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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六)

    【第二更。】

    “平章在说什么?”

    向太后的问题传入王安石的耳中,这位位极人臣的平章军国重事,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失策,竟然将还没有确认过的消息当了真。

    但他一瞥眼,看见自己的女婿后,立刻又醒悟过来。

    竟是给这小儿算计了!

    韩冈在自己的面前,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即便立场迥异,但也可见其直。

    不管怎么样,如果是在官场上,立场当然重于人品——王安石当初为了变法,明知来投的许多官员,各有各的问题,但只要他们。反正他的对手们,那些自命清白的旧党重臣,也没几个是干净的。

    但换成是自家女婿,人品可就要比立场更重要了。至少在今天之前,王安石还是从来没有怀疑过韩冈的品性,即便每每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这个女婿,王安石自始至终都认为找的没错。

    可今日韩冈为了黄裳被黜落一事,将做考官的蹇周辅他们逼得来找自己,转头又上殿求见太后,等到自家匆匆赶过来,要将此事分说个明白,太后却回了一句,‘平章在说什么?’

    换作是别人,王安石还不至于如此疏忽大意,但面对自家女婿,王安石都没多想,韩冈的儿女这几天还在家里小住呢。

    一时不查,落入了如此窘境,王安石没有气急败坏,也没有丝毫畏缩,深呼吸了几下,压下了心头怒火,仰头直言:“臣说的是这一次制科的阁试,黄裳被黜落一事。”

    “黄裳被黜落的事,吾方才就知道了,今次制科就三人入选御试……难道是弄错了?”向太后的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参政,王平章方才所陈之事,参政可知晓?”

    “臣已知,黄裳的确是被黜落了。方才臣因为不解黄裳落榜,曾遣人去崇文院求取黄裳考卷,对此知之甚详。”

    “究竟是怎么回事?”

    向太后立刻追问,让王安石这般气急败坏而来,肯定不会是小事。而且王安石入殿拜礼后的第一句,她也是记得清清楚楚。

    “黄裳于阁试六题中,只有一题不知出处,此外有四题写明了出处,并正确引用了前后文,剩下的一题,也仅仅是在列举七十余唐时宰相姓名时,与原书有一条错讹,其位置顺序错了,故而被判错。”

    “姓名前后顺序?这可不能错,之前为了杂压合班,可是吵了好久,啊,当时参政还没回来,当是不知道……嗯,也许知道,参政应该看了朝报吧?”

    “……臣知道此事。”韩冈停了一下才回道。

    “参政也知道,当时出了这件事,可真是不合时宜。”向太后叹了几声。

    朝堂上文武百官的站位顺序,关系到其地位高下,也关系到官员们相见时的礼节,不同官职排在什么地方之前早有规定。但前段时间,也就是韩冈还在河东的时候,太常礼院上书说之前的合班之制有错,要改一改。只为了这件事,朝堂上下吵了好些天,奏章一时间都比军报都多,让向太后想起来就头疼。

    叹了几口气,她随即又不解起来,“不过黄裳都作对了四道题,怎么还会被黜落?不是六题里面四题判‘通’就通过吗?”

    “因为黄裳有一条论上被判了‘粗’。四题之中有一题,因为新学与气学论述有别,黄裳依气学的道理做答,所以被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判了‘粗’。”

    “……哪一边是对的?”向太后突然变得小声了一点。

    韩冈微微一笑,朗声道:“臣当然主张气学和黄裳。”

    “嗯……平章呢?”

    王安石冷着脸:“昔年先帝一道德,将《三经新义》传于天下。方今天下士子皆以《三经新义》为是,礼部试中亦皆以《三经新义》为是,制科阁试,又何能例外?”

    “臣不知平章何出此言?我等治学,岂能以朝廷权势压人,而不穷究其理?”韩冈摇头,“《三经新义》中有《诗新义》一章,可见平章对诗经浸淫之深。不过对《诗·小雅》中的小宛》这一篇里面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这两句,臣之所见,与《诗新义》的解释有些区别,敢问平章,对错如何?”

    韩冈这是当面给王安石难看,在这一条上,王安石根本无法辩驳。

    现在世所共知,螟蛉义子的说法是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说王安石的《诗新义》有错,就是流传了多少年,由毛玠作注、郑玄作笺、孔颖达作疏的《毛诗正义》,都错了。

    揪住千古以来诗经释义的错误,证明了格物致知对经义的价值,是气学发展上的一个里程碑,由此在士林中被视为新学的头号挑战者,而不是众家异说中的一家。

    向太后也听说过这件故事,因为螟蛉义子的说法实在是太有名了。

    王安石脸色更冷,硬邦邦的回道:“已然改易!”随即又辩道,“区区一条,能证明其他都有错?”

    “既然改了,也就是之前平章的见解是错的,也就证明平章的著作并非十全十美,能万世不磨,为世人圭臬。那么今天的这一条,就又当真没错吗?”与王安石的黑脸相对应,韩冈脸上一直维持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周官》一书,即便是其中的经文,在最近从殷墟中发掘出来的,也已经有了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了。”

    “荒唐之言,荒谬之论,完全不值一驳。”王安石哼了一声,“朝廷不遣重臣监守殷墟,不说盗掘猖狂,就是世间也多了一干无知乡儒,拿着片有几条印痕的龟板和骨头,就敢对经典指手画脚。”

    几年过去了,韩冈当年揭开的盖子,如今正在持续不断的冒着热气,出现的成果已经烫伤了好些大儒和一直以来作为主流的观点。王安石的新学更是成了攻击的重点。不过现今在儒林中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风气,一些儒者都开始将颠覆性的观点托名殷墟出土,而宣讲于人,弄得儒林的风气越来越差。

    韩冈随即道:“沙砾之中,亦有真金,只需格物致知便可。”

    “平章!参政!”见王安石和韩冈的争论已经向不知所谓的地方滑过去,向太后连忙提声提醒。

    王安石和韩冈立刻停止了争论,恭听太后训示。

    向太后问道:“参政今日求见,是不是也有为了黄裳被黜落这件事。”

    韩冈瞥了王安石一眼,却承认道:“就此事,臣的确有想法要禀报于太后。黄裳明明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却跟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做一样的考题,这是要招揽精擅兵法的贤才,还是书呆子?臣不讳言,以臣的才识,去做今科的考题,也肯定过不了。”

    韩冈自陈过不了阁试,可当今看谁能说他不是朝中戍边帅臣中的一把好手?

    “参政太自谦了。”向太后连忙说道,“那以参政的意思,是要让黄裳通过,还是重考?”

    “不论是对是错,既然知阁试的蹇周辅等人已经定下了结果,就不能再改。改易已定登科名单,此先例不当开。并非臣认为黄裳不够资格上殿御试。只是朝廷威信远在黄裳一人之上,即便是错,也必须将错就错。”

    “……参政这是公忠体国之言。”向太后感慨着。

    王安石听得心中冷笑。到了这时候,韩冈肯定要撇清。不过韩冈还是承认他有打算对黄裳落榜一事报与太后,只是放在了代州的几件事之后。这让王安石感到意外。难道韩冈还不想最后决裂?

    “平章?”向太后问着王安石的意见。

    王安石立刻道:“臣无异议。”

    “既然不是为了黄裳,那参政想说的是什么?”向太后问道。

    “臣想说的是三馆秘阁。崇文院想来是朝廷的储才之地,选入其中者皆当是儒林英才。可蹇周辅等人连科目不同,考题自当不同道理都不懂,说其滥竽充数或许过当,迂腐颟顸这四个字,蹇周辅等人却是逃不掉。”

    韩冈很难为黄裳再争取,既然考官已经判定了他落榜,事已至此,想要挽回是不可能的,走制科这条路的前途,黄裳已经没有可能了。但韩冈可以让那几位考官付出代价。

    暗地里送了考题的人,韩冈知道是谁,但他无意去追查这两人背后是谁。而提议将黄裳黜落的人隐藏得太深,韩冈无法分辨到底是谁,但他可以确定,这些都不是他的人。

    “迂腐颟顸?”

    “蹇周辅几近六旬,赵彦若也有五旬,此辈皆是老迈不堪,却仍得以留在崇文院中。。”

    “参政是要将他们都外放地方?”

    “不。”韩冈又摇头,“当初范文正公曾经说过,一路哭何如一家哭。放蹇周辅诸人出外,祸害的可是一州一军的百姓,数万军民官户,几十万人口。两害相权,还不如留他们在朝中。”

    “到底该如何罚?”太后问着。

    “不当罚!”王安石立刻叫道:“无罪岂能处罚?!无罪受惩,蹇周辅等人岂能再觍颜留在朝中?三馆秘阁之中,何人补缺?”

    韩冈立刻道,“自古至今,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爱干干,不干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七)

    【突然发现盟主chenyan兄变黄金盟了,大吃一惊啊。当真是过年前的惊喜。明天或后天加更一更,聊表心意。】

    只闻国家缺贤,未闻朝廷缺官。

    韩冈言辞尖刻,却自有其道理。

    “冗官、冗兵、冗费,三冗之患,从仁宗时就开始说,可至今仍未能得到解决。尤其是冗官,虽愚暗鄙猥人莫齿之,而三年一迁,坐至卿丞郎者,历历皆是。崇文院本是待贤之地,天子储才之所,但如今贤者不得其任,颟顸愚顽之辈却充斥其间,究其因,还是冗官为患。”

    “蹇周辅为官,所任多有建树。先帝亦曾赞其‘精敏可属事’。”

    “不过为一李逢案尔。”

    韩冈不屑一顾。王安石当年因为李士宁那个假道士,差点被这桩案子给牵扯进去,现在却拿着这桩案子来为蹇周辅张目。

    他看了一下屏风,他相信向太后不会记不得前两年弄得朝野沸腾、却牵强无比的那桩太祖子孙谋反案。不过他再看看王安石,老泰山却在发怔,该不会只知道这句评价,却不知道其来由吧?不过以蹇周辅与王安石之间地位的差距,王安石能记得这个人,估计也就是一两句的评价,和几桩事例。在细节上,不可能比得上有所准备的自己。

    “赵世居、李逢皆是手无缚鸡之力,纵有心做反,三五内侍,便能将其生擒。先帝只不过是心知患在萧墙之内,却有顾虑不能发作,只能以赵世居、李逢作伐,以震慑贼子不轨之心。”

    韩冈话中指的是谁,自不用多说。其实当年赵世居、李逢谋反案,也不过李逢的一些言辞戳到了赵顼的痛处,天子恼羞成怒故而大办。但如今正好能够前后呼应,却说得通。

    向太后深有感触,点头道,“参政说得是。”

    尽管当初她的丈夫到底是为了什么理由才大开杀戒,向太后并不知道。但她还记得,那一阵子,以及之后的一段时间,入宫来的宗室妻女无不拘谨了许多,平日能说几个笑话的,都噤口不言,唯恐行差步错。赵世居、李逢的这桩案子,的确有震慑宗室的作用。

    韩冈紧接着说下去:“而蹇周辅奉旨断案,只是在希合上意,故而事后才会有‘精敏可属事’之语。此辈安可称贤?”

    王安石一时沉默,让韩冈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王安石或许了解蹇周辅,但他并不了解当初蹇周辅是因何得到这个评价——当时的王安石,韩冈记得他还是在金陵。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蹇周辅不过是年纪大了急着卖身,王安石为了党争,听了一面之词就匆匆赶来,又怎么能够与有所准备的自己相比?

    “更何况,黄裳在河东所立功勋,蹇周辅又如何能比得上?难道先帝对逢迎之辈随口一句称赞,比不上切切实实的军功?”韩冈几句反问,随即又‘啊’的一声叫,“对了,蹇周辅亦曾招降廖恩。昔年廖恩领数十盗贼为患福建,州郡不能制,蹇周辅受命为福建转运副使,出面招降了廖恩。”

    韩冈边说,边用眼角盯着王安石的反应。不过分心归分心,嘴上吐字的速度却一点不慢,不给王安石接口反驳,

    “但廖恩降伏,乃是闻说王中正已领兵南下,畏其宿将威名,故而王中正领天兵一到,便立刻拿着蹇周辅颁出的招降文书来投降了。蹇周辅能招致其降顺,不过是狐假虎威。试想周辅不过区区一文士,素无声威,更无军功,如何能让扰乱一路的巨寇闻风丧胆?还不是因为廖恩害怕刚刚平了茂州的王中正,想见好就收,若蹇周辅当真有才干,何不为民除此獠,反倒招安其人?现如今,福建倒是在传唱,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使贼人不畏王法,正是蹇周辅所致!且南兵本不习战,故而让廖恩得以逞凶,换作是在北方,县尉领十几二十土兵弓手便可将其生擒。数十盗匪为患,比得了入寇河东的北虏大军?”

    韩冈的话如同连珠炮一般,王安石几乎给他气得发晕。

    王安石瞪着自家的女婿,不说自己不知道廖恩之事,就是知道,他再糊涂,也不会拿着南方盗匪与辽国大军相提并论。偏偏这个好女婿将这话栽到自己的头上,一句紧接着一句,丝毫不给插话的机会,直到将这桶脏水泼完为止,这才停了下来。

    王安石用深呼吸压下来心中的愤怒,冷声反驳:“论功业,黄裳对外,蹇周辅在内,内外虽有别,却同为天子效力,各自竭尽全力,如何分高下?论行迹,黄裳是辅佐之劳,蹇周辅却是独任之功,黄裳又岂能说是在蹇周辅之上?何况今日又是在说何事?能否通过制科,若是以功业论高下,又何须考试?黄裳过去的功劳,朝廷又难道没有赏赐?”

    如果是在才学有一定水平的先帝赵顼面前,王安石完全可以引经据典,当初他就是这样凭借对经史的熟悉说服了赵顼。但面对韩冈和太后——尤其是太后——时,一些引经据典的手法,完全排不上用场。向太后的水准只比寻常妇人好一点,韩冈与人辩论则更是多用事实说话——其实从这一点中,完全可以看得出韩冈对经典的态度,不屑一顾。

    不过王安石也是会学习的,同样不给韩冈反驳的机会,“黄裳的功劳,朝廷赏赐了。黄裳的才识,朝廷也承认了。得官不过三载便为太常博士,是靠磨勘而来?其进士出身,又是哪一科考出来的?朝廷与太后待黄裳不薄,如今难道还要因为已赏之功,再给他一个制科出身不成?黄裳考的是制科,而蹇周辅正是考官,如何判,蹇周辅说了算。礼部试的结果,就是天子,也更动不得,阁试的结果,参知政事也罢、平章军国也罢,也都更改不了。蹇周辅是尽其职守,有功无过!”

    一口气说下来,王安石已经开始喘气了,他的年纪摆在那里,远不如韩冈有长力。

    见王安石一口气接不上来,韩冈便自自然然的接了过去:“方才臣也说了,此事只能将错就错。黄裳纵使受了委屈,这件事上,也必须维护朝廷的威信。这是臣的意见,想必黄裳也能体谅。若王平章忘记了……”韩冈转过去面对王安石,“那韩冈还可以再重申一遍,事关朝廷威信,黄裳被黜落这件事,不可改易!”

    韩冈再一次重复他的观点,并不是为了黄裳被黜落,而是针对考题上的错误。这让向太后看在眼里,怎么看也比王安石一心偏袒蹇周辅的态度要强。

    “但蹇周辅等人无知,制科上用错考题,难道不该问罪?”韩冈对蹇周辅紧咬不放,“若要说只有通过阁试,才能算得上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臣无话可说。但臣可以明说,蹇周辅所出的那些题目,臣最多也只能做出其中一半,肯定过不了阁试。若蹇周辅没错,那臣便是眼光短浅不堪任边寄了?臣是否得将历年来出典边郡所受封赠都还回去?”

    “封赠因功而来,又不是看出身!”王安石一声冷喝,“韩冈你贵为参知政事,怎可将朝廷封赠当成儿戏?须知制科为大科,待遇犹在进士之上。想要得到制科出身,又怎么能不经更加严苛的考试?黄裳想做边臣简单,也不需要制科出身,他已经得太后赐予进士出身,又已是太常博士,完全可以去边郡任知县,若其间有功于国,晋升之速,又岂在制科出身之下?”

    “平章弄错了,黄裳的考试不是严苛,而是错误吧。”韩冈根本不理会王安石的问题,抓住其中一点来回答,“凭蹇周辅所出六题,能找出一个边臣来。朝廷为何要将进士科与明法科分别考试?不正是因为对臣子的要求不同,题目必须不同的缘故?”

    “明法科出身,在进用上远比进士科要低。而朝廷给军谋宏远材任边寄这一科的待遇,可是比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和才识兼茂明于体用两科要低?”

    “既然阁试题目都一样,那制科为何要分作十科,何不作一科来考?”

