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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十)

    “山雨欲来啊。”

    “还要刮风下雨啊?再来几场风雨,这房子也撑不了多久了。”

    王厚在火炉前搓着手,堂堂提举皇城司,就像外面做苦力的民夫,不顾体面的蹲在地面上。

    “皇城司的衙门不知多久没修过,头顶漏水,四面漏风,脚底下直冒寒气,我当年住过的吐蕃帐篷,也没这么破败过。”

    王厚好一通牢骚,轻轻的将李宪的话茬给撂开

    王厚蹲着,同在厅内的李宪也不方便站着,一起蹲在火炉前烤火。

    听了王厚的牢骚,他苦笑了起来,王厚的话太夸张了一点,皇城司提举的公厅,只要出现漏风漏雨的地方,肯定会立刻补上,但破旧倒是没错。

    “谁让朝廷看得紧,宫里面但凡有点钱想修一修屋子,主要都紧着庆寿、保慈两宫和官家,哪里轮得到皇城司?”

    王厚的双手搓得刷刷响:“但这改火炉的事倒是蛮快的。弄得人想烤个火,还得凑到屋子边上来。”

    “先帝的事后,谁都怕炭气,只能这么改了。”

    李宪坐在皇城司公厅中处理公务时,也不免觉得脚底板冷。换做过去,拖个火盆过来就好,可自从熙宗皇帝因炭气中毒而崩,宫中和衙门里的火盆全都改成了有固定通风通道的火炉。这么一改,就成了固定的设施,想烤个火,要么挪摆设,要么就是人凑过来,要么就干脆再点个火盆。只是这两日风大,关紧了门窗之后,即便胆大如王厚,也不敢再使用火盆——毕竟这间房,并不是像他说的那般一直在四面漏风。

    “改也不知改好点。”王厚冷哼着。

    “等日后再改吧……不知提举对辽事如何看?耶律乙辛篡位,辽国必然内乱。王平章求战,吕宣徽亦求战,偏偏其他宰辅都反对出兵,这事情,真是让人看不懂。”

    李宪很直接的将王厚避过的话题又拉了回来。

    王厚低头看着炉膛:“都知,非所宜言。”

    “要是那两位国戚在,李宪是绝对不敢多说半句的。”李宪盯着王厚,“可眼下只有提举你我二人。”

    自己几乎都挑明说宦官不当问军国事,李宪还如此坚持,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王厚抬起头,笑了起来,“是太后想问?”

    “自然!”李宪正色回答。不是奉了太后的诏令,他如何敢妄言半句?

    “太后想知道韩参政的心意,为什么不直接问?”

    “太后不是问过韩参政吗?韩参政也只是反对。”

    李宪摆出了个‘你懂的’的表情,世间都在传韩冈等宰辅反对出兵辽国,不过是蒙蔽辽人在京城中的细作。最近皇城司抓了一批辽国细作,惹得朝野沸沸扬扬,正巧给印证上了。

    “市井传言多自宫中出,太后知道韩参政心中有顾虑,也怕消息泄露,所以改命李宪来问一问。提举与韩参政最善,韩参政的想法就要托付给提举问个明白。待问明白了,再转告给李宪。此事出君之口,入宪之耳,除了太后和韩参政,决不会让第五人知晓。”

    “韩参政正当面的回答,太后都不信,还要遣都知来问王厚,难道都知以为韩参政侍君不诚?!”

    王厚依然笑眯眯的,但他的话让李宪不寒而栗。当真触怒了韩冈,太后绝不会保他。

    ……………………

    李宪走了。

    可以说是被王厚吓走的。

    可将这位同僚和旧交识给吓跑,王厚只是轻叹了一声,转身离开了皇城司的衙署。

    此时快要到放衙时间,离开皇城的官员渐渐的多了起来。

    四门巨型的火炮,依然在宣德门内矗立着。幽黯的炮身,如磐石一般,坚不可摧、份量十足。

    这四门炮是个摆设,但火炮绝不是。

    有了这等军国重器,守住宋辽边界要比之前容易了千百倍。

    可攻打辽国却没有那么简单。

    要不然如章惇、韩冈这等知兵的宰辅,绝不会如此强烈的反对。

    耶律乙辛不能失败,但大宋也同样失败不起。

    在幽燕之地的一次决战惨败,就意味着数万精锐不得归乡,禁军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也没有哪个宰辅敢于冒险。即便是王安石和吕惠卿也不敢。

    他们的支持,只不过是党争又批了一层皮而已。

    可直到今日,朝廷依然平静的很,没有人

    王厚慢慢走上宣德门,就看见章惇和韩冈,一同向城门这边走来。

    王厚心中一奇,这倒真是难得一见了。

    ……………………

    章惇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脸色了。

    不论是在朝堂上,还是在衙门中,又或是在家里。

    黑着脸的表情,就像是凝固在了大宋枢密使的脸上。

    王安石支持出兵,吕惠卿也支持出兵。

    这明摆着是想要将吕惠卿从地方上拉回来。

    谁敢将一名支持对辽开战的安抚使放在河北?

    王安石和吕惠卿这么做,越来越像是当年旧党元老反对新法时的手段了。

    “既然吕吉甫想要回来,就回来好了。”

    韩冈虽是如此说,章惇没有在韩冈的脸上看到半点在意。

    “当无此必要。只要朝廷不同意出兵,吕吉甫又怎么使动河北各部禁军?而且介甫平章和吉甫说的只是出兵与否,又岂有他意?”

    章惇的话,他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他总不能公然附和韩冈,指责一名同在一党的宣徽使。

    “如今民情奋发,吕吉甫想要开启边衅,将责任推到辽国身上,还真不是一件难事。”

    辽国有内乱之忧,但敌国的危机,便是本国的机会。国子监已经为此沸腾,数千太学生都盼着趁辽国内乱之机,能够彻底解决北方的大敌。民情奋发,一心好战的念头,便是国子监第一个带领起来,

    “玉昆!”章惇厉声打断韩冈的话,韩冈这可是在指责吕惠卿会无视朝廷的命令,擅自出兵。

    “主动出兵不可能,要是辽军入寇后又如何?”韩冈笑道,“到时候,韩冈也只能顺水推舟了……不是吗?”

    章惇脸色更拉长了几分,快要赶上驴子的长脸了。

    太后如今对韩冈言听计从,韩冈要是提议调回吕惠卿,太后肯定会为此下诏。可要是韩冈提议下诏斥责吕惠卿,太后也绝不会拒绝。

    一个好战的河北安抚使是朝廷所不需要的,但无罪又不当左迁,诸路安抚使又以河北最尊,调往他路亦不可行,将其召回京城就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万一韩冈对王安石和吕惠卿的计划根本不理会呢?

    只在背后顺手推吕惠卿一把,让其骑虎难下,这就是最好的应对办法了。

    如果朝廷给与的物资越来越充分,吕惠卿当真就能够领军攻辽吗?就凭他这个从来没有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文臣?

    章惇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

    韩冈回到家中后不久,王厚就找上门来了。

    “玉昆,怎么样?”王厚略带紧张的问着。

    “家岳真是越来越像洛阳的文相公了。”

    韩冈摇着头,不掩心中的失望,王安石为了将吕惠卿调回来,还真是费了些功夫和心力。

    或许这是王安石在不情愿的情况下配合吕惠卿,但既然王安石他既然这么做了,也证明了他将党争放到了比国政更重要的位置上了。

    王厚一愣,他本来还以为韩冈会多说几句吕惠卿,或是与章惇商议的事情,没想到韩冈会直接指责自己的岳父。

    “家岳大概以为我会谏言太后,将吕惠卿调回京来,免得他擅起边衅?”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王厚问道,“找个御史弹劾吕惠卿?”

    除了请动乌台中人,王厚已经没有别的主意了,,

    否定吕惠卿的提议,又让他不能调回京城,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专职之人,也就是御史。动用御史咬上一口,整治在外的吕惠卿,这样不是什么难事。但韩冈没有去做。

    “找谁去?”韩冈摇头,御史台早就不是原来的那一座了,里面的一个比一个滑溜:“我是绝对不会先用御史,气学的根底比新党差多了。”

    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一直以来没有撕破脸皮,都是靠了双方的克制,没有动用御史台这个凶器。一旦韩冈指使御史台弹劾吕惠卿,那么就是党争大戏的开始。气学门下的官员,远远比不上新党成员的势力和地位,一场大战下来,韩冈或许能保住二三核心成员,但气学在朝堂上的一点班底,怕是要给连根铲除了

    没有意义的事,韩冈不会去做。两败俱伤,而且己方伤亡更重的战斗,韩冈更不会有兴致。

    但河北诸将,又有哪个不喜战功?事到临头,总有愿意拼一拼,找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王厚也同意韩冈的看法:“若是辽国国中有几人愿意反正,打算为官军带路,的确没有多少将校能忍得住。到时候,被领进了陷阱中,可就不妙了……这样的例子,史书上从来没少过。”

    “其实已经有了。”韩冈笑了起来,笑容如外面的天气一般冰冷,“真的很及时吧?”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1)

    “不是已经七个了吗?”

    当种师中从种谔口中得到了愿意投效的辽臣人数,很惊讶为什么朝堂诸公还没有改弦更张。

    “才七个!”

    种谔拿起茶盏,杯中的茶水,泛着莹莹碧色,是炒青的茶叶。

    炒青的茶叶如今在市面上越来越多,制作简单,饮用也简单,不过包装和运输比较麻烦。不像茶砖、茶饼那样可以一个摞一个,一般装在竹筒里,价格也不算低。来自秦岭中的炒青山茶,已经可比福建的龙团了。

    可种谔全不在意那么多,摆了一阵的茶水正温热,扬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然后丢到了桌上。叮铃哐啷几声脆响,全是让人烦躁的声音。

    见到种谔这幅模样,种师中就知道他这位五叔,来到京城没多久,又已经对这每天按部就班的太平日子感到不耐烦了。

    “是不是那几人官位太卑?”种师中猜测着,但一对上种谔投来的眼神,立刻改口,“也是,能送到太后御前,不会低了。”

    种谔盯了侄子一眼,沉着脸坐了下来。

    对耶律乙辛篡位心怀不满,愿意成为内应,现在已经将消息送过来的是七人。

    摆在太后案头上的密信已经有十余封——有几个性子急切的接连送了几封投诚信——分别来自河东与河北北面的西京道和南京道。

    发信人在信中皆希望朝廷能尽快派兵北上,他们将会在官军抵达的时候,出来为大宋效力。

    这七人的地位放在辽国国中,并不算很高,可也都是各自所在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影响一城一池,动摇当地人心,并非难事。

    这几人的承诺的价值,并不比跟随捺钵巡游四方的契丹重臣的投效稍逊。七人分散在辽国各处边州,只要他们的投效有一处能够成功,就等于是拉开了序幕,无数辽人将会争先恐后的蜂拥来投。

    河东、河北当面的敌人如此,灵武地区北面的阻卜人更不会为辽人守节。那群鞑子虽还没有进化到会写字的地步,但他们已经聪明到可以分辨出一手拿刀一手拿钱的大宋,与两手都拿着刀的辽国,哪个是更值得跟随的主人。

    在种谔看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要是等到耶律乙辛坐稳了御座,宋辽两国南北并峙的局面又将会继续下去。

    “有这么多内应,朝廷里面至少也得改个口才是。”

    “才七人啊。”种谔长叹息,“若有个十几二十人,再有几名北虏重臣,就不用什么议论了。”

    若辽国有一二宰辅级或只是地位稍逊的重臣明确表态,就是反对最力的韩冈,也很难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至于准备不足的问题,只要有那份心,对于如今的大宋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种师中自不会质疑种谔的判断,如果他的兄长种建中在这里,多半会多问几句,但种师中可不会。在过去的十年中,他没能挣到多少军功。

    “要不是王平章抱着私心,也不至于变成如此局面。”

    有着一位做太尉的叔叔,种师中对朝堂局势比一般的朝臣都了解。

    王安石同样支持出兵,可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的本心,却不是要灭辽,至少大部分不是。

    平章军国重事在两府不配合的情况下,只有建议之权,无法掌控朝政。而东府三人中,韩绛、韩冈、张璪各自分管一块,相处融洽,哪个也不会愿意王安石的手伸进来。

    显而易见的,王安石在朝堂平静了一段时间后,准备利用这一次辽国的危机,将吕惠卿从河北拉回来。

    “王平章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吕宣徽怎么想。”

    以吕惠卿的脾气,他是愿意靠闹事被招进京师,还是愿意靠军功让朝廷无话可说?

    种谔确信吕惠卿绝不会跟王安石一个想法,过些天,河北边境上的局势肯定会有一个变化。

    种师中点着头,“要是朝廷肯出兵,肯定要以五叔为帅。”

    种谔摇摇头:“也要郭二不去争才行。”

    “郭枢密不是反对出兵吗?”

    种谔哼了一声,不满溢于言表,“他什么时候将话给说死了?”

    种师中愣了一下,“是哦!”

    “那个老狐狸,比郭遵难缠多了。”种谔撇着嘴。

    他与郭逵的兄长郭遵也打过交道,郭遵当年是名震军中的猛将,一对铁锏,一支铁枪,在三川口之战中,几进几出,横扫西贼,直到最后被绊马索弄下马,方才战死于阵上。比起勇冠三军的郭遵来,郭逵就更偏向谋略和用兵,武艺不算太出众,可断事用人,军中无人可及。

    郭逵在朝堂上一向很低调,表面上他跟着其他宰辅一起反对出兵,但他的反对,只是放在枝节上。只要风色有一点变化,他肯定很乐意站到支持出战的一边。

    也许有的将领如楚将昭阳,在功成名就之后,便不敢再画蛇添足,做到了武将所能走到的最高位之后,便不愿再冒险。但郭逵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种谔在郭逵手下受过不少气,视其为毕生要超越的目标,故而对郭逵,也是十分了解。

    郭逵还没老。攻辽,灭辽,名垂千古的良机,这种诱惑,种谔经不住,他相信,郭逵也一样经受不住。

    “要是哥哥能早点回来,就能知道辽国的虚实了……”种师中话到一半,忽然神情一凛,紧张地问道,“那逆贼不会将使团给扣下吧?”

    种谔哂道:“耶律乙辛留着十九他们做什么?平白还要多出一份口粮。”

    如果出使辽国的使团能够带回辽国的内情,是否出兵,将会一言而定。三位使臣中,王存是位文人,向英是个外戚,真正知兵的,只有自家的侄儿。有些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将是无可驳斥的铁证。

    只不过……

    种谔不自觉拿起茶杯,却发现方才已经给他喝光了,将茶杯放在桌上,这位闻名天下的宿将紧皱着眉,

    若是辽国内乱,种建中可就难回来了,如果他能够太太平平的回来,就证明辽国风平浪静,同时耶律乙辛有足够的信心控制辽国。

    这么看来,还是不回来的好?

    ……………………

    “七人!?”

    “等到耶律乙辛篡位之后还会更多。”韩绛悠悠说着。

    韩维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京了,可王韩之争还是很了解的。

    将党争化为国是之争。远的有牛党李党,近的有新旧两党。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如今的情况,实在有太多先例。

    皱着眉想了一会儿,韩维问道,“王介甫是不是打算退了?”

    他跟王安石是老朋友,王安石这一次的行事风格,与他记忆中的王介甫有着很大的差别。如果说仅仅是为了朝堂上多一个助手,也没必要这么做。

    “或许吧。可能是心里累了。招了韩冈做女婿,恐怕比与吴冲卿做亲家还让王介甫后悔。”韩绛笑了起来,“招吕惠卿回来跟韩冈打擂台。”

    韩维微微摇头:“吕惠卿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他能使得动河北的禁军?!”韩绛冷笑着。

    作为首相,可不会干看着边臣逾越朝廷给予的权力。

    “若是边境上辽军挑衅,难道官军能含辱忍垢不成?要是官军进行反击,朝廷能说什么?韩冈当年可这么做过!”

    韩冈当年在河东做过的事,吕惠卿当然也能做。

    边境上一来二去,冲突也会变成战争了。一旦引动了朝廷清议,当士林议论皆以雪耻为上,朝廷怎么去责难一名一心恢复故土的重臣。

    “韩冈既然这么做过,他就知道该怎么应付。吕惠卿也没韩冈在河东的威望。”

    又不是药王弟子,没有朝廷诏令,吕惠卿能使动几个边州的将校?韩绛可不信吕惠卿有这能耐。

    “韩冈要能应付早就动手了。他太顾惜名声。”韩维说着,摇了摇头。

    若是吕夷简这种心灵强大到对士林言论嗤之以鼻的宰相,还可以不顾士林言论。可韩冈自成为宰辅之后,做事便畏首畏尾,既想做一个控制朝政的权臣,又想做一个教化众生的圣人,这样下去,两边都不可能成功。

    “逐二兔者不得食。韩冈最不该的就是太贪心!”

