “什么?”

    “兼畏夫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哈哈大笑,丝毫不介意身后一众官吏的存在。

    沈括在府中没有什么权威,在朝堂上也被视为反复小人,而章辟光却是因为早年要求二王出宫而开罪了太皇太后,在太后面前留下名字的,该奉承谁,在开封府中熬了多年的吏员们比谁都门清。

    “不过沈知府进西府,想也不可能。”李达又说道。

    “何也?”

    “其他相公只要听太后的吩咐就够了,沈知府可还要再请示了仁和县君才敢去做。”

    “说的也是。”章辟光连连点头,“要是大府做了枢密副使。太后说要向东,县君说要向西,那可如何是好?”

    “那只能降黄巢了!”

    唐中书令王铎惧内,曾受命领军抵御黄巢。其出兵后,只带姬妾随军。其妻闻之大怒,紧追而来。听到这个消息,王铎慌忙召集幕僚,‘黄巢自南来,夫人从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回答,‘不如降黄巢。’

    这是个流传很广的笑话。而当今的权知开封府沈括沈大府,若比起惧内来,却是半点不让先贤。

    因此阴森恐怖的黑牢中,便又再一次响起一阵快活的哄笑声。

    终于走到了牢狱的最深处,章辟光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

    刑恕的牢房就在这里。

    守在牢房前的狱卒上来行了礼,将门打开后便退到了一边。

    “少卿,请。”章辟光伸手指向门中。

    李达点了点头,并不辞让,举步跨进了牢门。

    一走进牢房,李达举止神情立刻就变得沉稳起来。

    一个笑眯眯的爱开玩笑的官员,变成了淮南路上让贼子夜不能寐的李二郎。

    跟随入内的章辟光,也收敛了笑意,打量着这位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

    惟有眉心聚拢起来的皱纹,微微泛着暗红色,仿佛第三只眼睛,难怪会被称为李二郎。

    在淮南东路提点刑狱衙门中的三年,李达接连清理了一百一十七桩积案,平反了十七桩冤狱,由此名震淮东,这是他能在四十岁的时候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主因之一——另一个,就是在大理寺盘踞了三十年的正卿崔台符、少卿韩晋卿这对老冤家,他们两人的恩恩怨怨终于宣告终结,在一个月之内先后致仕,据称是领会上意,不得不退,这样才空出了两个重要的位置。

    李达围着地上的刑恕尸身慢慢的转了一圈,又上前从头到脚细细的查验了一遍。

    手指甲很干净,整个人也没有多少死前挣扎的痕迹,喉间的绳索痕迹十分清晰,在脑后分八字,痕迹并不相交,看起来的确像是自缢的样子,但也只是看起来像。

    李达直起腰,抬头看了看房梁,又看了看刑恕的身高,张开手掌在绳索上比划了一下。

    刑恕的身高加上绳索的长度与房梁的高度比起来,至少差了两尺,普通的牢房应该就没办法了,但这座牢房里,却突兀的放了一张凳子,正常的牢房中可没这种东西。

    而且凳子只是一桩,还有几处无法掩盖的漏洞,让李达觉得极为刺眼。

    这是谁做的?

    李达直起腰,不满的向后面看了一眼。

    这活儿做得太糙了,开封府狱吏就这水平?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13)

    不过李达随即又轻声叹了口气。

    这又如何?

    换作是大理寺的狱吏,的确决不会将刑恕的尸骸弄到这般破绽处处,便是衙门里的老斫轮,也应该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问题。只怕是眼前的这位章辟光章府判,害怕人多嘴杂,泄露真相,没有安排一名老手来布置,只敢驱用亲信。殊不知这样做,反而是欲盖弥彰。

    只是如今最炽手可热的韩参政,可是亲口认定了这具尸体是源自于自缢!

    ‘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缢死’,才一天的功夫,就从朝堂传到了京城中。

    可见是多么迫不及待。

    李达好不容易才做到了大理寺少卿,又不是吃饱了撑着,费什么力气去证明他是被人先弄晕,然后才挂在房梁上的?

    而且事涉大逆,作为逆贼同党的刑恕,死得也不冤。

    无论新旧两党,现在都是有志一同,尽快将这一桩牵连太多的案子给压下去。

    刑恕之死虽是蹊跷,但新党也不敢闹起来。蔡确不知与多少人有关联,此外还有曾布、薛向,若这边从刑恕身上开了头,之后就就别想结尾了。

    真要是将真相捅出去,开罪的不只是一个韩参政。

    作为法官,李达知道自己的职责是查明案件真相,将罪犯绳之于法,让受冤者得到昭雪。但身为朝臣,李达更明白,到了他这个等级,政治因素却已经是许多案子的唯一考量。

    转了两圈,李达就结束了自己的检验工作,对章辟光道,“果然是自缢。”

    章辟光点头叹道,“刑恕此贼行大逆不道之事,自绝于二圣与朝廷,本当明正典刑,千刀万剐以抵其罪,如今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倒是太便宜他了。”

    李达道:“说的是啊,的确是太便宜他了。”停了一下,又问,“……当时的狱卒呢?”

    跟在后面的典狱立刻道:“就在外面关着。他实在是太不小心了。”

    “也没必要太苛刻。犯了大逆之罪,这些贼子哪一个不是惶惶不可终日?畏惧朝廷天威,选择自尽也是常有的事。”

    章辟光也道:“人要想死,实是防不胜防,真要咬了舌头,撞了墙,怎么救?”

    典狱连点头:“下官这就让人将他放出来。”

    这间牢房就不必李达再多费唇舌,再细加检验,开具的依然还是自缢的结论。

    从牢房中出来时,李达瞥眼看见了外面的一群狱吏中个头最高的一个,五大三粗,手上裹着细麻布,“手怎么了?”

    狱吏没提防,被李达吓得一个激灵:“禀……禀官人,是……小人是之前修家里屋顶给界刀伤了。”

    李达笑得和蔼可亲:“早些去搽点药,狱中阴冷还好,若是热了起来,伤处容易烂掉。”

    狱吏愣愣的看着李达,一幅没听明白的样子。

    “明白了吗?”李达笑着问。

    “明……明白……”狱吏点点头,又摇摇头。

    章辟光脸色微微变了一下,转头喝问典狱:“可是明白了?”

    典狱心领神会:“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李达点头,转身向外。

    早点烂掉,烂光了就没了物证。

    不过刑恕死了,短时间内,韩冈就不可能杀蔡京。否则就太过明目张胆,而且也会让沈括、章辟光陷入被动。

    可若是拖延时日,保不准会有什么变化。

    李达真不知道韩冈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在他的心里,蔡京的威胁,还比不上刑恕?

    当然,这不是李达能够考虑的事,他只要办好自己该办的,然后在韩冈那边留下份人情就好了。

    ……………………

    刑恕被大理寺确认是自缢而亡。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一些人最后的一点不安,也终于放了下来。

    几名骑手连夜从新郑门出了京城,然后一路向西狂奔而去。

    京内京外稍大一点的动静,现如今都在皇城司的监视下,那几位骑手的离开,也没能瞒过王厚的耳目。

    次日一早,宣德门前,韩冈笑着对苏颂道,“西京的那几位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玉昆。”苏颂瞥了眼韩冈,“你之前好像也这么说过。”

    “前几天睡觉,他们还得学司马十二,用个圆木做枕头,现在可以用个软和点的了。”

    苏颂微微一笑,神色变得深沉起来:“司马君实啊……不知道《资治通鉴》什么时候能修好?”

    “天知道。”

    韩冈摇摇头,以司马光的写作速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写完这部史家名著。

    “《本草纲目》呢?”

    “……天知道。”韩冈又摇头,哈哈笑了两声:“太史公修《史记》,用时十三载。班固修《汉书》,二十年未成。本朝司马十二用了十多年也没将《资治通鉴》写好,所以我们也不必着急。”

    “薛文惠修《五代史》,用时一年半。”

    “可能与《史记》《汉书》放在一个书架上吗?”韩冈笑问道。

    开国初年,薛居正受命修《五代史》,只用了不到两年就完成了。这个速度,不仅让后世史家诟病不已,就是同一时代的士人,也多有不满。所以才有了欧阳修的新五代史。

    苏颂反问:“历朝历代,又有哪部史书能与《史记》、《汉书》并列?”

    “若论文教,本朝不让汉唐。这修史比不上,有伤盛德啊。”

    苏颂转过头来,深深的看了韩冈一眼:“玉昆……你想要把谁打发去修史?”

    韩冈微微眯起了眼睛:“出外监盐茶酒税,居京中编纂类书,子容兄会怎么选?”

    ……………………

    留在大城市中做官妓,还是去边州嫁给卒伍?

    韩冈还记得王韶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一直以来,韩冈都对官妓制度极为反感,自纳了周南之后,更是绝足欢场,从不参加召官妓过来佐酒的聚会。

    当初,他曾经与王韶、王厚议论过将犯人妻女收入教坊这样的处罚,实在是有违圣门大义。

    儒门讲究气节,却将女子失节作为处罚。

    韩冈当时都说,将她们们远嫁戍卒也行,一辈子都只能打光棍的士兵很多。

    当时王韶问了韩冈两个问题:

    第一,有人愿意嫁吗?对绝大多数官妓来说,去边疆过一辈子比死都可怕,何况还是嫁给卒伍,王韶让韩冈去教坊问问有几个愿意嫁给赤佬,而且是不知多少岁的赤佬。

    第二,万一那个戍卒积功得官该怎么办?

    在韩冈来看,前一件事,那是针对已经习惯了浮华的官妓,犯人的亲眷在还没有沦落时,至少其中大部分还不至于愿意将自己的姓名列入贱籍,要后悔,也是嫁过去后才会后悔。

    后一件,就是想得太多,难道说一个罪犯的亲眷,还能唆使得动丈夫犯法?若是怕她做了官夫人,朝廷不好安排,直接让士兵娶妻后离开军队屯垦边疆就行了。

    接下来王韶怎么说的,韩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没有说服王韶,而王韶也没能说服自己。另外还有讨论的起因——当时讨论的,其实是一桩本家户绝、只有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案。

    出嫁的女儿,就不算这家的人,只要不是株连姻亲,便不会受到牵累。但未出嫁的在室女就不一样了,一并要受牵连,往往没入教坊。虽说可以不死,但由此沦入贱业,也不比丢掉性命好多少。

    不过相对的,在继承权上,在室女就比出嫁女要大得多。若有兄弟,在室女至少能拥有三分之一的继承权,无兄弟就能继承全部家产。另外归宗女——也就是丧夫或是离异后回家的女儿——也拥有与在室女相类似的继承权,但继承权要稍低一等。

    而出嫁女,即便是没有其他儿女继承门户的情况,也只能拿到家产的一部分,一般只有三分之一,其余没入官中,而且还有上限,不得超过两千贯,‘给出嫁诸女并至二千贯止’,除非遗产很多,超过两万贯,这才会请天子决定增加多少:‘若及二万贯以上,临时具数奏裁增给’。

    当时韩冈和王韶、王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从出嫁女的遗产继承,扯到了教坊上面。那时候,熙河路还是天边的浮云,陇右最为富庶的巩州还只是一个边境的寨堡,未来的两位宰辅和一名横班,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房间中,门外倒是还站了一名安西都护府都护,和一位功绩显赫的州将。

    而之所以突然间会想起来这件事,当然与出嫁女的继承权无关,一方面是因为早上在宣德门外,问了苏颂一个有些类似的二选一的问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现在正在于韩绛、张璪议论的话题。

    这个话题并非是如何处置大逆案与案犯官们的家属,在整桩案子还没有结案之前,除了那几个为了安定人心而特旨处置的主犯,所有人犯不可能先于案件之前进行宣判,他们的妻女亲眷当然也不会例外。

    而是一个韩冈前世曾经听闻多次的名字,而且总是与当今的大文豪联系在一起的名字。

第八章 朔吹号寒欲争锋(14)

    【第二更】

    “这个王朝云,虽是女流,又是乐籍出身,不过倒是难得忠心。其他侍妾都忙着逃出生天,就她不肯出去。”

    张璪轻轻拍着手中的奏章,对在座的两名同僚说着。

    按照法令,官员犯法之后,其蓄养的侍妾侍婢,皆尽发遣,只有名登族谱的妻室才会受到惩处。

    苏轼既然成了大逆案的从犯,苏轼的妻子也就全都给收进狱中。但他的一众侍妾,在查明与案件无关之后,便一个个都放了出去。王朝云并非苏轼妻室,只是侍妾,而且还没有为苏轼剩下子嗣,现在却是死心塌地的要留在狱中,照顾主母。被强行架出去后,硬是留在开封府门前痛哭。

