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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九)

    元佑二年的正旦过得平平淡淡。

    没有了大朝会,大多数官员,也就能够在家中多睡上一会儿。

    不过太后的病情,牵动着京城上下的每一个人心。

    这两天,太后正逐渐康复的消息从宫中传了出来,说是再过些日子,就能垂帘理事了,朝臣们都听说了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至少是在表面上平静下来了。

    正月初三天庆节,是真宗皇帝为了庆祝‘天书’降世,特地设立的节日。虽然‘天书’随着真宗皇帝一并葬入了永定陵,可时至如今,每逢天庆节时,朝廷依惯例休务五日。而同时设立的天祯节、天贶节,也一样保持了下来,只是因为要避仁宗赵祯的讳,将天祯节改为天祺节,同样放假。

    不过宰辅们没有机会休息,天庆节要开道场设醮,宰辅们不仅要到场,之后还得去上清宫进香祈福。

    韩冈和章惇都是从上清宫回来,两人很有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好好聊一聊了。

    对王安石说得那些话,韩冈没有瞒着苏颂,也没打算瞒着章惇。

    之前抽空对苏颂说了,今天有了机会,半道上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章惇。

    听了韩冈说完,章惇沉默了很久,“这么说……玉昆你早就知道吕吉甫不能成事了?”

    章惇没有怀疑韩冈对日本多产金银的判断,即使之前日本并没有这方面的名声,可他对韩冈言辞的信任,就跟王安石一样。

    韩冈在这方面树立起的权威,能动摇对手的信心,而他一贯所表现出来的品行,也让王安石和章惇这等关系微妙的政敌,能够充分信任他。

    “吕吉甫的盘算,也是最近才看透的。”从认为吕惠卿是要胁迫朝廷将他调回京城,到发现吕惠卿借势取利的想法,的确费了韩冈一些时间,“就是因为知道耶律乙辛不会困于财帛,所以一直都没往那个地方去想——坐拥日本的金银矿,耶律乙辛能做的选择太多了。不过……子厚你瞒得真好啊……”

    韩冈瞅着章惇,对他笑着说道。

    “三天的时间,足够吕吉甫知道这件事了。”章惇顾左右而言他。

    都从韩冈这边得到了消息,王安石当然会写信给吕惠卿。从开封到大名府,的确不算远。

    不过章惇把话题转移到这件事上,让韩冈感觉之前王安石并没有将计划向章惇和盘托出。以章惇的性格,肯定是不屑解释,但从他语气的变化,足以让韩冈看出底细了。

    “吕吉甫会怎么做?”韩冈问道。

    “不管他会怎么做,不得朝旨,谁敢妄动兵马,就是死罪!”章惇发狠的说着。

    “谁能妄动兵马?”韩冈反问。

    如果是辽军来攻,他坚守城池还好说。要是耶律乙辛不来,吕惠卿又怎么可能在朝廷还没有决定的情况下,出兵北上。就算他有那个想法,下面的将校也不会听他的吩咐。

    即便是以种谔的胆大妄为,曾经背着枢密院出兵,但那时候,他的背后还有皇帝,始终也有密旨。即便事后两府要追究,至少还能保住性命。

    而没有来自朝廷的诏书,只有大名府的经略安抚使的钧令,让边地各军州调集大军,主动攻向辽国境内。试问吕惠卿能够使唤动几个人?

    “吕惠卿至少能骗过几个贪功的将校。只要能引来几部辽军兵马,至少事后能够糊弄过去。”

    到时候还是能推说辽人先行犯境。雄州对面,驻扎了多少皮室军,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心底都是清楚的。挑动大军来袭已经不可能了,但诱使辽国的边境驻军来攻,即便是官军先行越境,事后吕惠卿总有很大机会给遮掩过去。

    “那还要他能打赢才行!”章惇冷声说道。

    “如果真要打的话,还是得盼他赢下来。”韩冈叹息着。

    士林中的风向,还没有改变。阻止对辽开战,依然是要以个人名声为代价。而站在韩冈和章惇的立场上,不可能去期盼吕惠卿惨败而归,那样损耗的都是国中精锐,还会影响到日后攻辽的计划。

    这实在是让他们处在两难的境地上。章惇其实的不是很在乎,河北损失大了,大不了从关西调兵。而韩冈却不能不在乎,如果已经尽力去阻止而不成,他事后还能安心。可要是为了欲擒故纵,故意放纵吕惠卿,事后心中还是会堵得不舒服。

    章惇能感觉出韩冈的话发自肺腑,毕竟是老交情了,“的确不能任凭官军损失,否则又是肥了辽人……不过吕吉甫不会这么想玉昆你,怕也是不敢恣意妄为了。”

    “好像是说过什么贾文和吧?”