    韩维自问换做他在韩冈的位置上,又有太后全心全意的信任,早就寻事针对新党了,当年王安石怎么做的,照着学就是了。以新党在朝堂中的人数,破绽满身都是。可惜韩冈不愿弄脏手,将早该解决的事情拖到了现在。

    韩绛嘴皮子动了动,可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与韩维并非同母兄弟,虽是血脉至亲,却也有必须小心翼翼的时候。

    而且他的看法也有几分与韩维相同,原本韩绛以为韩冈是个有决断的人,做事十分明智,绝不会婆婆妈妈,没想到在政争上,总是手软。而在这一次的事上,他表现得更为首鼠两端。

    太过注重名声,就是诸事不顺。否则以韩冈当年在横山的表现,何至于跟新党纠缠这么久?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2)

    种建中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寂静无声。

    穿好衣服,掀开帐帘,顿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空气比帐中清新许多,但一口气吸进去,从鼻中到胸中一阵干疼,差点连肺也给冻住。

    天色依然是黑沉沉的,连着几日的阴天,遮蔽天日的浓云这一夜也没有散去,仰起头也看不见星星和月亮。

    而远远近近的火光,却仿佛星海落在了地面上,铺满了整片草原。

    一丛火光背后,基本上就是一个住着辽国士兵的帐篷,乍一看上去,就仿佛天上的繁星一般多。

    ‘该不会尚父把举国大军都调过来迎接我等了吧。’

    刚到冬捺钵的时候,向英在夜里看到连天接地的星火,还开玩笑的说着——大概是为了向人证明自己的胆量。但近几日,那位与种建中同为副使的国戚,连个笑容都没有了,镇日躲在帐篷里面。

    清水都是凿冰融化,厨子送了水来,匆匆洗漱过后,种建中跨上了马,开始在营地栅栏的内侧进行每日两次的惯例巡视。

    “又少了一点了。”

    种建中眺望着点点火光,突然说道。

    “十九官人?”跟在身后的亲兵没听清楚。

    “没什么。”种建中说道。

    骑在马上,与几个熟面孔打了照面,种建中回来的时候,早饭已经准备好了。

    士兵们吃饭的地方就是各自帐前的篝火便,打了饭菜回来吃,要是风大,就回帐中去。

    今天没什么风,都在外面吃。一日三餐,王存和向英都在自己的帐篷里解决,只有种建中会跟士兵们一起吃饭。种建中走过去时,位置和饭菜都给准备好了。让人从锅里舀了一碗热水,喝到嘴里时,就已经没那么烫了。

    看种建中喝着涮锅的开水,一名小校过来殷勤的问着,“副使,不喝酒?有热的。”

    “算了。”种建中摇头,“你们分吧。”

    昨天自己喝酒的时候,几十只眼睛都盯着,差点连口水都流出来,这让他怎么可能还喝得下去。而且那样的酒,种建中也不是太想喝。

    耶律乙辛登基时,来自大宋的使团没有被召去观礼。

    等到耶律乙辛正式坐殿,他们依然没有被召去觐见新君。

    馆伴使受耶律乙辛之命,照常例来赐使团酒食,王存代表整个使团,辞而不受。

    当时所有人的手心里走攥着一把汗,只盼着辽人还能顾念着过去的交情,还有南面的母国能让辽人投鼠忌器,但之后的结果,也不过要三位正副使节和几位医师,与其他使团成员享受同样的伙食标准。

    主食是硬得能当盾牌的面饼,必须要泡在肉汤里面半天才能够入口。整个使团每天有两只羊,还有定量的盐和葱,没什么蔬菜,不过有豆豉。另外还有酒水供应整个使团。

    对于主要是禁军士兵的使团底层成员来说,顿顿有酒有肉,已经算是优遇了。京城酒店中的酒菜虽好,也不是这些士兵能够经常吃的。

    可在一众官员而言,没加香料的羊肉,味道不正的劣酒,根本难以入口。

    作为使节,种建中自进入辽境之后,每天不是接受当地官员的宴请,就是在馆舍中享受精心准备的美食。现在的饭菜,这是他们之前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待遇。

    但如果这就是拒绝承认耶律乙辛皇帝身份所得到的惩罚,那位‘伪帝’当真可算得上是宽宏大量了。

    只是种建中还是觉得辽人这么做,未免有些小家子气,大方就该大方到底才对。

    不过这件事,也提醒了使团中的所有人,在耶律乙辛登基之后,有许多他们一开始所没有注意到的问题,是难以避免同时根本无法解决的。

    不提觐见辽国皇帝,呈交国书等事,不去见一见耶律乙辛,他们怎么启程回国?

    ……………………

    成了皇帝之后,耶律乙辛只是换了个住处,外面的守卫都没变。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就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除了一点放松感和安心感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惊喜。

    做尚父时处理的事务,做了皇帝后,一样要去处理。并没有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变了什么。

    越来越庞大的国家,越来越多的人口,让皇帝要处理的事务也多了起来。耶律乙辛已经代理天子职权好些年了,许多事在他来说,也不用太多时间去审阅,可每天要放在公务上的时间,也绝不会少到哪里。

    处理完早间送来的奏章,耶律乙辛拿下了架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问问时间,不知不觉间,竟已快到中午了,而张孝杰这时又带着一堆事过来奏禀。

    耶律乙辛漠然的听着张孝杰的报告,然后一一作出指示,等到稍稍告一段落,才抬眼问道:“南朝的使节现在怎么样了?”

    “昨日并无异动,今日情况尚无禀报。”

    “快到该猎虎的时候了,可惜今年不能请宋使随行了。”

    耶律乙辛看起来颇感遗憾。正常这个时候,一般会去邀请宋使参加猎虎等游猎活动,炫耀武力,同时也表示两国的通好之情。可惜宋人不肯服软,一切面会的仪式都耽搁了下来。

    张孝杰连忙道:“是臣准备不周之故,稍待便去请。”

    “用不着,不必强求。”耶律乙辛摇头,又问道:“去那边看病的还多不多?”

    “之前已经完全没有了,听到陛下允许朝臣去求医问诊,这两天才有了点人,不过还是以种痘的居多。”

    “其实种痘也不是什么难事,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宋人的医官给种痘,难道医生就不能种?”

    “陛下所言最是。种痘此事极易,国中也有圣手名医,他们来种痘也是一样的。”张孝杰附和一句,然后低声又道:“不过还请陛下放心,不论是谁去求医,都有人随行。”

    耶律乙辛摇头:“把人都撤回来,没那个必要。要叛向南朝,也不会找被看管的使者。”

    撤除陪送人员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使团外面还有军队围着,有眼睛盯着,什么花样都玩不出来。但这件事,除了耶律乙辛自己说,没人敢这么做。

    “是臣考虑不周,臣回去就办!”张孝杰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上上下下,又下下上上。

    “顺便把使团日常供应也恢复旧时,一切如故。”耶律乙辛瞥了张孝杰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深意,“没必要那么做。”

    “陛下,宋使不识好歹,竟然拒绝陛下的善意,臣下岂有不怒之理?而且拒绝日常供给也是宋人自己的选择……”

    “这些小事也不是该你这个宰相管的!”耶律乙辛对张孝杰道:“反正他们也回不去,交由他人处理好了。”

    张孝杰立刻问:“陛下可是要将宋人都扣留下来。”

    “扣留做什么,不扣留他们也回不去。”耶律乙辛笑着呵呵了两声:“要脸,就别想回去!”

    说了两句,耶律乙辛就放弃了那些死板的宋人。宋国使团的命运,只在耶律乙辛散步时成为话题。区区使团,不值得他多浪费心力。

    耶律乙辛道:“还是说说你的想法吧,该怎么让南朝早点攻过来?”

    没有被火烧过,就不会畏惧火焰;没有赵光义因箭创烂掉坐臀,就没有五十万银绢的岁币。

    做了大辽的皇帝之后,耶律乙辛已不再需要战争。但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他还是希望能来得更早一点。

    然后一场战争打出几十年的和平来,有生之年,让宋人不敢北顾。

    ……………………

    “又少了两个千人队。”

    早上起来的时候,向英就听到了种建中的轻声细语。

    在王存的耳边,种建中向他简单说明了这几天辽军军力的变化。

    到底是为了平叛,还是正常的移防。这让人无法判断。不过这么下去,跟随在耶律乙辛左右的辽军也不会剩下多少了。

    “但辽主身边的宫卫和皮室军,不可能少于三万人。其他军额的士兵,也有不少是精锐。”

    几天的巡视,让种建中对辽军大营的变化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他向着王存解释道。

    “只是说说而已。”王存打了个哈哈,笑道:“不过若是当真有这样的结果,到时候,可就是想怎么走就怎么走了。”

    “是啊。”种建中微笑的附和着,“若辽军都散尽了,我们也就可以回去了。”

    “不过那时候,就要抱怨捺钵没有设在边境上了。从永州走到边境上,可是要很长的一段路程。”

    “还是等着辽人的护送吧。”王存摇头,开玩笑说两三句就够了,怎么将使团带回去,才是重点。

    “可朝廷绝不会同意耶律乙辛的反逆!”

    一旦朝廷答应下来,那是动摇国本的危险之举。连如此恶劣的篡位都能容忍,日后还怎么让臣子效忠天子?君臣父子,三纲五常。这边是大宋维持稳定的基石。

    “朝廷肯定有办法,内翰不用担心。”

    包括身家性命在内的一切,都是要看朝廷接下来的行动了。

    这个时候,朝廷应该得到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了。

    不知两府诸公对此是怎么看待的?种建中很好奇。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3)

    从雄州来到大名府,用了刘绍能两天的时间。

    只比急脚递稍慢一点的速度,让刘绍能的双脚在下马的时候都直打颤,也让这位高阳关路兵马都监灰头土脸的走进大名府衙门的门厅时,惹来了一片嫌恶的目光。

    厅中尽是文官,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刘绍能安静的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距离最近一人也隔了三四个位置。他被人打量了几眼,然后再无人关注,一群文官已经自顾自的交谈起来。

    刘绍能静静地听着,议论的话题最多的无外乎北面的那点事情,还有一些各个衙门各自的事务,偶尔有人说个官场中的笑话,然后便惹来一阵压抑的笑声。

    在门厅中等了大约一刻钟,刘绍能便见到一名身着皂衣的胥吏出现在门前。

    厅中的小声对话中断了,十几名文官立刻向鹅一样的伸长了脖子,引颈期盼,而那位胥吏却叫着另外一人:“高阳关路兵马刘都监可在。”

    刘绍能连忙站起身:“绍能在此。”

    “宣徽相公有请,都监请随小人来。”

    吏员两句话说完,很是干脆爽利的转身就走,刘绍能连忙跨步跟上。股间一阵剧痛传来,让他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从雄州任上一路换马南下,两天走了五百里,已经一年多没如此长时间的骑在马上,让刘绍能现在吃足了苦头。但他随即便恢复了正常,恍若无事的跟了上去。

    举步出门,背后便是一阵窸窸窣窣、交头接耳的声音。刘绍能估计自己的大概要被人用目光给刺穿了。

    厅中都是等待宣徽相公接见的官员,凭什么他只等了一刻钟就被提前唤了进去?免不了要让人猜测。

    刘绍能也听到有人为自己的身份所惊讶,相互间打听着。

    高阳关路是河北四路之一,不过自前岁辽军入寇之后,高阳关、定州、真定府、大名府四个经略安抚使路,便合为一路。吕惠卿为河北路安抚使,二十余万河北禁军、厢军,皆奉其号令。但除了各路的经略安抚使和马步军都总管、副都总管被撤除之外,下面的钤辖、都监则依然维持着原样不变。

    ‘真的要打了……’

    刘绍能对自己受到的待遇安之若素,微微一笑,以现如今的局面,是本该如此。

    被胥吏领着穿门过户,一直来到一座堂屋前,抬头看了看匾额上的字,刘绍能谦卑的低下了头来,尽管已经是一路都监,掌管三千兵马,但他能走进这里的机会依然不多。

    胥吏进去禀报,随即里面便传话让刘绍能进去。

    顿了顿脚,去了鞋底还残留泥土,又掸了掸身上腿上的浮灰,他这才上了台阶,走进门中。

    堂中有七八人,中心处,是两位金紫重臣。一个五十上下,身材挺拔,纠纠不群。另一个,则有七十多岁,满脸皱纹,双眼浑浊,显得老态龙钟。

    判大名府、河北安抚使兼马步军都总管,同时还是南院宣徽使的吕惠卿吕相公,以及他的副手冯行己。

    刘绍能上前向两人行礼,“刘绍能拜见相公、太尉。”

    “及之远来辛苦了。”吕惠卿过来将他给扶起。

    冯行己则打量了刘绍能两眼,笑道:“刘二,你这是忙得连衣服都没换啊!”

    “相公和太尉有召,绍能不敢耽搁。”

    吕惠卿状似满意的点头,而冯行己在后面则挑了挑雪白的眉毛。

    他对吕惠卿拱了拱手,道:“相公有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吕惠卿一板一眼的回礼:“今日劳动防御了。”

    “不敢,不敢。”冯行己说了两句,转身便要出门。

    卫州防御使、河北路马步军副都总管冯行己在军中是个颇有名声的老人,旧年曾得韩琦举荐,在河北任职多年,只是没什么大的军功。之前辽军入寇河北,表现不过不失。不过一来他名气大,二来地位也高,最关键的他是真宗时故相冯拯的儿子,不为文臣视为异己,所以能安然做上吕惠卿的副手。

    只是这两句对答,让刘绍能感觉,冯行己跟吕惠卿并不是一条心,至少在目前的事上,这位副都总管不愿意趟浑水。

    “相公,太尉!”一名胥吏恰好出现在门前,挡了冯行己的路,递上一封公函,“雄州遣急脚递入京过境,并有密函转呈相公。”

    “雄州……”

    听到这个地名,冯行己也不出去了,和吕惠卿一起转向刘绍能。

    刘绍能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

    急脚递肯定要比他走得快,通常一天一夜便能走完雄州到大名府的道路,接下来,再用一天半夜的时间,将消息送到京城。看着是前后脚,其实至少比自己迟了半天。

    “或许是有关辽使。”刘绍能猜测着,“绍能出来前,正好有一名探子说看见辽国那边有一队人马往白沟来。当时猜的或许是辽国的使臣。”

    吕惠卿闻言便笑道:“尚父殿下如此心急?”。

    “都等了多少年了,能不急?”冯行己也笑着道。

    “说得也是!”

    吕惠卿看了冯行己一眼,随手撕开了火漆密封的信函,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一个让人眼熟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吕惠卿嘴咧开得更大了一点:“果然是辽国的国信使,还是熟人。”

    “是谁?”冯行己问道。

    “萧海里……”吕惠卿一声嗤笑,“又是萧禧这厮。是辽国无人了,还是觉得他做不了正事,就被打发出来了。”

    “到底是为何派他出来?”冯行己没笑,追问道。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吕惠卿用平淡的语气说道:“自然是耶律乙辛篡位了。”

    国信使带来了耶律乙辛通过禅让得登大宝的消息。宋辽乃兄弟之邦,辽国新君践位,当然得尽快通知大宋。不过吕惠卿可以肯定,太后绝对不想认耶律乙辛这门亲。

    吕惠卿问冯行己:“防御,你看这当如何处置?”