    事关重案,当事人又极为出众,才两天的时间,就闹得城中尽人皆知,连报纸上都开始报道此事。甚至有传闻将王朝云此举,与沈括连着几日告病联系在一起。

    沈括本就因为家里的葡萄架子而焦头烂额,现在又是遇上了这么一场无妄之灾。赶又不好赶,关又不好关,在整件事传遍了京城之后,他对此便不敢擅专,上书请求朝廷决定。

    “国家自有法度,犯法之人不能脱狱,无关人等也不能随意关在狱中。王朝云非是苏轼妻室,她本人想留也不该留!”韩绛说道。

    其实这件事根本没必要让大宋的宰相、参政浪费上半刻时间,可开封府的奏章上既然已经提了此事,宰辅们就得将自己的处置意见写上去,以供太后参考。

    “将她安排在临近的尼庵中,容她去探视苏轼,并照看苏轼妻室。”

    “玉昆,你对苏轼倒是宽待得很。”韩绛对韩冈说道。

    “忠孝之举,本就值得奖誉。正好也能反衬出苏轼的所作所为……何况韩冈不做,章子厚也会做的。”

    韩冈如此安排,却非为了苏轼。

    既然王朝云愿意为苏轼付出,就让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对韩冈来说,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也让记忆中的故事,在时间、事件都变得完全走样的情况下,依然能有着原本的模样。

    “不过沈括也是,这么点小事就办不好?”张璪抱怨着,却拿起笔,在一张之后写下方才韩冈的意见。

    虽然这种事不值得让日理万机的太后浪费时间,但一些奇闻轶事,让太后看着散散心也是好的,免得将精神放太多在与政事堂争夺权柄上。

    “沈存中现如今快结案了,无法分心。他也是太爱惜羽毛了。”韩冈说道。

    韩绛立刻呵的一声嗤笑,完全不在意正当着韩冈的面。沈括要真的在乎自己名声,当初就不会反复不定,哪边势大就往哪边倒了。

    韩冈脸也不红,继续为沈括辩解:“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两句话的功夫,张璪已经收起笔,将沈括的奏章放到宰辅们已经写好意见的一堆奏章中,听到韩冈说,不屑道:“沈括到底能不能改,还是问他家的张氏吧。”

    韩冈都不好为沈括辩解了。

    朝廷中这段时间本就忙得很,而开封府更是负担着赵颢、蔡确大逆案的审判,沈括却突然间请两天的病假。如果是真的生病了倒也罢了,但他哪里是生病,分明是被葡萄架子砸伤了,没法儿见人。

    昨天就有御史上本说沈括闺门不肃——并不是说沈括头顶上的帽子换了颜色,而是他对妻室管束不严,有违礼教——如果定案的话,沈括最轻也得罚铜。

    韩绛也是不屑的一笑:“家里的浑家都治不住,还指望他能制得住三军和外敌?”

    “还可做房玄龄。”韩冈笑道。

    房玄龄怕老婆是出了名,顺着韩绛的话,沈括就可做宰相了。

    韩绛摇摇头,对韩冈坚持回护沈括大感无奈,“沈括的儿子还在玉昆你的门下吧?”

    “沈存中的长子博毅去年就上舍及第了,次子清直如今正在横渠书院读书。”

    韩绛摇头,也难怪韩冈会回护沈括,而沈括又会坚持投韩冈的票。

    张璪这时拿起一本奏章,来自于开封府,是关于一众大逆案人犯的财产问题。

    由于此时还没有定案,当然还不可能抄没家产,所以犯人们的家产仅仅是封存起来,给贴上封条。

    派出去封存财产的官吏只是走了那么一圈,各家少说也有半数浮财落入了参与者的手中,也就是一干犯官的家产加起来也不算太多,远远比不上三位已经抄家的宰辅,更不可能到‘和珅跌倒,嘉靖吃饱’的等级,也没人会去计较这点损失。占大头的地产、田产不损失,就没有问题。

    只不过那些犯官的家中,如今都空无一人,尽管有封条封门,可京城百万人口,少不了一些不肖之徒。好几家都被偷儿摸得一干二净。开封府上奏,表示府中人手严重不足,需要朝廷加派士卒来看守门户。

    这是请求增兵的,顺道推卸责任,而且后者更重要一点。

    “该如何处置?”

    “兵给他就是了,但贼要抓到。”韩绛一声冷笑。

    张璪又问过韩冈的意见,见韩冈不反对,便随手写了几个字,准许了沈括的请求,但要求开封府要尽快抓住贼人。

    “曾布家还有两个在室女……”

    韩冈指着另一份奏章,依然是来自于开封府,说得是曾布、薛向两人妻女的处置。

    曾布、薛向,早早的就被确定发配交州,所以开封府那边还没有定案,两人的家眷都已经开始发落了。

    张璪道:“在室女若已定了人家,可先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履行婚约,若不愿娶回,也只能依照法令了。”

    “玉昆你看呢?”

    韩绛和张璪都知道,曾布家的女儿是王安国妻子的亲侄女,韩冈又是王安石的女婿,也算是亲戚。特意提起此事,必定是想解救的。

    “理应如此。不过若男方不愿践约,也不必送入教坊,一起跟着南下便是。曾布妻魏氏,薛向妻柳氏都可以如此安排。”

    曾布家的女儿,多半已经聘人,若是男方愿意娶回去,韩冈也不觉得有必要硬是让良家女子沦入贱籍。即使不愿意,也没必要送人进火坑。

    “留在京师尚能活命,去了南方可不一定能熬到明年。”张璪道,“男丁须远流,女子能安居,这本就是律法宽容之处。不见曾巩、曾肇流放岭南了吗?”

    韩冈苦笑了起来,与王韶当初说法真没多少区别,生命和名节之间,的确不好做决定,“让她们自己选吧,留京在教坊,或是南下随夫、随父。”

    “也好。”韩绛没当回事。又不是什么大事,而且韩冈的提议,在太后那边一句话就能通过。

    “说到曾布……”韩绛又说道,“曾巩、曾肇这两人,朝廷处断得重了。”

    “的确。”韩冈点头。

    曾巩、曾肇这两位曾布的异母兄弟和他们的儿子,因为是男丁,故而被发配岭南,只是没有交州那么远,而是雷州、新州——‘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里面的雷州、新州。

    曾布算是主犯之一,只比蔡确低一级,他能逃过一死,的确是朝廷的宽大,不过曾巩、曾肇两人的判决的确是重了。

    当时朝廷议论的是如何处置曾布、薛向,由于之前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最后做决定时太过匆忙,对判罚不及细究。另一方面也是曾布、薛向的判决实在是太轻了,十恶之罪都能逃了一命;所以在他们的兄弟子侄身上做了补偿。

    “但不好改了。”张璪说道。

    如果以对曾布的判决为标准,曾巩、曾肇最多也只是追夺出身以来文字,削职为民。但是用御玺盖上了红印的诏书,是不可能简单的收回,更不会为了几名叛贼的亲属而收回。

    “可以等以后大赦时让他们能回来。曾布、薛向遇赦不得归,但曾巩,曾肇并没有。”

    “嗯。”韩绛轻轻颔首,也不知他是为谁出头。

    包括曾巩、曾肇在内的曾布、蔡确两名叛逆的近亲,全都是发配了岭南。

    在京内的,早已上路。在京外的,就算距离最远一位,现在也应该已经被派出去的使者收捕归案,押解南下。

    反倒是对蔡确亲族,以及其他党羽的审判,一直拖到现在。

    在元佑元年的礼部试即将开始,而第二次廷推也近在眼前的时候,对一众叛贼党羽,以及叛逆亲族们的审判终于告一段落。

    尽管沈括因‘病’耽搁了几天的审理,但朝廷对他的要求并非是穷究,而是尽快结案,而且在王朝云一事后,他也怕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所以当权知开封府带着依然显眼的指爪印,在大堂中坐了六天之后,赵颢、蔡确大逆案,便有了一个结果。

    来自开封府的卷宗,在政事堂中厚厚堆了一摞。

    从犯人的自供,到证人的证言;从审判时的记录,到沈括亲笔写的判词;还有数以千计的证物的详细单据,与大逆案有关的一切都在这里。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上)

    周围人流如织,却安静得听不到几句人声。

    大多数人都在念念有词,低着头,只看着脚下。

    开宝寺的铁塔下,这样的场面并不鲜见。每到正月初一、四月初八、腊月初八等节日,开封府中有数的大丛林,总是会这般人头涌涌,却又安静的只有唱经呗诵的声音。

    不过,这并不是佛诞日或元日进香。

    皇宋三年方得一次的抡才大典——进士科礼部试,终于在今天开始了。

    数十步之外,贡院的大门敞开,汹涌的人流正慢慢的汇入贡院之中。

    间中有几声来自于贡院守卫的呵斥,但反而更显得人流安静得异常。

    远在贡院前街两端的街口处,开封府便设下了鹿角栅栏。所有送考之人,全都给拦在了外面,能走进这条街的,要么是应考的贡生,要么就是官员,至少得有着身份证明才能通过。

    黄裳并非第一次站在科场外,但作为旁观者还是第一次。

    原来身处在数千人中,完全没有感觉到有这般安静。当时只顾着回忆自己事前写好的猜题文章,走了几步又去想会不会再次落榜,到了门前,就收拾心情,完全不去看周围的情形。

    每一科上京应考的数千贡生,仅仅是天下间数百万读书人的一小部分。从数千人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四百名进士中的一员,说比例,比不上百里挑一的州中解试,但这是与天下间数以百万士人中的佼佼者同场竞争,难度自是又上了一层。

    所以在当时,黄裳的心中只有紧张,身在人群中,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不像现在,已经处在人流之外。

    跳出三界之外,不在红尘之中,这才叫超脱。

    而自己,是超脱了。

    站在开宝寺的牌楼下,黄裳看着一名名装束各异的士人从他的面前走过。

    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老的能须发花白,年幼的就只有十七八。

    黄裳刚刚看见一名只有十三四的贡生走过去,不知是天生个矮加娃娃脸,还是当真只有这个岁数。不过有别于周围同伴的紧张和小心,那位贡生倒是显得趾高气昂,意气风发,大概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黄裳无声的笑了起来,曾几何时,他也是如此意气风发。

    十七岁第一次州中应举,便高中前三,当时以为一榜进士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但十余年下来,却颗粒无收,纵然一次次的州中解试都能名列前茅,但一到京师,便铩羽而归。

    如果是关西、河东等处士子倒也罢了,州中头名到了京中能列名榜末已是侥幸,但自家乡里是福建路南剑州,天下各路应举之难无如福建,而福建应举之难则无如南剑,多少乡中远在自己之后的士人,都陆陆续续考中了进士,而自家却依然只能一次次的遗恨科场,这让他情何以堪?

    直到游学到任官襄州的族兄那里,遇上了韩冈为止。黄裳选择了仿效韩冈,先为幕僚立功得官,有了官身再去应考。

    换了心境,也许原本在科场上拥堵在心中的才学,便能够发挥出来的。

    其实也算是畏难而退了。

    不过黄裳当日拜入韩冈门下的时候,决然没有想到,自己甚至能够跳过礼部试和从来无缘一见的殿试,直接拿到进士资格。

    黄裳已经由太后钦赐进士出身,与眼前的这些犹在贡院门前紧张得发不出声的贡生,已经不在一个层面上了。

    但黄裳的心情反而更为紧绷。

    新进士张榜,琼林苑赐宴,接下来就是轮到他上殿了。

    不过想要拿到上殿参加御试的机会,还要经过三馆馆阁成员的考核,也就是所谓的阁试——这才是最大的难关。

    本朝自开国以来,通过制科的士人数量都没超过五十人。

    而本朝的进士有多少了,一万、两万,还是三万?黄裳估计从没有人数过,但绝对是通过制科人数的数十倍——这还是包括开国之初的几十年,进士科平均每科只有十几二十人通过的情况。

    就是现如今的朝堂中,有着进士头衔的,至少两千人,占据了朝官的绝大多数,同时也是地方各级亲民官的主体。而当今还在朝中的制科出身官员不过两手之数,前日还刚刚少了一个,贬了一个。

    为什么制科多年来就那么几十人能够通过?主要就是阁试一关刷去了太多滥竽充数之辈,那是远比礼部试更为严格的考核。

    否则到了御前,几句好话一说,说不定就能让天子晕头转向,加之上表举荐的重臣,也多半在殿上,配合着搭个腔,一个制科出身的资格就轻松到手。

    可以想见,阁试的题目必然是往难里出,出的简单了。让太多人通过,岂不是伤了崇文院的名声?三馆秘阁中的成员,想来也必是以无人通过为荣,以放人过关为耻。

    依靠恩主提前拿到的进士出身,万一连阁试都通不过,黄裳可没脸再去见韩冈。

    不过黄裳若是没有些自信,就不会到开宝寺这边来。

    来此目送贡生,可以说是感慨,也可以说是怀念。

    因为这一切已经与他再无关系。

    这段时间以来,黄裳对经史典籍以及历代注疏的攻读,远比旧时更认真了十倍。半年多下来,自觉学问又精深了一层。若是回去考进士,也许也能一争前十。

    黄裳的嘴微微抿了起来,与眼神一般的坚毅。

    此番赶考,是为了成功,不是为了再一次的失败。

    ……………………

    “黄裳!”