    “只为刷去才识不足、滥竽充数之辈。到了御试中,自会分科来考。就如礼部试,亦是刷落才识不足之辈。黄裳若是才学兼优,必不致于累科不中。”

    “韩冈倒记得蹇周辅也是累科不中呢,倒是熬进了崇文院。”韩冈刺了王安石一下,又道,“不知在平章看来何为才识?明经义?还是能治事?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何时中过进士?而阁试中的四位考官,也不是都是进士出身,赵彦若便是荫补。敢问他们的才识如何?”

    赵彦若以明史著称于朝,也是因此被选入三馆秘阁,但他的确不是进士,而是荫补出身。曾孝宽、吕嘉问就更不必说了。

    王安石眼神如同数九寒天的河水,在冻结的冰面下亦是一片冰寒,韩冈果然是在针对这几名考官,早就有所准备。蹇周辅,赵彦若,他们的底细韩冈一清二楚。王安石都不了解,韩冈却了如指掌,除了他早有预谋,哪里还有别的解释。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八)

    【第二更。】

    “所以他们都没有来考制科。陛下,臣意一如前言,如果黄裳不考制科,那么让他去边陲立功便可。”

    韩冈不介意,“不是进士,却能给制科出题,这件事,平章是如何看的?”

    “馆职非是贴职。能得馆职,皆有考试,能够通过方可留于馆中。赵彦若虽非进士,却能得授馆职,足可见其才学。”

    “空有才学,却连科目不同,考题也不该相同的道理也不懂。”

    “从无先例,何谈应该?”

    韩冈与王安石你一句我一句,不肯有半点让步。两方辩论,目的并不是驳倒对方——这样的难度很高——而是要争取到旁观者的支持。现在所谓的旁观者,自然就是屏风之后的太后。

    “错试考题,有失朝廷引用贤人之意,蹇周辅事后必须加以惩处!”韩冈语气强硬。

    王安石摇头:“臣不曾闻阁试上曾有因出题不当而惩治考官的旧例。”

    韩冈冷笑了起来。

    王安石说得的确没错,的确没有这样的旧例。但制科开国以来才几回?阁试当然也没几回。其中出不了一个因出题不当而被处置的考官,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在其他考试上,因为出题不当而受惩处的官员,决不是没有,韩冈随手就能举出来。

    “韩冈记得熙宁初年,国子监学官颜复曾以王莽后周为题,论王莽后周改法事,以隐射变法。其中生员苏嘉因极论二者之非,被列为优等。而后监中学官便尽数被逐。当事者颜复于今不知何处,不过被评为优等的考生苏嘉正是苏颂之子,陛下可招苏颂前来询问。”

    韩冈故意抛开了王安石话中的定语,将十余年前国子监中的一幕给揭了开来。当年太学还为旧党所盘踞,王安石正好利用了那桩太学公案,将所有支持旧党的学官一扫而空,将许多新党的支持者塞进去占据了他们留下来的空缺。

    王安石今日会如此卖力的为蹇周辅等人说话,肯定也正是看见了历史有着再一次重复的可能,不愿意让韩冈和气学得逞。

    王安石的反应正好印证了韩冈当时的猜测。王安石闻言,便立刻勃然作色:“此辈唱和,诽毁时政!”

    “诚然。”韩冈心平气和,王安石的心乱了,自己想要获胜,却不能乱,“当初国子监中学官以此为题,的确是意在杯葛变法。但今日黄裳以气学解题,却被判错,蹇周辅等又意在何处?”

    韩冈字字句句都是将太后的心思往党争的方向去引,王安石心中犹如一丛火焰在燃烧,“臣之前已再三说明,如今朝廷取士是以三经新义为法,此法乃先帝所制,如今也没有被更易。黄裳的作答,不合三经新义之义。”

    “既然如此,等御试时,三位已经通过的考生,是否也要以三经新义为圭臬,不论太后到底是问了什么问题?”

    “此事早有定论,何须再多说。”

    “不论对错?”

    “除方才螟蛉义子一条,还有别的错处?”

    韩冈与王安石反反复复,都是在说车轱辘的话。但这么一番争辩听下来,向太后也明白了,黄裳的落选是彻头彻尾的党争。

    所以王安石明知蹇周辅等人犯了大错,却还要包庇四人。

    黄裳考的虽然是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但他的才学不算差,即使是不属于边郡统帅应该了解到的学识,他都掌握得很好。尽管没有通过,但这已经难能可贵了。朝廷又不是要一个能写诏书的知制诰,这样的人根本不缺,在北方契丹人的压力下,需要一个最好几个能带兵打仗的帅臣,分别镇守一方。

    至于韩冈说自己做不来蹇周辅的题目,这个应该是谦虚。向太后很信任韩冈的才学,否则也不能有那么多的发明,更不可能跟随张载的脚步,

    “平章和参政议论,吾也听了。两位的想法,吾也明白。黄裳落榜,这件事就不用讨论了。正如方才参政之言,为了朝廷的威信,阁试的结果不能改。”

    “太后圣明。”韩冈点头,等着太后下面的话。

    “不过蹇周辅等四人出错了考题,此事同样无可辩说。上阵的将帅,能明白经义要旨就不错了,让他们对注疏都倒背如流,也未免太过分了。”

    王安石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起来。

    换作是十年前,遇到这样的争议,王安石肯定就是直接告病,甩手让天子决定要留谁。但现在若是使脾气告病,保不准太后就顺水推舟了。从此韩冈便能一人压倒整个政事堂。

    凭借他的底蕴,在新学乏人保护的情况下,韩冈他不用多少时间,就能彻底颠覆整个新学系统。至少能把一堆气学的门人,塞进国子监,或是其他重要的位置,并开始在抡才大典中,塞入有关气学的内容。

    “陛下,蹇周辅等人是尽其职守,不当罚!”

    王安石打算坚持到底,在他看来,韩冈的就是为了黄裳试卷中那一题的对错而喋喋不休。新学、气学对同一条句子的解释不同,今日还能坚持,但再过些日子,说不定朝廷就会在各项考试中改变标准了。为了不看到这一幕,王安石绝不会退让。

    “何来尽其职守?题目出错,俱当罚!”韩冈抗声道,“只有确认是错误,日后才能避免再犯。难道下一次有人报名参加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还要去考六论不成?”

    “怎么不能考?依惯例当如此。”

    “军谋宏远才任边寄科从未开科,哪里有惯例、先例?蹇周辅四人皆是迂腐颟顸,故而只知依循,不敢为后世立标。”

    “蹇周辅年虽已老,犹才识敏捷,并非迂腐颟顸。”

    “既非如此,如此出题那就是别有用心了。”

    韩冈扣死了这一次题目,如果不是愚蠢,就是别有用心。王安石想要为蹇周辅辩驳,就必须同时解释两件事,而这样的解释,却偏偏被韩冈引向党同伐异这四个字上。

    太后相信谁。王安石不敢奢望太多。但现在不是退让的时候,“什么叫做别有用心?朝廷开制科,是为了引用朝野内外才识卓异的贤人。到底什么才能叫做贤人,被区区六道考试刷落可算不上贤。”

    “即便是韩冈,那六道试题也一样过不了。即便是过了,也称不上贤人。只知经义,即便算是贤人,也绝非能够镇守边地要郡的边臣。”

    见韩冈和王安石又要绕回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轱辘话,向太后连忙出声调解,“平章、参政,还是说回蹇周辅等四人该如何处置吧。”

    “好吧,臣不敢让太后困扰。蹇周辅等人可以稍减惩处,但至少得罚铜。”韩冈很干脆的退让了一步,先定义性质,下面才好展开。

    王安石却依然坚持:“无过如何罚铜?”

    异论相搅四个字,向太后随着在朝政上浸淫日久,渐渐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党争无可避免,甚至得鼓励,不过争执得有节制。要是争得一方不能立足朝堂,那就是天子的控制力不够。

    放在如今,韩冈为气学一脉,与王安石的新学争议始终不绝。光是之前蹇周辅对黄裳考试的判决,就可以看见新学、气学几乎是势不两立。

    如何处置蹇周辅等人,韩冈已经几次退让了,而且并没有因为黄裳是其所荐,又曾为门客,而忘掉了保持一颗公心,坚持考试的结果不能改变,可见其公忠体国之心。

    反观王安石,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却寸步不让,这未免也太过分了一点。要是他能跟韩冈一样,也让上一步,这件事不早就解决了吗?

    “平章、参政,有关此事,吾已有定见,还是不用再多说了!”向太后极为决绝的,瞅了瞅韩冈,“还是说回代州的事吧。”

    ……………………

    蹇周辅和他的三位同僚,已经回到了崇文院中。

    各自的心中都是惴惴不安,韩冈既然已经去求见太后,而王安石也追了过去,他们能做的,就仅仅是等待着太后的发落。

    见气氛如同守灵,蹇周辅笑道:“不要担心什么,就算是太后偏袒韩冈,王介甫也会顶住的。”

    赵彦若摇头,光是王安石当真能够抵住韩冈和太后吗?对黄裳判定,到底会不会被改易?蹇周辅再怎么宽慰人,也都是空的,重要的是朝廷的判断。

    太后没有让他们提醒吊胆的等待太久,处罚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

    蹇周辅知阁试因出题不当,罚铜十五斤。其余三位考官,也都是罚铜,八斤到十斤不等。

    这样的处罚看似不重,却是明确了他们出题的错误。而这种处分,日后也会给各人的前程带来难以预测的变化。

    不过蹇周辅不算担心,他是为坚持新学而受到处分,王安石和章惇那边肯定会做出补偿。

    尽管韩冈必然会杯葛自己的进用,但王安石既然与韩冈争与崇政殿上,这党争的态势越来越明显,党同伐异四个字之下,必定会有好处回来。

    但紧随而来的第二封诏书,让蹇周辅如坠深渊,

    “《资治通鉴》编修局?!”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九)

    “《资治通鉴》编修局?这不是打发去西京吗?”

    “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知阁试,怎么就变成了去西京?”

    “好像是出题太难,黄裳没有通过,韩参政不忿,便大闹崇政殿,逼着太后将四名考官发配西京。”

    “不是出的题难,是题目不对,黄裳本来考得科目就与他人不同,这题目当然就不能与其他人一样。”

    “皆是制科,又只是阁试,为什么要区别?连阁试都过不去,还想得个制科出身?”

    “幸好制科出身不能靠赏赐,否则一个进士出身后,还能再来一个制科出身。”

    “不问兵法战策,不问地理人情,不问钱谷输送,却让准备守边的帅臣去考谏官的科目,这哪里对了?那几位通过了阁试的,难道就可以放去边境,让他们用弹章退敌?”

    “终究是政事堂里的那一位私心太重,看到推荐的人被黜落便忍不住要讨个说法。王平章和章枢密推荐的两位也都被黜落了,也没见他们出来讨个说法。”

    “韩三参政也说了,错用题目归错用题目,黄裳既然已经被黜落,为朝廷威信计,就不能再改易。朝廷事后若要补救,先从惩治考官开始。”

    “如此谬论,知制诰难道就没有封驳?”

    “封驳?也要有胆子才成。中书舍人里面,有哪个愿意与韩冈为敌?太后每次都站在韩冈一边,当时王平章都在场,不也没争过韩冈?”

    韩冈刻意在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下,挑起与新党的争斗,并且大获全胜。

    这件事,在朝堂上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因为考试结果不合权臣之意,制科的考官全数被赶出了京师。权臣如此蛮横,在官场和士林中惹起了颇多议论。

    不过来自京城各处的议论,一旦说到了这里,往往就会静下来。

    知阁试的四位考官,因为黄裳在论述上坚持气学而将他刷落,这样的举动彻底惹火了韩冈。为了争一口气,宁可牺牲黄裳,也要将这几个考官全都发配到外路去。

    韩冈的脾气和性格在这件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是宁可自杀一千,也要干掉敌人八百的蛮子脾气。或者叫疯子更合适一点。

    很多人都不怕脾气刚硬的对手,只要在官场上,总会有各种需求,这里面到处是利益交换的空间——再坚实的铁块,只要手段用对了,也能给锻打成型。

    但脾气硬到只知道以直报怨四个字就不一样了。他们对利益的看法与正常人截然不同,至少与官场上的惯例不同,让人很不适应。

    以韩冈在太后面前得到的信重,想要将黄裳给拉回到御试上,这不是不可能,最差最差也能让黄裳在其他方面得到补偿。但韩冈却偏偏放弃了黄裳,硬是将蹇周辅四人踢出京城去。

    除了泄愤之外,恐怕已经没有别的解释。到了韩冈这一级,又以他的声望,他根本就不需要再拿人立威,杀鸡儆猴是偶尔做,而不该天天做。

    不过韩冈是不是泄愤,是不是以直报怨,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王安石当面都争不过韩冈,这新党的势头怎么眼看着就往下掉。

    好不容易在先帝发病后,才熬到的新党大兴,才过去多少日子,便因蔡确、曾布的作法自毙,韩冈的另立山头,而变得四分五裂。

    在过去,以韩冈对新法的态度,以及他与王安石的关系,在世人眼中,他即便因为坚持气学,而与新学无法相容,但观其行迹,至少也是个新党的外围成员。

    不过现在,在经历之前推举宰辅之后,韩冈得到旧党支持另立山头,党争的苗头已经明显,而这一次的制举阁试之争,更是将党争的架势彻底拉了开来。

    尽管蹇周辅等四人就算去了西京的《资治通鉴》编修局,他们还能保留之前得到的馆职。但三馆秘阁之所以在朝堂中为人钦羡,就是因为这是天子的储才之地,入此者无不很快便身居高位,更是得到圣眷的体现。

    被赶出京城,可不是进入三馆秘阁的官员应该享受到的待遇。他们理应在崇文院中近距离接触到天子,从而得到天子的青目,擢任高官。或是知制诰,或是修起居注,又或是去乌台,便是出去做知州、都算是贬官。

    但蹇周辅等人,就这么被赶出去了。

    上一个比较有名的被赶出三馆秘阁的官员,是苏舜钦,这一位直接导致了庆历新政失败的罪魁祸首,自集贤校理的位置上被除名勒停,直到十二年后,才从湖州长史这个安排被贬官员的职位上,回到被贬之前的职位。

    苏舜钦的被贬,拉开了范仲淹为首庆历党人被清出朝堂的序幕。而这一回蹇周辅等四人被赶出京城,了解旧事的人们,都不免会联想到四十年前的那一次党争。以及让人心寒的结局。

    才一天的时间,有关阁试和阁试之后崇政殿那一场交锋的议论,已经不断的飞入韩冈的耳朵之中。

    除了那些基本上就是重复之前他在崇政殿中与王安石争论的议论,他还知道残存在朝堂中的旧党,又是怎么看待自己与岳父王安石的争议。

    什么‘君子合以义,小人合以利’;什么‘当初王介甫率群小与君子争,如今就要看到女婿与己争,真可谓天道好还,报应不爽’,然后还有有关王安石祖坟上的风水与女婿犯冲之类的笑话。

    “我好歹也是得到富、文二公支持,范尧夫急着进京,就是为了将我推入两府。现在也能勉强算是洛阳的救命稻草。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

    韩冈看似半开玩笑,却又有几分煞气,让王厚坐不住了,霍的站起来,“这就去查!”

    “算了。”韩冈叹道,让王厚坐下来,“我一开始就知道了,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

    “那……”王厚皱着眉。

    “蹇周辅不就是想看着我去为黄裳抱不平吗?我让他如愿以偿。”韩冈冷笑着,“不过他想借着踩我几下,在家岳那边挣个面子,我也让他满足。他想让我与家岳公开相争,一样没问题。不过想借此升官发财,那我可就不能答应了。他们背后或许还有人指使,不过我没那个闲空,去查究竟是蹇周辅、赵彦若这几位的私心,还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还是直接打发出去最省事,我倒要看看,最后还能有多少不长眼的跳出来?”

    “所以将他们打发去洛阳?”王厚拍案叫绝,“这事做得妙。能暗中唆使蹇周辅的,也就那么几位,洛阳那边嫌疑最大!”