    “此事只能由相公决定,岂是下官能插话的?”冯行己提声反问,“不敢耽搁相公的时间,下官先告退了。”

    他一推了之,跟着便告辞离开。

    刘绍能微微抬起眼皮,只看见吕惠卿望着门口的眼神冰冷如冬。

    转过脸来,吕惠卿的表情已经变得如春风般和煦。他笑着让刘绍能坐下来,又道:“也怨不得冯防御,他这把年纪,着实受不得累。”

    刘绍能唯唯诺诺,不敢应声。两位顶头上司的明刀暗箭,轮不到他插话。

    对冯行己的躲闪,吕惠卿暗暗冷哼了一声,不过也只是冷哼。

    冯行己已经七十多岁,若不是吕惠卿需要这么一个不管事的副手,一早就使人上表弹劾他恋栈不去了。而依靠冯行己来指挥军队的想法,吕惠卿从来都没想过。

    冯行己尽管缺点甚多,但他有个好处,就是知道分寸,懂得谨守本分,将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边境的榷场上,而不是衙门中。

    郭逵贪财,那是为避免狄青的下场,而冯行己的贪财,就是货真价实的贪财了。冯家的奢靡,从冯行己之父冯拯开始便有名于国中,几乎能与寇准相提并论。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光靠家乡的产业是远远不足的。

    这样的副手,虽不能引为助力,至少可以不用担心在大事上拖后腿。

    可吕惠卿还是希望能多一点人手可供驱用,他手上的长于吏事、财税、刑名、水利的幕僚很多,愿意将自己的前途赌在他身上的官员也有不少,但在军事上可以提供帮助的,无论是幕僚还是官员,都是寥寥可数。

    可惜杨家没人了,来到河北后,吕惠卿不止一次的遗憾着。杨文广在临死前,尚上表献阵图并取幽燕之策。可杨文广死了这么些年,几个儿子却没一个人能出头,皆是庸碌之辈,不堪一用。否则以杨家在河北军民心目中的地位,吕惠卿不介意提拔一两个杨家子弟起来。

    如今吕惠卿手里面,只有几个从西北调来的将领可以用上一用。就像眼前的刘绍能,就是吕惠卿从陕西调来的旧部。刘绍能虽然过去是蕃官,但几代为将,又愿意脱离族人,已经可以视同汉官,故而能在河北任职。

    “连个确凿的消息还没传回来,辽使就在叩关了。”待下人送上了茶,吕惠卿笑着对刘绍能道,“细作腿脚慢了点,不过也可见辽国那伪帝的心急。”

    “相公说得是,细作的腿脚的确慢。绍能在陕西的时候,也有好几次将来袭的西贼击退了,派出去的探马才绕回来。”

    “伪帝想要朝廷的认可,不过朝廷不可能答应他。如此一来,伪帝恼羞成怒,必然要发动大军。”

    刘绍能挺起胸膛:“相公放心,绍能只怕他们不来!打过白沟也只要相公的一声吩咐。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粮秣一定要足。当年跟西贼打仗,总是因为粮草跟不上来,大军出去几天就要回来。”

    “这你不必担心。如今朝廷绝不会让人饿着肚子打仗,大名府这里囤积的粮草也足够三军吃上一年。”

    “这件事,及之你不用担心。”吕惠卿信誓旦旦。

    他最近刚收到吕嘉问的私信,信上除了说朝廷内部政争,也说了钱粮绝对不是问题。吕嘉问在三司看过全国的账簿,有把握为河北河东提供足够的粮秣和资材。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4)

    元佑元年腊月底的一天午后,大名府府衙兼河北经略安抚使、马步军都总管行辕中的大小官吏们,亲眼目睹了一府之尊、一路之帅、宣徽南院使吕惠卿吕相公,亲自将一位武官送出厅外。

    那位武官,既不是吕惠卿的副手,也不是朝廷派来的军帅,不过是高阳关路的兵马都监。

    一路兵马都监的地位不低,且又是一名统管数千兵马的正将,已经是能够上殿参加朝会的等级了。可放在曾入两府任官、现任的宣徽南院使的面前,那就什么都不是了。如此厚遇一武夫,而且还是蕃官,吕惠卿的做法未免显得太掉价。

    此事不仅在府衙中传播,也在区区半日之内,传遍了整个大名府城中的各个衙门。

    “何以至此……”河北转运使李常摇头。

    河北转运使李常,是位性子老派的文臣,看不惯吕惠卿这种对武将太过放低姿态的行为。

    “士宣,你怎么看?”他问着身边的下属。

    “今日之事,运使何所问也?宣徽相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字士宣的河北转运判官唐义问,乃是前参政唐介之子。变法之初,唐介曾与王安石在中书门下内为同僚,当时政事堂中五位宰执,有‘生老病死苦’的戏称。其中的‘生’自是生气勃勃的王安石,而‘死’,便是被气得发疽痈而亡的唐介。

    因为唐介之事,唐义问对王安石、吕惠卿有着很重的心结,又是在李常的面前,倒是什么都敢说。

    “士宣……”

    李常苦笑起来。他不意外唐义问的愤然之言,但他这话说得太大声,外面都是耳朵,传出去就又是一场府漕之争了。

    唐义问愤愤然:“今日是刘绍能,明日还有张绍能、李绍能。宣徽相公调进河北来的旧部,可不只一个。等到他们都来了一遍大名府,河北禁军就要过界河了!”

    李常暗暗一叹。唐义问说的其实没有错。

    这一年来,吕惠卿从关西调来的将官有好几个,甚至包括那位刘都监在内,还有两位已转入了汉官序列的蕃官。

    本来世人都以为吕惠卿这是为了提拔旧部,给他们一个机会,免得在裁汰整编西军的过程中成为牺牲品。

    就像韩冈,保了多少旧部继续留在关西军中带兵不说,又往河东、安西等处安排人,最近西南方向要动刀兵,他还从西军中点了一批有功将校去帮忙,好让他们挣些军功以保全自身。

    可如今耶律乙辛篡位,宋辽两国局势再度紧张起来,就能看到吕惠卿心思的深远。可以说是到了河北之后,就开始为未来的战争做准备了。

    有了这些将校任官边境之上,边衅随时都能挑起——只需吕惠卿的一句话。以吕惠卿对耶律乙辛篡逆一事的表态,战争或许已经不可避免。

    就是粮草军资也不算什么问题,至少河北钱粮,皆在吕惠卿耳目所及的范围内,有多少他都一清二楚,河北漕司想要推托都很困难。

    河北路转运判官不只唐义问一人,吕惠卿的弟弟吕温卿是另外一位转运判官。

    吕温卿是在半年前被调来任上,尽管兄弟二人,一任亲民,一在监司,其实应该避忌。但吕惠卿地位太高,而转运判官则不值一提,也没哪个御史多说废话。可现在看来,似乎又是吕惠卿布局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他听到传言之后,便告了假,急匆匆的回去要问个究竟。

    ……………………

    “兄长待刘绍能礼遇过重,区区一都监,可能受得起?!”

    对于吕惠卿的做法,吕温卿有几分不解,又有几分愤懑,对一个武将如此礼待,传到京城,成为笑柄还是小事,被人借题发挥,说吕惠卿有异志,可就麻烦大了。

    但吕温卿的愤愤之言宛如丢进枯井的石头,连一点涟漪都没有泛起。

    书房的院子前,吕惠卿正拿着把剪刀,弯着腰专心致志的修剪着一株盆松。

    叶偃枝盘的矮松生长在青灰色的浅盆中,树下青苔碧绿,树上针叶苍翠。枝干虬曲,干上鳞生,如蟠龙潜卧。如此一株盆松,古意盎然,仿佛百年之物,却又因满盆苍翠而显得生气勃勃,实是匠心独运,大家手笔。

    吕惠卿手持剪刀,就绕着这盆栽打转,过了半日,才用剪刀截下了小指尖大小的一截枝桠来。尽管少了只是一点点,但盆中的虬龙却更加生动了几分,仿佛有了灵气。

    半天的时间,仅仅是动了一下剪刀,吕惠卿抬起头时,额头上已经蒙了一层薄汗。

    吕温卿给憋得不行,见吕惠卿终于停了手,忙忙又要说话,不提防一柄剪刀突然伸到眼前。

    吕温卿被吓得一个倒仰,这时却听到吕惠卿慢悠悠的声音,“三哥,你看这剪刀。”

    “剪刀?”

    吕温卿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低头仔细去看。

    正常的剪刀手柄与刀刃一样长,而吕惠卿手中的这柄剪刀,刀刃只有手柄的一半,且是圆头。

    “柄长刃短,一臂是另一臂的两倍,用此剪,当可省上一半力道。”

    气学如今已可算是显学,大凡士大夫,多多少少都对光学和力学上的知识懂上一点。力臂力矩之类的理论,只要上过街看过商贩称米称货,多少都能有些印象。

    他看了看吕惠卿,小心猜测着:“……是事半功倍的意思?”

    吕惠卿嘴角向下拉了一点,抬了抬手,道:“看刃口。”

    剪刀刃口处隐见锋光,闪亮如银,与黝黑的剪刀刀身形成鲜明的对比。

    吕温卿看得仔细了一点,抬头用不太肯定的语气问道:“这是夹钢?”

    “是夹钢!”吕惠卿点头,又将剪刀架在盆松上。

    吕温卿不明所以,却见吕惠卿手指一动,剪刀刀刃在盆松上上下一合,小指粗细的枝干应声而落。

    吕温卿惊叫了一声,一盆能入画入诗的杰作,就这么一剪刀给毁掉了。

    “看到没有。”吕惠卿手指轻轻抹过刃口,“连剪刀都用上夹钢来造了。再怕辽人,又是为何?”

    的确,如今夹钢和折锻的技术即便是对州县中的普通铁匠来说,也并不是秘密,夹钢甚至百炼钢的刀剑,只要不是名家出品,最多也就十几贯。而锻钢同样不比过往那么金贵。斩马刀、腰刀几乎都是夹钢的,而官造剪刀,

    “可刘绍能……”吕温卿欲言又止。

    “此事愚兄自有一番计较。”

    吕惠卿放下了剪刀,绕过书房,慢慢向后院走去,吕温卿连忙跟了上去。

    大名府衙的后花园是文彦博任官大名府、做北京留守时翻建。那一次的翻建,并没有多修补建筑,反而拆了两栋破旧的楼阁,掘了池塘,以一道小桥将旧有的两片梅林连做了一处。

    这样的改建没怎么花钱,改动也不算大,却让花园平添了一分大气。吕惠卿当初入住此处时,曾多次感叹文彦博为相多年,手底下的确有人才。

    梅花此时未开,池塘则几乎连底都冻住了,只有几株松柏常青。

    吕惠卿漫步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你可知河北诸将之中,对先帝最忠心的就是刘绍能。”

    “为何?”

    “他是蕃人。”

    “是。”吕温卿点头,这当然不是秘密,“保安军,横山蕃。”

    “刘绍能世代居于横山之中,其父怀忠亦闻名西鄙。元昊叛时,曾以王爵诱之。怀忠斩使毁书,之后殁于王事。尽管如此,刘绍能依然免不了为人猜忌。”

    “免不了的。”吕温卿点头道。同样的情况,发生过太多次。多少部族在宋夏两边来回反复,任何一个蕃官,在宋人眼中,首先是叛逆的预备军,然后才是可能中的友军。

    吕惠卿走上小桥,凭栏而望,“而且西贼惯会用间,他这个蕃官没少受罪,数次面临牢狱之灾,还是先帝说了一句公道话,‘绍能战功最多,忠勇第一,此必夏人畏忌,为间害之计耳’。因为这句话,刘绍能对先帝忠心耿耿,几次上阵都不顾生死。”

    “是这样啊……”吕温卿多多少少明白了一点吕惠卿的想法。

    “如今愚兄厚遇此人,也是希望他能够感念这点恩德,有所回报。”

    施恩望报,自不是什么美德,何论是以阵上拼命作为回报?吴起给士兵吸疮中脓水,让那士兵的母亲痛哭流涕;吕惠卿送人送上那么远,私心也是昭彰可见。

    “士为知己者死。现如今,哪个士人能做到?”吕惠卿自嘲的笑了一下,王安石于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也不会为了王安石,而去赌上自己的未来,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倒是蕃人朴实,懂得知恩图报,在这一点上,刘绍能比一干‘正人君子’可要强得多了。”

    “只是……”吕温卿道,“只是刘舜卿在雄州啊!”

    “刘舜卿离得远了点。河东之将,再是有名,也管不到西军头上。同时三千兵马的正将,刘绍能没必要听他的话。”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5)

    【第二更】

    现任雄州知州刘舜卿,是河东功勋卓著的名将。地位、声望皆非普通将领可比。

    如果当初他没有被调离代州,辽军不可能偷袭雁门得手,更不可能拿下代州,然后一路打到太原府。而刘舜卿曾为韩冈旧属,亦曾得韩冈举荐,如今他受命镇守雄州,刘绍能想做什么,都会被他给盯着。

    幸好有一件事,大宋对军中的祖制是大小相制,刘绍能若只听吕惠卿的话,不理睬刘舜卿,刘舜卿也拿他没办法。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相应的,如果刘舜卿不想理会吕惠卿,吕惠卿也不可能直接将他给撤职查办。同样是只能设法寻其错处,然后上表弹劾。

    不过以吕惠卿的地位,他说出来的话份量自是要比刘舜卿重得多,而他在御史台和河北诸监司中的影响力,也不是刘舜卿能比。若真有必要,请走刘舜卿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吕温卿紧皱着眉,欲言又止。

    吕惠卿的想法,他这个做弟弟多多少少能够体会一二。

    可刘舜卿能在雄州这个大镇出任知州,背后未必没有韩冈为其张目。当年韩冈第一次为河东帅臣,时任代州知州的刘舜卿便因为亲附韩冈,在战后立刻被调离,间接导致了前年辽军得以入寇河东。现如今刘舜卿镇守在比代州更为紧要的位置上,未尝不是韩冈给他的补偿。

    “放心。”吕惠卿笑道,“刘舜卿也只是一个人。”

    雄州只是河北千里国境的其中一个州而已,最多因为是高阳关路第一道防线,而地位更高一点。可雄州向东还有沧州,向西更是有真定府、定州、保州等军州。河北四路,除去大名府路外,位于缘边区域的可是有高阳关、真定府、定州三路。

    知定州的是蔡延庆,定州路的路治所在。这是绝对不可能听他吕惠卿指使的主,以他的资历、地位和性格,也不可能听任何人使唤。不过功名之心,人皆有之。看着当年在堂上连座位都没有的后生小辈身后都能张起清凉伞,而自己一事无成,吕惠卿相信,蔡延庆不会没有想法。

    “那南面呢?”吕温卿用着更低的声音问道,“那个灌园子……”

    “不必担心。”

    吕惠卿的语气很平淡,听起来不是很在意韩冈的样子。

    韩冈在河北路上的声望,不会比他在陕西、河东差到哪里。但他在河北禁军中的影响力,完全没有他在西军和河东军中要高。而韩冈的表兄李信,因为那一次北进的惨败,在河北禁军军中的声望也跌倒了谷底。

    尽管如此,吕惠卿也不会自大的认为在河北军中,能够跟韩冈直接比拼影响力。韩冈的影响力再低,也是相对于他本人在陕西、河东的水平,其他人如何能比得上?

    军中医疗制度的确立,种痘法的推行,以及累累军功和一桩桩发明,让韩冈在军中的声望无人能及。其他文官要恩威并施才能控制的军队,他出来亮个相就足够了。

    可县官不如现管,韩冈远在东京,而吕惠卿他现在就在这里。

    作为安抚使,吕惠卿手上的军权其实极其有限。想要调动任何一部禁军,都要经过朝廷的同意。即便是调动数百厢军修补大名府河防,事后也必须要向朝廷报备。

    所谓安抚,只是安靖地方而已,又非宣布威灵的宣抚使,连经略的名衔都给去掉了,单纯的安抚使,根本没有对外作战的权力。

    可是如若敌国侵犯疆界,攻击边寨,指挥守军进行反击,朝廷绝不可能对此进行责难。

    刘绍能身在雄州,直面辽境,帐下数千兵马的驻地控扼要冲,一旦边地有警,立刻就能出兵。那时候,朝廷想不打都不成了。

    吕温卿却不能不担心,吕惠卿仅仅一句话,如何能让他安心,“但介甫平章如今也压不倒韩冈,太后总是偏帮着他。”

    韩冈的资望,在朝野中自无法跟王安石相比,但说起对太后的影响力,王安石就要瞠乎其后。至于其他人,那就差得更远了。

    “那是在边境无警的情况下,万一边境有警,他若还想要点颜面,就不可能再反对出兵。”

    “啊……说得也是。”吕温卿被说服了。

    不是因为吕惠卿的言辞,而是看到兄长的表情,让他相信吕惠卿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耶律乙辛篡位,辽国人心必乱。若大宋坐视不理,数年间,他就能坐稳皇位。如果官军北进讨逆,原本只能隐忍的辽国忠臣,就有了举义的机会。机会不是等来的,是打出来的。”吕惠卿沿着池塘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边走边说,“如今士林清议,民间议论,皆曰可战。国中兵精粮足,也非旧日可比。不趁辽国人心混乱时进攻,更待何时?”

    “的确如兄长所说,外面连卖云吞的小贩,都说要趁着辽国内乱去打上一场了。要是必须得出兵,谅那灌园子也只能附议,不至于像文相公当年一般,连脸皮都能不要。”吕温卿又笑着低声说,“听说他当年被介甫平章硬是派去在横山,明说不要任何功劳,可他还是尽心尽力。像他这般重名,想必不会故意再从中阻挠兵械粮秣的转运。”

    吕惠卿轻轻摇头,向前走去,他可不会相信韩冈的品性。

    韩冈当年在横山尽心尽力,是因为他有恃无恐。有韩绛那样的主帅,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打个平手,占下一小片地来,十万兵马劳而无功。看透了这一点,韩冈又有什么不敢用心做的?放到现在,韩冈如何会给自己这个机会?

    王安石是平章军国重事,而韩冈只是一个参知政事。两者之间的差距,绝不仅仅在地位上。这一点,在战争期间,会分外明显的表现出来。

    探手拂过池畔的枯枝,吕惠卿道:“河北动刀兵,漕司最为重要,李公择精擅会计之术,可惜不能助我。”

    吕温卿明白吕惠卿的心意:“兄长放心,本地的粮秣供给,小弟会尽心尽力。”

    “那就好。”吕惠卿了解自己兄弟的才干,也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河北路转运判官,已经有足够高的资格去为三军的粮秣操心,也能够适时的派出转运使的干扰。

    河北转运使路曾为一路,后分为东西二路,仁宗时再次并为一路,熙宁六年又分为东西两路,等到前岁宋辽百万大军战于河北、河东时,为了方便河北路军略,河北东路、河北西路再一次合并,战后也没有再变动过。

    河北帅司、漕司居于一城,自然多有龃龉。吕惠卿与李常从变法开始,就没合得来过。如今坐在一座城中任职,李常还有监察大名府治政的权力,两边当然

    李常在第一次廷推时,是韩冈的支持者,之后便被任命为河北转运使。这一年来,也在河北站稳了脚跟,要不是自己设法将兄弟调往漕司任职,许多盘算,现在都没机会去施行。

    吕惠卿在池畔的凉亭中坐定下来,远远跟在后面的仆役,纷纷上来,摆好暖炉、香炉,架好防风的帐子,摆上各色果品、糕点和热饮子,又摆好了酒水和温酒的器具,做好这一切,又全都退了下去,留下一个可以让吕氏兄弟继续座谈的空间。

    吕温卿亲自给兄长温酒,吕惠卿则按着不知配合什么曲调的拍子,轻轻拍着自己的腿。状似悠闲,一无所虑。

    吕惠卿并不担心韩冈会一直压在自己头上,尤其是韩冈在皇权之争中卷得太过深入之后。

    向太后能信任王安石,能信任韩冈,能信任韩绛、张璪,能信任章惇、苏颂,但太后绝不会信任当时并不在文德殿上的他吕惠卿。

    吕惠卿知道这是自己如今最大的缺憾之处。可相对而言,对皇权的牵涉没那么深,也就少了许多挂碍,真到了难以预测的日后,这就是好处。

    而如今只要韩冈还幻想着一石二鸟,一边做他的宗师,维持着好名声,一边还要在朝堂上压倒新党,那么就注定他难以成事。

    纵使是天子都做不得快意事,必须得学会放弃。仁宗皇帝连宠爱的嫔妃都保不住,何况臣子?

