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1)
加快修筑轨道的速度,在并代线投入使用之后,便成了宰辅们的共识。
轨道的好处,早就在方城山得到了证实,自修成后的数年间,投入的维护与更新的费用为数不少,但朝廷得到的更多。
汴河水运,每年朝廷都要投入巨额的维护费用:水门水闸的维护,堤坝的增修,纲船的修补与新造,治河厢军的日常开销,征发民夫的开支,加起来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这还不包括六路发运司这个庞大臃肿的衙门下,附在水运上的成千上万条水蛭。而朝廷收到的,就是每年由官方运输的七百万石纲粮,以及近千万绢绸、银钱等税收。数量更多的民间商业运输,仅仅是收税,而且收到的数量远不如偷漏的数量。
而轨道运输,在税收之外,光是运费就让朝廷收得眉开眼笑。同样的长度,轨道的维护费不会少于汴水,可这是不论冬夏,什么时候都能可以运输。不像汴水,冬天必须断航,雪橇也好,冰橇也好,那点运力都只能作为补充。
但韩绛、张璪看好轨道,却是因为韩冈曾经对外透露过的想法。
国家控制干线,地方豪强掌握支线,由此形成一张网,笼罩四百军州。
不论韩绛,还是张璪,都对轨道垂涎不已。留给子孙一条路,远比万亩田要安稳。
银山何如银水?山总有挖光的时候,水可是长流不息。
一条铁路轨道,就是流淌着金银的河流。坐拥轨道,没有耕作之苦,也不用担心,每年必定有收入,只要能将轨道维护好,这就是一辈子。更重要的是,轨道修建,轨道沿途两侧的土地就必须征用。打着朝廷的名义,许多犯忌讳的事,都可以做一做了。
从一开始就打算将各地豪族都拉下水,韩冈只怕韩绛、张璪不心动,如今见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心中倒是以欣喜居多。在铁路轨道并代线业已完成,并成功的投入使用的时候,尽快开始京泗线的建设,让铁路轨道代替汴水成为运输的主力,就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相公说的可是轨道?”韩冈反问韩绛。
“然也。”
“说起来,这的确是治本之法。”韩冈点着头,“轨道上也不缺奸猾之辈。但他们想要赚钱,私下里多挂上一节车厢就有得赚了,没必要将车给弄翻。翻在路上,不比水里,可以报个船只损坏,上面的货物就可以全数干没。粮食也好,绢绸也好,总不可能落了地没了。”
“玉昆说得正是。”张璪拍案说道,“所以方城山的情况才那么好,而并州到代州的轨道同样不差,要是京城到泗州的轨道修起来,又能如玉昆之言,太后和我等就再也不必为汴水之事日夜忧心了。”
“京城到泗州的轨道的确是该建了。”韩冈道,“其实这条路,在方城轨道运行之后不久,便已经开始准备了……只是被各种事给耽搁了,倒是让并代铁路抢了先去。”
“耽搁了一下,可也算是好事了。为王前驱,有并代铁路这条数百里的轨道在前,京城到泗州,也就是京泗铁路铺设起来,也就有了熟手可以使用。”韩冈给轨道的起名简单直接,韩绛倒是很赞赏,“河东的轨道开始使用也有一段时间了,这几个月,该出的问题都出了,怎么解决都有了眉目。这不是六十里的方城轨道能比。玉昆,你说是也不是?”
“相公说得极是。”韩冈点头,韩绛的确说得不错。并代铁路运行半年来,除了大灾大乱,能出的问题的确都出了。
不过作为并代铁路的运行情况并不能算好,经常出些意外。早到、晚点、前后相撞、脱轨,各种各样的问题,每天都层出不穷。
还有盗窃——从轨道上的铁轨,到货箱中的货物,都有贼人伸手。沿途州县颇杀了一批人,吊在铁路两侧的杆子上,也仅仅将河东盗贼的气焰打压下了一点点,需要投入更多的人力进行追剿。
不过从方城轨道调来的运营队伍,加上半年多的实践,一开始问题频频的局面,已经逐渐向好的方向转变。这就是韩冈敢于开始修筑京泗铁路的原因。
“只是韩冈之前的想法,是将并代铁路向南延长,一直通到河中府的黄河边上,京泗铁路还打算再等等。”
“玉昆说的是李诫之前的上书?”
“正是!”
才经过了几年,在参与方城轨道的修筑,并亲身主持打造并代铁路之后,李诫已经积功转为朝官,这是进士都远远不及的速度。要知道,在方城轨道完工前,李诫仅是韩冈的幕僚而已。
在并代线建设完成并交付使用之后,李诫已经成为闻名朝中的营造大师,姓名直抵御前。名气之大,比他的父亲——京西北路转运使李南公都不逊色。上一次李南公入觐,太后还称赞李诫是青出于蓝,世人也都认为他是雏凤清于老凤声。要不是李诫没有足够的文名和著作,一个进士出身早就赐给他了。
半个月前,李诫就具表上书,请求朝廷允许,将连接代州和太原府【并州】的并代铁路,从太原府向南延伸,经过汾河谷地,通向关中的解州与河中府,直抵要津风陵渡。在此处,便可借由渭河水路,直抵长安京兆府。
李诫对于轨道修造的上书,理所当然的惹起了朝廷的重视。这一条铁路,其实就是后世的同蒲铁路,只是避过了代州通往大同最为艰难的一段。通过这条铁路,关中与河东两大经济区就能贯通起来。虽然还没有蒸汽机车,但运输量也会十倍于前,对两地的商业和人员往来,有着难以估量的作用。
韩绛对关中河东连接一线的好处不能尽数知晓,但他明白,李诫之所以提出向南延长并代铁路,必然得到了韩冈的允许,甚至就是秉持韩冈的心意。
“李诫的提议不为不善。只是加上了太原至河中府,这条轨道贯穿了整个河东,直抵关中,长度差不多要超过一千五百里了,这运行上,恐怕还是有些问题吧?”
“相公一言中的。”韩冈叹了一口气,这事没有好避讳的,“说起来,还是缺人才啊。”
“也是少了历练。再多添一条京泗铁路,就可以历练出更多的人才。”张璪说道。
“从现今六路发运司的情况,就可以看得出人才有多大的用处。才一年的时间,发运司的法度就败坏到如此地步,不仅仅是薛向的缘故,也有他提拔的那些有才干的官员被调任……而此辈调任乃是正理,无可非议,但没有合格的官员填补进去,足见朝廷乏人。”
韩绛对韩冈的说法连连点头,“玉昆这话说得没错。军事、财计、刑名、水利、转运,这些事务皆需专才来管理。寻常进士就是书呆子,不经历练,贸然坐上正衙的位置,不说成事了,就只会坏事。”
韩冈道:“一榜进士四百,多是只明经义与对策,能够在实务上有所长才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张璪连连摇头,“辅弼良才,哪有那么多?一榜也就三五人的样子,再有一二十能做实事的,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皆是庸碌之辈,做老了官,或许能积累些许治才来。”
朝廷对官员的选拔,虽不能说唯才是举,可是但凡能够升任金紫重臣的进士,好歹都有一技之长。
最差也有些文学水平,至于在军事、财计等实务方面有一技之长的,其晋升的速度,远比寻常进士要快得多。
不说别人,只说现在已经完蛋了的蔡京,他能够在高中进士五年,就顺利转官,并进入中书任职,十年,就做上了殿中侍御史。靠得可不是长相和书法,他的才干不管以多严苛的标准,都是一等一的。
“玉昆,朝廷得人之难,尽人皆知,不知你对此有什么想法?”韩绛不想再多绕圈子了,要韩冈摊牌。
“依韩冈的一点浅见。如今有明法科,唐时有明算科,日后还可以加一个明工科。进士乃拔萃之选,其余诸科,则是招收专才,以供朝廷之用。”
“明工科,打算考什么?”张璪问道。明算科现在虽没有,但历史上有,倒是不用韩冈解释了。
“水利、河防、轨道,主要是工部所掌。”
这是给气学量身打造的科目。
争进士,西人争不过南人。明法科,以好讼闻名、拿《邓思贤》当蒙书的江西人考中的最多,七岁儿童就能在堂上引用律条,这不是陕西人能比。若是办起明算科,商业气息浓郁的江南也远远强于北方。
只有明工科,由气学教出来的学生,至少在水利、河防、轨道等营造才干上,不会输给任何人,军事上也不会逊色。这就是西人的晋身之阶,也是韩冈的交换条件。
只要能做官,正经的出身,比起特奏名之流,还是要强出不少。
几次贡举不中,就能得到参加特奏名考试的机会,然后混一个州学、县学的教授、助教,其实连品级都没有,只是朝廷给口饭吃。
若是通过了诸科考试,尽管比不了进士出身的官员,在选人阶段能够跳级晋升,但好歹身居前列就能有流内品官来做,即便不能入流品,只要做实事,得到入流的机会也不会少。
韩绛一声轻笑,“玉昆可真是一片苦心啊。”
韩冈欠了欠身,“此事利国利民。”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2)
就像所有进入辽国境内的大宋使者一样,耶律迪在越过白沟,进入宋境之后,便开始用心记忆起宋国境内的道路来。
不过也正如其他来过宋国做使者的同僚们所说,宋人绝不会带自己走最快的道路南下,肯定会绕来绕去。
几天下来,至少有两次,耶律迪发现自己的行进方向已经完全偏离了南方,而是向东或是向西前进。而其他时候,也不是稳定的向南,同样是大幅度的偏离。
从南京道到宋国的都城开封,除了河流之外,并没有其他险阻。现在记下来的道路,却如此蜿蜒曲折,可见对日后入侵宋境根本没有用处。
“直接走大路不行吗,当真以为没有我们不认识路?”
“要不是尚父得顾及背后,哪里会给宋人捡个便宜去。”
“南朝自己也知道,否则何必这么胆战心惊。”
当第二次转向东行,背后传来随行官吏们的议论声,听得懂契丹话的接伴使脸色难看,而耶律迪则越发的笑得开怀。
看到宋人的作派,耶律迪信心满满。像大辽这样从来就不会在路程上做什么手脚。宋人的使者过了白沟驿后,一路向北,直至虎北口,绝不会绕上半点路。
“扯什么闲话,都闭嘴,也不看看场合。”
让伴当将话传下去,像是在训斥下人,却让迎接的宋官脸色越来越黑。
耶律迪却根本不在乎,悠然自得的看起了道路两侧的风景。
一畦畦田地,从官道旁延伸到天边。举目可及之处,皆有田垄交错。村寨随处可见,往来行人不绝。
宋人的富庶,第一次以最直观的形势,展现在耶律迪的眼中。
辽东的平原也是如此广阔,但论起人烟稠密,却是输得老远。
在耶律迪看来,只有析津府周围才能与之相比。可这一路上,皆是远离州城,只是普通县治下的乡村,距离河北的中心大名府还不知多远。即便如此,已经能够与五京道中最繁华的南京治下相媲美,要是到了南朝的北京,又会是如何的繁华?
但直到黄河边,耶律迪也没看到大名府。
无论在这百多年间,辽国派了多少细作,将河北的道路已经探查得多么深入,宋人都不会将北方的第一重镇,暴露在辽国的使臣面前。
冬日的黄河,没有传说中的汹涌,凝固在一片素白中。
站在黄河金堤下,耶律迪分外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厚重高大的堤坝,向两头延伸过去,望不见头,望不见尾。
仰起头来向上看,得扶住帽子才行。金堤顶端,比一路行来的官道都宽,而大堤底端的宽度,又是顶端三四倍还多。
要是宋人的哪座城池的城墙能有黄河大堤的规模,任何情况下,耶律迪都不会动起攻打那座城池的念头。
幸好这是上百年不停地增筑而成,南朝每年都会将黄河金堤加厚一点,但只有对黄河才会如此,就算是东京城,南朝也不会年年增筑。
要是南朝是在短短几年内修起几千里如此规模的大堤,那样才值得害怕一点……
不。
耶律迪用自己的双腿丈量着黄河大堤时忽然摇头,南朝要是当真调集那么人力去修筑河堤,不用打南朝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他就暗恨起来,要是前一次南侵入宋境的几支人马,有一支能稍稍大着胆子南下黄河畔,驱使宋人掘堤放水,南朝这两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自己的任务也能更加顺利的完成。
过了黄河,就是进入了宋国的中心。
耶律迪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过河之后,天也似乎黯淡了下来,不再明净高远,总是灰蒙蒙的。
但道路两侧,的确更为繁华,更胜了河北一筹。有城墙的是县城,没城墙的是集镇,不过不论是县城还是集镇,都是同样的人烟稠密、行人如织。耶律迪还想拿国内作比较,可他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到哪个地方能比得上这里。
不过耶律迪自进入开封府界后就一直心烦,没空去看周围的风景。使节团中的成员在离开国境前都经过了警告,不要失了了大辽的体面,在河北的时候,都还表现得很好,不过在进入了开封府界之后,那些下人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伸着脖子左右张望,差点路都不知道该怎么走了。而自己一行过来之后,街上的宋人不过是避让。但丝毫没有畏惧,反而隔着老远指指点点。
一直没被耶律迪放在眼中的宋国接伴使终于找到了机会,“看来贵属当真喜爱本朝风物,若林牙和贵属有何需求,但可直言,只要能做到,在下必尽力相待……待林牙回国后可就难见到了。”
接伴使似是好意,但他的这种高高在上的态度,让耶律迪看得很不顺眼,“让员外见笑了,孩儿们是见得少了,日后有机会多来几次,习惯了就好。”
耶律迪与接伴使微笑着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厌憎。
两国的关系仅仅是维持在一纸盟约上,彼此都恨不得将对方破城灭国,此时的友好往来,不过是给血淋淋的战场掩上一层白布。
又经过了两天的时间,东京开封府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耶律迪的眼前。
望着盘踞在西面地平线上的煌煌巨城,耶律迪一时不解,明明是从北而来,却自东接近开封。
到底是怎么绕过来,耶律迪还不清楚,不过他倒是明白为什么宋人要遮瞒。
在开封城北面的远处,有一片地方正冒着滚滚的黑烟。到了开封府后,耶律迪就觉得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在,而这污浊烟气的来源,便是那一处巨大的铁场。
那里是南朝出产钢铁的地方,诸多神兵利器,如斩马刀、板甲的原材料,都是从那里运出。每年产铁万万斤,是大辽全国产铁量的数倍,而这仅仅是南朝几个大铁场中的一个。
可惜宋人绝不会让辽国的使者去那里探查一番,所以就不可能从北门进城。
不过耶律迪也没那个兴致,大辽的铁场虽小,但装备契丹精骑已经足够了。宫分军、皮室军,甚至一些头下军,都装备上了铁甲、马铠。
这样的精锐,只要数千便能灭掉一个百万丁口、十万大军的国家。而大辽境内,可是有着十万以上的具装甲骑,以及数目更多的轻骑兵。
这可不是宋人在短短十数年间,就能弥补得上的差距。
同样是铁,重量又相当,可农夫手中的锄头,就是比不过勇士手中的钢刀。
离着东京城墙还有一段距离,周围就已经看不到田地了。只能看见连片的屋舍,连片的仓屯,还有一座座黑色的由石炭堆成的小山。
“那就是石炭场?”耶律迪指着不远处的黑色小山,问着身边的人。
“……是。”接伴使很是勉强的应了一声。
耶律迪明白,这一位肯定是猜到了自己想说些什么。
就是因为石炭场起了火,南朝前一任皇帝才会被自家儿子给闷死了。才六岁的小儿,当然不会为皇权而弑父,纯粹的意外。这件事在辽国国中传开,便被视为是前世冤孽造成的结果。不过南朝派来的告哀使所携带的国书中,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因病身故,并没有说出真相。
“阿弥陀佛。”耶律迪念了一声佛,“贵国先帝猝然晏驾,鄙国皇帝与尚父也是感同身受,收到消息当日,便开始辍朝,祷祝三日,以求冥福。”
接伴使低低感谢了一声,只是声音内外都透着心虚。
“熙宗皇帝尚在时,尚父与熙宗皇帝都念着两家百年盟好,故而对边境上的龃龉,以大智慧加以化解,这才保住澶渊之盟。对于熙宗皇帝的顾全大局,鄙国上至尚父,下至百姓都是感念甚深。也对熙宗皇帝的驾崩,感到惋惜不已。”
接伴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红转青,他想当面反驳,但辽国使者几番挑衅,必有所图。若是他们有心破坏盟约,自己要是将话说死了,那就是犯了朝廷的大忌。心中纵是憋着一口气,也只能隐忍下来。
接着石炭场为由头聊了几句,耶律迪对黑乎乎的煤山没有再多的关注,视线一扫而过。之后的一座座粮囤,更是惹人瞩目。高耸的围墙,已经有了沿途县城城墙的水平。
这其实就是开封城外,一座坚固的据点,若有外敌入侵到开封城边,这里随时可以接纳各地的勤王军。
不过围墙里面的东西更让耶律迪关注,从正门口望进去,里面的一座座粮囤,看起来都是塞得满满的。
“丰年吗?”耶律迪低声道。
今年南京道上也是丰年,西京那边也是丰年。但粮秣堆满了仓屯的情况可没有那么多。
这是因为大辽朝廷以捺钵巡狩东南西北,同时也是就食四方。各地征收上来的税赋,只需要放在沿途的城市周围,供大军食用,用不着汇聚于京城。只有南京道上的钱粮,才需要运去北面作为补充。
像南朝这样,天下财赋聚集一城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在大辽出现。却也没有必要在京城周围留下那么多粮仓。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3)
经过了开封东门外最大的仓储地利国仓,就看见一队人马守在路边。
“是馆伴使到了。”接伴使如解脱一般的叹着。
自过了黄河后,前来通知并确定行程的信使便一波接一波,但只要没有看到人,接伴使就始终得提心吊胆。
不过到了这一刻,接伴使的工作到此便算是彻底结束,下面的接待,就是馆伴使的职责。
如果这一次过来的正旦使是宋人的老朋友萧禧,他肯定会认出人群中的蒲宗孟。
但耶律迪却不认识这位老牌子的翰林学士,没什么名气的宋官,根本就没必要记住。换作是萧禧曾经遇到过的那一位来迎倒是要小心对待,可惜人家现在已经是参知政事了。
耶律迪很散漫的用契丹礼节向对面正作揖问候的蒲宗孟行礼,“劳烦蒲学士久候。”
蒲宗孟在东门外显然等了有一阵了,他的随从们一个个冻得缩头缩脑,就是他还挺胸叠肚,看着有几分气派。不过转头看看路边,竟放了两个暖炉,中间一张交椅还没收起。
南朝上下若皆是这等人,还真没什么好怕的。
辽国正旦使的行程,一直都在蒲宗孟的掌控中,但来往于途的信使并没有告诉他,这位国使是个不通礼数的蛮子。
耶律迪的无礼,让蒲宗孟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才恢复如常,径直转向接伴使,向熙宁六年的榜眼点了点头:“朱校理一路辛苦了。”
“为国事,不敢称劳。”朱服连忙躬身回礼。
“朱校理是小韩参政的同年,可惜知道得迟了,前日才听说,否则当更亲近一点。”
耶律迪从旁插话,他还是前两天才知道这位总是愁眉苦脸的接伴使,是跟韩冈同时考中的进士,而且名次还在韩冈之上。
听了即时的翻译,蒲宗孟不知道这是不是辽国国使已经了解到了朝中的现状,故意如此刺激自己。
但耶律迪的视线此时已经在追逐着不远处城墙上的人群。
开封正在整修城墙。
城东面的工地上,能看到数百上千的民夫,沿着墙上的架子奔走着。只砌到中段的砖石,让城墙上下两端有了极为明显的分野。
东京城的城墙并非一条直线,而是弯弯曲曲宛如水波。尽管耶律迪对守城的战法不了解,可多看几眼之后,就能明白这样布置城墙有着什么样的好处。
“最近开封的新城城墙因故加筑,弄得地上也是一片泥泞。换做平日,这城墙之侧,水波粼粼,杨柳依依,也是一番景致。”
见到耶律迪关注城墙,蒲宗孟很快便收拾了心情,指着城墙上下,微笑的向耶律迪介绍着。
“这城墙怕不有五丈高吧?”