    故意挑拨韩冈与王安石的关系,让新学和气学之间的矛盾更加深一层,为已经苗头显露的党争推波助澜,在这后面,得利最多的当然就是洛阳的元老们。

    而且蹇周辅当初就是与范镇为布衣之交,而范镇,正是当年与司马光相唱和,是旧党中反对新法的急先锋。

    蹇周辅被踢去洛阳,在不知内情的人眼中,韩冈是在报复他们在阁试上对黄裳的出题与判罚。但如果有人在背后指使,又是身在洛阳,那必然会明白韩冈是在警告。

    “所以家岳最后没有反对的那么激烈,否则这项任命也没这么快就通过。”韩冈向王厚解释了一番,让王厚连连点头。

    只不过,究竟王安石是气到不行,还是当真想明白了,韩冈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他回去后,拿这番话去搪塞王旖了。

    韩冈可不想家里的葡萄架子倒掉,更不想看见妻子伤心。何况与王安石争论归争论,只要还留下一份情面,日后也方便再相见。

    蹇周辅等先锋,被韩冈的雷霆之举清除了。

    韩冈相信如果有人还想图谋不轨,至少不会走这条路。

    但事情稍定,韩冈就不得不面对因为党争而落榜的门人。

    ……………………

    在韩冈所能掌控的或影响的所有人中——可能还要包括那些散布在天南海北的旧日幕僚——黄裳绝是最为失落的一个。

    或许他对落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成为整件事中的笑柄,又不能证明自己的才学水平,这让黄裳憋屈到了极点。

    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便颓然的坐在书房中,一动不动,连妻子送来的饭菜,也没有吃上一口。韩冈虽然帮他出了一口气,却没能挽回他被黜落的结果。

    难道就要靠一个赏赐而来的进士出身,在士林中混上一辈子?也许其他人能够忍受,但黄裳绝对不能。心高气傲是一桩,而明明满腹经纶,却为世人小觑的感觉,也不是黄裳能够忍受的。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一名来自于韩府的伴当,被领进了黄裳的宅邸,“黄博士,小人奉参政之命而来。”

    “什么事?”黄裳没有什么想法,韩冈当着太后的面,所作出的决定,让他不抱任何奢望。

    那名伴当低声在黄裳耳边,“这几日里,太后或许会招博士上殿,还望博士能够有所准备。”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十)

    【第二更】

    “什么准备?”黄裳坐直了一点。

    “此非小人可以知晓,等明日博士可以自去问一问我家参政。”

    黄裳稍稍有了些精神,韩冈并没有忘记自己,也没有放弃的想法。

    这样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

    到底要怎么安排黄裳,韩冈已经有了腹案。

    以黄裳的情况,想要改变在世人心目中的形象,只有建立功勋,尤其是去他人不愿去的地方建立功勋。

    而现在能安排黄裳这个太常博士的地方,在韩冈看来,一个是去与辽国争锋的海外耽罗岛,一个则是去大小战事从无一日而绝的夔州路。

    巴蜀之地,川峡四路,益、梓、利、夔向来并称。而在这四路中,甚至可以说天下诸路中,以夔州路【重庆附近为主】——也就是益州路【成都周边为核心】和梓州路【南充、资阳一带】以东,利州路【阆中、汉中一带】以南,两湖以西,这片由群山组成的区域——最为穷困,甚至比两广、也就是广东广西还要穷困。

    而且在夔州路上,是土官们的天下。土官们的庄园里面,蓄养着大批的农奴,他们的性命只取决于主人的心情。以经济制度来说,这里甚至还是属于奴隶制的阶段。

    这些土官是大大小小的部族之长,也是当地的土皇帝,在其领内往往恣意妄为,甚至过路的商客都会遭其毒手。

    不过这都是常见到没有人会为此而惊讶,名义上管制这一片土地的衙门也不会处理。只会等其作法自毙——其抢掠商客的行为,只会让商人绝足领内,最后连盐都买不到。

    夔州路各州县的官员们,只会去注意哪家夷族又在开始向周围扩张了。对于这种想要强行改变土地和人口归属的行为,朝廷一直抱以极高的警惕,甚至称其为獠贼。局面每每会出兵攻打,以维护当地局势的稳定。

    而自从朝廷分出了一部分注意力在西南夷身上之后,如果有哪家夷族闹得太过分,不等周围的部族向附近的州县求援,附近的州县多半就会开始行动,或是召集众部共讨,或是从周边州县,调兵过来。

    夔州路的范围不小,但朝廷实际掌控的区域却不大,核心区域只在后世的重庆一带,其羁縻区域,却可以向南延伸到后世的贵州。

    就是在韩冈眼中,夔州路的绝大多数地方,现阶段都没有什么价值。只要能够维系朝廷表面上的统治就够了。但其中一些关键性的战略要点,就必须占据下来。

    而且以夔州路幅员之广,不是没有可供移民安置的地方。尽管如今对夔州路的评价,就是瘴疠多,蛮夷多,但不论是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还是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夔州路上适宜耕种的土地还是很多。

    大宋和韩冈,现在都需要土地和战争,其中夔州路南面的羁縻区,正是得到土地和战争的好地方。而羁縻区再向西南,便是大理国的所在地。

    韩冈准备将朝廷军事上的主要精力,转移一部分到夔州路上去。那些土官能够如此跋扈,还是仗着地利,朝廷大军进剿不利的缘故。

    就在夔州路上,还有着一支习惯于山地作战的军队,尽管是校阅厢兵序列,韩冈还是相信他们的表现不会太差。加上一部分西军,也将会南下——主要是曾经虽王中正南下蜀地,平定茂州之乱的军队——两边合力,足以将不曾恭顺的当地土官狠狠的整治一番。

    如果黄裳去了夔州路,借助自家的面子,自能先行收复一部分西军将校。有了这些本钱,在夔州上,黄裳还是能够有所成就。

    当然,与夔州路紧邻的梓州路,穷困与混乱的程度都差不多。但梓州路上,还有一个熊本在,跟这个熊本争夺位置,黄裳的资格实在太低了一点。

    当今几位著称于世的帅臣中,熊本便是在平定渝州獠贼之乱一举成名。

    其名望虽不能与韩冈、章惇、郭逵相提并论,但也是震慑一方的名帅。一旦四边有事,尤其是西南方向上,都会征求他的意见。

    韩冈用烛台照着面前的地图。

    夔州路的朝廷控制区,最南端是南平军【今南川】,而南平军稍东北一点即是黔州。黔州的州治在彭水,但黔州名下,还有地域远大于黔州的诸多羁縻州,就像韩冈当年在邕州,下面也是一片羁縻州。

    黔州的羁縻州远在南平军以南,包括后世贵州的部分。而穿过这些羁縻州之后,便是大理。

    太祖皇帝当年玉斧一划,以大渡河为界,宋兵自此不过大渡河。说是如此说,但大渡河南还是有许多部族听从朝廷的吩咐。那些夷族族酋,皆以得到朝廷封赠为荣,尤其是朝廷赐予的冠带衣裳,最为族酋们看重。

    在西南这个战略方向上,韩冈的最终目标便是大理。想要实现这个目标,难度并不低。不过相对于北方边界,可能会维持不断的一段时间的和平,一个合适的练兵与拓张之地,是大宋不可或缺的需要。

    收起了并不精确的地图,现在在韩冈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他完成。

    有第二次廷推,有进士科殿试的考题,还有制科御试的题目。

    原本制科都是在中书门下考试,出题的都是宰辅,之后才改去崇文院,由此有了阁试。

    这其实就是像太祖皇帝赵匡胤在礼部试之后,硬生生的加了一个殿试。阁试的出现,来自于天子对中书门下的不信任,加上削弱宰相权柄的想法。

    在蹇周辅等阁试考官被驱逐之后,制科十科就需要进行改变。但在加以改变之前,不久之后的进士科殿试和制科御试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考试的问题很让人心烦。

    不仅仅是韩冈在头疼,那些贡生更是心乱得厉害。

    在礼部试的结果出来之前,许多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信心的贡生,都开始为即将到来的殿试做准备。

    殿试的题目,来自于天子。但以向太后的水平,当然不可能给三四百名通过礼部试的贡生出题。依照过去的惯例,当天子不打算为殿试出题的时候,进呈考题供天子选择的,是政事堂的宰相参政们。

    只是自从熙宗皇帝登基以来,将出题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尽管是殿试,但来自全国各地、不同阶层的考生们,也是皇帝除了官僚体系之外,了解京城之外各地治政水平的唯一途径。只是为了了解新法的推行情况,熙宗皇帝都不会让宰相来剥夺他了解地方内情的机会。

    但向太后决没有先帝的水平,尽管在她的治下,对外战争的表现远比先帝要亮眼,不过论起才学,她的确远远不能同她的丈夫相比。

    气学的韩冈和新学的王安石,到底谁才能占上风,而太后又会偏向那一边,这个问题困扰了太多的人。

    加之制科阁试上几位考官因为开罪了韩冈,被发配去了西京,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影响到殿试考官们的评判标准,是谁也说不清楚的。

    礼部试中有没有韩冈的人?到底有几个?又是哪几位?

    很多人开始去在五千参加礼部试的士子中,寻找来自于关西的那批贡生。希望在其中找到与韩冈有关系的人,以他为突破口,得到有关殿试的蛛丝马迹。

    韩冈自然知道那些等待礼部试的结果的贡生们,正在慌张个什么。但他对此毫不关心,连看乐子的想法都没有。

    在制科的御试之前,首先是进士科殿试。

    由于被推荐人都进入了御试,韩绛、张璪都不可能与韩冈争夺出题的权力。而且在殿试的考题中,政事堂进呈以供御览的题目,韩冈也有参与其中的权力。

    在黄裳被黜落之后,韩冈对谁能通过御试没有任何兴趣。而能够通过礼部试的气学弟子,数量也极为可怜。

    韩冈现在所想的是怎么才能在考题中体现气学的观点。

    韩冈所主张的气学,其核心是格物致知四个字。对个人能力,讲究经世济用。重实际,轻言谈,这是气学的偏向。相对于经术诗赋,更看重官员对具体政务的处理能力。

    怎么才能在题目中反映出考生们经世济用的水平?不改变考题结构的话,想到达到这个目标很难。而想要临时改变,就要面临考生能不能适应的问题。

    不过在临考之前,对考试的内容做大改变,并不是不可能的事。礼部试不可能,但殿试却有先例。

    熙宁三年的殿试,考官们给考生发下了一部韵书,这本是为了殿试时的测试诗赋做准备,但赵顼上来之后,便发下了一道策问为题。

    省试定去留,殿试定高下。能进殿试,基本上就是进士了,这时候改变一下考题,不会引起太多的愤怒。

    有旧事在前,韩冈对此便有一些把握。

    但到底怎么去做才更为合适,就是一件需要多费思量的难题。

    灯罩中的烛花闪了又闪,韩冈终于提起了笔。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1)

    【第一更】

    这一日的天气不是很好。

    都快到午时了,天光依然十分黯淡。

    一年来,宫中已经将诸多殿阁旧时糊纱的门窗,都换成了玻璃窗,但文德殿内依然得燃起一支支巨烛,才能保证殿内的光亮。

    这些手臂粗细的巨烛,在制造时都掺入了少量的龙涎香和沉香屑,燃烧后,香气便在文德殿中缭绕。

    韩冈抽了抽鼻子,他对这种通过燃烧产生的香气,总是感觉有些不舒服。尤其通风情况又不算太好,龙涎香的香气就在殿内缭绕不散。

    过去龙涎香还没有这么多,宫中也很少大方到在文德殿这样的大殿中,使用龙涎香蜡烛。

    不过随着交州的大开发,还有国内海上运输的发展,泉州和广州市易司不仅多了白糖、棉布这类新特产,旧日的特产,如丝绢、瓷器、茶叶的价格也有所降低。来自大食的海商数量,在短短几年内就翻了一倍还多。市易司上缴的利润相应增加,来自海外的商品自然也多了许多,其中就包括龙涎香。

    此外,龙涎香等海外商品增加,也有玻璃制品、香水开始自产的缘故。在过去,玻璃和香水这两类商品,在大食商人能够卖给中国的奢侈品名录中,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但是现在,原本一箱箱运来的货物,变成了一箱箱的运走。为了能够达成贸易,就必须增加其他商品的份额,龙涎香、象牙、宝石、香料,都被用来填补空位。

    不过韩冈在他出版的笔记中,早揭开了龙涎香的真面目,不过是海中的巨鲸排泄出来的东西,勉强点说,可以类同于麝香。如果剖开大块的龙涎香,在里面能看见巨鲸吃下去的食物残骸。而在略早一期的《自然》中,也有人投稿,内容是研究来自西方的香料,在这篇论文中,也赞同了韩冈揭露的龙涎香真相。

    随着龙涎香的真相被揭开,宫中内部对龙涎香的消耗立刻就变得少了许多。倒是臣子们,便能时常得到来自宫廷中的赏赐。崇政殿、内东门小殿等向太后常去的外殿,用龙涎沉香蜡烛的时候不断减少,而文德殿这样的大殿中,却不再吝惜使用贵重的龙涎香蜡烛。

    女人总是有些洁癖。这点不足为奇。

    但龙涎香的价格却没有因为被透露的底细有丝毫降低,依然价比黄金。这就像是麝香一样,麝香的出处知道的人不少——韩冈在书中提及龙涎香时,也顺便将麝香的来源也提了一下——但也没见麝香的价格降低过多少。

    韩冈对龙涎香没有什么爱好,不过什么时候龙涎香的利益,高到让人们敢于出海捕捉鲸鱼,剖腹取香,那远洋海军的水手来源就不再成问题了。

    在龙涎香气的笼罩中,一名内侍,又在陛前的白屏风添上了一笔。

    这是大宋开国以来的第二次廷推。

    在三年一次的进士科礼部试,和考官全数被逐的制科阁试之后,再一次成为朝堂关注的焦点。

    经过了半个月,之前参与廷推的选举人中,有几位已经离开了京城,另有几位因为不同原因而不能参与,不过也有抵达京城的新人,今次参加廷推的总共二十五人。

    选举人的面孔有了变化,报名参选的被选举人,也有了些许改变。

    除去已经成为两府中人的韩冈,上一次落选的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无一例外皆参加了这一次推举。而另外一个,让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王居卿推荐了李肃之参加了推举。

    事前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之外,没人能想到在最有可能参加选举的沈括选择了放弃之后,李肃之还会被推举上来。

    李肃之曾经担任过三司使,有着等同于两制官的资格,尽管他去担任了知贡举,不能参加廷推,可作为被选举人,如果不打算投自己票的话,完全可以参加进来。

    依照尚未成文的推举条例,在被推荐出来的候选人中,推举出三人,供太后做出最后的选择。如果仅有三人参加廷推,廷推根本就毫无意义,不免受到非议。

    韩冈自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也许日后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至少在现在,这一件新生事物必须得到保护,一直到成为可以延续下去的惯例。所以韩冈在李肃之进入贡院之前,就已经与其联络过了,而王居卿那边,就更是简单,几句话的事。

    不过李肃之成为候选人,并没有改变韩党选票不足的现状。远远落后于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三人。即便吕嘉问、曾孝宽和李定三人都选择了弃权,而不像前一次选举,约定好后互相投票,也没有让李肃之的选票追近多少。

    这第二次推举,也便由于报名者的缘故,显得波澜不惊。

    这一回,曾孝宽的票数最高,吕嘉问、李定两人并列,与曾孝宽的差距也仅止于一票,而李肃之居于末尾。

    李肃之因此被淘汰,票数最前的三人进入最后的阶段。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廷推开始之前,很多人就已经预料到了。曾、吕、李这三人之中,究竟谁会成为太后挑选出来的幸运儿,才是人们猜测的目标。

    向太后没有考虑太多,很简单的便选择了票数最多的曾孝宽担任枢密副使。

    听到了这一结果,吕嘉问的脸色立刻变得精彩起来。因为不想太过显眼,而没有去争取选票,否则依照前一次的情况,他必然是第一。如果这一次,太后是以票数的高低来决定,那自己输得真是太冤了。

    不过没人在意吕嘉问到底在想什么,再一次,知制诰就在文德殿上开始起草拜除曾孝宽为枢密副使的诏书。

    章惇若有所思。

    御内东门小殿、学士院锁院的旧日惯例,似乎已经成为了过去。

    在连续两次推举之后,两府之中的新人,估计都会通过这样的途径成为宰辅中的一员。

    没有惯例的辞让,曾孝宽在受命之后,立刻拜领了诏书——真要不想就任,在选举之前就可以推辞掉了,这时候再推辞,除了恶心人和自己成为世人的笑柄,没有任何意义。

    这又是被改变了的旧日惯例。

    不过新的惯例,不仅仅这一点。还有惊喜等待着殿中的所有朝臣。

    在曾孝宽成为枢密副使之后,宰执班中又迎来了新的变动。

    太后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苏颂可知枢密院事。”

    比不上前一次,将韩冈从西府调去东府那样的突兀,不过苏颂的晋升,也的确没有半点先兆。

    没有枢密使的时候,知枢密院事便是枢密院的主官。但有枢密使的情况下,知枢密院事要低上半级。

    旧时,枢密院一把手、二把手的头衔,要么是枢密使、枢密副使,要么是知枢密院事、同知枢密院事,基本上不会混搭,在过去也只有过一次枢密使和知枢密院事同时在院的情况。不过这两年,随着吕惠卿任枢密使,章惇知枢密院事,反倒像是成了惯例。

    虽说在去年的时候,吕惠卿因故改任宣徽使,章惇便从知枢密院事晋升为高半级的枢密使,加上担任枢密副使的苏颂和薛向,使得枢密院中的头衔,变得纯粹了一点。不过现在,苏颂就任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中,又重新回到了两套头衔并行的时代了。

    看起来,太后是打算让苏颂与新晋枢密副使的曾孝宽拉开差距。不过连续两次廷推之后,先是韩冈,接着又是韩冈一系的苏颂,都得到了擢升,一个可能是韩冈得太后信重,另一个,也就是太后对新党有看法,希望借助韩冈来压制势力遍及朝堂的新党。

    这两件事,其实也是一而二,二而一。

    新党势力虽盛,但死心塌地的成员并不算多,许多成员不过是趋炎附势,看见新党势大而来投,如果太后表明态度,要支持韩冈,驱逐新党,那新党的势力,立刻就能缩减一半。

    韩冈、苏颂两人分据两府,同时将黄裳黜落的四位阁试考官都被请出了京城,太后打压新党的苗头越发的明显起来。

    不过现在王安石还在朝堂上,以平章军国重事而镇压文武两班。以他在之前平叛一事中的功劳,太后就算再不念旧情,也不可能将他给逼出京去。

    只要王安石还在,新党就不会倒。四位考官出京仅仅是小挫,从情理上说,三馆秘阁的官员参与修书,是他们的分内之事。调任西京,助司马光修《资治通鉴》,相对于原来在皇城中的工作地点,的确是贬斥,但其本职并未更动,这样看来,更多的还是双方妥协了的结果。

    此外落榜的黄裳,也有说法是他将会去边地就任,可能是去河东或是河北,不能通过制科,就打算用实际的功劳来体现自己的能力。

    当事双方都离京出外,怎么看都不是韩冈大获全胜的结果。否则就应该是黄裳被特旨提入制科御试,而蹇周辅等人就出京监税去了。

    不论是太后还想维持平衡,还是韩冈无意跟自家的岳父彻底拉开阵仗,新党的势力依然稳固。

    只要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愿意冒险的人,永远都不会是大多数。

    韩冈也不打算在近期内改变现状,他还没有足够的胃口吞下新党倒下之后留下来的蛋糕,要是被外面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家伙抢去,就太让人糟心了。

    结束了廷议,从文德殿中出来之后,先恭喜了苏颂,顺便又连带恭喜了曾孝宽,在往崇政殿的路上,韩绛凑了过来,

    “玉昆,你拟定的那几条策问,老夫之前看了,怎么觉得不对啊。”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2)

    “不对?”