    能舍故能得,韩冈过去做得很好,为了推广气学,连高官厚禄和累累功绩都能舍弃,可如今却不见当年让先帝与宰辅都哑口无言的灵气了。

    看到现在的韩冈,吕惠卿也只能说如今的他是在太贪心了,过去的成功冲昏了韩冈的头脑,思虑太幼稚,想得也太简单。

    温酒壶中的酒渐渐热了,酒香四溢,吕温卿为吕惠卿和自家满上酒,端起酒盏,他说道:“小弟在这里先预祝兄长能够旗开得胜,收复燕云。”

    “燕云。”吕惠卿端起了酒杯,头也摇了起来,“倒是可以去想想。”

    他冲呆愣的吕温卿笑了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愚兄的打算,一开始就不是燕云。”

第12章 锋芒早现意已彰(16)

    元佑元年腊月廿九,耶律乙辛登上禅让台的消息终于传到了京城。

    耶律乙辛的篡逆,大宋朝臣们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当真被确认,还是有几分难以置信。

    五代之后的大宋,能亲眼看到一个谋朝篡位的逆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于此同时,辽国的新年号也一并传到了宋人的耳中。

    “天统。”章惇咂着嘴,“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好大的口气。”

    曾孝宽笑道:“其实北虏大多不读书,起个正统为号更能让人明白。”

    “正统……”章惇笑了起来,“耶律乙辛当真这么不要脸,还真的不好对付了。子容兄?”

    “啊,说得是。”苏颂很是勉强的附和了一下。

    苏颂心情显得更加沉重一点。

    如今大宋朝野为攻辽还是不攻辽各执一端,争执不下,其肇因便是耶律乙辛篡位一事。之前,尚无确切消息,双方的争执一直拖了下来,可到了今日,已经到了不能不决断的时候了。

    现在还只是孤证,再过两日,从不同渠道得到证实,如何对待耶律乙辛的辽国便再无拖延的余地。

    开战,到底能不能打赢辽人,谁都没有把握,除了吕惠卿在外叫嚣之外,知兵的宰辅,都在担心粮草资源的问题。而支持开战的王安石,话里话外,也是寄希望于通过战争来引发辽国内乱,而后趁机胜之。

    要说不开战,士林清议、民间舆论皆曰可战,几位宰辅如何压得住悠悠众口?即便不理会,可吕惠卿的独断独行,如何制止?多少战事,都是先从边境开始,最典型的就是交趾之战。至少大宋这边两任邕州知州先行整军备战,是确凿无疑的。

    从宰相的角度,当然不希望在军国重事上被臣僚所挟持,但是要想变动吕惠卿这一宰辅级重臣的职位,就必须要有太后的许可。

    之前向太后并没有对此做出决定。曾经通过对入寇辽人的反击,确立了自己在朝堂中的地位,向太后有很强的开战倾向。

    韩冈尽管反对,却也没有主动去发挥他对太后的影响力,这让吕惠卿等支持开战的朝臣,得以安坐朝堂内外,继续鼓吹战争。

    话说回来,王安石当朝元老,声望无人能比,吕惠卿在朝中也是根基深厚,整个新党在他们身后,急切之间,即便是先帝在位,想把此等重臣给打压下去,也没那么容易。

    天下万民,如今都视此时为攻辽良机。而韩冈逆民心而动,名声不免受损。

    对那些愚民来说,韩冈依然需要顶礼膜拜的药王弟子,但在士林中,那些儒生又会如何想韩冈?他们可不是愚民,考中进士就能当成文曲星了,在士大夫眼中,韩冈在学术上,可算得上是自创一派的宗师,可绝不是什么神仙人物,没必要敬畏如神。

    一旦韩冈的名声被破坏了,气学的地位不问可知。

    ‘玉昆啊玉昆。’苏颂心中念叨着,‘现在不是写书的时候吧。’

    ……………………

    转脸就要是新年了,两府之一的枢密院要处理的事务比平日多了几倍。日常能聊天的时间也没有多少,何况枢密院中的几位枢密的交情,也没好到可以没事就聊天。

    耶律乙辛正式登基的消息,虽然让决定开战与否成了近在眼前的急务,但毕竟还没到眼前。

    聊了两句,几位枢密使就各自回去处理公事,曾孝宽进厅前,往苏颂的方向看了一眼,那一位枢密院中年岁最长的老臣,正皱着眉头,显得极为忧心。

    而另一侧的章惇,却神色恬淡,完全没有困扰的样子。

    章惇的反应,印证了曾孝宽一直以来的猜测,暗暗地点了点头。

    ……………………

    章惇平平静静的走回自己的公厅,即便耶律乙辛已经做了皇帝,现在也还不是作出决定的时候。

    这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北上攻辽的态度始终暧昧难明,尽管他也反对出兵,可说道具体怎么应对战事时,章惇却退到了后面。万一事情有变,肯定会改弦更张。名垂青史的机会,没有哪位儒臣能够不动心。

    当朝廷决定伐辽,到底谁为主帅?

    韩冈对于不出兵的坚持,等于是退出了帅位的争夺。少了一个呼声最高的竞争者,其他人的机会立刻就大了许多。

    平灭辽国的主帅,吕惠卿想做,章惇当也想做。

    但这个主帅之位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坐上去的,章惇和吕惠卿,谁能让北地军民心服口服?他们可比不上韩冈,亮亮名号就能让军中健儿奋勇争先,也比不上韩冈,一句话可让地方豪强都俯首帖耳,更比不上韩冈,将旗号一张,就可让北虏、西贼都望而生畏。

    更何况这一战的准备还没开始,章惇岂是会愿意不明不白的上前线去。

    一旦他上来前线,后方交给谁?韩冈吗?还是那些不靠谱的同僚?

    说实话,十万级的举国之战,章惇不相信任何人。

    河东、河北的资源远不足以支撑大战,就是韩冈这等巧媳妇也变不出钱来。

    任何一场对外战争,都要一路、甚至几路的资源来支持。

    对西夏时,陕西、河东以五倍、六倍于党项的人口,方才支撑起了连年战事。而为了封锁党项的铁鹞子,更是集中了举国之力,才在陕北崇山峻岭之间修建起了一条千里防线。

    辽国的实力十倍于西夏,想要进攻这样的大国,没有中枢居中运作,聚合天下财赋,向前线输送,战事如何能支撑得下去?

    吕惠卿好战,是他别有一番心思。都是带过兵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粮秣的重要性?对军需输送的底细也是门清。真要到两国鏖兵时,怕他也是避之不及。

    …………………………

    曾孝宽回到公厅中坐下,摆在案头上的茶汤正冒着热气。

    案头上的公文,依然厚厚一堆,似乎从早上开始就完全没有变动过。天知道,方才他出去之前,已经批复了不知多少本了。

    曾孝宽很是难解吕惠卿的想法。

    在过去,吕惠卿的心思还是很容易让人看透。比如他明明对经学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却偏偏要去为王安石修《三经新义》;当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推荐他进入东府后,便急切的推出了手实法——吕惠卿的想法,实在是太明显了。

    相形之下,韩冈过去的行事风格才当得起渊深莫测四个字,或者说,总是与常人的思路拧着来,让人猜不到。

    可这一回,吕惠卿的想法却同样的让人难以明白。

    打仗的事,曾孝宽不觉得自己能胜过有经验又在边地的吕惠卿,可兵要吃粮却是不用多说的。

    前方打仗,就要后方尽力供给,若后方不能供给得上,这一仗不用打也知道是输定了。

    朝中中层如今充满了新党成员,若有王安石在朝中领导,说不定的确能保证前方的粮饷供给。

    臣子能够架空皇帝,而几乎控制了在京百司的新党,加上王安石,或许可以保证一干反对出兵的宰辅,无法干扰前线的战局。

    只是那其中有韩冈啊!

    在军事上,韩冈一个人的破坏力比起其他宰辅加起来都要大。

    虽说当年韩冈在罗兀城表现得很正直,可吕惠卿愿意将胜负放在韩冈的节操上?到了他这个位置,又有谁会相信其他同僚的品德?

    正猜测着,曾孝宽随意翻动着公文的手,突然定住了。

    这是从河东递上来的奏章,并代轨道通车后,军需转运节省下来的时间。

    轨道?

    河东的轨道,只修到了太原,从太原往京师来,是太行山,所以依照计划是往南修到关中去。韩冈的意见就有一条是要等联通关中和河东的轨道,以及京师通河北,京师通泗州的轨道全线通车之后,再去考虑对辽作战。

    曾孝宽站了起来,走到架阁前自行翻找起来。

    找了一阵,便翻到一叠抄写下来的副本。这是前段时间,他特意让人送过来的。

    翻了一下,里面的纪录便印证了他的记忆。通过轨道,的确有可能解决粮秣军需的运输问题。

    如果紧急修筑河北段的轨道,并不是不可能,至少有河东的先例。

    河北有着足够的人力,甚至铺设的路线位置,也已经勘探了多年,调来能工巧匠,征发起民夫,直接就可以动工。

    沿途虽然要征用民间田宅,可大义在前,即便是阀阅世家,也不敢阻拦片刻须臾。而且有韩冈提议的干线支线之分,恐怕相州韩家,巴不得轨道能早一点修到他家门口。

    这是不是推动了吕惠卿开战想法的一个原因?

    ……………………

    王旖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前面的灯亮着,韩冈坐在桌前,正写着些什么。

    “官人,怎么还不睡?”

    “想到下一段怎么写了,就起来记下来,免得明天起来忘掉。”

    王旖披了衣服起来,好奇的问道:“不是为了辽国?”

    “吕惠卿能有几分是想争打仗?不过是想沾点便宜罢了。”

    王旖在韩冈身边坐下,“以北虏之势,岂有便宜可占?”

    “在他的位置上,什么都不做就没有机会,只有先做了,才能找到回两府的机会。”韩冈停下笔,冷笑道,“左右败了也不过外任几年,还是跟现在一样,你说他赌还是不赌?”

    “可爹爹呢?”王旖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跟吕惠卿一样的想法。

    “以吕吉甫的关系,要说服岳父可就简单了。”韩冈笑着,冲妻子招了招手,“来,看看为夫的这几段写得怎么样?”

    王旖依言接了刚刚写好的一段字纸,韩冈在旁轻轻敲着桌子,吕惠卿的想法,现在看了一阵,还真的不难猜。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一)

    因为昨日的消息,韩冈起得早了一点。走进待漏院中时,才是五更天。

    不过明日是正旦,今天需要处理的事不少,韩冈没睡多久就自动醒来了。

    厅中只有韩绛,见到韩冈来,起身走到厅门外,笑道:“待漏院中少见玉昆。”

    韩冈先行了礼,道:“总是起得晚,每日都只能赶在皇城门开时才到。也就没什么机会来这里做一做。”

    “怕也是喜欢热闹一点。”韩绛笑着,与韩冈携手进厅。

    “也不独韩冈一人。”

    “的确,也就郭仲通还能陪老夫在这里说说话。”

    待漏院是百官晨集准备朝拜之所。宰臣待漏院,位于宣德门西侧,宰辅们参加早朝,抵达皇城外时,可以至待漏院中休息,免得在城门外吹风。

    冬天的待漏院,炉火生得很旺,室内暖洋洋的,甚至显得有些燥热了,让穿戴整齐的韩冈很不舒服。

    韩冈往日极少往待漏院来,一般都是卡在点上进皇城,懒得进进出出,更不愿早起。

    宰辅们在待漏院休息的次数也不多,大部分时候也都是跟韩冈一样,卡在晨钟敲响、皇城城门开启前后,抵达宣德楼下。

    但今天韩冈到得稍早,不想在外面吹风,干脆就进来歇一歇。只不过,方才韩绛说的两府宰臣中,除了他外的另外一个待漏院的常客却还没到。

    “今天怎么就子华相公一位?”

    韩绛知道韩冈想问谁:“郭仲通今天告病了。”

    韩冈神情一凛,“什么病?”

    郭逵年纪大了,一点小病都是大事。尽管他是武官,可他若告病辞官,依然会对朝堂局势有着很大的影响。

    “北病。”韩绛吐出两个字,端起茶盏慢慢的抿了一口。

    韩冈愣了一下神,方才明白过来。失笑道,“病来如山倒,还真是一点不假。”

    昨天耶律乙辛篡位的消息传来,今天多半就要在朝堂上争个胜负了——新年在即,在京百司连开封府在内早封了印,公务一概等来年再办,但军国大事是不能耽搁的。

    郭逵嗅到了风色,不敢卷进来。

    不过只要不是当真发病了就好。如今天寒地冻的,室内室外温差很大,一个不注意就会感冒。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感冒若是变成肺炎,就要面对鬼门关了。

    韩绛叹了一声:“郭仲通他也是难做。”

    没到最后的关头,他表示一下意见,但真要两边对垒,郭逵这等武臣真还不敢乱掺和。

    “但他当真这般说?”韩冈笑问。

    “对外当然是外感风寒。”韩绛无奈的笑着,又道:“今天怕会有不少人告病。遇到这种时候,告病的总不会少。”

    韩冈笑了一声,朝堂中人告病,真病的时候的确不算多,总是避风头的时候更多一点。

    “‘知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宰相,可不慎欤?’”王禹偁的《待漏院记》,以青石碑嵌在待漏院的墙上,被岁月模糊了字迹,不过还有一副是吕夷简亲笔所录,挂在正厅中的墙壁上,韩冈念了一句,对韩绛叹道,“能独善其身、谨慎从事,总比胆大妄为要好。吾等宰辅,一言一行,攸关天下万民,岂能不慎?”

    可能是想起了罗兀城的旧事,韩绛的神色变得沉郁起来,“的确是要谨慎才是。”他抬眼看韩冈,“玉昆,你当真觉得此时平辽不可行?”

    韩冈不指望韩绛能够如何帮自己,但只要他有所倾向,那就足够了。

    “这一次,家岳和吕吉甫何曾想过举兵平辽,恢复幽燕?否则就该上一道平北策,将方略说个清楚明白。”

    “战端一开,北虏主力南下,其身后必有起事之人。”

    “将攻辽胜利的希望寄托在辽人的忠义上,家岳和吕吉甫不会办这样的蠢事。”

    韩绛脸色稍变,“哦,那在玉昆看来,介甫和吕惠卿主张对辽开战,会是什么原因?”

    韩冈笑了一下,“相公当是已经猜到了,何须韩冈多嘴?”

    “……至少不会败,是也不是?”韩绛肃容问道。

    “有**成把握能成,这样的买卖当然可做。”韩冈像开玩笑一般的回答着。

    “但……为何玉昆你要反对?”

    “兵形如水,把握再大,也保不准一点意外就给输掉。如果再等几年,宋辽两国国势差距更大,那时候,就不是**成,而是近十成了……何况火炮军势未成,北地防备还没有开始调整,现在开战,还是显得太仓促了一点。”

    从一开始,韩冈都不认为开战之后,吕惠卿敢冲着析津府进兵,他依然是意在朝堂。

    虽然韩冈尚无法确认王安石是不是觉得把握十足,所以才对吕惠卿的提议顺水推舟,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却不当是政争的延续,他这么做错得是有些过头了。只是自己将黄裳放到西南,明面上的理由,也同样够牵强。

    唉。

    韩绛再次长声叹息。两府之中,数他对韩冈的战略眼光最为信服,韩冈说不宜作战,那的确是不宜作战。

    可是连韩冈都说有**成把握不会输,那么怎么去说服王安石放弃这个想法?