    走在身边的张驯突然叫了一声。

    声音刚出口就给他压低了,但宗泽听到了,向周围看过去,立刻就在开宝寺的牌楼下找到了目标。

    宗泽多看了两眼,也终于将人给认出来了。

    的确是韩冈那位有名的幕僚。

    “他来这里做什么?”

    张驯的口气有着难以压抑的愤怒。

    马上就要参加礼部试的贡生,看到一名刚刚从太后手中混到了一个进士资格的幸运儿,的确是该愤怒的。

    宗泽同样有些不解,黄裳转眼就要去参加制科考试了,却为何在今天跑到开宝寺这边来?

    “当不会是为了上香。”宗泽不知道黄裳是不是来这里看贡生入考场,但想来总不会是去开宝寺上香的,“去二圣庙会更灵验一点。”

    “谁管他那么多。”张驯带着怒气,“子夏子路会庇佑这种幸进之辈?”

    宗泽微微一笑,对张驯的攻击保持了沉默。

    要说功劳,黄裳两次在河东辅佐韩冈的表现,的确远不如韩冈当年在熙河辅佐王韶的表现更加耀眼

    当年韩冈可是在王韶、高遵裕两位上司追击蕃军残部,独立支撑一路军政,不仅仅击退了乘机来犯的西贼,还接连挡回了两道要求撤军的圣旨,平复了河湟拓边功亏一篑的危机。

    拥有那样的功劳,先帝都没有赐予韩冈一个进士出身,而黄裳的功劳仅止于辅佐,却轻易的拿到了。

    在士林中,对这种投机取巧的做法,很多人都十分反感。

    都是先羡慕,再嫉妒,然后恨之入骨。就跟现在的张驯一般。

    但要说幸进,那就过分了。再怎么说,黄裳都是在边疆立过功的,不是在国子监中指点江山的士人能比。而且能在南剑州拔贡,黄裳本人的水平也足够当得起一个进士出身,只是过去欠缺一些运气,现在老天假韩冈之手将运气还给他,这也是酬劳黄裳旧日的辛苦。

    宗泽与张驯在人群中缓缓前进,由于要搜检衣物内外,贡生的数量又太多,在贡院门口形成了拥堵。

    好半天,两名考生也仅仅前进了十几步。

    张驯板着脸,已经安静了好一阵,突然间又压低声音迸出了话来,“他礼部试都过不了,阁试肯定不能过!”

    宗泽想不到都走过去了,张驯仍是耿耿于怀。

    “黄裳阁试肯定过不去。”张驯再一次重复道,“那可比礼部试难得多。”

    阁试当然难。

    宗泽也很清楚,就连张驯这种自视极高的人,即便说要参加制科,却也只会是说说而已——左右找不到能推荐他的重臣,说到做不到,也可以推到宰辅有眼无珠上。

    事实上,能有通过阁试水平的,一帮进士里面也不一定有一个半个,加上运气,或许能有一个。

    阁试的题目很简单,就是六篇论。

    不过题目的范围很大,遍及以九经、兼经、正史,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在正文之外,群经亦兼取注疏,这个范围要远远超过礼部试。

    在这六题之中,三题出自正文、三题出自注疏,考生在阐述论点之前,必须先指出论题的出处,并须全引论题的上下文,这样才能称为‘通’,也就是合格。

    但题目绝不会那么简单就是书中的原文,而是有明暗之分。直接引用书中一二句,或稍变换句之一二字为题,称为明数;颠倒书之句读、窜伏首尾而为题,则为暗数。

    这种将原文扭曲的暗数,就是专门用来刷落考生的题目。虽说依照规定,六题明暗相参,暗数多不过半,但也绝不会少于一半,而想要通过阁试,至少要有四个‘通’才行。

    这可比礼部试要难多了。

    若黄裳不能通过阁试,便失去了御试的机会。而只有参加御试,韩冈这位参知政事才有机会干预结果。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中)

    张驯在身边念念有词,似乎还是有关黄裳,宗泽对此充耳不闻。

    决定一生命运的考试前,大部分考生都有各式各样的毛病。

    有的求神拜佛,有的足不出户,有的茹素断屠,有的大吃大喝,有的出门必须要先用左脚跨出去,一旦错了,就立刻回去,接下来连着好几天都不再出门。

    这么长的时间经历下来,张驯现在的毛病,宗泽完全能够体谅。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宗泽也一点点接近贡院的大门。

    远望着通过了门前检验的贡生,他忽然看到两名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宗泽在国子监中的同窗学友。

    五千士子中,只有一百余人是来自于国子监,想要在这么多人中看见同学,几率并不算很高。

    离着大门尚有些距离,宗泽还是认出了两人——钟世美、潘必正。

    宗泽能认识他们,完全是因为钟世美与潘必正与他自己,同为监中今科上榜的贡生——前段时间,国子监判监,以及判监以下的官员、教授,将他们这些今科应考的贡生召集起来,好生的勉励了一番,这就给了宗泽认识新朋友的机会。

    不过这两位的名气在太学中并不大,真正名声响亮的是这两位的一名好友。

    当三人聚在一起,永远都是那位好友更为引人瞩目。

    宗泽之前不认识钟世美、潘必正,却早早的听过了两人朋友的名字。

    可惜如今进士科考的是经义,而不是诗赋,否则他们的朋友不说首冠鳌山,也至少能有前十的能耐。可是仅仅是在国子监中,那位朋友每一次考试都是居于末位,更不用说两千监生抢一百名额的解试,理所当然的落榜了。

    宗泽听说他最近在写什么文章,准备进献给天子、太后。题目好象是《汴京赋》还是《汴都赋》,应当是模仿《两都赋》《二京赋》和《三都赋》的格式来写。

    这本应是十分保密的一件事,不知何时已经在监中传开,并在监生中引为笑谈。

    尽管那一位在诗赋上水平很高,在士子中的名气也不低,但终归不过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国子监生,想要与班固、张衡、左思这样的千古之下仍栩栩如生的才士相比,除了东施效颦,就只有自不量力这个词了。

    想到那位同窗,宗泽莞尔一笑。

    进献赋文,其实与黄裳投身韩冈幕府也没有什么差别。黄裳能走出来,保不准那一位也一样能够自辟蹊径。没有必要在结果出来前大加讥讽。

    宗泽还是第一次参加进士科考试,但他的心境却宁静平和。

    或许是在京师接触到了太多,反而就没有了初次临考的忐忑。

    纵然在学业上不算突出,但宗泽有着年轻人中难得一见的沉稳心性。越是到了关键时刻,他总是会有更加出色的发挥。

    张驯需要通过攻击他人,将自己的不安发泄出来,而宗泽就不需要。

    望着越来越近的贡院大门,宗泽心中越来越宁定。

    不论考题难易,是否正合己意,他都会将自己最好的一面给发挥出来。

    ……………………

    随着考生越来越多的进入贡院,蒲宗孟的心情就越来越是烦躁。

    已经差不多该起身去外院了,但他和对面的李承之依然是对坐着,与一个时辰之前没有什么变化。

    蒲宗孟几次想要站起来,可看见李承之不紧不慢,他又只能耐下性子与其对峙着。

    作为知贡举,蒲宗孟接下来的工作是在贡院大门上锁之后,与其他考官一起,领着一众考生,拜祭先圣。然后再让吏员,将考生们领去各自的位置上。

    开国以来,礼部试已经进行了几十科,一切制度都有可以遵循的方向。蒲宗孟要做的事,只要与他的同僚商量好一切如常就行了。

    但现在的问题是谁为正、谁为副,朝廷并没有给予一个明确的认定。两人并为权知贡举,要是以贴职来看,当然是有学士衔的蒲宗孟在李承之之上,但职权既然没有确定,李承之就能争上一争,岂会甘愿由与蒲宗孟地位相当的权知贡举,变成权同知贡举?

    仅仅是题目的问题,就让蒲宗孟和李承之争执了整整三天,直到最后关头才将考题给确定了下来。

    虽说让考官在受命后提前入住贡院,一方面是躲避干请,另一方面便是让考官有时间准备考题,但今科礼部试,蒲宗孟和李承之本就是因为之前的考官都受到了大逆案的牵累才匆忙受命,拥有准备时间严重不足,就这样还花了三天才敲定了考题,那已经不是用浪费时间能够形容的了。

    幸好李承之能做事,蒲宗孟也不算很差,一边争执,一边将其他与考题无关的准备都做好,这才勉强赶得上开考。

    蒲宗孟还不想离开京城。前一次的廷推其实是帮了他,要不然蒲宗孟就得赶赴河阳府的任上,或是告病请求留在京师。但那样的话,也没可能再返回翰林学士院,即使能够上殿推举宰辅,但偶尔才有一次行使权力的机会,如何比得上日日在皇城中让人奉承?

    如今知贡举,便是蒲宗孟不愿放过的机会。若是能够顺利完成,王安石和章惇肯定都要表示一下,蒲宗孟现在对两府暂时不敢保有奢望,但回归玉堂却是他日思夜想。

    奢华的生活若是没有权柄相配,如何算得上完满?只此一端,就让蒲宗孟对这次的任务尽心尽力起来。

    直到眼下为止,李承之会叛投韩冈原因,依然无人能够确认。蒲宗孟为了安全起见,李承之的任何意见都会翻来覆去的考虑清楚,只要有一点可疑之处,就必定会于李承之议论个明白。仿佛锱铢必较的铿吝商人,变得斤斤计较起来。

    而李承之,也差不多是一样的态度。

    现在只是看着对面李承之慢条斯理喝茶的样子,就知道现在仅仅是开始,之后还有的是纠缠。

    虽说下面的考官基本上都是新党出身,只要他们不叛离,大部分贡生的命运都能够控制在手中。

    经义上不过关,刷落。策论上不合意,同样刷落。

    只要初考官和覆考官有着同样的意见,那份试卷在他们手中就会被刷落。

    最后汇集到主考官面前的试卷,一般不会超过一千份。

    但问题一般就会处在最后的名单上。

    只要李承之不肯配合,通过礼部试的贡生名单便定不下来,考生的顺序也定不下来。

    难道最后要去请太后裁量?

    那是不可能,蒲宗孟绝不接受。

    礼部试的结果不出,他们就离不开贡院。就算可以上书,连知贡举的任务都无法完成,他们在朝野内外的都会成为笑柄。

    而且一旦让太后来做决定,不论太后接受了哪一方的意见,另一方就必须辞官,为自己的坚持负责,绝不可能厚着脸皮再留在朝堂中。

    太后会选择谁,蒲宗孟对此并没有奢望。

    ……………………

    “开宝寺那边差不多该开始了吧?”

    苏颂难得听到章惇与自己闲聊。

    虽然说与韩冈的关系都不错——至少曾经是——又同在西府共事多时,可苏颂与章惇没有什么交情。

    不管怎么说,苏颂早在变法开始的时候,曾经上书批评天子对李定任用。可以算是旧党中的一员,至少不会被视为新党,与章惇绝不是一路人。

    平日里与章惇的交流,只会是公事,少有闲谈的时候。

    不过偶尔闲谈,苏颂也不会不近人情,他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的确差不多了。”

    “等明天,秘阁那边也要开考了。”

    “黄勉仲有才学,多半能通过,其他人,苏颂并不熟悉,不敢妄言。不过能够被推荐应制科,理应有些把握。枢密不也是如此?”

    章惇很坦然的摇头,“把握有一些,却不如黄勉仲。”

    章惇推荐了一名门人参加制科,但把握并不是很大。

    关键还是在阁试上,能通过阁试,就代表有着通过进士科礼部试的实力。

    但既然能考中进士,那又何必去做人幕僚,而不是直接去参加考试?

    如黄裳这样满腹经纶却科场不利的士人不少,科场不利去做幕僚的为数更多,在给人做幕僚的过程中因功得到官身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但几项结合起来,这样的人却几乎是绝无仅有。

    即便是贵为西府之长的章惇身边,又有几个才学能够在福建的某个军州,拿到解元的身份?