    韩冈微微一笑,觉得不对就对了。

    他拟定的那几道题根本就不能算是策问,韩绛用看策问的眼光去看这几道题,当然感觉不对。

    “韩冈拟定这几道题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想法放在里面。”韩冈坦然相承。

    韩冈的回答,正在韩绛的意料之中。

    让韩冈去拟定考题的时候,韩绛本来就是对他将气学观点融入题目之中,有着一定程度上的心理准备。

    以如今气学、新学相争的局面,韩冈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所以他和张璪才没有与韩冈争夺拟定考题的机会。

    进士科省试、殿试的考题就是士林中的风向标。

    其中决定贡生是否能金榜题名的省试更重要一点,也是接下来的三年里,天下士子都需要揣摩精研的方向。

    而殿试的考题对朝臣的意义更大一点,这代表着天子目前最为关注的重点,也明示了近期的政治风向。

    韩冈要体现气学的特点,将气学的影响力推广到天下,进士科的殿试考题,就是近期内他所能拿到的最好的机会。

    不过韩绛没想到韩冈会这么出题,看到这几道题目,蹇周辅会甘心去洛阳吗?

    “但这几道题的确不适合做策问啊。”韩绛叹道。

    策问,是天子问政。是要考生们从朝廷的角度来看问题,然后向天子建言,该如何去处理策问中提出的问题。

    熙宁三年议变法,熙宁六年问阙政,到了九年,殿试的内容就是跟北方与西北的敌人有关了。

    说的是大局,议的是天下。

    而韩冈所给出的题目,却是具体到地方上和京中百司内的政务,将之拿出来要求贡生们进行分析。触及到实务,却与过去的策问完全不是一个模式。

    即便这只是初步尝试拟定新题,之后真正殿试中的考题肯定不会与现在一样,但也未免太过超乎想象了。

    在太后无法亲自拟定题目的时候,由臣子们所进呈的考题,不应该过于别出心裁,甚至应该为了避免成为士论的焦点,为人所攻击,还必须平庸一点。韩冈却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到这些。

    “相公,考试的作用在于简拔人才。韩冈之前之所以对蹇周辅等四人给黄裳的考题有所非议,便是因为这样的题目根本不可能选拔出作为边臣的人选。”

    “玉昆,你这话的确没有错,但体例亦当注重。”

    韩冈偏过头,用余光扫了下后面,其他的宰辅都十分明理的离得很远,让韩冈与韩绛可以没有太多顾忌的说话。

    走了几步,他轻声问道:“殿试不一定只能是一道题吧?”

    ……………………

    韩绛和韩冈似乎在议论些什么。

    章惇在后面盯了几眼之后,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了一些。

    除了殿试的考题,应该不会有别的需要在路上就讨论的问题了。

    更重要的,是方才迎面来风时,章惇听到了前面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尽管很模糊,不过已经足够用来确认了。

    韩冈想要借以发扬气学,他的目标不可能仅仅是殿试,之后的御试也肯定不会放手。

    不知在他的主张下,会将殿试的考题变成什么样。

    如果韩冈所出的试题不能服众,对前两天还坚持将蹇周辅等人赶出京城的韩冈来说,就是最大的讽刺,对气学,也同样是一个打击。

    当然,要是太后自此之后,一直都坚持让韩冈出题,恐怕也没人愿意牺牲自己的前途,而与韩冈的考题顶撞到底。

    章惇扬了扬眉,他发现,又走了几步之后,韩冈和韩绛的神色变得更加严肃了。

    到底说到了什么?

    对韩绛与韩冈的对话,章惇想多多少少的了解一些,不过这一回,不论风怎么吹,都没有迎面而来的风向,章惇也便没能再听到前方两人的议论。

    ……………………

    “……当然。”

    停了片看,韩绛点头,明白了韩冈的用意。

    在熙宁三年之前,进士殿试要为诗、赋、论各一,更早一点,是只有诗赋各一,而没有论。熙宁三年的殿试上,才变为了纯粹的一道策问。如今从一题再变回两题,根本就不算什么大事——也许对考生们来说是大事,但在体例上,没有问题。

    “但既然有两道题,便会分出轻重。”韩绛边走边说,“昔年殿试上需为诗赋论各一,其中以赋为重,论次之,诗最末。只要赋写得好,诗、论即便仅仅中平,也能拿状元。反过来说,赋中有过,就算诗、论再佳也无济于事。玉昆你的岳父,就是在赋中写了‘孺子其朋’,因而丢了状元。你岳父当时写的论与诗,事后流传出来,做了状元的杨审贤比不了,可一样没用。”

    韩绛说着,笑了一下,“这个例子其实不太恰当,仁宗皇帝阅卷前,令岳还是被排在第一的。不过本朝多少状元,皆是以赋夺魁,远的有王文正曾的《有物混成赋》,稍近的也有章衡的《民监赋》,恐怕玉昆你也听过、读过,而以诗、论夺魁的,玉昆,记得几个?”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下走在侧后半步的韩冈,就见韩冈默默地摇头。

    韩绛莞尔一笑,能教训韩冈的时候当真不多,“玉昆,如果你想要多加一道题,这想法虽好,但恐怕就会变成诗赋论的翻版,考官与考生,都只重其一,另外一题,就不会太用心。”

    “韩冈另有一点浅见,想供相公参考。”韩冈胸有成竹,解决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实在太容易,“以韩冈所想,不如以百分为满分,两道试题或六四,或七三,又或各居其半,待判卷之后,将两道题的得分加起来就是,总分高者优胜。这样给进士排序也简单。”

    后世考试,韩冈经历得太多,一个百分制,就能解决韩绛的问题。只要将他所出的题目,折合进总分中,看哪个考生敢于放弃其中一题?

    就算是三七开,韩冈的考题只占三十分,但对于考生们来说,另一道题做得再好也只可能拿到七十分,少了这三十分,或是只拿到了十几分,就不可能争得过两道题都拿到九成分数的对手。

    ……………………

    苏颂离开前面的章惇有着几步的距离。

    一直以来,苏颂都没有打算缩短这个距离。

    对他来说,成为知枢密院事,是一个意外。不过苏颂并不清楚,对韩冈来说,这算不算是一桩意外。

    太后对韩冈的信重,长了眼睛就能看见。不过要说韩冈在太后面前,推荐自己成为知枢密院事,倒是不好说了。

    这一次的晋升,名义上是有了变化,算是枢密院的两位主官之一,但在实际上,与之前做枢密副使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依然比章惇要低上一点。

    从这一点来说,韩冈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除了俸禄等事上,苏颂的权柄和待遇与之前别无二致,以韩冈的性格,肯定不会这么做。韩冈现在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为了一个虚衔而与太后商量。为此耗费太后的信重,更加不值得。

    而且韩冈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尽管最近并没有与韩冈商议过,不过之前韩冈乘机发落蹇周辅等四人,苏颂已经从中看到了一点苗头。

    既然以考试题目不尽人意为由赶走了蹇周辅,那么以类似的理由,顺便插手进御试和殿试的考题中也就是顺理成章。

    借助考题推广气学,韩冈会怎么做,苏颂也能想到。

    不过他就是不清楚,韩冈想要在考题中体现的是张载的观点,还是韩冈他本人的见解。

    苏颂对张载的观点,并不是完全赞同。而对韩冈的想法,苏颂却觉得合理处甚多。比起张载一系列的著作,韩冈对自然的研究,更合他的胃口一点。

    望着前方,稍稍分了前后的韩绛与韩冈,苏颂觉得韩冈应该不会犯错。

    ……………………

    “……还是玉昆你想得周到。”沉默的走了一阵,韩绛点头,他已经想通了韩冈的提议,的确有其效力,“不过玉昆你另外打算出什么题?”

    韩冈已经出了不像是策问的策问,难道还能再出一个论不成?倒还真不是没有可能,韩绛想着。

    气学之中也有对经义的诠释,通过论来对这些诠释进行传播、发扬,不失为一个很有想法的主意。

    【第二更】

    只是韩冈如果当真这么去做了,大概就能看见他的岳父、自己的老朋友大发雷霆的模样了。

    这样的改变,比起之前清理了蹇周辅等四名考官,更能挑动王安石的脾气。

    韩绛都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场面,只要韩冈真的这么去做了,结果多半会如此。

    但韩冈却是摇头,“韩冈想要出的题目,就是这一类。至于策问,就请相公多费心了。”

    韩绛闻言,脚步一顿,惊诧的看着韩冈,“玉昆?……”

    “策问当然得另出。韩冈一开始就这么在想。”韩冈低声对韩绛道,“方才相公也说了,这几道题不能算是策问。”

    “不是策问,又是什么?”韩绛不解的问道。

    “子曰,申而论之……申论!”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3)

    【为chenyan兄成为黄金盟主的加更。】

    直到走到崇政殿前,韩绛还在考虑韩冈他所创设的新体裁。

    不得不承认,换了一个名目之后,再回想起那几道题,给人的感觉就不一样。

    没有了那种对不上的错位感,虽不是策问,却的确能有评判考生才学、眼界和应对的能力。

    但这所谓申论,古之所无。只能说是有近似的文章。

    既然是论,肯定是以议论和评价为主。在史论中,《六国论》《过秦论》这样就历史变迁进行论述的文章,也有就历史上某一件具体的事件,或某一个具体的历史人物,进行议论的文章。

    在史论之外,也有针对经义中的某一条某一句的议论,还有对于现实事件的评论——许多奏章就是如此,尤其是御史们所上的弹章。

    让申论引申的事件,都是本朝近事,但韩冈在题目中,除了评论之外,还要求考生对具体的事项给出自己处理的意见。

    这就近乎是明法科的考题,要让应考之人,对题目中给出的几桩案子,做出判决并写出判词。也类同于释褐后身言书判中的判,要对官衙中的具体事务进行处理。

    这样看来,就是论和判两种题材的结合。

    换个角度来看,有些朝臣也的确会将奏章写成这个样子。而这么写出来的奏章,也的确比较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为宰相,韩绛一般也比较喜欢看到这样的奏章,论断和处理办法一起都给出来了,看着就爽快。不像有些奏章,总是云山雾罩,要在其中寻找实际内容,不知要费多少心力。

    让新科进士们提前做一回朝臣,这也没什么不好。未来的一二十年后,他们少不了会遇到要写奏章进呈政事堂的情况,一篇申论正好可以让他们了解该怎么写奏章更合适。

    的确是气学。但不是与新学争夺对经义诠释权的气学,而是以经世济用为目标的气学。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策问,仅仅是申论的话,必定会惹起一番争议。但有了策问,再加上申论,非议就会少一点了。

    就是那个一百分不好说,同样是新创,不知考官们能不能习惯。

    更有一点,这两题,到底该怎么划分?

    ……………………

    韩冈对于申论这个新定名的体裁没有太多的想法。

    说句实话,他当年在殿试上所写的文章,已经近乎于申论了。

    类似于申论的文章,韩冈每天都能看得见,现在只不过是给个名号罢了。

    作为考题的内容,诗赋、经义都不可能评判出考生的治政能力。策问虽能看得出考生的眼界,实际上也是空对空。申论虽也是空对空,好歹还有些实质性的内容。

    将自己的打算,透露给韩绛之后,韩冈暂时没有别的想法了。现在拿出来的题目只是作为范例,真正的考题,要到最后才会交出去。

    跟随韩绛的脚步,走近崇政殿中,没有等待多久,太后的銮驾也抵达了殿内。

    尽管刚刚结束了廷推,但新晋的枢密副使曾孝宽,并不是今日议事的重点。

    说起来,今天并没有什么大事需要讨论。

    一件是来自于朝中的奏章,请求太后指派宫人为西域将士制作春衣。并希望由此形成定制。冬日制春衣,到秋天时,再让宫人为西域将士制作冬衣。

    在奏章中,说明了在西域,一年一件春装、一件冬装,完全不够使用,由宫女为他们制作第二套军服,自然能大获军心。同时奏章里面还引用了好几条汉唐旧例,为自己的提议做注脚。大概是想引起太后的兴趣,奏章里面还附上了有关唐明皇的那条轶闻。

    由宫女为前线的将士制作征袍的先例不少,不用追溯汉唐,本朝其实就有。这件事也并不大,之所以要上书太后,只不过是因为宫内是太后自己掌管,政事堂不能插手,否则直接就在韩绛、张璪、韩冈这边给批下去了。

    之所以需要讨论,是因为韩冈对此表示反对。

    向太后对此大惑不解,若是别人反对倒也罢了,在西域征战的可是西军,领军的又是与他关系亲密的王舜臣,怎么也不该是他出面反对。

    “参政,马、步禁军虽本有春装、冬装,但都只有一套。西域苦寒,又是征战不断,一套肯定不够用。”

    说起军服,殿上没有人比措办过多年军需的韩冈更加熟悉,他当然知道西域那边对各种军需物资的渴求,其中绝不会缺少军服。

    并不是因为被克扣——因为官吏与喝兵血的问题,很多部队的军服时常被克扣,但因为当时西北战事不断,要是冬衣下发不及时,很容易就闹出兵变,不知要拿去多少人头来抵账,没几个蠢货会将手往这里面伸。

    而是因为征战在外,衣袍的磨损会大大增加,一件能穿半年的好衣服,在外出后,能维持一个月就不错了。

    但韩冈还是反对让宫人制作军服。

    “臣不是反对加赐征袍,而是想知道,征袍由宫人制作,会不会给予报酬?”

    “报酬?”向太后稍稍愣了一下,“……会有些加赐,平常都是有月例的,宫人闲下来也都会做女红,只是让她们改去做征袍。”

    换做别人,多半会认为韩冈担心太后会趁机多给宫人酬劳——随时提醒宫中俭省,也是臣子的本分——但太后这一回倒是理解对了,韩冈不是担心给钱,而是不给钱。

    “陛下明鉴,虽说有加赐,但应该比不了做女红的收入。要是一次两次,尚无大碍。但常年累月,宫人岂不怨?人若有怨,又岂能长久?太后心念西域将士,加赐衣袍,诚为美事。若因此而使宫人生怨心,又为不美。”

    宫女不是闲着没事就勾心斗角,绝大多数的宫人没有太多的闲暇,各有各的事情要忙,闲下来也会做女红。

    她们手上的一些零用钱,光靠俸禄不够,赏赐也不会多——就是后妃都是按月拿钱,偶尔收一些来自宫外的礼物,还要提心吊胆被人打小报告,哪有可能一赏几十贯、上百贯?——都是要靠人将自己的作品带出宫去发卖,然后再将钱带回来,或是直接托人换成胭脂水粉、绸缎饰品之类。

    突然间要她们做白工,最多给点象征性的好处,损失了大量潜在的收入不说,还要一年两次,年年如此,哪个不会抱怨?