    避开了让人头疼的话题,韩冈和韩绛继续喝茶聊天,到了宣德门开,也没见第三位宰辅来到这间专属宰臣的待漏院中暂歇,已经报病的郭逵当然也没来。

    除了郭逵之外,两制以上重臣之中,有一个感冒发烧的,还有一个腹泻不止,又有报称头疼难忍,总之要等几天才能来上工。

    怕卷入党争到了这一步,多半是因为对新旧党争犹有余悸。

    不过文臣宰辅们倒是都到齐了,没有哪位宰执愿意留下一个怕事的印象,纵使选择中立,也不会投弃权票。

    入宫前,韩冈与王安石见了礼,又与匆匆而来的章惇打了个招呼,还见到了与他同来的侄子——嘉佑二年丁酉科的状元郎章衡。

    章衡比章惇年长十岁,仕途却不比章惇顺遂,今日却是为了陛辞。章惇向来不喜私亲,坐到枢密使的位置上,也不曾见对家里的亲戚有何照顾。

    章衡资历和身份完全可以更进一步,但是若朝中无人援引,也还是回不来。相对于章衡,章惇的另一位族亲,精擅兵事和治政的章楶才更有晋身高位的希望。

    章惇大概态度不会变,可万一王安石全力支持开战之议,那么他恐怕就会设法去寻找顶替吕惠卿出任主帅的办法。

    章楶现任代州知州,又有军功在身,有他在河东支持,章惇想争夺一下伐辽的主帅之位,几率不比吕惠卿要小。

    而王安石,韩冈就不想多考虑了,自家岳父已经做出了决定,想要说服他,大概只比登天简单点,尤其自己的理由还不那么充分。

    入了皇城,一班朝臣就在垂拱殿中等待着太后鸾驾的到来。韩冈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净鞭响起,思虑依然没有脱离即将到来的争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当韩冈从思绪中惊醒,发觉时间过去了太久了一点。

    为什么太后到现在还没到?

    一种既视感让韩冈陡然心悸。

    正当韩冈准备出来探究真相的时候,一名内侍慌慌张张的从后殿进入大殿中。

    是杨戬。

    殿中的每一位朝臣都认识这位跟在太后身边的阉宦,但依照上朝的规矩从来也不该由他先出来,而且后面更不见太后。

    平章军国的王安石神色大变,“太后!杨戬,太后怎么了?!”

    杨戬左右看看,想凑近了低声告知王安石。

    却听到韩绛的一声断喝,“还不快说!”

    杨戬吓得脚一软,差点没滚倒,肚子里的话也给惊出来了,“太后有恙,方才在来垂拱殿的路上晕倒了!”

    垂拱殿中,顿时一阵嗡嗡的窃窃低语响起。

    韩冈、章惇同时出列。

    “今日谁人殿上当值?”韩冈点起殿中的班直头领,“去通知王厚、李信,严守宫门,若无两府签押关文,不得放一人出入!”

    “种谔!”章惇大喊着统辖天武军的太尉之名,“还不速出殿去,守卫宫禁?!”

    拧脾气的种太尉都没空对章惇的呵斥皱眉,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咚冲出了殿。

    殿中气氛仿佛有铅汞压着。

    这怎么回事?

    太后当真是生病了,还是又出了什么意外?

    要是当真生病,太后的病情又怎么样了?如果没病,又是谁做了手脚。

    曾经的记忆在许多朝臣的脑海中泛起,很多人在午夜梦回时,还记得血溅朝堂的那一幕。难道今日要旧事重演?

    两府宰执相互间交换了一个眼神,韩绛提声道:“太后有恙,我等宰辅当去觐见太后!”

    底下的朝臣,骚动声更大的几分。

    若是天子有恙,宰辅直接去寝宫问安,一点问题没有。可现在是要去太后的寝殿,男女有别,可是一点都不合适。

    要不然,为何太后面见朝臣,要隔上一重屏风?

    但韩绛却不在乎,与王安石交流了一下,便对张璪道,“邃明,你来押班,退朝后便过来。其余宰臣,随老夫入内觐见。”

    杨戬愣愣的站着,不知道该拦还是不该拦。等到王安石和韩绛走到身边,他下意识的探出手,“平章,相公,此事……”

    话未说完,却被王安石随手一推,给推到了地上。

    王安石昂然而过,韩绛也视而不见。

    韩冈紧随前面的王安石、韩绛,走过杨戬的身边,低声抛下话,“还不快起来,前面领路。”

    脚步却不停,越过他,跟着向后宫过去。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

    太后有恙,而且是昏迷。

    这是要重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在上朝的半道上晕倒?!

    而且看杨戬慌慌张张赶出来通报的样子,就知道太后并没有来得及给他吩咐什么,肯定还没有醒过来。

    这样的病情谁也说不清是轻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会不会变成难以治愈的重症,甚至到了最坏的局面,更是让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后的病情就这么散布出去,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来,至少圣瑞宫那边肯定要动心思了——朱太妃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们为此面面相觑。

    这才太平几天功夫,怎么看着就要又乱起来了?

    皇后垂帘,上皇驾崩,太皇宫变,宫外就不说了,宫里面的事情都是一桩接着一桩,完全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这就由出乱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还是宫中不稳。那时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自清自净的都免不了要卷进漩涡里去。一个不好,就会翻船,这辈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浑水,挣上一份功劳的乱德之人,才会兴奋不已——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吕惠卿等待的机会没了。

    吕嘉问暗叹起来。他不是宰辅,没权力跟着往后殿去,只能随班退出宫中。

    而在外的吕惠卿为了回到两府班中来,费尽了心思,想要靠军功,太后这么一倒,什么辽国都要抛到闍婆国去了。倒是回归两府的希望,却多了那么一两分。

    被丢下的张璪看着已经走光了的前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班分领,在文德殿带着不厘务的朝臣向空无一人的御座行礼。而有实务的朝臣则是参加垂拱殿的常起居,这一朝会是天子和垂帘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众押班退朝,张璪还是第一次,但韩绛、韩冈都跑了,他不出面,礼仪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留下来,可韩绛偏偏留下了他张璪。

    也不知道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或许可以这么想,韩绛不希望韩冈留下来,让他有机会直接控制军队。

    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韩绛认为,韩冈作为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越早赶到慈寿殿,越是对病倒的太后有好处。

    只要不是韩绛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就好,张璪这么想着,一边出班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开始行礼。

    杨戬正冒汗,撑在地上的手连打了两次滑,差点没一头撞在黝沉的金砖上。

    宰辅亲自出手,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场面。

    上一回,是蔡确遭殃,这一回就落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纪老大,但力气可不小,尽管只是嫌杨戬挡道推了一下,但他跑过来之前,腿脚早都吓软了,别说体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决了。

    爬了几下,杨戬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张璪已经开始率领群臣参拜,杨戬小心翼翼的向后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过后殿,从后门出殿时,已经看不见先行一步的宰辅们的身影。

    杨戬的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已经通知到了,现在就得回去复命,还得尽快追上前面的宰辅。

    慈明宫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宫后侧,

    方才眼睁睁看着太后晕倒,杨戬在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跟着随行的宫女、内侍一起哭喊起来。还是多亏了同行的李宪反应快,一脚把杨戬踢醒过来,要他来垂拱殿通知一众宰辅。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杨戬右边的大腿上给李宪踹得一阵阵的抽痛,但他不敢耽搁,拖着腿,一拐一拐的着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卫都是一脸紧张,方才他们纵使没看见太后晕倒,至少也是亲眼看见太后的鸾驾在快到垂拱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原路返回,往后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杨戬相信他们都不糊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加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一窝蜂的往后面跑,再蠢也该明白了发生大事了。

    当真是大事。

    在犯过一次糊涂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圣瑞宫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爷哪里还可能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杨戬知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将阿弥陀佛翻来覆去的念了一遍又一遍。脚步尽可能的快速移动着,但前面还是不见几位宰辅的身影。

    从垂拱殿后的侧门出来,往慈寿宫赶过去,杨戬身后响起了笃笃笃的木底官靴的声音,脚步急促,仿佛有债主牵着恶狗在追。

    回头看看,张璪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明明除了韩冈一个,其他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腿脚利索?

    前面还没追到,后面倒是追上来了。

    既然已经看见了的张璪,杨戬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脚,向路侧退了两步。

    越过杨戬的时候,张璪扭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理会他,一路向前,匆匆赶到慈寿宫。

    太后所居的慈寿殿外殿中,王安石与韩绛领头,几位宰辅正面对着内殿的重门垂手恭立。

    张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辅皆是男子,又非医者,自不便进入太后日常安寝的内殿。

    但韩冈身负大名,自是应该进去;而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个见证,做岳父的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家女婿犯‘错’;王安石都进去了,为了不失首相之心,韩绛也得跟着一起入内;都进去三个人了,其他人也没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问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张璪过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的时候,韩冈还在外殿。韩冈不入内,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闯一位寡妇的闺房。

    心念如电转,张璪立刻提声问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对的是王安石和韩绛,却是向内发问。

    “吾无事。”内殿中传来一缕细若游丝的回声。

    “太后无事。”随后又是一名内侍尖细的复述。

    张璪的心咯噔一沉。听太后的声音就绝不是无事,虚弱气短,与平日里竭力想表现得稳重的声音迥然有异。只是音调中还能听得出是太后的声音。

    “张参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见。”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见群臣,张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声‘不敢’,然后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须要跟宰辅们见上一面的。

    宰辅们不敢妄闯太后闺房,那么太后就得强撑病体出来见一下宰辅。

    不出面让他们这些宰辅看个明白,谁也不敢保证门内正与他们说话的是太后,而不是声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必须要去质疑、印证。至少这一次必须要见面。

    “还有谁在里面?”

    回到同僚身边,张璪低声发问。他问得不清不楚,不过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只有御医,还有天子。”

    韩冈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

    “北面呢?”张璪冲北侧努努嘴。

    不用多问,韩冈也知道张璪指的是谁。

    “没过来。”

    张璪安心的舒了一口气,圣瑞宫中的朱太妃没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现在就在在内殿中,搂着天子跟太后说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

    张璪忽然皱眉,如果她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思沉稳,也不是什么好事。

    门内传来脚步声,张璪的身子立刻绷紧,微低下头,用余光死死盯着门口。

    脚步声很慢、很轻,不过很快就挪到了门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内侍,两名宫女,还有牵着天子的老宫人,再下来就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帘的一瞬间,张璪的视线从太后身上划过,脸颊蜡黄的,看不到半点血色,完全没有化妆。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让诸位卿家挂心了。”

    生病的时候还被逼迫着起来,太后也看不到什么怒气。只是有气无力,没有人扶着,便坐不稳的样子。但宫女和内侍却不敢近前搀扶,让太后坐下后,便松了手,以便让宰臣们确认。

    “臣韩绛叩见陛下。”

    确认了太后并未受人挟持,韩绛立刻俯身拜见太后。

    韩绛领头,宰辅们一个个都拜了下去。

    与其他宰辅不同,王安石很是无礼的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确认为止。韩冈也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一阵,而后才低下头去,与同僚们一起行礼。

    即便是宰辅,也少有能看见太后真容的时候,确认太后不是冒充,确认其并未被人挟持,最后在确认还有比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让王安石和韩冈安心下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三)

    “诸位卿家还请放心,只是小病而已。今日所积事务,待明日痊可,吾便会处置。”

    待宰臣们行过礼,太后用一个短句一个短句的慢慢说着话。

    “还请陛下安心养病。”王安石沉声说道,“外事不必忧心,庶务可依常交托于臣等,军国之事,若非急务,待陛下痊愈,再行处置不迟。”

    “便如此做。”

    韩绛紧跟着道,“陛下一身紧系百官三军和万民,只有陛下身体安康,吾等臣子才能安心。”

    “吾知道了。相公如此说,吾就放心了。”

    “太后放心,吾等当同心戮力,以安朝野。”章惇也说道。

    “嗯。”

    听到两府领袖和文武之首表态,向太后点点头,双眼半闭着,几句对话已经让她用掉了所有的气力。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韩冈暗暗叹了一声,劝道,“还请陛下先去安歇。”

    太后抬起眼皮,因病而黯淡起来的眸子盯了韩冈一眼,“好。”

    “宫中宿卫之事,还请陛下示下。”见太后就要走,章惇忙说道。

    太后摇摇头,“几位相公且商议着来。”

    说罢,又由一众宫人扶进了内殿中。

    小皇帝也跟在身后,一起离开了外殿,只是临去时的回头一瞥,让韩冈心中一凛。

    赵煦脸上的神情,是完完全全的冷漠,看不到半点担忧。

    恭送太后离开,王安石转回头,对两府宰执道:“太后病势如此,吾等当同心协力,共应时局。”

    “自当如此。”

    “平章请放心。”

    韩绛、曾孝宽先后说道。

    章惇与张璪也先后点头。

    “玉昆,你看太后的病情如何?”王安石转过来问韩冈。

    韩冈静静的看了王安石几眼,摇头道,“这得请几位医官来回答了,韩冈无由得知,不敢妄言。”

    王安石皱起眉,却知道瞪韩冈也没用,扭过头,招来旁边的杨戬,“去里面请刘作相来。若他现在给太后诊治,就把其他几位医官请一位出来。”

    杨戬请出来的依然是刘作相,领头给太后诊治的医官。

    王安石没有理会他的行礼,冷硬的问道:“太后的病情如何?”

    刘作相张口欲答,却被王安石打断,“不要说那些绕弯子的话。能不能脱罪,不在你嘴皮子上。直说你的诊断,太后到底是什么病。”

    不将病情说的太明白,说一些云山雾罩的术语,以便病情有变时可以脱罪,是医者的习惯,就像后世医生所开出来的药方,总是如同天书和鬼画符。但急脾气的王安石直接就堵上了,不给刘作相半点取巧的机会。

    刘作相张口结舌,愣了一下后,视线转到了韩冈的身上。

    韩冈点了点头,“直说!”

    “应是外感风寒。”

    刘作相的回答差点让人跳起来。

    “就这!?”章惇厉声问道。

    “还有就是国事太累了。”刘作相连忙答道。

    过来之前,宰辅们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听到、见到太后之后,他们依然心中忐忑,怕是怎样的恶疾重症,却没想到,主治太后的医官会说仅仅是风寒和疲累。

    “不是什么重症?”苏颂不放心的追问着。

    刘作相的声音低了三分,“暂时还没看出来,”

    “若是这样就最好了。”韩绛叹了一口气,算是安心了一点。

    “好了,刘作相你可以先去里面照料太后。”

    刘作相拱手答诺,正要回去,又听王安石道:“进去后,再叫两名不当事的医官出来。”

    “下官明白了。”

    刘作相拱拱手,进了内殿。半刻钟不到,便有两名医官来到外殿中。

    “你们都诊治过太后了吧?到底是什么病?”王安石追问着。

    几经盘问,宰辅们总算是确认了太后所得疾病。

    向太后的情况的确就是外感风寒,更有劳累过度的因素——几位御医方才排着队把过太后的脉象,给出了专业的意见,除了开出药方之外,就是要求太后好生休养。

    “如此下去,还是少不了。”章惇低声叹道。

    韩冈默默的点头。

    尽管这不是重症,但也让宰辅们惊出一身冷汗。

    女子毕竟体弱,朝务繁忙,而向太后责任心过重,不懂得偷懒,事无巨细都要一一看过,病就是这样给累出来的。

    如果向太后是在仁宗时进宫,多半不会如此勤勉。

    可惜她只在近距离看过英宗和丈夫熙宗两位皇帝。英宗是因为生病而不能上朝,一旦病愈,便十分勤政,而她的丈夫,更是开国以来列位天子中数一数二的勤勉。有这两个好榜样在前,向太后都不知道皇帝或代理皇帝这个工作其实可以变得很轻松。

    说起辍朝的次数和频率,仁宗皇帝都是压倒性的多。如果太后能够多学一学,不要每天视朝,文武朝臣会过得很轻松,她本人也会轻松一点。

    不过站在朝臣的位置上,劝太后疏怠国政的话,谁敢说出口?一出口,就是稳打稳的奸臣了。

    “待会儿再来问安吧。”王安石道。

    “最好还是一天一次,每次入觐都要起身,不利病体。”

    太后毕竟是女子之身。依礼制,见外臣时不能大喇喇的躺在床榻上,肯定得换好衣服起身来——在韩冈看来,也就是纯折腾。臣子每次入问,就折腾一回,每天两三回下来,原本只是小病,也会给折腾出大病来。

    “正如方才玉昆所说,太后的情况,的确不宜多入问,但宿卫之事交给阉人之手,也绝非一个好的选择。”

    “既然连入问都不方便,那么该如何安排宫中的宿卫?”章惇反问道。

    “……”

    一片静默声。没人对章惇的问题给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如果是天子染病,宰辅们早就入宫宿卫了,福宁殿正好有空房间可以入住。

    可现在是太后重病,实在有些不方便——怎么安排都不方便!

    臣子们不方便夜里住在宫城中。要都是韩绛、王安石这样的糟老头子倒也罢了,像韩冈这样的,留在宫中肯定免不了惹人非议。

    “宿卫的事先放一放。”张璪道,“正旦大典怎么办?看看今天都几月几日了?”

    “当如常举行。”

    “还请太后支撑一下。”

    韩绛和章惇两人回答道。

    随即就有人替太后抱不平,往少里说,太后也是辛苦了许久,都累出病来了,还要逼着她去上朝?

    “这个时候不养病,落下病根怎么办?”韩冈质问道。

    “但现在不支撑,辽国南下怎么办?有人谋逆又该怎么讲?”