“或许还要高一点。”蒲宗孟扬声道,“开封周围五十里,光是为了给外城城墙包上城砖,就从天下各路调运砖石达三万万块!”
三万万?
换算成钱不知要有多少。
耶律迪感觉到蒲宗孟和他从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大概是要等着看自己咬指吐舌的惊讶表情。
“有五丈高的城墙,已经算的上是坚固,而贵国还要在上面加筑,不知是要防备谁?”耶律迪悠悠然问道。
南人到底有多害怕大辽?这里距离边境可是有一千里。
越是仔细的观察,便越能发现南朝的虚怯。
耶律迪现在越发的肯定,之前不能击败宋国,不过是个意外,因为不敢尽全力而缚手缚脚才会产生的意外。
一年的时间,不费吹灰之力便灭掉了两个百万丁口的国家,耶律迪毫不怀疑大辽的国势正处于最鼎盛的阶段,镇压东西南北,远及万里之外,要不然宋人为什么会不惜巨资来给都城包上城砖?
“说不上是防备,毕竟现在也没有外敌能入我中原半步。不过是为了修造放置火炮的炮台,顺便加增少许,算不得什么。”蒲宗孟远比接伴使朱服要大方许多,十分坦然,“倒也不是不想在边寨上修,但火炮毕竟才出来,炮台到底怎么修才好,谁也说不明白。在京城先把各式炮台都修一下,评出优劣高下,就可以推广下去了。”
‘火炮!’
听到蒲宗孟嘴里吐出这个词,耶律迪淡淡微笑就浮现在脸上。
不用弩箭,一个契丹勇士能打三个汉兵。
这是过去在契丹国内流传的豪言壮语,不过在这豪言壮语背后,就是对宋人弓弩深深的戒惧。
不过现如今,就是宋人用了弩箭也不怕了。因为大辽这边,也有了威力更大的远程武器。
就算没有从行商嘴里听到那些传闻,就算没有去辽阳府亲眼看一看,耶律迪都清楚,火炮究竟是多么危险的一种武器。
那毕竟是出自韩冈的手笔。即使在上京道的草原之上,韩相公的名气都是如雷贯耳,尽人皆知。
草原之上,既缺乏富足的生活,也缺乏治病的良医。而天花,就是诸多让草原之民畏惧的病症中最为恐怖的一种。他们可以不知道谁是太师,可以不知道当今天子是谁,但不会不知道发明了种痘法的药师王佛座下弟子。
也是依靠种痘法,尚父殿下拉拢了一大批异族的人心。只要顺服听命,按时进贡,就能得到朝廷的回赐。
对于任何一个草原部族,人命最为金贵,在争夺草场的时候,男丁稀少的部族只能被挤到水草最稀薄的驻地,甚至还有被吞并的危险。能在天花下多保存下一个男丁,就意味着几年十几年后之后能骑马挥刀射箭的汉子,来自朝廷的赏赐,是任何一个部族的族长所不能拒绝的。
但耶律迪相信,尚父殿下不会忘记是谁带来了这一切,到底是谁让他可以有今日的风光。那一位带来天赐良机的南国参政,说不定,也可以让他失去一切。
火炮既然出自韩冈之手,又能得到南朝如此看中,大辽上下谁能视而不见?
就在辽东,辽阳府的铁场,同样是日夜火焰不熄。那里不但能炼铁,同时还能够铸造火炮。
这一年来,南京道上的铜匠,还有铸钟匠,全都给集中去了辽阳。依照细作传来的图纸,来仿制火炮。
火炮不过是外形特异的铜钟而已,而且不用考虑音色,有了图纸,甚至还有了具体的数据,对铸钟匠来说没有任何难点。只用了半年不到,火炮便铸造成功,而且尺寸还比宋人的火炮更大一点。
尽管没有商人口中那么夸张的威力,但发射起来惊天动地,的确不负韩冈之名。
相比起重弩,火炮更适合大辽的军队,用来克制宋人的军阵,没有比火炮更优秀的武器了,而且南京道上的城池,也有了最有力的守护者。从高高的城头发射出来的炮弹,放在地面的火炮难道还能与之比较射程吗?
“啊,或许林牙还没听说过火炮。”
蒲宗孟的试探拙劣得让人感觉很可笑,耶律迪笑问道,“听说过了。听说又是小韩参政的发明,只是了解不多,想来又是一件利器?”
直询军情,蒲宗孟却回答得坦然,“的确是利器,今年就造了八千门火炮直接配发军中。”
他自知辽国有多少奸细在国中,岂会不知火炮底细,耶律迪装痴卖傻,反倒惹其暗笑。
‘是三千门,而且是虎蹲炮。’
这又是个想要靠吹嘘来吓唬人的蛤蟆。
耶律迪心下冷笑。
殊不知肚子鼓得再大,也依然还是蛤蟆。
辽阳府那边也铸了虎蹲炮。射程比马弓还短,速度比重弩还慢,说是适合防守军阵不被骑兵冲击,但实际上,有多少效果还得上了战阵再说。
宋人在装备大军前,肯定也有试用过,可宋人哪里知道骑兵的应用之妙,在看过了虎蹲炮的效果之后,大辽这边早有了多种的应对手段,当真上了战场,足以给宋人一个惊喜。
“八千门?!”耶律迪不介意在宋人面前多皱几下眉头,让南朝多得意一下也无妨,“那可要不少铁。”
“不过是几千万斤铁,几百万斤铜,再加上几千万斤石炭,不算什么的。”
我们就是财大气粗。
从南朝的翰林学士的口中,传出的是暴发户的口吻。
这就是南朝最让人害怕的地方。
前一次,南朝造铁甲,不想累及国计,所以才将百万铁甲,用了三年的时间打造出来。但在造铁甲的时候,斩马刀、神臂弓之类的南朝利器,完全没有耽搁。
这一回,就是三千门虎蹲炮,同样不会耽搁其他兵器的生产。
幸好大辽这边数以十万计的骑兵,同样能够装备上甲胄,对阵时,绝不会输给宋人多少。而且骑兵行速飞快,不想与宋人交战,直接就能绕过去。断粮道,掠乡村,难道运粮种田的农民,还能装备上铁甲不成?
耶律迪继续与蒲宗孟交换着辞锋,但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左右,直至进入城门之后也没有改变。
进入东京这座富丽甲天下的煌煌巨城,辽国使团的成员只要是第一次南来,都不免为城中的繁华盛景而目瞪口呆。可耶律迪脑袋里却在想着,要是率领一千骑兵冲进来,该哪边放火,该哪边纵马。很快他就有了计算,在城市里巷战是骑兵的难点,但放火从来不难。
进入都亭驿歇下,午后时分,耶律迪便被宣诏到皇城中。
正常都该有两三日的休息,这一次却有违常例,耶律迪心中狐疑,却没有拒绝的道理。
在宣德门外没有等候,直接走进了深长的门洞,然后耶律迪便听见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与甬道的回音一并回响在耳畔。
耳中嗡嗡鸣响,走出来后,耶律迪仍是一阵头晕,正想向蒲宗孟发作,双眼突然瞪大了。
城门两侧的石台上,放置着四门巨大的火炮,只看那斜指天际的炮管,甚至比耶律迪他的个头都要高,比他身子都粗,巨大的车轮都有五尺径圆,这是什么样的火炮?!怕不有数万斤的重量,辽阳府那十几门辛辛苦苦造出来的火炮与之相比,是侏儒和巨人的差距。
“这是太后敇命的左右金吾卫大将军炮。”
蒲宗孟得意的声音,完全传不到耶律迪的耳中,大辽正旦使已经完全呆住了。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4)
清风楼上,左禹单人独坐。
临窗的小桌前,再无一人陪酒。
楼下大街,车马川流,行人如织,好一派热闹的景象,而楼阁之上,也只有左禹的这一桌是形单影只,冷清无比。
左禹在京城的商界,算是小有身份的行商。尽管没有加入哪家行会,但他走的是河北到京城的商路,主要是贩运来自北国的药材和毛皮,真材实料,价格合理,所以与几家相关行会的行首关系都不错。每年到了开封城中,总能得到各方宴请,没了宴请时,就出面请客,除了早饭之外,难得能有一顿自己一个人对着酒杯。
对于一名一年只有几十天在京城的行商来说,每一顿饭都是与人结交或加深关系的机会,浪费这样的机会,就是在浪费金钱。如左禹这样的行商,便是去小甜水巷消火,也会多招呼几个朋友同去,以期能够加深彼此的情谊。
有时候,从京城传来的一句话,就能让一家商号化险为夷,起死回生——朋友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只是这时候,左禹完全不想跟任何熟人照面,连随行的伴当都没带,找了个不熟悉的酒店,坐下来临窗独酌。
但就算拿起酒杯,左禹不想听到的东西,依然往他耳朵里钻。
“听说了没有,辽国的国使看到皇城中的大将军炮,吓得连魂都没了,在炮座前面怔了有小半刻钟,让太后多等了好一阵。”
“不是怔了半刻钟,是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换了一身衣服才上殿去见太后,”
“这些北虏,弄得京城里一股骚气不说,还把皇城都污秽了。”
“该不是耶律太师看打不过了,求了个法师想要做法,故意的吧。”
“怎么是故意?”
“肯定是鞑子没见识,觉得火炮是小韩参政弄出来的法器,所以才有白日放雷。想要破术法,带不了黑狗血进皇城,就只能用粪尿了。”
辽国国使刚到京城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这当然大涨宋人的士气。可相应的,所有辽人自是愤恨不已。
周围的酒话传进耳朵里越多,左禹捏着酒杯的手便收得越紧。
雕花银杯虽然好看,可绝对算不上结实,当邻近的两桌酒客因为说起同一话题,开始大笑着一起开始祝酒,银杯终于喀嚓一下,被捏得扁了。
一直都对外自称乡贯保州的行商左禹,实际上却是出身于辽国的南京道析津府。
尽管通过不同途径了解到的细节都告诉左禹,辽国国使被火炮惊得魂飞魄散完全是以讹传讹的谣言。可当他听到辽国的国使在传闻中如此丢人现眼,依然就像自己被侮辱了一般,羞恼之情充斥胸臆。
从石敬瑭将幽燕诸州献给辽国那一年开始,左禹家就一直是辽国的子民,言行举止风俗习惯依然是汉人的模样,但对于任何加之于辽国的侮辱却还是感同身受。
就算一个人喝酒的时候,都免不了要受气,左禹重重的一顿坏掉的酒杯,“店家,结账!”
丢下才动了几筷子的酒菜,在跑堂小二惊讶的目光中,左禹会了钞,赔了酒杯的钱,就跨出门去。
走到大街上,车来车往,左禹一时却不知往何处去。
国使丢人现眼,让左禹愤恨不已。
不过更让他心烦的不是耶律迪在皇城中的失态,而是今天收到的命令,要他尽快打探到有关火炮的实情,乃至得到火炮的具体图纸,可以供国中进行仿造。
东京城中无人知晓,商界小有名气的河北行商,不过是一名细作,手上让人羡慕的货源,其实则来自辽国国内的支持。
虽说细作并非本来的营生,可父母兄弟乃至长子都在国内,左禹也不敢不尽心。何况人在异国他乡,左禹日夜提心吊胆,从来不敢与人深交,也没什么知心好友,毫无归属感的国度,让他宁可选则自己生长的地方。
不过来自上面愚蠢的命令,使得左禹对谣言的恼怒,化为了对国中高官显宦们的愤恨。
若是在往日,左禹总是会选择在开封府外和内城十字大街处的酒楼请客,不仅档次高,能落足人情,而且官吏出现的最多。听到小道消息的几率也是最高。
但他现在根本就不想去请人。
有关巨型火炮的具体消息,早半个月前,就由另外一拨安插在京城中的细作就传了回去,只是这一次的使节运气不好,没有收到。而左禹到了京城之后,也从几个相熟的生意伙伴那里听说了一点。
不仅有关巨型火炮的底细都探听到了,还有来龙去脉,在酒桌上都披露了一干二净。
那几件上万斤青铜铸成的火炮,也只是听个响而已。
从不同渠道总结出来的结论,左禹已经不怎么怀疑了,可他有办法让国内相信吗?
当然不可能。
左禹很清楚这一点,他没那个能力让国内上层相信自己的话。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中,所谓新铸的万斤火炮不能发射炮弹的报告,肯定是宋人已经无法避免这门火炮的消息泄露,故意散布出来的谣言。而京城中的细作们为谣言所惑,更重要的是不敢去查探。
而且同一时间,在京城中传播的消息,也有很多是驳斥这些说法,认为几门特意放在皇城内的火炮,是远远超过之前所有火炮的神兵利器,可以一炮糜烂百里。
所以之前上报的情报,完全给国内当成了搪塞。
左禹暗暗叹了一声,要是自己也这么报上去,恐怕不会有好日子过。
下意识的,就往落脚的会馆走去,虽说回去后就少不了客来客往,可现在也没处去,而且抛下仆人单独离开太久,也会惹人疑窦。
不过走了没多久,左禹突然感觉到有人盯上了自己,已经转了两个路口,却还是被盯着,已经不能说是误会了。
脚步随着心猛地一沉,但又立刻恢复正常。
皇城司的人,全都盯着宋国的朝臣,哪里有空管一个行商,即便是契丹细作也不管他们什么事,真要说起来,自己被开封城里的小贼盯上的可能性都更大一点。
左禹摸了摸怀里,襟袋里的钱囊还在。
若是有伴当在身边,沉重的钱袋可以放在他的身上。有了大钱后,随便带个几贯铜铁钱在身边也不费事。但左禹单独出来,就带了半贯不到。
在酒楼中坐了一坐,就剩下十几枚十文大钱,还有一些零碎的钱币。算不上多,可再加上两个随时可以到金银铺去兑换的小银锞子,要是给哪个小贼摸了去,自己就亏大了。
再转过前面的街道,迎面而来是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旗牌俱全,还有一张极为显眼的清凉伞,左禹一见,便和周围所有行都谦卑的退到了路旁。
也许空口白话的流言无法取信于人,但要是能得到火炮的图样,想必国内就不会太过催逼了。
大宋宰执的队列从面前走过,左禹视而不见,开始认真的思考起来。
……………………
从王安石的府上出来。
韩冈还在回忆着之前与自家岳父的争执。
有关辽国使者受辱于皇城的谣言传得满天飞,王安石如今虽不理事,也不免开始关注。
无论见到火炮之后有多么震惊,也不至于让辽国的国使连自己的身体都失控。
据当时守着宣德门内的神机军将校回报,耶律迪的确大吃一惊,但等他走到御前,冲太后行礼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异样了。
相形之下,反倒是太后改变过往的成例,辽国国使甫进京便招其陛见的举动,在朝堂上更惹人非议一点。
“太后想瞧个热闹,也不是什么大事。”
韩冈此前还对自家岳父如此说道。
“对辽邦交岂有小事?!”