    西域的大军若是生怨,对处在深宫中的太后并无影响,可若是身边的宫女们生怨,威胁性就大了。

    “吾明白了,参政顾虑的是。但西域的军袍怎么办?”

    “一方面可以让宫人制作,只要给予与市价相等的酬劳。另一方面,出征西域的大军,下发给士卒们的羊裘,可以不用收回。”

    “什么羊裘?”

    “禀陛下,朝廷因塞下苦寒,至冬日,便会在军中赐下羊裘,人各一领。至春暖便拘收,修补后收入库中,以待冬日。”

    西北军中,朝廷发下的羊皮袄,并不是就属于此人,而是跟甲胄、兵器一样,都是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韩冈的意思,可以将所有权也给西域军中。

    “这些不够吧。”

    一件羊皮袄,向太后不觉得能顶多少年。

    “的确不够。但首先还是要先保证一春一冬两套军袍的质量。朝廷下发的衣袍,往往不中格,或轻薄短小,或容易朽烂,总之不尽人意。”

    “此事当严查!”向太后断然说道。

    “陛下圣明。”韩冈行了一礼,然后又道,“此外还有一事。”

    “参政请说。”

    “皇宋广有万邦,南北、东西皆有万里之遥,各地气候不一,方今京中花开正艳。西域道上,积雪则尚未消融。而在交州,却是四时如夏。”韩冈停了一下,“《礼记》中的《月令》这一篇,说的是四时,却也只在黄河南北一带合乎时节。譬如邕州,四时如春,冬季亦无深寒。交州则是四时如夏。自陇右向南,在高原之上,吐蕃人世居之地,又多有积雪终年不化的峰峦。四方月令,多迥异于中原,却皆是‘莫非王土’。”

    “参政是想说各地气候不一,所以下发的装束也得视地域有所变化?”

    大概是与衣服有关,向太后显得十分敏锐。

    “正是。”韩冈点头,“至于究竟如何依照地域变化,臣请陛下交由有司负责,再交由专人剪裁。”

    “就依参政。”

    韩冈口中称颂,又行了一礼。

    韩冈比较希望能在京城中就设立成衣舍,专门裁剪成衣。如今市井中也不是没有卖成衣的店,不仅有,而且还不少,不过基本上都是旧衣,当铺就是其中最大的来源。而新衣的成衣舍,实在很难生存。不过换成是为军中制衣,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布料,衣袍还是以棉布最佳,丝绸往往不堪用。”

    韩冈话音未落,向太后立刻说道,“参政应该知道的,棉布很贵。”

    “普通的棉布如今已与丝绸等价了,而丝绸做不到棉布的结实耐用和保暖。”

    如今的江南,也开始种植棉花,衣被天下的松江,即将出现在大宋,这就是韩冈和他手中的雍秦商会,必须要面临的问题。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4)

    “……参政可是想要让棉布代替绢帛做军袍?”

    见韩冈说得言辞凿凿,向太后沉默了片刻,才再一次向他确认。

    “正是。”韩冈很肯定的点头,“棉布比丝麻更厚重,比丝麻更细密,比丝麻更加耐用,比起绢帛做成的军袍,棉布军袍更为持久耐用,”

    “但朝廷要将下发诸军的成衣和衣料换成棉布,那可要数百万匹之多!”

    大宋的马步禁军,无论是冬衣,还是春衣,除了脚上的麻鞋之外,其余从里到外,几乎是绢绸所制【注1】。

    三衙中的上位禁军,自都虞候以下至军士,每年得到的制作军袍的衣料,多的有白绢三十匹,少的也有绢或油绸六匹,另外还有丝绵、麻布和裁衣钱。中下位禁军,每年多也有绸绢六匹,丝绵十二两和随衣钱三千。同时厢军也都有衣料下发,春冬两季衣料加起来也有两匹到四匹。

    天下禁军、厢军加起来有百万之数,每年耗用在他们身上的绢绸多至五六百万匹,如果都改成棉布,得将天下的棉布产量都搭进去才差不多。

    “没有必要将所有的衣料都换成棉布,当下棉布的产量也支撑不了,只要先以棉布代替做披袄和外衫的那部分衣料,就近供给产地附近的禁军,那还是可以支持的。至于其他各处,可以先从棉絮开始,看看军中的反应——用棉絮代替一部分丝绵,棉絮、丝绵各半。”

    “棉絮倒是可以。”

    丝绵就是没有纺成线的蚕丝,如今下发给军中,是作为冬衣的里料。换成棉絮,依然可以做冬衣里料。

    世所共知,棉絮和丝绵同样保暖,而棉布如今是奢侈品,至少是稀少的贵价货,以棉絮代替丝绵,不用担心军中有人反对。而且军中的丝绵通常是烂茧坏茧抽出来的丝絮,也远比不上正常轧花清理过的棉絮。

    “棉布就近供给,那就只有西军了,参政,是不是?”

    太后的声音中依然带着迟疑。就是太后也知道,韩冈的提议,对棉布商决不是一桩好事。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朝廷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买家。

    看到一个行业有暴利,如果转运贩售没有太多麻烦,又易于控制,朝廷往往就插足进入,手中拿着的武器名叫‘专利’。

    盐铁的专利就不说了,从汉时起就在朝廷手中,汉昭帝时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们争议盐铁专卖的《盐铁论》,是如今儒生们的必修课。

    盐铁之外,比如矾业,比如酒业,再比如茶业,如今都是给朝廷包下去了。

    若是那些难以控制的行业,比如海外贸易,就是和买。但凡海外商船抵达各地港口,市舶司便会先从其中征收两成的税额,再将其中有利润的海外商品以平价强制收购一部分,剩下的才允许发卖。

    而民间生产出来的丝绢,朝廷除了惯常的税收之外,也常常以和买的方式,以低于市价的价格从百姓们手中强制收购。在全国各个丝织品产地,和买已经成了一项税收,压在当地每一户百姓头上。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些需要按时被和买丝绢的百姓,都会设法用最少的生丝,来织出长度宽度都合乎规制的绢帛,然后再敷上厚厚的粉,让重量也能够达到标准。这样一来,只需要给来和买的胥吏递上一点贿赂就能过关。而这种由朝廷买下来的丝绢,由于太过单薄,不能裁剪成衣,又很容易损坏,各地仓库常常会爆出一次性有上万匹丝绢因朽烂被废弃的消息。

    可尽管和买制度弊病丛生,新法推行有年,却也没能将之改变。朝廷总有办法来将损失转嫁出去。

    既然就算朽烂了的粮食都能当成口粮配发给军中——曾经有过官府拨发军粮皆是黑米而惹起兵变的旧事,所谓的黑米,就是烂掉的大米,至于此事如何解决,则很简单,官府将下拨军粮改成黑米、白米各半就解决了——那么轻薄不堪使用的丝绢照样能发下去当做军饷,只要还没有彻底朽烂。

    而新法推行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富国强兵。和买制度没有干扰到国库收入,而废除和买丝绢反而会让国库收入锐减,新党当然没有动力去改变。虽说百姓和士兵受到损失,可百姓纵使被盘剥也还能过得下去,而另一边又多是厢军,闹不出什么乱子,谁也都不会去在乎。

    和买的弊病尽人皆知,所以韩冈此刻在崇政殿上,推荐棉布代替绢帛成为军服的衣料,而且他家里就是陇右最大的棉布商,棉行行会使得韩家与熙河、秦凤各大世家紧密的联系了起来,另外还有熙河路山中的蕃部,以及甘凉路上开始种植棉花的汉蕃各部,但在殿中所有人看来,韩冈绝不会是在推销自家的商品。

    跟朝廷做生意,这是疯了才会有的想法。想也知道,一旦棉布成为朝廷指定的军服材料,朝廷是绝对不会以市价收购,而绝对会选择和买。就算是贵为参知政事的韩冈,也不可能让朝廷放弃和买的方式。

    就算一时间可以在和买的价格上做些文章,让当地百姓可以得利,但时间一长,一代代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侵占越来越多,加之物价的改变,会让这和买之制成为百姓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锁。

    韩冈这是不想回乡了吗?一旦太后接纳了韩冈的提议,棉行中的成员,都要把他恨到骨头里。

    还是说他有别的想法?

    上至王安石、韩绛,下至刚刚得授枢密副使一职的曾孝宽,都觉得韩冈不会作茧自缚。

    “当然有西军。”韩冈一口应承下来,“关西苦寒,朔风一起,寒意侵骨,丝麻织物一向不能御风,而军中所发衣料更是如此,将外袍衣料换成棉布,也可让戍守在外的将士得以安度寒冬。”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继续道,

    “另外,据臣所知,如今江南也开始种棉织布了。”

    原来如此,章惇恍然,这是为了排除竞争对手吗?

    不过章惇立刻又疑惑起来,说起周边军旅,关西的禁军数量,可不是江南能够相提并论。关西的军力极盛时接近四十万,占去了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一,如今再怎么削减,其中禁军也不会少于十五万,而江南诸路的禁军,加起来也没三万人马。

    杀敌一千,自损五千,兑子也没有这般兑的。

    不过章惇转念一想,又想到了缘由。

    当西军都开始穿戴棉布衣袍,一贯自视极高、看不起外路土包子的京营禁军又如何甘愿穿一身廉价的丝绢让人笑?到时候闹起来,朝廷为了安抚他们,必定要从江南和买——关西的棉布已经提供给了西军,当然不可能再冲他们下手。

    当京营禁军这班赤佬都穿戴上了棉布军袍,恐怕朝廷中的官员,也会要求朝廷将下发的丝绢换成棉布……

    不……不是恐怕,应该是肯定。

    章惇心中对自己说着,官员们的德行,作为西班之首的他最清楚不过。

    京城中的大小官员,文武两班和宗室、内侍加起来近万,他们每年需要赐予的衣料,同样是一笔大数目,而且他们对于衣料的要求更高。当他们开始请求朝廷赐予棉布衣料,朝廷将目光转向西北的时候,韩冈就完全可以以关西百姓无力支撑而为之坚拒。

    任谁都知道,西北穷而东南富,西北叫穷,人人肯信,而东南叫苦,得到的只会是讥笑。

    章惇啧啧暗叹,韩冈这未雨绸缪的心思,可是盘算得够深远的。

    韩冈也的确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一方面,以棉纺产业日渐扩大的现状,迟早会成为朝廷征税与和买的对象,既然是迟早的事,与其到时候与人喋喋于朝堂之上,还不如现在将整件事控制在自己手中。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东南方向上的竞争者。

    对于来自于东南的竞争,雍秦商会中的核心行会——棉行的成员们都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他们的心理准备,依旧远远比不上即将面临的威胁。

    衣被天下四个字,从字面上就可以了解到成为棉花成为江南主要的经济作物之后,将会对世人的穿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且那还是单指松江一府,也就是如今的秀州【今上海、嘉兴】北部区域的生产能力。

    注1:宋代的军装分为春冬两式,马军、步军各自式样不同,每年有时会下发成衣,更多时候就下发布料和丝绵里料,着官兵依照体例自行裁剪制作。

    据仁宗天圣七年大理寺裁定的诸军衣装供给标准的规定:

    春衣:

    马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白绢衬衣、麻鞋;

    步军七事:皂绸衫、白绢汗衫、白绢夹裤、紫罗头巾、蓝黄搭膊、白绢衬衣、麻鞋。

    冬衣:

    马军七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白绢夹袜头裤、紫罗头巾、绯绢勒帛、麻鞋。

    步军六事:皂绸绵披袄、黄绢绵袄子、白绢绵袜头裤、紫罗头巾、蓝内搭膊、麻鞋。

    以上是‘不系军号’军服,并不标示部队番号。

    另外还有‘系军号’军服,如捧日、天武等军的绯绸衫子,神卫、渤海等军的紫绸衫子,龙卫、吐浑等军的紫施衫子,而御前班直,更有锦袄子、褙子和皂罗珍珠头巾作为‘系军号法物’。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5)

    【第二更。从一月三十开始,就只能一天一更了,整个春节期间会尽量保持不断更,请各位书友见谅。】

    区区一府之地,就能达到衣被天下的等级,这决不是西北各路可以与之相提并论的。绝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依靠棉行内部同进共退而带来的规模上的优势,将一个个势单力薄的对手,

    江南富庶,土地膏腴,粮食的亩产量往往三倍四倍于西北,加之江南的田亩数量也远不是千丘万壑的陇西可比,若是这样的田地转种棉花,天下棉布的产量翻几倍十几倍都是可以想见的。

    高等级的陇西棉布,如今在京城市场上的地位,大约是寸布寸金的蜀锦那个级别,而普通一点的棉布,也相当与上品的丝绢。

    即便如今市面上还有其他地方出产的棉布,不过从规模、品质、种类和口碑等各方面,都远远不如陇西棉布。所以陇西棉布才能维持着高高在上的地位。

    与品牌优势带来的高昂售价相比,棉布远比丝绢还要低,甚至因为半手工半机械化生产还低于麻布的生产成本,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一旦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以其土地数量和种植条件,很快就会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简单的品牌效应,根本抵不过数量上的优势,当棉布不再成为数量紧缺的奢侈品,而与麻布规模相当,陇西棉布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就是因为了解到陇西在生产上的客观条件的不足,早在棉行成立伊始,一方面就对行会内独有的织造技术严防死守,严格防止外泄,并不断投入巨量资金,对织机、纺机、轧花机等有关棉布生产的机械进行研发和改进,让外泄出去的技术无法追及,另一方面,便开始对天下各路所有可能种植棉花的地区,展开监视。

    将西北的特产运去天下诸路的关西棉商,都会将各地的见闻传回家乡,尤其是出现竞争者这等生死攸关的大事,立刻就会引发行会内部的高度关注。

    韩冈之所以能够随时了解到各地棉花的种植情况,乃至于各地的商品价格的变动,正是来自于棉行的通报。

    江南早几年就开始种植棉花,但棉花生产开始上规模还是去年的事,当去年年末,江南自产的棉布打到了十万匹的规模后,韩冈这里就不断收到来自棉行内部的请求。

    很多人都希望韩冈能将敌人扼杀在摇篮中,但韩冈自己最清楚。他对江南的棉纺织业,能够做到的只有拖延,想要扼杀根本不可能。皇帝都做不了快意事,更别说韩冈这个参知政事了。

    以韩冈的地位,他想要压制江南的棉花生产,的确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这也是棉行想要他去做的——那就是粮食。

    棉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又不像是桑树可以长在不适宜耕种的山坡上,天然的就要与主粮争夺田地。

    来自于东南诸路的纲粮,攸关京师的粮食安全问题。如今每年已经接近七百万石的纲粮,若有个闪失,京师都要大乱。

    如果江南粮食生产不足,纲粮就有可能不足,东南各路的常平仓也会无法补足缺额。一旦遇上大范围的自然灾害,东南各路就会成为火药桶。

    在京师百万军民皆仰食东南的情况下,朝廷当然不会允许东南诸路有太多田地转产棉花。

    在韩冈的眼中,粮食安全自然要比棉花更加重要,但在高额利润的引诱下,朝廷即使下达禁令,也无法阻止江南田主的向利之心。

    更别说那些出身江南的官员,必定会为自家的利益而拼命阻止禁令颁布和执行,而地方上执行实务的吏员,也必定会出工不出力。

    棉花的种植技术不可能不外流,江南也还有稻棉轮种的可能。只是在耕地上,江南不如西北多牲畜,但完全可以以人力替代。

    政治手段,尤其是缺乏执行力的政治手段,根本不是经济规律的对手。从各种角度来看,江南开始大规模生产棉布,已经成了定局。

    现阶段只有朝廷的和买手段来威胁,才能够几年内稍稍延缓江南开发棉纺业的脚步。

    而对江南发展棉纺业的另一个阻碍,就是棉种问题。如今的棉花品种,对江南当地的气候能否很快适应,其实还说不准。据前往江南的不少行商探查得知,当地棉花的亩产量,现在普遍比陇西的平均水平还要低一点。

    以江南的自然条件,棉花的亩产量尚不及陇西,可见棉种问题没有解决这个猜测,并非无的放矢——不过既然历史上江南地区能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棉布生产中心,棉种问题不可能困扰江南太久。

    在朝廷和买的威慑下,棉种的问题解决之前,来自西北的棉商们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供他们准备。

    在韩冈看来,想要与江南棉产业相竞争,必须做到两件事,一件事是降低成本,另一桩则是扩大规模。然后才可以做到与江南一较高下。

    扩大规模,首先就是扩大棉花的种植面积。

    由于棉布通行于世,棉行这个区域性的行会,影响力早已扩大到全国。

    而以棉行为核心的雍秦商会在襄州,以及襄州至京城这一线的商业圈中,有着很重的份量,尤其是仓储转运,在襄州是独家买卖。这两年,从京城和襄州这两个中枢节点,同样将势力探伸到全国。