    章惇闻言一笑。当年在王安石府上见了韩冈第一面,给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敢作敢为、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不过韩冈行事中对黎庶和士卒都十分看顾,这是日后与韩冈共事时才知道的。

    “若是能如子厚兄所言,那就太好了。”韩冈笑着说道。

    换作别人处在自己的位置上,直接就会下手了。牺牲几百一千人的性命,去解决掉一个难缠的政敌,绝大多数官员绝对不会介意。何况这本就是政敌自己寻死,只需要利用一下就可以了。

    但是韩冈终究与这个时代的士大夫还差上一点,终究不能无视几百一千条人命。何况兵势如水,本无形状规矩,从来不会让人心想事成。说不定吕惠卿会坚持冒险,带来一场大捷,然后将整个国家卷进去,

    也有可能会是一场失败,然后带来一场超乎预计的大战。

    耶律乙辛手上有钱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肯定不会来袭。来自日本的白银和黄金,只是让他的选择余地更大,不会为财帛而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进行一场错误的战争。

    人心终究是没办法猜透的,尤其是处在吕惠卿的位置上。当他收到王安石的去信之后,还能作什么,外人是无法计算清楚的。

    人的判断,在理智之外,还有情绪的干扰。

    不过到了天庆节的休假结束,文武百官重新回到他们的岗位上的那一天,韩冈终于知道了吕惠卿的反应。

    随着今日太后出现在朝堂上,像往日一样的说话,朝廷已经安稳下来。

    太后的病情平复,前几天的慌乱,就像是个笑话。尽管肯定有异心萌动,不过现在还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去挑战得到朝堂一致支持的太后的权威。

    不需要再留任宿直,韩冈也可以安心的留在家中,拆看最近收到的信函和拜帖。

    作为一名执掌国政的副相,韩冈每天收到的信件和拜帖多不胜数。有求官的,有问候的,有讨好的,还有诉冤的。在往日,除了一些朋友的信件,其他的信,韩冈都是一扫而过,几十上百封,不会费去他太多的时间。

    不过韩冈今天只拆看了放在最上面的一封信,他就停住了,久久没有动作,只有笑容出现在脸上。

    王旖进来时,正瞧见韩冈看着信发笑,惊讶的问道:“官人,谁写来的信?怎么边看边笑?”

    韩冈放下信,抬起头来,对妻子道:“是吕惠卿。”

    …………………………

    “吕吉甫昨天送了一封信来。”

    前往内东门小殿的半路上,章惇突然听到韩冈丢出一句话。

    韩冈这种冷不丁的抛出一个消息,然后看人反应的习惯,章惇一直以来都不是很喜欢。

    但许多时候,章惇都会为这句话的内容所吸引,而忘记了表示不满。

    他这一次也是一样。

    “吕吉甫写了些什么?”章惇问道。

    距离从韩冈口中,听到耶律乙辛底牌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五天。吕惠卿要是有反应,这时候也的确应该送到京城了。

    “什么都没说,只是推荐了两个人。”韩冈笑道。

    “就是这么简单?”

    “换作子厚你在吕吉甫的位置上,写封信过来,会怎么写?”韩冈反问。

    章惇沉默下来,换作是他,也一样什么都不会写。单只是写信这件事,已经有太多含义了。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他问着韩冈。

    “当然是把信收起来。难道把这封信给家岳吗?”

    “为什么不?”章惇反问。

    这样的一封信送去给王安石,王安石虽不至于立刻跟吕惠卿翻脸,但也肯定会留下心结,至少知道吕惠卿绝不会跟他一条心。

    “还是算了。不能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是怕葡萄架子到了吗?”章惇摇摇头,轻轻笑了起来。

    韩冈至少还想留着一份情面,在章惇看来,这到底还是一件好事。

    韩冈轻松的心情只维持到一封雄州急报送来之前。

    “雄州急报,腊月廿九,雄州城外军铺被毁,守军击杀三名越界虏兵,观其甲号,皆是皮室军出身。”

    张璪拍起了桌子,大怒道:“为什么这么慢?以急脚递送信,三四天前就该把消息到了!”

    韩冈拿着急报,“因为州将刘舜卿要查验真伪,将这个消息压了整整三天。”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十)

    韩绛将手上的奏章一丢,面沉如水:“吕惠卿玩得好戏法!”

    “唯恐天下不乱啊!”张璪也是愤然恨声。

    谁都知道吕惠卿已经将赌注压在宋辽开战上,以他的为人,不可能坐等辽人因岁币之事来攻,而会想方设法尽快加速战争的开始,否则时间拖得太久,朝中也会生变。

    可推测与事实之间,终究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之前不论吕惠卿怎么倡议开战,挟士论以制朝廷,韩绛和张璪总有一丝犹豫,不肯参与到新气两派的争锋中。现在看见吕惠卿终于做出事来,心里不免开始后悔,没有早一步将吕惠卿压制住。若是能够早一步做出反应,至少能够将他的爪牙调离边境。

    也没人怀疑事情是否是雄州误报。腊月廿九事发,刘舜卿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查证,估计也派人去辽国境内打探了消息。定然是确凿无疑才会上报。

    现在三名皮室军死在了官军手上,辽人那里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件事看看吕吉甫怎么说吧!”韩冈说道。

    “玉昆?”