王安石立刻反斥回来。
外交的确无小事。韩冈承认这一点,否则朝廷也不会要求出使的使节,记录好自己的一举一动,并监察身边的使团成员。
可眼下宋辽两国之间的关系,又岂是正常的外交?不过是放几门礼炮,结果虽然是让辽使稍稍吃了一惊,但那也算不上是有多违反外交礼节。
在韩冈看来,这绝不是什么大事。
有太常礼院前后盯着,还有一沓子惯例、故事要遵从,太后接见辽国国使,在礼数上不会行差步错。而不动声色的给敌国使节一个下马威,此事无伤大雅,至于京城中的流言,那就是百姓们喜闻乐见,故而才会有这样的情况。
现如今还不是与辽国交恶的时间,朝臣不会同意太后出来观兵耀武,只不过放上两炮,两府中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王安石感觉不合适。
在韩冈有着明确意见的公务上,王安石争不过韩冈,确切的说,是争不过韩冈和他背后的太后。太后总是会选择倾向于韩冈,使得隔一段时间便与韩冈唱反调的王安石的意见,最后免不了为人忽视。
只要韩冈不推动党争,抢先挑起事端,在他过来的时候抱怨一下,也已经是王安石现在所能做到的全部了。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5)
小厅中热气蒸腾,两个暖锅中咕嘟咕嘟的响着水声,冒出的水汽,让房内变得烟雾缭绕。
韩冈拿了柄小巧的银火钳,从紫铜打制的暖锅锅底夹了两块木炭出来,让火头小了些。
水汽淡了一点,不过弥漫在房间中香气,依然没有散去。
这是一股很特别的味道,如今大概只有老饕,才能比较容易的分辨出这是海货特有的鲜香味。
天寒地冻的时候,弄了个热汤锅,与朋友一起吃喝,上至王公,下至庶民,都是寻常之举。韩冈自也不能例外,今日休沐,正好王厚不当直,韩冈便请了他过府,弄个海鲜汤锅,再热点水酒,再惬意不过。
从锅里夹起一块海参,韩冈对王厚道:“这东西终于能入口了。”
王厚从自己的锅里也夹了块出来,也不怕烫的直接放进嘴里,嚼了几口,眼睛就眯了起来,“这口味可比过去吃的好多了。”
“葱烧海参更是上品,只是得要会料理。”
“上次的瓦罐红烧肉还是玉昆你的介绍,在家里吃得连羊肉都不想碰了。”王厚咂着嘴,“既然玉昆你说葱烧海参好,回头我让家里的厨娘过来再学学。”
“这好说。”韩冈简单的就应下了。
“玉昆。”又夹了一块海参吃了,王厚突然压低了声音,表情也变得有些诡异,“这海参当真能够……那个……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咳,玉昆!”王厚提声,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样子。
韩冈摇摇头,无奈的笑道:“处道,须知饮食有常,起居有规,良好的生活习惯,比什么补药都好。至于药物食材,的确能有一时的效果,可是火烧旺了,柴也会没了,还是当普通的菜来吃。”
韩冈不通医术,却精通医理,这是世所共知,见韩冈正经说话,王厚悚然恭听。
见王厚神色严肃,韩冈微微笑了起来,虽说说得都是正理,可是能让人如此认真记下,还是要靠自己的名声加成。
不仅是韩冈说的医理让人不敢轻忽视之,就是韩家的菜单,放到外面去也是多少人家争先仿效。
就像今天这一餐,要是传出去今天韩冈请人吃了海鲜,包括海参在内,东京城中所有海货都会涨价。
天知道,要不是处理海参的手法终于进步了,韩冈决不会再动一筷子。
前两年,韩冈第一次在这个时代吃海参,结果很糟。可以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海参,好端端的材料全给糟蹋了。
倒不是说严素心的手艺不佳,而是渔民在捕捞之后,对海参的初步处理出了问题。
干制海货的技术,在这个时代仅仅是最简单的晒干烤干而已,还没有更进一步的炮制手段。甚至海参这个名词,都是出自韩冈——毕竟现在的人参,在此时,还没有几百年后那般的地位,仅仅是《神农本草经》中几十种上品草药中的一味。更没有人将这个名字赋予给海里的奇怪生物。
韩冈并不知道这一点,将海参写进《桂窗丛谈》时也没有多注意。
为了填充字数,韩冈所出版的笔记里面,不仅仅有医疗卫生、天文地理、物理数算等内容,还有各地的风物,山珍海味也包括在其中。这也是为了吸引读者而考虑。但有些时候,韩冈也不免有些疏忽,将只在后世流传的名词,提前搬到了这个时代。海参也只是其中一例。
不过这也没什么,反正这个时代信息流传的速度和广度皆远不如千年之后,也没人看出韩冈的失误。相反的,因为韩冈的权威性,反而让海参就此定名。
海参列名有种痘法出现的《桂窗丛谈》中,便登时成了受到追捧的对象,而且很快就又流言传出,说是此物对男性某方面的机能有让人惊喜的小国——但就像韩冈告诫王厚的那样,海参的这种特别功效,并非出自于他口。
自从市面上能见到海参,收到的礼物中也能看到海参,海参便上了韩家的餐桌。只可惜渔民对海参的处理与处理海鱼一样,晒干了事,而严素心第一次料理海参,是直接像咸鱼一般的烧。
这当然让养尊处优的韩冈完全动不了筷子。
两年了,京东的渔民终于学会如何处理海参。先清理内脏,再用海水煮熟晒干,就跟南方用红盐法、白晒法处理荔枝等水果一样,虽说肯定比不过后世的处理手法,但好歹能让内地尝到远方特产独有的味道了。
现如今海中的虾蟹贝甚至还有鱼,都开始这样处理。这样的处理手段很耗柴薪,可比起单纯的腌制和晾晒,在口味上超出了不知多少。
海鲜锅汤鲜味美,吃一口菜,抿一口热酒,韩冈貌似随意的问王厚:“方才说的,都亭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抓到几个了,这两天正在拷问呢。”
“手脚倒快。”韩冈笑道,“过去盯着内城各家宅院,如今换了个地方,看来也不差啊。”
王厚正要喝酒,听了韩冈的话,便停下酒杯,冷笑着:“皇城司的旧人哪有一个能派上用场?”
“是从家里调来的人?”韩冈扬了扬双眉,“他们怎么样?在京里习不习惯?”
“都是会抓老鼠的好猫,在陇西能抓,在汴梁一样能抓。”
王厚沉稳的笑着,这是一名得胜归来的将军,在为他手下屡立功勋的将士而感到骄傲。
王厚受命统掌皇城司,皇城内外皆是他的职权范围。
皇城的安全,由他手下数千亲从官负责。而作为天子的耳目所寄,皇城司的另外一项任务,也是有专人负责。
但这个耳目,也是皇城司最为朝臣所厌的地方。
日常交游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这些藏在暗地里的眼睛给报了上去。有些话说的时候不在意,偶有犯忌也是很寻常的,可这个‘寻常’传到了宫里面,就算天子不可能由此降罪,但在心里记上一笔,自己的前途可就黯淡无光了。
说起皇城司下面的探事司,还有探事司下面名为四十,实则数倍于此的察子,哪个朝臣不是恨不得哪天将这个衙门给取缔掉。
石得一当初提举皇城司的时候,便为朝臣所忌。王厚坐上同样的位置后,也是忙不迭的将这方面的事权给丢了出去,只抓着皇城司的亲从官。
不过有一件事是韩冈所托付,亦得太后钦命,王厚却推辞不掉,就是军器监中的机密保卫。
一开始仅仅是防止有人窃取图纸、数据,打探监中消息,渐渐的就变成扫荡京城内外的细作、密谍。
这一次辽使进京,加上皇城中那几具巨炮,就像是一块巨石投进了池塘中,连塘底的淤泥都给翻了出来。一时之间,皇城司大获丰收。
不过,现在抓到的,绝不会是全部。韩冈很清楚枢密院和北方缘边各路及边州的官员们派了多少细作去辽国国中。
“鼻子也要好才行,肯定还有漏网之鱼。”韩冈说道。
王厚更加自得的笑道:“玉昆放心,都是鼻子灵的好狗。有两个还是开边时的老人,玉昆你应该还记得。”
韩冈回想起过去曾经在自己手下听命的旧人:“张孝祖?封江?还是胡睿?”
河湟开边时,韩冈的工作偏向钱粮军械医疗卫生等后勤事务,而负责内务和对外谍报的便是王厚。不过也没分那么清楚,随军转运的工作,熙河路几次大战中,王厚都分担了一份。而谍报和反谍报的工作,韩冈也多次替王厚掌管,人事上了解很深。他所说的,都是当初王厚手下最为得力的几个人。
“调了封三来。钱云会也来了。”
“钱云会?”韩冈微微皱起眉头。
钱云会是王韶的亲兵,不是王厚的下属,是极阴狠的性子。有一回高遵裕的一个族亲,被自己人砍了脑袋,又被另外的一拨人捡了来冒功,钱云会奉了王韶的命,亲自动手,将杀自家人的几个士兵给碎剐了,事前事后,都是面不改色。
“怎么了?”王厚看韩冈的表情有些不对,也不知道韩冈是不是对钱云会有什么成见。
“不没什么。”韩冈摇头笑道,在王厚和他面前,钱云会倒是十分听话。不管什么事吩咐下去,都是没有二话,“有这两人在,我也就放心,相信辽人派在京城的一干细作,都能给他们挖出来。”
“玉昆你放心,已经圈出几个最可疑的了,现在都有人在盯着,吃什么、做什么、与谁联络,都会一点不漏的记下来。”王厚很骄傲的说着,“那些老察子可做不到这一点,他们也就会盯着宰辅和宗室的家门,然后在茶馆里竖着耳朵坐上一天。”
“还有报纸。”
“对!”得了韩冈提醒,王厚立刻就应道,“他们还会再抄抄报纸。”
韩冈笑着点头,而从千万人中,将来自敌国的间谍挖出来,京城的察子做不好,而从陇西调来的人做着最顺手。
这就是经验上的差距。
第11章 飞雷喧野传声教(16)
跟过去以内侍和外戚为主的皇城司统领不同,如今执掌皇城司大权的是来自于陇西的王厚。
生长在京城中的内侍、外戚,只会盯着朝臣,以及市井中那些似有异心的言论。可是换作关西,类似于皇城司的监察系统,所有目的,全都是对外。
大宋、辽国、西夏之间互派细作的情况太正常了,尤其是关西这样的常年交战的地区,每时每刻都有探子越过边境,或者说,只要往来于边境上的,全都是探子。尤其是那些回易的商队,住在边境上的七岁小儿都知道,上上下下全都是细作。
从陇西调来的人,受命搜捕城中细作,打头第一桩便是去探来自于河北、河东两地的商人和商队的底细。
王厚说他们嗅觉好,那是一点不错。辽人细作身上的味道,完全瞒不过王厚那几位心腹人,转眼之间便揪出了几个。
接下来如何审问、深挖,就不是韩冈和王厚所要关心的事了,他们只要下面的人给出答案。
“不过这一回挖细作,都亭驿也派了人过去,枢密院那边怎么办?苏枢密会不会觉得皇城司手伸得太长了?”
王厚拿着酒杯问道,事涉职权,他不免要为下面的人担心。
对辽外交,由于南北并立,一向是枢密院的自留地,归于密院中的礼房管理。而大宋周边的其他国家,无论是西夏,还是高丽,则都是属于大宋的朝贡体系,向大宋朝廷称臣。与其官方往来,在三省六部的体制中当归于鸿胪寺,理所当然是在政事堂的掌握中。
这一回皇城司的动作,是奉了韩冈的命令,也就是政事堂,从枢密院的角度来看,可不就是侵夺职权?
“不用担心。”韩冈则摇头道,“苏子容岂会在意这等小事。”
“西府里面又不只苏枢密一人。”
尽管苏颂跟韩冈的关系不差,章惇也应该有点交情,但那是私谊,而皇城司侵占的却是公权。
当年新旧党争激烈的时候,东府是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说话,而西府则是吴充等旧党盘踞,御史台有名御史上书天子,要求枢密院都听从政事堂,而朝廷中也有流言说天子正这么考虑。王韶虽然不愿与王安石交恶,但也跟着吴充一起封印回家,整个枢密院都罢了工,这件事是王厚亲自经历过的。
西府可能容许皇城司侵夺公权?
韩冈哈哈笑道:“皇城司又不是东府辖下,处道你担心什么?”
又不是东府侵夺西府权柄,自不用担心。只要不盯着朝臣,谁还管皇城司看着哪边?
王厚将探事司丢给了向太后的堂兄和回朝后同提举皇城司的李宪,自己则只管亲从官和反间谍的事务。王厚的这番作为,让他在朝堂上少了不少敌人。
并非政事堂那边侵占职权,主事的王厚又如此识趣,皇城司就算有点冒犯,枢密院那边也不会太过计较。
韩冈不会相信章惇、苏颂会如何为难王厚,甚至曾孝宽,性格也是比较宽和的。
真正重要的还是抓到人,将京师里面的细作扫清,韩冈不指望能够将之一扫而空,不过不大动干戈,如何体现哪几门火炮的重要性?
自己这边越是重视,想必辽人也会更重视一点。
再多说了些许闲话,喝光了三壶酒,韩冈让人备了车,送了醉醺醺的王厚回去。
韩冈酒量不大,今天算是比较节制了,可起身后也有些头晕脑胀,平日里多喝葡萄酒,为了配合王厚的口味喝了烧酒,一时间身体也习惯不了。
素心见了韩冈的样子,忙着去厨房做了些醒酒汤来,当她端着一盅热汤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韩冈推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望着一丝星光也看不见的夜空。
房中的暖意都给夜风吹散了,素心放下醒酒汤,走到韩冈身边,小声的问道:“官人,夜里外面冷,还是先把外袍披上。”
“用不着。”韩冈抬手将窗户关上了,回头道:“又下雨了。”
……………………
下雨了。
从张家园子出来的左禹望着天上皱着眉。
不是没带雨伞或是雨衣,而是来自上面的命令让他很头疼。
今天晚上的宴会上,有关那几门巨型火炮的消息,从开席一直被说到酒席结束。。
左禹仅仅是起个头,以河北边州人氏的身份多问了两句,就引来了一个晚上的吹嘘。
直到散了席,耳边才总算清净了一点。
这几日左禹赴宴,有关禁中火炮是被议论最多的话题,大辽的国使成了最大的丑角,而那几门火炮,已经被吹嘘成了一炮糜烂上百里的神器。
如果有可能,左禹真想去都亭驿问一问耶律迪,他要的是不是这些消息。
不过耶律迪进京后,都亭驿那边宋人早就调了禁军,里三圈外三圈,苍蝇蚊子都别想跑进去,而驿馆中的随从据闻都是千挑万选,皆是身家清白,想收买一个都难。能传出只言片语已经是费尽了周折、用尽了手段,还想将话传进去,左禹觉得还是去军器监给火炮量尺寸更简单一点。
“老爷。”左禹的伴当牵了马过来,手里还拿着雨衣。
左禹接过雨衣,在伴当的帮助下穿戴好,跨上了马。伴当在前牵着马,顶着冰冷的夜雨,返回租住的住处。
湿寒的夜风,也没能让左禹心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一点。
他所能打探的消息,几乎都是来自于流言。不过市井中的流言和朝堂上的总是有些区别,在京中的交往更偏近于中上层,左禹得到的情报总是比其他人更有价值。
这么多年,左禹就是这么过来了,以不冒风险为前提,尽量让国中满意。但这一回来自上面的要求,确实要让左禹去拼命。
左禹仰头向天,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黑暗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光亮。
这两日左禹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说不定已经给宋人盯上了,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最好的办法,还是收买官吏。当然不是宋人,而是国内,以便保住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反正只要多采买一些宋国的特产,拿回去宋人,不愁有人不喜欢。
另外再编造一点有关火炮的内容回去就行了。
活到这把年纪,谁还当真去出生入死?
“左员外。”
一辆马车碾过雨夜中的寂静,从后面驶来,在与左禹并行的时候,就听见车上有人唤了一声,
“正是左禹。敢问是……”左禹回头应声。
话未说完,脑门便重重的挨了一下,什么反应都来不及做,意识就陷入深深的黑暗中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身猛地一阵冰寒,昏迷中的左禹一个激灵,顿时便醒了过来。可额头上的一阵剧痛,又差点让他再昏过去。
阵痛过去,眨了几下眼睛,左禹渐渐的清醒。抬眼便发觉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周围有五六人盯着。
他本人是仰躺着的,不知是躺在什么东西的上面。身上大概是被泼了水,湿漉漉的,冷得他瑟瑟发抖。
左禹挣扎了一下,却起不了身,想低头看看是怎么回事,便有一人凑近了过来。右手铁钳一般的卡着他的脖子,恶狠狠的喝道:“说!是谁派你来打探军器监的!”
左禹的心重重的跳了几下,然后尖声叫起:“你们是谁?这里是哪里?!”
确认到自己的处境之后,左禹的心已经沉了下去,竟然被宋国的衙门抓了起来,而且被确认是细作。
他早知道有可能面对这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般突然。
但左禹立刻就想明白了,决不能承认罪状。如果抵死不认,还有生归家乡的机会。要是认了罪,这辈子就活到头了,等宋人挖出了自己所知道的每一个同伴,就是上路的时候。
左禹还想再喊两声,但锁在他喉咙上的手立刻就抽紧了,“你这鸟贼,还不老实交代?装什么傻!”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可知我是谁?!”
受惊的声音装得更像那么回事了。
左禹暗地里咬着牙,不过是夹棍、板子,多昏几次过去,然后多攀扯几个有身份的人出来,看他们敢不敢将手伸到赵家女婿身上。
那人放开了手,退到了后面,也不知对谁在说:“晁三哥,这贼子看着就嘴硬,下面可就看你的了。”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三哥,王皇城从陇西调到京城的那几位,如今卖力得很,已经抓到七八个细作了。现在再不卖点力气,你我在皇城司里可就没地方落脚了。”
“这话还要你们说,难道我不明白?就怕他不是啊,挖不出真货,能在王皇城面前讨个好吗?”说话的人明显就是那个晁三,声音阴柔了点,让人听了慎得慌。
“这贼年年都要入京,贩运的又是北货,说他不是细作,谁信啊?!封、钱两个西佬,抓了七八个,都是这样的人。我不信,他们抓的人,全都能挖出真货来。”
“回头再抓几个,别的不说,肯定要抢在西佬前面。”
几个说话的,全都是一口纯正的汴洛京腔,一听就知道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左禹惊怒交加,根本就不是因为看破了自己的底细,而是想要应付上面,超过竞争对手,干脆污人入罪。
左禹明白,这样的人求功心切,说不定什么狠手都敢下。可若是自己攀咬了些大人物出来,他们保不准就敢灭口。
还没等左禹考虑清楚,就听见那晁三再度开口,“不管如何,先问问这左员外再说。好歹是第一个,先拿他练练手。”
话声稍落,左禹就见一个面白无须,眼神阴狠的中年男子凑到自己面前,手上拿了个玻璃瓶,瓶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东西,像是油水一样能够晃动,但在灯下看着带了些颜色,不像是水,也不是像是油。
那晁三狞笑着,凑近了在左禹耳边说,“总是板子、夹棍、钎子这三样,实在太老套了,想必你们这等做细作的也不怕,所以特地为你准备了另外一套,想必你会喜欢。”
他举起瓶子,大声的对周围道:“大理寺和御史台那边的秘传学不来,但我这里还有些宝可以现一现。”
一片捧场声中,晁三打开了瓶塞,浓浓的一股怪味便随着烟冒了出来,闻着像是酸,却与醋差得老远。
一群人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晁三。
晁三抬手从左禹衣服上扯下腰带,拿着一角放进瓶中,只浸了一浸,片刻后再拿出来,浸在瓶子里面的那一截已经不见了踪影。
左禹干咽了口吐沫,他现在外袍给剥了,但里面的衣服可是棉布质地,连系腰的内带也是棉的,比丝绸结识得多,怎么这一下就不见了。
只见晁三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肉,像是猪肉的样子,也放进了瓶中。
左禹定睛看着,那块放进瓶中去的肉,调到里面后转眼就缩小变黑。
这是什么戏法?