    但棉花产地,依然局限在西北。其中熙河路发展得最好,秦凤次之,甘凉、宁夏则是刚刚起步,而在天山南北,适宜种植棉花的地方甚至更多,在种植规模上,西北还有很大的开发余地。只是由于地域广大,棉花和棉布的运输,要占去大量的成本空间。

    这就使得棉行必须同时推进先进的织造工艺,在制造成本上压倒竞争对手。

    新式的棉纺织技术,各色机器,甚至还包括蒸汽机在内,韩冈将每年收入的很大一部分都投入到了研发之中,而在他的引领下,同时也因为尝到了甜头,棉行的成员也都没有吝啬通过棉布赚取的收入。

    有了机器,现在在棉纺工场中,织造的效率能够做到几十倍、近百倍的提升。

    棉花的轧制,棉纱的纺成,棉布的织造,在西北都已经在使用机器,减少了大量的人工,适应了西北缺乏人口的状况,同时也降低了大量的成本和时间。

    这些纺织机器,以巩州为中心,从外到内,技术水平不断提升。巩州的几家棉纺织工场中所使用的机器,已经不是间谍看上一阵就能将技术给偷走的水平了。

    就是拿到原型机,想要一模一样的模仿出来,都不是江南的一家一户能够做到的。至于江南的田主会不会联合起来,这并不是需要担心的事。大户开办织机工场,小民则种棉纺纱,这样的分工合作,符合江南田地零碎、地主家的田地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特点,但与一家一户都能有上百亩连片田地,大户更是阡陌相连的熙河路相比,缺乏工业化的源动力。

    只要将这些机器继续改进,西北地区的棉布产业,只会遥遥领先于天下各路的竞争者。

    现在困扰织机进一步发展的就是动力的问题,水力、畜力是机器动力的主力。而蒸汽机,韩冈都不指望能够在十年内看到成果。

    另外在织造机械的研发和修改之外,棉行内部还在集资实验种植各种棉花,试图从其中培育出更好的良种来。而在事前的约定中,出产的种子只供给所有行会内部的成员。

    这也是西北棉纺织业的优势之一。

    不过对手不仅仅是江南,河北方向上也会有问题。

    河北种植棉花有着很大的希望,尤其是沧州。

    沧州靠海,面积光大,基本上都是平原。只因为土地偏盐碱,才没有多少人来落足。

    而且在河北,不仅仅是沧州,河北东路临海诸州都有很大一片荒地,那是因为水患和近海双重因素造成的结果。

    但棉花耐得住盐碱,正是种植在当地最好的作物。

    有了各地同时推广棉布,其取代丝绢,成为国内的主流织物,韩冈的想法也许在十年内成为现实。

    ……………………

    京城的风中带着暖意,完全是春天的气候了。

    韩冈在殿上的提议,已经得到了太后的应允。而猜到他本意的也有好几个,章惇在出来后,就冲着韩冈摇头了好一阵。王安石也是投来冷淡的一瞥。

    道路上,在头上带着花的人也多了起来。京师之中,无论男女老少,都有拿着花做头上饰物的习惯。

    对京城中这样的风俗,韩冈并不喜欢,看着不顺眼,想起自己曾经不得不簪花,越发的心中有抵触。

    但新科进士簪花是从唐时便开始的习俗,探花郎之名,也是此中而来。有世所称羡的进士引领,想要改掉簪花的风俗,可是难得很。

    韩冈自己都带过花,又怎么去干涉多年的习惯。?

    骑着高头大马,韩冈从大街上招摇而过,往家的方向过去。

    一路上,韩冈看到了不少士子避让道旁。

    已经接近礼部试发榜的时候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6)

    【除夕了,祝各位书友吃好喝好,过一个开心的大年夜。】

    礼部试虽然早几天就结束了,但韩冈估计还在贡院里面的李承之、蒲宗孟没有心情去感受春天的气息。

    也不算是估计了,几千份考卷能让考官们忙到连分心的时间都不会有。

    再有三日就是发榜的日子。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别说排定名次,就是阅卷的工作也还没有结束。

    在韩冈也曾经与做过考官的张璪等几位聊过做礼部试考官的旧事,一打开话题,张璪就大倒苦水。

    胥吏刚刚捧走一摞子考卷,面前就有放上一摞子考卷,旁边还有名小吏捧着一摞子考卷,一天下来,都不见有个停歇。这差事苦啊,吃饭的时候都得看卷子,一辈子做官,不管在哪一任上,一年的辛苦都比不上贡院里的那些天。

    若是在过去,唐朝的时候,还可以弄个座师门生的关系,传一传衣钵,不说日后在朝堂上一呼百应,自家儿孙的未来多少也能有个照应。但太祖皇帝弄出个殿试后,现在都天子门生了。光靠事后的那点赏赐,这小一个月的膘丢得都不值。不过说这话的就不是张璪这样正经的知贡举,只是因为上一科的名次高,而被调去做过详断官,想着巴结韩冈,才说这些看似掏心窝子的话。

    一般礼部试,除了知贡举由朝廷指定,底下的考官中,有很多都是从上一科排名前列的进士中挑选。韩冈本是进士第九,也有资格担任,不过熙宁九年的时候,他的地位做同知贡举都够资格了,当然不可能去做什么初考官、覆考官、详断官去。

    对于今科礼部试的结果,韩冈没什么兴趣,只有殿试的考题,才是他关心的重点。

    从街上回到家中,韩冈接待了几个官员,就是自己的私事时间,一直到了晚上,才命人送了顺丰行新到的大掌事出去。

    有关朝堂上对和买棉布的决定,包括具体的内情,韩冈将会通过顺丰行详细的告知乡里。

    拿出部分布匹交给朝廷,并不是韩冈的独断。但凡有点见识,都知道朝廷肯定要抽棉布的税,而且还会加上和买。

    想想朝廷连麻布、葛布这种便宜货都不会放过,广东、广西那样的蛮荒之地也要收税,又怎么会放过陇右路上的棉布?

    旧熙河路这几年的宽松,是仗着是新复之土的缘故,连续多年被需要缴纳的丁税都被天子诏免。而陇右一带,原本就因为要维持战线的缘故,百姓为战争出人出力,在税收上,比中原等太平地域多少都有些优待。但随着西夏的灭亡,西域的收复,压在关西军民头上的沉重负担也烟消云散,朝廷也不会干看着税收的大量流失。

    韩冈在广西的时候,当地上缴的人丁税,很大一部分就是折换成葛布。而在各处丝绸产地,大部分税金也都会折换成绢绸。旧熙河路、乃至陇右路上日后的税金想必也会改成棉布。不过朝廷所不尽了解的、同时也是棉行内部想要保密的,就是陇右路上棉布的生产,并不是男耕女织的小农生产,而是大规模的机械织造。如果朝廷让当地的居民缴纳棉布作为税金,他们只能从市面上去购买,然后再交纳出去。

    朝廷的动向十分值得警惕,如果,尤其是担任三司使的吕嘉问,一旦参选枢密副使彻底失败,他会不会设法去从另一个角度下手跟韩冈过不去,谁也不敢保证。

    如果吕嘉问上书要征收熙河路的棉布,理由正大光明,在道理上谁也不能说不是。

    韩冈若是反对,他的立场就会变得十分被动,没人会相信他不是在保护自己的利益。韩冈先一步下手,也就暂时避免了来自外部的攻击。

    只要对军中的供应仅止于外套,加上又是局限于禁军,一人一匹布就足够。仅仅是为西北十几万禁军,只需拿出十几万匹棉布,对棉行来说不痛不痒。

    而韩冈拥有了主动权之后,便可以阻拦朝廷再向西北伸手,同时还不用担心惹来议论。要想得到,就必须先付出,此乃世间常理,一点本钱都不投入,却想要占到最大的一块,这样的人最终都会自食其果。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韩冈方才向顺丰行新任大掌事交待事情时,也对他强调了提供朝廷和买的棉布质量问题。

    “质量必须要好。花样、染色之类,不用去管,原色就行。但厚度和重量必须是最好的。”韩冈当时如此说。

    大掌事曾经在棉行做过,对细节很注意,便小心问韩冈到底要多重多厚。

    “能拿去做船帆。”韩冈如是说。

    大掌事不明所以,但韩冈的话,对顺丰行的成员来说,就是圣旨一般,点头记下。

    军中士卒拿到布匹之后,要是颜色有差,自会去染坊处理,关键还是要结实。所谓船帆,只是打个比喻,如今的船帆都是硬帆,不是用布料制作的软帆,以此作比,只求一个结实耐用。

    依照官定尺寸,一匹织物,幅宽二尺五分,长四十二尺。如果是作为税品,还有重量上的要求,官定的一匹丝绢,至少要达到十一两,麻布、葛布也都有规定的重量,棉布自也不会例外,如果从陇右这边定下了标准,其他地方也就必须依从。

    不过韩冈并不是为了给竞争对手添堵才这么吩咐,他是依靠军功才出了头,事关军心士气,韩冈宁可吃点亏,也会将提供给军中的布料给做得完美了。绝不可能像江南和买来的绢绸,重量不达标,就扑上药粉来增重。

    单纯的棉花,价格并不高。棉布的价值,主要还是人工和制造。而半机械化的生产,能将棉布的成本压得很低。同样的布匹,如果是就近运输的话,更能够将成本中最大的一块给挤压出去。

    至于产量上的问题,短时间内还要依靠蕃人才行。

    陇右路上还有不少荒地,想要开发出来,路中的汉人数量远远不够,数量更多的蕃人才是主力。

    蕃人其实种不好棉花,但胜在人多,而且好使唤。那些族长只要请来几名熟悉种棉的汉人老农,让他们去教族中子民怎么种植,这两年也渐渐有了些成果。

    棉花的采摘需要大量的人工,蕃部的人口优势,也是保证棉布原料供应的关键。木征,现在叫赵思忠了,每到棉花收获的时候,韩家在河州的棉田都要靠他手底下的儿郎来帮忙。在巩州、熙州一线上的两大蕃部之首,包顺、包约,劳务输出,也是他们日常的一大进项。

    不过自家族中子弟,不方便压榨过度。这两年,旧熙河路上各家蕃部都有往南方高原动用兵力,但凡没有降顺的蕃部,都成了他们掠夺和并吞的对象。

    去年熙州知州履新,对赵思忠等人向南并吞同族的行为十分警惕,认为他们必定是心怀鬼胎。

    但当他先与已经胖得快上不了马的赵思忠打过照面,再去蕃学,看过在里面学习儒家经典的蕃人子弟,什么警惕心也就一笑了之了。那些蕃人家的儿孙,连装束都学着东京里面的流行,身上挂件的价格,比他一年的俸禄都多。

    事后,他还私下里对幕僚说:“这身家,都是团练使家的子弟,京里太后家的小字辈,穿戴还不如他们。”

    太后的有好几个堂兄弟封了某州团练使,因为是国戚,所以能够一步登天成为正任官。尽管不任实职,从俸禄到待遇,都不会比有军职在身的团练使稍差。但他们家里的子侄,绝对没有一个在日常穿戴上,能够跟赵思忠等人的儿孙相提并论。

    这番话当然话里有刺,不过几天之后,在夜里送到衙门上的几只箱笼,便让他就此闭上了嘴。其本意也是如此,否则这番话也不会传出来。

    相对于从外地调来的官员,当地的汉人对蕃人的警惕性其实更高。与吐蕃人的战争,也不过才过去十年,彼此之间,手上都沾着对方族人的鲜血。纵然一起喝酒,一起赌赛,一起骂娘,暗地里还是免不了将家里的刀磨快。不过熙河路上的大户们,对劳动力的需求,让他们忘记了一切危险。

    而且西军的实力,蕃人哪个不清楚?如今驻扎在熙河路上的三十多个指挥,有一多半参加过灭夏之战,个顶个的精锐。

    即便蕃人能够侥幸赢了一回,惊动了西面的王舜臣,带着从熙河路带走的那帮精锐赶回来,那日子还能过吗?

    自从王舜臣打下了甘凉道和西域,从凉州到长安,关西这一片地,哪个提起王钤辖——现在已经是王都护了——不是竖大拇指的?蕃人更是闻而生畏。

    更别说王舜臣背后,韩冈、种谔、王厚、赵隆、李信,这些都是跟他沾亲带故的,除了种谔之外,其他几位都是从熙河路发家,一听老家有事,文的武的全上来,谁吃得住。

    如今安安心心赚钱享受人生,晚上是大宅美妾,白天是赌球赌马,又岂是过去山窝子里称大王时能比得上的?何苦自寻死路。

    纵然是蕃人,在生活质量上也不糊涂。

    结合了熙河路上这些年来的变化,进士科殿试的考题,其实也就出来了。

    为避免宰辅舞弊,殿试的考题,是太后在考前临时确定一个方向,再由宰辅们进呈。

    但太后会怎么定,韩冈多多少少还是能猜到一点的。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7)

    【应该大年初一更新,没能赶上。多加几百字,以示歉意。】

    贡院中,对于进士科试卷的批改正在进入最后的阶段。

    蒲宗孟和李承之,两位知贡举只是在一开始时,意见有些出入,但随着时间的过去,看法相抵触的状况依然频频,可为之争论的时候越来越少,总有一方很快选择妥协。

    而且这样的妥协,已经变成了交替让步。这一回你接受我的判卷,下一回就是我接受你的批改,再下一回便再重复回去,如此循环,完全不看试卷本身的情况。

    倒不是说蒲宗孟和李承之两人有多合得来,而是需要他们批改的考卷实在太多了。有时间去为一张卷子中与不中争论,还不如多看几份卷子。

    参加礼部试的贡生人数超过五千,也就意味着试卷总数超过五千份。

    五千,只要关系到人,不论从什么角度,这都是一个让人无法轻视的数字。

    从人丁来说,这是一座中等望县的全部户口,超过四千户便是望县的等级,大宋四百军州,千八百县,能归入望县的也不定有十分之一,而这些望县所缴纳的数额在朝廷总收入中占到的比例,却远远过之;

    从军队来说,这是十个满编指挥的数目,放在西军或河东军中,能够满编的指挥,也是为数寥寥,无一不是精锐。这样的十支指挥集合起来,就算在宋辽国战中,也是韩冈、耶律乙辛这个等级的权臣、重臣绝不敢轻忽视之的力量;

    从官员来说,这是文武实职总数的四分之一,流内铨和三班院这样的铨叙衙门每天都有数百上千的官员在等待阙额,天下间真正能够安排下官员的实职差遣也就这区区两万;

    如果这五千之数,是参与礼部试的贡生们上缴的试卷,那么对知贡举来说,就意味着持续近月,每天从四更鸡叫到夜漏更深的忙碌。

    下面的考官们,在批阅经义部分的考卷时,的确能帮忙刷落许多考生。

    但如今已经不是《三经新义》刚刚成为官定注疏的时候了。

    从熙宁三年开始,都快要十年了。抡才大典业已经过三科。贡生中的很多人——尤其是年岁略少的——从授学伊始,便学习新学著述,不会像前人一样再受到过去记忆的干扰。

    会在经义阶段就被刷落的考生,在元佑元年的今天,连四分之一都不到。

    加上少许在策问中,因犯讳、错误解题等错误被刷落的试卷。蒲宗孟和李承之,要亲自过目批阅的考卷,还是超过考生总数的三分之二。而且就算是被刷落的卷子,他们也是得过一遍目,以防下面的考官弄权。

    由于需要批阅的试卷有那么多,放在两位知贡举的手上,一篇试卷只要头几句文字不出彩,直接就丢掉。只有感觉还不错的卷子,才会留下来多看几眼。

    李承之和蒲宗孟两人的时间就那么多,平均分配道每一份试卷上,也就两三眼的功夫。而且翻看的考卷多了,人也会觉得疲惫不堪,根本无心细读。那些开篇稍嫌平淡,却锦绣在内的卷子,只能说他们倒霉。

    用红笔在试卷卷首大大的画了一个勾,蒲宗孟就丢下了这份只看了两三眼的卷子。

    卷子上的两个大大的红勾,十分显眼,

    站在身边左侧的小吏将这封卷子取走,右边的胥吏就又放上了下一份考卷。

    蒲宗孟用力撑着沉重的眼皮,只瞟了一眼,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倦意登时消散了大半。

    这张卷子,开篇便是在说气学,而且引用的是气学里面最为惹人议论的物尽天择之说。

    当蒲宗孟向下看去,发现整篇文章的主旨,是以气学为圭臬。他还能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比较精通军事和地理。甚至在文笔上,让蒲宗孟有着隐隐眼熟的感觉。

    李承之已经在上面打了两个圈,这是最高等级的评分,但站在新党一方的蒲宗孟觉得,这一份考卷应当被直接黜落。

    “奉世。这篇可不行。”

    蒲宗孟叫着李承之,让人将这份卷子给他拿过去。

    按照几天下来,双方都已经默认的顺序,这一回应该是依从蒲宗孟的意见,将之黜落。

    但这一回,李承之却没有摇头,而是将卷子给退了回来,“这篇很不错,道理说得很明白,文字也不差。”

    蒲宗孟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就算是韩三参政那里,也没把话说得这般满的。”

    韩冈提物尽天择,是在说华夷之辨,是在说四方蛮夷的秉性。

    可这篇文章里面,尽管看得出作者在引用物尽天择一说时尽量避免涉及华夏,但因为考题的缘故,这份卷子还是不免将‘物尽天择’四个字带入对国中时事的议论中。

    李承之用笔杆指了指房间左侧,又指指右侧,“传正兄,那两边都是什么?”