    韩冈的口气太过平和,张璪分不清韩冈是含怒挟愤,还是单纯的要听吕惠卿的解释。

    “诛杀辽军三人,若是当真是刘绍能大胆妄为,其身后多半是有吕吉甫在指使。”韩冈的发言,比起韩绛和张璪都要保守一点,“现在还是得瞧一瞧吕吉甫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韩冈也很想看看吕惠卿会怎么做,是破罐子破摔,还是设法补救。

    吕惠卿刚刚给自己写了信。而刘舜卿拖了三天的时间才发出急报,有可能让吕惠卿在发信之后才收到消息。

    不过刘绍能下手之后,必定会立刻遣人通知吕惠卿,这么想的话,在发信前收到消息的可能性也不小。

    韩冈猜不透究竟是哪一种情况,而事情业已发生,也不用急着去处理吕惠卿了,他觉得还是等等看再说。

    在他看来,仅仅是三条人命,已经做了皇帝的耶律乙辛还不至于压不住下面的异动,拖上一两个月到了春天就不适合再出兵了,没有了岁币这一因素,宋辽两国的战争,不会那么快就打响。也就让韩冈有足够的时间,去探一探原委,了解一下吕惠卿到底是在怎么想。

    “这样也好。”张璪点头,朝廷现在不表态,之后就有了挽回的余地,免得先行定性,之后结论相反,就不方便改变朝廷立场了。

    从这方面来说,韩冈已经是个称职的官僚。

    张璪没料到韩冈会如同变了个性格,倒是白白担心了一场。

    韩绛将来自雄州的急报看了一遍,也改换了口气,心平气和的说道,“文字写得不错。”

    “是刘舜卿亲笔。刘希元日常多读书,晓吏事,谨文法,不是普通的武夫。”

    韩冈推荐的人基本上都是有实务之材,以实干作为衡量的工具,他对人物的评价自不会太离谱,一直以来都有所印证。

    韩绛点头,赞道:“也难怪玉昆你信重于他。”

    “不过是人尽其才……雄州那边怎么办?”

    吕惠卿归吕惠卿,雄州归雄州。吕惠卿的反应,韩冈想要看看,但雄州的问题却是更需要优先解决。

    “还是要先把刘绍能召回来。”韩绛道,“玉昆,你看呢?”

    韩冈点头:“理所当然。”

    “怎么处置他?妄启边衅?”张璪问道。

    韩绛道:“先招回京师询问详情,然后在京师里面给他安排一个好一点的位置养起来。”

    从地方回京,就是平调也能算是升迁,也免得世人误会朝廷怕事,故意打压功臣。即便还有议论,至少也有分说的余地。而调回刘绍能,也算是给辽人一个交代。

    宋辽两国正常时期,若边境上有些龃龉,多半都会采用这样的手段来化解矛盾。也就是到了熙宗皇帝针对性的开始变法,而耶律乙辛掌握辽国大政之后,才变了一个样子。

    “就按相公说的办。”韩冈说道。

    政事堂中宰辅分工,韩冈在军事上分担的责任更重一点。即便是如对辽事务,只要事关军事,大部分还是交由韩冈先做决定,然后韩绛、张璪再发表意见。不过人事安排,只要韩绛发话,韩冈基本上都是会尊重的。

    “刘舜卿怎么办?”张璪问道。

    刘舜卿是朝中公认的名将。否则也轮不到他去守雄州。不过他也可算是韩冈的人,能够名满朝野,就是因为在韩冈麾下所立下的功劳。

    朝廷调走吕惠卿的人,却让刘舜卿继续留任,韩冈身上免不了会有些闲言碎语。

    “让刘舜卿继续镇守雄州。”韩冈的态度十分坚定,“皮室军不同于南京道的兵马,即使是一介小卒,说不定都能牵扯到朝中的高官显宦。现在辽国那边必然想要报复,雄州若贸然换将,等于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辽人终究还是会来。”张璪道。直到此时,他依然不清楚岁币之事已经无法干扰辽国决策。

    “所以要看吕吉甫怎么做了。”韩冈冷然。

    在已知岁币无法引动耶律乙辛之后,吕惠卿如果想要引辽人南下,肯定会去干涉雄州防务。

    究竟是悔改还是没有悔改,只看他接下来会怎么做就够了。

    张璪又问:“如果辽人当真来攻,当如何处置?”

    “若辽人敢于来犯,当然是坚决予以回击。若辽人举国而来,就在河北、河东设立宣抚司,以御辽寇。”

    “这岂不是让吕惠卿如愿以偿?”