左禹狐疑起来。总是感觉太像是在玩闹了。
晁三冷哼了一声,“爷爷知道你会觉得这是在变戏法,不过爷爷今天教你一个乖,这叫做硫酸,在铁场用来洗铁锈。无物不能化,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要是刀枪在这里面放的久了,不仅是表面的锈没了,连里面的铁器可都会化光掉。要是人沾了,那就少了一块皮肉,时间长了,骨头也会化掉!这可是小韩相公书里写的东西,你们这些贼,就是不读书。”
拷问一向是法司中最大的难题。
三木之下,什么样的口供都能得到。可这样得到的口供,很难让人接受。就是在公堂审案的时候,通过酷刑得到的供词,事后翻案的可能性比正常情况要大得多。为了避免日后公事上的麻烦,亲民官和刑法官们,都不会过多的使用刑具。而想要熬鹰一般将口供熬出来,则都需要时间。
作为一名皇城司中的老人,晁三过去只管探听消息,怎么拷问并非行家里手,不过他有个在铁场的妹夫。
晁三不知道这硫酸是怎么造的,也没兴趣知道。但当他从自己在铁场做书吏的妹夫那边,听说有一种叫硫酸的东西,可以化去皮肉,甚至变骨为碳,立刻就记在心里了。尽管后来他妹夫又说了这硫酸原名绿矾油,过去贵比黄金,如今却便宜了,但晁三完全没听进去,而是给能腐肉蚀骨的功效吸引了。
晁三如此说,左禹仍是有几分怀疑,但当他听到晁三说,“把他的裤子脱了,给那个东西浇上一点。”
本来冻得僵硬的身子,竟急出了一身汗来。
打也好,夹也好,但将胯下之物用药水给化了,那可是生不如死,他顿时拼死挣扎起来。
“铁场里面都是好东西,明儿再弄个几百斤的锻锤来,这边敲着铁砧,那边把人往锤头下送,从脚开始,看看谁能坚持到腰上。”
一边有人扯裤子,一边又听着晁三说得狠辣,左禹快要昏过去了,“我……我……我说!”
……………………
一名身着襕衫的士子,打着一柄油纸伞,此时正脚步匆匆的经过无人的街道。
一路上士子遇到两拨巡夜的士兵,但刚从大图书馆离开的河东秀才,只会有人感叹他的刻苦,没人会冒犯。
在面对夜巡时,士子都是仰着头,爱答不理,只有到了没有人的街巷中,他才会放心的低笑起来。
就连笑声中都带着北方的味道,只是没人听见。
他其实只读过三年书,在辽国也不可能通过举试,但来到南国后,改穿了一身读书人的装束,却是让许多宋人都毕恭毕敬。
他的任务就是搜集南朝的书,医药、农事等实用书籍,尤其是有关气学的,更是重中之重。
这两日他也收到了上面的命令,要去搜集南朝禁中火炮的消息,越详细越好。
可他根本就没去理会。真正有价值的东西,肯定还是在书里,只要找到了,就能交上去应付。
当初他在新修的大图书馆中装模作样的时候,曾听见旁边有人在说,韩冈的著作说得都是道理,如果能看明白,就能印证到那些器物上。板甲、霹雳砲、飞船、种痘法,皆是从道理中来。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道和器之间,是相辅相成,而并非对立。
放在辽国国中,恐怕没人能明白这个道理,士子其实也不懂,但说出这番话的人,过了不久便考中了状元,故而就被他铭记在心。
时常泡在图书馆中,没人教授,学问没涨多少,可什么书有价值,什么书没价值,也算是能看明白了。雇人抄书,也不会浪费钱财。
经过一座两层的小楼,书生向楼中张望了一下。正屋中没有光亮,看起来主人还没有回来。
他脚步稍稍沉了一点,又快了少许。
这两日风声很紧,他衷心的希望租了这间屋子的人能够平平安安。
但他也没有回头再多看一眼,只是将身上的披风裹紧,快步向前走去。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一)
十个了。
昨夜王厚说,辽人派了细作窥探军器监,试图从中谋取那几门大将军炮的底细,他带来的人正加紧搜捕
今天便收到了皇城司发来的公函,说是抓到了十名细作。
这数量倒是出乎韩冈意料。
不过这间谍的活计,就像是瓜和瓜蔓的关系,只要抓住其中一个瓜,就能扯着蔓子,将其他瓜一个个的给摘出来。
韩冈并不怕辽国的细作能打探到什么,两国在工业上的差距,以及间谍本身的素质,注定了他们看不到真正宝贵的地方。就是朝堂之内,也没多少人了解到工业体系的重要性。
就像被用作刑具的硫酸,化工产业的标志三酸两碱之一,可在皇城司众人眼中,不过是种可以用来吓唬人的东西。
王厚方才过来当笑话说给韩冈听时,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硫酸的意义。
把化学药品当做刑具,这个想法是挺新潮的,不过要是他们能亲眼看一看掉进硫酸池中活人是什么样子,恐怕就不敢这么干了。
当然,能将人淹进去的硫酸池还太遥远了,硫酸到现在为止还没能做到规模化的连续生产。但制备的原理,跟韩冈十几岁时学到知识已经很吻合了。
通过实验,人们已经知道,将硫磺燃烧,或是煅烧黄铁矿,会产生含硫烟雾,用提炼过的硫酸来吸收含硫烟雾效果比水更好,可以由此来制作更多的硫酸。
有了硫酸,制备盐酸、硝酸便不再是梦想,乃至之后的纯碱、烧碱,也有了可能。
化学工业,总算是有了点雏形。
但有几个能看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人会看重这一点?
就算是放了辽国奸细去军器监和铁场绕上一圈,他们对硫酸不是视而不见,就是见到之后,敬而远之。
去过军器监和铁场的朝中官员也不少了,可所有人只关心钢铁与火炮的产量,对其中的组织,以及各种副产品完全不在意。
韩冈不觉得自己能比这个时代的英杰强出多少,他唯一可以自恃的,就是眼界。有近千年,由亿万人所垒砌的高台,站在上面,看得比此时的任何人都远。
皇城司还在继续努力,试图从已经抓住的细作嘴里撬出更多的东西。
韩绛在了解了内情之后,明确指示,要把辽国安排在京城中的内奸一网打尽,而对硫酸,就当个趣闻咂咂嘴便过去了。
而韩冈在王厚离开后,继续处理政事。
在京百司和监司州县,每日呈递上来的公函是个巨大的数字。
东府中的三位宰执分工合作,大事协商,小事则各管一摊。人事主要是韩绛抓总,张璪、韩冈也占上一块。至于政务,韩绛放手得比较多,张璪和韩冈将之瓜分。偶尔对于没有划分清楚的部分,会有些争执。
其中有一项是没人跟韩冈争夺的,就是厚生司、太医局系统。谁也不会跟韩冈争夺在这个重要性在朝堂中已经排在前十的衙门。
但韩冈在翻看厚生司递上来的奏章和呈文的时候,还是希望有人能为自己分担一点,或者厚生司中的主从官们,能多注意一下,不要事无巨细都发上来。
就像今日,又有一人自称发明了伤寒疫苗,进京来献给朝廷。厚生司不敢怠慢,立刻具本奏闻。
韩冈对此只是付之一笑,提笔批复。
这些年来,有过不少人声称发明了新型疫苗,针对不同的病症,不过所有的疫苗都被证明了是错报,甚至是骗局。
现在但凡有人献上疫苗,都要他自己先试一试,如果被感染后不得病,那就再进行动物实验。
所以到目前为止,只有天花被确认是可以通过种痘来免疫。
一些种痘后死亡的案例,经过排除,九成九以上,都是因为其他病症甚至意外。剩下被确认是因为天花而死的病例,则基本上是在种痘前就已经得病了。
随着时间的过去,已经有两年,国中城镇中没有发生死亡人数达到两位数的天花疫情。而乡村,上报的疫情数量也越来越少。
所有衙门中,保赤局的名声,在民间可说是最好的一个。而保赤局中的官吏和医生,在地方上,也远比州县官更有人望。厚生司的地位,就是依靠保赤局给天下士庶种痘而得来的,同时在运作上,一年也有一两万贯的收益,不需要朝廷补贴。
短时间内,很难有第二种如牛痘一般功效显著的疫苗出现,厚生司要做的,就是将保赤局的工作深化下去,持之以恒。
韩冈有把握,再过十年,天下各路的主要城镇中,不敢说可以消灭天花,至少能让天花这个病症只会出现个案,而不再成为肆虐一方的疫情。
不过另一件事,韩冈就不能大笔一挥就批复下去,甚至都不方便一人来做决定。
这是有关以太医局为主,同时厚生司参辅,出人出力设立医学的决定。
仿效国子监与武学,设立医学,培养医疗人才,最后再安排考试,将医师培养正规化。
这是韩冈的想法。
师徒传承的医术,一直是世间流行的主流。还有一种,就是转业或兼职的士人,范仲淹就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很多士人读了几本医书,又揣摩一阵医理,再多搜集几张方子,就敢给人治病了。
这样的培养方式,的确能出名医,但更多的还是庸医,决不可能与正规化的教育相提并论,上正轨后,每年就能有一批的达到合格标准的医疗人员,。
尤其是外科技术,依靠旧式的师徒传承,技术能保住不退步都难。想想吧,三四个人在一个小屋子中围着一具尸体,不说能研究出什么,周围的邻居有几个不会出首举报?
而在国家默许的情况下,半公开的进行大规模的研究和对照,这才是促进医学技术发展的最佳途径。
本来太医局中就有培养医生,这时候独立出来,设立医学,依靠之前的基础不会很难,如果年前能初步定下来的话,明年年中,就能开始着手医生了。
医生的含义自与后世不同,而是跟贡生、监生一样。真正
如今对医职人员的称呼,正式一点是医工、医官,民间也有郎中之类的俗称。韩冈也打算正规化,分成上下等级——这也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在制度上先弄出个有用的框架了。
废除医工的称呼,日后只有医生和医师。
想要成为医生,就得通过了考试或是得到推荐,然后才能在医学中读书。经过学习,再通过考试,就可以成为正式的医师。
但医师只是开始,之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驻院医师,主治医师,主任医师……这么分倒是简单明了。”
韩绛拿着韩冈的计划书,颇有兴致的细细看着。
韩冈向韩绛细细解释着:“所谓驻院医师,就是在那些通过了考试,却还不能独挡一面的医师,他们还需要在医院中训练上几年,等通过了下一级的考核,才能晋升为主治医师。”
“又要考?”
韩绛为之咋舌,看韩冈所分的等级,想要做到主任医师,所要参加的考试次数,快要赶上进士科了。
“总比贡举简单,贡生的资格一科可就只有一次。这里成了医师,不犯大错不会夺其功名。”
“这样人会越来越多吧?”
韩绛很敏锐的抓到了其中的关键所在,名义上是在模仿进士科,但这头衔一直能拿下去,岂不是能参加考试人数会越来越多。
“若驻院医师,迟迟不能晋升主治医师,还可以选择离开医院,自个儿去悬壶济世。诊所只要有医师资格就可以开了。晋级考试并不是一定要考,肯定有很多人有自知之明。不会一次”
“在医院里可是能拿朝廷的俸禄!”韩绛提醒道。
“从医最高能成为翰林医官,而在医院中任职,也算是拿朝廷的俸料。但并不是拿了朝廷的给俸,就能算是官的。外面的卒伍,一年还能拿多少俸料呢。”
“等同于卒伍,怕是很多人不愿。”
“至少能有个希望。特奏名录用的一干人,不都是文学、助教,有几个能入流,得到品级?”
韩绛想了一想,便摇头笑了起来,韩冈的话有些牵强,但最后还是得看结果。
“韩冈打算上请成立医学,主要还是为医院提供人才。京师的城东、城西两家医院已经培养出来大批人才。但十年之内,医院最多也只能普及到各州,在州城设立一座医院。京府大城则可以两所、三所,甚至更多,只会缺人,不会嫌人多。”
“朝廷供给得起?”韩绛问道。
“自是自负盈亏。”
一个医疗体系若不能自己赚钱,就没有发展的可能。
在这个时代,除了维护统治的军队与官僚体系可以在财政收入中分到一块大饼外,剩下的开支就是在典礼上的花销了。至于医疗,从来都是赚钱的。
大规模的医疗福利,只有后世才能做到。而且在效率、成果、开支三者之间,后世也没办法得到一个完美的平衡。
韩冈没本事超越这个时代,他只能铺出一条路,让时代前进得更快一点。
“城东,城西两家医院,可从来就没亏过本。诊金虽便宜,但收入足以支持两件医院的运作。”韩冈又补充道。
“嗯。”韩绛点了点头,不要朝廷多花钱,肯定是一件好事。
“那现在已经悬壶的医工们怎么办?”张璪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起来也旁听了很久,“他们连医生都不一定能考上。”
见是张璪,韩冈就先起来让位给他,等自己也坐下来了,他才说:“就算能考上医学,也容纳不了那么多人。”
“眼下正在行医的医工,都可以得到一个考试的机会,通过考试,可以拿到同医师的资格。韩冈不会在这方面为难人,熟读医书、明了医理,再懂得一点急救的方子,就算是过关了。”
“同?……”
“只能是同了。”韩冈说道。
总不能让一名野狐禅,和医学培训出来的人才,一起诊断病人。
韩绛不置可否,继续翻着韩冈的计划书,看了几行,就又问道:“医官得从军?”
“医官不仅得有才干,还得有功绩,否则何以为官?想要成为医官,必须得有主任医师的资格,但主任医师,不一定都是医官。必须要在军中累积服务时间,进行一段磨勘,之后才能被征选为。想要考主任医师,至少得有十年医疗经验,其实这段时间中,就可以开始就任军医了。”
“现任的医官如何?”
宰辅都有推荐医生的权力,就任宰相不仅可以荫补儿孙、亲戚;门客、仆人、私人医师也都可以沾光。韩绛也不能免俗,这两年,也推荐了几个。
“考试吧,没别的办法。既然能成为御医,想必这样的考试肯定能通过。”
韩绛没有再多问,韩冈也没有继续多废话,最后还是要看结果才对。
早间在崇政殿议事后处理了一个上午的公务,等到午后,韩冈又被招进了内东门小殿。
尚未近前,韩冈就看见自家的岳父大步迎了上来。
“玉昆,今天也要入宫?”
“太后有招。”
“是医学之事?”
韩冈低眉垂眼:“不知,但此事不日自会禀明太后。”
王安石闻言,却不置可否。
韩冈倒是觉得很惊讶,他的岳父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好脾气了?
韩冈这是步步紧逼,眼下只是医学界,伎术官的最高品级不会超过六品。但韩冈准备在明法科之外,设立明算科与明工科的消息,已经在朝堂上疯传很久了。而且还有传言,武学那边他也准备有些动作。
韩冈打算给士人提供更多的入仕通道,由此一步步的加强气学的影响力,等到王安石致仕,还有谁能够拦着他将手伸向进士科?
王安石在朝堂上已经久无动作,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在政事堂的中心地位也会下降。韩冈对此虽然放心,但也不免担心是不是伪装。
不过这个时候,韩冈也无心计较。与王安石辞别,韩冈通名后就走进了内东门小殿中。
太后就在殿中,看到韩冈,才放下了笔,说道:“参政。”
“臣在。”
太后问的直接:“那个皇城司是怎么回事?怎么开始捕捉辽国细作了。”
“皇城司奉旨护卫军器监,辽人为重炮所摄,近这几日密谍不绝,皇城司捕贼也是遵从圣意。赖陛下庇佑,如今已报有十人就擒,经审讯,皆已招认。”
“可会屈打成招?范阳郡公就说有一个与他多有来往,当不会投贼。”
那些个‘河北’商人果然还是有关系的。但韩冈不紧不慢,“按道理说,审案应该是罪疑从轻,甚至不当问罪。这十人中或有被误抓、并屈打成招的,但辽国国使正在京中……”
韩冈欲言又止,话只说了半截,但太后会不明白?想也知道不可能。
“若如此,还是得多关上几日。”
“臣遵旨。”韩冈低头躬身。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二)
韩冈准备组建医学的计划书就放在桌上。
纸页的边缘卷起,明显的已经被翻看过很多遍了。
章惇站在窗前,望着无光的夜空,紧紧皱起的双眉,显是心烦意燥。
背后的章恂方才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却也不知道他的七哥听进去多少。
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章恂道:“哥哥,交州那边……”
“好了,我已经都知道了。”章惇沉声,打断了堂弟的重复,“黄金满他们想要更多的奴工,随他们去,但不得将朝廷卷进来。收买奴工也好,亲自去掳掠也好,朝廷都不会管,也不会插手。朝廷多少还得要点脸,你明白?”
依靠章惇的地位,还有以交州为主的贸易收入,章惇、章恂所在的这一房,在莆田章这个大家族中,已经超越了曾经做过宰相的章得象那一房,二者相辅相成,以章惇在政治上有些洁癖的性子,财富上的作用更大一点。但章惇可不想交州的事,动摇到自己的地位。
章恂是章惇在交州的代理人,掌握着福建路中数得着的大商号,可在章惇面前,连一句话都不敢分辨,低下头,“小弟明白。”
章惇转回身来,“而且也别以为我不知道,黄金满他们的手都跨海伸到三佛齐去了,现在想要朝廷跟占城、真腊打一仗,不过是嫌南洋奴工的价码贵而已。”他盯着章恂,“十一,你老实说,是不是上京之前,答应了他们什么?”
