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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1)

    韩冈闻言笑道,“当然不是。”

    相对于章惇略嫌严肃的口吻,韩冈的语气很是轻松。

    章惇怎会当真认为自己会弄错了制科御试和进士科殿试的考题,不过是在抱怨自己将题目的难度出得高了。

    “抡才大典,殿上御前,韩冈怎会把考题弄错?只是殿试而已。制科会有制科的样儿的。”

    “准备了多久?”

    章惇可不会相信,这样的题目能够转个眼睛就想出来。

    “体例上,韩冈一直有心,想找出一个比诗、赋、论和策问更合适的考核方法。但那也仅止于体例,至于内容,不是方才太后才定下的吗?”

    章惇重又看着手上的考卷,片刻后才有一句低语:“……玉昆有心了。”

    韩冈自然在事前有所准备,不论太后提出的偏向于哪个方向,韩冈都能有与之相近的题目拿出来。

    如果太后问的是西北新复之土,韩冈要出的题目绝不会是宽泛的如何做到新复之地的长治久安,或是如何在异族人口众多的情况下坚持汉人的有效管制,而是更加具体,比如拿交州、陇右为例,说明笼络蕃人上层与下层的好处与难点;再比如举出当年李元昊劝服其父李德明,提倡蕃化、反对汉化的例子,让考生阐述在经济上控制蕃人的重要性和如何合理有效的进行经济控制。

    如果太后所关心的是朝廷财计,韩冈则准备了海贸、铸币、内库外库,甚至是饱受争议的和买等各方面的题目。

    若太后想要了解一下朝廷的物资转运,尤其是汴河与襄汉漕运,那就更是韩冈最为拿手的领域。交通、物流、邮政等行业发展中的问题,能给韩冈带来无穷无尽的出题思路。

    一样是给出材料,一样是三题连环,难度不会比现在出的这一题要小。

    ……………………

    站在王中正的角度,能将宰辅们神色全部收入眼底。

    王安石、韩绛、张璪、章惇、苏颂等人的反应各自相异,但看到题目后的惊讶却是相同的。

    事不关己的宰辅们都如此惊讶,恐怕此刻正在殿上奋笔直书的准进士,跟参加熙宁三年进士科殿试的得中贡生们一般,有着同样混乱的心情。

    那一回,尽管为了进士科的考试内容是否从诗赋改为经义,朝廷上已经争论了有半年之久,从新近得到天子信任、正在筹备变法的王安石,到极力反对变法,要依循祖宗之制的朝臣们,都被卷入这场争论之中。

    但参加熙宁三年抡才大典的贡生们,却没有多少人担心他们的考题会由诗赋变成经义。因为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朝廷绝不会在距离礼部试只剩数月的时候,更改考试内容,就算王安石得到天子支持后都不敢这么做。事关来自天下各路的数千贡生的命运,谁敢如此触犯众怒?

    可是到了殿试上,情况就变了个样。就连一众考官,都还以为这一回的考题依然是诗、赋、论,毫不知情的让人给每位考生下发《礼部集韵》,作为诗赋韵脚参照的标准。可是当天子御制的考题宣布出来后,从考生到考官,全都懵了——那是策问。

    王中正也知道,先帝的想法是想要一批能够有见识有见地的新进士,也希望难得一次的殿试,能让他了解到外界的信息,而不经过朝廷内部的过滤。

    很难说太后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反正第一道题,聪明点的准进士们,肯定会拿自己乡中的情况作为例子,来说明朝廷的施政需要在什么地方加强。

    即便是王中正也是知道,文实并举才是策问的药典,那些空泛无实质的文章,文辞再好也会被置于后等。

    幸好是殿试,换作是礼部试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折戟沉沙。

    望着集英殿内,一个个皱眉苦思,咬牙切齿,甚至无意识的咬着笔杆的新进士,王中正突然想到,这……算不算杀威棒?

    “王中正。”

    熟悉的女音突然在身侧响起,王中正条件反射的弯下腰:“臣在。”

    “今日的考题是不是难了点?吾曾问了好些人,过去的殿试,一个时辰之内就开始有人交卷了。”

    若是太宗前期,以上交考卷前后顺序来评定高下,那时候的速度会更快。而才思敏捷的考生,什么时候都不会缺的。

    “大概是因为多了一题的缘故。”王中正答道。

    “先帝之前的殿试,不都是有三道题?”

    “策问本就难,过去的诗赋论虽是三题,加起来也就跟策问相当。今年在策问上又加了一题。”

    “王中正你看这次的考题出得如何?”

    “陛下,臣只是在营中久了,知晓些许兵事,至于治政,非臣所知。不过既然能难住考生,王平章、章枢密又都没有异议,这题目肯定是出得极好的。”

    “……有道理。”太后点了点头,又耐心的等待下去。

    ……………………

    时间渐渐的过去,终于开始有人交卷。

    宗泽的笔锋动得飞快,心无旁骛。他的第二题已经做好了,接着又开始回去做第一题。身边上交试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却都没有影响到他的集中力。

    韩冈也在耐心的等待着结果。

    在就任参知政事之后,韩冈除了日常公务之外,只着重关注了四件人和事。

    一是参加制科的黄裳,一是棉行面临的危机,一是枢密副使的推举,最后一件,就是殿试上的考题。

    黄裳能否通过制科,事关韩冈在朝堂上的威信;

    棉行面临的危机,则是关系到韩冈与气学在经济上的基础;

    枢密副使的推举,谁人被选上,韩冈并不在意,他只在意这第二次推举是否能够成功举行。这是实现他未来目标的重要一步;

    至于殿试上的考题,同样是韩冈推行气学关键性的一环。

    黄裳在制科阁试上失败了,韩冈将蹇周辅等四位考官发落出京,不论韩冈的理由多么充足,在很多人看来,这都是韩冈是恼羞成怒的表现,对蹇周辅心生同情。但韩冈至少已经能够影响制科阁试上的出题,甚至一部分制科的阁试,都有可能改回由政事堂主持。

    棉花产业在顺丰行每年利润中所占据的份额越来越小,但棉布在顺丰行中的地位却依然至关重要。

    人只有富足时才需要玩乐,没有糖也不会饿肚子,少了关陇的特产日子还能照样过,至于飞钱,那是有钱人的需要,寻常人不会与其有交集。但人不能不穿衣服。在穿过了棉布制成的衣物之后,很难再回到麻布、葛布做衣的日子。而丝织品纵然有着极佳的触感和色泽,可是在保暖性与耐久性上,还是棉花制品远远占优。

    像这样有着无限潜力的关键性的产业,韩冈必须要控制在手中。他也不相信江南的地主们能够在工业化上有着多高的主动性,树立起一个榜样,让他们去追逐利益,或是逼迫他们去仿效,才是唯一可行的手段。而在这个榜样真正树立起来之前,韩冈还要拖一拖竞争对手的后腿。

    连续两次推举都成功了。而且还对细则进行了修改,这两次是四人参选,所以可以选拔前三人供太后挑选。若是只有三人参选,就是前两人出来供太后遴选。当只有两人参选时,就干脆停止廷推,直到有三人参加为止。

    以上三事,两个成功,一个成功一半,剩下的就看这殿试的结果了。

    ……………………

    随着最后一名考生将试卷交上来,考官们立刻开始评卷。

    当考卷的数量局限在四百余份,考官的人数又不少于礼部试,评阅的速度就是飞快。

    结果没用太多时间就出来了。

    百分制是一个优秀的判卷法,尽管批改时让考官们很头疼,但太后派了两名擅长计算的内宦帮忙,立刻就没有问题了。

    而当试卷上有了具体的分数,用来评定名次比之前要更加简单,也更能服众。

    第一名并非是张驯,第二、第三、第四,一直到第二十九都不是他,他仅仅是三十名——张驯的第二题一分未得,第一题的回答也没能表现出超出侪辈的水平,这使得他连中三元的梦想破碎了。

    张驯其实是运气不好。如果先帝迟两个月驾崩,在谅阴之期,太后必须要在宫中服丧,不可能出来主持殿试,那时候,就只能将省试的结果作为最终结果。

    全场考生中,第二题只有一个第三等,也正是考了这一题的加分比他人要多,他最后才得以被考官们排在了第一。

    宰辅们并非考官,但是这份考卷也要他们过目。

    王安石看了一阵,放了下来,默默的摇了摇头。

    而章惇看了几眼也丢下来,“一厢情愿,只合入第五等。”

    “韩参政?”

    韩冈回答:“比赵括、马谡差之远矣。”

    “比赵括、马谡都差?”太后惊讶道。

    “陛下。赵括有才,马谡有识,若给其十几年的历练,未必不能成为一时名将,只是因为毫无经验,方才会千年下仍为人所笑。可让他们议论军事,马服君不能胜,诸葛亮亦许之。如今殿上策问、申论,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望空而论。若是连这些都做不好,当然远不如赵括、马谡。”

    张璪厚道一点,轻咳一声:“只看文字,还是能与第四等沾点边。”

    不论考官们如何评定,也不管宰辅们如何议论,最后的结果还是要靠太后来决定。

    众臣静静的等待,只听见太后轻声道:“吾曾听说有一个宗泽……”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2)

    “谁是状元?”

    文彦博停下了脚步。

    “宗泽。是太后钦点。”

    文及甫看了看手中厚厚一叠信纸,然后抬头说道。

    文彦博沉默了片刻,才又说着:“……似乎听说过此人。”

    “去岁他在京师两家快报上,化名评论河东战事,很是出名。”

    “哦。是哪里人?”

    “他是浙人,婺州义乌的。”

    “义乌……考卷呢?七哥有抄来吗?”

    文彦博八子,只有文及甫在家侍奉老父,其余皆在外任官,光是在京中的就有两人,只是地位都不高,也没有什么实权。

    “七哥附在信上发回来了。”

    脚下是一座两尺来宽的小桥,文彦博看过宗泽的文章之后,就沉默的低头看着桥下淙淙溪水。

    溪水清澈,溪底的白石青藻清晰可辨,一尾红鲤打了个水花,追着几只小虾从桥下游了过去。

    观鱼半晌,待鱼儿游远,文彦博方抬起头,“义乌虽在江左,但多山多矿,民风悍健,又淳朴至孝,近于北风,与南方之人大不相同。”

    “大人说得是。”

    难得文彦博赞人,文及甫连连点头,等着老父的下文。

    但文彦博却又走了起来,文及甫连忙赶上去搀扶。

    已是暮春,自邙山中流淌下来的溪水越发的多了。

    位于邙山下的文家别业,向以山林秀美著称西京。

    文家别业之后,有山坡,有溪流,更有芳草萋萋、篁竹丛丛。春夏秋冬,揽胜访幽,皆会感到惊喜。

    父子两人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向上。穿过一片竹林,文彦博方才幽幽说道:“就知道此子不会甘居人下。”

    不用文彦博说明,文及甫也知道他父亲到底说的是谁。自不会是宗泽,只会是出题的韩冈。他的七弟将宗泽的试卷一并抄来,重点还是在题目及评判标准上,而不是状元郎的答案。也许宗泽的回答十分出色,但在真正的宰辅眼中,没有实绩为凭的答案,也仅仅是一篇好文章。

    文及甫单手艰难的翻出了长信中的某一页,随着文彦博的脚步,扶着他边走边说:“七哥在信里也说了,这一次殿试考题的改变,完全是韩冈的独断,韩绛、张璪皆不得参与。”

    “不是说朝堂上,”文彦博偏过头,“是儒门之中。各家之争,如今愈演愈烈。王安石、韩冈翁婿二人之间更是。韩冈此子或许可以不在乎一时的官位高低,但他绝不会甘心让新学压在他的头上。”

    “但韩冈这么做,气学就成了众矢之的了。”文及甫争辩道。

    “那些新进士出来后怎么说?”

    “当然是骂韩冈。”

    “你觉得有用吗?”

    文及甫摇起了头,“没用。”

    “对,没用。欧九因文体黜落多少贡生,也没见能奈何得了他,天下文风都为之一改。眼下仅是在殿试上,又是名次高下,谁敢轻易开罪韩冈?赶去找张载、韩冈的著述都来不及。”

    “这么看来宗泽当是气学门人。儿子记得他是以评论河东战局而出名,想必韩冈那次去河东,当已经投入其门下了。”

    文彦博不置可否,抚摸着路边一支将及一人高的竹笋,“才一天,都这么高了。”他回头对儿子,“别看刚出头,转眼就不一样了。看现在,想得到昨天才一尺多高吗?”

    文及甫会意,点头道:“儿子也听说他曾去听过程伯淳的课。”

    “博采众家,方是治学之道。宗泽的文章不差,光靠读新学、气学两家的著述肯定不够。”

    不管有多少侥幸,不管太后多么偏袒,宗泽这位偏向如此明显的考生,王安石和章惇都没能拦住他成为状元,本身必须要有足够的才华,可不是像那位叶状元一样。

    以叶祖洽状元之位,十余年方得为河南府通判。要知道状元释褐授官,一开始就是京官,通判资序。与三五名之后的进士,需要从选人阶段开始苦捱完全不同。洛阳河南府是四京之一,地位高于他处,府中通判也有知州的资序,可同科的韩冈都两入两府,其他同年也有做到知州的。

    这与叶祖洽本身的才干有关,能被挑选为熙宁三年庚戌科的状元,只是因为一句‘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投合了先帝之意,王安石又因为要变法,而把这种溜须逢迎之辞当成是号角,才让叶祖洽捡了便宜去——眼下党争归党争,但还没有到只论派系、不顾事实的地步,真没有水平,绝难在诸宰辅那边逃得了好去。

    文及甫也有同样的感慨,“能将这样的文章置入榜末,王存之辈,可谓是有眼无珠。”

    宗泽的名字被放在了最靠后的位置,倒数十名之列。从礼部试的前百,降到倒数十名之内,如此巨大的落差在历年的考试中也不多见。

    文彦博回头,有几分不快的瞪着儿子:“你看了宗泽的卷子没有?!”

    “……看了。”

    “看了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排在最后?”

    文及甫干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因为在策问中太过尖刻。”

    文彦博重重哼了一声:“知道还说!”

    今科殿试策问一题,是很多人事前都猜测到的询问阙政。

    正常当然是要多说几句太后的丰功伟绩,然后批评宰辅;若想赌一把的话,就可以拿,批评太后对二大王姑息过甚,宰辅不能事先防备,如今的情况,太后不可无责——就像对郑庄公一样的批评,然后再赞一通太后的治政,来一句瑕不掩瑜。

    而宗泽文章中的批评,比起后一种的手法更为犀利,尤其是批评太后与朝廷。对河东、河北的灾民用心不够,颂扬太后执政的篇幅远远少于其他人。试问那位考官敢于将这样的试卷放在前面?

    现在太后的一句话,将位居倒数的考生一下提拔成状元,考官们哪一个能逃过识人不明、判卷无术的罪责?太后没有介意宗泽的直言,反而大加褒奖,王存之辈却将他放在最后,以此来讨好太后,如此作为,在士林中怕不要被视之为奸,事后也会为御史所论,以罚铜论处。

    被训了一句,文及甫扶着文彦博,不敢多说话。

    下了小坡,那条溪流又出现在眼前,沿着溪边小路走着,文彦博问道:“王存等人只是罚铜,其他处罚有没有?”

    “没有,有人帮着说了话。”

    “是韩冈?!”

    拔高的尾音让文彦博的问题充满了嘲讽的味道。

    “是章惇。说王存等人诚有过,然猝不及防下,也难免错讹,不宜重惩。韩冈没有反对。”

    文彦博沉默了几步,回以重重的一声冷哼。

    文彦博的心思,文及甫这个做儿子的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从对考官和状元两件事上可以看出来,韩冈还没有与王安石、章惇等人真正撕破了脸,互相之间还极力维持着关系。这种斗而不破的局面,肯定不是文彦博想看到的。

    父子两人默默在小路上走着,贴身的仆婢前后都在十步之外,不敢打扰到文彦博和文及甫。

    年岁越大,文彦博的身体却越发的康健。每日晨起和午后,文彦博都会从别业后的竹林走上一圈,不是养尊处优,少有运动的文及甫能比。文及甫这个第六子是文彦博中年之后才生,论年岁也不过四十出头,可随着文彦博在山上竹林中走了一圈,老宰相仅是微有薄汗,文六衙内却已经是呼哧带喘。

    在山下水池畔的小亭中坐定,看着呼吸粗重的儿子,文彦博摇摇头:“真是没用。”

    不再理会儿子,文彦博低头仔细地看起这一次殿试的考题来。

    许久,文彦博抬头道:“这一题申论,当是韩冈准备在制科御试上出给黄裳的题目。”

    若是其他考题,不论是策问,还是论。不论黄裳写得多少,都会有异议。只有这种新体例,才会让人无法置喙。

    文及甫此时已经缓过气来:“大人说的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

    “如今韩冈将这制科考题放到了殿试上,若仅仅是加了一题,其实不足论。评卷的考官,可以只看策问,不顾申论。韩冈要是拿申论做文章,反而落了下乘。”文彦博眯着眼睛,“过去也曾有诗、赋、论三题并举,但最后评定高下还是看赋文的水平,诗与论,有个中上水准就可以了。但韩冈将两题明确为三七之分,尽管申论只居其三,但也没人敢放弃这一题了。”

    少了申论,就是少了三十分。在四百多新科进士水平相差不大的情况下,一分都代表上下十名的变化,何况三十分?