    韩冈胸有成竹:“章子厚久在枢府,为帅时功绩显赫,若北虏来攻,宣抚河北河东,统括两路兵马,此一职非其莫属。”

    韩绛闻言不禁摇头。他当然清楚韩冈怎么都不会让吕惠卿统领河北大军,可韩冈和章惇之前关系已经疏远下来,没想到他还是会支持章惇去河北。但是有王安石在,章惇会不会答应下来?与王安石和吕惠卿彻底决裂的决心,章惇可有没有?

    只是看了韩冈的表情后,章惇心中有了一丝明悟,若韩冈与章惇还没有达成默契,他是绝对不会贸然主张让章惇宣抚两路的。

    王安石当年支持吕惠卿,让曾布叛离新党,如今又是因为支持吕惠卿,让章惇也起了异心,众叛亲离,新党的天下还能支撑几日?

    韩绛和张璪暗自嗟呀不已,却没有反对韩冈的建议。之前可以坐看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两人打擂台,可如今图穷匕见,早没了让两人台下看戏的余裕。在这件事上,他们要么支持韩冈,要么支持王安石,可不论支持谁,都意味着不久之后政事堂中要多上一名新同僚。

    韩绛早就与吕惠卿在政事堂中搭档过,张璪也不是不知道吕惠卿的为人,相对于刚刚担任参知政事就开始推行手实法、同时将韩绛挤兑得没处立足的吕惠卿,还是章惇稍微强那么一点。

    他们不指望章惇能如韩冈一般——韩冈意在气学,除了一干有关气学发展的职位,其他方面权柄他都无意去争夺——但只要比吕惠卿强就好了。

    “那吕吉甫呢?”张璪问道。

    韩冈推荐章惇做了主帅,张璪很想知道,他打算如何处置吕惠卿?

    “可为章子厚副手,分司转运之职。”

    韩绛、张璪尽皆哑然,韩冈这是要吕惠卿自己辞职吗?

    政事堂中的三位宰辅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决定了接下来的对辽方略。

    如果不是因为牵涉到了国中政治倾轧,这个决定其实应该更早做出才对。

    现在他们还是打算等待辽军先来攻击,然后再做出应对。如果等辽人在坚城之下碰得头破血流,王师再顺势北上,当可轻取幽燕故地。

    这是对宋人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政事堂对辽战略的决定暂时不会公开,会等到辽军确实攻击边关之后,才会去报请太后,公开朝廷的任命。

    韩冈需要时间去观察吕惠卿的行动,而韩绛和张璪两人,也不希望在辽人还没有开始以举国之力来袭时,就设立宣抚司,推动章惇上位。

    但章惇身为当事人,不可能听不到政事堂中的议事声。

    枢密院几乎是在同时得到了雄州奏报的副本。可对于如何应对辽军入寇的讨论,他们都只能局限在军事范畴。甚至如刘绍能的任用,也因为审官西院归属于政事堂,而无力直接干涉,只能通过与政事堂宰辅们共议来安排。

    章惇当然想握有更重的权柄,所以在听说政事堂议定的结果之后,心境也难免一阵起伏。韩冈之前只是隐晦的提起,那样没落到实处、甚至没有明确的许诺,怎么也比不上现在几乎确定的事实。

    如果他在宣抚使的任上能够成功抵御辽军,回来后就肯定升任宰相。不,其实引用韩绛的先例,同时兼任两路宣抚,统领北地两路禁军,不给章惇一个宰相头衔根本说不过去。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只要接任河北河东宣抚一职,定然立刻就会戴到头上,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今年来的第一次,章惇迫切的期待起辽军的到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1)

    “出事了,韩三要推荐章七宣抚河北河东了!”

    “他们什么时候又勾结上了?!这不可能啊。”

    “谣传吧,他们不是已经……”

    李格非放下手中的卷册,用力的咳嗽了几声,隔邻的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在乌台中的时间,零零碎碎的加起来已经近三年了,李格非已可以自诩为乌台中的老人。可以凭借资历和地位,来压一压才进来的新人。

    在宫变一案中,尽管关系算得上亲近的蔡京成了附逆罪臣,曾经请教过文学的苏轼同样被视为逆贼,可李格非身后的相州韩氏的背景,让他不像强渊明和赵挺之一般,被视为逆臣党羽而遭到清洗。同时乌台中的大清洗,也让他少了许多竞争者。

    没用多久,李格非便从监察御史里行,成为正式的监察御史,又从监察御史升任殿中侍御史里行。虽然因为资历浅薄而加了一个里行,可比之正任的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手中的权柄一点也不差。

    不过近几年,御史台几经灾劫,旧年敢于大言的风气被一扫而空,台中的御史越来越循规蹈矩,全都是他人手中的悬丝傀儡。

    之前快一年的时间,朝堂中平静如水,宰辅们有志一同的保持着朝堂的稳定,御史们的弹章基本上是瞄准了官品低微的官员下手,事后统计一下,选人占了一多半。对重臣的攻击也不是没有,可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么就是仪容不整,要么就是举止不肃,基本上连金紫重臣们的头发稍都动不了。