    不可能有。

    所以章惇只是为人所请,又看在多年相交的情分上,才答应了下来。而且也并不是黄裳的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黄裳参加的制科太过冷门,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也只有黄裳这样已经在边事上有所成就的士人过来应考,才能应对世论质疑。

    做一个言官,只要胆大就够了。

    但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这可是要出典边郡,不仅仅应考的难有信心,就是朝廷也对缺乏临阵经验的士人没有信心。谁敢将一方边镇的军政大权,交给一个文采高妙、善于在纸面上指点江山的官员?赵括、马谡是前车之鉴,丢了盐州的徐禧更是就在身边。

    章惇只能感慨韩冈的运气,能有黄裳这样的幕僚。

    要是黄裳能通过制科,十多年后,韩冈在殿上就有多了一名助力。更重要的是,黄裳命运的转变,会给韩冈带来一大批自谓怀才不遇的低层官员,在这其中,不是没有珍珠。

第九章 旧日孤灯映寒窗(下)

    014-01-18

    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礼部试这一rì的公务,莫名的比前几天少了许多。

    到了中午的时候,韩冈的午餐端进来的时候,至少可以直接放在桌案上了。

    作为参知政事,每个月有三十五贯的餐钱,比不上做宣徽使时的五十贯多。但去掉每个月休沐的那几天,平均一贯两百钱一顿饭,只要韩冈想吃,正常的一二十道菜都不会有问题——开封的酒楼,只要不是天南地北的特产,酒菜的价格都不贵。

    只是韩冈吃饭,相对于他的身份还是清简得很,普通的两菜一汤,饭里都是添了些许糙米、杂粮,并非碾了又碾的jīng米,以吃完为上。到了他这个地位,更注意的是养生,对暴饮暴食敬谢不敏,烈酒更是涓滴不沾。

    不过韩冈另有一重身份,尽管从来不会施针开药,可在养生上说什么都会有人信,见韩冈如此饮食,才几天功夫,韩绛、张璪都开始学着韩冈这样吃饭了,还让韩冈院中的厨房传了一份菜单过去。

    韩冈对此也只能是付之一笑。

    随便吃完了饭,喝着消食的饮子,他顺手抽出一部新送来的韵书,慢慢翻看起来。

    不过韩冈看的并不是常见的《礼部韵略》,书册单薄了许多,但里面的文字也印刷得细密了许多。

    《礼部韵略》类似于后世字典,全部文字的顺序,则是根据韵部来进行编排,也就是以韵母为主的排列方法。诗词歌赋是否押韵,必须以《韵略》为凭。换在朝廷还是以诗赋取士的年代,每一次进士科开考,考生们都会得到一部刚刚印好的《韵书》作为诗赋的标准。

    韩冈手中的韵书,比起《礼部韵略》,多了部首编排查字,在句读上也学习《自然》等气学书籍,加了标点符号,还有着释义,并列出了以其为词首的常用词。

    只是在声韵上,还是以韵母为顺序,比起后世以声母为顺序的字典,依然有着很大的区别。

    这是来自横渠书院新编的《常用字字书》——不敢以‘典’为名,只能名为字书。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韩冈提议,不过改不了旧rì韵书的印象,所以有了这个四不像。

    在韩冈看来,这部书并不合格,还需要经过多次修改。若是这部字书当真能达到,韩冈记忆中那部几乎每名学生都拥有的袖珍小字典的水平,恐怕今科考试的士子们,都少不了会人手一本。

    当然,今天贡院中的考试,既不会有字书,也不会有韵略。

    今科考试的时间,比往年稍迟了一点。

    九年前的这个时候,韩冈已经走出了贡院的考场,等待着曾布、吕惠卿等人批阅的结果。

    当时韩冈颇用了些盘外招,费了不少的心思,这才与来自天下各路的一众贡生,站在一条起跑线上。

    最后通过礼部试时,不上不下,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想到当年参加的考试,韩冈也就一并想起了一同上京赶考的旧年同窗慕容武。

    慕容武已经是凤州通判。但仅仅是第一任的通判资序,想要成为韩冈的助力,还差得远。

    其能力也算不上太出众,能很快的升上来,还是因为他在郿县知县的任上兢兢业业的缘故。

    因为张载及其父、其弟的坟茔就在郿县,所以郿县的几个官职就是气学的自留地。从知县开始,县丞、县尉、主簿,都是气学门人。县学中的教谕,也是一样是气学门人——只要韩冈还在一rì,他的面子足以抵得过区区一县的几个职位——而张载的独子张因,正在横渠书院中读书。

    在那座规模越来越大的书院中,常年有着超过三百名士人在内学习,在易于出行的chūn秋二季,学生的数量更是能够膨胀到一两千人之多。

    韩冈眼下正建议横渠书院模仿国子监的制度,再稍稍加以改变,分成初中高三级,以对应不同水准的学生。

    至于老师,这两年就从没少过五十人。大部分是留在书院中的气学弟子,一小部分是资深的学生兼任,加上时不时特邀名儒来书院中宣讲,让书院的影响力越来越大。

    从规模上,目前横渠书院仅次于国子监,是为天下第一书院。

    同时横渠书院由于不断得到捐赠,在郿县及其周边各县,横渠书院有超过四十顷的田地,已经成了凤翔府最大的地主之一。在其名下,还有十一座风磨坊,每年的收入不在少数。另外书院还将院中师生们编纂的各sè书籍交托印书馆印制发售,还能得到一部分分红。

    有了这些收入补贴,不仅能够让书院中寒门士子不用忍饥挨饿,可以安心读书,也让书院更有吸引力。

    每次看到书院的变化和发展,韩冈都不禁感叹,他的师兄苏昞,作为书院山长的确是劳苦功高。

    横渠书院是韩冈计划中极为重要的一环,代表着气学的未来。

    但数学、物理学和化学等方面的进步,才是韩冈对横渠书院的期待,这不光是人多就可以的。

    如果是对外,在不能用笔和嘴来说服敌人的时候,只要用上大炮就没有问题了。

    火炮的威力会让一切反对声平息,如果做不到,那就代表威力还不够,需要口径更大、炮弹更重、shè程更远的火炮。

    而在对内时,大炮也是学术之争上的凭据,是证明气学优点的证据。要想压倒对手,同样需要口径更大、炮弹更重、shè程更远的火炮,以证明气学的功用。

    经世济用。

    气学想要扩大影响力,成为一门显学,离不开这四个字。

    自家寒窗苦读的辛劳,仿佛就在昨rì。而现在已经要指导学生们攻读的方向。

    时时都在关注着横渠书院内部一举一动的韩冈,知道他的根据地虽然很缓慢,但的确是向着他想要看到的方向在前进。

    书院中的数百上千名士子,rì夜苦读的内容,并不局限在科举的项目中。

    尽管这一科,包括下一科,再下一科,从礼部试出来的新科进士里面,不会有多少气学弟子的身影,但rì后朝堂之上,气学弟子必然会因为他们的才干而走上高位。

    而且以韩冈现如今的地位,还有rì后几十年盘踞朝堂的时间,也绝不会是白白看着新学垄断着进士资格。

    就比如明天就要开始的阁试,韩冈就不会坐视新党刁难他要重用的人。

    韩冈不知道黄裳对阁试有多少把握。

    在心理上,尽管黄裳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现出慌张和不安,但在面临如此重要的关头前,黄裳不可能不紧张。

    可是在学问上,韩冈还是愿意相信黄裳的自信。

    也许前世记忆中的状元,就像韩冈的进士第九,是天子直接从榜尾提上来一个样。黄裳的状元也有可能是当时的皇帝看着顺眼,所以在礼部试和殿试上的名次并不高的情况下,行使了特权的结果。

    不过连续多科南剑州解试位居前列的实力是毋庸置疑的,考不中进士也只是运气。或是状态不好,或是题目不对。

    黄裳想要通过阁试,最后就只是题目的问题。

    在很大程度上,考生们的命运就决定在考官身上,一方面是考官出的题目是否在自己准备范围内,另一方面,自己辛苦完成的文章能不能得到欣赏,决定权也全都在考官们的手中。

    阁试考试的范围,九经、诸史、武经、诸子,加上注疏的内容,文字数量就是数以百万计,不可能有多少人能够将注疏都一股脑的背下来,他们能够做的,是记住其中绝大多数的关键内容,以及经义本来的要旨,剩下的就看会不会运气不好,撞上自己记不得出处和内容的考题。

    就算是苏轼、苏辙,他们能通过阁试,都有考官没有刻意刁难的因素在。渊博如欧阳修,都能对苏轼杜撰的典故不敢轻下结论,苏轼、苏辙难道能比欧阳修强出许多?

    韩冈不知道黄裳会遇到什么样的题目,也不想知道。怎么出题才能让王安石满意,又不开罪自己,这是崇文院中人需要考虑的。韩冈要看的只是结果。

    制科不会像进士科举一般的锁院,但必要的隔离还是少不了。出了题之后的几rì,参与出题的几名三馆秘阁成员,都要被约束在秘阁之中,直到开始考试为止。不过这样的制度,远比礼部试要容易钻空子许多。一众考官,更加容易受到场外因素的影响。

    但韩冈要的只是一个公平的机会,并非特意的照顾。

    党争虽然已经是个现实xìng的问题,可韩冈并不觉得要不择手段的去体现党同伐异四个字。

    如果在没有人下绊子的情况下,黄裳不能通过阁试,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韩冈也不会因为他被黜落,而针对那些考官下手。

    拿起一张夹在《常用字字书》中的纸片,韩冈看了一阵,最后摇头一笑,随手便丢进了盛满水的笔洗中。

    草草写了几行字的纸片只有巴掌大,在笔洗内很快就湿透了。韩冈再拿着笔杆搅了一搅,便烂做了一团,再也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这样就行了。

    韩冈想着。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一)

    在考题公布之后,宗泽便松了一口气。

    进了贡院中之后,宗泽便一直感到有些压抑。贡院里面的空气,都仿佛比外界重上几分。更何况由两位知贡举带领考官、考生一起向先圣参拜的仪式,庄严肃穆,更是给一众士子平添了一份压力。

    宗泽曾经听前辈说过,贡院中多有冤魂,全是屡考不中、郁愤而亡的士子。应考的贡生们只要心思一乱,立刻就会被缠上。

    再有才学的士子,一旦乱了心境,也会连普通人都不如。

    当然,为什么有圣人坐镇贡院里面还会有冤魂?何况这座贡院还是新修,开门迎客也就几次,能死几个?

    这一点,那位专爱说鬼故事的前辈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今科的考题,在经义上没有什么特别,只不过出自《诗》、《书》、《周官》中的内容比预计中少了很多,很可能是《三经新义》给人琢磨透了,所以干脆减少一部分,以加强难度。

    而之后策论的题目,让宗泽在安心之余,又忍不住摇头苦笑,为那几位爱猜题的同窗担心起来。

    熙宁六年礼部试的策论是史论:以秦与商鞅之事为题;九年则是策问:天子因天下灾异频频,而问策于考生;元丰二年也同样是策问,因为当时的形势,加上主考是去过辽国的许将,策问的内容有关西、北二虏。

    连续两科都是策问,所以这元佑元年的礼部试,大部分士子都觉得应当不该是策问了。

    但宗泽没有管过去是什么情况,策与论,他都下了功夫去用功,

    事实证明,铜板连丢两次叉,第三次还是有可能继续是叉,而不会变成快。

    宗泽也赌博,掷铜板有字的那面叫叉,没字的那边叫快。他平常常玩三星,三枚铜板要掷出一sè的浑纯,难度甚大。但一枚铜钱除非是要掷出侧面朝上,否则叉和快都是很容易出现。

    不过有一点宗泽是清楚的,这一次不论是出现那一面,都跟上一次的结果没有任何关系,只看老天和运气。

    虽说考题的内容与人有关,不过猜测人心所向,大概也就跟掷铜板的差不多。

    所以这一回以为策论的体裁会是论而不是策的考生,全都赌输了。

    宗泽虽是赌赢了,不过也没敢太沾沾自喜。

    不论是策,还是论,一般都会切合当今的形势,但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立场的人眼中,必然是有着不同的意义。

    故而还要看主考官,他在朝堂上是站在什么立场,过去又有什么经历,本身又是什么样的文风,又有什么样的忌讳。这都是需要事前去了解的。

    若是不去注意,一头撞上墙去,喊冤都没人理。

    君不见当初欧阳修为一洗文风,在他主持的礼部试上,刷落了多少名震士林的考生,以至于在路上被人围攻,可终究是一点用都没有。被取中的去宫中参加殿试,被刷落的扎欧阳修的草人也没能让欧阳修少吃一碗饭。

    宗泽仔细的审视着题目。

    去除无谓的辞藻,今次策问的论点只在于绍述二字。

    这道题乍看起来难度并不大,也符合考前的猜测。就算猜错了体裁的考生,看到内容后,就会安心许多。

    绍述就是继承,先帝新丧,若要说针对何事,不问可知。题眼当然是论语中的‘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这一句。但要如何联合实际进行阐发,并给敷衍出一篇让考官满意的文章,就很让人头疼了。

    宗泽越是思量,越是觉得这道题里满满的皆是恶意。

    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

    但新法便是号称效三代之法,变祖宗之制。

    这当如何说?