    听了文彦博的话,文及甫就想起了信中那位只做了一刻钟的头名贡生。

    原本他为考官们排在了第一——其申论一题在第三等,也是唯一一名在第三等的考生。在用上了百分制之后,原本第一题很难做到出类拔萃的考卷,因为第二题的高评价,比起其他考生至少多了七分半,一下就拉开了差距。不过在王安石、韩冈等宰辅看过之后,给共同黜落为第五等,总分一下就少了十五分,不仅没了第一,连前三、前五、前十都没能保住。

    “但宗泽被取中,也是靠了太后钦点的结果。韩冈的谋划,也是无用。”

    太后的钦点就是一切,既然说宗泽是状元,那他就是状元。真要说起分数,他绝不会有其他人高。即便第一题能够得到上等的评价,第二题也不会让宗泽与其他考生拉开差距。信中将这一次殿试之事说的很详细,事后有人问韩冈,对宗泽,韩冈的评价是第四等上、第三等下。以殿试评卷应有的苛刻,自是要取下限。依然是第四等。

    “能别出心裁,又能使之顺理成章,这是韩冈的本事。就算这一回不是宗泽被取中,也不会是将国子监中将经义倒背如流的‘人才’。”文彦博在最后两字上加了重语气,满是讽刺,“诗赋选拔不出人才,经义一样也不行。苏轼的当年这么反对更改进士科的体例。申论也不能,可至少能知道那些新进士有多少见识。”

    “也只是纸上谈兵。”文及甫道。

    “好歹能谈了,而不是吹嘘。所以王安石才能容得了他如此行事。”

    “王安石的脾气好像变了不少。”文及甫想到了之前第一次推举,韩冈能够入两府,还是他的父亲遣人去帮的忙,要是韩冈与王安石继续维持下去,岂不是白费功夫?

    “是韩冈懂得收敛,也是才开始的缘故。”文彦博不急不躁。

    韩冈迟早会明白,宰辅和儒宗之间,绝不可能维持一致的行事作风。

    或许韩冈已经明白了。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3)

    【第一更。】

    哐的一声响,房门被重重的关上。

    送了客人回来,疲惫不堪的宗泽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力气,坐下来后,就不想再动弹一下。

    成为状元已经过去了数rì,宗泽门前依然宾客不绝,却也让他疲于交接。如果是正经言谈,纵是抵足夜谈也。可是过来的客人,都是些凑趣的、讨好的、打探的,甚至还有来讽刺的,这一干宾客,让宗泽实在提不起jīng神来与之交往。

    敲门声响了起来,随即,主持和尚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

    宗泽轻轻叹了一声,站了起来。先整了整衣服——即便再累,礼节上的细小之事,他依然会注意——然后才过去开门。

    一前一后,两个光头便出现在眼前。

    主持和尚脸上完全没有作为房东的倨傲,笑脸上只有小心翼翼的谦卑,“状元公这两rì辛苦过甚,清减了不少。贫僧寻了个方子,让人熬了点饮子,配上茯苓糕,正好可以滋补一下。”

    老和尚轻声细语,与他白天训斥小沙弥时的声音截然不同。知道宗泽疲惫,特地送了滋补的饮子来给宗泽,还附带了几块茯苓糕作为夜里的甜点。

    “师傅有心了。”

    自从宗泽住进来之后,主持和尚的态度接连变了几次。一开始宗泽只是一个普通的国子监生,只是普通应对。作为一名在京师住了几十年,又在僧录司挂名的僧官,见过的官员、进士和贡生太多太多,普通的国子监生实在不值得他恭谨对待。

    但得知宗泽曾经给快报写过文章,而且受到了很多重臣的赏识,立刻就变了一个人。等到宗泽得中贡生,继而通过了礼部试,再被太后钦点为状元,老和尚在面对宗泽时的态度一变再变,腰也弯得越来越低。

    不过宗泽的回礼始终不变。以他的年纪,尚做不到宠辱不惊,但待人前后如一,不因成了状元而目无余子,宗泽还是做得到。

    老和尚送来的夜宵,宗泽推让了一番,见无法推辞,方才收了。然后谢过,又寒暄了几句,再送了主持和尚出去。

    重新回到房中坐下,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银碗,宗泽只有苦笑。

    他也知道,寓居的寺院,从主持和尚,到看门的火工道人,这两rì都是兴奋不已。不仅仅是因为寓居寺中的考生里面出了一名状元,而感到与有荣焉,还有利益上的好处。

    每rì登门造访的多少宾客,在礼节上都会顺手给点香火钱。而更多地是一干为了沾点状元郎的光的客人,出手更是大方。

    据宗泽从住在隔邻院中的一名国子监同学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短短数rì,在东京城中并不起眼的小小寺院,每天得到的香火钱,比他中状元前多了怕不有百倍。而且不说宗泽对寺院名气的提升,光是居住过状元郎的房间,想到未来会有多少贡生愿意以天价来租住,就足以让主持和尚抱着他的账本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是寺中跑腿的小沙弥,也能多吃几顿狗肉了。

    旧rì同学与朋友一如既往的谈笑,让宗泽感到很欣慰,幸好有些事还是没有变的。

    作为状元,宗泽除了迎来送往之外,也有许多工作需要负责。

    比如《同年録》之类的主编工作,还有与其他同年的交往,再比如近在眼前的琼林宴。

    可是到了夜阑人静,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宗泽在灯火下回忆起前rì殿上唱名,依然犹如梦中。

    当rì殿上唱名时,听见自己的姓名第一个被报出,宗泽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宗泽很清楚自己考得怎么样,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提到第一的位置上。

    而且据事后传出来的消息,殿试考官们因为文辞犯忌,将自己排在了最后。但太后说好,宰辅们都不反对,自家便成了状元。

    可回头再看一遍自己的文章。因为仓促之间临时改文,其实有很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从结构到用词都要大改。若以这次考试的答案来算,完全当不起状元郎的称呼。

    一个进士,已经足以让家中的父母与妻子感到欣慰,实在没有必要再加上一个状元的头衔。

    名不副实,岂不是要受人耻笑?而且如今已经不是‘岂不是’,而是业已受人嗤笑。文章好坏,多少也有一个标准,宗泽的答案若是拿那个标准来衡量,不能算是合格。

    宗泽尚年轻,对外界的攻讦,还无法做到一笑了之,也没有安之若素的厚脸皮,始终都在想着要如何得到世人的承认。

    盯着银碗上的花纹,他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既然无法推辞,那就干脆做到名副其实。

    前两天宗泽听到一则消息,结合之前种种传闻,也算是可以确认了。

    尽管一榜状元完全没有必要去,但宗泽觉得,

    或许……自己应该试一试。

    ……………………

    “这是勉仲你刚刚写的吗?”

    韩冈放下了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字纸,轻轻拍着。

    “不知参政以为如何?”黄裳虽也是在笑,但紧绷的肩膀看得出他的紧张。

    韩冈看了他一眼,笑得意味深长:“比状元郎的要好。”

    黄裳立刻一脸认真的追问:“可能入前十?”

    能否中状元要凭运气,但天子不可能改变所有排名前列的考生的名次,所以真正出sè的还是排名前十的考生。只是黄裳这么问,当真是想要与今科的进士们分个高下。

    苏轼昔年为了反对新法,熙宁三年殿试策问,他也曾经跟黄裳一样凑过趣,然后呈了上去。理所当然的被赶出了朝廷。

    黄裳这么做,虽不会像苏轼一个结果,却也不是什么好事。破坏抡才大典的权威xìng,这是朝廷所不能容忍的,不论什么理由都不可以。苏轼当初被逐出朝堂,也不只是开罪了王安石的问题。

    “那就不好说了。”韩冈缓缓地说道,“或许可以,或许就又要受到牵连了。”

    黄裳不让韩冈避开问题:“如果考官没有偏私,不知参政以为如何?”

    韩冈认真的想了一下,“……这申论一题,勉仲你太占便宜了。”

    尽管今科考官的水平不高,对申论一题的评判可谓是一塌糊涂。宰辅们能将名不副实的第一打回去,却也没jīng力去查阅所有考生的评卷,但毕竟第二题申论,几乎都没有得分,或是只得了七分半,对名次的影响不算大,策问一题写得好坏,基本上就决定了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

    可黄裳对申论一题的回答,却肯定能得高分,至少第三等。若不是按照制科一二等不授人的评分,第二等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来,就算策问不如人,在申论上就能将分数拉回来,甚至反超。当然是占便宜。

    “参政说的是。”黄裳低头道,“黄裳素乏捷才,文字上也不擅雕琢。在殿试上,乍逢新题,的确难以应付,不如现在的深思熟虑。”

    “勉仲你误会了。”黄裳的语气有些无礼,韩冈不以为忤,摇了摇头,“还记得申论考得是什么?”

    “……实务。”

    “正是。以处理实务的经验来说,勉仲你太占便宜了。”韩冈轻叹了一声,“这本就是为了御试所出的新题,可惜为群小所坏,只能先用在殿试上了。”

    “是黄裳准备得太轻率了。即使以那六题为论,也应该通过的。”

    “实绩比什么都重要。”韩冈道,“去一趟边镇,立下让人无话可说的功劳,回来后谁还能说勉仲你落榜之误?也可以让判你落榜的那几位一辈子不能得到重用。”

    “用于不用,那是朝廷的事。而会被黜落,更多的还是黄裳准备不足。但黄裳若是去了西南边镇,不会遽然开始用兵,也许任内三年都会招募流民、开垦荒地、修建城池和寨堡。”

    黄裳如此沉得住气,让韩冈很欣慰:“王襄敏昔年献《平戎策》,为先帝所重用,任官秦凤路。但他在大举用兵之前,整整用了三年时间在秦凤路上了解汉番内情,查探地理,以及搜罗人才。正是准备充分,所以当他开始用兵西向,遂一举功成。勉仲你若能如王襄敏一般三年不鸣,政事堂不会不成全”

    “黄裳明白。”黄裳点头,他是当真明白了。

    韩冈的态度很明确了,不支持黄裳将自己的文章递上去跟考生们争一个高下,那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韩冈更看重实际的才干。

    像是心头放下了一件事,黄裳脸上的笑容顿时轻松了许多,他笑问道:“方才参政说黄裳能胜过状元郎,可是因为状元郎的策问不尽人意?”

    “只是以论事为说,不为不佳,只是他是运气,遇上了太后能够体谅。”

    不是能够体谅,是根本看不懂。黄裳腹诽道。群臣皆知,向太后的文化水平还不足以让她读懂一篇文章。

    “状元郎的文章,黄裳也拜读过了,的确多有恶犯之词,幸好太后有心求言,故而将他提到第一。”

    “是啊,不然这一次殿试,前百都绝对没有他的份:以仁宗的恢廓,也受不了一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4)

    【迟到的第二更,对不住各位书友。今天接下来还是两更。】

    ‘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是仁宗时的故事。

    其作者林希曾经是开封府试的解元,礼部试的省元,殿试时,一篇《民监赋》写得远胜同列,故而被考官们列为第一。

    但其中两句‘天监不远,民心可知’犯忌,仁宗看了就不喜欢,林希也就因两句话丢掉了状元和连中三元的荣耀。而同科的章衡,也就是接替林希成为当科状元的幸运儿,他的破题则是很讨好的‘运起元圣,天临兆民’,远比林希更得仁宗的欢心。

    同样的,让王安石丢掉状元的‘孺子其朋’就更有名了。这桩公案,时刻提醒着殿试的考生们,必须要注意文章中的遣词用句。

    可是这一回,宗泽的策问犯忌之处其实甚多,太后和宰辅都没逃过,甚至于今党争含而将发的局面,也议论到了。太后根本就没看懂文章的内容,否则绝不会选宗泽。

    “只不过状元郎的水平可以质疑,但状元郎就是状元郎。”韩冈道,“嫉恨也好,鄙视也好,都改变不了宗泽成为壬戌科的进士第一。”

    宗泽在外游历的时日不短,但仅止于游历,见识虽不差,却也失之偏狭。对申论一题的回答,不能算是太好,而策问中论事,除了刚直一条让人赞赏,终究还是肤浅了一点。但太后既然点了他为状元,那状元就是他了。

    殿试之所以设立,也正是为了让皇帝得以示恩进士,从而断绝过去那种座师与门生之间的关系链,使得新科进士感念天子而不是考官。这是代天子听政的太后的权力,做臣子的没有理由阻拦。

    “黄裳明白。”黄裳语气沉重。

    太后之所以会点了宗泽,不是因为宗泽的考卷内容,也不是太后的心胸有多宽广,太后只是记得宗泽当初所写的战局点评。尽管那只是一家之论,可既然被太后记下了,一个状元也就是命中注定【注1】。既然对宗泽都看好了,就算事后得知宗泽文章中的真意,也只会觉得自己得到一个诤臣。

    这都是命数。

    黄裳知道韩冈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可也忍不住这样去想。相对于宗泽的幸运,自己的运气就差了那么多。

    恩主费尽心力做好的铺垫,自家却没能接上手,这就是运气。

    如果只想做一个平平庸庸的官员,其实现在就已经足够了,有了进士的身份,又已经升做了朝官,还有军事和政事上的经验,这辈子最差也能在州郡任上养老。

    ‘可是啊……’他偷眼看了韩冈一眼,原本在一群老态的东府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面容,在灯下则更为年轻,只是灯火在脸上留下的阴影,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威严,‘这让人如何甘心。’

    在韩冈身边久了,总有种奋进的力量,让人不甘平庸。看到多少原本被认为不可能完成的成就,在自己的辅助下一桩桩实现,又怎么让人甘心从此庸庸碌碌下去?

    抛开了心思,黄裳对韩冈笑说道:“不过这一回殿试,宗汝霖虽是夺了状元,但气学得益更多,日后国子监中,又要多一门课了。”

    “这也免得百姓遭殃。”韩冈说道,“难道发了大水拿论语去补堤坝不成?”

    这一科的殿试,真正的赢家的确正是气学,是韩冈本人。

    自从进士科成为众科之首,决定进士命运的科目,便成为士林中最重要的一个风向标。

    今日韩冈硬是将申论放进殿试去,日后谁敢放弃对申论体裁的钻研?而与申论息息相关的气学,其中的著述,当然更是研究的重点。

    如果申论仅止于殿试,那不在乎名次的考生还可以放一放,不去在意。可韩冈如今已经是参知政事,不论谁来看,只要站在韩冈的立场上,怎么可能不会想方设法的将申论放进礼部试的科目中?而以韩冈的年纪,王安石能挡住他多久?

    而且以申论考核的内容来看,王安石又如何反对?

    ‘华辞无补于治’,此王安石变贡举法的理由,而背上一肚子经义,却不能用在实处,如何‘补于治’?

    “参政说得正是。诗赋也好、经义也好,入朝为官最重要的还是得放在治事上。”黄裳道,“即便是王平章过来,也不能说不需要考一考贡生们的治事之材。否则身言书判,就没必要加那个‘判’了。”

    自唐时传下来的规矩,新科进士释褐,要过身言书判四关。相貌、谈吐、书法和判事。

    尤其是最后一条,标准是‘通晓事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尽管能够做到这四句的官员,实在是凤毛麟角,百中无一,但相貌、谈吐都不再成为拦路虎的今日,人们可以对结巴或丑陋的官员给予足够的同情和容忍,可没人能说官员不需要有办事的能力。

    申论这一新体例,其目的也正是为了考察考生们是否对政务处理有着最基本的认识。通过对已知信息的审视和分析,抓住其中的问题,并给出一个具有可行性的解决方案,最后再针对这个方案加以论述。对官员眼界、常识都能考量到。

    “不过参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可是下一科的礼部试……?”黄裳又问。

    “我还没那么急。”韩冈笑得很轻松,时间在他这边,“以后再说不迟,先让铨叙的吃点苦头。不过下一科的礼部试,可以试一试百分制。这样经义上的错误,也可以用策论来弥补,不至于失去贤才。”

    申论只是重点之一,推广百分才是更重要的一条。

    放在还有诗赋论的过去,除了赋文是重点,诗、论两篇都可以放一放。而韩冈将殿试考试的分数换算成百分,申论虽在其中仅仅占了三成,却没人敢忽视,甚至只占十分都不敢忽视——哪个看不出来,这样的评分方法,在考试时一分都将是关键。

    有了分数之后,策、论两事,就不一定要非此即彼,同时各为一题也是可以的。经义的部分,又能被计入总分之中。那些本因错题过多而被黜落的贡生,也有了逆转的机会。

    “这样还能插进入更多的考题,申论不用说了,诗赋也可以,只占个十分,依然以经义为重,谁能说不是?”