    “若有人蠢到视此为谋逆良机,自有刀斧和白绫为他预备。如今太后有恙,正旦大典必须停办。”

    正旦大典因为太后的病情而宣告停办,辽使也好,其他国家的使节也好,都不用上殿来,配合大宋君臣演一场万邦来朝的戏码。

    辽国的正旦使是否能够上殿,过年前在朝野内外有很多人议论,大多各执一端,然后便争论起来。可太后一病,什么争议都没有了。

    至于在白沟对面的萧禧,自然是请他打道回府。大宋,是不可能接受一名逆贼派出的使节。

    只是正旦大朝会辍朝这件事,对绝大多数的京朝官来说,当然是一件好事。大部分的底层官员,在大朝会的大多数时间,全都是站在殿前广场上和大庆殿的门口通风处,一天下来,冻得跟冬天里被钓上来的黄河鲤鱼一样硬邦邦能当鼓槌。

    韩冈如此坚持,也没人反对他的意见,的确是得好生的养病。这个时候举行大典,只会将太后的病情折腾得更重上几分。

    韩冈其实还多想了一阵,遇上这等意外,吕惠卿还能打出什么牌?而太后的病情,会给原本就混乱的朝堂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不论由谁来发布命令,同样放在朝堂上,太后的事也肯定远比对辽开战更为重要一点。

    韩冈很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也知道有人在暗中窥伺。

    太后年纪不算很大,平常都很健康。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对于女性来说,那个最危险的关口也不可能会有了。但这个时代,三十余岁并非是可以高枕无忧的年龄。

    虽然没有进行过详细的普查,但跟据韩冈任官地方的所见所闻来看,大宋臣民的平均寿命也只勉强超过四十岁,这还是排除六七岁之前的夭折幼童的结果。

    而在宫中,三十多岁便薨了的嫔妃,数量也不少。如果从这一点来看,向太后的确得注意身体健康的问题了。

    若是向太后有什么不测,必然是朱太妃继太后之任,接着垂帘听政。

    这可就是让人无法安心的一件事。

    没哪位宰辅愿意看到小皇帝的生母掌控大权。这不仅意味着过去为向太后立下的功劳全都化为了泡影,也让有机会

    私心里想要废掉小皇帝的朝臣现在还不少。

    一个弑父的皇帝,要不是宰辅们硬撑着,正常的儒生哪个愿意向这样的皇帝叩拜?

    向太后垂帘听政一年多,章惇对她的表现还算满意。而朱太妃为太后,则很可能让小皇帝有了亲政的机会。

    找个名目,将这位皇帝给换掉,另选一位宗室登上皇位。

    若不是韩冈一意坚持,朝中不会有几个符合他。

    春秋中那位因为意外而弑父的世子,纵然不被春秋大义责难,可他依然没有做上许国国君。必须要为他自己做下的错事负责。而在一些朝臣看来,天子退位就是最好的负责方式。

    可若是凭己意废立天子,这与耶律乙辛何异。而且还不提力不从心的因素。

    韩冈知道,这一回会主动提出让小皇帝退位的臣子一个也不会有,纵然赵煦是实打实的弑父,但怎么做,朝堂上依然还有顾虑,也还有很多人念着熙宗皇帝的旧情。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二)

    太后有恙,而且是昏迷。

    这是要重到什么样的程度,才会在上朝的半道上晕倒?!

    而且看杨戬慌慌张张赶出来通报的样子,就知道太后并没有来得及给他吩咐什么,肯定还没有醒过来。

    这样的病情谁也说不清是轻是重,但至少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会不会变成难以治愈的重症,甚至到了最坏的局面,更是让人心中忐忑。

    如果太后的病情就这么散布出去,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情况。

    恐怕有心人立刻就多了起来,至少圣瑞宫那边肯定要动心思了——朱太妃盼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了。

    朝臣们为此面面相觑。

    这才太平几天功夫,怎么看着就要又乱起来了?

    皇后垂帘,上皇驾崩,太皇宫变,宫外就不说了,宫里面的事情都是一桩接着一桩,完全没消停过,好不容易安生了一年,这就由出乱子了。

    大部分朝臣最怕的还是宫中不稳。那时候,朝堂上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自清自净的都免不了要卷进漩涡里去。一个不好,就会翻船,这辈子的辛苦都要打水漂了。只有那些想趁着浑水,挣上一份功劳的乱德之人,才会兴奋不已——机会终于来了。

    不过吕惠卿等待的机会没了。

    吕嘉问暗叹起来。他不是宰辅,没权力跟着往后殿去,只能随班退出宫中。

    而在外的吕惠卿为了回到两府班中来,费尽了心思,想要靠军功,太后这么一倒,什么辽国都要抛到闍婆国去了。倒是回归两府的希望,却多了那么一两分。

    被丢下的张璪看着已经走光了的前排,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押班的差事是宰相和参知政事轮班分领,在文德殿带着不厘务的朝臣向空无一人的御座行礼。而有实务的朝臣则是参加垂拱殿的常起居,这一朝会是天子和垂帘太后必至。

    在垂拱殿率众押班退朝,张璪还是第一次,但韩绛、韩冈都跑了,他不出面,礼仪上其他朝臣真都不好走。

    正常应该是资历最浅的一位留下来,可韩绛偏偏留下了他张璪。

    也不知道这算是坏事还是好事,或许可以这么想,韩绛不希望韩冈留下来,让他有机会直接控制军队。

    当然,更有可能的就是韩绛认为,韩冈作为传说中的药王弟子,越早赶到慈寿殿,越是对病倒的太后有好处。

    只要不是韩绛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就好,张璪这么想着,一边出班领头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开始行礼。

    杨戬正冒汗,撑在地上的手连打了两次滑,差点没一头撞在黝沉的金砖上。

    宰辅亲自出手,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场面。

    上一回,是蔡确遭殃,这一回就落到了他这个小小的内侍身上了。

    王安石年纪老大,但力气可不小,尽管只是嫌杨戬挡道推了一下,但他跑过来之前,腿脚早都吓软了,别说体格高大的王平章一伸手,就是削瘦矮小的曾布还在这里的时候,也是一根手指就解决了。

    爬了几下,杨戬好不容易才起身。

    殿中张璪已经开始率领群臣参拜,杨戬小心翼翼的向后殿退出去。

    抄近路直接穿过后殿,从后门出殿时,已经看不见先行一步的宰辅们的身影。

    杨戬的脚步立刻就快了起来,已经通知到了,现在就得回去复命,还得尽快追上前面的宰辅。

    慈明宫是新修,位置在保慈宫后侧,

    方才眼睁睁看着太后晕倒,杨戬在旁魂飞魄散,整个人都懵了,跟着随行的宫女、内侍一起哭喊起来。还是多亏了同行的李宪反应快,一脚把杨戬踢醒过来,要他来垂拱殿通知一众宰辅。

    返回慈明殿的路上,杨戬右边的大腿上给李宪踹得一阵阵的抽痛,但他不敢耽搁,拖着腿,一拐一拐的着向前快步走着。

    沿途的班直禁卫都是一脸紧张,方才他们纵使没看见太后晕倒,至少也是亲眼看见太后的鸾驾在快到垂拱殿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就原路返回,往后面的慈明殿退回去。

    杨戬相信他们都不糊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更加上宰相、参政和枢密使们一窝蜂的往后面跑,再蠢也该明白了发生大事了。

    当真是大事。

    在犯过一次糊涂之后,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得到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偏偏又病倒了。万一有个什么不测,让圣瑞宫中的那一位得了志,老天爷哪里还可能给自己第三次机会?

    杨戬知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将阿弥陀佛翻来覆去的念了一遍又一遍。脚步尽可能的快速移动着,但前面还是不见几位宰辅的身影。

    从垂拱殿后的侧门出来,往慈寿宫赶过去,杨戬身后响起了笃笃笃的木底官靴的声音,脚步急促,仿佛有债主牵着恶狗在追。

    回头看看,张璪竟然已经追上来了。

    明明除了韩冈一个,其他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腿脚利索?

    前面还没追到,后面倒是追上来了。

    既然已经看见了的张璪,杨戬不敢再往前走,停了脚,向路侧退了两步。

    越过杨戬的时候,张璪扭头皱眉看了他一眼,却也没再理会他,一路向前,匆匆赶到慈寿宫。

    太后所居的慈寿殿外殿中,王安石与韩绛领头,几位宰辅正面对着内殿的重门垂手恭立。

    张璪感到有些意外,宰辅皆是男子,又非医者,自不便进入太后日常安寝的内殿。

    但韩冈身负大名,自是应该进去;而为避免瓜田李下之嫌,王安石也得一起跟着做个见证,做岳父的怎么也不会看着自家女婿犯‘错’;王安石都进去了,为了不失首相之心,韩绛也得跟着一起入内;都进去三个人了,其他人也没必要留在外面,一起探问太后,也免得各自心生猜忌。

    张璪过来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他没想到自己过来的时候,韩冈还在外殿。韩冈不入内,其他人可找不到理由去闯一位寡妇的闺房。

    心念如电转,张璪立刻提声问道,“平章,相公,太后可安好?”

    他面对的是王安石和韩绛,却是向内发问。

    “吾无事。”内殿中传来一缕细若游丝的回声。

    “太后无事。”随后又是一名内侍尖细的复述。

    张璪的心咯噔一沉。听太后的声音就绝不是无事,虚弱气短,与平日里竭力想表现得稳重的声音迥然有异。只是音调中还能听得出是太后的声音。

    “张参政少待,待吾更衣出见。”

    把重病的太后逼着出见群臣,张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连声‘不敢’,然后跟同僚们站在了一起。

    但太后是必须要跟宰辅们见上一面的。

    宰辅们不敢妄闯太后闺房,那么太后就得强撑病体出来见一下宰辅。

    不出面让他们这些宰辅看个明白,谁也不敢保证门内正与他们说话的是太后,而不是声音相像的另外一人。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他们都必须要去质疑、印证。至少这一次必须要见面。

    “还有谁在里面?”

    回到同僚身边,张璪低声发问。他问得不清不楚,不过他相信,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知道他在问什么。

    “只有御医,还有天子。”

    韩冈用同样低的声音回答道。

    “北面呢?”张璪冲北侧努努嘴。

    不用多问,韩冈也知道张璪指的是谁。

    “没过来。”

    张璪安心的舒了一口气,圣瑞宫中的朱太妃没过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要是她现在就在在内殿中,搂着天子跟太后说话,事情就麻烦了。

    不!!!

    张璪忽然皱眉,如果她不是因为怕事,而是心思沉稳,也不是什么好事。

    门内传来脚步声,张璪的身子立刻绷紧,微低下头,用余光死死盯着门口。

    脚步声很慢、很轻,不过很快就挪到了门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内侍,两名宫女,还有牵着天子的老宫人,再下来就被两名宫女搀扶着的太后。

    在低下眼帘的一瞬间,张璪的视线从太后身上划过,脸颊蜡黄的,看不到半点血色,完全没有化妆。衣冠倒是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外殿正中,就像是正式上朝一般。

    “让诸位卿家挂心了。”

    生病的时候还被逼迫着起来,太后也看不到什么怒气。只是有气无力,没有人扶着,便坐不稳的样子。但宫女和内侍却不敢近前搀扶,让太后坐下后,便松了手,以便让宰臣们确认。

    “臣韩绛叩见陛下。”

    确认了太后并未受人挟持,韩绛立刻俯身拜见太后。

    韩绛领头,宰辅们一个个都拜了下去。

    与其他宰辅不同,王安石很是无礼的盯着太后,直到可以确认为止。韩冈也盯着太后的脸看了一阵,而后才低下头去,与同僚们一起行礼。

    即便是宰辅,也少有能看见太后真容的时候,确认太后不是冒充,确认其并未被人挟持,最后在确认还有比较清醒的神智,如此才让王安石和韩冈安心下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五)

    【为上一章的事,再道一次歉。之前的晨奎错落天日近(四),因为一时迷糊,将(二)重发了一遍,后来改过来了,但肯定还有朋友没看到,这里就再说一下。对此,深表歉意。】

    “有日子没来这里了。”

    韩冈打量着今天落脚的地方,轻声的喟叹着。

    “是很久了。”

    童贯声音更轻,生怕打扰到感怀旧日的韩冈。

    福宁殿原本是内宫的中心,但前一任主人不在人世,而现任的主人,则跟着太后住在慈寿宫中。

    整座福宁宫空荡荡的没有人气,从正殿到偏殿,包括宰辅们将要宿卫的地方,人员数量,远远比不上要小上一倍还多的慈寿宫。

    正殿的方向上,能看见点点光亮,但绝没有天子还在那里时的灯火辉煌。

    上一回韩冈在此处休息,还是熙宗皇帝刚刚去世的时候。

    韩冈慢慢走在离宫墙不远的廊道间,感慨着时间。

    一转眼一年就过去了。

    “参政。”童贯方才离开了一下,现在又回来了,低声对韩冈道:“参政今晚的住处方才小人已经安排好了,只是今天有些仓促,才派人去收拾,得稍待片刻,还请参政宽宥。”

    “嗯,没关系。”

    “多谢参政。”童贯腰身弯了弯,又道:“王平章和郭枢密还没到,不过他们的屋子也备下了。总共三间房舍,参政打算选哪间?”

    韩冈想了想,“……就迎风的那间吧。平章和郭枢密年纪都大了,晚上受不得风。”他侧头瞥了一眼惊讶的童贯,“还是你想说,那几间房之前给修过了,不再漏风了?”

    “是,啊……不!”童贯连忙道,“回参政的话,那几间屋子的确都有些漏风。不过小人已经让人去找毡子贴着墙张挂起来,这样风就进不来了,炉子也安排人生火了。”

    韩冈站定脚,看着童贯道,“去了海外一趟,办事倒比以前要强了。”

    童贯笑得更加谦卑,“不敢当参政的赞,只是多了些历练,也开了眼界。不过还是在京城的时候,能多得几次参政的教诲,进益会更多一点。”

    韩冈笑了一笑,重又慢慢的向前走。

    慢慢走到今晚的住处,里面还在忙着铺陈摆设。

    就像童贯方才对他说的,福宁殿中供宰辅宿直的几间屋子都是漏风的,不过挂上厚厚的羊毛毡,又点起了炉火,情况就好了许多。

    福宁殿的正殿后殿在赵顼驾崩后修缮过一次,不过偏殿没有整修过,跟皇城里的大部分建筑一样,都是四面漏风,不过总比回到政事堂好一点。

    仁宗之前,宰辅宿直都是在政事堂或枢密院中,即便是现在,若有军国事需要留宰辅在皇城内,基本上,还是住在政事堂中,留宿于禁中的次数寥寥可数。

    中书门下的一干建筑,不知多久没修过了,漏风漏水,冬天冷,夏天热,春天秋天也没多舒坦。

    今天七月里的时候,有一次午后暴雨,韩冈当时恰好入宫去了一趟。没了主人在,吏员们都各自照管自己的一摊事,完全没注意到里面在漏雨。等到韩冈回来,才发现摆在桌上,

    当值的堂吏韩冈没开除他,将其降职调任了。有过当罚,韩冈也没打算用这点事体现自己的宽宏大量。

    每到留宿政事堂的时候,韩冈总是在想,等天亮了就去提议将皇城里面的各个衙门都修一下,可当真等到天亮,韩冈立刻就把这个想法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开什么玩笑,光是提议,就不知要在朝堂上挨多少骂,受多少白眼。御史台的房子破落得其实更厉害,要是政事堂中有人打算把自己工作场所弄得更舒服一点的想法传出去,让那些每个冬天都在房子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御史们怎么想?

    即便撑过了御史的弹劾,等到皇帝同意了,朝堂上也通过了,可钱从哪边来?

    就是找到钱了,从工程款中也弄不到多少好处,跟后世的情况截然不同。更不用说等一两年后修好了,也轮不到自己享受,这是何苦呢?

    让童贯叫来的内侍们继续整理房舍,韩冈从偏殿出来,就见到几盏玻璃灯笼引着人向这边过来。

    远远的已经看清了身份,是同在今日宿直的王安石和郭逵。

    韩冈迎上前打了个招呼,“岳父,郭枢密。”

    “玉昆。”“参政。”

    离开慈寿宫后,三人再度见面。郭逵退到一边,韩冈则落后王安石半步,回头走上偏殿的台基。

    今天是第一天,也是最重要的一天,若有何变乱,基本上只会在今天发生。等到明天,宫中人员安排该调整的就调整好了,想乱中取利便没有那么好的机会了。

    决定宿直人选的时候,韩冈和王安石都是主动要求担任今日宿卫的职责。

    说起来还是两边都互不放心,担心今天留在宫中的时候,会借机做出事来。

    苏颂离开的时候,对着韩冈摇头苦笑,从今天这件事上,连外人都能看得很明显,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的嫌隙已经很深了。

    站在偏殿的门口,王安石停住了,转身遥望正殿,韩冈陪在他身边,郭逵则找了借口,先进了殿中,只留下翁婿二人在门口吹风。

    韩冈不说话,王安石也不说话,两人之间仿佛冻结了一般。一众内宦和禁卫,都是能躲得多远就多远,深怕一阵狂风,被风脚给扫到。

    不知沉默了多久,王安石突兀的开口,“开封府今天要忙些了。”

    韩冈微微一笑,今天白天的时候,沈括就要忙着宵禁的事了,当然忙。不过,比起历任权知开封府,这点辛苦也算不上什么。京师百万军民,每天都有千百桩事等着开封知府来做,什么时候不辛苦?

    所以他反问:“开封府哪有不忙的时候?”