    说起来,也不是没有办法。

    cāo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这不是名家独有的特技,正常的士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而在不同人面前,将一件事正说反说都说通,也非是纵横家的特权。

    只不过今科可有两名知贡举。一个是蒲宗孟,一个是李承之,这两位,大家都不熟。被任命为知贡举又太晚。他们的立场还好判断,但喜好、风格,一时间能了解到的内容并不多。而且有一点很明确,两位知贡举绝不可能和睦相处,一个不好,就有可能卷入两位主考的争斗中,然后死得莫名其妙。

    宗泽想了一下,就将这道策问暂时放到了一边,先从经义的题目做起。

    有关经义的部分,在国子监中,常年系统xìng的练习过,宗泽写起来得心应手。

    出处在《三经》之中的题目,只要遵从三经新义就够了。三经新义没有解释到的地方,一部分遵循孔颖达的注疏,一部分则是出自国子监的新义。

    这些年以国子监为主的新学团体,对新学的钻研rì渐jīng深,对三经新义所没有涉及的其他经书,又有了许多新的阐发。

    在经义研究的前沿领域,国子监出来的贡生,对此有着先天上的优势,外路的贡生远远没有这么好的条件。

    这其中大部分的观点都只是在京中流传,甚至仅仅在监中传播,但在之前不久,却经过了经义局的审核,成为国子监的教材之一,也是考试的标准答案。

    在考试中用上新义,并不需要太在乎知贡举的身份。知贡举一般只会看后面的策论,前面是经义通过初考官和覆考官的评阅就够了。而知贡举下面的一干考官,无一例外都是新党中人,其中还有研习新法最为jīng深的几位国子监博士、教授,监中出身的贡生们可以放心大胆的写那些新释义。

    宗泽解决前面的问题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但当他的注意力再一次回到策问考题中时,便陷入了一阵长考中。

    可是长时间的思考,除了让他心烦意乱之外,没有别的结果。

    一旦立论错了,就又要多费三年,可两名考官又该迎合谁人?两全之说,又必失之平庸,更不可能通过。

    这一道题,难处不在题上,却在题外。

    一时难以拿定主意,宗泽最后放下了笔,用力的搓了搓脸。深呼吸了几下,放下手时,他的神sè终于安定了下来。

    宗泽xìng格谦退,常常曲己从人,但若是事涉正道、本心,那便不同了。

    开头若是扭曲了本心,rì后做了官,也会是个逢迎上司的庸官。

    与其曲己以媚主考,还不如将自己的心志和见解,痛痛快快的表达出来。就算考不中,至少不会感到憋屈。

    提起笔,蘸上墨。

    下笔时尚有些忐忑,但笔落纸上,宗泽的笔锋便不再停滞。

    一名下来巡察的考官走过宗泽面前,看到他运笔如飞,不由得轻轻点了点头。

    差不多到了后半段,考生们都完成了。面对这一回的策问,还能笔走龙蛇,的确不简单。

    方才将这一片一圈走下来,也就这一位考生落笔最是畅快。

    他看了一眼贴在一边的姓名……

    宗泽。

    ……………………

    放衙的时候,韩冈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用当值,该处理的事情也处理得差不多了,韩冈自不会在皇城久留。

    但回去后,前来求见的官员能够塞满家门前巷道,今天晚上至少再接待十几人,点十几次汤水。

    当初韩冈在枢密副使任上时,由于时间太短,期间朝中又颇多风浪,还没来得及享受到多少宰辅级的待遇,而如今就大不一样了。

    想到回去还要看一群官员游移在矜持和谄媚之间的笑容,韩冈就想能不能偃旗息鼓,换身装束从后门回家算了。

    不过再想到这是扩张声势的机会,韩冈还是耐下xìng子。核心与根基要好生培养,而外围摇旗鼓舞的人也不可或缺。

    而且,这也算是公务的一部分。

    政事堂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人事,不设法多加了解各方官员,难道要抽签决定堂除的人选?

    一群士子从前面走过,听到喝道,避让道路边,然后又冲着韩冈指指点点,低声说些什么。

    这些士子看神态很放松,但又有着几分紧张,一看就是刚刚获得解放的贡生。只因还有一道殿试等着他们,不能完全放松。

    到底能通过礼部试的考生有多少,韩冈根本都不会去在意。

    考题已经拿到了手上,看似浅显的题目,但却因为各种试卷外的因素,会让贡生们大感头疼。

    等到最后的结果出来,了解到评判标准,事后怕是有不少会撞墙。

    穿过拥堵在门前的官员车马,韩冈终于回到家中。

    等待他的,不仅仅是外面官员、士人送来的拜帖,还有一堆的书信等待韩冈拆阅。

    将拜帖先放在一天,韩冈拿起那一摞书信,翻了几下,突然发现一封信的发信人姓名很是眼熟。不是认识已久的眼熟,而是刚刚听闻、突然又见到的那种熟悉。

    尤其是在收到那份密信后,崇文院成员的姓名,就分外让韩冈敏感。

    将信打开来一看,韩冈便摇了摇头——果然如此!

    跟他之前毁去的那条密信是同样的内容,只是稍稍有些差别。

    韩冈轻轻弹了下信纸,是不是可以从这里面得出新党江河之下的判断?至少愿意投机的人多了起来。

    不过韩冈的态度依然故我,却连信封也一并装好,打开灯盏的外罩,拿着信封的一角放进去点着了。

    火光闪动,一缕青烟之后,不该存在世上的这封信,连同写信人的私心,彻底化为乌有。

    但韩冈还是将两人记下来了。

    天生万物,自有其理。当物尽其用,不能浪费。

    张嘉问……李嘉问……

    ‘啊,记错了。’

    韩冈拍拍脑袋,不是偷了叔祖私信的那一位,要更恶劣,恶劣得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二)

    考生们正心怀忐忑的等待着礼部试的结果。

    而此时,一张字纸,正在韩绛、张璪、韩冈手中传阅。

    韩绛近乎全白的双眉紧紧皱着,手指捻着胡须,眼看着就是一根根的揪下来。

    最后他指着其中的一条,有些没把握的问道:“是《多方》中的一句吧?”

    “相公好眼力。”韩冈道,“‘民不克永,多方之义’,虽然是掐头去尾,前后颠倒,连句读都改了,正是出自《尚书·多方》。”

    韩绛顿时松了一口气,除了一开始就看出来的出自《唐书》中的一题,这是他辨认出来的第二道题,道:“可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

    “正是。”

    六道题,韩绛只认出了其中两道的出处,不过他已经很满足了,至少没丢人。以阁试的难度,以他的年纪,能辨认出两题的出处,当真算是多了。

    韩绛呵呵笑道:“年纪大了,记xìng也不济了,就认出了这么一题。实在是惭愧。”

    韩冈道:“相公说哪里的话,阁试中的哪道题不是为了为难人才出的?”

    张璪也道,“这题张璪可是想了半天,实在是弄不清出处,原来是暗数。”

    ‘民不克永,多方之义’原文应该是‘乃惟以尔多方之义民,不克永于多享’,义民是一个词。

    这是暗数中的一题,将断句的位置变了,又故意前后颠倒。以三代文章的艰涩,这样颠倒改换,其实照样能附会解释一番,想说通还是可以的。

    但也正是因为出自于《尚书》经文之中,如果认不出来,就不能算是合格的儒门弟子。经典的原文都做不到倒背如流,十年寒窗又到底耗费在哪里?

    之前辨认出来的第一题,找出出处很容易,要做出来却难。而这道题,连一卷的标题都在题目中,可以说,这是六道题中最简单的一题,算是送分。

    张璪说他想不出来,韩冈半点不信。

    其他五题难度都要比这一题要高。这毕竟是为了刷落滥竽充数之辈才设立的考试,六题之中能有一道出自于诸经的本文中,说实话,是给考生留一份情面,免得颗粒无收太过丢人。

    张璪盯着字条看了一阵,指着第一条:“‘陨节苟合其宜,义夫岂吝其没;捐躯若得其所,烈士不爱其存’。这是晋书中的一段吧,《列传·忠义》一卷。”

    韩冈点头:“开篇明义,乃《忠义》之序。”

    韩绛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堂吏立刻回头在书架上翻找起来。不过每一部史书都是卷帙浩繁,找起来一时并不容易。

    “第五十九卷。”

    见那堂吏翻找的麻烦,韩绛提示道。有了张璪、韩冈的提示,到底是哪一卷,他还是记得的。

    拿起这《晋书·忠义》一卷,韩绛翻开了封皮,抬眼就对张璪、韩冈道:“还是邃明、玉昆眼力好,一言中的。”

    “运气而已。”张璪摇头。

    韩冈也谦虚的笑了笑。

    这是明数中的一题,出自诸史中的题目。由于是一卷的序文,只要有心准备了,一般都会记住的。再看其文字内容——‘陨节苟合其宜,义夫岂吝其没;捐躯若得其所,烈士不爱其存’——其实也等于是提醒了出处。

    这一题也算是简单的。

    不过自史记后,至本朝总共十九部史书,排除掉欧阳修私修的《五代史记》【也就是后世所说的《新五代史》,此时被收入禁中,不算是官定史书之列】,以及被排除在官定史书之外的后晋刘昫所编著的《唐书》【此时尚无新旧唐书的说法,官定《唐书》就是宋祁、欧阳修所主编的《新唐书》】,也有十七部,数百万字,在里面随机抽取一句,终究是比出自经典原文的题目要难一些。

    “这就已经三题了。邃明,玉昆,还能看出几题的出处?”韩绛问道。

    这六道题目,韩冈都很眼熟,不过他可不方便说自己知道所有题目的出处,他屈起手指:“《唐书·宰相世系》《书·多方》、《晋书·忠义》……这一题。”他先指了指纸条上的最下方,接着屈起第四根手指,“是出自《墨子·明鬼》的上篇。”

    张璪漫不经意的扫了韩冈一眼,“想不到玉昆对诸子也有研究。”

    韩冈笑道:“先师明诚先生说‘民胞物与’,墨家说兼爱。有不少人都说本门要义与墨家相近,为了辩驳此番谬论,韩冈可是费了不少功夫在《墨子》上。”

    “原来如此。”韩绛点头。

    有关气学与墨家之间的纠葛,还有其他学派对气学的抨击,这些事,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耳闻。寻常士人能钻研一下道、法、兵和纵横四家的著作,已经很难得了,不过韩冈能够了解墨家传世的文章,却也不值得惊讶。

    “剩下的两道题呢?”张璪问着,看起来兴趣盎然。

    韩冈再看了看纸条,其余两题全是诸经注疏的内容,而且还都是暗数,改变过句读和顺序的。以难度来说,这两题算是很高了。如果一个不好,黄裳就有可能两道题都做不出来。

    “剩下的两道,恕韩冈眼拙,实在看不出出处。”韩冈摇头。他的确知道,但他理应不知道。

    “这就已经有四道了……”韩绛喟叹着,“世人有轻浮的说玉昆你当年能中是运气,天子钦点的进士第九也是特恩。但能分辨出四道出处,玉昆你去考制科,照样能上殿。”

    “相公谬赞了。不说韩冈当年能不能比得上现在,就是这几道题,韩冈也只是认出了出处,当真要做起来,可不一定能拿到一个‘通’。”

    张璪哈哈大笑,“玉昆,你太自谦了。”

    “不是自谦,是当真过不了。‘三入十二人,四入三人’。”韩冈指着一开始就被翻出出处的一题,“一看就知道这说的是唐宰相。”

    韩绛、张璪都点头。三入、四入,除了说入三省为宰相,还能说什么?这一题的出处,是最好辨认的,也是一开始就认出来的。

    只是这一题却一点也不简单,反而是已经辨认出的四题中难度最高的一题。

    韩冈指着这道题对两人道:“可这一题出处好说,以此为论也好写,左不过是世族、寒门的那些事罢了。但……这前后文怎么引用?!”

    阁试六论,每一题都是要先判断出题目的出处,接下来是将前后文都引用下来,再依据前后文来写出一篇不少于五百字的论来。

    而问题就在这个引用上,这是要将前后文全都默写出来,决不能有助词之外的缺漏。

    阁试的考题,就是要让人对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而且因为要将题目的前后文都引用,是必须要全背下来。制科之难,难就难在阁试。

    如果是出自经书就很简单,韩冈都能做到,而出自于史书,比如序、赞、论——也就是一卷的开头,或是最后的论述,也同样不算很难——都是重点要背的。但有些题目实在是为了刁难人才特意出了出来。

    “‘唐宰相三百六十九,凡九十八族。再入者五十七人’,‘三入十二人’,‘四入三人’,‘五入三人’,”韩冈拿着刚刚找出来的《新唐书·表第十五》——这是有关宰相世系的最后一卷——指给韩绛、张璪看,“加起来总共七十五人,少一个人名就是不‘通’,谁背得下来?”

    这是明数题,出处通过逻辑推理就能找出来,但前后文的引用就太难为人了。

    韩绛摇了摇头,韩冈说的的确没有错,要将七十五人的姓名全都给写出来,的确难度很高,这种大数量的列举,很容易出现错漏。不知道题目的内容,有几个会刻意去背下来?就算是背了,混在其他几百万字的文章中,恐怕很容易混淆一二。

    “当真一个个去数姓名,多半会漏上一个两个。”

    张璪则道,“须得对此书滚瓜烂熟。记下了列传,当然也就好列举了。”

    如果黄裳之前已经将列传传主的姓名都记下来了,功业也记下来,一个个去列出来还是有可能成功的。

    “若是顺序出问题呢?顺序错了可是能拿到一个‘通’?”