“哥哥莫误会,小弟也只是答应黄金满转述的他们请求,朝廷会怎么处置,绝不敢妄言一句。”
“你明白就好。”
“小弟这一次还带回了一些南面的药材,有几味正好能给九叔补一补。”
章惇绷紧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点,点了点头。章俞年纪大了,身子骨也越发的不行,去年还能夜夜笙歌,今年在家休息的时候多了起来,入秋后,好几个月没有出去了。
见章惇的心情转好,章恂笑着凑近了点,“小弟听援哥说,太医局那边一向给三叔诊治的医官现在不在京城,剩下的几位医术都算不上好。”
“熊日严前日去了洛阳。”章惇道,“富彦国快不行了,一个月中杨戬去了三趟洛阳送药,太医局中医术最好的几名医官都派去了。”
“何至于如此,难道东京这边就不需要良医了?”
“也只是一时而已。”章惇摇摇头,富弼没多少日子了,那些御医也不会在洛阳逗留太久,他们过去,只是想体现太后对老臣的优遇罢了。
自从九月,洛阳报称富弼病重,开封这边已经有好几批御医派过去了,都是翰林医官中数得着的好手。这些日子根据从洛阳传回的消息,很可能过不了这个冬天,即便能熬过这个冬天,明年也很难撑过去。
太后想善始善终,给元老重臣最后一个体面。章惇也都乐见于此。党争归党争,不能像牛李党争那样没了底限。再怎么立场相冲,现在苛待老臣,日后同样的待遇未必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少了富弼,想必韩冈要头疼了。”章恂说道,章惇与韩冈的疏远,他看在眼里,所以最近与顺丰行的日常联系都断了,他笑着:“没有富相公居中转圜,文相公怎可能多看韩参政一眼?”
富弼欣赏韩冈,不论东京、西京都不是什么秘密。
韩冈当日能得到洛阳的支持,一方面是旧党已经看不到希望,另一方面,世传有富弼在其中为其转圜——文彦博与韩冈关系极差,朝中尽人皆知,怎么看都不会是旧党改弦更张的主导者。
“有没有洛阳支持,对他都不会有影响。”章惇走到桌边,低头看着桌上的卷册,“他一向喜欢挟大势压人,一干过了气的老家伙,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
章恂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才小声问:“韩冈可又是要做什么了?”
章惇抬了抬眼:“利国利民的好事。”
见章惇心情不好,章恂发觉自己又说错话了。但他从章惇的语气中,也听不出有什么讽刺之意。
心中疑惑,却又不敢问。
“韩玉昆提议设立医学。”章惇揭开了底。
“原来是真的!”章恂脱口而出。
“哦,外面也在传了?”
“是。”章恂无奈点头:“的确有些流言蜚语。”
章惇变得饶有兴致起来,问道:“还有什么说法?”
“除了说医学之外,还有说要整顿武学和武举,另外又有说要在明法科之外,加增明算科、明工科、明医科,另外也有传言说进士科的试题要大改,不仅仅是殿试,礼部试和发解试都会加题目……很多一听就是无稽之谈,但偏偏有人信。”
“无稽之谈?”章惇笑了一下,“其实都没错,韩玉昆的确是打算这么做……只是迟早而已。”
韩冈要设立医学,其他人纵使想要反对,也没有能站得住脚的理由。
几十年前,范仲淹就让翰林医官在武成王庙给京中医者将《素问》、《难经》等医书,太医局中一直都在培养医官,九科归并之前,医生名额有一百二十人,之后又增长到三百人,等到韩冈将大方脉、小方脉、产科、眼科等九科归并重组为内科、外科、眼科、耳鼻喉科、妇产科、儿科、牙科七科,在太医局中就学的医生更是达到了四百五十人,已经是国子监的四分之一了,比武学的人数都多。而地方上也一直都仿效太医局的制度,设有医学博士、助教等职位。
韩冈现在不过是将之换个名目,增加人员,并稍稍更改一下制度。以韩冈在医道上的权威地位,没人能够从道理上反对他。。
而且朝野内外都希望能有一个更好的培训机制,让所有人都能受到更好的治疗。另一方面,东京的两家医院,收入都高于支出,负责种痘的保赤局同样也有收入,尽管两者的盈利都不算多,但终究不是从朝廷手中刮钱,吕嘉问也没办法为难韩冈,何况他也不敢犯众怒。
一直以来,技艺高超的良医从来都是游走于朱门,而顶尖的名医,则大多为太医局搜罗,服务于天家。两家医院的创立,让普通的百姓也有机会接触到高高在上的翰林医官们。每隔五日、十日,都要在医院中接诊的翰林医官,成了重病患者们最大的希望。
现在韩冈想要让更多的人得到名医或名医弟子的治疗,要是哪个朝臣敢在此时说一句不,这名声就别要了,家乡父老都能戳烂他的脊梁骨。
章惇很清楚一点,韩冈从来不在乎裹挟民意,如果有人想要阻拦,他肯定很乐意让此人千夫所指,然后趁势一脚踢出去。
但这是韩冈推进气学的又一步,不像王安石当初借助天子之力,强行将诗赋改成了经义,并以三经新义为本,而是从外到内,一步步的慢慢来,走得稳当,就像他的年纪一样,一点也不需要着急。
今天是医学,明年就是明算科、明工科,等到两科取士的人数到达一定数量,韩冈就有足够的支持者来改变进士科举试了。
特奏名考的头名,都会被授予同进士出身的资格,明法科也算是有正经出身的科目。明算科和明工科如果当真要创设,自不会比明法科要差。说不定还能连带着明法科一起受惠,仿效特奏名,让排在前几名的考生,得到进士的资格。
“进士啊……”
听到章惇无意中发出的感叹,章恂心中一悸,韩冈这是要对进士科下手了,难怪自家的堂兄是这幅模样。
章惇却没有在意自己的感叹,是不是让堂弟误会了。
新党虽遍及朝堂,可大部分外围成员和一部分核心成员,都是为了权力而来,趋炎附势之辈,蔡确就是最好的代表。另一种坚持的是新法,而不是新学,章惇他自己就是属于这一类。就是因为这个态度,所以章惇才不能得到王安石的全力襄助,只是依靠军功才得以进入两府。
最后便是绝不容忍气学与新学争夺官学地位的一批人,目下除了王安石之外,剩下的几乎都是在国子监。
可只要韩冈还没有动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会主动去挑战。连王安石近来都偃旗息鼓了,终于是尝到了当初韩琦文彦博、富弼看到先皇和他君臣一心时的感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笑了一下,章惇才问道:“市井中还有别的什么传言。”
“也没别的了。”章恂道,除了韩冈要设医学、改科目之外,外面传说得最多的就是辽使耶律迪的丑态,“对了,外面还谣传说皇城司的人围了都亭驿,说是要抓躲到里面的辽人细作。说得有鼻子有眼。”
“十一你不信?”
“不是使团成员,就是有辽使耶律迪护着,也保不住他。哪个细作敢往死地中躲?”
“的确是这样……不过抓细作是真的,皇城司已经抓了不少。”
‘开封府怎么不管管,当街抓人,就算是细作,也不该是皇城司出手。今日可以当街捕贼,日后说不定就能横行闾里,抄杀官宦?’
章恂很想这么对章惇说。虽是行商,他身上也有个买来的官身,只是没有去候阙就任。拿着一份俸禄,便对皇城司这种组织分外提防,如今听说皇城司将拿着刀的手而不仅仅是耳目放出宫外,立刻就想到了未来的危机。
但他更明白,章惇如果当真介意此事,早就闹到太后面前了。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根本就没有。
而且这件事跟开封府的关系更大,但沈括是韩冈的人,看到了也只会往地里埋着头,只当做没看到。其他人还能说什么?
未来可能会发生的危机和眼下敌人派出来的细作,二者比较起来,太后那边肯定是觉得细作更危险一点,而御史台,现在几次换血,也变得不敢说话了。
“这么快就抓到人了。”章恂堆起笑脸,“皇城司还真是有一手,还以为他们只会竖着耳朵听内城各府里晚上的说话呢。”
“王厚还算会做事。”章惇平静的说道。
“不过城里搜捕细作,也不知怎么就传成了兵围都亭驿,这市井中的流言都只顾耸人听闻了。”
“什么流言都不会流传太久,而且,马上就有事要发生了。”章惇语调深沉。
“什么事?”章恂立刻问。
章惇摇了摇头,却没说什么。
转头望着窗外,也不知朝堂上有几人能看出来?
一阵寒流此时刮了进来,“啊,又下雨了。”章惇说道。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三)
一场夜雨之后,东京城迎来了黎明。
雨后的空气澄澈而又透明,缭绕城中、经久不散的烟气在此刻也终于消失不见。
地面上变得晶莹透澈起来。屋顶上也闪烁着莹润的光泽,长长的冰凌从屋檐倒挂了下来,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韩府后园的一小片梅林,已是玉树琼花。远看一树皆白,宛如珊瑚,近看则是晶莹剔透,单薄冰层下,嫩色的枝芽透着薄薄的红晕。
而日常起居的后院正厅前的两株桂树,也都换了一身新装。
“是树介!”身后略显兴奋的是韩云娘的声音,“三哥哥,是树介吧?”
“嗯,是树介。”
韩冈应声,只见韩云娘兴奋的冲到桂树下,仰起了头。做了母亲多年,性子还如小孩子一般。
正值腊月,天寒地冻,昨夜细细的雨滴落到地面、屋顶和树枝上,便立刻冻结起来。
此时人称之为树介,觉得枝条上的冰层仿佛甲胄。另外也有称其为树稼的,因为看起来像是庄稼一样。
这是冬天里难得一见的气候,冬雨一年总有几次十几次,但能在枝头凝结成冰、又如此恰到好处的就不多了。
“爹爹,这是不是雾凇?”
金娘也一同过来了,看到院中的美景,也惊喜的一声。
韩钟、韩钲兄弟俩也在,但也只有他们两兄弟。仅是卯时初,家里小一点的孩子这时候都还在睡,得再过一会儿才会起来。
韩冈摸着女儿的小脑袋,“雾后凝冰,方是雾凇。雨后,就只能说是雨凇吧。爹爹在京城多年,还没见过雾凇。”
“雾凇一词的词义,在《字林》中说得很明白,寒气结冰如珠,见日光乃消,齐鲁谓之雾凇。今日是雨后,的确不是雾凇。”
父亲是天下数得着的大家,王旖有一肚子的书,掉起书袋时,韩冈只能逼退三舍。
“王学究高才。”
韩冈半开玩笑的说着,换来的是王旖的一记白眼。
王旖最烦韩冈的就是他总是喜欢在儿女面前乱说话。
韩冈讨了个没趣,低头笑着对女儿道,“树介、树稼,仅指枝上结冰如壳,雾凇当然算,冻雨凝冰也能算,民间不分那么清楚。”
金娘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点着头,“孩儿知道了。”
韩冈抱起女儿,见王旖双眼中满是血丝:“怎么眼睛红着,又熬夜看书了?”
“前日官人不是带回来那几卷书,昨晚闲来无事,多看了一阵。”
“别在灯下看太久,伤眼睛。”韩冈笑笑,“早知道就不把那几卷《资治通鉴》带回来了。”
“奴家还盼着官人早点催司马君实早点将书写好,”
自从韩冈推荐了几位馆阁官去洛阳,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想早些会京,又或者是想让同样负有编修典籍任务的韩冈感到羞愧,资治通鉴的编写速度陡然加快,两个月前将
“那怎么行。要是《资治通鉴》写好了,为夫可就偷不了懒了。慢慢写,最好等《本草纲目》编好了,他那边才交上来,那时为夫也有空读一读了。”
韩冈态度正经无比,王旖却抿起嘴瞪着他,开玩笑说得跟真的一样,家里的孩子还不懂事,当真了该怎么办?
“官人带回来的书,自己还没读过?!”
“哪有那个空?”韩冈摇头,他每日公务繁忙,有一点空都要写书,没有闲来看书的时间,“司马光那是写给天子、太后看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嘛,为夫这个做臣子读来着做什么?”
王旖哼了一声:“满口的歪理。”
韩冈摇摇头。他尊重司马光的成果,也确认这部书可以流传千载,甚至不会吝惜赞美之词——司马光的这部著作绝对当得起他日后所获得的声名。可韩冈现在还是认为自然科学比历史更重要一点,将自己记忆中那些知识整理好并传播出去,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夫是参知政事,看自己该看的,做自己该做的。”
王旖道:“官人其实也该写点。听说司马君实每天都记日记,还有一部纪闻专记听来的流言蜚语。还不知那部纪闻中,怎么编排爹爹和官人。”
“司马光有话没地方说,为夫有话可以直接在朝堂上说,他只能诉之于笔端,而为夫却可以宣之于口,情况不同,怎么能做同样的事?何况圣谟国政,当在朝堂,不当在纸笔之上。”
笔记也好,回忆录也罢,基本上都是给自己涂脂抹粉,然后将过错推给其他人。
这样的笔记韩冈是看得多了。尤其是那些文笔老辣,名声卓著的文臣,几条明面上事不干己的见闻,就可以把自己犯下的过错洗得干干净净,顺道将洗下来的脏水泼到已经不能自辩的老对头身上。
韩冈有哪个空闲与人在文字上勾心斗角?韩冈的《桂窗丛谈》,以及最近在增补的《肘后备要》,从头到尾都没有涉及朝事。
尤其是《肘后备要》,韩冈这一段的业余时间,大半都丢在了这上面。世上人人都希望可以日日风调雨顺,年年五谷丰登,但万一遇到了灾害,总得有个应对的方略,韩冈的《肘后备要》便是一本相应的参考书。
他人的笔记,正篇之后就是补,补之后又有续,续篇不会重复前面的内容。而韩冈的《肘后备要》,如今是第三版。每一版都会在继承前文的基础上,修改之前错误的部分,然后添加一部分内容。
现如今韩冈正在编纂的《肘后备要》第三版,已不再局限于灾害时的应对,而是分作三篇,有日常疾病的急救和廉价药方,有灾害时的逃生与救助,现在又加上了救荒本草一篇,教导人们在灾荒时怎么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和清洁的饮水。
这已经不是韩冈一人的手笔了,韩冈公器私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有不少人被他拉了进来。韩冈希望,日后遇到灾害,不论是当地的官员,还是百姓,都能因为曾经读过这部书,或是手边有这部书作为参考,由此渡过难关。他确信,若哪天有一群人被冰雪困在大图书馆中,《肘后备要》肯定是最后被烧来取暖的,这样就够了。
劝诫无用,王旖也只能暗暗叹息,她明白丈夫是无心、甚至是不屑于此,并且有绝对的把握,不惧任何中伤。可文人用心酷毒之处,那比背后的暗箭还要防不胜防。何况作为妻子,王旖也分外不能容忍有人给丈夫的名声上抹黑,想到有小人背地里中伤韩冈,心口就是一阵堵得慌。
一阵晨风吹来,寒气逼人,韩冈不禁打了个哆嗦。
王旖见状,忙让端茶递水的下人,奉上加了胡椒的热汤,劝道:“官人,还是先去换了衣服再来。”
韩冈点了点头。
他刚刚锻炼过,只穿了一身薄衫。汗水湿透了衣服,肩上头上雾气蒸腾。方才不觉得,可经一阵寒风,顿时就感到冷了。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冒都是件危险的事,韩冈可不打算拿自家的性命冒险。
放了女儿下来,喝了两口热汤,他说道:“你们先去前面,为夫换了衣服就来。”
“爹爹呢,今天不上朝吧?”
被韩冈放下来后,金娘扯着韩冈的衣袖,仰头问道。
韩冈将茶盅递给下人,笑道:“今天爹爹休沐,都在家,不出门。”
“能陪金娘下棋吗?”
旁边的韩钟立刻就急了:“爹爹该教我们射箭了!”
才八岁的韩家嫡长子,拉着哥哥韩钲,冲着姐姐嚷嚷:“爹爹上次答应我们的。”
“爹爹也答应过金娘的。”
没几个宰辅会在待漏院中等着皇城开门,大多是踩着鼓点抵达,韩冈平常也随大流。可再怎么迟,也不会迟过家里的孩子起床的时间,在韩冈要上朝的日子里,孩子们往往只有夜里才能见到父亲。自就任参知政事后,韩冈与家人相处的时间就少了许多。
相对于严厉的王旖,对家里孩子的一向宽和的韩冈更被儿女喜欢,韩冈当然很高兴着一点,不过吵闹起来,也让韩冈感到头疼不已。
“好好,爹爹上午教大哥、二哥射箭,下午跟金娘下棋。”
韩冈和了几句稀泥,三个儿女终于不闹了,不过最后还是王旖重重的一哼管用。
让王旖带着孩子先去外间,韩冈回屋后的浴室沐浴更衣。
不论是否休沐,他早上会都在家中的小校场中锻炼一番,风雨无阻,仿佛武夫一般。寻常士人如此做,不免惹人嘲讽。可到了韩冈这个地位,就是名人的轶事了。甚至还因为他在医道上的声望,让很多士人都开始了晨间的练习,弓术是不用说了,夫子所称六艺之一,早上起来练五禽戏的文官,京城中不在少数。
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韩冈走出起居的院子,往前面走去。
院中早撒了化雪药,踩起来沙沙作响。不要等日头出来,地上的薄冰就已经在融化了。
化雪药是制盐产生的苦卤晾干后得到的产物。
如今京城中,遇到冰雪天,穷人家跟街上一样撒点煤渣来防滑。而皇宫和高门显宦,就用化雪药。原本根本没什么大用的苦卤,能废物利用起来,也是来自于韩冈的提议。
如果按照来源和韩冈记忆中的名字,其实应该叫做化雪盐才是,可如今盐价极贵,名字传出去,人们就只盯着盐了。以盐洒地,免不了会给人以一种奢侈无度的错觉。化雪药这个名字就好一点了,不明白的多问一句,就知道这不过是本要被抛弃的废物,是韩冈向陶侃学习,将之利用上了。
说起来,这还是王居卿的提议,在枝节问题上,韩冈的心思也没那么细腻。
地上的冰开始化了,可枝头上的冰层依然晶莹。
此景虽令人赏心悦目,不过景致的背后,却是明明白白的灾害。
天寒地冻,偏又遇上冻雨,京府内外必有不少人家受灾,而那些无家可归之人,不知会冻毙多少。
韩冈心中记挂着,也不知朝廷怎么应对。
……………………
京城冻雨,树木砖石上皆凝水成冰。
皇城中撒了几十包化雪药,终于是将主要道路给清出来了。
不过枝头上的冰层在日出后都没有消失。
政事堂上,向太后问起此事有何预兆,张璪便兴高采烈的向太后称贺,说是祥瑞来了。
“此名树稼,以禾为名,明年当会是个好年景。”
向太后因此欣喜不已。
回过头来,到了政事堂中,韩绛就埋怨张璪,“树稼兆丰年,这是哪里的说法,出自何处?”