    与韩冈配合得久了,黄裳很容易看透韩冈的心思。

    韩冈笑而不语,也许再过几科,礼部试的考卷,就会塞满了各式考题。

    放水两个时辰,进水三个时辰,进出水同开,多少时间能将水池放空,这样的考题就算在全卷之中只占上三五分,又有谁敢放弃?

    ……………………

    “三个时辰。”

    韩钟做好了他的题目,忙拿着叫给父亲。不过还是比他的弟弟和妹妹要慢了一点。

    给儿子女儿出的算术题,可比韩冈打算出给未来贡生们的试题更难。不是几个时辰放空,而是问放到一半或放到三分之一、放到五分之一,要多少时间。这样更多一重计算,也更难了一分。

    答案对了,可韩冈还是仔细的看过他计算步骤之后,方才点了点头。

    在韩冈做学生的时候,觉得一步步的写下计算步骤很麻烦,有些题目直接就能心算出答案,但当他开始教授弟子,答案虽重要,可确认计算方法才是最重要的。

    “好了。快回去”

    老大就要满十周岁了,不能再住在后院中,得当成成人来对待了。王旖和严素心正张罗着给他在外院准备单独的小院,还有住处的布置和准备,更重要的还有跟随他的伴当,免得学坏了。

    这样的改变,也可以迟至十四五。但早早独立成人,

    千年之后,如韩钟这个年纪,也有许多出外读书的学生,根本就没有太多可以操心的。

    “等满了十四,就去横渠书院。”

    金娘仰头问着:“哥哥不去国子监?”

    韩冈笑着摸摸女儿的小脑袋:“国子监哪能跟横渠书院比,那里面能学到什么?”

    “能进国子监就能中进士。哥哥不考进士吗?”金娘像个小大人一样认真的说着。

    “等你哥哥要去考进士的时候,考题早就变了。”王旖笑道,“官人,是不是?”

    “那当然。去横渠书院可以早点习惯一点。”

    老大要去参加进士科,还是有十来年的时间。等到他和家里的老二去考进士,进士科的考题的确早就变了。而且是面目全非的改变,绝不是现在人们以为的申论。

    百分制隐藏在申论之后,对考试科目的改变其实更大。

    科举有数百年的历史,不论从诗赋转为经义的进士科,还是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策、道举这样逐渐消失或不为人所重的科目,都是一样的评卷方式,而百分制可以改变所有科目,可以更为精细的安排考题,也适合安插进更多的试题。

    也许到了这个时候,王安石和章惇应该想通了,但还能来得及阻止吗?

    纵然是老瓶也得装进新酒去,老歌也要唱出新调子。

    对科举考试的改变,正是从这里开始。

    注1:真实的历史上,元丰五年的状元黄裳也是一开始被排在第五甲,因为神宗赵顼记得他过去的文章,故而‘至唱名,令寻裳卷,须臾寻获进呈,神宗曰:此乃状元也。’

第十章 千秋邈矣变新腔(25)

    【昨天突然有事,对不住各位。现在开始拼命赶文。】

    元佑元年的科举已经结束了。

    包括明法科和特奏名的考试,也都有了结果。

    新科进士在宣德门前拜谢君恩,然后去参加琼林宴,接着各自回乡炫耀去了,而没有被取中的士子,也大多早早返乡。一时之间,京城中诸多专供士人的寓所变得人去楼空。

    而制科的御试则在此时按时开始。

    制科御试的考题出自韩冈手笔,除了硬是加上了以百分制为核心的评分标准之外,就没有别的更动了。

    这可以说是多此一举。通过百分制来评定名次高下的确很简单,可这一回御试只有两人通过阁试,御试上的题目也只有一题,根本没有必要。

    不过因为过关的两人分别是韩绛和张璪所推荐,韩冈要改动考题的评分方法,将考题从文辞、道理等方面详细的加以评定,只要征得他们的谅解,就是王安石反对也没用。

    最后的结果,一个三十五分,在第四等,一个十五分,只有第五等。

    若是按照六十分为及格,这样的分数实在是惨不忍睹。就是太后也低声对宰辅们说这个实在不成话。原来的等级制度,一二三四五分等级看起来并不直观,可现在换算成分数,让人看来就觉得一百分中只能拿到三分之一,这样的表现实在是不及格。

    但既然朝廷旧例是第四等为合格,那一位也就顺利的获得了制科出身,同状元待遇;第五等则黜落,同样是依照旧例,仍给官加以勉励。

    此番事了,朝堂中一时恢复了平静。

    没有了廷推宰辅,也没有了抡才大典,王安石与韩冈这对翁婿一时间也没了争执的必要。

    而随着春日的到来,陆上道路畅通,海路也变得稳定,来自于国境之外的消息也就多了起来。

    葱岭之西,黑汗的军队据闻已经开始集结,甘凉路上,正加紧给安西都护府输送物资。

    粮草可以就地征集,但军器就必须从后方运去。雪化之后给安西都护府的第一次运输,便是多达一万张的马步弓和两万套的神臂弓,以及一百余具大小不一的床子弩,当然,箭矢弩矢都不缺。甲胄、刀枪、骨朵、铁板之类的铁制军器,不易损坏,只需要进行少量的替换,但也各送去了两三千件作为预备,而最重要的军器工匠,总计五十余人也一并前往。

    于此同时,新一批多达九个指挥,三千四百余人的援军,从凉州出发开始向西域都护府前进,护送重要的兵器,同时更是为了稳固刚刚收复的新疆土。有过多次拓张的经验,朝中上下都清楚,这等过去没有见识过皇宋天威的新领地,不经过两次三次反复,不会老老实实的降顺。

    按照朝堂中业已议定的结论,安西都护府辖下的汉军数量,在两年之内要达到一万五千左右,而蕃军的数量则以两万为限,再加上降顺各部的私军,如此方能保证天山南北两侧的安全。尤其是天山南北两麓适宜耕种的土地,能够安排下数以十万计的移民,这就需要更多的官军去西域以保护来自内地的移民。

    也就在半个月前,交州之南,占城和真腊两国再次遣使来哭诉,也一如既往的再次被朝廷所无视。前一次,两国使节直接在两广就被打发回去,这一回,占城、真腊国使准备绕道泉州,不过结果依然不变。

    放在世间的道德中,驱使奴隶,不顾其生死,绝对是作孽。但作孽也是交州蛮部作孽,大宋的子民照旧心安理得享受着蛮部所提供的大米、香料、木材,以及他们提供原材料所制成的白糖、蜜酒、果脯等各色特产。

    这两年,交州的种植园不断扩大,交趾奴工的数量已经不敷使用,亟需稳定而可靠的奴工的来源。大批要被报废的甲胄和兵器因而‘流失’到交州蛮部手中——尽管这些兵器在大宋军中看来,已到了必须更换时候,可放在南方蛮部手中,依然是克敌制胜的法宝。

    捕奴队在南方两国的奸细的引领下,每个月都能弄回几千人,而在这几千人背后,是大量的村庄被毁灭。占城、真腊几次调集大军来进剿,总是无功而返。即便偶尔能逼退捕奴队,追击到国境线时,未免引来穷凶极恶的宋人,又不得不止步。私下里韩冈写信给冯从义,什么时候占城、真腊想通了,改行做人口输出贸易,自己去外国捕奴转卖给交州蛮部,他们也就能够解脱了。

    巩固新疆很重要,安抚旧域同样重要。

    灵武故地在三月、四月又迎来了大量的移民。旧日位于山中的屯兵和民户,大都移居到灵州附近。在这个冬天,当地衙门组织人力,将被毁坏的灌溉河渠给修复了,其余渠道也全数修整了一遍,在闸门、堤坝、分流水路上,更进行了改进,用了最新式的工程设计,远比党项人在唐人的基础上进行的发展要强得多。关西有数的产粮之地,加上近处的盐池,又没了贪婪的党项贵族,只要官员治理得宜,原本在党项人手中就以出产丰富闻名塞上的灵武之地,日后会更加的繁荣富庶。

    而一干党项余部,尽管成功的从青铜峡中杀了出来,可是在种谊、赵隆等名将的监视下,接受了朝廷对土地的划分,没有半点异动。以叶家与仁多家为首的党项余部都明白,如果他们再敢起异心,下一战,就是党项灭族的一战。

    春天的到来,也意味着因冬寒而停止的农、工两事的开始。

    不过在河东,即使是在冬日,恢复生产的工作也没有停止。战乱之后人民流离,空出了许多土地,原本因为田主阻挠无法进行的水利和道路建设,如今就少了许多阻碍。代州、忻州、太原的水利及道路工程,正通过以工代赈的形式顺利的运转着,无数回到家乡的难民,也靠着出卖劳力,渡过了这个艰难的冬天。

    至于最重要的铁路并代线的轨道铺设,中间虽有反复,但也进入了最后的攻坚阶段。按照主持工程的李诫的禀报,不出意外的话,在六月之前,就能彻底结束工役。但这只是个开始。

    这条目前国中最长距离的轨道运输线,能否稳定有效的运行,将是日后与汴河平行的京泗线,连接北疆的京保线,以及向西延伸的开封至长安,乃至秦州的最重要的参照对象。大量铁路专业的官员和匠师,也需要通过这条线路进行培养。

    相对于河东,河北在战争中受到的伤害更小,恢复得也更快一点。只要今年夏天能够正常收获,河北的局面就用不着担心太多。此外由于重新订立了和约,加之辽国的重心正放在东面,河北国境线上的寨堡正紧锣密鼓的增修着,主要是为了配合火炮来修筑炮台。强盗大赚了一笔之后,总要消停一会儿的。但要是就此不加防备,那就未免太愚蠢了。辽国对此也只能默认,即便表示抗议,朝廷也不会理会。

    于今说起辽国,就不能不说日本。

    依照最新的消息,如今日本已经没有什么天皇了,高丽国王也在耽罗岛上苟延残喘。但契丹势力下的日本国和高丽国的确还存在。

    就像耶律阿保机曾经在渤海国的土地上册封了他的长子耶律倍为东丹国王,让其独立领国。这一回耶律乙辛的次子成为了新任高丽国王,而日本国王也是耶律乙辛的一个儿子,不过下面还分了好几个郡王、国公,各自占了一片地,相当于分封了。如此好处均沾,耶律乙辛的声望再上新高,无论南北,都在等着看他什么时候篡位了。

    “高丽、日本败得太快了,看看这才几天功夫?”向太后现在忧虑的就是这一件事。

    宋辽大战刚刚结束也没多久,大宋这边还在努力恢复元气,辽国那里就已经灭掉了两个千乘之国了。

    按说辽军南侵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怎么面对高丽、日本这样的国家就如此摧枯拉朽。当年官军攻打交趾,还在广西准备了一年才开战。

    高丽和日本的大捷,对契丹军心士气的恢复,有着显而易见的作用,也足见辽国的战斗力依然强大。

    韩冈费了一番口舌才向太后解释明白。

    军事技术上的跨越发展,尤其是普及到普通士兵的铁甲,让高丽、日本的军队,在正面战场上完全无法与辽军相抗衡。

    不论两个小国拼凑出来的是几万,还是十几万的大军,其核心都是区区一两千,甚至为数仅只几百的精锐。

    维系战场上士气不堕和打开战局,都是核心精锐的工作。正常开战时,这些精锐都会被攥在统帅和将领们手中,成为坚持战线的中坚,以及关键时扭转乾坤的胜负手。

    但在面对纯粹以强兵组成的敌人,以征发起来的农民为主力的军队,完全不能与之抗衡。

    辽军在日本的几场大战,漂洋过海而来的信息并不算多,可通过前后情报上的只言片语,就足以拼凑出了高丽和日本惨败的原因。

    辽人的兵力的确居于劣势,但计较起战斗力,还是更为优胜。辽军只要直接冲向敌阵阵势的薄弱处,击溃了当面敌人,接下来就像是牧羊犬赶羊一样,让败兵去冲击其他敌军,这样一层卷一层,转眼就能让敌军彻底崩溃。

    以契丹铁骑的实力,只需发挥出正常的水准,区区一千甲兵,便能轻而易举的就压倒了数万农兵。

    而且辽军作战的方式也随着装备的提升而开始改变。在过去,契丹骑兵中,重骑兵的数量并不多,而且其冲阵从来都是从侧翼,或阵列的缝隙中冲过,遇到坚阵就避开绕路,绝不会硬冲硬打,不过在高丽和日本的战法就变了个模样,敢于正面突破了。

    “即便是最精锐的倭兵与高丽兵,也抵挡不了具装甲骑,何论一群农夫?”

    “只有流寇才会是聚农为兵,那等流寇,纵使十倍与官军,又何足论?北虏虽胜,胜之不武。”

    “北虏的疆域同样横贯东西万里,契丹骑兵同样能探及西域。大食良驹,中国能够得到,北虏同样能够得到。但中国有中国的战法。具装甲骑的确勇不可挡,可面对神臂弓和火炮,却又能有何施为?即便是厚如城墙,也经受不了几炮,何况血肉之躯?”

    “所以还要看火炮?”太后只记住了韩冈的最后一句。

    “火炮,以及围绕在火炮周围的钢铁、火药、轨道、马匹等一切的促进火炮运用的事与物,都应是发展的重点。”韩冈语调平稳徐缓,“要想破辽,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只有更精强的武器,和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一)

    【第一更】

    时近五月,道边的绿意越来越浓,天气也一日热过一日。

    路上的行人,也开始避开日头最烈的正午,而改在早晚赶路,但也有不得不在这个时候奔波于官道上的可怜人。

    一队车马正顶着烈日,行驶在开封府向西去的官道上,除了中间的一辆马车,前后左右,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

    不过不论是往哪里去的行人,但凡看见道上有这样的一支队伍,都不会觉得他们有哪里可怜,只会立刻避让道旁。

    纵然没有打出旗牌,可连仆从都是鲜衣怒马,穿着元随制式的衣袍,坐在马车之中的不是接近宰辅一级的高官显宦,又能是什么人?

    也正如道边路人的猜测,坐在马车之内的是当今的参知政事,堂堂的宰辅重臣,作陪的也是朝中数得着的重臣。

    目的地在开封府外三十里,骑马也要走上半日,韩冈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完全是因为公务。

    “这天够热的。”

    韩冈坐在马车车厢中,虽然车窗开着,可车厢中的温度也不见降低多少。

    坐在对面的王居卿大点其头,身量中等的他,上车时的动静比韩冈都大,足见他的体重了,在闷热的车厢中坐了一路,早就汗流浃背。拿着手巾擦着额头:“可不是,才五月就这么热了,还不知道了六月七月会多热。”

    韩冈微微一笑,好歹还没到夏天,一滴汗没落地就不见了踪影,现在至少还能落到地上。王居卿是有些好奉承,但人无完人,能做事就好。在韩冈的主张下,黄履终于让出了判军器监的位置,由王居卿接任。上任才几日,监中的大事小事已经处置得有条有理,治事之材,并不是靠吹嘘而来。

    望着道旁远处一块块的金黄色田地,韩冈油然说道:“接下来的十天半月,要都是这样的天气就好了。”

    “参政说的是夏收吗?”王居卿望着与韩冈同样的方向,田地中,可以看见一名名农人正在收割成熟的麦子,在他们身前,是还没收割的金黄,在他们身后,则留下了黯淡下来的土黄,两种颜色泾渭分明:“也的确只有麦子入仓,才能算是安心下来。”

    此时正是冬麦收割的时节。晴朗干燥的天气,对收获反而是一件好事。如果接下来的十几天,都是晴天,一直到晒干的小麦入库都是如此,朝廷上下都会松上一大口气——今年的夏税可以无忧了。这可是每年到了夏秋两季,天子、太后和朝臣们都在祈求的事,在希望风调雨顺这件事上,他们与普通的农人没有半点区别。

    这段时间京师附近的天气很不错,天朗气清,除了稍稍热一点,什么问题都没有。而京外各路,虽也有上报灾异,但也仅仅局限于一州一线,最多的江南东路春旱,也不过是蔓延到了江宁府、太平州、宣州这江南东路北部的军州,并出现没有席卷一路的大灾。至少今年,应该还是延续着元丰年间的好年景。

    前面的马鞭响了两声,叮叮当当的一阵清脆铃声,马车随即转了一个方向,下了官道,转向了另一条道路。

    相对于通往洛阳的官道,这条岔路就窄了近一半。不过刚刚整修过不久,车行十分平稳。从车窗望出去是一马平川,两侧的风景,除了路边的屋舍少了一些之外,依然是满目丰收的黄色。

    又前行了五六里地,身宽体胖的王居卿早用汗将手巾都浸透了,而韩冈的额头上也能看到了些薄汗。这时候,前方终于看到了一座高出平原甚多的营垒。

    营垒傍着一片树林,朝着韩冈这一面的寨墙有近一里的样子,大小可一座小县城相比,规模远超关西边防的千步城。

    远远的就能听见轰轰的鸣响,再近一点,硝烟味就更为清晰起来,这是军器监火器局的城外基地。

    韩冈眯起眼,望着还在一里多地开外的寨堡,“终于是到了。”

    王居卿热得直喘气,附和着:“哈,终于是到了。”

    韩冈与王居卿两人的目的地终于到了。

    “枢密、天章,方监丞已经过来迎接了。”

    韩冈一名亲随在车窗外弯下腰,低声的禀报着。

    “让他们过来吧。”韩冈吩咐道。

    马车刚停,一群人就迎了上来。

    军器监丞兼提举火器局事的方兴走在最前,他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在寨门处等候韩冈一行的到来。传信的士兵也派出去了好几位,等到韩冈、王居卿的车马从官道转过来,便立刻率领寨中能腾出手的官吏,远出寨门来迎接韩冈与顶头上司的视察——要不是知道韩冈不喜欢这一套,他肯定会迎得更远。

    大概是因为火炮声伤到了耳朵,方兴以下,火器局的官员一个个声音大得能传出三里地。

    韩冈从马车上下来,也不过三十里路,坐车就做了一个多时辰。尽管是高大轩敞的四**车,但做得久了,也不免有些腰酸背痛。只不过京师中污染重,又连着多日晴天,风大灰大,韩冈不想弄得满面土灰,便没有骑马,弄了辆马车,拉着王居卿一起坐着过来。

    王居卿也累得够呛,他比韩冈年纪大得多,身体差得更远,更受不得累。和韩冈一起受了方兴等人的礼,回头望着来路,“这里离京师还是远了一点,一个多时辰啊,要是能修一条轨道直通此处就好了。万一此处有变,城中援军也可以尽快赶到这里。”

    开封府附近没有高山,所谓的山,只是些小土包而已。除去黄河之外,也没有大河、深沟,仅有的几条河水,还都有人工的痕迹。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阻隔。要说起铺设铁路轨道,当然是最好的地形。

    “判监说得是。我等来回京城,就想着有一条轨道直通此处就方便了。”方兴附和着,脸上似笑非笑。

    真要有外敌入寇,第一目标必然是开封府。而想要打到开封,不论从哪个方向都至少有上千里地,有那个时间,朝廷早就从这座新落成没几天的火炮试验场,把兵力和装备给抽回去了。然后在这里驻屯更多的军队,作为反击的战略要地,卡在敌军喉咙处。至于铁轨,在有外敌控制开封城外的情况下,直接将铁轨一扒,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不过王居卿是新近投入韩冈旗下的重要官员,刚刚被任命为判军器监,方兴虽然是韩冈的心腹,在军器监中又管理着最重要的火器局,也不方便对他的话取笑反驳。

    韩冈看得出方兴的真实想法,估计做了几十年官的王居卿也不是瞎子,转头就对王居卿笑道,“寿明你这话要是给沈存中听到,包管要闹起来。”

    “这是为何?”