    “顺序错了一点,也不一定是不通。”

    “就怕不是一点。”韩冈摇头叹道。

    “那就看黄裳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了。不过既然是玉昆极力推荐,想必定能过关。”

    韩冈微笑着点头:“韩冈就代黄裳多谢邃明兄吉言。”

    六道题,有两道黄裳肯定能做出来,送分的《尚书·多方》,《晋书·忠义》。《墨子·明鬼》这一题,由于士林中曾经有声音说气学近于墨家,相信黄裳也对此研究过,应该比较熟悉。而《唐书·宰相世系》这一道,就要看黄裳的底蕴到底有多少斤两了,七十余人的姓名,而且顺序还不能有错,难度可想而知。

    剩下的两条,都是经典注疏中的内容,变了句读和顺序。韩冈指着这两题问张璪,“不知这两题,邃明兄可有头绪?”

    张璪摇摇头,“张璪只知道这一题当是出自《chūn秋公羊疏》,不过也没把握。得把书找来才行。”

    侍立在侧的堂吏立刻翻身去找,一名堂后官匆匆走了进来:“相公,参政,秘阁那边结果出来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三)

    “还真是慢。”张璪放开了要找的书,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语带不快,“怎么现在才出来?耽搁了多少事。”

    正是看着结果出来的时间时间差不多了,又拿到了阁试题目,三位宰辅结束了堂中议事之后,才没有立刻回厅,而是一起坐在这里等消息。没想到一拖多久。

    “毕竟是制科。”韩绛和和气气,年纪大了,脾气也仿佛变好了一般,“考订试卷合格与否,的确要多议论一下才对。”

    用得着吗?

    韩冈暗暗摇头。

    这个又不是进士科礼部试,需要排定考生名次,需要评判立论高下。崇文院的一众考官,只需要确认考生们解题的对错与否,书写上下文有无错讹,这样就够了。

    “结果如何?”张璪问着堂后官。

    堂后官来的匆匆,有些带喘。听到张璪询问后,也没先回答,而是向韩冈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在对上韩冈的视线后,立刻又避开了。

    看见堂后官的模样,韩冈心中有数了,脸色也微微沉了下来。

    “十二人中只有三人通过,李之仪、宋涟和陈瓘。”

    三人中,李之仪是韩绛推荐,宋涟为张璪推荐,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是在大名的吕惠卿所荐。其中李之仪、陈瓘皆是进士出身,有官职在身,而宋涟是布衣,为张璪门客。

    而韩冈推荐的黄裳,却没有名列其中。

    “黄裳呢?”张璪立刻追问道。

    “黄博士没有通过。”

    韩绛和张璪两人顿时回望韩冈,不无惊讶。

    这一回制科重开,总共十二人应考。不仅仅韩冈推荐了黄裳,韩绛、章惇、张璪,甚至王安石都推荐了人去应考。不过其他人都是走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只有黄裳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

    在这些人中,有榜眼,有进士前十,有同为宰辅的门客,但还是以黄裳通过的呼声最高——只因为谁都知道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可以说是为黄裳量身定做的。

    尤其是通过阁试后的御试,黄裳必定能够通过。虽名为御试,却不可能让太后出题,只可能是由宰辅们将题目拟定进上。黄裳在他应考的那一科中,第一没有竞争,第二又有实际工作经验,其举主韩冈在朝中守边制敌经验最为丰富,在殿中为黄裳张目,纵使王安石、章惇齐上阵,也压不下他。

    但黄裳偏偏在阁试上就落空了。而眼前的这两位,韩绛与张璪所推荐的考生,却同时通过了阁试。

    韩冈自己不想作弊,对他人会投机取巧也有心理准备,只是事到临头,两边一对比,却还是发现心里一阵憋得慌。

    面对韩绛、张璪投来的视线,韩冈回以苦笑,“看来黄勉仲当真是没有那个命。也要恭喜子华相公和邃明兄慧眼识珠。”

    “哪里。黄勉仲的才干,朝中知者甚多。纵是一时不顺,也不会影响未来的仕途。”

    这两位怕是都拿到了泄露出来的考题了。方才一个个正儿八经的琢磨考题的出处,原来跟自己一样,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方才张璪说自己看不出那一道送分题的出处,韩冈当时就不信,一方面题目的难度的确稍低,另一方面,也是张璪演技差了一点,不如韩绛的水平高。

    除了韩冈推荐的黄裳没有考中外,章惇所推荐的李和也没有考中。王安石推荐的孙冲也同样没有考中。吕惠卿推荐的陈瓘考中了,韩冈却不会去怀疑他。

    韩冈素知章惇为人,不私其亲。他若是拿到考题,怕也不会给人,便是亲儿子也不一定会。

    王安石的眼中更是揉不得沙子,孙冲虽是他的门客,能得到他的荐举,却不可能从他手中得到泄露的题目。估计三馆中的那几位,也没人敢拿着考题去奉承王安石。

    至于陈瓘,吕惠卿离得太远,却没有可能帮他多少。

    终究还是黄裳的那个状元头衔让自己大意了。韩冈想着。

    纵然知道来自后世记忆中的状元头衔做不得数,但潜意识中,还是将黄裳的水平放在了状元一级上,认为他肯定能够通过考试。换作是对黄裳的才学没有什么信心,在别人都有可能作弊的情况下,韩冈也不一定会崖岸自高。做事总不能彻底黑下心去,也难怪自己推荐的人不能考中。

    现在看一看,黄裳的这位记忆中的状元,还是比不上真正的榜眼。陈瓘可是货真价实的进士及第,不过韩冈也没听说过他拜在吕惠卿的门下,大概是同为福建人的缘故。

    韩冈轻易的便认了命,这让韩绛、张璪突然间有些不适应。

    他这样的态度实在太过奇诡,就两人所知,韩冈从不是简简单单就认输的人。

    张璪想了想,问道,“那黄裳的考卷看到了吗?”紧接着又问,“对错如何,几题为‘通’,几题为‘粗’?”

    这名堂后官显然已经有所准备,“试卷下官没有看到,但下官打听了一下,黄博士好象是‘通’‘粗’各居其半,仅仅差了一点点。”

    这不是差了一点点,六十分及格,考了五十九分叫差了一点点;六题中通四题合格,只对了三题,那可差得多了。

    “秘阁那边应当已经将名单进呈上去了,且去将考卷取来。”

    就跟进士科礼部试和殿试一样,在批阅完之前,外界的力量想干涉都很难,取出试卷更不用说。但录取名单进呈天子之后,将试卷拿出来就很容易了。要不然,名列前茅的贡生们的试卷也不会满天飞,更不会有编订成册、由名儒点评过的程文存在了。

    没有太久,十二名参加制举的士人,他们的考卷都顺利的被取来了。

    随手翻开上面的几页,一看到黄裳的考卷,张璪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坏了。’

    的确是坏了。

    在崇文院考官们的评判下,六题中,黄裳的答案是三‘通’三‘粗’,没有达到‘通’四题的合格标准。

    但是除了出自《周官新义》的一题暗数,剩下的五题,黄裳都指明了出处,包括方才韩绛、张璪、韩冈最后讨论的《春秋公羊传注疏》的那一题。

    在这其中,黄裳将四题的原文准确引用,只有之前有关唐时宰相的一题,在引用上下文时,黄裳在人名顺序上出现了一次错误,所以被考官据此判‘粗’。

    到这里为止,还没有什么问题。虽然说因为没有将《唐书·宰相世系》的姓名按原序列出,的确是苛刻了一点,但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可除了《周官新义》和《唐书·宰相世系》这两题之外,另外一题,黄裳对《墨子·明鬼》中的一节的议论,被考官判粗,那就说不过去了。

    这也就是张璪叫苦的原因所在。

    正常来说,在阁试中,考生但凡能将题目的出处准确找出,并准确写出了上下文,之后的‘论’,只要不是写得太差,有犯讳或是白字,一般考官是不会穷究内容的。

    毕竟能被推荐参加制科,都是当世有名的才子,至少才学卓异,超出侪辈。并不比名列三馆秘阁的考官稍逊。有的考生在儒林中的名气,甚至远在考官们之上。考生的论点与考官抵触,究竟是谁对谁错,根本都扯不清。难道说那些闻名于世的大儒参加制科,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还要得到三馆中的官僚认同不成?

    放在是直言极谏科,更是皇帝都要顶一顶,与考官不是一个路数,再正常不过。

    能将阁试中刁难人的题目,全都找出出处,写明上下文,已经足以证明考生的能力了。

    可这一回,三馆秘阁的考官偏偏将黄裳写对了出处,写明了上下文的一道论判了错。

    在张璪看来,黄裳的这一篇论,除了论点异于新学、偏近气学之外,并没有别的问题,也没有犯讳,文采也算得上不错,不说有多出色,但以其他人的论述作比较,已经足以通过了。

    试卷从张璪、韩绛的手中传给了韩冈,韩冈看了一下之后,神色立刻就变了。

    ‘韩冈铁定要闹事了。’

    这是张璪看见韩冈阅卷表情后的第一个念头。

    “玉昆?”他试探的小心问道。

    韩绛也是一瞬不瞬的盯着韩冈。

    韩冈要是想为黄裳讨公道,必然会拿着通过的三人的试卷作比较,这样一来,他们两人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这最后两题的出处是在哪里?”

    在韩绛、张璪的盯视中,韩冈忽然抬头问道。略嫌阴冷的神情,又恢复如常。

    “一题出自《春秋公羊传注疏》,另一题是出自令岳的《周官新义》……玉昆你应该知道吧。”张璪指了指传到韩冈手中的试卷。

    韩冈的确是明知故问,看到前面的几份考卷,尤其是参考已经通过的三人的考卷,已经能让他明了题目的出处了。

    一个出自唐代徐彦的著作,《春秋公羊传注疏》中的疏。

    《春秋》是鲁国国史,为孔子编修,是为儒家最重要的经典之一;《公羊传》是流传下来的《春秋》最早也最重要的三家注释之一,为公羊高所著;汉代何休的《春秋公羊解诂》,是公羊传的注,是注释的注释;而徐彦所作的疏,便是注释的注释的注释。出自于此,又加上是前后颠倒、改换句读的暗数,能靠自己找出出处,难度不低。

    另一题则是出自《周官新义》。虽然是今人的著作——也就是王安石所著——但这的确是得到官方认定的经籍注疏之一。不过在张璪看来,这一题虽说是暗数,未免扭曲的太过分了。八个字中,有四个无意义的助词,这样鬼才能猜得到。这一题,黄裳没有做出来,通过的三人中,陈瓘和李之仪也没有做出来,倒是张璪推荐的宋涟做出来了。

    “这六题分别出自经、史与古人、今人的注疏。”韩冈指着试卷对韩绛、张璪说着,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愤怒,“说起来崇文院的几位的确是煞费苦心。”

    韩绛默然不语,张璪点点头,皆在等待韩冈的下文。

    “不过这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的考题吧?……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四)

    黄裳已经到家了。

    刚刚进门,妻子便带着家中的婢女迎了上来,一如平日娴静的帮黄裳更衣。

    待妻子安静的取走外袍,黄裳问道:“怎么不问考得如何?”

    “官人考得如何?”

    黄裳妻子的问话漫不经心,精神像是全放在黄裳汗湿的内裳上。

    黄裳微微一笑,叹道:“总算是考完了。”

    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换件衣服,在家中等待消息,消息来得不会太迟。

    就像方才与他一同出皇城来的其他参加阁试的考生一样,在家里等待着自己的命运被决定。

    与黄裳一起参加考试的十余位考生,似乎都没什么想与人交流的意思,离开了皇城后,相互间便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分道扬镳。就算有把握通过阁试,之后还有一场御试等着他们,一众考生,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与竞争者交流。

    与通过了礼部试便已经确定了进士资格不同,仅仅通过阁试,并不代表拿到了制科出身的资格。大多数通过阁试的考生,最后在御试中,依然还会落榜,以第五等的评价成为失败者。想要一个第四等难如登天,第三等开国以来更是只有两人得到。有时间结交对手,还不如回去复习应考。

    “博士肯定能够过阁试。”帮着黄裳更衣的一名小女婢叽叽喳喳。

    黄裳笑了,问着家养的小女婢:“何以见得?”

    “有小韩相公推荐,博士的学问还用说吗?”

    “那可说不定,能进阁试的都是有两府的相公推荐。”

    小女婢摇头表示不信:“他们哪比得小韩相公?”

    “单个比不上。但下面有人啊……”黄裳轻声叹着。

    都说上面有人,但下面有人才是最为可畏的。太祖皇帝黄袍加身,何曾靠了上面?