    这样的状态,也让御史台成了冬眠的熊,缩在窝里人畜无害。直到近日朝堂再起波澜,御史台才终于有了一点活力。

    北地烽烟将起未起,京城朝野为之喧腾,乌台本非清静之地,自不能置身事外。

    隔邻的几位谏官,是新党一系,与外界争论辽军是否南下不同,御史们议论的话题与朝堂的关联更加紧密。但这几位新人的耳目消息,还是不如老人灵通。

    李格非咳嗽几下,嫌吵占了六七分,而剩下的三四分,倒是不想这几位后辈丢人现眼。

    在御史而言,敢言只是其中的一个条件,耳目是否灵通,同样是关键性的条件。风闻奏事,风闻的风从何而来,才是重点。

    与那几位仅仅知道韩冈与章惇开始勾结起来的同僚相比,李格非得到的消息更新一点——而其他资历稍长的一干御史,也几乎是在同时,通过各自渠道,得到了最新的消息。

    “什么,章七……章枢密去了平章府上?!”

    随着一道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进入隔邻的房间,惊叫声随之而起。

    整整迟了三个时辰。

    李格非算了一下时间,摇了摇头。

    几位新人的根基浅薄,在这件事上有了明证。

    李定与章惇、吕惠卿都有交情,王安石在邀请章惇的同时,一并邀请了李定。连一台之长的去向都不知道,消息未免太闭塞了一点。

    有了平章府的一行,章惇的动向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韩冈与章惇一贯交好,曾有说法韩冈还是章惇之父的救命恩人。两人的交恶似乎是在宫变之后。而最近两人再次走近,只是为了吕惠卿和对辽的主帅之位,以及主帅之位所带来的宰相身份。

    韩冈图谋吕惠卿,必须要依靠章惇。

    在章惇背离王安石之前,韩冈只能反对战争,无法去跟吕惠卿争一争对辽主帅的位置。

    任谁都知道,气学一脉,全部维系在韩冈一人身上。

    苏颂只能算是外围,不可能为气学全心全意。而且当韩冈出外,苏颂一人在枢密院也独木难支。

    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宋辽大战的时候了,那时候,朝廷上下一心,只想着将辽人赶出去。而这一回,韩冈一旦出外,朝中的新党保不准后面怎么扯他的后腿。

    自古未有政敌居于中枢,将帅还能立功于外的例子。韩冈若是自请出外抵御,只会落得英名尽丧的结局,跟当年范仲淹去陕西时一样的结果。

    所以一开始,王安石和吕惠卿要北伐,韩冈便联合韩绛、张璪一起反对,绝不去考虑到河北展示自己的才华——若当时他毛遂自荐,要自己代替吕惠卿,朝野内外、无论敌我的都会更信任他,而不是在河北已有一段时间的吕惠卿。

    直到他成功拉拢了章惇,这才有了传言中要举荐章惇为两路宣抚,统领河北河东兵马,抵御辽寇入侵。

    从反对对辽开战,到大力支持设立宣抚司,并没有经过多久。只是御史们还不能说韩冈是前后反复,一来韩冈还没有上表,二来他推荐章惇为宣抚使是为了防御辽军入寇,不是吕惠卿的出兵辽境——尽管成了宣抚使后,拿到便宜行事的许可,越界北上绝不是问题。

    只是王安石的反击,让韩冈的计划落了空。没有了章惇,他只能继续阻止朝廷出兵。但辽人一旦南下,吕惠卿将之抵挡住,就有很大机会拿到中书门下那个尚缺人的位置。

    延续了十余年,直至太后垂帘才宣告结束的新旧党争,以及庆历时吕范两党的政争,李格非都了解得很深,如今朝中的局面,正在向势不两立的方向发展。

    御史台的性质,决定了接下来的日子里,必然要处在风尖浪口上。

    李格非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心思犹豫不定。有的人视乱局为进身之阶,可他还是比较喜欢平稳点的生活。

    这汪浑水,到底该不该继续蹚下去?

    …………………………

    “章子厚这一回是改姓沈了?”

    苏颂几十年的养气功夫,也掩不住话中的讽刺味道。

    韩冈的心思多是放在气学上,对权柄不会争执太多——韩绛、张璪会支持韩冈,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若是韩冈什么都想要争一争,政事堂中怎么可能一团和气——可对于学术,韩冈从来不会让上半步。

    章惇无心学术,如果是他代表新党居于宰相之位,朝廷还能稳当一点。可若是吕惠卿这样的人回到朝堂上,新学气学再起争端,那就是鸡犬不宁了。

    原本听说韩冈已经说服了章惇,苏颂以为大局已定,可没想到会再起波折。

    韩冈心情本也有点阴郁,可听到苏颂的话,却不禁微笑了起来,沈括的名声当真烂透了。

    “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等他见过家岳回来再说吧。”

    苏颂在韩冈的脸上看不出他有任何愤怒的迹象:“玉昆你这么相信章子厚?”