    王居卿正为方兴的态度暗暗恼火,这时听见韩冈的话,却不明所以。

    韩冈解释道:“沈存中也有意在京中修一条轨道。不过是在城墙内,在城墙根绕城一周。五十里长的铁路,平日可以供百姓乘坐,真要到了战时,运送兵员、物资也方便。”

    王居卿立刻反应过来,“开封城墙内的那条路?”

    开封城墙内侧,有着很宽的一条城防通道。尽管走的人很少,每隔几年都会对清理一番,禁止百姓侵占。若是作为轨道的基础,就算铺设一条复线铁路,也不会影响到正常的行走。

    但他立刻又皱起了眉,东京城门人来人往,而且不止是人,还有马、牛、羊、猪,突然间一列有轨马车开过来,这让都不好让,“城门那边可不好安排。”

    韩冈、王居卿两位说着不相关的话,火器局的官吏们不敢打扰,悄无声息的向外让了一步,然后又是一步,绝不敢让人误会是在偷听。

    韩冈瞥了这群知情识趣的官吏,笑道:“沈存中正考虑着是下面掘地道传过去,或是架桥越过去。”

    “那可难了。”王居卿摇头。

    架桥是不难,但想要越过东京城的城门门洞,要架起多高的桥?万一马车从桥上摔下来,砸到人又怎么办?何况要经过四门正门,那是天子车驾经过的地方,如果是守卫倒也罢了,难道要马车从天子的头顶上过去。

    而换成是地道,有没有先例不说,怎么让地道不坍塌下来?能并排通过两辆马车的地道,那该有多高,多宽?城门都是车来车往,万一塌下来,这又该如何是好。

    “的确是难。但要是解决了,轨道遇到山、河就都有办法了。”韩冈笑道,“不过寿明你和沈存中能这么想的确好,轨道从来都是不嫌多的,要是能以开封府为中心,将府中各县先连起来,日后连接天下各路的干线轨道,就有了仿效的对象。”

    “就像是邮政一样,一级级的传下去?”

    韩冈道,“既然天子临天下,天威就是这么一级一级的散布下去,那不论是驿传、邮政,还是道路,当然也是得一个样子。”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二)

    【第二更】

    邮政的推行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而且由于韩冈就任参知政事,进度甚至更快了几分。

    在地方而言,眼下的准备工作不过就是确定,然后给城市里各厢坊中的住户钉上门牌号码。至于邮局和邮递所的安排,那还要放在后面。

    这样的准备工作,对收税也有帮助,在地方上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有少数几个州县官觉得是扰民,写了奏章上来要为民请愿,太后没理会他们,而韩冈也不管他们真的是糊涂,还是懒病犯了,直接发文申斥。

    再过段时间,韩冈还准备向各路派去邮政察访使,不需要地位多高,只要他们对各地邮政筹备和推广工作进行督促和考察。就像当年王安石为了推行新法,派人去地方督促和检查新法的推行情况一样。作为参知政事,韩冈找得到足够的人手来帮着他。

    与王居卿说了几句扯偏了的闲话,韩冈便招了王居卿和方兴一起上车,继续向前方一里地外的火器实验基地行去。

    片刻以后,一行车马人等穿过寨门,停在了寨门后的校场上。

    王居卿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环顾左右。营区的东南角,是方才在外面就看到的内堡,另一侧的几处建筑,由于旁边堆着木头和砖石,应该是仓库。除此之外,整个营地之内,就没有其他建筑了。

    不过在向北的位置上是厚实的土堆——甚至不能叫做土堆,而是土坡,一直堆到了快要跟三丈高的寨墙平齐的位置上。而土坡之前,竖着一块块木板。那里是实验火炮的地方。

    上来将马牵走的士兵,一个个都操着浓重的关西口音,看外形,也是高大粗犷的关西大汉模样。

    王居卿在就任判军器监后,便知道了这里的详情。

    这一处火器局外院,本是一处旧军营。原本驻扎在这里的军队,早就移防京西,枢密院只安排了一小队人来看守——在驻泊制代替更戍法之后,开封府界中类似情况的旧营垒有不少处——由于火炮实验的危险性和特殊性,之前为了给火器局一个保密的试验场,朝廷特地将这座军营划拨过来,为防有奸人窥伺,这些天还突击维修了一下破损的寨墙和营垒。

    守卫这里的都是从关西调来的禁军,一方面希望以此来减少守军与外界的交流,一方面也是尽量多保留一些有着卓越战绩的队伍——这当然是韩冈的提议。而且为了保密,周围两里内的人家都给迁了出去。尽管开封府事前是特意挑选了一处地广人稀的去处,但这一片旧牧场也有两个小庄子,一百来户人家。

    不过王居卿不知道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府,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将这里的百姓给迁走的。

    “以前驻屯在这里的禁军,是侍卫马军司的一个指挥。”

    韩冈的一句话,让王居卿顿时明白了,恍然道:“原来是牧监的地!”

    “确切的说,是配属马军的放马地,不归群牧司管。”

    其实都一样。

    因为这些官地都给私吞掉了,而且吃大头的无一不是有权有势,想要虎口夺食,难度可想而知。

    王居卿就越发的纳闷了:“那到底是怎么做的?”

    “这就多亏了沈存中。”

    在太祖太宗的时候,京畿一带地多人少。为了养马,直接就划了二十四个牧监,这还是大的,归属群牧司。而配属给马军的牧场,就是各个指挥的私有地,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牧场基本上都给侵占光了,此处虽是适合牧草的沙土地,也一样不例外。

    原本就是附在军营外的军用地,全都是属于官产,后来军队移防才为人侵占。虽说这些土地已经被耕种多年,但从地契上却是官府的地,朝廷将之索回名正言顺。而且还是给了一定的补偿——一亩一贯的现钱,或是八亩换一亩的代州无主田地。

    如此补偿,在收回的过程中,官府理所当然用了点强制性的手段,也理所当然的闹出了些乱子,同样理所当然的,这里的地主颇有几个皇亲国戚,带领着当地的村民,将事情闹到了开封府。可想而知,开封府若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下一步就是太后那边了。

    正常情况下,开封府绝不会为军器监的事兜底,官僚嘛,遇到麻烦总是往外推的。可偏偏当时新上任的开封知府,姓沈名括。

    沈括当时才上任,正想展露一下才干,也是因为关系着火器局,不过他没有麻烦到韩冈——以才干来说,朝中能比得上沈括的也没几人——而是很聪明的选择分而治之。

    拿出预定的补偿款,在不远处八角镇上西太一宫附近的沿街官地上盖出了两排二层门面房,下面可开店,上面能住人,以此来利诱一干拆迁户。

    任谁都知道,京城附近的镇子上的铺子有多金贵。远比百亩田地都值钱,尤其是八角镇这种位于主道上又有驿馆的大集镇,而沈括盖出来的铺子数量只有十一二间,加之沈括还暗地里收买了最穷的两家人领头,很快就带动一批亲近的邻居,人多粥少下,立刻就被争抢一空,让没抢到的人扼腕叹息。等到这一批抢完,他又在稍稍偏远点的地方盖了十套房子,又安置了十户人家。

    两次下来,最后什么都没拿到的民户依然占了大半,但经过了之前的房屋分配,大部分也不再闹了,等着开封府的好处。剩下还在闹腾的,就是那几位自恃地位、又瞧不起开封府给出的好处的皇亲国戚们,以及以他们马首是瞻的十几户。

    其中有一家地主还是宗室,而且是郡公,太宗的后人,论辈分是当今天子的叔祖。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遣了奴仆将开封府派去的吏员打了出去。沈括得知之后,没有多说废话,联络了方兴直接去告到太后那里。次日这位郡公便给削了爵,直接降到了县伯——火器局事关军国重事,谁敢阻挠就是往刀口上撞,很快土地本也不是他们的。

    有了这个例子,立刻就没哪家的皇亲国戚敢再多纠缠,看到皇亲国戚如此,其余百姓也不敢在闹了。但这时补偿款都用在修建屋舍中,已经没钱给补偿。无奈之下,他们只能选择了代州的那些无主田地。而有了如此明显的对比,整件事在民间,就变成了贪心吃亏的典型,倒是没人为其抱不平了。

    王居卿知道因为廷推一事,沈括与韩冈有些心结,但韩冈能如此平和的赞扬沈括,想必那些传言只有三分能信。

    “原来如此,沈府尹在治才上的确难得。”他点头道,“但占了官地,还能有补偿,这未免也太好运了一点。”

    几年前修开封城墙,拆掉的民宅也不是一间两间,清理的坟茔数量更多,而这一回给熙宗修山陵,迁出的陵区民户绝不会比眼前的这一处要少。那些还都是他们自家的地皮,而这里更是官产,朝廷的手也未免太松了。

    “谁让他们占得时间长了?”这其实是韩冈的主张,不能让贫民吃亏。至于富民,尤其是皇亲国戚,吃着喝着都是朝廷的,又占了这么多年便宜,也该知足了,“有的人手中的地,都是经过了好几次转手,虽没红契,白契却是都有。买了这些地的百姓,花的是真金白银,总不能让他们吃亏。”

    不论盖着官印的红契,还是没改官印的白契,都有法律效力,不过两者相冲时,以前者为准。但世间有很多人做了买卖后不愿付那笔契税钱,所以还是以白契为多。

    “还是别说这些了,不能再耽搁时间。”韩冈看看天色,他过来可不是在议论怎么拆迁的。他问方兴,“都准备好了吧。”

    “已经准备好了。”方兴点头,然后在前引路。

    韩冈和王居卿是过来视察火器局新试验场的运作情况,在干掉了郭逵家的正堂后,朝廷终于决定将火炮及所有火药武器的实验,彻底搬出了京城。

    开封府加派了千余名厢军,用了两个月,终于将这里修整完毕,移交给了军器监。

    火器局的实验部队入住此处有半个月了,工作应该上了正轨,正好是过来看一看的时候。

    试验场的靶子,就设在那座土坡前。

    这座两丈多高的土坡完全是用麻袋装土堆成,千多人背起麻袋来垒砌来只用了十天,同时还在营寨外围添了一道壕沟。

    配发步军指挥的虎蹲炮,如今已经定型,马上就要开始量产。现在正在这里进行大规模、高强度的测试。

    虎蹲炮的结构很简单,直接就可以铸造成型。加上火药和炮弹定装,使得速度提升,是完美的步兵野战武器,使得这种超轻型的火炮,比起名气更大的野战炮、城防炮,更早一步开始量产。

    十八门虎蹲炮在地面上一字排开,相距只有两丈左右,前面四十步外就是一块块木板制成的标靶。

    韩冈过来之前,这些虎蹲炮正在试射,前方的靶子早如蜂窝一般,标靶之后,更是满地铅子。韩冈、王居卿他们一路缓缓行来,到了此时,还能感觉到之前炮火留下的余温。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三)

    【第一更】

    十八门火炮喷吐着火焰。

    当一门火炮刚刚轰鸣过,下一门火炮紧跟着就接了上去。宛如罕见的夏日雷暴,不断震撼着双耳。

    即便这些小炮摆放下来,还不到王居卿膝盖的高度。可耳畔已经持续了半刻钟之久的轰鸣,还是让他不禁心旌动摇。

    装填了十几颗铅子的散弹,由铁砂组成的霰弹,还有单独一个的铁球弹,甚至最简单的石子,都被装填进了炮口中,隔着棉纸托压在药包上,然后点火发射出去。

    新换上的标靶,转眼就从光洁一片,变成一片片的麻点。在独头铁球弹的轰击下,靶上木屑横飞,有几块被击中了边缘或角落,登时就多了一个缺口。

    每五名士兵操纵着一门虎蹲炮,其前后进退皆有制度,井然有序。各个炮组的装填和发射的手法比较起来,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速度也几乎相当,显然经过了一番严格的训练。

    十八门火炮的炮组加起来才不过百人,炮阵的宽度却长达七十余丈,近一百五十步。按照步军的标准,是稀疏了一点,而如此宽松的阵列,什么骑兵能通过这样的防线?

    王居卿看过火炮的发射,但他没有看过如此之多的火炮同时射击。今天实验的结果尽数落入他的眼底,集结成军的火炮的威力,让他咋舌不已。

    待实验稍歇,他向军事经验十分丰富的韩冈征求意见。

    “只要火炮还能够发射。只要骑兵还是血肉之躯,就不可能通得过。”韩冈极有信心的说着。

    “一个都通不过。”方兴也重复强调着道。

    “可惜一个指挥最多就只有十门。”王居卿知道预定中的火炮编制,每一个百人都装备两门,一个指挥五个都,也就十门而已,“根本就不够用。”

    “指挥使手上还会留上六门火炮,加上人手一柄的神臂弓,足够应付任何敌人了。”

    “这样的一个指挥有多少人?”王居卿问道。

    即便是西军中的精锐指挥,其人数也只能按军籍簿上的八成来计算。每个都实际上仅有七八十人,配上两门火炮,就是少了八分之一的步卒。而指挥使手中,也就掌握一两个队,作为护卫和传达号令。要是指挥使手上再加六门火炮,这三个队三十人从哪里来?

    更不用说那些吃空饷吃到一半的普通指挥了,连使用火炮的足够人手都找不来。

    “当然是满编,比五百人还要多一点……过些日子,要跟章子厚商议一下。”

    “满编?比五百人还要多?”王居卿太了解军中的情况了,他管过修堤水利等事,禁军、厢军打过交道。这是要把军中的编制做大改的架势。

    韩冈不介意对王居卿多解释一点:“寿明有所不知,京中率先装备火炮的军额,只有神机军和上四军。神机军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上四军来安排,两边用不着吃空饷。至于其他地方最先装备虎蹲炮的步军指挥,河东、河北,刚刚经历大战,都有几支拿得出手的队伍。而关西,想来寿明你也知道,更是用不着担心空饷问题。”

    上四军由于要在天子面前走动,又经常校阅,人少一点一眼就能看出来,空额的情况比西军中的选锋都还要好。

    而西军正要裁汰部分兵员,很大程度上也是要挤水分,将只存在于军籍簿上的士兵给清除出去。为了不削减太多的实际战力,会将挤过水分的指挥合并,成为真正的满编指挥。

    不过这样的指挥数量也多不了,吃空额早就在西军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一时间还扭转不了,如今也是借裁军为名进行整编。韩冈希望最后能够组成三十个到五十满编的步军指挥,作为初期装备火器的军队,而划拨给他们的军饷,也会提升到上位禁军,乃至接近上四军的水平。

    韩冈之所以敢让黄裳去西南,正是因为一旦开始平定不顺服的西南夷,就会从关西调拨三四个指挥的新式禁军,作为核心主力。西军的战斗力,加上轻便的火炮是如虎添翼,对付起夷人来,把握更增加了几分。

    方兴只是在旁听着,这些事跟他无关了。而王居卿却是有机会进入西府任职,枢密使和副使不敢去想,枢密院直学士、枢密院都承旨这些都是有机会的,没有放过接触更高端信息的机会,“京中、关西、河东、河北。如此说来,虎蹲炮需要的数量不会太少。”

    “军器监还没收到枢密院的文函?”韩冈反问。

    “还没有。”

    “怎么这么磨蹭?”韩冈摇摇头,向王居卿透露道,“日前已经定下来了,虎蹲炮到年底之前至少要造出一千门出来,越多越好。火药与炮弹的制作,也要加紧。”

    “这样啊,下官明白了。”王居卿转问方兴:“一千门虎蹲炮,火器局人手够不够?”