韩绛有几分生气,这种哄太后高兴的话,根本就不该宰辅来说。
“淮左乡里,遇上雾凇必如此说,与瑞雪兆丰年类同。”
“绛不信邃明未读过《旧唐书》。”
“那也不过是俗谚,而张璪所知,亦是俗谚。与之权衡,还是不说那种牵强附会的无稽之谈比较好。”
所谓俗谚,出自《旧唐书》让皇帝李宪的列传。李宪看到树稼便说,‘树为稼,达官怕,必有大臣当之。’不久之后,李宪的确死了。死后被李隆基追赠为让皇帝。
玄宗李隆基是睿宗第三子,而让皇帝李宪是嫡长子,可玄宗在灭韦氏一役中功劳最著,而且兵权在手,李宪也只能将太子之位让给李隆基,自己做了一个太平王爷。
不管史书中记载的是不是事实,将树稼说成是祥瑞,以讨太后欢心,两府宰执之中,只有张璪可以毫无心理障碍的做出来。
韩绛脸皮不够厚,在朝中多年,也早看透了所谓祥瑞,对此嗤之以鼻,所以让张璪讨了个好。
韩绛又感到遗憾起来,可惜韩冈不在,否则他不会给张璪糊弄太后的机会。
与张璪之间的小小争执很快就过去了,可韩绛的胃却加倍的抽疼起来,盯着手中的急报半刻,他找来一名堂官,“去韩参政府上,跟他说,今天休息不了了。”
那名堂官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韩绛一声断喝,“去请韩参政速来政事堂!”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四)
政事堂的堂官来到韩府的时候,韩冈正在家里给老大韩钟安排的独居小院中。
早上的时候,韩冈答应了教两个射箭。结果除了最小的两个,其他几个韩家的儿子,都拿着弓箭到家里的小校场上来练习。
前段时间,他们在王安石那边住了有一个月,王安石和吴氏这对老夫妻高兴了,可韩家儿子们的武艺却生疏了不少。
王雱留下的独生子王栴身体一向不好,王栴与韩钟的年纪相当,如今在王安石的教导下,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但他就是学不来武艺,连带着王旁的两个儿子也没能习武。
所以说到身体,王家的表兄弟就不能跟韩家的子弟比了。弓马拳脚,韩家的孩子自小天天练,夏天就跳到后院的荷塘里游泳,韩冈只会鼓励,从来不阻拦。而王安石和吴氏,哪里可能让孙子脱光了下水游泳?以王栴的身体,夏天受点风也要咳许久的。
但在王家也有一个好处,文事上有人督促,比在家里的时候进益更多。就是老大是中人之姿,比王栴逊色了不少,读书不如人,作诗对对子也都差了些,家里的老二韩钲虽更早慧一点,可因为韩冈不重诗词歌赋,也没能超过王栴多少。
韩冈倒是不在意,他更在乎家里孩子们的健康。只有健全的身体,才有健全的精神,这是韩冈一向信奉的圭臬。至于诗词歌赋,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没必要去学。
看着儿子们张弓搭箭练了一番之后,趁着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韩冈就在王旖的提议下,来到刚刚整修完毕的小院中。
在普通人家,只要还算殷实,当儿子大了,多少也会隔间房出来。而在官宦世家,那就是一个单独的院落。
男孩子年纪大了,就不适合在后院和父母一起住了。而且每个小孩子都会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当听到自己能有一个独居的小院,韩钟兴奋了很久,当院子开始整修装潢,他更是每天都要来看一看进展。
而看见一直玩在一起的哥哥可以一个人住了,韩钲也闹着要自己的小院,不过他的抗议旋即被王旖镇压下去了,只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哥哥。
韩钟的小院,前后两进,位于府中一角。
进院之后的照壁,正面是一片素壁,背面则是用方瓷砖镶嵌出来的山水画,而正反两面的石基,则雕刻了凿壁偷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之类古代苦读士子的图画。
房子刚刚粉刷过,粉墙素壁,看上去分外整洁。梁柱皆是新漆过,玻璃窗被擦得透亮,屋顶上的瓦也都是换了新的。房中的地板给磨得光可鉴人,而院子里面,除了两侧的花坛和两株海棠外,皆是以小方砖铺地,整体平整而微带凸起,走在上面不虞滑倒。
韩钟本人起居的卧室、书房和客厅中,桌椅床榻等家具用的都是檀木,连文房四宝都是御赐的上品。书架上堆满了经史子集,有数千卷之多,皆是出自于国子监的印书坊。多宝格上的摆设虽不多,也各个都是精品,唐时的三彩瓶和漆器,汉代的铜器,秦时的剑和戈,非是满目金玉的灼眼,而是素雅中透着逼人的富贵。
在书房的旁边还有一间单独的实验室,有望远镜、显微镜、司南,一整套的玻璃实验仪器,以及一个小小的天球仪。这就是气学宗师的儿子,所能享受到的特权。
把手中的一方洮河砚放下,再看看挂在壁上的一幅巨然的山水,韩冈摇摇头,回头对王旖笑道:“娘子辛苦了。”
韩冈知道王旖怕被人说闲话,才在屋里堆满了古玩珍器。要是她亲生的韩钲也一起出外居住,肯定不会这么奢华。太用心了,其实反而能看到心中的在意。
“官人觉得如何?”
平日很豁达的王旖,询问韩冈的感觉时,却难得的有点紧张。
“素心,你看呢?”韩冈反问同行的素心。
“是不是太奢侈了?”
严素心小声的问着,东西是好,可她觉得韩冈的书房都没这么好的笔墨纸砚。
“贵重也好,便宜也好,都当寻常器物来用就是。”王旖笑道,“其实隔壁的小库房中另外还有一套日常用的器物,若是担心不慎损坏,就将那些换过来便是,这里的就收到库房里……官人,你看呢?”
“让大哥儿自己看着办,这是他的住处。不过……”韩冈交了一名亲随过来,“将我书房里的那一幅字拿来。”
韩冈有内外两个书房,只是男仆是进不了内院,更不用说里面的书房了。但外书房中所收藏和张挂的字画不止一幅,亲随犹豫着问韩冈,“参政,是哪一幅?”
“挂在对着门的那面墙上的。”
“文诚先生亲笔的‘君子不器’?!”
还没等亲随回话,王旖就惊叫了起来。
“就是那一幅。”韩冈点头,又吩咐着,“顺便把放在桌子左手边的两幅字也拿来。”
“官人,文成先生的字就太贵重了。”严素心连忙道。
这的确贵重。
张载留给韩冈的纪念品并不多。除去信笺和手稿之外,就更少了。张载亲书的笔筒,一直放在韩冈的书桌上,而他临终前留给韩冈的一幅字,更是被韩冈张挂在自己的书房中。
王旖和严素心完全没想到韩冈会将这幅字给了韩钟。
“没关系,大哥儿是家中长子,行事是弟弟们的表率,他能遵循子厚先生教导,比什么都好。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遵循教诲。”
“孩儿明白。”韩钟用力点头,十岁出头的他,已经能明白韩冈话中的意思了,“孩儿一定谨遵爹爹和文成先生的教诲,绝不违背。”
“那就好。”韩冈点头,满意的笑着。
张载亲书的‘君子不器’,张挂在了韩钟的书房中。
而另外两幅字,则是张载所著的《砭愚》、《订顽》两篇,即所谓的《东铭》、《西铭》,是韩冈亲笔所录,装裱好了,同样张挂了起来。
这是韩冈给自家儿子准备的礼物。
“院子的确是费心了。等再大一点就去横渠书院,与士人交流,还是从关西先开始。”韩冈低头对韩钟道:“你处道二叔家的大哥就在书院,日后你们兄弟得多亲近亲近。”
韩钟知道韩冈说的是谁:“是金娘的夫婿?”
虽只是定亲,但也是自家女婿了。可是韩家的准女婿才十岁出头就给王厚安排去了横渠书院,接受关中名师的教导。这一回王厚上京,还是将儿子留在了书院中,没有带出来。韩冈也没能见到。
“王家的大哥,虽比不上他的十三叔,但听闻也算是个聪慧稳重的孩子,日后当是大有前途。说不定没几年就是一榜进士了。”韩冈对妻妾们说着自己派人打探来的消息,
“若当真能如此,就真的是可喜可贺了。”王旖很高兴地笑了起来。
“官人,大哥的天资的确是差了点,其实日后还是转成武职好些。”严素心低声的说着,只让王旖和韩冈听道。
想要长保家门,转到武臣体系中,才是最稳妥的。尤其是有韩冈这个在军中人脉极广的父亲,别人要费十二分气力,只要有中人之姿,庸将的水平,也能完成名将辛辛苦苦才能实现的功业。
韩钟也不比韩钲,他是长子却不是嫡子,就算韩冈日后能封王,甚至还能让后代袭爵,那时候也是韩钲来接受,绝不是韩钟。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韩冈摇头笑道。
他过去没有跟妻妾们讨论过儿子们的未来,可是时间过得飞快,一年年就是转眼的事,现在还可以拖一下,再过两年就连拖也拖不了多久了。
王旖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外面报称政事堂来人了,韩冈出去接见,便听到了韩绛从政事堂发出的传话。
韩冈不便怠慢,与王旖等人说了一句,也没忘让王旖去安抚一下约好下棋的女儿,立刻就骑马出门。
来到政事堂,看到从边境传来的急报,韩冈苦笑着摇头:“耶律乙辛真的会抓时机。”
辽国这么大,虽然也有充任国使的无能之辈,但能打仗的还是不在少数。
耶律乙辛父子,也可算是虎父无犬子的典范。高丽、日本说打下来就打下来了,换作是官军来打,哪里有这么快的?
有了高丽和日本的收获,耶律乙辛已经夯实了物质和声望上的基础,剩下的,就是时机了。
而耶律乙辛的确是会抓时机。
“当真没错?!”韩绛皱着浓密花白的双眉。
“有五六分把握。”韩冈说道,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有别的可能,让南京道一下多出三万骑兵,并驻守在边境附近。
“既然玉昆如此说,那就没有错了。”韩绛叹息道。他和张璪其实早就做出了判断,只是想让韩冈加以确定。
“忍了这么多年,终于忍不住了。”张璪冷笑道。
韩冈摇头,“是时机到了……篡位的!”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五)
“那贼子果然要篡位了!”
向英闪进帐时神情紧张。
十几道目光全都落到了他的脸上。
大宋的国信副使面颊被寒风吹得潮红,急促的喘息着,干咽了口唾沫,又慌张的重复道:“那贼子要篡位了。”
帐中无人惊讶。
不论是在辽国,还是在大宋,有多少人不知道,耶律乙辛要篡位?皇帝杀了两个,太子和太子妃也干掉一对,他将那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皇帝赶下去,自己坐上辽国皇帝宝座不过是迟早的事。
但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更加难看。
就算明知耶律乙辛肯定要篡位,却也没人预料到他会选在近日,让自己撞上。
这是自投罗网。
作为正使的王存脸色灰败,“确实吗?”
向英苦着脸:“下官方才看到一队北兵牵了白马青牛走过去,往那座土台去了。”
青牛白马是契丹祭祀始祖时,必不可少的道具。就像汉家祭祀时所用的太牢、少牢一样。军队开拔时,也会杀青牛刑白马,以此为祭。
现在辽人拉了青牛白马,其实十分正常。不正常的是位置。
今年辽国的冬捺钵依然是在上京道永州的永平淀上。此地距离临潢府不远,土地乃沙质,草木稀少,而地气甚暖,周围有水源,北面又有山峦挡住寒风,适宜作为驻地。所以辽国自立国后冬捺钵便设在此处。而冬捺钵设于此处的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在永平淀北侧,离此不远的木叶山上,建有契丹始祖庙。
故老相传,有神人乘白马,自马盂山浮土河东行,有天女驾青牛车由平地松林泛潢河而下。至木叶山,二水合流,相遇为配偶,生八子。其后族属渐盛,分为八部。这位神人,便是契丹始祖奇首可汗,而那位天女,便是他的可敦——契丹语中的皇后。始祖庙分南北两庙,一座供奉奇首可汗,一座则供奉奇首可汗的可敦。庙中还有二圣及八子的塑像。
始祖庙设于此地,辽国皇帝的冬捺钵当然也只会放在这里,等到正旦时,正好可以就近去祭拜始祖。
可木叶山再近也有几十里路,要用青牛白马祭祀始祖,也该直接送过去。
难道说这几天有什么突然发生的要事需要行军出征的,又或者说,过年了,要杀青牛和白马各一匹,来犒赏三军?
若是如此,往那座高台牵过去又是为了什么?
契丹一族没有久远的历史,所谓始祖追溯不了几百年,过去也没有什么禅让,而是直接动手抢。而已经实际上掌握了辽**政大权的耶律乙辛,想要做皇帝,杀了小皇帝未免太粗糙,禅让就是最好的办法。
高高筑起的土台,从来不是辽人的风俗,在汉人眼中,却是熟悉得很。现在连青牛白马都牵来了,要说那不是禅让台,也要帐中上下肯信。
自进入辽境之后,使团上下就觉得气氛有哪里不对。只是使团里面的官员,都是第一次出使辽国,根本无从分辨。但到了永平淀,拜见了耶律乙辛和辽国幼主,居住在千军万马中间,又怎么可能看不出辽人中的异常,好歹眼睛都不瞎。
“内翰,此事当如何处置?”向英问着正使王存。
大宋出使辽国的使团,无论是正旦使,还是生辰使,都是以一名正使、两名副使为首。副使分文武,文副使必是自厚生司出身——这是近年才形成的制度——以医药通好辽人。之前的几次出使,文副使全都是厚生司的判官,最早是蔡京,继而是吴衍。自辽国回国后,蔡京去了御史台,吴衍晋升为同提举厚生司,之后的两任判官,也都各自加官进爵。
向英出身太后家,在厚生司也只是占个位置,被选入赴辽使团,只是贪慕使辽回京后能得到的好处,另外又对堂兄在河北榷场上的收益眼热,希望有借口能去分上一杯羹。可从来没想过要近距离参观耶律乙辛篡位的大戏。
“不必自己吓自己。且继续看了再说。”王存在叹气之后,也只能这么说。
当来到这里之后,他便感到气氛迥然有异。可即便明知道耶律乙辛就要谋朝篡位了,但他们这群使者,也只能干看着,无法作出任何反应,甚至他们最盼望的,就是辽人上下将他们全都给忘掉。
“季高,辛苦了。”王存对向英道,转头又对另一位副使道,“彝叔,使团中以你最擅兵法,麻烦你去看一看辽人的军势。耶律乙辛若当真动了异心,辽国不免内乱,其麾下大军是否堪战,还要你看一看。”
种建中起身答诺,王存的要求其实是扯淡,又不是打仗,也不是射猎,能看出什么来?想要观察宫卫立营的布置,也得辽人允许自己可以围着捺钵绕上几圈才行。
种建中离开了营帐,身后身前的十一顶帐篷,便是辽国的‘都亭驿’。
外面一圈绳子,括起了方圆百步,这就是日常行动的范围。除非辽人来请,去拜见天子、尚父,或是参加射猎等活动,否则使团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走出绳圈之外——有一支千人队护卫、或者说看守着使团,观其旗号是宫分军中的一支。种建中不认为自己能够排除他们的干扰,观察到辽军的虚实。
不过能从大帐中走出来透透气,倒是一件好事。
此处距离御帐有一里路的样子,但金色的大帐,就算隔了五六里也一样显眼。
辽国的朝廷于国中巡游四方,到了驻地之后,便将数千支长枪扎进土里,再用皮索拴住长枪,由此圈出一块地来,在其中立起御帐。
长枪、皮索组成的栅栏外,又有宫卫搭起一圈圈小帐,以作护卫。
数以万计的宫卫,一圈圈的围绕着御帐,千军万马凝成的气势,看起来比起金城汤池还要坚固数分。
种建中向远远地眺望了过去,久经沙场的他,对宫分军的驻地没有太多的感想。只是有一件事让他感叹,那座大帐的主人,过几天就要换人了。
作为副使,种建中负有统帅使团卫队的职责,同时在各项活动中,遇到辽人挑衅时,给予相当的回应。射猎、论武,武臣使节都得有些水准,免得为辽人小觑。不过这一回来辽国,种建中完全没有运用到自己才干的地方,只是按部就班,一步步的北上,抵达永平淀。尽管一路上感觉到了异样,没有使辽经验的他,直到在捺钵中安扎下来后,才察觉到了有什么事即将要发生。
绕着绳索慢慢走了一圈,身后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回头看时,是向英凑近了过来。
“彝叔,看出了什么没有?”向英小声的问着。
虽然他是文官,但向英毕竟是靠太后的关系才得重用。而同为副使的种建中,与韩冈是极亲近的师兄弟,叔父又是贵为太尉的种谔。即便是太后的亲族,向英也不敢对种建中有任何失礼之处,反而有事没事就表示一下亲近之意。
种建中虽不敢与太后家人太过接近,可也不会拒人千里,叹了一声:“就是看出了也没什么能做的。”
“王内翰只知道等,但现在再等下去,可就没好结果了。”向英心急如焚。
大宋的臣子,除非得到朝廷的准许,不可能参与到权臣谋逆的行动中去,不管耶律乙辛本人怎么涂脂抹粉,本质上还是一个篡字。若是他们这几位使节参与了耶律乙辛所谓的禅让大典中,回到京城,朝廷绝不会轻饶。
出使外邦,使臣即便仅仅是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回到国中都免不了要受到责难。要是参加了耶律乙辛的禅让大典,这辈子就完了。
都是代表大宋的使节,出现在禅让台下,让异国异族的贡使看到了,还以为大宋承认了耶律乙辛谋朝篡位。
“但我等身处狼窝之中,又有什么办法?”种建中摇头,“难道还能阻止耶律乙辛不成?”