    “说不清,只能先看看再说。”

    都已经是宰辅之尊,信任两个字未免太奢侈了。也就是章惇的性格高傲,让他不屑于做一些鬼鬼祟祟的事。要说信任,韩冈信任的是章惇的性格,而不是为人。

    接受王安石的邀请,光明正大的去王安石府上拜会,这可一点也不违背章惇的脾气。之后章惇会怎么决定,韩冈也只能先看看再说。

    苏颂问:“要是章子厚当真回头去怎么办?”

    “天要下雨,娘要改嫁。还能怎么办?只能随他去喽。”

    没有了章惇这个盟友,韩冈之前的计划自然只能作废,但总不能哭着喊着求他吧?

    韩冈可以充分信任苏颂,可苏颂在朝中的根基不厚,根本抵挡不住新党,而太后方面对他的信任也远远不够。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冈无法放心的出京。

    苏颂也知道自己的问题,能进入枢密院还是韩冈推动的结果,叹了一声:“当真是没办法了?郭仲通呢?他愿不愿去河北?”

    “他当然想去河北与辽人见个真章,到了孙辈,说不定还能出个郭皇后。可他现在哪里敢掺合进来?”

    苏颂问的,韩冈都考虑过,可惜都不行。

    种谔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可韩冈倒是不敢让种谔去河北。他在河北军中素无威信,没有从父辈开始打下的基础,以种谔的性格,很难掌握好陌生的河北禁军,保不准就给他闹出事来。

    “玉昆,你是不是有把握……之前吕惠卿给玉昆你写了信来吧?”

    苏颂看着韩冈,过去有过不少相同的例子,韩冈做事总会留上一个后手。现在他看韩冈的口气,似乎也是一样有所预备。

    “如果这一回杀的不是皮室军,仅仅是普通的巡卒,吕吉甫肯定会低头。可皮室军的背景太深了,不是普通的辽军。”

    要是派入大宋境内被歼灭,他们的后台无话可说,打仗哪能不死人?之前宋辽交战,被消灭的皮室军数量也不少了。可这一回是在辽国境内被杀,性质完全不同,而且时间上,也让那位刚刚登基的伪帝下不了台来,

    不得不说刘绍能的能耐真的大了,吕惠卿的运气也好,怎么就能给他在边境上撞上一队皮室军来。

    “区区三人,就挑起两国之乱……”苏颂摇头感叹。

    “不过是一拍即合罢了。”

    碎掉的盘子,用胶粘不起来。澶渊之盟破裂之后,新约不过是习惯性的订立。有识之士皆知,过去七十余年的和平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战争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的将来。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2)

    “不过话说回来。”韩冈说道,“章子厚去家岳府上,会是什么结果还说不定,或许比我们想的要好也说不定。”

    “章子厚若当真无意,就不该去令岳的府上,至少去之前该派人过来说一声。”

    “上门归上门,买卖不一定能成啊……”韩冈道。

    “两头喊价,价高者得,这是买扑啊?”苏颂哼了一声,“当真如此,倒可谓是扑枢了。”

    韩冈失声而笑,性格敦厚的苏颂嘴巴刻毒起来的时候,也分毫不输人。

    买扑是从国初延续至今的包税之制。对酒、醋、陂塘、墟市、渡口等处的税收,由官府核计应征数额招人承接,是为买扑。而买扑的过程中通常会有两家或多家竞争,一般是以价高者得。

    章惇先从韩冈这里得到了晋身宰相的许诺,掉过头来就拿着韩冈的报价去了王安石那边。看到韩冈的报价,王安石怎么敢不拿出点好处来安抚章惇?但这样的做法,的确是跟买扑别无二致。

    军班出身的狄青做了枢密使后被称为赤枢——赤佬的赤;而先附和王安石而得以拜相,后又奏请废除制置三司条例司,所谓得鱼而忘荃的陈升之则是被称为荃相,加了一个章惇的扑枢,可谓是鼎足而立了。

    “不过,玉昆。”苏颂放缓了声调,“不必着急啊。令岳与颂一般年纪,垂垂已老。吕、章二子亦早非新近,日暮不远,你却青春正好,不必急于争一时短长。”

    “子容兄肺腑之言,韩冈必铭记在心。只是……”

    “因为令岳?”苏颂问道。

    在外人看来,才三十出头的韩冈的确有的是时间,现在还是打根基的时候,再有一二十年的时间,气学根基已固,整个朝堂局势都在他的影响之中,那时候,还有新党什么事?