    “判监放心,时间足够了,不会误事。”

    王居卿自上任后,只来了火器局一次,韩冈特地带王居卿过来,正是不想让火器局游离于军器监之外,也让王居卿不要有太多的顾忌,方兴对此也心领神会。

    “这么有把握?”

    王居卿知道方兴不敢在韩冈面前胡吹大气,只是想知道这么有效率的原因——火器局中的细节,他没有多打探,但人员数量,他这位判军器监还是清楚的。

    “现在局中是用铁范铸炮,比泥范更快了许多,也少了许多重新制模的人工。”

    “铁范铸炮?”

    王居卿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他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只是理解之后,就更为迷惑。只听见方兴说,“泥质的模具用一次就毁一次,而铁质的模具就没这么多问题。”王居卿立刻就追问:“两边都是铁,不会熔在一起?”

    “不会。”方兴说道,“铁范里面涂了一层隔热的灰浆,铁水灌进去后,不会熔在一起。而且用铁范造出来的火炮有个好处。”

    “什么?”

    “就是大小如一,绝无沙眼!”

    这时候,火炮阵地上的硝烟已经散尽,方兴引着韩冈、王居卿上前,十八门虎蹲炮,一门门的查看过去。

    “这些虎蹲炮都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方兴为两名顶头上司解说着,还让炮手将三四十斤中的火炮给抱起来。

    虎蹲炮真要说起来也不重,用木架子装好背起来,走着不会太碍事。若是走远路运输,可以用独轮车一边一个,也可以干脆架在牲口身上上,一边两个,加起来才一个胖大汉的重量,一个人抱着也不吃力。

    方兴让韩冈、王居卿两人凑近了看,“参政、判监请看,炮膛内不需要多磨,就跟镜子一样滑顺。”

    虎蹲炮的色泽深黯幽沉,炮膛虽是满手灰,但用长杆刷子往里面擦了几擦之后,就变得十分光滑。虽不能说如镜子一般,可也跟刀剑、板甲的表面差不多了。

    王居卿很细致的一门门查看,大小的确一个模样——本就是一个模子出来的,而且从近处看过去,做工也十分细致。就是不知道这是特意拿出来看的,还是之后大批量制造还能保证现在水准。

    不过这番心思,王居卿也不会说出来,说出口的就是赞美。好一通夸之后,他才问方兴,“铁范铸炮是早已有之,还是近来的发明?”

    “是军器监中的一名工匠发明的,姓徐名良。这徐良原本是造板甲的匠人,后来被调去造铁锅。铁范铸器就是他在造铁锅时发明的。”

    “铁锅?”王居卿听着发楞,这两个差得未免也太远了。

    方兴点头笑道:“正是为了造铁锅,才有了铁范的发明。”

    “若居卿记得没错,板甲是锻造的,调去做铁锅,也应该是锻打才对,怎么改铸锅了。”王居卿扭过头,对韩冈说道。

    “这不是没办法吗?”韩冈无奈叹道,“那时候军器监中用不了那么多工匠,又不能解雇了他们,让辽人占了便宜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锻也好,铸也好,其实也差不多。”

    斩马刀和板甲在发明之后,只用了三年多的时间便给六十万禁军全数换装完毕,接下来就只需要正常替换损坏的甲胄,不需要一年二十万套的打造。为了给剩余的产能一个去处,韩冈给出的意见就是军转民,将造军品的工匠拉去造民用的器具,让天下百姓可以用上廉价的铁制品,也可以继续扩大京中铁场的规模。

    但这样的转产,总少不了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造甲胄的工匠改行去铸锅,这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调动了,虽不比造斩马刀的工匠改去打造菜刀那般适任,但总比原本造皮甲的匠人,改去将作监给军中缝皮袄要强。

    “而且他们做得也不错。铸锅就不说了,军中和衙门里的厨房所用的六耳铁锅,从二三十斤,到一百多斤的都有。又有内径不到一尺的双耳铸铁饭锅,连盖子都用的铸铁,烧汤、做饭比过去都好。而且还有了纯粹锻打出来的铁锅,厚仅数分,坚韧轻巧,一手就能拿起来,最适合用来炒菜,如今外面的酒店,炒菜越做越好就是因为有了这锻铁锅。”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四)

    【第二更】

    王居卿听得发愣,他倒是没想到,韩冈如此精通厨房炊具。

    他不知道韩冈家里有个为了烧菜,能折腾着十八般兵器的大厨。

    铸铁饭锅,锻铁炒锅,一出来家里就预备上了。铸铁饭锅烧出来的米饭,比起寻常的饭甑和瓦罐,口感要好不少。用来做炖菜,炖鸡、炖肉什么的,火候也同样不错。这样的铸铁锅,再镀了珐琅就可以拿出来加个十倍卖了。而锻铁小炒锅更不必说,天天都能派上用场,也让家中的菜单上增添了不少新菜。

    “扯得远了,还是说怎么发明的铁范。”韩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示意方兴说下去。

    “都说格物致知,我等不留意的什物,参政看一眼就记在心里,什么都能说上几句。像方兴这般,看了就过去了,转眼就忘光。”方兴跟韩冈有情份,笑说了两句,然后对王居卿道,“徐良离开了板甲局后,就被分配去造大锅。那种径长三五尺的大锅,不可能锻打,只能铸造。可他是锻铁匠转任,手艺不行,学人用泥模子来铸锅,总是有沙眼,而铁锅又不能太厚,铁料多了就亏本了,所以他铸出来的锅每次都会漏水。后来这徐良就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先弄个铁模子,再在铁模子中浇铸个锅子出来,倒是给他闯出了一条路子出来。”

    王居卿听得感叹不已,“也亏了那徐良在铸铁上是生手,否则还不会有这铁范。”

    “是啊,要是他传习了泥范铸锅,知道怎么避开沙眼,就不会去琢磨其他办法了,更不会有铁范。有了铁范法,便比泥范要强出许多,大小质量都没得比,铸造的速度也比不上,所以东京市面上的铁锅这两年几乎都改官造了,往南、往北,也是官造的多。监中也知道有这么个人,等到参政提议要新设火器、铸币两局之后,臧监丞直接就把那徐良给调回来了。”

    “现在徐良就在火器局中?!”

    “不,是在铸币局里面。铁范法用在铸币上时有些麻烦,所以把他要了过去。”方兴叹道,“现在看起来,铁范铸器暂时只适合大的物件,小如钱币,就有些难了。”

    “方才说徐良是为了铸锅才发明的铁范法……”

    “的确。”方兴点头。

    “但也该加以奖誉才是,毕竟这让朝廷节省了多少耗用?节省了多少时间?用在铸锅上就让朝廷得益甚多,用在铸炮上更是不知多少好处。当年区区一个酿酒的连灶法就给吕三司赏了官了,这铁范法可是远在连灶法之上。”王居卿连声为徐良抱不平,转头对韩冈道,“参政,若徐良还未得封赏,居卿今日回去,就给太后和中书上书。”

    王居卿和吕嘉问的心结,从当年吕嘉问吞了连灶法的赏赐之后就结下了。尽管这些年来,王居卿知吕嘉问势大,故而隐忍不发。但这一回在廷推上,便从背后捅了吕嘉问一刀。现在一说起新工艺带来的好处,还不忘踩吕嘉问两脚。

    “是准备给的。不过若是现在就给官,怕让北虏知道这铁范法的好处。”方兴说道,“就怕给契丹人知道,所以才调去的铸币局。”

    “这样啊。”王居卿平静了下来,点头称是。

    火炮这一军国之器,如今借助韩冈的名声早已遍传天下,辽人不可能不打探。有飞船、板甲和种痘法的先例在,辽人对火炮会有多重视也可想而知。为了防止他们了解工艺制造上的细节,什么样的应对都不嫌多。

    “其实这铁范法就像当年以板甲代札甲、鳞甲,工时和成本都降到了之前的几分之一,馈赐当如神臂弓和板甲例。”韩冈说道。

    自从神臂弓、斩马刀、板甲、飞船名震天下之后,每年献上来新式武器不知多少,但合用的寥寥无几,其中适合量产的更为稀少。而对于工艺上的改进,也同样如此,数量不少,堪用的不多。能与板甲相比的那是一个都没有。如铁范法这等军民皆宜的新工艺,这些年来还是第一个。

    “只是怕北虏知晓,所以等徐良他在铸币局稍待时日,才会将他提拔起来,钱币铸造也需要一个有想法的大匠来管着。要是他能改进铁范法,用在铸币上,那就更是名正言顺了。”韩冈又冲王居卿笑笑,“铸一板制钱,就要换一次模子,这耗费也不少。钱币价本廉,能少耗用一分就是一分。”

    这是下面的提议,韩冈总不能公然说自己不在乎辽人去制造火炮。而且相对于火炮的外观,工艺技术更为重要。看了火炮的外观,模仿起来不难,但工艺却不一样。韩冈还是希望看到当辽人用上同样的武器与官军对阵时,突然发现性能上天差地远、数量上天壤之别时的蠢样。

    “参政说的是。”王居卿点着头,停了一下,忽然问道,“不知青铜炮可不可以也用铁范来铸?”

    方兴回道,“尚在试作中。应该可以,最多只要改一改。”

    “若是能成功,就是莫大的喜讯了。”王居卿赞了一声,转问韩冈,“虎蹲炮是铁制,野战炮和城防炮还是青铜质地。敢问参政,这野战炮与城防炮,是否能改成铁制,还是只能使用青铜?”

    韩冈道:“铜价远贵于铁价,当然是用铁制的更好。只是因为野战炮与城防炮与虎蹲炮结构不同,发射时炮壁受力远过于虎蹲,担心铁炮像爆竹一样炸开,才改用更有韧性的青铜,日后技术如有突破,还是要改作铁炮方好。”

    “铁炮若能成功,数量能十倍于青铜炮,一年当在千门以上。”

    方兴在火器局中的时间不短了,而且是一手控制火器局的发展起来的元老功臣,对家底当然比谁都熟悉。

    “若当真一年千余门野战炮、城防炮,床子弩就再也派不上用场了。”王居卿对韩冈笑道。

    韩冈随即问道:“那时候,军器监打算怎么做?”

    王居卿一愣,想了一想,“撤除吧。与青铜炮比起来,床子弩的成本也高了许多,更不用说铁炮了。能够使用的时间又短,保养上也麻烦。其实居卿这些天,正在考虑如何处置弓弩院中造床子弩的那一部。”

    韩冈点了点头。在他的想法中,军器监专门制造床子弩的部门,将削减编制和生产量。最后最多只维持一小队工匠,以保证技术的传承。其他全都转去他处。王居卿也能这么想,就免得自己再费口舌了。

    “那些库存的床子弩可不在少数。”韩冈又道。

    王居卿这下就想不出韩冈想说什么了,欠身道:“请参政明示。”

    韩冈说道,“已经造好的床子弩,还可以送去西域。面对黑汗国的军队,神臂弓和床子弩足够应付了,且床子弩拆开来运送,比火炮要轻便一点。”

    尽管王舜臣那边也需要火炮,可暂时他还不打算运火炮过去。重量是个问题,同时对手是个文明程度不亚于中国的国度,与千年之后截然不同。由于道长途远,大宋的国力优势无法体现,当技术泄露之后,无法在数量上压倒对方,而质量上,以现有的水平还难以拉开一个让敌人无法企及的距离。

    如何分派已经造好的军器,这是枢密院的工作,跟王居卿完全无关,与韩冈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王居卿附和韩冈的话:“枢密说得是,用床子弩对付黑汗人的确是足够了。”

    韩冈笑了一下,与王居卿一起,继续参观起这座火器试验场,从试射场转到守卫和实验人员的房舍,再从守卫们的房舍转到仓库,又花了两人不少时间。

    这两天,这里都是在测试虎蹲炮,青铜的野战炮、城防炮还没有拖过来,韩冈、王居卿两人也没有继续让火炮声继续折磨自己耳朵的想法。

    来到宽近两丈的寨墙上,韩冈俯视着被城墙圈起的这一片试验场,问方兴道:“火器局现在还有什么需要?”

    “火药的原料还是少。”

    经过大批量的实验,火炮发射药的原材料,已经找到了比较合适的提纯方法,同时三种原料的配比也确认了,成品制造也有了规程,可以说已初步定型。

    除了两个小组依然在实验威力更大的火药,其余工匠都被调去解大量生产上的设置与安全问题。

    现如今,唯一的问题就是原材料的数量。

    可既然几百年后,普及火器的两个王朝都不缺火药,韩冈也不觉得自己需要担心。

    “中国之地,却也不缺硫磺,木炭、硝石数量更多,只要朝廷有需要,肯定不会缺。”

    “参政如此说,方兴也就安心了。”方兴说着,又叹:“听说日本多硫磺,辽国这一回占了日本,造火炮可就更容易了。”

    “学也学不像,赶不上中国,不用担心太多。”

    韩冈不怕辽人偷学火炮,就怕他们不学。他是真想看到拖着几千斤大炮行军的契丹骑兵。不能随着骑兵机动的炮兵,辽军可没有相应的战术来配合。就像大宋官军,其战术体系完全是以步兵为核心,辽军的战术体系也是围绕着其最为擅长的骑兵来展开的。

    “是。”方兴拱了拱手。

    “火器局是军器监的重中之重,日后也要寿明多费心了。”

    “居卿不敢有负朝廷与参政之托。”王居卿回顾方兴,“且有提举在,参政也不用担心。”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五)

    在火器局的新试验场走马观花的看了一圈,韩冈回到京城时已经是黄昏。

    尽管试验场位置有些远,但视察的结果让韩冈还是比较满意。

    在方兴的主持下,这个试验场虽然简陋,却已经很好的开始运作。虽说有问题的地方的确还很多,不过在韩冈看来,再多的问题也不能掩盖试验场的价值。

    这座试验场,可以说是军器设计、生产正规化的第一步。

    军器监日后的设计和生产,不能像神臂弓、斩马刀一样,在皇帝面前耍了一套之后,就得到了配发军中的许可证。尽管韩冈也曾是受益者,但他始终认为,比起来自高层的许可,专业的测试是更加不可缺少的部分,这样才能够不断积累和进步。

    火炮试验场的建设才刚刚开始,现在只是第一处。在计划中,主要是虎蹲炮的试验地,日后在臼炮和火枪开发出来之后,也可以于此处进行试验。不过等到那时候,运输用的专门轨道就必须提上台面,不能将火药火炮这些机密之物,用马车在官道上装来运去。

    而射程更远的野战炮、城防炮,则需要更大的试验场地,否则射程等数据根本无法进行统计。动辄数里的射程,才一里见方的试验场完全约束不了。射角、装药量、炮弹重量与射程之间的换算关系,必须进行大规模的测试才能得到,不可能让炮手凭着个人经验来玩。

    只是开封府附近短时间内还没办法找到更大的空地来试验。中原平陆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绝大多数土地都有了主人,就算有旧军营可以利用,可周围人口太多,还是无法保证实验武器数据的隐秘。短时间内,只能暂时使用这边的试验场,瞄准土山上进行射击。

    回到京城,王居卿早一步下马告辞,韩冈准备去一趟政事堂看看情况便回家。

    韩绛早一步就回家了。这位宰相一向不到散衙便回家,太后也罢,御史也罢,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张璪比起韩绛也不过小了十岁多一点,却是学不来韩绛的大牌,每天是按时来按时去。不过当韩冈回来的时候,却也正好准备回家,都走到了正院中了。

    看到韩冈回来,张璪就停住了脚,跟韩冈寒暄起来:“玉昆,情况怎么样?”

    两位参政站在正院中说话,跟在张璪身边的人,跟在韩冈身边的人,呼的一下散到了两三丈开外,以两人为中心,空出了一圈地来。还有政事堂中奔走的官吏,也都远远地绕过了路去。

    韩冈左右看了看,摇头对张璪道:“我们这是雄黄吗?”