    韩冈存心给王安石添堵。又是一阵静默,才听到王安石道:“……将吕吉甫召回来吧。”

    韩冈笑了起来,“回来权知开封府?沈存中会很乐意。”

    太后重病,你还想举兵北向,到底是想做什么?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在北,还是,在南?

    很遗憾,韩冈不能这么责问吕惠卿。吕惠卿完全可以明面上偃旗息鼓,私底下让人挑起边衅,将罪过推到辽人身上。以辽人的脾性,想要拆穿都难。

    今日朝堂,没有太后相助,韩冈根本拦不住吕惠卿。

    可韩冈完全不在意,一个玩笑之后,迎着王安石含怒的目光,又道:“太后只是小恙,不日便可痊愈。太后康复之前,我等一如往日便可,没必要改变任何事。”

    “京城中会乱的,太后的病情在民间,只会越传越离谱,人心也会越来越乱。”

    不论向太后的病情轻与重,都不是可以对外随意透露的消息。而且即使是透露了,也不一定会有多少人信来自朝廷的辟谣。绝大多数的时候,总是小道消息和谣言更能让百姓们相信。朝廷的信用,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是太后痊愈了,朝臣、宗室、外戚,甚至包括宫中的内侍、宫女,看待太后心态也会有所变化。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一次晕倒,下一次就有可能昏迷不醒。

    人心一旦有所动摇,一切鬼蜮心思就有了冒头的机会了。

    “御史台会乱吗?”韩冈再次反问,“章子厚会忘掉提醒李资深吗?”

    王安石沉下了脸,当韩冈开始反问的时候,总是那么的尖酸刻薄。

    ……………………

    “得看好御史台。”

    “子厚放心。”

    章惇直至入夜才从宫中出来,同行的正是御史中丞李定。

    听了李定的保证,章惇张了张口,却没有话说出来,只有一声叹息。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他在官场上都几十年了,遇上今日的形势,御史台能玩出什么花样,怎么可能不明白?

    太后暂时不能理事,这就是一个机会。

    御史们的弹章,纵然不可能让韩冈直接出外,也能让他灰头土脸的在家蹲一阵。

    可章惇也好,王安石也好,都不想动用这柄能割伤敌人,却也会让自己被割伤的利器。

    御史台几经清洗,如今万马齐喑。

    绝大多数御史为宰辅们所控制。太后不想破坏朝堂中的稳定局面,宰辅们跟她用一个心思,所以御史们的野心都被压得死死的。而一干金紫重臣,由于在国事上发言的机会比过去更多,也很少通过关系去煽动御史,针对心中目标。

    只有一两个看不清时势的愣头青,不过雨水淋漓的南方,会让他们冷静一点。

    旧党推荐给韩冈的人选有不少,可韩冈只会将人安排到地方上,或是京中一干实务差遣,如御史这样的清要之职,韩冈完全不去理会旧党的要求。

    自始至终,韩冈只推荐了一个游醇进入御史台,那是他的幕僚。而且那也不是韩冈亲自所推荐,而是苏颂出手。

    即便这段时间以来,与吕惠卿屡屡相争,韩冈也没有动用他能影响到的几位言官的力量,去弹劾吕惠卿,以图干扰他对辽开战的调门。

    吕家是福建大族,子弟众多,自有贤与不肖之分。吕惠卿的几个亲弟里面,吕升卿和吕和卿都不是那么干净。

    按照过去政争时各方惯用的手段,想要将吕惠卿弄下来,直接从他的兄弟们身上入手,连番弹劾,一步步的将吕惠卿牵连进去。

    而韩冈这边,想找错处也不难。

    正是因为两边都有顾忌,也不想彻底撕破脸,才保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朝堂斗而不破的局面。

    可一旦没有将那群饿狗好好的拴在牢笼里,让他们出来见了血,又会是一场大风波不说,新党与韩冈之间的关系也会彻底破裂,接下来的发展,就又是牛李党争和新旧党争的局面了。

    李定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坐了不短的时间,章惇的担心他也明白,而且韩冈那边他也不想招惹,但有件事他还是想问清楚。

    “吉甫打算怎么做?他当真有把握?”

    “当然!”章惇斩钉截铁。

    等吕惠卿回来,新学有他为中坚,比起年纪老迈的王安石,他其实更合适成为新党旗帜。而且从这一年的情况来看,新党也的确到了该新老交替,让生气勃勃的吕惠卿取代王安石,这样才有希望压制住韩冈。

    “好的,我明白了。”

    李定再一次点头,比之前更加镇重,只是他还没有想通,为什么吕惠卿会对打赢辽国那么有把握?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

    吕吉甫的盘算,也许其他不明军事的朝臣不明白,但韩冈不可能想不明白。为何一直坐视不理,让自己陷入被动的局面?

    …………………………

    下榻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童贯也过来禀报了,可王安石、韩冈两翁婿还没有进去的打算。

    “吕吉甫实在是太有把握了,不是吗?”韩冈依然在反问。

    “……他在边地的时间不短了。”

    “小婿可没他那个把握。”韩冈抬头看了看夜空,转眼就是年节,能看见银河,却看不见月亮,“就是让小婿来。”他顿了一下,“最多……也就是能让辽人再拿不到压岁钱罢了。”

    王安石身子轻轻一震,然后仿佛什么事也没有的恢复了平静。

    “是吗?”他说道。

    韩冈微微笑了起来,“也就这点想法,岳父以为能瞒多久?”

    王安石的声音低沉下来:“已经足够久了!”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六)

    “足够久了?”韩冈重复了一句,然后点点头,“吕吉甫若是要在河北边境上做点事,时间的确足够了。”

    王安石静静的看着韩冈。韩冈的话中讽刺意味太重,与以往总是胸有成竹时的态度差了太多。

    “挑起边衅,只为了让吕惠卿重回两府。岳父,这手笔未免太大了一点。”

    “不会打起来的。”事到如今,王安石也不用瞒着谁,“官军打不了,辽人也打不了,吕吉甫也没考虑过要大打一场。”

    “对,吕吉甫只是想要做个样子而已。”韩冈依然是尖酸刻薄的口吻。

    “玉昆,你失态了。”王安石叹道。太少见韩冈这般冷嘲热讽,他的作风一贯是单刀直入的。

    “当然会失态。”韩冈笑了起来,“这件事上,是岳父你错了。岳父你这一回私心之重,小婿始料未及。在过去,即使是新法中不合人意之处,韩冈也都是认为平章的初衷是好的,但这一次,完完全全看不到有任何公心。”

    王安石不为所动:“此事无害于国。”

    无害于国?

    韩冈冷笑。

    如果一切如王安石、吕惠卿所愿,烽烟不起,当然对国家无害。可边境上的冲突依然少不了,军民伤亡如何能避免?

    但在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眼中,那些牺牲,只是单纯的数字而已,不过是要付出的成本——在王安石看来,正是于国无害。

    韩冈也不会为此而指责王安石什么。

    “可在小婿看来,恣意妄为的边臣,却是对皇宋的未来不利。”韩冈冷冰冰的说着,“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

    “想靠那刘舜卿吗?”王安石反问。

    ……………………

    刘绍能站在寨门上方,望着黑暗的北方,身后一名小校低头恭声,

    “都监,知州请都监去州中,有要事商议。”

    刘绍能缓缓回过头来,打量着这名从州城匆匆赶来的小校。

    “诺。”他应声。

    用微笑迎上小校惊讶的目光。

    知州刘舜卿要将自己召去州城,究竟所为何事,刘绍能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得到。

    一旦进了城,没几天功夫别想脱身。

    但有些事,刘绍能已经安排下去了,刘舜卿的动作实在是太迟了。

    ……………………

    “刘舜卿会怎么做,小婿并不清楚。”韩冈摇头,“以他的性格,只会去做他该做的,包括禁止属僚挑起边衅。或许迟了,或许早了。”

    王安石漠然以对,扭头看着夜色笼罩下的皇城。

    “当然了,岳父和吕吉甫也不一定需要挑起边衅,只要辽人那边有些异动就够了。”

    “何为异动?”王安石头也不回的问着。

    “十万大军叩关可以算,千余骑兵行于界上,同样也可以算。八千皮室在彼处,为边事出来一两千撑腰,此事年年都有。”

    ……………………

    “刘绍能还没到吗?!”

    刘舜卿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步伐快而重,偌大的院子,七八步走到墙边,转过身,再七八步走到另一堵墙下。来来回回,走了不知多少圈。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太晚了,他实在没想到刘绍能和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会这么心急。

    “应该快了。”一名部将低声回道。

    “快了是多久?!”刘舜卿停住脚,扬眉瞪眼的暴喝道。

    部将连忙说着,“末将已经派人去探,马上就会有回报!”

    重重的哼了一声,刘舜卿再度踱起步子。

    早在两个月前,便有一部辽军进驻涿州各县,与雄州隔着一条白沟对峙。

    经过细作确认,来到白沟对面的涿州的皮室军有八千之多。而细作的回报中还说,他们打听到其中有一支是从高丽撤回来的精锐,皆是人马贯甲的具装甲骑。

    本来大部分雄州的军民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等到耶律乙辛称帝的消息传来,边境上加强守卫,一切便真相大白。

    流言随即甚嚣尘上,如今有有谣传说整个南京道上,总共增加了十万大军,耶律乙辛打算篡位称帝之后,从大宋这边抢上一把作为庆贺。

    只是也有消息说,其实南京道没有更多的兵力。耶律乙辛为了顺利称帝,已经将南京道上的驻军调去了上京临潢府去了。这八千皮室军,只是虚张声势,

    南京道是辽国的财赋汇聚之地,也不像其他四京道上,被各大部族占去了大片的土地,几乎是完完全全属于大辽朝廷、大辽天子。

    一直以来,辽国皇帝都通过朝廷派出的文武官员,牢牢的控制了此地。然后通过此地得来的财赋,来控制广及万里的疆域。失去了南京道,辽国三五年间就会分崩离析。

    当年耶律乙辛主控朝政,也是设法先掌握了南京道,由此奠定了弑君篡位的基础。等到弑君之后,清剿东京道的反对者,耶律乙辛也没少从南京道调兵。

    相反的谣言,却都有各自的道理。

    但听出巡的马军回来说,遇上的对面巡卒,跟之前的都不一样了。

    过去的几十年间,雄州边郡巡逻国界,与辽人的逻卒遇上时,还能打个招呼,说两句笑话,甚至相互交换点特产。据说还有交情好的,能坐在一起喝点小酒,一起骂骂各自的上司的。

    雄州此处塘泊众多,原本是黄河及其支流破堤之后留下的河塘,在真宗时便加以修筑,使之成为阻拦辽军南下的一道天险。从真宗开始,直到如今,这样堤防整修工程始终没有停止过。可是在一切都冻结的冬天,越过这一条塘泊防线,就太容易了。

    一旦刘绍能挑起边衅,辽人的大军随时可能会杀过来。

    正常的交锋,刘舜卿绝无二话,拿了朝廷的俸禄,就该好好做事。但为了某个大人物的野心,去与辽军对垒,未免太冤枉了一点。

    刘舜卿狠狠的跺着地砖,仿佛那长条形的砖石是刘绍能和他靠山的脸。

    他可从来没从吕惠卿手上拿过一文俸禄!

    ……………………

    “这边厢吕惠卿大喊着要攻打辽国,讨伐逆贼,那边厢就边境告急,辽军准备入寇。”韩冈指着远处灯火辉映的地方,那里是不夜的东京城,“人人都会清楚,这必然是吕吉甫私下里做的手脚。”

    “无害于国。”王安石道。

    “更是查无实据!”韩冈补充道,“即便有实据,也查不出来,”

    “行事岂能畏避人言!”

    “人言士论,吕吉甫岂会在乎?而且结果只会是吕吉甫想要的结果。”韩冈摇头笑,“岳父当心知肚明,士论清议之后必定会站在吕吉甫的一边。否则岳父和吕吉甫这般辛苦又是为了什么?”

    ……………………

    临近年节,吕惠卿的妻妾们正给给家里年幼的子侄和孙辈们准备过年的压岁钱。

    红绸袋装起小小,里面是几枚钱币。数量虽少,却都是铸币局新造的金银钱。

    吕惠卿轻轻拈起一枚金钱。

    钱有半两之重。中无方孔,形似小饼。

    这是韩冈说了很久的模锻压制成型的钱币。

    钱上纹路精细,背面的如意图样,正面的元佑元宝字样,还有外廓上的小齿,都是一丝不乱。

    小小的金钱,完美的犹如一件工艺品。而银钱同样如此精美。

    要不是听说铸币的模子损坏严重,铸币局早就将金钱、银钱推广出去了。

    现在这样的金银钱,尚不能公行于世,只能作为压胜之用。

    朝廷赐予重臣,而吕惠卿又给了家里的孩子。

    岁岁年年,都少不了这一回。

    是的。岁岁年年!

    吕惠卿将金钱丢进装钱的小篓子中,叮当一声脆响。

    岁币是皇宋立国以来最大的屈辱。

    兄弟之邦只是一个名分,而岁币才代表着宋辽两国之间真正的关系。

    如果有哪位宰臣能够废除岁币,立刻就是天下人心目中的英雄。

    之前就算是击退了入寇的辽军,夺占了灵武之地,还在西京道上啃了一口下来,朝廷也没有废除岁币。

    但这一回耶律乙辛篡位,给了朝廷最好的借口。

    无论哪位宰辅,都有心借此良机,废除旧日盟约,不再向辽人提供岁币。

    而处在河北的吕惠卿,正好有着绝佳的地利。

    只要为此打上一仗,甚至不要打仗,仅仅是调动了辽军兵马叩关,这份功劳就得算在他的头上。

    那时候,即使是京城中宰辅们都说要废去岁币,功劳最后也不会落到他们头上。

    难道在安全的地方动动嘴皮子,比得上实际临战的功劳?只要朝廷不再奉上岁币,任谁都会说这是吕惠卿击退辽人的功劳。

    就算打不下一座城池,甚至大军未向北越过界河一步,这功劳都是他吕惠卿的。

    而断绝了岁币,辽人会不来吗?

    本来就不惧辽人入寇,又有了火炮装备军中,还担心挡不住契丹铁骑吗?

    他所要做的,只是改变一下先后次序。

    将朝廷断绝岁币激得辽人大动干戈的事实,说成是因为自己的进攻才结束了耻辱的岁币。

    只消倒因为果。

    只要先行动手。

    ……………………

    “成为宰相不过等闲,回到京城更不是难事。”韩冈望着天上,没有了月光的干扰,银河比平日分外清晰,“吕吉甫需要的,岳父想看到的,是能够和小婿抗衡的声名。”

    “非是小婿自大,但如果只从名声上,吕吉甫的确差得小婿太远。正常情况下,他永远也比不上小婿。除非日后有什么变化,让小婿身败名裂。”

    王安石静静地听着,任凭韩冈仿佛自言自语的述说。

    “可这一回,耶律乙辛给了他一个机会。耶律乙辛篡位,断绝岁币供给是既定事实。可如今吕吉甫一力主战,一旦辽人大军压过来,即便仅仅是威吓也好,吕吉甫只要将之拒之门外,废除岁币的功劳却能全在他一人身上。啊……还有岳父。但想必岳父是不会与吕吉甫争功的,新学需要吕惠卿。”

    王安石眼皮动了一下,可沉默依然,并不去评价韩冈说的是对是错。

    “但有一点,岳父和吕吉甫大概弄错了。”

    韩冈语气沉了下来,转身看着王安石,双瞳映着不远处的灯火,闪烁如星,

    “辽国皇帝的确需要岁币。富彦国当年出使辽国,曾经对辽主道,若辽宋通好,皇宋以岁币赠之,则‘人主专其利,而臣下无获’;如若两国交兵,再无岁币,则‘利归臣下,而人主任其祸’,辽主当然会选择岁币。”

    “试问没钱怎么使唤人?军中的神臂弓手,齐射一次都要记一份功,有一份功,就得有一份赏。辽人也好,武夫也好,忠义之心比不过对财货的贪欲。有了大宋每年送上的五十万银绢,辽主就能收买诸军、诸部人心,牢牢的控制住国政。”

    “耶律乙辛当年也需要岁币,作为权臣,最不能丢的就是财权、军权。没了岁币来收买人心,他连三五千兵马都控制不住。他更不能丢了岁币,否则连名声一并都会丢掉。”

    “可是有一点,小婿想问一下岳父。”韩冈盯着王安石的双眼,缓缓道:“耶律乙辛,他现在还需要岁币吗?”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七)

    “不需要岁币?!”

    王安石无法再保持沉默,韩冈简直是在说笑话。

    三十万两银,二十万匹绢,相当于百万贯的收入。羊皮裹身的契丹人,会甘愿舍弃这么一大笔财货?

    三次为相,五度宣麻的王安石,对朝堂财计如何不清楚。即便是在岁入数千万贯的大宋,价值一百万贯的银绢也是一笔极大的数目。

    当年为了补充国用,连渡口都买扑出去,锱铢必较,连几百上千贯的花费都要精打细算,莫说一百万贯,放在十年前王安石做宰相的时候,谁要跟他说有一笔岁入十万贯的买卖,他也是要红了眼的。

    可韩冈说得斩钉截铁,王安石想笑,笑容却凝结不出。

    ……………………

    “上位禁军一员,一岁俸钱十八贯,绢绸布帛十匹,丝绵半斤。五十万匹两银绢,足以养上两万精锐禁军。放在辽国,收买的部族至少能抽出十万丁口。”章惇咧开嘴,似是在笑,似是发狠,“所以吕吉甫才不担心辽人不主动攻过来!”