    蒲宗孟不要去看,也知道那边是什么。

    不过一个方方正正的竹篮子,但在篮子里面,还有着一摞试卷,总数尚不及一百份。看最上面一张的卷首处,被红笔圈了双圈,而且是并排的两个。若是往下翻下去,一份份试卷全都是如此。

    这不及百份的试卷,皆是词理俱优、超出侪辈的卷子。不用事后再研究、再斟酌,是看过之后,李承之、蒲宗孟两人就直接圈中的考卷,已经榜上有名。如果之后勘察原卷,若没有污损、别字之类的错误,排名必皆在前百之列。

    而另外一边,还有三个并排的篮子,里面的卷子,比起对面篮子内多了许多。不过总数到现在为止也仅仅六七百,即便之后还没有批阅完毕的考卷中还能入选一些,但最终也不可能超过八百。剩下三百名进士,在这不到八百份试卷中再挑选出来。

    五千人中,只有四百人能够中选,中不了的就得三年后再来。这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是什么?

    蒲宗孟明白李承之的意思,用事实说话。

    不过李承之如此坚持,难道真的是看好这份卷子?还是说为了交上这份试卷的考生。

    看起来的确是有点像事先约定好的。尤其用辞这般偏重气学。多半是韩冈交代照看的学生.

    蒲宗孟难得一回的犹豫了起来。如今新党势大,他只要想更进一步,必须旗帜鲜明的站在新党一方。但得罪了韩冈,走夜路也要小心几分。

    蒲宗孟苦思良久,李承之都已经批好了十七八分考卷,他才将将提起笔,然后在卷子卷首处点了一点。

    虽然不能说同意,但至少还有再议的余地。

    见蒲宗孟批好了这一份考卷,左边的胥吏立刻将卷子取走,新的一份试卷,又放在了他的眼前。

    蒲宗孟眨了几下眼,低下头去,再也不去管那份试卷。

    天,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蜡烛也换了一支又一支。

    这一日,牵动了成千上万贡生人心,紧闭多日的贡院大门终于打开了。

    入夜时分。

    向太后依然没有结束她的工作,正在寝宫中召见刚回来的内侍。

    黄怀信是从密州刚刚调回来的。之前因为他曾经主持修补过龙舟,又曾经献上修堤飞土车,在将作之事上很有些才能。当朝廷需要水师,监造水师海船一职便落到了黄怀信的身上,很快便被派去了密州,

    登州与辽国不过一衣带水,隔海相望,可以驻扎水师,却不能将造船的船场放在登州。而旧有的明州等处的船场,其所打造的船舶,又可能不适合北方的海况。所以专一为登州水师提供海船的船场,便放在了密州。

    不过向太后只问了黄怀信几个问题,就听见脚步声踏破小殿外的宁静,从模糊渐渐变得响亮起来。

    十几道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就在殿门外停下。门被推开,守门的杨戬从外进来,声音急促:“太后,礼部试的结果出来了!”

    向太后随即将黄怀信给忘了,“还不快拿来!”

    一封由火漆仔细封缄的信函,被送进了殿中。向太后立刻就命人将信拿上来,随手拆开就看,

    看了两眼,不经意间瞥到了,“黄怀信,你先下去吧。过两日再进来问对。”

    黄怀信低头领命,只是再拜谢时,向太后却在回话中听到了浓浓的鼻音。

    “黄怀信,你哭什么?”向太后立刻就坏了心情。

    黄怀信连忙跪下:“看见太后审新科进士名单,臣一下想起了先帝,一时失态,死罪,死罪。”

    王中正就看见太后的眉头轻轻的皱了一下,“这样啊,也是你的忠心……先下去吧。”

    黄怀信怔了怔,再一次低头领命,然后弓着腰、小碎步的离开。

    就在黄怀信快到殿门时,向太后突然发生:“黄怀信,过去你入对时,先帝也是在看见新科进士的名单?。”

    黄怀信一下子就转回来,“回太后,是九年前的事了。熙宁六年的礼部试,也是晚上,臣侍奉在先帝左右,正好看见贡院那边送来了礼部试的名单。”

    “熙宁六年?就是韩参政参加的那一次。”

    “是。”王中正点了点头。

    “……熙宁六年,如今也不过是元佑元年,九年而为宰辅,王卿,这事过去有过?”

    王中正道:“太祖、太宗时或许有之,真宗之后当无一人。王平章、韩相公,都是三十余年才进两府。吕宣徽、章枢密,也都是近二十年。”

    “太祖、太宗的时候有?”向太后很好奇地问道,“是谁?”

    王中正道:“最有名的就是吕文穆、吕蒙正。得中进士之后,六年为参政,十一年为宰相。”

    才六年就做了参知政事,这速度不能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在大宋已经是独一份了。

    “韩参政看来还不是最快的。”向太后笑道。

    “韩参政在中进士前,就已经是军功卓著,威震敌胆,积功升朝,进士于其仅是锦上添花。自升朝后,八年九年晋身两府,这就不能说是很快了。而吕蒙正则远远不及韩参政,也就是他中进士时已年过而立。”

    “说得是。”向太后点头,“韩参政早就该进两府了。”

    很多被人看重的官员,如果是走监察御史路线晋升,第一次做御史时,或仅是京官,或初入朝堂,但再往上走,就是飞一般的蹿升,五六年内升任宰辅,眼下朝堂中便有此人,

    章惇、吕惠卿,速度都很快,都是六七年。蔡确,也同样快得惊人。至于收复熙河的王韶,则时日更短,五年不到。韩冈在升朝官阶段的晋升速度远不如他们。

    “黄怀信。”向太后稍稍感慨了一阵,又问黄怀信,“当时接到礼部试名单,先帝是怎么看的?”

    “打开名单后,官家就在里面找了一阵,知道了韩参政高中,一下变得很高兴。”

    “哦?……原来还有过着么一桩故事。”向太后半信半疑,回想起赵顼发病前那段时间的情形,她很难想象自家的亡夫会对韩冈中进士有多高兴,但她仍是兴致盎然,“先帝是怎么做的?”

    “先帝见到韩参政得中,便命人去给王平章报喜,”

    给王安石报喜,为的是什么,当然不用想。榜下捉婿的事太多太多,而礼部试前就将有名的士子给下了定,这事如今同样常见。

    “嗯。原来还有这一渊源。”向太后点点头,却又提起黄怀信的本职工作:“朝廷组建水师,需要上等巨舟做海舶,黄怀信你在密州做得很好。”

    黄怀信连忙一叠声的拜谢。

    “原是礼宾使,入内内侍省押班。”向太后拿起身前桌案上的一张纸,上面是黄怀信的本官和本职差遣,看了一下,道:“可东染院使,入内内侍省都知。”

    黄怀信大喜拜谢,拜起间能看到他脸上都笑开了花,王中正也暗自忖道,这下子,宫中又要多一个人了。

    随即听到太后说:“密州船场那边要好好做。”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8)

    榜前人山人海。

    宗泽按时在卯正起床,但已经迟了一点。

    租了一匹马穿街过巷,走到贡院的前街处,就再也走不进去了。

    京城出租马匹的贩子很多,街口桥头都能看见,当客人租马之后,就会一起跟着过去,抵达目的地后就将马给牵回来,若是客人片刻就回,更可以再赚点回程钱。宗泽就是跟这租马贩子说好看了榜后就回去。

    看见前面堵得水泄不通,莫说一时半刻,就是一个上午过去也不见得能少些人。租马给宗泽的小贩,登时就急了起来,耽搁片刻,他会少赚多少?家里的浑家孩子都要吃饭。只是宗泽是贡生,过来看榜的,保不准就中了。哪里敢催促?只能绕着马打转。

    宗泽见状,一笑了之。付了钱,打发了这贩子牵着马回去。

    站在巷口,望着前面乌压压的一片人群,宗泽也作了难。

    里面的没有出来,外面的拼命向里挤,前前后后都堵在这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挤到榜下看看上面有没有自己的姓名。

    巷中并不都是考生,那些穿戴奢华,前呼后拥的贵人,反而占了大多数。

    跟随在这些贵人身侧的仆役,一个个膀大腰圆,身高体健,显而易见,就是为了去抢人做女婿才这样。

    宗泽正这么想着,就听到轰的一片声,前面的人群忽然让开了一条路。

    几个急着在外打转的,正想往里面挤,忽然就踉踉跄跄地被推开,紧跟着一队健勇就昂然而出。

    前面的几条大汉左推右搡,之后七八人在中间夹着了一个书生,后面一个又高又宽又厚的贵人压阵,最后还有几人守着后路。

    排开众人后,一辆马车正好就开了过来,几人将书生往车中一丢,后面的贵人随即上车,其他人上马的上马,步行的步行,护着马车扬长而去。

    宗泽瞠目结舌。

    他曾经与那名被架走的书生打过照面,那是从蜀中那边过来的贡生。虽然没说过话,但那一位的脾气倒是不小,宗泽与他见面的时候,其实是看见他正跟人吵架,蜀人特有的口音一听就明白。

    当时这一位连劝架的都一起骂了,一人舌战群儒,丝毫不落下风,让宗泽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

    这样也被抢走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再犀利的唇枪舌剑也难抵四条大腿粗细的胳膊,当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也难怪东府里面最年轻的那一位,遇上太皇太后和宰相联手的叛乱,根本就不动嘴皮子辩论,直接挥锤敲碎脑壳了事。

    但这榜下捉婿的也够厉害,果然是捉,生擒活捉,比起县里的快手捉贼,就差上索子了。

    宗泽没有为这般有辱斯文的举动愤怒,反倒觉得有趣。如果咬定牙根不愿结亲,难道还能当真强逼着未来的朝廷大臣拜堂?左右这样的事只要不摊到自己头上,那就是三年才得一次的打诨杂剧,站在台下,不看白不看。

    感觉上有了些乐子看,宗泽就不心急着去看榜文了。此时结果已定,若榜上有名,迟看一步也不会被人抹去,若榜上无名,早看一步也一样找不到自己的姓名。

    宗泽随着人流一点点的往里面蹭,小一个时辰过去,终于能看见聚在榜单下的一群人了。

    这段时间里面,宗泽又看到几次好戏。有几个贡生如那位蜀地贡生一般生拉硬拽的被架走,也有几个是自己随着人走出来的。不过他们出来的时候,皆是前后左右都有重兵严防死守。生怕给他人拦路劫走。

    不过在,也看见了哭到晕倒在地,被随行的朋友架着离开的落榜贡生。五千贡生,才四百余人中选,其实失落而归的贡生,在离开的人群中还是占了大多数。

    宗泽看到一张张失魂落魄的面庞从擦肩而过,不免心下恻然。

    宗泽熟悉的同学张驯就站在榜下,身周里三圈外三圈围着一大帮人。

    遥遥望着张驯意气风发,不用去看榜单,宗泽就已经知道,张驯这一回定然是高居榜首,得中省元,否则又如何会有这般气派。

    张驯的才名,早就遍传京中。在国子监中,本也是不需要应考就能直接从上舍直接受赐进士及第,只是有一次考试没有考好,才不得不来参加解试、省试。然后,就轻松过关。

    早在考前,国子监中学官们就在议论。以张驯的才名,状元不好说——这与太后的心情有很大关系——但进士高第必然少不了他一个。这一回高中省元,宗泽也不感到惊奇。

    五千人中第一人,纵使还不是状元,却也是值得夸耀一辈子的事了。张驯欣喜若狂,也是常理。张驯身边的人,也都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他团团围住。

    宗泽不打算凑热闹,离开榜单十几步,他就立定了脚。和其他考生一样,眯起眼睛,引颈而望,从密密麻麻的一张名单中,寻找着自己的姓名。

    从右侧最上的张驯开始,一个个姓名从眼前掠过。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但始终没有看见最为熟悉的那两个字。

    视线在榜上飞快横扫,一个姓名跃入眼底,又立刻掠过去后,但随即就停住了。再返回过去,那个熟悉的姓名就出现在眼前。

    宗泽脑中微微一晕,身子也轻轻晃了一下。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呼吸声也变得大了一点。

    第九十四。宗泽,两浙,国子监。

    名次、姓名、籍贯,以及得到贡生资格的发解试。

    宗泽排在第九十四位,不算很高,但也不低了。在四百五十五人中,名列前百,在宗泽自己来说,也不会再奢求什么。

    而且省试中的名次高下做不得数,即便是名列榜末,也跟位列省元的张驯没有太大的差别。省试定去留,殿试才定高下。真正的名次,要在殿试上才会排定下来。

    十年寒窗,宗泽在读书时付出的心血不比任何人要少。要说他对进士资格不放在心上,那纯粹是骗人。

    在乡里,回乡的新科进士总是得到最热烈的追捧,而出身小商贩的祖父,也总是拿着本乡历年高中的前辈,勉励宗泽认真求学。

    耳濡目染下,尽管宗泽有着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但进士资格,依然是他心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

    只有有了进士的资格,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君不见,如今继张载之后,执掌气学大纛的韩冈,也是在有了朝官资格之后,还要去考一个进士出来。

    数年前,横渠四句教刚刚开始传出关西,宗泽的书房中便开始挂起亲笔书写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话,对气学的好奇与探究之心也是从那时开始。

    毕生宏愿终于实现了第一步,激荡的心情反映在脸上,依然只是淡然的一笑。

    纵然心中欣喜欲狂,想要将着喜讯与家中的老父、老母分享,但宗泽也做不到像身边不远处,一位同样高中的贡生般大笑大叫。

    不过这样也好,那位正大叫大笑的贡生,已经被两拨人一左一右的扯住了胳膊。两拨人的为首者,一边瞪着竞争者,一边三千五千的开始报数。

    而宗泽身边却没有任何人。如秃鹫一般,守在榜下的贵人和仆人们,在仔细审视过宗泽看榜之后的反应,便都不感兴趣的挪了开去——他的反应实在太平淡了。

    这对宗泽是个再好不过的反应。正要不惊动任何人的转身离开,就听见榜下传来一声大叫,“汝霖,恭喜了!”

    抬眼看过去,竟是张驯在大声喊。

    顺着省元看过来的方向,宗泽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宗泽年少,二十出头的模样在大多数人眼中,显得年轻了一点。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那是熙宁六年前还没有改动考试科目时的事了。熙宁六年后,明经科被取消,进士科改考经义,进士的平均年龄也有了些许降低。但再是降低,也没有降到随随便便就能看见二十出头的少进士。

    不过真正有才学的士人,都是二十出头、三十不到就高中进士的。稍有见识便知道,这般年纪的进士,往往就意味着三十年后的一位金紫重臣,甚至有望身登两府。

    本来宗泽一派温润醇和,气定神闲,没有其他列名榜上的其他贡生一般心浮气躁。看起来也不想是高中的样子,倒像是来看热闹的——在这榜下,颇有些无关的士人想要过来见识一下,以此来勉励自己。

    但高中省元的张驯这么一声喊,宗泽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再见他又是年轻,投来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炽热。

    周围人的眼睛已经开始冒起了绿光,宗泽心中大叫不妙,拍着那位已经开始被人抓着手挣来抢去的仁兄的肩膀,大声喊了一句:“汝霖兄,恭喜了!”