    张璪哈哈笑道:“艾草也差不离。”

    “也算他们晓事。”韩冈道:“虎蹲炮的情况还不错。一年千余门不成问题。”

    “又便宜又好,就跟玉昆你的板甲一样了。”

    “得等到弹药的成本降下来才能当得起价廉物美四个字。”

    “好像也不比箭矢更贵……”

    “现在差不多,之后还能更便宜一点。”

    神臂弓训练耗费的是箭矢,重弩本身也容易损坏,而火炮好歹是铜铁金属,好歹要比弓弩要结实些。火药、弹丸,现在加起来比箭矢要贵一点,但东西一多,成本立刻就会降下来。

    张璪多少知道一点,“‘尔禄尔俸,民脂民膏’,这军器花费也同样是民脂民膏,价廉物美才为最好。”

    “不过如何配合弓弩列阵发射,下面就要等训练了。不好生训练,再好的军器也是废铁,白白浪费了钱。”

    “虎蹲炮,张璪也看过。比神臂弓、床子弩都易用,看几眼就会了,还不像床子弩和神臂弓那样费力气。”张璪与韩冈面对面的坐下来,“其实照张璪说,都用不到五个人,两三个人就够了。”

    “还是人多些安稳点。行军时,轮流背着火炮不损气力。”

    “原来如此。”张璪点点头,突然又道,“对了,之前宫里面几次派人出来请玉昆你。”

    “韩冈出外前,应该已经通报过了吧。”韩冈奇怪的问道,“是什么事?”

    “杨戬没说。”张璪神情淡淡的说道。既然中使不说,从臣子的角度,也不方便问。他正想再说什么,突然扬了扬眉,“人来了。”

    过来的就是杨戬,或许是一直在听着消息,得知韩冈终于回来了,就忙小跑着过来。

    “参政终于回来了。”杨戬给张璪、韩冈行过礼,就急不可耐的对韩冈道,“太后有旨,请参政速至内东门小殿。”

    韩冈没有立刻领旨,而是先问道,“什么事?”

    “太后想了解一下火器局的情况,让小人在这里等着参政。”

    按照分管项目,军器监和将作监的管辖权,在韩冈手中。韩绛和张璪都不会插手。

    但如果太后想要了解军器监的发展情况,派个中使去不就行了?满皇城的阉人,随便挑几个都比外臣更靠谱。

    韩冈能从对面的张璪脸上,读出他想说的话。

    一般而论,太后更相信外臣而不是宫人,对朝臣们来说并非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好事——只要不是专信某个人。

    “臣遵旨。”

    ‘某个人’领旨之后,又与张璪打了个招呼,随即从侧门往内东门小殿而去。

    韩冈一向知道,向太后很看重火炮。

    神臂弓、斩马刀,乃至板甲、飞船,都是先帝赵顼看好,并配发军中的军器,只有火炮,是在太后执掌国政后才出现。

    而且论起声势和威力来,火炮远远超过其他兵器,非刀枪弓弩所能比。

    当初金明池试射,湖水上方,火炮的轰鸣声惊天动地,而摧毁目标的能力和重新发射的速度更是远远超过了床子弩。

    事后太后兴奋的心情,从她的话语中就能听得出来。

    韩冈去了城外试验场一趟,回来就要问详情,并不让人感到惊奇。

    当韩冈来到内东门小殿,都已是皇城快要落锁的时候了,但太后没有半点急躁。

    赐了韩冈的座,赐了韩冈的茶,方才道:“参政今日辛苦了。”

    “此乃臣份内之事,亦只是半日来回而已。”

    宰辅为国之鼎鼐,素不轻动。实地视察是韩冈的习惯,而不是宰辅们的惯例。

    不过韩冈,而以火炮的价值,和太后对火炮的看重,也的确当得起一名参知政事,花上一天时间去试验场视察一下。

    “不知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军器监、火器局的奏报并无虚言,若无意外,虎蹲炮年内千门非是难事。”

    “如此甚好,火器局上下当重赏。”

    “陛下,还请完成之后再赏不迟。是赏是罚,得看结果再说。”

    “吾知道了。”屏风后先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振奋起来,“参政,吾前日听曹诵说火器局有人献上了一种能发八寸炮弹的火炮?”

    军器监的两位判监,一位是过世的慈圣光献曹后侄儿的曹诵。在京百司的主官,每天都会有两人上殿奏报本司事务,前几天正好是军器监奏报的日子,由曹诵入殿。

    “的确,不过仅只是图纸。以火器局现有的水平,想造出来有些难。”

    “吾看参政当初所进火炮,不是有一种炮口还要大的吗?”

    “臣所进的乃是臼炮,形如石臼,口大而身短。而局中近日所进,却是与野战炮、城防炮一个形制。臣因其炮弹如石榴般圆滑,故而名为榴弹炮。野战炮、城防炮都是榴弹炮的一种。所用榴弹的直径每增加一倍,重量就要增加到原来的八倍,四寸榴弹便有十余斤,而八寸的榴弹更是达到了近百斤。”

    现在野战炮的口径是四寸,城防炮则是六寸,再大的话,就是七寸、八寸。

    武器当然是越粗越长越有威慑力。一人拿着匕首,一人举着斩马刀,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而炮口酒杯大小与海碗大小,也同样不是一个等级。

    要是先用普通的四寸炮,将城墙轰的土石横飞,再让十几头牛拖着口径跟缸一般大小的重炮上来,包管城中的守军立刻缴械投降。韩冈也曾经向人描述过这样的画面,但那水缸一样的重炮终究只是臼炮,不需要太远的射程,也不需要太长的炮身,同时对炮管强度的要求也不高,仅仅是口径大而已。

    如野战炮、城防炮这类榴弹炮体系的火炮,想要将口径造得更大,其自身重量差不多要有万斤了。

    火炮若以万斤为标准,根本就没有前例。不论是青铜也好,黑铁也好,以最常见的铸器——钟鼎来说,千斤是最多的,三五千斤就已经凤毛麟角了,最大的铁鼎才八千余斤,这还是之前为了庆贺新天子登基,并对辽胜利,以那尊殷墟方鼎为蓝本,又因虚荣心而加以放大,方才铸造出来的。

    而且炮车的主体部分,也是用模铸法造出来,重量与炮身相当,这样才能承受开炮之后的反冲。用最简单的说法,就是多重的炮身就需要多重的炮车。

    听了韩冈的一番解释,太后冷静了下来,“也就是造不出来?”

    “很难。而且造出来后,又太过沉重,只能放在城中。不过一旦成功造出,经此磨砺,火器局中一众大匠的技术当又能更上一层楼,”

    那样的火炮,现在肯定造不出好货来。可韩冈明白,有些钱尽管肯定是浪费,却也该花。技术储备,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能够积累,而且在研发的过程中,也有可能得到一些惊喜。

    “那样的话,还是不要吝啬这份钱为是。”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六)

    【昨天因故没更,还请各位书友多多包涵,实在是没办法。这是今天的第一更。】

    徐良走进厂房,喧嚣声顿时就缠绕了上来。

    这里只是给铸好的炮管进行后期处理的地方,检查炮管上是否有裂痕、沙眼、毛刺之类的缺陷,然后将合格的炮管打磨光滑。

    但上百人围着十几根炮管一起动手,滋滋沙沙的杂音充斥耳间。这种声音,听着的时候就让人心里发毛,浑身都不自在。

    厂房中做工的匠师、小工,耳朵里都塞着棉纸团,要说话时就得放大嗓门,如同吵架。

    没什么人注意到徐良进来,这位火器局的同提举,从匠人一下成了官人的幸运儿,也悄无声息的走到了厂房的一角。

    几名小工正围着一根粗长的炮管,用刮刀、磨石细细打磨着。

    这支青铜炮管远比同一厂房中正在处理的其他炮管要粗长得多,从口径到外径,再到长度,皆远胜不远处的另一根城防炮的炮管。

    不过小工们的打磨,对炮管外壁的重视却远过于内壁。仿佛磨镜一般,将青铜的炮管磨得光可鉴人。

    徐良走到近前,便清晰地从炮管上看见了自己扭曲了的影像。

    炮管看起来打磨好了,炮架也早已经准备好,只等明天的安装,两天后进行试射。试射成功,便可交付出去。

    这已经是第三门了,赶在新年之前,还要再造好第四门同样型号的重炮,交付给神机军。

    眼看着第三门炮并没有耽搁时间,对于按时交付第四门炮,徐良现在终于可以向上拍胸脯保证了。

    不过,这终究不是能送上战场的火炮。

    时间过得很快,徐良从铸币局调来火器局已经半年了,但他原本所负有的使命,却始终未能完成。

    两个月前的最后一次测试中,炮膛再次炸膛。想要将百斤重弹发射出去,填入炮膛内的火药,根本不是现在所造出的炮管能承受得起的。

    一次次加厚炮管的管壁,可只要考虑到运输和安装的问题,炮管都会嫌太薄。只有不管不顾的加大重量,才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

    但现在的火炮已经超过了万斤,再重下去,还怎么用?什么炮车能撑得住?

    “还是这里暖和。”

    一人搓着手,哆嗦着走了进来。

    徐良回头看了一下,是火器局中几名作头之一的臧寅。

    这是监丞臧樟的儿子,与他管着斩马刀局的兄长不同,是个碎嘴爱说话的,有时候也不是太注意尊卑,不过从小被他父亲用鞭子抽出来的一身铸造本事,在火器局中如鱼得水。

    臧寅看见徐良,隔着老远就大声的打了一个招呼,“提举,来得这么早?”

    徐良点了点头,没太理会。

    臧寅早就习惯了,走到徐良身边,搓手跺脚,“还是这里暖和……提举何必天天过来看这玩意儿?都到了这一步,还能有什么变化?又不用装弹,装药量还减半,只要听个响就行了,还怕炸膛吗。”

    徐良声音低沉,“太后、天子面前要用的。”

    “也就是要好看。”臧寅一口道破,然后拍着胸脯说,“提举放心,等明天肯定跟镜子一般亮,拖去皇城里,包管闪得辽国国使不敢正眼看。”

    徐良嗯了一声,臧寅插科打诨一番,让他的心情倒是好了一点。

    辽人的正旦使的确很快就要到了。

    两家快报上这两天有关辽国的报道多了起来。有关高丽和日本的消息,也同样的多。上个月,扬子江口的秀州来了一队日本僧侣,说是来向大宋求援的,到底要不要让他们入京,不经朝堂上在议论,报纸上也刊载了此事。

    另外报纸上还说,辽国幼主近日身体有恙,恐有不测。继宣宗、章宗之后,再过半年,辽国的帝王世系表上就不知道又要添上什么宗了。

    提及此事,臧寅嘿的一声冷笑,肆无忌惮的说道:“其实哪边还不都一样,都是几世的冤孽。”

    徐良脸色木然,看着前面,当自己没听到。

    辽国的太师算什么冤孽?那分明是权臣想篡位,觉得皇帝碍手碍脚就杀了了事。徐良读书不多,只能识得几百字,但瓦子里说三分的多了去了,司马懿一家怎么做的,好歹也知道一点。

    这边倒的确是夙世冤孽,否则才六岁的孩童,连魂魄都不全,怎么能杀了自己的父皇?

    弑君的权臣和弑父的皇帝,都是大逆不道——弑父的罪行也许更重一点,意外误杀要低一级,却也不会下于臣子弑君。

    像这样的误杀,世间公认是前世的冤孽。至于是什么冤孽,那就众说纷纭了,不过没人敢放在公开场合议论。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认,现在这位皇帝还能在位,正是王平章、韩参政这样深受先帝重恩的重臣,拼却一死也要报先帝恩德的结果。

    “不管辽国皇帝怎么改,这一回打下了高丽、日本,辽国派来的使者还不知怎么得意呢。”徐良不答腔,臧寅一个人说得口沫横飞,“不过他们也得意不了,我们这边,才一个安西都护府,就杀败了黑汗的十万大军,斩首成千上万。”

    “嗯。”徐良难得又有了一次反应。

    王舜臣在西域的胜利,京城内外,无论官民,都觉得与有荣焉。

    辽国刚刚打下了高丽和日本,收获了上千万的人口,拓张了数千里的土地,抢到的金银财货不计其数,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日本和高丽的上层听说都被杀光了,而高丽的农民,则成为了契丹贵族的部众。至于日本,尽管没有太多的资源,但终究比高丽要大上许多,户口也是高丽的数倍。

    可大宋这边,虽说一整年的时间都在休养生息,但西域那边,还是与黑汗人打了一仗,功业决不输给辽人——想那高丽和日本,加起来也比不上西域幅员广大。

    整个秋天,京城内外都在为西域的胜利而欢呼鼓舞。

    黑汗是西方大国,带甲数十万,在得知疏勒要地被攻取之后,一等雪化,便立刻举兵东来。

    十多万大军兵分两路,一从北路直取北廷、高昌,一走南路,试图收复疏勒。另外还有一部分来自于黑汗北方突厥各部的援军。

    王舜臣手中经过补充之后,也只有六千多官军。而天山南北,听从他号令的蕃军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余人。唯一算得上是幸运的,就是由于黑汗国中,征发了大量的部族兵,让安西都护府早一步得到了情报,也让王舜臣得以针对性的作出布置。

    在留下两千汉军镇守疏勒之后,王舜臣便举兵北上。没有退守仰吉八里、北廷甚至高昌,而是直取黑汗军北线东征的必经之路伊丽河谷。这里本是黑汗国的领土,对王舜臣的长途奔袭,黑汗军全无所备,数万大军还没有踏出国境,便惨败在安西都护王舜臣亲领的汉番联军手中。这一场千里奔袭的大捷,阵斩了黑汗国又一名自称狮子王的大汗,斩首总计超过万人。

    而留守疏勒的两千汉军,加上了一万多来自北方的高昌兵,则采取坚壁清野的战术,迁走了所有居民,拿走了所有存粮,毁去了疏勒地区除疏勒城之外所有的城镇,然后退守经过加固增修的疏勒城中,硬是顶了一个月之久。

    不论黑汗人动用了云梯,还是挖掘地道,都没有攻下疏勒城,反而为城头上无穷无尽的箭矢射得伤亡惨重。而黑汗人辛辛苦苦造好的投石车,却对抗不了床子弩射出的铁枪。

    就这样一直拖到了黑汗人的后勤支持不住,而主力惨败的消息传来为止。王舜臣在伊丽河谷击败了黑汗军主力,斩杀了黑汗大汗,随即放纵蕃军抄掠伊丽河谷,自己则领三千余汉军返身南下,还想在疏勒城下来一次奔袭,可惜大军行进的速度终究赶不过信使日以继夜的奔驰,当他赶到疏勒城下,黑汗军已经撤走了六天了。

    经此一役,黑汗国短时间内已经没有了再次东侵的能力。其国中本就分裂,东黑汗如今元气大伤,接下来必须要小心应付西黑汗的进攻,没空收复失土。

    报纸上没有说这么详细,像那种屠杀、劫掠、坚壁清野之类不宜宣扬的手段,都没有登出来,但身在与军事关联紧密的衙门中,徐良就算不想听,消息都会往耳朵里钻。

    但西域的胜利,实在太过遥远了,想要吓到辽人,根本毫无作用。

    徐良很清楚,不论西域那边有多少战果,朝廷的目光始终放在北方。当辽国使臣南来的时候,朝廷上下所想看到的,就是他对大宋望而生畏的表情。否则就不会费尽心思的催促军器监早一步将这种外面光鲜、只能吓唬人的东西给造出来。只不过,现在想吓人都不一定能吓得了人。

    在京师混迹久了,徐良可不觉得这火炮只是样子货的消息能瞒住多少人,尤其这边有不少还是什么都敢说的大嘴巴,向旁边的臧寅瞥了一眼,徐良摇了摇头,上面的那些相公们,实在是太久不食人间烟火了。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七)

    【第二更。】

    韩冈正从大庆殿前经过。

    殿前的广场,还是一如既往的空旷无垠。

    昨夜才下过的雪,今天一上午就被清扫干净了。

    按田亩来算,差不多有五六十亩了,这么快便打扫完毕,看来经过了一场宫变后,在新任太尉种谔的手中,皇城中的禁卫们手脚越发的麻利了。

    在经历了宫变之后,在任的八名三衙管军之中,除了张守约一个,太后不相信他们中的任何一人。而张守约因伤隐退,太后就算连张家才七岁的侄孙都封了官,又给了张守约一个多少年都没有授人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作为奖励,也没办法让张守约再回来领军镇守皇城。

    原本曾经就任过三衙管军的燕达,当年最为先帝所重,不过关西的两位太尉中,他的性格比种谔要沉稳,且比种谔年轻,所以被留在了西北。

    而种谔虽然为先帝重用,但因为他一贯好战,又常常自行其是,其实并不受赵顼所喜。如今西夏已灭,将他拉回京城来任职,一个是教训士卒,另一个也免得他再动心思去找辽人的麻烦。

    只是守卫宣德门要地的,还是李信主掌的神机军。

    神机军眼下仅有六个指挥——在计划中最多也不会超过十个——可成员却是以西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为主,战斗力不逊于任何一支禁卫。

    而且李信的资序和阶级,尽管离管军最低一阶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还很远,但他所担任的神机军都指挥使,军中排序却仅在诸位管军之后。