    韩冈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无论是在枢密院还是在政事堂中,都没有太多的争权夺利的行为。可惜王安石也明白这个道理,总想着让遏制气学的发展,还竭力培养吕惠卿这个接班人,尽其可能的不让韩冈和气学出头。

    “不如直接呈与宫中,请太后做决断。”

    韩冈摇了摇头,“边地不稳,总得有人在河北坐镇。章子厚不愿去,只有吕吉甫了。实在找不到人,请动太后也没办法。”

    苏颂叹了一口气,韩冈不想过多的借助太后的力量,从他提出推举宰辅一事上,就可见一斑。否则轻轻松松就能回到两府之中,何须那般麻烦。

    两人正说着,一名伴当匆匆而来,在韩冈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韩冈双眉一皱,对苏颂道:“章子厚出来了。”

    “可还真够快的。”苏颂惊讶,问道,“是不欢而散?”

    韩冈笑道:“这可打听不到了。”

    “玉昆你觉得会是哪般情况?”

    韩冈想了想,“往好处期待,往坏处准备。”

    苏颂闻言,哈哈笑了起来。

    的确是要往坏处准备,否则他跟苏颂在一起商议做什么?

    韩冈给了章惇做宰相的机会,不过宰相手中权力的大小,却不是来自于一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

    参知政事压倒宰相的例子不胜枚举,根基不牢的宰相很容易被架空。背离了自己扎根的新党,就像鱼离开了水一样。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头虽好,也要实权在手才能算是有意义。

    若是上了韩冈的贼船,好吧,是得到韩冈的支持之后,作为立身之基的新党,是跟随自己分裂出去,还是彻底抛弃自己,章惇本心里不可能没有疑虑。

    何况韩冈曾经提到过的一点想法,也肯定让章惇心中生畏,毕竟韩冈的想法不是简单的权臣,又或是文彦博所说的与天子共治天下,已经可以说得上是悖逆了。章惇好端端的,也没理由去冒风险。

    一开始的消息中也说了,李定同时被拉了去,似乎是作陪。王安石此举有要挟之意,但若李定是以老朋友的面目出现,而不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出现,章惇的逆反心理不一定会被挑起,却肯定会好好想一想如何选择了。

    “看来玉昆是胸有成竹了。”苏颂笑罢说道,“若变成坏结果,打算如何坏令岳的好事?”

    韩冈嘴角微翘。苏颂猜得的确不错,如果章惇当真有所反复,再想要与王安石、吕惠卿相争,的确是难了,但扯人后腿的事,做起来还是简单一点。

    一开始韩冈就是这么打算的,再早一点的盘算里面,可从来没有将章惇这个变数算作自己的一方。韩冈邀请苏颂,抱怨也只是附带,他们的时间没多到可以浪费在抱怨之中,

    “胸有成竹是不可能的,但好歹有些准备。”韩冈长身而起:“章子厚那边只能等着消息,吕吉甫那边既然想立功,就让他继续看顾着河北,至于家岳,不想过太平日子,那就如他的意好了。”

    前面太过于看重朝堂中和平安定的大好局面,总想着做到斗而不破,将章惇拉过来,也是想让王安石和吕惠卿知难而退,现在将目标放低一点,眼前其实还是海阔天空。

    ……………………

    送走了两位客人,王安石一声轻叹,“多亏了李资深。”

    幸好章惇没有完全被蛊惑,也幸亏请了另外一名客人作陪。

    “大人。”代父送客至巷口的王旁回来了。

    “送走了?”

    “已经走了。”王旁脸上忧色难掩,进言道:“是否要好好与玉昆谈一下”

    “怎么谈?!”王安石脸色顿时一沉,“有太后为他撑腰,他何曾愿意好好说说话!”

    出手将章惇拉拢过去,这等于是触到了王安石的逆鳞。在曾布事后,王安石分外容不得有人背叛,而故意引诱章惇背离,韩冈的行为,怎么可能不让王安石怒火中烧?

    “原本只是争于国事,他不愿吕吉甫回朝就算了,做什么鬼祟手脚,这岂是正人所为?”

    王安石语气激动,王旁紧紧皱着眉。他父亲这般模样,其实很少见,看得出十分痛心。

    自家父亲对妹婿的欣赏,王旁比谁都清楚。正因为这份欣赏,让王安石对韩冈绝不会有半点留情。

    王旁虽然才智不高,可站得近,也看得比别人更清楚,王安石和韩冈之间的争斗是如何变得激烈起来的,党争也是这样一步步的恶化下去的。

    这样下去,又会是亲家成为仇家了。

    王安石却没理会儿子,径直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在书桌前做下,盯着烛火沉沉的思考了起来。