    一边想着,黄裳一边听着妻子的吩咐,将湿透了的内裳从身上剥了下来。

    “怎么出这么多汗?”黄裳妻子抖了抖刚刚剥下来的内裳,全都是汗水。

    小女婢也慌忙端了热饮子来,让黄裳端着,自己则拿着一块干布帮黄裳擦着背后上的汗。

    “一时急得满身汗。”黄裳喝了一口热饮子,一股子暖意从喉间传到了全身,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幸好就这么一场,这样的阁试,为夫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在经过了这一场阁试之后,黄裳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内裳的前后襟都已经为汗水湿透,方才在冷风地里一吹,便浑身发冷。只是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在室内时的憋闷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仅仅是完成了阁试,他却像是卸去了心中块垒,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不少。成与不成,就等考官们如何评判,一时之间,黄裳也不想太放在心上。

    “是题目太难了吗?”

    “的确有难的。”黄裳在妻子面前一向坦然,等着常年在外游学的自己,在家中一直毫无怨言侍奉舅姑,礼敬兄嫂,这样的妻子,让他极为敬重,“不过让为夫为难的,可不是那难题。”

    “那是什么为难?”

    “王平章和韩参政,考中和黜落,为夫在这两边有些为难。”

    “为什么?”黄裳的妻子疑惑的睁大眼睛望着丈夫。

    虽然妻子容貌普通,年岁已长,但不经意间的神情,还是让黄裳心头一颤。

    轻轻握了一下妻子更在为他套上一件新亵衣的手,“王平章、韩参政这对翁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王平章如今势大,崇文院中都是他的人,若是为夫不从其学,就只能饮恨今科。而韩参政的气学,有堂皇大家的气象,正与为夫相合。平常怎么写都无所谓,但今天偏偏遇上考题要两边选一边,为夫可是为难了许久。。”

    在黄裳去做留到最后的一道题,选择如何回答时,他苦思半日,最后还是决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而不是屈从于时论。不论当今科举是否以新学为圭臬,使得无论何家学派的贡生都必须对其低头,在制举的阁试上,黄裳并不打算依从新学的见解来论述自己的观点。

    除了这一道题之外,还有一道题,黄裳无法确定出处,其他四题中,黄裳有三题还是很有把握的。

    黄裳唯一没有确定出处的一题,在短短两个四字句中,竟有一半是助词。想要通过被助词分割、且顺序与原文完全不同的四个字来找出出处,未免太过为难人。黄裳在这一道题中,充分体会到了出题人的恶意,看了两遍之后便聪明的选择了放弃。

    剩下的一道题做出来,却没有把握的一题,是要他列出七十余名唐时宰相的名单,明显的又是出题人想要为难考生。黄裳虽然全都写出来的,但还是有些没把握。从出题人的角度来看,多半名单的顺序也会是评判的依据,否则这道题也没太高难度了。

    在有一道题没有做出来,一道题又缺乏把握的情况下,黄裳面对论点要在新学和气学之间选择落足点的时候,还是选择了坚持自己的见解。

    考中制科,日后便能够高官显宦,由此回报对自己栽培多年的韩冈。但在新学和气学之间,不畏权势,坚持己见也是一个回报,如果委曲求全,如何面对一力宣讲气学的韩冈?

    今天能为了御试的名额,屈从新学,日后也有可能为了前途,而背叛气学。与其这样一步步的发展下去,不如现在就坚定想法。

    “原来如此。”黄裳的妻子点着头,手脚麻利的给黄裳套上在家穿的外套,看起来完全没有在意。

    “君子行事,言不苟合,行不苟容。与其曲己意,媚上官,还不如长舒胸臆,如此方能还韩参政恩德之万一。”黄裳不怕多话,费尽口舌,也要跟妻子说明。

    “官人说得是。”黄裳的妻子帮丈夫整理着襟口,听到后,便屈膝到了声万福,“正该如此。奴家虽然读书少,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四个字。既然要在韩参政和王平章中间选一个,那根本没什么要多想的。”

    看来妻子是不在意,这让黄裳放下心来。比起外面的风波,宁静的家中,是黄裳最是安心的地方。

    而且现在也不一定说肯定过不去,就不知那位眼神阴冷的主考,是否会畏惧新晋参知政事的权势。

    ……………………

    史馆修撰蹇周辅的眼神是有名的阴冷,加上过于瘦削的脸颊,站在房屋的一角,都不用说话,直接就能将小孩子给吓得哭不出声来。

    当年他在御史台,几次奉旨审案,都是痛痛快快的就将事情给办下来了。犯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着口供,这与蹇周辅表现出来的态度和表情不无关系。

    他现在脸上依然阴气森森,只是面对他的是日常相伴的同僚,都吓不到人。

    蹇周辅指着手中的一份考卷,“这份卷子写得不错,六题写出了五题,就是这一条论不对。”

    “五题?谁这么能耐?”

    几名考官一起拥过来,仔细的读了起来。

    跳过了唯一一道被跳过的地方,翻看每一题的回答。这张卷子的主人其实在试卷中,讲各题的出处全都指明了。

    “论似乎是差了点。”一人皱着眉头。

    “不仅仅是差,议论的方向错了。”蹇周辅摇着头。

    “的确是错了。”另一人附和他道,“王平章肯定不会答应。”

    “可要将之判‘粗’,其举主能答应吗?”又有一人在旁问道。

    “王平章更近一点。”蹇周辅笑道,笑容一现便收,又恢复其木然、阴森的外在表情。

    “这就两条了。其他都没问题吗?”

    “没问题了。”第一人点头。

    “不,还有一条。”蹇周辅低声道,“这一条人名的顺序错了。”

    蹇周辅少年时与范镇、何郯为布衣交,但范镇、何郯显达之后,蹇周辅却累考不中,最后是通过特奏名入官,之后才考中的进士,比起昔年老友,迟了不知多少年。如今他已近六旬,距离重臣的班列依然遥远。但蹇周辅在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这三馆一阁组成的崇文院中,算是老前辈,说话有些分量。而朝廷任事,也往往先选择他这种老成稳重的三馆中人来主持,一来二去,倒是威望日高。

    这一回的主考,就是看在蹇周辅的年纪和才识,这是朝廷任用他的主因。

    “这就三题了。都判粗的话,此人可就要被刷落了。”

    “朝廷开制科,其用意,各位应该明白。不让滥竽充数者充斥朝堂,我等才会奉旨参与知阁试。制科只待当世大贤,宁缺毋滥,但凡可判可不判的错处,全都算成错误,没有必要保全。”

    蹇周辅坚定的说着。不过他已经看出这份试卷的主人。

    虽然有弥封官,但看了几眼之后,试卷的归属很容易能够确定。这一次的制科总共就十几人,不是数千人参加的进士科,要想一卷卷的对应上,也不会很难。

    在这一次的考试总,黄裳的答案中规中矩,在十二人中排在前列,但不论是什么样的作品,即使再完美,只要有心去找,总能找到错处。而这一次,不是简单的错误。

    “但这是黄裳的卷子啊。”一名考官叹道。

    蹇周辅顿时瞪起了眼:“我等奉旨监考,难道首先考虑的不是完成太后交托的任务?崇文院是天子的储才之地,也是朝中最为清要之处,难道要畏惧一参政?王平章如何会让他的女婿当面大逞凶威?!”

    蹇周辅一点儿都不怕。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五)

    【六千字的大章,补昨天的份。】

    稍稍安抚了几位同僚,蹇周辅安安稳稳的坐了下来。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这是苏洵所说的为将之道。所谓‘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尽管在韩冈、章惇的影响下,使得在枢密院和武学之中,对苏洵这种书生之见嗤之以鼻——为将之道,首在庙算,在于战前的粮秣、兵备和训练,在于知己知彼,在与他们本身的专业素质,至于临战时的指挥,让三军安危系于一人的性格上,这却是在军事上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但作为诸人之首的蹇周辅表现得如此沉稳,仿佛三军有胆,让其他几位考官都安定下来。

    很可能即将面对暴怒的韩冈,蹇周辅浑然不惧。

    新党、韩党越是对立,他越是安全。

    既然自己判黄裳落榜,主因就是因为黄裳的观点是气学而非新学,那么韩冈为此来非难的时候,王安石就必须维护自己。

    这不以个人想法为转移。

    在两家相争的情况下,选择一边倒虽然有彻底开罪另一方的风险,但也必然会得到这一方最有力的维护。

    只要王安石还想让新学站在官学的位置上,否则他一避让,气学可就要趁势而起了。像自己这种公开坚持新学的官员,事后若被韩冈打击报复,王安石怎么去维持新党的人心?

    而且韩冈如果要为黄裳张目,他怎么面对韩绛、张璪?政事堂中的另外两位所推荐的人选。同时王安石、章惇所举荐的两人悉数落榜,反而不便袖手旁观。

    重要的是,黄裳已经在阁试上被黜落,韩冈不论有多充分的理由,都不可能推翻考官们的结论。抡才大典之所以为世人所重,正是因为即便贵为宰辅,也不可能干涉入选的名单。若韩冈今天开了头,日后莫说制科,进士科也会成为宰辅逞其所欲的场所,有识之士,哪个不惧?

    韩冈要将黄裳推上去,硬是改掉已然确定的结果,必将惹来众怒。难道他不想要他的名声了吗?纵使太后会左袒韩冈,也不可能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

    蹇周辅笑着提起笔,经过了这一次阁试,自己如此旗帜鲜明的坚持新法,出判外路的日子已是指日可待,一张狨座也近在眼前——事关推举宰辅的选票,那种立场模糊不清的官员,又岂能比得上自己?

    “磻翁,政事堂那边又派人来了。”

    一名同僚推门进来,脸色苍白,后面跟进来的两人,表情中同样透着怯意。

    “什么事?”

    蹇周辅放下了笔,语气平静无波。

    “说是堂中的三位相公、参政请我等过去,有事相询。”

    领头的一人说着,身子微微的发抖。纵然是在蹇周辅的坚持下赌了一把,希望以此求名,得到一干新党大佬的看重,但韩冈的愤怒传来的如此快速,还是让他浑身发冷。

    蹇周辅轻轻的皱了皱眉。

    阁试结束了,结果也呈交上去,作为考官的职责已经交卸,他们的身份又恢复到三馆秘阁中的普通官员——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所组成的三馆秘阁——而宰相韩绛,正是昭文馆大学士兼监修国史。

    顶头上司相邀,过去还是不过去?

    蹇周辅长身而起,神色淡然,“既然相公、参政有招,当然要去。韩相公和张参政推荐的两位都过了,幸好韩参政推荐的人没过,否则真当避嫌了。”

    蹇周辅的话,让其他三人立刻安定下来。说得也是,有韩绛、张璪两人在,韩冈怎么去质问自己对考题答案的判定?让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通过考试,正是为了面对现在的境地。

    蹇周辅笑了起来,他正要将这件事的声势闹大一点,让王安石不得不出面。来自政事堂的邀请,正可谓是瞌睡时捡到枕头,他一看左右,“又不是龙潭虎穴,有什么好怕的?而且这件事,哪边占着理这还用说吗?”

    随即举步。自家年纪都一大把了,此时不争,更待何时?

    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日已暮,又何必在意日后。

    ……………………

    片刻之后,蹇周辅及其他三位考官都被领进了政事堂的正厅中。

    厅内,宰相韩绛在正中,参政韩冈、张璪分据左右,仿佛三堂会审。但看到三人的表情,就知道这一场三堂会审的主审究竟是谁。

    不过看见韩绛、张璪都在,蹇周辅登时安心下来。

    韩冈若要改变结果,只能去找太后。有太后支持,他才能将黄裳给捞回来。

    韩绛、张璪现在都在这里,他凭什么能够让自己屈服?他们所推荐的两人都通过了阁试,韩冈要发落自己,他们怎么可能容忍?

    “史馆修撰蹇周辅拜见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蹇周辅与三名同僚,一一向韩绛、张璪、韩冈行礼。

    待三名宰辅回礼之后,蹇周辅不卑不亢,“不知相公、参政招我等来此,可是有事吩咐。”

    “有关今科制科的阁试,有事想要问一问。”韩绛说道。

    蹇周辅躬了躬身:“请相公垂询。”

    韩绛没有发问,偏头对韩冈道:“玉昆。”

    韩冈点了点头,转过来盯住四人:“今科制科阁试,各位所出考题,我与子华相公、邃明参政都看过了。六道题分别出自《书》、《唐书》、《晋书》、《墨子》、《春秋公羊传注疏》与《周官新义》,题目出得不差……”

    蹇周辅立刻欠身一礼:“多谢参政夸赞。”

    韩冈哈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笑话,呵呵几声之后,笑容猛的一收,“只是有一个问题……请问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的考题在哪里?!”