“怎么可能阻止,只是怎么躲过这一劫?”
看眼下的架势,说不定这两天就要禅让了。就算不参加禅让大典,等到递交国书,耶律乙辛穿着天子服坐在御榻上,这国书是交还是不交?
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可正副三名使节同时生病,想要耶律乙辛能一笑了之,完全是个奢望。
怎么办?
“直接说不!”种建中只有一个字,“我等国使,耶律乙辛就是做了皇帝也不敢贸然杀戮。”
向英的脸垮了下来,当真这么做了,或许就是被扣下几十年的结果。
朝廷绝不会承认耶律乙辛篡位之举,宋辽是兄弟之国,皇帝之间都有着约定百年的亲戚关系,耶律乙辛篡位上来,是想让太后喊他大伯吗?更重要的是,辽国是大宋承认的帝统,承认了耶律乙辛的篡位,那大宋朝廷当如何自处?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没有哪位臣子敢于触动的纲常大节。
一旦朝廷严辞叱责耶律乙辛,他们这些使节如何能保住自己不成为苏武?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六)
距离御帐的旷野上,此时汇聚了来自辽国各处的人们。
这些人中,刘霄认识很多。跟着朝廷巡游四方好几年,很多面孔是每年都要见到的。不是高官显贵,便是部族首领,至少也是他们的继承人。当他们出现在捺钵处,都是能够走进金色的御帐。
而刘霄也知道,也有很多人认识自己。
他是咸雍十年(1074)甲寅科状元,但他更是南京道上,四大汉人世家刘家长房的继承人。
南京道上的汉民,以韩、刘、马、赵四家马首是瞻。刘氏远祖刘怦,乃唐卢龙节度使。刘家世代在燕地繁衍生息,等到石晋以十六州归辽,刘家又投靠了契丹。时至今日,已是四代为相,而刘霄既然做了状元,日后也定然是宰相——汉人能做到宰相,在辽国基本上就到顶了,再想往上走,除非被特赐契丹的身份及姓名。
可上千人在场,却静无一声。绝无围猎时的喧闹,纵使相熟知交,也没有哪个人走出来与朋友打个招呼。。
这些在辽国国中地位显赫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以北面的一座高高耸立的土台为核心,向着南面排了下去,中间却空着,就像是上朝时文武官的排列一样。
站在高台上的理所当然是大辽实际上的统治者,尚父、晋国国王、太师兼太傅耶律乙辛,以及一批亲信重臣。
以刘霄的地位还不能站到高台上,位置也不能算近,但他站得相对靠前,位置也十分讨巧,在他的正前方,十几步外,正整齐的摆放着几具色泽沉黝体型巨大的金属物体。
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但已经是声名远扬。从南国流传过来后,便由国中最顶尖的匠师千辛万苦打造而成的神兵利器。
尽管火炮二字已经传遍了南北两朝,天下万邦。但在大辽国中公开展示,出现在来自全国各地的权贵们面前,这还是第一次。
但这并不是今天的重点,重点是火炮炮口前的一群被捆扎得严严实实的罪囚。
光是尚父殿下的威严还不足让一众权贵们噤口不言,便是在真正的天子面前,也有很多敢于小声说大声笑的人物。寻常时至少还会有一些窃窃私语,是罪囚们的身份造成了这一切。
被绑在炮口旁的那群罪囚,刘霄比周围的权贵更为熟悉,尽管看不清楚模样,可他们的身份早就在刘霄的头脑中。
曾经的北院枢密使,前任的漆水郡王,被夺职的两位大王,也就是一部之首的夷离堇——太祖皇帝登上帝位之前,也只是八部之首迭剌部的夷离堇。
这是罪囚中地位最高的几人。
剩下的,有高官显贵,有一族之尊,还有他们家中的嫡脉子孙,地位低一点的庶子不是成了极北军州的牧奴,便是早一步被斩草除根,他们还不够资格被公开行刑。
是的,这是对叛逆们的公开处刑。
他们犯下的罪过,并非是背叛了大辽,仅仅是反对耶律乙辛称帝。但在尚父殿下执掌大辽朝堂的时候,他们就是不折不扣的叛逆。
刘霄在南京道的老家看过杂剧,开场前都会有一阵子锣鼓喧天的热闹。用敌人的血作为登上帝位的开场锣鼓,在刘霄读过的史书中,翻上几页就能看到一个。
耶律乙辛说了几句话,他身边的侍卫就面向众人放声传话,声音虽大,可风也同样的大,传到刘霄这里,已经变得很模糊了。说了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不过他也不需要听清楚,他已经看见了。
一群虎背熊腰的侍卫走向火炮后的人群,从罪囚中拖了几人出来,一人对应一门火炮,用木桩和绳索牢牢的固定在炮口前,顺手还拉掉了堵在他们嘴里的布团。
破口大骂和哭叫声在那几人中响了起来,可没有人理会。
侍卫全都退回去了,每一门的火炮旁,都有一名士兵拿着火把走了上去。
刘霄喉咙开始发干,双手也紧紧攥起了拳头。不独是他,所有人都盯着那几支火把,沉默着,一股紧张感弥漫在空气中。
火把凑近了火炮的尾端。
刘霄正对着火炮,清晰地看见火把凑近的是一根长长的白线。
火焰点燃了白线,白线上闪起了火星,火星顺着线滑进了火炮中。
然后便是火炮炮口火光吞吐,腾起一片白烟,同时几声巨响此起彼伏,仿佛惊雷在耳畔响起,又像是重鼓就在头顶敲动,刘霄的耳中嗡嗡作响,差点就要摔倒在地。
随着火炮鸣响,人群喧哗着向后退去,如风行草偃,被惊得倒下了一片。
烈风鼓动旌旗,硝烟即时散尽,人群又恢复了平静。
再去看火炮,炮口前的罪囚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对着炮口的躯干没了,连同背后的木桩一起无影无踪。
下半截的木桩尚留在炮口之下,几位‘叛逆’的下半身也依然紧紧的绑扎在木桩上。
离刘霄最近的一根木桩上,殷红的断面有一尺径圆,表面上还能看见一点白色。他用了点时间才反应过来,那是脊椎骨的残余。
风,迎面而来,血腥气和硫磺味参杂在一起。
刘霄腹中顿时一阵翻腾,早上喝下的羊肉汤,几乎就要冲到了喉头。他不是没有见识过血腥的官员,可他也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死状。
他立刻闭上了眼皮,扭开了脸。再次睁开时,刘霄就看见了一张干干净净、瞪着双眼的年轻面庞,距离脚边只有十余步。但那只是带着半边肩膀的头颅,张着一张他十分熟悉的面孔。
“萧……”
脱口而出的话声陡然中断,因为心中的忌惮,更因为再也忍不住的呕吐。
就在刘霄低下头的时候,近处也是一片惊呼,距离火炮位置最近的权贵们,即便有再多的见识,也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来自不同地域、不同部族的权贵,如今都是一般的面无人色。不止一人呕吐出来,就像方才开炮的那一瞬间一样,人群再度向后退开,退得比上一次更远。
刘霄抬起头来,原本与他挤在一处的人群,早就退到更远的位置上去了。
再往下看去,就是一片被碎肉洒满的沙地。
双眼瞄到一块东西,刘霄再一次低下头去,那是一块形状完整的肝脏。刘霄并不知道那是肝脏,但他知道,片刻之前,那块内脏还在处在一个活生生的身体内。
火炮的威力,简直是骇人听闻。
刀能砍出一道伤口,枪能捅出一个窟窿,骨朵能将骨头粉碎,可没有哪件武器,能将人打得粉身碎骨,除非是从千百丈的高空掉下来,否则除非被乱刃加身,死状再惨,好歹还能有个人形留下来。
但挨了火炮就是没有,完完全全的粉身碎骨,仅仅是一炮之威,便恐怖如斯。
刘霄曾经听说过当年大军攻入宋境,逼得宋主亲征,在澶州城下,前锋大将萧达凛中了一击八牛弩射出的铁枪,半边脑袋不见了踪影,下葬时,脸上是盖着银质的面具。当时已经以为是惨绝人寰,可那样的死状,也比不上今天的恐怖。
又呕吐了口,咬着牙,刘霄退了几步,耳边尖叫声又高了起来。
转脸睁眼,看见的一幕,刘霄觉得自己终生都不会忘记。
只见青紫色的半截肠子挂在一名老者的脸上。隔了有一二十步,也不知是怎么崩了过去,硬是把一个看着矍铄硬朗的老头给惊得坐到了地上,旁边也没人记得帮他拿下来,只顾着尖叫。
那老者刘霄看着眼熟,记得是国舅帐中的司徒,但肯定不是尚父的支持者,否则就会常常出现在尚父大帐中,现在也会站在高台下,而不是与官位不高的自己站在相近的位置上。
国舅房中,尚父耶律乙辛的亲附者一直都没有多起来,但今日事后,明面上的反对者一个个粉身碎骨,即便是再如何反对耶律乙辛篡逆,怕也是绝不敢再妄生异心。
不仅仅刘霄这里,人群中很多处都是一片难以抑制的惊叫。位置稍微靠后的权贵们看清了惨烈的场面,都难以抑制自己的声带。
高台上的耶律乙辛突然有了动作,从座位上缓缓站了起来。
尖叫声戛然而止,就像是夏夜虫鸣中,突然有一人踏进了草丛,在一瞬间,变得寂静无比。
千百道视线重新汇聚到了耶律乙辛身上的视线中,平添了许多畏惧。
然后尚父殿下再次坐了下来。
在尚父殿下的眼前,又是一批侍卫上前去,将火炮前的柱子起出,将下一批罪囚绑在炮口前。
火炮不停地鸣响,一批批的叛逆在火焰和硝烟中粉身碎骨,化为一滩肉泥和残肢。
当地位最高的几人被拖到了火炮前,耶律乙辛这才重新站起身来,从身边的亲卫手中接过一个望远镜,静静的观看着。
直到炮声响过,硝烟散尽。
这是对所有反对势力的威慑。
这一日,鲜血染红了永平淀。
下一日,耶律乙辛即将昭告四方。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七)
隆隆的雷音仿佛自天边传来。
但来自宋国的使者们仰头上望,看到的却是一碧如洗的万里晴空。
“是火炮。”
在炮声的间隔中,种建中轻声说着。
使团的成员都从帐中出来了,可无人接下种建中的话语。
使团中不会有人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在京城的时候,他们见识过太多,只是他们都没想到辽人能够拥有火炮,并展示出来。
这样的一件被视为替代八牛弩的神兵利器,大宋朝野的许多人都以为能够继续吓阻辽人几十年,可现在却已经出现在辽人的手中,并成为辽人用以炫耀武力的手段。
即便辽国窃取飞船的事例在前,且有关辽国制造火炮的流言也一直在流传,可是直到此时此刻之前,还是没人愿意相信谣言乃是现实。
王存强作欢颜,指着周围哈哈笑道:“这般小气,可见尚父还是心虚。”
“内翰说得是。”向英颤声应道。
一支千余人的宫分军,将使团的营地围了里三重外三重。看旗号,是来自景宗皇帝的那一支。本来使团中还有为辽国达官贵人问诊的医官,现在都被堵在了使馆内。王存说,这是辽人害怕使团成员窃取机密、戳穿底细,也不是说不通。
可是这样的解释,一厢情愿的内容太多了一点。
向英心中直念着阿弥陀佛,道理说得再好,也架不住鞑子发疯,谁知道耶律乙辛得到火炮之后,会如何骄狂?一群蛮夷,用道理去推测他们的想法,难道不是一厢情愿?
当真杀了他们这几个使节,朝廷还不是要顾全大局?就是太后想为自己叫屈,下面的重臣都会出来劝说太后不要为了区区小民闹得两国之间再起烽烟。相比起战争造成的损失,也算不了什么。
不仅仅是向英,使团中的很多人都是惨白着脸。这个道理,他们也能想明白。
耶律乙辛使用火炮,正是为了进一步收摄人心。而大宋使团的拒绝,又会对人心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稍微想象一下,就可以知道有多严重。
耶律乙辛篡位已是迫在眉睫,拒绝一名大权在握的皇帝,不给他面子,结果会如何——不论耶律乙辛是否正统,手中的权力却是实打实的——谁都能想明白。
但朝廷不可能与一名篡位者打交道,除非彻底不要脸了,又或是不值一提的小国。如辽国这等平起平坐的大国,双方天家又通过盟誓缔结了兄弟之约,在情在理,朝廷都不会承认耶律乙辛的篡逆之举。
朝廷视耶律乙辛为篡逆之贼,他们这个使团就是身处敌境,几十人的安危,便完全取决于耶律乙辛的理智和心情。
“可惜了。”种建中低声说道。
“如何可惜?”王存转头问道,并非质问,而是请教的语气。
种建中是种谔的侄子,使团的副使,可终究比不上横渠门下更受人敬重。
当年胡瑗主持太学,门下弟子皆以守礼著称朝野,一见举止便知是否为安定门人;而横渠门下,则是以文武兼备、长于实才而闻名。
已经高居庙堂的韩冈就不说了,游师雄也已入重臣之列,再传弟子黄裳如今正在西南,而今科状元、以知兵闻名朝中的宗泽,据闻也可算是张载的再传弟子。
而种建中这名出身将门世家的亲传弟子,也远比其余将门子弟更为出名。
种建中以明法科入仕,虽比不上进士科,但这也是朝中正经的文班出身之一,比荫补更为人尊重。在王存眼中,种建中仍可算是能够共语的士大夫,而不是粗鄙的武夫。同时种建中历经战火,如今的官位也是靠战功而来。如今众人身在辽国,为辽军围困,他对局势的判断,能决定使团上下行止。
“要是耶律乙辛能再迟两年篡位,朝廷就能出兵讨伐罪臣,为辽人拨乱反正了,如今多半只能坐视。”
不要迟两年,一年就够了!
向英心中大叫,要是耶律乙辛明年才篡位,肯定不会轮到自己来北方吃苦受累、担惊受怕了。至于怎么捡辽国的便宜,那就是两府诸公的事,与自己这等外戚没有任何关系。
王存苦笑起来,“彝叔,这是现在你我要考虑的事吗?”
“担心辽人是多余。”种建中笑道:“有些事即便在意,也在意不来。现在闲来无事,不去想如何用兵,还能想什么?”
种建中笑容中有着无奈。
身处矮墙下,不得不低头。耶律乙辛要真是想将使团发配北疆,他们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行人都在辽人的掌控下,要生要死全凭尚父殿下的一句话,除了坚持不与辽人苟合的态度,使团根本没有别的的办法。
如果朝廷想要趁机攻打辽国,理由都是现成的;如果朝廷不想作战,就算辽人杀光了使节团,开封那边也只会装聋作哑。
现在还不如多想想日后领军,怎么击败外面那群宫分军。
但朝廷是不会出兵的!