    大部分人的视线,转向了那位走了运的贡生,而宗泽趁机就往外走去。

    张驯脸色冷淡了下来,盯着宗泽的背影,看着他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19)

    宗泽宗汝霖。

    韩冈当然记得这个名字。

    不过原因理所当然的与前来报信的顺丰行京城大掌事不一样。

    在世人眼中,宗泽不过是在评论军事时有所表现,rì后有可能成为一位出sè的帅臣,但也仅只是有可能。在河东战事激烈的时候颇受了一番关注,但战后很快就没了声息。

    之所以会被特意提起,也只是因为韩冈曾经提起过他的名字,且他跟两家报社关系也不错——顺丰行好歹也是两大联赛总社的股东之一。

    而在韩冈这边,因为宗泽在未来记忆中的表现,比同科的其他进士更值得看好其未来。相对的,被重点报告的省元张驯,韩冈就没什么印象,也不是很放在心里。

    “宗泽我记得,对河东战局的点评很不错。”韩冈点头说着,“之前听说有几位想找他做女婿的,可惜好像早就娶妻了。”

    大掌事立刻在心中给宗泽加了一个重重的记号。

    稍稍普通一点的京朝官,根本别想当朝宰辅能记得他的名讳,更别说更细节的东西。韩冈能记得宗泽,以及他对河东的评价,还不足为奇。可都了解到了宗泽的婚姻问题,那就大大不同。至少在高层,宗泽这个名字经常被提到。而不是市井中那般,因河东战事结束而变得籍籍无名起来。

    “难怪没听说有人上门议亲。”大掌事试探的说着,“张省元那边倒是去了好些人家。”

    “张驯还没娶妻?”韩冈挺惊讶。

    他对张驯不怎么放在心上,但并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注意这位在国子监中就声名鹊起的士子,会投资的早就出手了。

    大掌事心中有数了,道:“好像没听说。”

    “这倒是奇了。”韩冈咂咂嘴,就丢一边去了。

    宗泽也罢,张驯也罢,都不是顺丰行京城大掌事此行的重点,仅只是闲谈的谈资而已。他过来,自是有更重要的事需要禀报。

    朝廷将会和买棉布并配发给关西禁军的消息已经传扬了出去,因为担心陇右棉布供货量减少,市面上的棉布价格立刻上涨了一成多。尽管棉行批发的价格没有变,但争购棉布的情况多了起来,那些零售的商人也不会放过这份钱不赚。

    同时京营禁军中也如预料中一般有了些杂音。尤其是上四军,鼻子都是冲天长,向来觉得自己只比诸班直和天武军稍差,就是禁卫的一部分,不仅看不起外路的禁军,连京中其他军额的袍泽也一样看不上眼。

    现在听说西面的那些土包子竟然能配发陇西的棉布,自家却只能拿到些单薄的绢绸,心中立刻就不平衡起来。已经有些人在鼓噪着要朝廷一视同仁。

    若仅仅是西军的话,十几万匹布,棉行还能够支持。可如果京营禁军都开始要求配发棉布做衣料,棉行每年能够收入的利润可是要大打折扣。

    这也在韩冈的预测之内,不论是千载之前,还是千载之后,人心皆是如此,“不管寡而患不均,先圣之言。闹起来是正常的,不闹才反常。”

    “但……”大掌事yù言又止。

    “这事不用你们cāo心。”韩冈笑了一下,“是江南棉商的事。”

    而且现在只是有些苗头,还没有闹起来,暂时还不用担心。

    眼下还是殿试更重要一点。

    ……………………

    新科进士的名单定下来之后,就是殿试了。有心争一争名次的士子,还要再努力一下。那些有自知之明的士人,就开始庆祝了——尽管在最终确定之前还不敢太放肆,但私下里的聚会已是每rì不断。

    而朝廷内部,也开始了对殿试的准备。

    自仁宗之后,殿试已不再黜落,只决定名次,且最终排名还是天子——如今是太后——来决定。所以殿试考官们的名单出台后,并不需要把他们锁进贡院中,照常作息就是了。

    更不会有人去贿赂考官,求一个状元人选。殿试考官们呈上的进士名次,多年以来,没有不改变的。这是天子的权力,而天子也肯定会去使用这个权力。将状元的希望放在考官们身上,根本就不可能有结果,也没人会这么糊涂。

    韩冈手中早有了初考官、覆考官、详断官的人选名单。而这十几人,现在都被唤到政事堂这边来——韩冈有事要用到他们。

    殿试上的确不黜落考生,但犯了讳就另说了。

    按照规定,犯杂讳者将降入第五等,为同学究出身,还是有官做,只不过进士出身的资格就没了。而进士资格所拥有的选人阶段跳级晋升的权力,当然也就与之无缘。

    “何苦折腾人。”韩冈如是说。

    历代天子,包括太祖之前的列祖庙讳,但凡能考中进士,基本上都不会犯这等大错。但万一太

    后和太皇太后祖辈的名讳,被不知情的考生误写了,比如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有哪位考生在考卷中写了‘敏中’二字,没有用其他字代替,也没有减一笔或增一笔,便是犯了杂讳,是要被降入第五等。

    在韩冈看来,这样未免太冤了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些禁字禁词列举下来,事前发给考生。

    听了韩冈的吩咐,为首的考官王存随即问道:“敢问参政,万一有犯讳字词没列举出来,之后在考卷中又被确认是犯讳,该如何论?”

    “自是罪在尔等。”韩冈干脆了当,“考生不问。”

    有蹇周辅等人的前车之鉴,王存等人都相信韩冈说到做到。而且韩冈这般做,又有化解之前为黄裳发落蹇周辅等人在士林中的非议,当然容不得人违逆。

    王存等一众考官哪一个都是人jīng,没人一人反对,低头领命而去。

    待这一众退了出去,旁听的张璪对韩冈道:“玉昆,你如此说,怕是音相近的字词,只要稍有犯忌嫌疑,都会被归入禁止之列。”

    “换种说法就行。”

    比如薯蓣在唐时变成薯药,英宗时再从薯药变成山药,都是为了避讳。连名词都能变,遣词造句中,变一个说法,又有什么难度?而且后世这样的情况也多,韩冈早习惯了。

    的确如张璪、韩冈的预计,众考官午后交上来的是密密麻麻的三张纸。

    张璪皱着眉头看了半刻钟,抬头问韩冈:“‘敏而好学’怎么办?换种说法?”

    韩冈从张璪手中接过那几张纸,看了几眼,递回给王存,“双名不偏讳,相信诸位应该明白。”

    犯讳最主要的就是人名。人名有单名双名之分。双字之名,只有同时犯了两个字,才算是犯讳。若仅仅犯了其中一字,并不算犯讳。但王存等人罗列出来的犯讳禁字词,却是连犯了双名中的一个字,都被列入了犯讳的行列。

    韩冈也不知他们是故意上眼药,给自己难看,还是的确是小心谨慎,害怕之后出漏子。反正这份列表公布出去必然惹起一番轩然大波。

    “请诸位回去后再用心改一改。”韩冈挥手将众考官给赶了出去。

    “玉昆,其实也没必要这般麻烦,你我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这也是臧否人物的手段。”张璪说道。

    “不教而诛,可乎?”韩冈摇摇头,“前贤不言,虽自有其理。但在韩冈看来,因小过而黜贤士,也非朝廷本意。”

    无论人和事,只要刑统与编敇中不见言及,便不能算是犯法。尽管如今书写判词,依律是得将判罚所引用律条写明,但很多时候,衙门里的判决也有凭心而断的情况,判词中亦多有牵强之处。

    在韩冈看来,法无明令禁止者,即为可行。这样的想法若能成为朝廷行事的圭臬,很多事就能少了阻碍。当然,更重要的是眼下能为自己发落蹇周辅之事,在道理上占据制高点。本质上,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的确非是朝廷本意,否则殿试就不会不再黜落。”张璪洒然笑道,“就按玉昆你说的去做好了。”

    韩冈真想要将这件事做得好,就该是密奏太后,让太后下诏。现在这么做,倒像是收买人心的路数。但以参知政事的权柄,又得太后的宠信,韩冈这般做,纵有人想要反对,又能找谁去讨公道。更何况韩冈这是讨好今科和rì后的考生,朝臣撰写奏章、公文时也能有所参考,谁反对了,立刻就能在士林声名尽丧。

    可长此以往,恐非朝廷之福。权臣就是这么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不过怎么说,那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张璪冷笑起来,自家再过些年就要致仕,也不指望能够活到八十九十,韩冈rì后就算有什么不轨之举,也轮不到自己来cāo心——就算cāo心也没用,连殿试时的考题科目都改了,何况提前列明禁字词?

    张璪想得通。

    数rì之后,当集英殿敞开大门,迎来四百五十余位省试选拔出来的预备进士,摆在他们的小桌上的,除了笔墨纸砚和各人姓名籍贯之外,就有着一张列满犯讳字词的印刷单。

    当然,还有出自韩冈手笔的考题。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0)

    【出门在外,写作时间有些问题,还请朋友们见谅。不过答应的会尽量完成,这是昨天的一更,今天的继续。各位朋友可以早上看。】

    王存正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虎着脸在考场上转悠着。

    不仅仅是他,其他考官也都是一脸头疼牙疼的模样。

    之前韩冈让他们这些殿试考官列举禁字词,已经让他们感到头疼不已。

    而今天上殿,殿试考题又是一变,不仅加了一道体例不明的考题,连评卷方式都做了前所未有的改变。这更让他们头疼了。

    不用说,这肯定是韩冈的手笔,没什么可以怀疑的。

    韩冈说服了太后,不仅给新科进士们,还包括给考官们,都出了一个难题。

    尤其是评卷方式变得极为繁复,批阅之后竟然还要加减乘除一番,这对许多精研诗赋论和经义的考官们来说,比赶他们上马绕城飞驰一圈都难。

    初考官、覆考官还好,只管评定等第。就跟过去一样,将试卷依水平高低以五等排列,一、二、三、四,加上犯讳或不敬这种列入第五等的卷子。

    但详断官的任务就重了。不仅要评定初考官和覆考官们意见相异的试卷,给出最终意见,还要将试卷等级换算成百分制:第一等百分,第二等七十五,第三等五十,第四等二十五,第五等零分——这个零,过去的算经中不见,只在最近的《自然》中出现过,但之前质问时,韩冈却说关西给小儿开蒙的算术书中就有。

    如果仅止于此,王存头还不至于疼得如此厉害,之所以感觉都要裂开了,因为在这之后还有一重计算。

    出给考生们的是两道题,一为旧体的策问,一为新体的申论,分成两张卷子。将会分别进行封缄,然后评判。但这两张卷子的评分最后需要合并起来,不是简单的相加,而是两题分属各自乘以一个系数,最后计算出结果来,两边相加。

    什么叫做系数?乘以零点七、零点三又是什么意思?

    王存乍看到给考官们的说明时,脑中一团浆糊,这到底什么天书?其他考官也都是呆然发愣,完全看不懂。

    幸好韩冈之后稍稍解释了一下,就是年利七分、年利三分,通过本金来计算利息。

    好了,这一下子绝大多数考官都懂了,但还是觉得麻烦,毕竟家里放贷都是有账房在管,浑家来监督,他们这等一家之主是袖手不离,只管拿钱花钱的。

    而且相较之前的评卷方式,现在还要计算分数,这真的是殿试吗?

    初得题时,王存和一众考官都大起胆子质问韩冈。

    韩冈则回道:“这是最简单的计算。诸位皆是进士出身,试问若是连出给十岁小儿的算术题都做不来,传将出去,世人会如何看?为何为进士者可以得世人看重,理政临民?只因其德才并举,超于常人。就是荫补出身人想要候阙注官,还要考钱谷计算,各位都是进士出身,难道还能比他们差了?”

    言外之意,这也是韩冈出给考官们的试题。如果不能做出正确的评判,就意味着他们根本不够资格。连最简单的算术都能错,还能指望他们外放州县,不会给胥吏欺骗?

    就任考官,若称职,则受到奖赏。若不称职,则受到处罚,这都是应有之理。比如排名时将天子最后所点状元放在下等,考官都会因为判卷不当被罚铜。

    如果只是或许可能被罚铜,倒还有心理准备。现在已经关系到未来出典州郡,甚至晋升到更高层的机会,这样处罚结果,很难让人接受。

    太后点头应允,觉得韩冈说得很对,尽管她很有可能也对‘十岁小儿都会做的算术’完全不懂,但作为臣子,对此又能抱怨什么?

    事到临头,还能反口请辞不成?

    还是早点解决这场闹剧……哦,不,是殿试。

    王存与同僚通过眼神交流自己的想法,作为一名称职的官僚,他们的官场生涯的座右铭永远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

    考官们时不时的从上面走下来,在殿中座位间慢慢的踱着步子。

    尽管他们都阴沉着脸,一个个都像是被人欠钱不还的模样,连脚步声都重了一点,破坏了一干精神敏感的考生思路,不过宗泽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拈着笔管,在考题发下半柱香之后,仍在仔细的审视着题目。

    第一道题的体例宗泽很熟悉,而且猜到题的考生应该很多,只是在问垂帘听政以来政事有无阙失,以及改进的意见,策问而已。

    不过在考生而言,正是因为猜到题的人太多,问题又太过空泛,这样的题目想要写好很难,想要在数百篇进士文章中做到出彩更难。

    就算在礼部试结束,到殿试开始的这段时间里,宗泽专门针对不同的可能性,写了六篇文章,加上过去精选出来的五篇,殿试考题可能会出现的几个大方向,都在这十一篇文章的范围之内。再加上百余条推敲已久的对仗佳句,宗泽自信可以应对各种情况。

    今天所面对的这第一道题,正是在宗泽预备范围之内,而且是重点。

    按照一般人的意见,这一道题中必须说好话。至少将太后临危受命后的艰难困苦写出来,同时将击败契丹的丰功伟绩也彰显出来。至于施政上有什么问题,当然是宰辅造成的,而不是太后的。

    当初苏辙举制科时,参加的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拿着道听途说的谣言来攻击仁宗,宰辅和考官们都要将其黜落,但仁宗却说求直言却黜直言之人,仁宗如此做,主要还是顾及名声,让苏辙钻了空子。事后知制诰的王安石死活不肯给苏辙写诰敇,一方面是性格执拗的缘故——要求黜落苏辙的便有他一个,另一方面,也为苏辙这种纵横家的手段颇为看不上眼。

    但在参加制科时,苏辙已经有了进士的资格,所以可以有恃无恐。换作是殿试上,用同样的题目,看苏辙敢不敢这么写?

    宗泽由于早有准备,对照着题目和令人惊讶的禁字词表后,发现原篇甚至连一个字都不用修改,直接抄上去就行。由于用心许久,宗泽自信至少可以得一个不过不失的分数。而将牢记在心中的文章默写出来,也不需要多少时间,正好可以留下更多的余地给第二题。

    但即将落笔时,他无声的又重复念了一遍考题,接着又是一遍,最后宗泽放下了笔,翻到了第二题上。

    之前开考时,宗泽就匆匆将两道题都浏览了一遍。第一题让他惊喜了一下,而第二题给宗泽带来的就是惊愕。

    题目很长,考题的内容是对辽互市问题。但题目中,不像一般的策问只有一个宽泛的问题,而首先给出了六条资料。从澶渊之盟开始,每隔上十数年,河北互市的细节,以及澶渊之盟和去年的宋辽战争最后达成的和议。

    而考题又分为三个小题:第一条是通过给出的材料说明边境互市对宋辽两国关系的影响和弊病;第二条是如何减少弊病、扩大优势,要考生给出方略;第三:对此方略进行论述。

    这是一道同时包括策问和议论的考题。而且十分具体,让考生无法利用旧文章来拼凑。

    方才扫了一遍,宗泽就立刻选择先做第一题。当宗泽再次放弃第一题,而开始准备第二题时,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

    这道题……不好做。

    ……………………

    章惇拿着殿试的题目,目眩良久。

    他很早就知道,政事堂那边,韩绛、张璪因为自知争不过韩冈,所以殿试考题上,便干脆放手让韩冈去做。但章惇没想到韩冈会给出如此别开生面的殿试考题。

    评分方法就算了,章惇早就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做,并不感到惊讶。但考试题目就不同了。他不知道那几位考官在得知韩冈生造出来的评分方法后,有没有认真看过考题,可章惇敢肯定,当满殿的新科进士看过考题后,没什么人会不诅咒出题人。就算不能出声,心理面照样能骂到韩冈的祖上十八代去。

    太后所出的第一题,是问阙政,这当是参考了先帝所出的历次殿试考题,才想出来的题目。宰辅们也平常的将之润色,。

    而第二题,没有了参考对象的太后,就只能给出一个方向。也很简单——对辽。换作是其他宰辅,大概提笔就能写出十好几道与北方邻居有关的考题。而韩冈却用了半个时辰,还派人去翻过架阁库,拿了几道卷宗来,才出了这道让章惇都想骂人的申论题。

    他看了看王安石,发现那位老人正盯着面前的题卷全神贯注。

    果然如此!章惇苦笑了一下。

    考题内没有半点涉及气学,评卷时的那点新玩意儿,跟考生无关,只与考官有关,而且也只有几个数字的关联。

    可即便韩冈在考题中再牵扯一点气学的内容,王安石现在恐怕都没心情与他计较了。大宋的平章军国重事现在正盯着韩冈出的第二题。

    就是宰相都做不好。

    实在太难为人了。

    “没人能入第一等、甚至第二等,第三等都难,能归入第四等已是万幸,大部分人别想把这一题写好。”章惇低声对韩冈道,“玉昆,你是不是把题目拿错了?这应该是制科的考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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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