    方才在政事堂中听到韩冈质问,韩绛、张璪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说什么胡话。但是立刻,他们就明白了韩冈的用心。

    不是针对三馆秘阁的考官对黄裳试卷的判定,而是直接去质疑他们在出题阶段就犯下的错误。

    文章之高下,其实是没有标准可言。

    写得再好,也有批评者,写得再差,也不一定没有欣赏之人。

    视角不一,观点不一,立场不一,学识不一,经历不一,对文章的评价当然也不会一样。

    以《春秋》之经典,却也有将之视为断烂朝报的;以《汉书》之精妙,也有说其是‘排死节,否正直’的。

    所谓文无第一,正是这个道理。

    韩冈若是去争黄裳的文章高下,少不得拿已经通过的三人文章作比较。拿到殿上争论,太后多半会偏袒韩冈,但如此一来,又置业已通过的三人于何地?韩绛和张璪推荐的两人,可都是在通过者之列。

    但正是因为韩冈改去质问考题,这才让两人没有在政事堂中便跟韩冈争执起来,而是选择了站在一边,看韩冈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听见韩冈的质问,蹇周辅脸上的微笑和心上的轻松顿时不见踪影,戒惧之心腾起:“周辅不明参政何出此言?”

    “不明白?那我再问清楚一点。黄裳这一回考的是到底是制科下的那一科?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还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看各位给出的考题,题目全都一样,却是看不出来这三科到底有什么区别?”

    蹇周辅头脑一蒙,心口也猛地一抽紧,难怪韩冈会让韩绛、张璪在这里,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过去朝廷从未开过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如今开科试人,依从制科旧例。曾经授人如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以及茂材异等等科,阁试皆是一般,并无二致。”

    “对,没错。”韩冈点头,“军谋宏远材任边寄一科,过去从未开科,黄裳乃是第一人。”

    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过去根本就没人参加过,自然也就从来没有为此开科。

    制举虽名为十科,但开国以来,真正开科取士的也就其中的三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并不名列其中。

    且不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还是才识兼茂明于体用,又或是茂材异等,首先讲究的都是考生的学识,贤良、才识、茂才,全都是与才学相关,也就是对经义的理解,而军谋宏远材任边寄就完全与经义无关了。

    “但其中区别,尔等三馆秘阁中人应该明白。今年正是大比之年,进士科之后,就是明法科,明法科之后还有特奏名。在明法科考试上问政事,在特奏名试六论,在礼部试上问受赃当如何判,考官有过无过?”

    蹇周辅凛然道:“特奏名第一,不过与判司簿尉,明法科出身,亦只与刑法官。二者出身,只能逐阶而升,而进士出身,却能够隔阶晋身,三者岂能相提并论?唯制科十科,不论哪一科,都是堪比状元的制科出身,自当一视同仁。”

    “蹇修撰可是以为我等可欺?”韩冈挑起双眉,“我说得是用事,你说的却是磨勘。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要取中的是能够领军镇戍边地的帅臣,而非是宿儒、谏官、词臣,这跟朝廷待遇有何关联?”

    “学识不足,安可入制科,何况黄裳屡试不第,侥幸得授进士出身。”蹇周辅身侧的一名考官抗声说道。

    自入堂来,便被韩冈屡屡责难,纵然畏惧韩冈的权势,也忍不住这口气。

    “你是集贤校理赵彦若吧?”韩冈瞥了他一眼,年纪也有五十的样子,哈哈冷笑起来:“赵校理这话说得倒是有意思。你忘了你身边的这位蹇修撰,名为周辅,字称磻翁,这名字可是从垂钓磻溪岸畔的姜太公身上得来的。”

    蹇周辅脸上一阵青红。拿人名做戏,最是恶劣。除非是关系极亲近的朋友,否则这样的话形同侮辱。

    韩冈冷冷的哼了一声,盯住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赵彦若:“吕尚【姜太公】身兼文武之道,让他去考制科如何?将武庙中供奉的古今名将,从主祭吕尚、配享张良两人开始,一路排下来,正殿十哲、两庑供奉【注1】,总共七十二人,让他们去考经义,考今天的题目,有哪个能考过的,尔等说一个出来就行。”

    赵彦若当即反驳:“敢问参政,黄裳可是在武臣之列?得中之后是否转为武资?”

    “不知诸葛亮领军北伐时官居何职?”

    “参政忘了何为军师将军!?”

    “若是忘了,如何会问?直至唐时,士人出将入相亦是等闲,彼等用心于文武之道,何曾留意于章句?”

    “韩参政。”蹇周辅又大声叫了起来,“黄裳与其余人等同为制科,考题岂能有别?其科目虽与人不同,区别亦当是在御试中。周辅既得太后诏为主考,位虽卑,考评各人高下亦是微臣职分,纵使有权臣干涉,周辅也不敢辜负太后的信任。之前周辅已将结果呈与太后,若参政对吾等四人评判有异议,可与太后去说。”

    不能再留了。蹇周辅心道。

    与韩冈一番辩论已经足够让这件事张扬出去了,在这里与韩冈辩论,虽然能激起同仇敌忾之意,但时间一长,见韩绛、张璪全无相助,皆站在韩冈一边,其余三人里面包管有人会软了脚。

    “韩相公,张参政,韩参政,恕吾等有公事在身,不能久留。若再无吩咐,周辅要告退了。”

    “玉昆?”做了半日配角的韩绛望了望韩冈,“可是问明白了。”

    “一切清楚了,今日可知为何多有贤人远离朝堂。”韩冈摇摇头,冲蹇周辅四人一挥手:“尔等下去吧。”

    蹇周辅拱手一礼,与其他三人退了出去。

    出门后,微笑随即浮了上来。这件事,如愿以偿的闹大了。

    即便韩冈能让韩绛、张璪袖手旁观,但韩冈若为了黄裳被黜落而去找太后,王安石自会来助阵。

    王安石、章惇两人推荐的考生全都被黜落,这样一来,王安石和章惇的保护也就免了偏袒之讥,更可体现他们的公心,与为此发难的韩冈正好做个对比。

    自己已经为新学冲锋陷阵了,没必要对面的主帅还要自己这个先锋去对付。

    “玉昆。”

    待蹇周辅四人退了下去,张璪回头看着韩冈。

    韩绛和张璪对韩冈的做法也不怎么理解,将人招过来一阵大骂,又能济得什么事?直接去找太后才是正经。

    “玉昆,你方才的一番话的确有道理,但蹇周辅最后所说的话也不是没理由。玉昆你想想,朝廷选士,首要还是在公平上。黄裳诚为贤才,但既然其名次已定,又岂能轻改?若是太后再给黄裳上殿的机会,世人不知情由,听说之后岂会不疑玉昆你仗势欺人?换作玉昆你在三馆秘阁中,受命担任这一次阁试的主考,你该怎么出考题?”

    张璪好言好语的劝说着韩冈。

    换作张璪自己处在三馆秘阁的位置上,也会为此而头疼,总不能给黄裳单独出一份考卷。

    题目不同,难易程度自当有别。纵是在出题人自己看来已经做了足够公平,但在他人眼中却绝对不会这么想。

    只要有谁没有通过,而与他科目不同的考生却通过了,肯定会质疑那边的题目出得简单了,而给自己的题目出得难了。尤其是黄裳这样处在风尖浪口上的考生,参加的科目又只有他一人被推荐,只要他通过了,崇文院的诸位考官,必定会被一阵质疑的浪潮给吞没。

    若是黄裳没有通过,而其他人通过了,又会换作黄裳——更重要的是他背后的韩冈——来怀疑考官是不是想要故意将黄裳给黜落。

    这是两难境地。

    与其遇上那样的情况,还不如一视同仁,让所有人做同样的考题。

    张璪的说法是人之常情,在无法尽善尽美的情况下,表面上最公平的办法,便是减少议论的最好手段。

    “朝廷的储才之地,难道养的都是一群畏首畏尾、不肯尽忠职守的蠹虫?”韩冈冷然,张璪说的道理他当然都懂,后世全国一张卷和分省考试争论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但现在他又怎么能让蹇周辅的私心得逞,“这等只知自全、不敢任事的蠹虫,也敢来评判何人是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

    说起来,经过了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已经确定是蹇周辅这几位考官最后刻意将黄裳给刷落了。以蹇周辅熬到老的年资,他现在只缺一个晋身重臣的机会,帮黄裳一把没有什么用,但换个方向,王安石就得为他出头了。

    韩冈如此坚定,让韩绛、张璪没有了劝说的余地。不过他不是多问废话,韩冈的态度,必须得到确认。

    张璪轻声叹着,“既然玉昆心意已定,张璪也不好多说。说起来黄裳的确是人才,若不能用在合意之处,的确是浪费了。”

    “玉不琢,不成器。玉昆你虽少有才华,也是几经磨难方成大器。黄裳几多波折,也不一定是坏事。孟轲之言,想必玉昆你也清楚。”

    “相公的好意,韩冈明白。不过黄裳此番为人黜落,究其缘由,却是被韩冈所拖累。”韩冈起身,对韩绛、张璪道:“韩冈有事须外出,要先行一步。”

    “玉昆,去哪里?”韩绛叫住了韩冈。

    “韩冈要去求见太后。”韩冈丝毫不隐瞒自己的去向,“还有几件有关代州的事情需要与太后说。”

    代州知州章楶是韩冈之前就任河东制置使时的助手,代州的军政布置皆是韩冈离任前所安排的,有关代州的一应事务,韩绛、张璪都不会多说一句。不仅仅是代州,整个河东北部郡县军政,全都是在韩冈的管辖范围之内,其一言可决。

    但韩冈现在去求见太后,又怎么会是为了代州之事,至少不仅仅因为代州。

    “玉昆,还是小心为是。”韩绛语重心长的提醒道:“正如你之前所说,蹇周辅即是故意黜落黄裳,又岂会没有别的准备?”

    “相公放心,必不让小人得意。”

    韩冈说完,冲张璪点点头,随即便匆匆离开了政事堂。

    目送韩冈的背影离开,韩绛、张璪对视一眼,一起摇头叹息。

    之前新党与韩党的交锋,仅仅是暗流汹涌,不过是在选举时略有凸显。但这一回,韩冈为了黄裳被黜落一事去求见太后,却是亲手拉开了党争的大幕。

    朝廷自此多事了。

    ……………………

    崇政殿前,王安石脚步匆匆。

    尽管没有安排他入对,但看到王安石阴沉如锅底的脸色,沿途的内侍、侍卫谁敢拦他?只能纷纷分出人手,去向崇政殿的太后报信。

    直到快到殿门口,才有一名内侍拦住了王安石,杨戬张开双臂拦在了王安石的面前:“平章,平章,还请停一停,还请停一停。”

    王安石双目一瞪,“杨戬,你敢拦我?!”

    积年宰辅,当朝元老,一怒之威,竟将杨戬身后的禁卫全都刷的一下给吓到了两边。

    杨戬却没有躲开,但整个人也吓得僵硬了。

    王安石冷冷看了他一眼,就欲从其身侧绕过。

    杨戬终于从僵直复原,噗的一下跪到,手却往侧伸去,扯住王安石官袍的袖角不肯放手,大声叫道:“小人不敢拦着平章禀报国事,太后也不会拒见太后,但这毕竟是小人的职分,请平章稍待,马上就会有人来请平章入内。”

    王安石将长袖一拂,一声断喝:“放手!”

    杨戬几乎都要瘫了,这可是刚刚领头平叛的平章军国重事,纵使不管事,可宫中又有哪个不怕他。但杨戬的右手,却死活不敢放手。

    一名小黄门赶着出了殿来,大声叫道:“太后有旨,宣平章觐见。”

    杨戬终于放了手,却也不起来,就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口称死罪不止。

    王安石却懒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被拉偏了的衣袍,随即走近了崇政殿中。

    无视同在殿内的韩冈,王安石向着屏风后的太后行礼。

    待王安石行过礼,太后立刻问道:“平章求见,可是有何急务?”

    纵然女婿就在殿内,王安石连瞥都不瞥他一眼,“禀太后,臣为阁试而来。制科御试人选已定,岂可变动。黄裳被黜落,是其学问不佳。蹇周辅知阁试,有功无罪!”

    来自屏风后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平章在说什么?”

    注1:北宋武庙与文庙相对,总共祭祀古今名将七十二人。

    武庙神主:吕尚(姜子牙)

    一、配享主殿:张良

    二、十哲:管仲、孙武、乐毅、诸葛亮、李绩并西向;田穣苴、范蠡、韩信、李靖、郭子仪并东向;

    三、东庑供奉:白起、孙膑、廉颇、李牧、曹参、周勃、李广、霍去病、邓禹、冯异、吴汉、马援、皇甫嵩、邓艾、张飞、吕蒙、陆抗、杜预、陶侃、慕容恪、宇文宪、韦孝宽、杨素、贺若弼、李孝恭、苏定方、王孝杰、王晙、李光弼并西向;

    四、西庑供奉:吴起、田单、赵奢、王翦、彭越、周亚夫、卫青、赵充国、寇恂、贾复、耿弇、段颎、张辽、关羽、周瑜、陆逊、羊祜、王浚、谢玄、王猛、王镇恶、斛律光、王僧辩、于谨、吴明彻、韩擒虎、史万岁、尉迟敬德、裴行俭、张仁亶、郭元振、李晟并东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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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