来自关西,在河东又有好友,对京师也了解甚深,种建中很清楚朝廷会做出的反应。
耶律乙辛赶着要篡位,现在的大宋却很难抓到这个机会。
要是连通京城和保州的轨道都已经修好,现在可就能直取燕蓟之地,将辽人驱逐至燕山以北。要是关中通往太原的轨道已经与并代铁路联通,关中的财赋也能支持河东用兵,收复云中。日后有机会,还能继续向北,彻底将契丹、女真等异族征服在汉家的车马之下。
可上一次的战争仅仅过去一年多的时间,残破不堪的河东路不说,就是程度较轻的河北路,也不足以储存出足够的粮秣,以供军用。而能够大量输送军资的轨道还在图纸上。
此时绝非适合出兵的时机,种建中半是遗憾、半是庆幸的想着。
现在与辽决战,能够领军出征的只有功成名就的一干将帅,李信、王舜臣、赵隆之辈,早已在战场上证明自己,他们还能有机会领有一军,可自己还没能来得及积攒战功和经验,朝廷岂会重用?再有满腹策谋,也只能望而兴叹。但再过些年,好歹能来得及轮到自己。
连最为知兵、又了解辽人的种建中都不看好前途,许多使团成员真的就绝望了,
炮声已经结束很久,使团营地还是死寂一片。
打破了寂静的是整整一天都没有过来的馆伴使。他向王存行过礼后,便说道:“奉尚父之命,今日晚间,请王大使、向、种二副使赴宴。”
向英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与耶律乙辛正面相遇。
不要说禅让大典,即便是普通的宴会,如果耶律乙辛穿着天子服来到席上,他们这些宋臣便不决能入席,必须掉头离开。
王存端端正正的向馆伴使回礼,接下了邀请。送了馆伴使离开,他回头对种建中、向英道,“各自去准备一下吧。”
向英惨笑着,“朝廷这时候恐怕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不。”种建中摇头,“多半已经知道了。”
……………………
大宋朝廷此时已经收到消息了。
几乎是在得到河北边境急报的同时,一封密信便通过金牌急脚,从代州一路南下,用了三天的时间,抵达开封。
那是来自辽国内部的信件。不是通过河北,而是经由河东传信。
宋军曾经打进西京道,也顺道留下了些种子。
垂涎大宋的辽人很多,但憎恨耶律乙辛的为数更众。
一朝天子一朝臣。而耶律乙辛虽是耶律姓,却非太祖阿保机之后,作为一个新势力上台,他想要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就必须去清洗早已盘根错节的朝堂。
尽管耶律乙辛掌握辽国朝政多年,但辽国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一个松散的国家体系,地方豪强势力众多,他想要重新征服,也没那么容易。
辽国国中,高官显爵中对耶律乙辛心服口服没有多少,如今大宋势强,耶律乙辛秉政又名不正言不顺,有了反对奸佞篡位的借口,愿意跟大宋这里合作的还是很有那么些人。不论怎么样,在大宋这边先留一个善缘总归不是坏事。
辽国内部对于局势的变化总要更敏感一点,耶律乙辛在上京道刚刚有了些动作,便立刻有人开始联络大宋。
从代州南下的金牌急脚,还附带了一封辽国乙室部一名重臣的密信。信中的内容无外乎邀请大宋出兵,为辽国拨乱反正。到了第二天,就是到了第二封,第三天,便是第三封、第四封。
有了这么多证据,辽国国内有变,此事已是确凿无疑。摆在大宋君臣面前的就这么两件事——
要不要承认耶律乙辛;以及拒绝承认之后,是否要出兵辽国。
不承认耶律乙辛是宰辅们共同的认识,韩冈在其中态度尤其强烈——他若不是儒门宗师的身份,还能讲一下变通,可他一旦主张,三纲五常还要不要讲了?即便韩冈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在还不是公然抛弃的时候。
但说道是否要出兵的时候,所有宰辅则一起表示反对,惟有一人例外。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八)
元佑元年的冬天比前两年更冷了三分。
不仅仅是惯常下雪结冻的北方各路,就连南方诸路也是暴雪连连。
九月的时候,江东、两浙大雪。
十月的时候,江东、两浙继续下雪。
十一月的时候,福建和广东也下起了雪来。
到了新年越来越近的腊月廿一,苏州那边报称太湖冻结,洞庭西山周围都冻起来了,冰层还挺厚,车马行之无碍,据说能够一路走到南面的湖州。
西山柑橘,闻名国中,洞庭山上尽是柑橘园,据称有十万株之多。而柑橘畏寒,一个冬天都不能离人,为了防止柑橘树冻死,橘农都得以粪壤护树,还要在上风处烧火,以保持温度。
前些年洞庭山周边湖水冻结,冰层不能行走,却能毁损船只。运送粮食的船只上不去,而人又撤不下来,使得在山上种植柑橘的橘农被饿死了好些人。今年就不必那么麻烦了,粮食可以直接用大车运至湖中的洞庭西山上,可是,满山的柑橘树在如此深寒中,多半难以保住了。
当然,苏州知州并非是要说什么奇闻轶事,而是想要朝廷同意开仓。光是苏州一地,入冬以来冻死的百姓已是数以百计,受灾的更是百倍于此。而整个南方地区,包括广东、广西的一部分州县在内,灾情都十分严重,百姓的伤亡不在少数。
南方的房屋与北方不同,墙壁厚度不够,保暖性很差,房顶也不像北方的屋子,能够承受更厚的积雪。所以同样的寒潮,对南方造成的影响,也就远远超过北方。
之前为了方便各州烧砖,朝廷从徐州等地的矿场调了不少探矿者,满地的找煤矿,希望可以就近补充燃料,在江淮一带,发现了十余处煤矿。但自入冬以来,大量用来烧制城砖的石炭,都被挪作他用。各地州县都在依照朝廷的诏令,向民间平价发售煤炭等取暖用品,同时还组织因暴雪破坏房舍、以至于无家可归的灾民,掘地修屋,以半地下的窝棚,来抵御寒冬。
南方此番灾情,乃是近年来又一场遍及诸路的大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冰灾雪灾不会影响到今年的收成,只要春天能够按时到来,也不用担心明年的夏收,甚至还能因为冻死地里的害虫,补充田间的水分,对明年的种植有很大的帮助。
这么思考问题,可以说十分的冷血。可是到了两府宰执的这个级别,视民如伤的想法早就淡去,真正关心的仅仅是如何避免灾害范围扩大,还有如何解决灾害带来的诸多衍生问题。
可尽管今年的寒灾暂时没有影响到国家的粮食安全,可放在出兵的问题上,就让一众宰辅不得不投一个反对票。
“天寒地冻的怎么出兵?”
当杨英造访王厚的时候,也为此愤愤而言。
杨英昔年曾与王舜臣和赵隆同为王韶亲兵,之后又成为王韶麾下的一员将领。只是才干不如王舜臣、赵隆和李信,运数也不如,但始终与王韶父子亲厚,与韩冈又有交情,如今也积功升到了大使臣的行列中,又在韩冈、王厚帮助下,给他安排了一个好职位。
坐在王厚家后园的小亭中,周围放着三个暖炉,让杨英感觉不到寒冷,可外面人人穿着厚厚的夹袄,在冷风地里多走几步,就能动得手脚冰凉,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宰辅中还有人想要出兵辽国。
上面的不知道,在关西从军多年,杨英可没少在冬天生冻疮。比起安居京中,抱着暖炉坐而论道的士大夫们,他更清楚严寒会给出兵造成什么样的灾难。
王厚轻轻晃动着酒杯:“也不是说现在就出兵。稍稍准备一下,就到了春天了。”
“正是准备起来难!”杨英将酒杯重重的顿在石桌上:“粮秣、军资还有各部兵马,都要在开战前运到出兵的位置上,难道这些事可以拖到开春?!”
“王平章认为没问题。”
杨英左右看看,凑近了低声问王厚:“那韩参政怎么说的?当真是反对?”
“他当然是反对。宰辅中不就王平章一人支持出兵?”王厚看见杨英欲言又止,眉头一皱,“怎么,你听到了什么?”
杨英更加小声:“驿馆和衙门里面都在说,其实宰辅们支持攻打辽国,只是担心北虏有了防备,所以才一片声的反对出兵。但每个都反对出兵也不正常,像章枢密、韩参政这样子的性格,怎么会反对出兵?所以就让王平章出头,免得北虏怀疑——王平章地位高,却不怎么管事,他出来是最合适了。”
“胡说八道。”王厚摇头。
如今天寒地冻,气候远比千年后要寒冷,只看每年冬日,汴洛段黄河都会冰封河面,便知与后世有多大差别。做战前的准备都是千难万难,何况是向北出兵。
太宗皇帝两次北进,全都是以失败而告终,而最近的一次北进作战,也同样是惨败而归,要不是李信有一个足够高足够厚的好靠山,他也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翻身。现在说北进,就是最为知兵的韩冈与章惇,心中也是打着鼓的。
反对的是真反对,而支持的,有几分是真心,那真的是说不准。
“当真不是?”杨英却带着几分怀疑。
“那还有假,不要信那些谣言。”王厚郑重的说着。
“明白!明白!”杨英猛点头。
王厚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看杨英的神情,怕还是以为自己是口是心非,不得不隐瞒。
但实际上,当真是两府众人都表示反对,只有王安石一人要求出兵。
这件事其实确实无疑,外界相关的谣言大多数都能传经他这个皇城司提举的耳中,而每一条,又都是全然无稽的造谣。
即使是韩冈,也是十分坚决地反对出兵——这是王厚亲自向韩冈当面问过的。
韩冈主张在河北整备兵马——河北禁军也需要进一步的整顿,以配合火炮装备部队的进程;
韩冈主张策反阻卜人——这是关西方向一直在做的;
韩冈主张河东方向做出攻击辽国西京道的态势——从关中运送粮草入河东,并加快太原府入关中的铁路建设就可以了;
韩冈还表示,只要耶律乙辛篡位,大宋将立刻断掉给予辽国的岁币——失去了上百万贯的资金,也等于是失去了至少数万名本可以收买过来的敌人,这是对耶律乙辛最狠厉的一刀;
耶律乙辛在辽国国中的根基已深,如果大宋什么都不做,辽国的内乱不会爆发出来。
无论战与不战,大宋都要做些什么,甚至做好作战的准备——如果辽国当真分裂,两边交相攻击,这样的机会,还是不能放弃的。
但韩冈绝不会同意在这个时间点主动出兵辽国。
与辽国决战的准备尚不充分,以大宋不断增强的国力,也没必要去抓这个时机。
战争现在不会开始,但北国的烽烟迟早会燃烧。
十年后,耶律乙辛垂垂已老,几个儿子怕还要争夺储位,而大宋兵强马壮,正是攻辽的好时机。
韩冈前日在王厚面前说了很多,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主动出击。
但民间的情绪已经为辽国即将内乱的消息所引动,到处都是在说如何收复故地,平灭辽贼,就连樊楼上唱曲,还要唱几段封狼居胥的歪词,每天琵琶弦都不知要多断上几根。
王厚这两日看到堆在桌上的机密文函都要头疼,要是他将搜集来的流言蜚语全都递上去,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太后的决策——樊楼中的诗词唱段,颇有几句能煽动人心的。
王厚很多时候都不得不自嘲,别看自己位高权重,但实际上比在边地的时候,还要小心做人。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会万劫不复,就连韩冈也难救自己。
现在王厚一肚子的机密,与杨英这等旧部喝酒聊天,也不能尽兴。与韩冈的来往也不得不有所避忌,只能偶尔碰面。
送走了杨英,王厚也唤人备马,出了门去,从巷道转了几转,抵达了参政府的侧门。
韩冈今晚在家中,小厅里摆好了茶盏和茶点,正等着王厚登门。
“玉昆,久等了。”
王厚匆匆坐下,赔了个不是。
韩冈摇摇头,他是难得等人了,反倒有些新鲜感。他笑了笑,问王厚,“杨三可是走了?”
“走了。估计明天还回来拜访玉昆你。”
“感觉怎么样?”
王厚摇头,正色道:“终究还是比不上王景圣、赵子渐和令表兄。”
当今军中,能比得上王舜臣、赵隆和李信的将领,也没有几个了。
“只看他当年在襄敏公的鞍前马后的份上吧。”韩冈叹道。
“江南西路的都巡检足够了,想来他也不敢奢望太多。”王厚问道:“王平章怎么说?”
“你可知道,大名的吕吉甫今日上本,如果耶律乙辛胆敢沐猴而冠,皇宋为辽国兄弟之邦,当为其拨乱反正?!”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九)
风雪中,耶律乙辛正一步步的走上封禅台。
毡冠挡不住雪片,锦袍也抵御不住风寒,却挡不住耶律乙辛向上的步伐。
这个风雪交加的日子,是耶律乙辛最后一次穿戴着臣子的服饰。
再过片刻,当身份转换,准备已久的实里薛衮冠、络缝红袍,就能派上用场。
举步踏上台阶,每一步都仿佛有千钧之重。
咚!咚!咚!
如同重鼓,如同炮声。
远在封禅台的脚步声没有一丝声息传来,却响彻每一个人的心中。
昨日耶律乙辛刚刚将擒获的反抗者在千百朝臣面前轰成了齑粉,今天他便登上封禅台。
用敌人的血来作为登基的台阶,这是北国的惯例,耶律乙辛纵然是通过篡夺得到了帝位,可他向上每一步,垫脚的石阶下也绝不缺少亡魂。
没有比这更为符合北地的风俗了,也没有比这更为正统了。
这样拿到大辽的权柄,成为统御万里疆土的皇帝,耶律乙辛没有半点心虚。
每踏下一步,都是稳如泰山。
……………………
早就习惯了北地的风刀霜剑,萧十三眯起了眼睛,视线追随着逐渐走上高台的身影。
多少年了,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
虽然接下来还有更多的问题亟待解决,可最大的难关也不过是日后必然会来入寇的宋人。宋人对西京道和南京道觊觎已久,不禅让,宋人会来,禅让,宋人也会来。既然如此,又何必去顾虑北上的宋军。
至于已经在国中的宋国使团,不论怎么处置,会打过来,即是把他们当成祖宗供上,也肯定会打过来;不会打过来,即便都杀光了,宋人也不会因为他们而出兵。
——区区几名的使者而已,只可能成为战争的借口,决不会成为决定两国命运的战争的起因。
宋军到底会来不会来,朝中众说纷纭,便是在耶律乙辛的亲信中,也有不一样的判断。萧十三不打算去猜,反正契丹的将士从来不怕战争。
在外劫掠时的作战,和护家的战争,是两回事。
如果宋人不明白这一点,萧十三很乐意告诉他们。
……………………
张孝杰正满心期待的注视着耶律乙辛走上封禅台。
天是阴的,雪也在下着,寒意无处不在,但心却是热的。
如同铁浆沸腾一般的热。
之前他奉命修筑封禅台,在参考了宋人的史书之后,张孝杰竭力做得尽善尽美。
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很久了,自从亲自带人收拾了宣宗皇帝被摔成肉酱的残骸,他就已经在全心全意的盼望着耶律乙辛能够成为皇帝。
今日之后,他将不再是权臣的亲信,而是堂堂正正的朝堂重臣。在过去,他以一位宰相的身份,却不为国族各帐的那些老人所重,但今日之后,还有谁敢再看低他耶律孝杰一眼?
不会再有人了……
那些心存不满的,早就在火炮下被打成了碎肉。没有比火炮更适合当成行刑用具的武器了,刀枪斧钺哪一个能做到一炮轰去便万马齐喑的效果?
而这火炮,正是在他耶律孝杰的主导下铸造出来的。
昨日看过了火炮的登场,不用再提醒,每一个人都知道大辽北院宰相叫做耶律孝杰!
……………………
这是第几个了?
刘霄远眺着独自登上禅让台的身影,想着。
尽管只有这一回是亲眼所见,比不得南国五代时的朝臣经历丰富,可对于耶律乙辛的篡夺,并没有引动刘霄太多的情绪。
大辽立国以来,争位、谋逆之事,从来没有断过。
眼下耶律乙辛正在做的,不过是又一次而已。
与之前争夺帝位的区别,不过是当事人不是太祖皇帝之后,同时他的运气和耐心远比一众先行者要好得多罢了。
昔年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临朝十年后驾崩,淳钦皇后述律氏便支持次子耶律德光即位,是为太宗。而理应即位的长子耶律倍避走后唐,这是第一次。
之后太宗耶律德光死在南征归途,淳钦皇后又选了幼子李胡继承帝位,耶律倍之子耶律阮遂起兵反叛,击败了李胡,软禁了淳钦皇后,是为世宗,这是第二次。
再后来耶律察哥弑杀世宗皇帝,耶律璟被拥立登位,这是穆宗,不过‘睡王’的称呼则更为有名。穆宗在位十八年,亦为臣子所弑,世宗次子耶律贤被拥立,也就是景宗皇帝。
开国五十余年,还没有哪一任天子是平平安安名正言顺的即位。
也就是景宗长子圣宗有母承天太后护持,才得保无恙。
而最近一次争位之乱,是耶律乙辛起家的圣宗次子皇太叔耶律重元之乱。从圣宗长子兴宗皇帝耶律宗真亲封的皇太弟,到宣宗即位后封赠的皇太叔,兴宗、宣宗几次三番说要将帝位传给耶律重元,却始终没有践诺。
当年兴宗和重元两人的生母法天太后打算废长子兴宗,改立次子重元,还是耶律重元主动告发,才免去了一场变乱。兴宗为了酬谢重元,将其封为皇太弟,答应传为于他,可最后还是。耶律重元被兄长、侄儿骗得这么惨,他起兵也是常理。
失败者众多,而成功者虽少,也不是没有。
世宗皇帝是一例,眼前正向禅让台上走去的,就是最近的另一例。
至于叛乱,就是数也数不清了。
大辽幅员万里,国中大小部族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朝中为了避免他们势力扩大,也会尽可能削弱各个部族的实力,每年要求上贡的牛羊马驼,都要将各个部族手中的余力给压榨出来。
怨恨也就一年年的积累起来,没有哪年没有叛乱。不过所谓的叛乱,只要大军一到,便立刻土崩瓦解。有数十万铁骑坐镇,大辽从来不用怕叛乱,只要让叛贼没有闹大起来的实力就够了。
武力决定了一切,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这是北国的通则。
所以刘家一直都是对契丹人忠心耿耿,只要宋国不能有绝对的胜利击败契丹铁骑,那么他们就会继续做大辽的忠臣。
秉持着家训,尽管刘霄的两位叔祖还是圣宗皇帝的女婿,但他完全没有为正统天子尽忠的想法,只要臣服于胜利者就够了。契丹人想要控制燕蓟之地,就必须得依靠他们这些汉人世家。既然如此,谁做皇帝还不是一样?反倒是宋军来了,才会让刘家无法保持如今的权势。
——不管以什么标准,刘霄都不觉得自己这个状元能在宋国考中进士。而没有进士,在南朝便难有权势。一直以来,刘霄和他的家族,很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
禅让台的阶梯,只有八十一级,却漫长得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
但耶律乙辛终于走了上来。
并不算大的禅让台顶端,有几名侍卫,一名宫人,除此之外,便是天子。
大辽皇帝还不及十岁,如果说大宋幼主赵煦是胎里带来的瘦弱,辽国的幼主就是病弱了。穿了一身天子大祀时的祭服,瘦小的身子很勉强的才撑起沉重的衣冠。
在禅让台上,小皇帝双手抱着用黄绸包好的国玺,已经等了有一个时辰之久,冻得小脸都青了。
看见耶律乙辛终于走上台来,他立刻双手颤抖着将怀里的国玺高举过顶。
还没到移交国玺这个环节,台下的唱礼官刚出声便变了调,小皇帝身后随侍的宫人,也紧张的上前去提醒。但他的动作,被耶律乙辛的目光制止了。
耶律乙辛举步上前,劈手将国玺夺过去,迫不及待。
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还不到十岁的小皇帝,被耶律乙辛吓得连退了两步,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在台上的宫人忙上前将他搀扶起来,开始动手脱去金文金冠、白绫袍、络缝乌靴的天子服。
耶律乙辛则根本就不去理会,转过身去,面向千军万马、文武群臣,将黄绸包裹的御玺高高举了起来。
之前几位汉臣说了什么规矩都忘了,耶律乙辛全都给忘了。
汉人大臣为今日的禅让所写得那些诏书、文章,四字一句、六字一句,看起来整齐得很,可念起来软绵绵的,有什么意义?
要做的早就做了,要说的也用火炮说了,最后一步,也不要什么繁文缛节了,少念了几句废话,难道他就做不了皇帝了?!
耶律乙辛才不信一堆废话,比得上武功、财帛更能慑服人心。
拿到国玺,穿上冠冕,赏赐百官三军,然后大赦天下,最后……便是等待宋军的到来。
这就是要做的事的顺序。
举着国玺,眼前忽的明亮了起来,久违的阳光让耶律乙辛眯起了眼睛。
不知何时,雪停了,风也止了,一线阳光从云层的裂隙中透射下来,照在了封禅台上,照在了耶律乙辛的身上。
无数人目瞪口呆,难道耶律乙辛当真天命所归。
不知谁是第一个喊起了万岁,但片刻之后,千军万马都在发出了响彻天际的吼叫。
大陆北方千万里的土地,在这一天,换了一个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