    因为殿前司与侍卫亲军司的三个都指挥使多少年都没有授人——这一回的张守约是致仕前特晋——在任的管军数量很久都没再超过八人。所以朝中已有传言,十一个管军之位后,恐怕很快就要再添上一个。就像当年太宗皇帝将龙神卫与天武捧日四厢都指挥使二职,归入管军行列一样。

    传言终究是传言,李信作为韩冈的表兄,想成为管军,阻力来自于各方各面,但他和神机军受到太后的看重却是实实在在的。

    神机营把守着皇城正门,经过改造的皇城城墙上,安放了十八门火炮,将整个东京内城纳入射程之内。而火器局新近铸好的两门万斤巨炮,现在正安放在宣德门后新修的炮位上。接下来还有两门,等到正旦大朝会时,就会拖到大庆殿前的广场上,与玉辂等礼器放在一起。

    自入秋以来,每天早上上朝的时候,群臣都能在穿过宣德门的门洞后看见这两门格外巨大的火炮。

    由于城门是在放炮鸣号之后方才开启,穿过去后,还能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

    巨大的轰鸣,伴随着浓烈的硝烟,的确充满了震撼力,但这只是不能发射炮弹的礼炮。

    韩冈一开始就认为那种好大喜功的火炮根本造不出来,现在造是造出来了,却变成了只能听个响的礼器。

    整件事说起来让人啼笑皆非,不过韩冈还是很喜欢这两门礼炮,实在太适合作为礼器出现在仪式上。比起那些古董,这才代表着国家的未来。一个殷墟方鼎,一个重型礼炮,一古一新相映生辉。

    在一干大典时,宣德门前都会有几只被训练好的大象相对而立,巨象高有丈许,重达万斤,獠牙长达数尺,门前一立,顿时就让人望而生畏。

    而预定中的四门火炮也是如此,比起大象更有威慑力。这种纯人工的金属造物,远比自然界的任何动物,都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恐怖力量。

    在冬至日的大朝会上,先期被铸好的两门火炮便与殷时方鼎、唐时玉辂等所有礼器一并放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

    太后对这两具青铜礼炮十分满意,尤其是当火炮响起的时候,比起悠扬的钟声,更加让人振奋。

    而对更为注重实际的韩冈来说,这几门礼炮的另一桩好处,就是为了承重,炮车的结构上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进。之后用在普通的火炮上,效果会更好。

    当然,要说吓到辽国的使者,那倒不至于了,只可能让辽人对火炮的研发投入更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要是辽人决定与大宋对耗起国力,那还真是一桩好事。

    从已经清扫干净的大庆殿广场外侧走过,眼前的白色就多了起来。

    东京有着丰富的色泽。皇城内的建筑,有新近漆过的墙壁,也有斑驳的旧阁,除此之外,还有浅绿色的琉璃瓦。皇城外,则更是五色杂成。天上飘着的气球,楼前挂着的招牌,行人身上的衣服,可谓是多姿多彩。

    除去人工留下的色彩外,夏天的主色调是浓浓的墨绿色,所有草木都在烈日之下泛着浓浓的绿意。到了冬月的现在,一场暴雪之后,就是白色了。

    经过了一道长廊,韩冈抵达了内东门小殿,最近太后在此处处理政务的时候多了起来。

    不过只有太后在殿中,天子赵煦并不在此处。

    韩冈已经很久没有注意到那位小皇帝了。

    不论是在文德殿,还是垂拱殿,又或是大庆殿,只要在太后面见外臣的地方,依照礼制,赵煦都应该在场。只有如崇政殿、内东门小殿这样太后处置政事,因为时间太长,不好让年纪幼小的皇帝枯坐终日。

    不过这半年来,赵煦时常因病不上朝,大殿正中的位置总是空着,臣子们对此都快要形成习惯了。

    韩冈行过礼,又被赐了座,就听太后说道:“今日是参政休沐,本是不应打扰,但这边有一封夔州路走马呈上来的奏章,却不好耽搁。”

    太后想问什么,韩冈入宫前就心中有数了,低头道:“陛下有事传唤,岂能说是打扰,只是臣不知是何事,还请陛下明示。”

    “据夔州路上奏报,权发遣黔州的黄裳,自抵任后于州中收留逃人众多,众家土官索回不得,正聚兵准备攻打黔州。此事,参政是否知晓?”

    黄裳去夔州路的黔州任官已经有半年了,权发遣黔州、兼本路钤辖。他就任之后,只做了两件事,一个是招收流人垦荒种田,另一个就是修筑城墙,练兵备战。有韩冈在后面支持,又沟通了在西南的熊本,黄裳做起事毫无半点窒碍,甚至连夔州路的转运使、提刑使都赶上来想凑个趣,绝不似当年的王韶那般步履维艰。

    夔州路上的土官一贯横征暴敛,对治下的子民,比对待牲畜还要苛刻,动辄杀人。每年逃到朝廷治下的州县的夷人成百上千,绝大多数州县官怕生事,所以都是将其拒之门外,但黄裳全然不惧,因为他背后有人。

    黄裳是州官,日常奏报一向是发到政事堂中,若事关军机,则是发到通进银台司。若是走马承受奏报军情,同样是通过马递进呈到御前。韩冈能知道此事,多亏了通进银台司这个四面透风的衙门。

    “夔州走马所说之事,臣虽无耳闻,却早已预料到了。黄裳既然收留各家蕃部的逃奴,当然会惹怒那一众土官。黄裳此前给臣写信,以及日常奏报中,也都说了这种可能,并请求朝廷允许他修筑城墙,并调来精兵加以防备。”

    “黔州各蛮部向来不顺朝廷,此事吾亦知之。吾所担心,是黄裳初至夔州,尚不及半载,恩信未立,可能一战?”

    这就是经历过宋辽大战后的太后,根本不怕战争,只是担心准备不足。

    “黔州本有驻军,若能再调遣千余精兵,以一良将统领,此战当可高枕无忧。”

    “精兵好说,有茂州在前,从关西调兵就可以了。装备了虎蹲炮,正好让他们上阵试试。但良将都不好办了,不知参政有何推荐?”

    “此乃枢密院职分,臣不便干预。”韩冈低头说道。

    “军国之事,政事堂什么时候不能干预了?参政尽管举荐,以供吾参考。”

    向太后说话爽利,感觉越来越有执掌朝政的架势了。

    “灭夏一战,关西有功将领中,陛下点选一人便可。”韩冈顿了一下,“不过黄裳资历甚浅,如苗履、赵隆辈,名位已高,功劳已著,就不方便先去茂州了。除非等到战事扩大,需要一举平蛮,再选任其人为帅。”

    太后马上就领会了,“也就是要年轻一点的?”

    韩冈点头:“正好历练一番。”

    “吾明白了……但参政还没推荐啊。”

    韩冈头微微疼了起来,想了一下,“种建中为臣同学,折可适曾在臣帐下听命,此二子臣所素知。”

    “折可适是折家的吧?”

    “正是。”韩冈暗暗叹了一口气,朝廷对那一家身处云中的诸侯提防始终,就算是太后都不能避免。又道,“也可以用罪臣,曲珍曾于盐州城下独自逃生,引罪夺官,于今仍待罪在家,以其老将,当能持重而行。”

    “火炮太新,曲珍太老,他用不来。”太后很干脆的拒绝了,“种建中倒是可以,气学门下,有参政,有游师雄,当可大用。”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八)

    【第三章】

    韩冈给向太后推荐了去黔州的将领人选,这件事只要枢密院那边不反对,基本上就成了定局。

    但枢密院那边肯定还要争上一争,这跟交情无关,章惇也好、苏颂也好,在他们的那个位置上是不能不争。

    不过现在这件事算是可以放下了,向太后也在说,“这件事就先这么办吧,等明日跟章、苏二枢密说一下。”跳过了依然在任的曾孝宽,太后又道“不过明天此事传开,御史台恐会说黄裳生事了。”

    “西南夷虽为蛮夷,亦是宋臣,其治下百姓,自然是皇宋子民。若其流离他乡,罪在本乡父母,岂在收留他们的州县官身上。若御史台以此为由弹劾黄裳,臣不知是何道理?”

    “都能像参政这么有见识就好了,朝中糊涂得太多。”太后叹了一声,又问韩冈,“参政,运去关西的虎蹲炮没问题吧?”

    “已经如数发出。连同配发的药包与炮弹,自入秋后,已经发去了十批,共计三百五十门,枢密院前日也说,皆已配发各部,目前正在日夜教练之中。”

    “其他火炮呢?”

    “都按照预定的计划在生产,年前的生产数量足以让神机营再增加两个指挥,陛下可以放心。”

    “军器监有参政看着,就让人放心多了。”

    太后赞了一句,韩冈欠身一礼,紧接着就等来了老问题,“那万斤的重炮还是不行吗?”

    “还是只能做礼炮。”韩冈回复道,“现在能做礼炮,因为不要发射炮弹,填充的火药减了许多,真要上了战场,太容易炸膛了。看起来得等局中的工匠再历练一阵,技术再上一层楼才行。”

    不需要发射炮弹的火炮,炮管壁就不需要太厚,只要口径够大就可以了。想要铸造出能将百斤炮弹发射出两三里外的重炮,现在暂时还做不到。可仅仅是样子货,这就很简单了。又不像铸钟一样,还要在模具上刻上经文、纹上图样,外表的装饰一切从简,连结构也简单到一根圆筒。以青铜的韧性,加上减少发射药的装药量,两门专用的礼炮,代替了之前的小口径火炮,成为重要的礼器。尽管没有造出个实际能用在战场上的重型榴弹炮,能弄出个礼器来,也不算是浪费朝廷的钱粮。

    向太后叹了一口气,她对火炮十分看重,对于威力更加强大的新型火炮,实在是迫不及待了。但韩冈都说要等,那就的确是没办法。

    “对了。今天沈括过来说了,各路州县的砖石虽然还没有运到,不过京西那边的青条石已经开始向京城运送,应该可以开始先动工了,这个冬天能修一点是一点,没必要浪费时间。”

    “要说修筑之事,臣不如沈括。既然沈括说可以先修起来,当可以先开工了。”韩冈道,“等这一次修补完成,增加了炮台,还有包墙的砖石,东京城当可不惧任何外敌。”

    “还要两年时间,真是够久的。”太后又是一声叹。

    “是陛下仁心,不愿扰民,否则征用百姓,就会快上许多。”

    由于要在外城增添四十五处大小炮台,整条外城城墙都要大改,京师的护城河也同样要进行开挖和增补,沈括身上的任务很重。不过沈括想要修筑的环城轨道,则是给否决了,技术上的难度可以克服,但运行上的问题实在太麻烦,也就是因为少了这一桩工程,才能够在两年内完工,否则还不知道要等到何时。

    “加筑城墙并非急务,辽人也攻不过来,只是为日后考虑才加筑的。还是不要征发太多民夫。”

    “陛下仁心。”韩冈行了一礼,衷心的称赞着。

    受了韩冈的赞许,等韩冈回到座位上,太后说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想要征求一下参政的意见。”

    太后的话声有些吞吐,似乎是还在犹豫。

    韩冈道:“请陛下训示。”

    “今年就算了,都已经过了冬至。但明年春天,开春之后,该怎么办?今日有人上书要重开经筵了,不知参政如何看。”

    韩冈听得出太后声音中的为难,而他听到此事后,也同样陷入了为难之中。

    自从出了那次意外,加上之后的宫变,没有人再关心这位小皇帝的教育问题。所以这一年就这么拖了下来。可是从道理上,又不得不给赵煦安排一个甚至几个老师,既然有人上书要重开经筵,太后也好,宰辅也好,都不方便将之否决。

    王安石、韩冈与程颢都因为天子弑父的公案而辞职。现在王安石、韩冈官复原职,是因为之后宫变中的功劳——尽管韩冈还多了一重手续。

    而程颢授了崇文院校书一职,仍旧留在京城讲学。这是韩冈推荐,倒不是为了让新党多一个靶子,而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也是因为有足够的自信。

    如果要重开经筵,到底是韩冈三人重归原职,还是另选贤能,这都是需要考虑的。

    但最关键的一点,还是皇帝本人身上的问题不能避开。

    太后万一不豫,又有谁能阻止赵煦出面听政?

    这个问题,很早就困扰着韩冈。

    不管怎么说,赵煦的皇位是他保下来的。可指望皇帝这种生物会感恩,那就是太过愚蠢了。韩冈从来不相信身居高位者的人品,他们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做他们想做的事。

    向太后的身体情况要重点关注。万一太后身体不豫,她手上的权柄自然会旁落。但韩冈不可能容许天子的生母朱太妃听政,而赵煦出面听政,更是危机重重。

    等到赵煦再大一点,向太后的身体不再如今日这般安稳。王舜臣和李信两人里面,至少得有一人留在京城中——就是王厚和赵隆,韩冈都不是那么有把握。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看,害怕赵煦亲政的人,宫里宫外都有一大批,不独韩冈一个。而认为赵煦没有资格做皇帝的,世间更是多。

    赵煦的情况早就向天下公开,赵煦之所以不被废掉,还是看在被他误杀的先帝的面子上。要不是他是先帝赵顼唯一的血脉,早就废掉了。到时候他若是,韩冈手上有了大义的名分,有些事还是能做一做。

    所以现在,还是做圆满了再说,让小皇帝学一学儒家经典,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内东门小殿中,一问一答,被留了近一个时辰,韩冈出来时抬头看了看天色,都已经是黄昏了。

    他叹了一口气,这还算是休沐吗?

    当然不能算是休沐,等到他回到家中,看到一封急件,立刻就愤怒了起来。

    亲自过来唤韩冈吃饭的王旖,看到丈夫脸上的表情,就暗暗的叹了一声,合上书房的门扉,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只留下了韩冈,脸色铁青的盯着六路发运司送来的奏报。

    ——今年年前最后一批纲运,损耗量超过了一成。有鉴于此,六路发运司请求朝廷明年在南方六路加征,以保证纲运输送足额抵达京师。

    在薛向倒台之前,六路发运司的工作一向做得很好,纲粮损失率已经很多年保持在百分之三到五的水平,但从今天三月开始,纲运的损失率一路上涨,直至今天的百分之十一。

    韩冈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是很看好今年六路发运司的工作。

    就算正常的升迁都无法避免‘人亡政息’,而薛向更是因为叛乱而得罪,他在六服发运司中留下的种种制度,如何能保留的下来。

    韩冈可是听说,薛向曾经留下的碑文、匾额都给清除了——这不是一处传来的消息,关西、河北等薛向任职过的地方都有。

    而前些日子,韩冈在做白马知县和开封府界提点时的幕僚魏平真,三年扬州军事判官任满回京,路上借道汴水,坐上了官船。因为年纪大了,又不担心走慢了没有好缺,一路便是走两日,歇一日,顺道看看风景。

    据他所说,泗州的六路发运司衙门如今正张罗着要搬家,只因为里面薛向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了——这是魏平真从当地驿馆里听说的消息。

    而新任六路发运使请求将衙门从泗州迁至扬州的章疏,前几天还在韩冈的案头上放过,上面列出的种种理由,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不过韩冈、韩绛、张璪三人商议了一下,然后驳了回去。劳民伤财不说,泗州在汴水纲运中的地位也不是扬州能比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指望他们能维持薛向留下的善政?