    到了这一步,河北那边差不多已经是图穷匕见了。能坐在两府这个位置上的,也大多都已经看透了,章惇自不例外。

    只是他还是为了自己之前被吕惠卿和王安石所蒙蔽,一时间怒火中烧,直到回到家中,歇息下来,方才消退一点。

    吕惠卿的确自知之明,并不是当真想要与辽国一较高下,不过是想利用既定的事实,给自己涂脂抹粉罢了。

    如果仅仅是防御,辽军就算以举国之力南下,只要有十万兵马驻守边境,辽人也只能无功而返。正是凭着这一点,吕惠卿才敢高喊着北上北上,去抢终止岁币的功劳,完全不担心输了会怎么办。

    章恺听得眼睛越瞪越大,“七兄,吕吉甫当真这么有把握辽人当真会南下?”

    之前章恺还以为只要朝廷驳了了王安石和吕惠卿的提议,这一仗肯定就打不了。但现在听来,却是肯定要打的样子。若当真打起来,那这两年他在北方的一番布置,岂不是都要落空,损失可是要以十万计,这可不是用伤筋动骨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朝廷承不承认是小事,脸面也是小事。对耶律乙辛来说,只有岁币才是大事。”章惇冷笑道,火气虽收,可语气却难掩胸中的愤懑,“年年遣使大宋,大宋的街市再繁华,他也是看着吃不着,唯有一年一度的真金白银送来,才算是他自己的。”

    “可高丽、日本刚刚打下来,收获无数。就算肯定会打,辽人也应该休整一年,明年再来才是。”

    章恺皱着眉,他真心期盼耶律乙辛在登基之后,能在后宫里多宠信一阵子各族美人,给他一年半载的喘息时间。

    若是有这一年的时间,足够他将家里在北方的生意给安排好,该卖的卖,该出典的出典,等战事结束之后再来捡个便宜。

    “抢去再多贫瘠之地又有什么用?千里蛮荒之国,百万化外之民,即使有再多,能比得上中国的一州之地?两战虽是得人得地,可是没有得财。你还不明白?辽人根本就不缺人和地,缺的是养兵的财货!”

    章恺脸上的焦急不见了,迎上章惇的视线,沉声问道:“这么说辽军肯定会来?”

    章惇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那王平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件事他一开始就知道了吧?!”章恺的声音中充满了愤怒。

    如果王安石还把章惇当成可以倚重的助手,就不该在这么大的事上瞒着他。可是王安石偏偏帮吕惠卿瞒着章惇。章惇若是为此离心离德,王安石怨不得任何人。

    “就是想不明白。或许怕为兄跟吕吉甫争胜。”

    章惇冷着脸。

    王安石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新学,而不是他的位置。或许在王安石的眼中,只有吕惠卿才是交托衣钵的传人,三经新义之中,甚至还有吕升卿的手笔,却没有章惇的。

    “韩三那边呢,他想到没有?”

    “现在肯定想明白了。”

    章惇基本上能够肯定,韩冈之前没想到这一点,吕惠卿表演得实在是太像那么回事了。之前要是想透了,韩冈的应对绝不是强硬到底的反对。

    “既然现在他知道了,那他会不会知会……”

    章恺说到一半便停了,反手指了指北方。

    “那么聪明的人,会将这么大的把柄送给契丹人?他为了什么?”

    “……气学?”

    章惇笑着,然后摇头。

    为了坚持大道,不惜牺牲生命,这是值得尊敬的先贤。

    可一旦韩冈与辽人的勾结败露,气学可就完了。不惜牺牲生命和名声,顺便还将学派的未来给押进去,韩冈有蠢到这个地步吗?

    就是为了权柄,也不需要勾结辽人,他现在离宰相之位只是时间的问题。

    “韩三都没办法,那这便宜就让吕惠卿占了?”

    十万贯不是小数目,由此连带的损失,现在还算不清楚,但只会更多。章恺看起来已经平静了,其实依然心痛如绞。本来朝廷只是囿于正统,拒绝承认耶律乙辛的身份,可还是有和平解决的可能,但吕惠卿在里面作祟,这一下子,大宋与辽国之间再无缓和的余地,大战一起,之前在北地的那些投入,都得灰飞烟灭。

    “这个便宜就让吕吉甫占去好了。”章惇眯起眼睛,笑得开心极了,“等他回来,会知道现在的这个朝堂跟他离开时不一样了。”

    ……………………

    耶律乙辛之前做权臣的时候,由于不得人心,不得不通过战争的胜利来维持自己的地位。

    而现在他成了皇帝,反对派也已经给他清除得不剩多少,只要再用些财货就能维系住他的人望。

    “一手拿刀,一手拿钱,如此便能有人心。”韩冈如是说道。

    “然后,”王安石听着韩冈的话,笑了起来,“玉昆你说,耶律乙辛他不需要岁币?”

    “当然。因为耶律乙辛他有钱!”

    韩冈一口咬定,却又不说明,总是绕弯子,王安石渐渐不耐烦起来,“哪里来的钱?是仿效玉昆设铸币局,还是学了你的钱源论,准备发行国债?”

    韩冈正想说话,一阵脚步声传来。是一队禁卫巡视至此。看见王安石和韩冈在说话,远远的行了一礼,然后绕了开去。

    等他们走远,韩冈才道:“都不可能。辽国铸钱一向不多,矿冶也少。而且辽国朝廷,若以信用论,远远不如中国。没有信用,如何发行国债?”

    “那玉昆你说,耶律乙辛的财货到底从何而来,以至于让他连百万贯的银绢都看不起?!”

    韩冈依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他反问道,“不知道岳父可曾看过小婿的《桂窗丛谈》?”

    王安石没有回答,一双眸子反射着灯火,牢牢盯住韩冈。

    “书中倒数第二卷,是外国的风物,主要是道听途说。”

    “是日本还是高丽?”王安石问。

    “倭国多火山。火山,地之裂隙。地下有高热,金石化液,如冰下之水,奔涌不息。往往于裂隙处喷薄而上,积于地面而成山。山为金石所凝,故而多矿藏。”

    “倭国多硫磺,亦肇因于此。”王安石将韩冈的话接了下去。

    他当然记得韩冈在《桂窗丛谈》中写得那些轶闻,韩冈方才的复述与书中有异的几个字,他甚至还能辨别出来。《桂窗丛谈》从题材上只是私人笔记,表面上看不过是搜罗了一些奇闻异事,以及韩冈对这些事的解释,由此集结成册。但实际上,这部书,已经是气学一脉中的根本教材,

    “此等秘闻事关军国,怎么能公布出来?辽人攻日本,当有玉昆你的一份功劳。”

    “当时还没有火炮。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婿可没说。比如金银矿,以及铜矿。五金之属,只有铁最难熔融,而金银铜则要容易上许多。故而从火山之中涌出的矿藏,少铁而多金银。这一条,小婿从来没在哪一本书里写过。但此事小婿去不写,耶律乙辛占据日本之后,难道会不知道?”

    辽国矿冶之术,不下于中国,远胜于那一干岛夷。若辽国的炼银之法用在日本,一年百万两银,岂是难事?百万两银在手,还有金矿、铜矿,耶律乙辛每年手中能多出三五百万贯的财货,他又怎么会明知道吕惠卿在激怒他,却还会为了区区百万贯银绢,怒而兴兵?

    “吕吉甫大喊着要攻辽。若是辽人并不因为岁币来攻,他是准备继续往辽国境内杀过去吗?”

    有了钱,就有了控制力。如何对付大宋,在耶律乙辛手上就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战略上也有了更多的回旋余地。而一开始只准备迎击辽人进攻的吕惠卿,怎么可能应对得了这样的局面?

    “吕吉甫能不能赢,韩冈不知道。可换成是韩冈,绝不会冒这风险!”

    王安石紧紧皱着眉头,没有注意到韩冈告辞离开。

    韩冈回头,王安石犹在灯下。

    自己说得太多了,可有用吗?

    韩冈摇摇头,根本不可能!吕惠卿都做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可能有退步的余地了。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八)

    向太后醒过来的时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

    喉咙中仿佛有火在烧,头也沉沉的,身子没有半点气力,肚子却饿得厉害。

    她记得她早上起来了,也记得自己去上朝,然后记忆就有些混乱了。

    好像有人来,又有人走,有些闹腾。

    “什么时候了?”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在呻吟。

    “太后?!”

    立刻好几个人抢到床前。有几个声音激动,甚至还带着哭腔,只是没人敢哭出声来。

    “什么时候了?”

    “已经四更了。”好几个声音同时回答。

    “……吾是怎么了?”

    “几位太医都过来把过脉。说是感了风寒,这段时间,又太过劳累了。”

    “……当真?”

    床前立刻跪倒一片,一群人指天誓日,“奴婢怎敢欺瞒太后?几位太医都这么说,韩参政也这么说。”

    “哦。”向太后算是安心了,想想,又问,“官家呢?”

    “太后放心,国婆婆陪着官家在西厢睡着。”

    一个脚步声出了门去,很快就回来。

    就听见杨戬在床帘外回报,“禀太后,官家还在睡。”

    “是吗,那就好。”

    向太后放心下来。

    身边的侍女扶着向太后坐起来,

    “太后,秦和安来了,要把下脉。”

    民间传说宫中的太医能悬丝诊脉,以免亵渎后妃,不过那也只是传说,正常谁能

    向太后躺着,只露出一截手腕,让当值的御医三根手指搭上来。

    “脉象好了一点,不过还要再吃两天药。”

    医官的诊断之后,是写字时拂动纸张的声音。

    “太后。”杨戬小声问着太后,“要通知宿直的相公过来拜见吗?”

    “今夜谁宿直?”

    “有王平章,韩参政和郭枢密。”

    “……算了。”向太后想了一下,“吩咐王中正过来,让种谔守好宫禁。与韩参政、王平章他们说一下吾已大安,请他们明早再来。”

    门帘掀动,几人匆匆而出。

    “太后还有什么吩咐?”

    “之前还有谁来过?”

    随侍在太后身边的女官一个个数着名字,向太后垂下眼帘听着,只是在听到朱太妃这三个字时,才动了一下眼睛。

    王中正奉旨而来,拜见了太后。待太后喝了药,又睡过去,方才退了出来。走出门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太后猝然发病,如同一块如山巨石落到了海里,掀起的波浪撼动了整个宫城和朝堂。

    王中正自己也提心吊胆,自事发后便盯着宰辅们的一举一动。

    不过韩冈和王安石说了些什么,依然不知道。他只知道到了两刻钟之前,王安石所在屋舍的灯都没有熄掉。

    王中正吩咐着跟在身后的养子,“二哥,你去圣瑞宫,把人撤回来。”

    “孩儿知道了……父亲,太后大好了?!”

    “嗯。”王中正点点头,停了一下,又叫住了准备离开的养子,“等一下。”

    “父亲还有何吩咐?”

    “顺便让梁从政来见我。”

    “孩儿明白……那蓝从熙呢?”

    “他哪得能回头。”

    虽然向太后没有说出口,可王中正也知道宫里面该注意谁。主导宫变的那一位在失败之后,已经没有了任何复起的可能。真正对病中的太后有威胁的,是住在圣瑞宫中的人。

    也幸好太后的病情不重,否则王中正表面上虽不会说,心里可就要做些准备了。

    当然,对象可不一定会是朱太妃。

    …………………………

    李信彻夜守在宣德门城楼上。

    三千余神机军士,有一个指挥守在皇宫正门。

    八门火炮在城楼上虎视城中,而门洞经过改造的耳室中,随时能用虎蹲炮发射出致命的铅弹。

    而李信的十几名亲兵,则都背着一杆沉重的新火器,可随身携带,就像火炮一般发射铅弹。需要的时候在枪管口插上锋利的枪尖,直接当成长枪来使用,所以称为火枪。

    虽然火枪比起神臂弓要沉重得多,可威力也大了许多。火枪发射出来的铅弹,可以力毙奔牛,打中人,基本上就该去找棺材了。

    可惜的是,现如今火枪还不能大量制造,除了还在火器局中做实验的十几支,剩下的都给了李信的亲兵。

    仅仅是带着弹力的簧片已经够麻烦了,而枪管则更加让人作难。

    李信从韩冈那边听来的消息,火枪的设计,是与火炮一起出台的。可是火炮制作起来更简单一点,早早的就造出来了,而火枪则就复杂许多,想要制造出一根尺寸合度的枪管,就要占去一名工匠半个多月的时间。

    标准化,度量衡,图纸,在火枪造出来之后,韩冈曾经就火枪的事说了很多。李信没怎么听懂,不过亲眼见证过军器监成立后手中兵器质量的飞升,他多多少少能理解韩冈的意思。在不能大规模生产尺度完全合乎标准的火枪前,这样的武器,是不能够出现在战场上,只能成为妆点。

    不过不论是能上战场的火炮,还是不能上战场的火枪,今夜应该不会有需要它们上场的时候。

    李信想着。

    比起之前人各异心的宫中帅臣,现在统领宫禁兵马的帅臣和将领,都是对太后忠心耿耿,绝不会附逆。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太后万一有所不豫,那该怎么办?

    今夜,自己的表弟宿卫宫中。李信更是打叠起精神,以防出意外。

    一旦有变,该听谁的话,他可不会弄错。

    之前李信就与王厚约定了信号,一旦宫中有变,立刻就率人将韩冈从福宁宫拉出来,

    王厚已经派了人去福宁殿处守着,

    已经四更天了,城东的方向上已经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是鬼市子的位置。到了五更天,鬼市子就会变得灯火通明,买卖衣服图画花环之类,至晓方散。

    李信的视线在城中扫视了一圈之后,又回到了宫中来。

    宫中的几处殿宇灯火最多,比得上城内的市口,而后苑中则是一片黑暗。

    李信先看了福宁宫的偏殿,再转向慈寿宫,最后又瞄着圣瑞宫好一阵。

    这一个晚上,他来来回回的盯着的就是这三个地方,若要出事,事端只会发生在那里。

    看了一阵,李信的神情陡然一变,飞速的拿起了千里镜。

    在千里镜中,可以看见一点星火正从慈寿宫中出来,转去了圣瑞宫的方向。

    现在可是四更天!怎么也不该这时候去天子生母安居的宫室。

    只是点着灯,却又有几分正大光明的感觉。

    李信将千里镜紧紧压在眼睛上,看着那只灯笼在圣瑞宫的侧门口停下,过了片刻,才随着另一盏从圣瑞宫中出来的灯笼,一起往慈寿宫过去。

    李信的眉头皱了起来,叫了人过来,让他去找王中正。

    人刚走不久,从慈寿宫中,又出来好几点灯火。分别向禁中统军将帅的驻留地赶过去,其中有一盏灯笼,还正向着宣德门过来。

    片刻之后,李信见到了童贯。

    “太后大安。”童贯说道。

    …………………………

    王安石肯定是没有睡好。

    韩冈可以确定。

    应当是为了河北的事,这一点,韩冈基本上也可以确定。

    自家岳父入住的房舍,一个晚上没有熄灯。

    不过韩冈也没睡好。

    夜里他和衣而眠,一直都没睡着,直到四更天的时候,得到了太后已经退烧的消息,方才安心的睡下去。早上再过去请安,太后已经醒了。

    说了几句话,吩咐了朝事,宰辅们退出来时,就全都安心了。

    听太医们的诊断,太后的病情已经好转,不日将会康复。

    对此,韩冈是长舒了一口气。

    太后的安危决定了朝堂是否能够安稳,韩冈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朝堂再生波澜。

    几次宫中变乱实在是耗尽了他的心力,太后垂帘的体制,不知能持续到何时,总是让人不能安下心来。

    其实昨天白天的时候,韩冈在一闪念间,甚至有一劳永逸的想法。不过真要去按那个想法去做,的确会有人支持,而且还不少,不过也不是那么容易。而且成功了之后,对他自己来说也不一定有好处,还不如先看着下去。

    将心中的悖逆思想藏了起来,韩冈迎上了苏颂。

    “玉昆,你昨晚也没睡?”

    韩冈知道自己眼底都是血丝,看起来的确是有些憔悴的样子。而苏颂几乎一样,眼底同样都是血丝。

    “昨晚睡是睡了,不过没睡好。在宫里面提心吊胆的……一点动静都要醒过来。”

    苏颂摇摇头,“在宫外也差不多。”

    两府之中,只有郭逵今天看起来心无挂碍,回去就安心睡了。其他宰辅,都是一连疲惫,从神态上看起来跟王安石和韩冈都没两样。

    苏颂叹了一口气,“太后这一回也只是风寒而已,便弄得人心惶惶……”

    “杯弓蛇影啊。”韩冈道,这两年,总是有事发生,当然人心不定,“都是惊弓之鸟,有几个能够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样下去可不好。”

    “总比习惯了要好。”韩冈笑道。

    “也是呢。”苏颂也笑道,然后又叹起气来,“不过太后一病,北面的事能多耽搁几日了。”

    “的确是耽搁了,不过不是在这件事上。”

    这一事,韩冈并不打算瞒着苏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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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