    当年因为船工与押运的士兵联手干没纲运物资,纲船时常报损,就是在只有六尺深的汴水中,都能屡屡上报大风倾覆船只,薛向便受命主持汴河水运。在他的主持下,将官船和民船同时编为一纲,进行发解输送,抵达京城后,会对比官船和民船的损失率,如果多于民船,押送纲粮的官兵与船夫就要受责。

    由于纲船在汴水中有着航行优先权,不论是载人还是载货的商船都愿意被编入进来。这就让那些奸猾贼子不敢有所动作,使得纲粮的损失率大幅下跌。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六路发运司中的老鼠一个比一个滑溜,只有薛向那等深悉情弊的老人,才能一眼看破他们的伎俩,并时常都在京中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现在没了薛向,一切就都回到了十几年前。

    韩冈摇摇头,拍了拍奏章。

    明天,他要就此事与韩绛、张璪好好的商量一下。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九)

    前一天的夜里,为了肆无忌惮的六路发运司官吏,韩冈坏了一个晚上的心情。

    次日,韩冈在宣德门外见到韩绛,这位宰相的脸色也是难看。

    由于要押班,韩绛难得来早了一点,不过这位宰相的身边,只有一个张璪陪着他说话。

    两位宰辅并肩站着,却没有什么人奉承,与平常的情况截然不同。

    都会看风色呢。

    韩冈想着,走上前去,向韩绛行礼问好。

    “玉昆。”韩绛看见韩冈,甚至都没回礼,就急着问,“六路发运司昨日的那份奏报看了没有。”

    韩绛年纪大了,地位高了,心情倒也不需要多加掩盖,细节上也不需要那么注意。

    “是那份奏报?韩冈也看到了。一个月三十多条纲船损坏,两万多石纲粮损失,也亏六路发运司敢报上来。”

    韩绛冷笑道:“薛子正不在了,就敢糊弄人了!……”他又冲着张璪道,“蒋之奇到任也有几个月了,可情况越来越糟,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现任江、淮发运使蒋之奇是张璪提名的,被韩绛质问,张璪也觉得难堪。

    蒋之奇在朝中一向以干练之称,不论是水利还是理财,皆有所长。

    尽管他因为弹劾举荐他的欧阳修帷幕不修,在朝中一向被视为奸人,可从来没有人质疑过他的才干。正是因为有这份才干,所以蒋之奇才能在朝中屹立不倒。

    说起来这位现任的发运使,跟沈括一样,都是顺风倒,还总是会反咬一口。欧阳修在南方郁郁而终,也多亏了蒋之奇揭了欧阳修家的家丑。

    从蒋之奇身上想起了沈括,韩冈又顺带想起另一件事——沈括的堂兄弟可是蒋之奇的岳父,这可以叫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不过沈括的堂侄女嫁给蒋之奇是去做继室的,又不像沈括家的河东狮,能把丈夫使唤的滴溜溜乱转。

    可是,这一回蒋之奇的表现,远远对不起他所得到的评价。

    不过这段时间,韩冈与张璪合作愉快,遂在旁帮他解围,“其实也不能怪蒋颖叔,他是投鼠忌器。薛向留下的规条,他遵从不是,不遵从也不是。”

    “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该以公事为重。不然朝廷将他放在六路发运的位置上做什么?!蒋之奇向以理财和漕运著称于朝,怎么会这么糊涂。”韩绛气哼哼的说着。

    “发运司中刚刚又换了一批新人,蒋颖叔想要打理好内部,还得一些时间。”

    其实从发运司三月时的奏报中,就可以看出了些苗头了。那是汴河解冻之后纲运重启的第一个月,纲船的损耗率就超过了过去几年的同期水平,只是超出不多,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从这之后,纲船损失率一个月比一个月更多,就算政事堂中的三位宰辅再迟钝,也很快看出了不对。不过当时以为是薛向曾经提拔的一干重要官员,被调离和贬官所引起的结果,只要调派得力之人去掌管发运司,就能解决这个小问题。蒋之奇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会被派去做了发运使。

    只可惜政事堂的期望给他辜负了,发运司中的情况并没有变得更好,而是更糟了。

    “哦,既然玉昆你这么说,那下面该怎么办?”

    “邃明参政怎么说?”韩冈将球丢回去,他是帮张璪说话,可不是在帮蒋之奇。剩下的,该是张璪的事了。

    “这要问相公了。”张璪反问回韩绛,“薛向过去在发运司中留下的规条该怎么说?”

    “人有过,策无过。薛向的罪过又与他在六路发运司中的举措无关。”韩绛肯定了薛向过去的成绩。

    “玉昆?”张璪又回头来问韩冈。

    韩冈道:“过去薛向在六路发运司中定下的规条,让朝廷每年都能少损失数十万石的纲粮。既然是善法,当然该留下来。”

    “既然如此,就这么告知蒋之奇,让他好生把衙门里面处置一下,明年的纲运必须回复到之前的情况。”“再给蒋之奇一次机会,若他还不能将纲运事安排好了,他还是去监酒税吧。”

    “最好能明确一点,明年的纲粮损失率不得高于之前五年的平均水准,否则六路发运司上下一律磨勘加一年,若毁损数量远远超过旧年平均,那么别怪朝廷的刀子斩人了。”

    “玉昆的这条好。”韩绛当即说道,

    张璪也点头。他现在可不介意将六路发运司都洗一遍。

    “那今年怎么办?”

    韩冈又问了一句,抬头看看周围,苏颂这时候也到了,不过他见政事堂的三位宰辅围在一起,脸色严肃的说着话,就没有上前来打招呼,而是远远的站到一边。

    “对那一帮奸猾贼子,必须严惩不贷。”

    韩冈听见了韩绛杀气腾腾的声音。

    也难怪韩绛生气。薛向倒台之后,来自南方的纲粮损失率立刻就升上去了,发运司那边是想证明什么,没有薛向就没办法了?

    这让当朝宰相的脸往哪里放?

    没了老猫,一干鼠辈的确就得意了。可这不也是再说,剩下的猫不会捉老鼠吗?分明是在为叛逆张目。

    “贪渎官员不得不严惩。”张璪也附和着。发运司中的官员,可算不上是士大夫。而且他也对不知死活的发运司官吏动了真火。

    “那就全部送去西域吧!”韩冈提议。

    “全部?”张璪顿时吃了一惊。

    汴河之上,与纲运有关的,连同拉纤的厢军在内,也不过数万人。可把数万人都送去西域,这依然不可能。但一味喊打喊杀,对底层官员并不一定有用。想也知道,朝廷怎么可能当真杀那么多官吏,只是调去边疆才是最好的处罚。

    “把最后一批运送纲粮上京的所有人,军校士卒也好,民夫也好,都抓起来,问出到底谁是主谋,谁在收购纲粮。收购赃物的贼子,抄斩!其余人犯,让他们在问斩和流放中选一个。”

    “如此甚好。”韩绛立刻点头。

    “玉昆,犯罪的不能全都流放西域,各地都缺人。”

    边疆缺乏户口充实,不论是东南西北,都缺人。

    西域、交州就不说了。就是人口最多的河北,像沿海的沧州等地,同样是人烟稀少。

    偌大的沧州,沧州城以北,界河以南,南北百五十里,东西百余里的土地上,连一个县城都没有。虽说此处是黄河入海口,多有沼泽,地质又偏盐碱,不怎么适宜耕种,但更不适合耕种的西北照样有很多人在那里生长繁衍,沧州北部渺无人烟,就显得太过浪费了——不能种粮,还能种棉啊。

    此时来到城门下的朝官越来越多,而站在门前议论汴水发运事的韩绛、张璪、韩冈三人越发的成为关注的焦点。

    韩冈心中有些恶作剧的想法,要是他们误以为东府的三位宰辅在朝堂上来什么大动作,那可就有趣了。

    “邃明兄说得是。”韩冈也没耽搁说话,“照韩冈看,重法地也该改改了,有了流放,也不用都问了死罪,也免得三法司的麻烦。”

    所谓重法地,就是对盗劫等重案的罪犯,一律往重里判,一般取判罚上限的地区。

    而重法地的制度,是仁宗皇帝开始。当时为了补充对抗西夏的军费,税赋提高了许多,各地盗贼蜂拥而起,按欧阳修的说法是‘一伙多过一伙’,故而在京师等地,对犯人论以重法,以遏制犯罪的猖獗。由于重法地制度推行,越来越多的路州被归入重法地的行列,被判死刑的人数也大幅上升,至今快有四十年了。每年冬至,都有数千人被勾决。

    也就是这两年,被勾决的人数数量少了。去年是以给太上皇祈福为名,今年便是太后德政了。往年都是在三五千,近两年则是五六百,除非是十恶之罪,或是杀人重罪,其余全都改成了流放,主要是西北,也有岭南。一般就是视情节轻重,而决定路程远近,而且变成了遇赦不得归,只能在流放地一辈子。

    “重法地已是名存实亡,当然可以废除,只要不杀人,就都改流放。”

    韩绛很爽快的就同意了韩冈的意见,少一点犯人被处决,在治政上,也算是一个亮点。就像监狱狱空,就是祥瑞一般,少杀些人,在儒者的眼中终归是一件好事,而在佛道两家来说,也算是积阴德了。

    “早该如此了。”也不知张璪是投桃报李,还是当真这么想,抚掌对韩冈,“说是流放,照样能分到田地种,这样的惩处实在太轻了。也幸好有一条遇赦不得归。”

    “的确。”

    不论是关西的哪里,只要犯人流放过去后,都会让他们老老实实的种地,除了遇赦不得归一条以外,其他方面都是太过宽松了。

    “玉昆,这件事你先提上去如何?……”

    号炮声按时响了起来,掩去了韩绛的问题。火药在炮膛中爆炸的声音代替了过去的钟声,成为了皇城开门的信号快有一年了,上上下下都已经习惯。

    即将入城,韩绛也不再多说话,让元随牵过马来,然后翻身上马——只有宰相可以骑马进入宣德门。

    望着韩绛的背影,张璪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羡慕,随即又藏了起来。

    韩冈收回自己的目光,微微一笑,等待着城门的开启。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十)

    垂拱殿的常朝,太后根本就没到,由韩绛押班,率领不厘务的朝臣进拜。

    而在垂拱殿的常起居上,太后就带着小皇帝赵煦端严正坐,看着下面的群臣参拜。

    常起居是内朝,都是有实务在身的文武大臣,议论的也是朝廷内外的事务。

    军国重事,不能谋于众人。真正的国家大事,还是在崇政殿中讨论决定。

    但今天不论是在垂拱殿上,还是在崇政殿上,都没有什么大事拿出来议论。

    冬至后,年节前,也没什么事可以奏报。

    之前东府三位宰执所议论的六路发运司的事,在政事堂内部就能解决了,用不着惊动到太后。而昨天韩冈奏报于太后的大小事务,也不需要在朝堂上再说一遍。就算是重要如天子赵煦的教育问题,也可以等到明年再说不迟。看了一眼比正常七岁儿童要小上一圈的皇帝,韩冈觉得最好还是不要那么早提经筵的事。

    倒是吕嘉问上来说了一通西北盐税。

    盐是朝廷专利,各路吃哪里的盐,朝廷都有规定。河南及河北一部,还有关西吃的是解盐,巴蜀四路,也就是益、利、梓、夔,是井盐的行销区。河东是土盐,剩下的地方,则全都是海盐——其中也分了广盐、福盐、淮浙盐、东北盐等分区。

    不属于当地行销区的盐,决不允许在当地发卖。而且有的地方为了将官盐卖出去,各家各户在缴税时,甚至得将自家在盐上的份额给买回去,也就是强行抑配。

    陇右路和永兴军路上盐池众多,解州盐池之外,还有银夏的青白盐池,旧熙河路上的众多盐池,在过去,私盐十分泛滥,价格高昂的官盐很难卖出去。现在官府采取了薄利多销的手段,也开始讲究质量,官盐价格比私盐还贱,朝廷的收入却没有减少。这是公私两便的好事,只是关西两路的盐价低了,弄得河东、京西的私盐贩子都是从陕西买了官盐来卖。

    吕嘉问便是为此上奏,要么就是陕西抬高盐价,要么就看着京西、河东两地盐税大减。

    来自陕西的大臣对此极力反对,都不用韩冈出面,吕嘉问的意见就被顶了回去。然后朝堂上定下来的方略,就是在出关中的道路上加派人手进行检查,捉到盐枭一律重惩。只不过按照早上在宣德门外三名东府宰执商议的结果,对盐枭的重惩最后只会以流放来处置,而不是过去的砍掉脑袋。

    韩冈对当今的盐法早有不满,正考虑着该如何改,直接抽了三司的老底,所以对吕嘉问归班时投来的眼神根本就不加以理会。

    自竞选失败后,吕嘉问颇受到了几次弹劾,但他硬是坐在三司的位置上不肯挪窝,王安石虽不理事,也始终保着他,所以一众御史也奈何不了他。

    韩冈也懒得理会他。三司是为了分割宰相手中的财权才设立的,但现在政事堂的堂库中,有免役法、市易法等新法收入,加上来自内库的借贷,三司卡不了政事堂的脖子。

    年初的时候,国库穷得叮当响,顺带将内库都刮了一遍。可在今年的夏秋两税入库后,加上新法收入与铸币局的铸币税,朝廷财计也就宽裕了许多。

    尤其是铸币,铁钱看似价廉,可架不住国中多铁,今年各路一共铸了五百万贯铁钱,光是京中,就有两百万贯,这还是害怕铁钱贬值特意收敛的结果,否则再翻一倍都可以。铁钱五百万贯,五文的青铜钱和十文的黄铜钱,从面值上来计算,也有五百万贯了。除去原材料和人工,纯利超过三成。

    而且这样的买卖,不用担心会做不长久,除了铁钱得稍稍收敛一点,铜钱想铸多少都没问题。这一年来所发行的青铜钱、黄铜钱,少说有四分之一被埋进了地里,市面上只会嫌钱少,不会嫌钱多。

    铸币的量大了,也稳定了,铸币税也就能够旱涝保收了。其收入归入内库,政事堂开一张借据,就拿了六十万贯现钱到了手中。这就是国债。如果有需要,还可以再给内库开单子,不过就是宰辅们签字画押嘛,动动笔就有钱,韩绛、张璪、韩冈,哪个会嫌写字累?

    而太后那边,一边是新铸钱和新织的丝绢大批的送进内库中,一边则是给付百官、三军的赏赐,以及政事堂递过来的借据。再多的钱绢只能过过眼。不过政事堂拿了钱,至少还有借据,加上政事堂也不会将钱都借走,给太后留了不少。看到半满的库房,好歹心中不慌了——一年就半满,两三年后就要想着加修库房了。

    既然政事堂与内库之间的交流更多一点,三司使在太后心中的重要性也就更低了几分,吕嘉问今日的质问,连一个泡都没冒就沉入了水底。

    结束了崇政殿的议事,太后并没有留人说话。回到政事堂中,韩冈就与韩绛、张璪等人收到一份加急奏报。

    这是一份来自雄州的密报。雄州知州探查到了辽国正旦使手中国书中的内容,以及另外负有使命,故而早一步派人将消息送到京师,好先行做好准备。

    “明年的岁币将十万匹绸缎改成棉布……”张璪冷笑着道,“耶律乙辛是穿腻了绢绸的衣服了吗?”

    “玉昆,你怎么看?”韩绛问韩冈。

    “如果耶律乙辛愿意将二十万两白银都改为相应的银币,那倒是没问题。”

    白银兑钱的比价,今年因为铸币的缘故,变得高了一点——为了供给日后的金币、银币,国库在慢慢囤积金银——基本上达到了一两兑三贯的水平上。不仅仅是白银,黄金兑换的价格也是一样上涨。韩冈估计,等到什么时候银币铸造成功,即将发行的消息传出去,银价和金价还会有一个跃升。甚至只要有一点苗头,就可以看到市面上的金银大量的减少,界身巷中各家金银交引铺挂出来的水牌上面的数字,打着滚儿的往上涨。

    现下用银七铜三的银币代替岁币中的白银,肯定能省上一笔。

    “铸币局已经能造银币了?”韩绛惊讶道。

    他可记得,韩冈当年说铸币局事,除了已有的一文、五文、十文三色钱,还提到了要造大面额的钱币,百文的,一贯的,十贯的。但依照韩冈的说法,为了防伪,需要通过锻压来保证钱币无法仿造。所以一年过去了,依旧法铸造的钱币,填满了国库,而新法铸币却没有一点消息。

    “要是锻轧造币的机器造出来了,铸币局就可以改名造币局了。”韩冈摇头,“还早得很。”

    “那玉昆你怎么那么说?”

    “只要耶律乙辛肯要,开炉铸钱给辽国也没什么,造个母钱也不费什么事。”

    “这样啊。”韩绛摇摇头,“玉昆你真是让老夫空欢喜一场。”

    “只是元佑重宝,怕是耶律乙辛不想要。”张璪说道。

    “只要是真金白银,就是印上大康的年号,他都会要。”

    听了韩冈的冷嘲,韩绛、张璪哈哈笑了起来,大康可是给耶律乙辛害死的那位宣宗皇帝最后留下的年号。

    陪着笑了几声,韩冈收敛了笑意,说笑到此为止。他正色道,“辽人的要求甚为无理,还要挡回去吧?”

    “当然。”

    韩绛肃容点头,前面的话自是笑话,要是辽人想要什么,这边不论是一口答应,还是讨价还价,都是丢脸。清议一起,宰相的脸面往哪里搁?

    张璪也冷声道:“耶律乙辛若是以为拿下两个小国,就能恐吓中国,那就未免太蠢了。”

    已经定下的和约,要是能够这么容易改动,当初几番大战又是为了什么?

    辽国想要将丝绢换棉布,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以岁币中的丝绢质量,也抵得过数量相当的棉布。

    可哪个宰辅都不会答应下来,只因为那是辽国提出来的条件。

    大宋这边怎么动脑筋钻空子都没问题,宰辅们也不在意,但辽人想要改,先打过一场再说。

    将耶律乙辛的疯人疯语丢到脑后,韩绛旧话重提,“发运司的事怎么办?光靠严刑峻法非是治本之法。”

    “因为薛向,发运司损失了很多有才干的官员,这不是短时间内能够弥补得上的。”

    “难道邃明想要将那些人调回去?”

    “自然不是。”

    “那邃明兄是何想法?”

    “发运司中官吏如此猖狂,只是因为汴水独一无二,无可替代。就算再有一薛向,能整治好发运事,但十年后呢,百年后呢?那时又会如何?”张璪看看韩绛、又看了看韩冈,“吾等备位辅弼,当为百世计。”

    “原来如此。”韩绛点头,视线转向韩冈,“不过此事得问计玉昆才是。”

    韩冈心中一震,双眼微微眯起,从韩绛、张璪的脸上看过去,都是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

    真是图穷匕见了。韩冈想着。两只老狐狸这一搭一唱的,就是打着轨道的主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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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