    章惇虽然给拉了回来,但看得出他本心还是犹豫不定。而日后能成为新党之首的只会是吕惠卿,章惇一辈子多半都会在吕惠卿的阴影之下。以章惇的脾气,他肯定是不甘心的。

    但投到韩冈那边的劣势更为明显,章惇虽是一时心动,可显然也有着疑虑,否则以他的决断,不至于首鼠两端。

    若是在当年,直接就把他如曾布、沈括的旧例给处置了,纵使章惇现在是枢密使,可之后先附和新法,得相之后又反戈一击的陈升之,一样给赶出了京城。若还有当年的权柄,去一章七又算得了什么?可现在却万万不能了。若章惇当真背离,对新党的打击太大,已是承受不起。

    不过终究是挽回了,加上河北那边天随人愿,一切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王安石很是庆幸。

    原本局面或许当真会如韩冈所说的那般,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的一天,吕惠卿事先安排的一个伏笔,却砸出了皮室军。

    现在情况有变,太后纵使再偏向韩冈,能压制朝堂所有反对者,但辽军可不会听太后的,辽军叩关,又有谁能去镇守边关?韩冈吗?

    若能击败这一支辽人驻扎在南京道上的主力,不仅能够动摇到耶律乙辛那个伪帝的统治根基,幽燕也决不是梦想。

    若是在自己的手中完成当初的计划,日后也能坦然的去见熙宗皇帝了。

    ……………………

    “将章七说回来了?”

    李定回到家的时候,同住的堂弟迎了上来。

    李定微微皱了下眉,情知兄弟来问,定是有人委托他打探消息,不过李定对族人一向亲厚,不习惯板起脸来拒绝。

    遂随口敷衍了过去:“章子厚心思本是坚定,投效之说只是谣传而已。”

    章惇的阴私之事,李定并不打算对外透露半句。别人怎么猜,是别人的事,他可不打算做搬弄口舌的小人。

    王安石为了将章惇给拉回来,给他的好处可不小,甚至要比吕惠卿还要先一步进入政事堂为宰相。

    王安石以平章的身份去推荐,以自己致仕为交换条件,不愁太后不答应。

    韩冈若是阻止章惇为相,登时就是他的死敌了。

    而且推举宰辅一事,是韩冈所发明,若是廷推宰相,有王安石率新党众人同举,章惇必然中选。

    吕惠卿再回来,还是先从枢密使开始。不过吕惠卿如今在外,第一目标还是回朝,之后怎么转到宰相的位置上,那是得另说。而且到了相当的地位上,手上的权力高低,主要还是得看夹袋中的门人,这一点,章惇远布如吕惠卿。

    李定收拾了一下,准备梳洗睡觉,可半刻钟不到,便被人唤起。

    来报信的承旨官忧惧带着惊恐,“中丞,辽军叩关了!”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3)

    韩冈今日在文德殿常朝押班。

    不厘实务的朝臣才会参加文德殿常朝,一般由宰辅一员押班,而天子或太后不会到场。

    等童贯出来传话太后今日不视朝,韩冈率领群臣参拜过御座后,便被几位自感说得上话的朝臣给围上。

    大宋官场虽然官多缺少,但那主要还是指低品的选人和小使臣,朝臣候阙的情况很少。没有实职差遣的朝臣,基本上不是宫观使,就是皇亲国戚。开府仪同三司的数量,比两府加起来还多。而节度使、观察使之类武臣中的贵官,也基本都在这里。

    能围着韩冈的朝臣,基本上不是资格老到可以在宫观中拿张长期饭票,就是跟韩冈攀得上关系的外戚。至于那些有着国王、郡王之位的宗室,倒是一个个避之不及——军国事他们绝不敢掺和。

    辽军叩关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朝堂,理所当然的让每个人都担心起来。之前喊着打过白沟去,拿下析津府的声音在朝堂中一点不比外面要小,可当真辽师兵临城下,慌张的还占了大多数。

    使节叩关不打紧。只要朝廷不承认耶律乙辛的身份,就不会承认他派出的使节。辽方为此事移牒质问,边境上也会拒之门外,他们进不了关门一步。

    可大军叩关就不一样了。

    虽然雄州的急报中,辽人还只是大军南下,质问官军为了越界击杀,可大军顿兵界上,一言不合,难道会打道回府不成?

    不过从这件事上看,辽人的脾气已经很收敛了,换做是以前,肯定是不管三七二十,直接杀将过来。弄个几十条人命,来祭祀亡魂。现在懂得先礼后兵了。

    李格非他这个殿中侍御史里行也在殿上,正好听见韩冈在对围着他的人说着话,“些许小事,何须惊慌。”

    跟韩冈对话的那人,李格非认识,是曹太皇的侄儿曹训——殿中侍御史有整肃朝仪之职,弹劾的潜在对象不能不认识——但旁边有人插话,曹训的话听着有些模糊,断断续续的能听得出还是在说辽事。

    “亏得韩参政好脾气啊。”

    身边传来一阵幸灾乐祸的轻笑声。

    台中同僚的取笑,李格非恍若未闻。

    消息灵通的朝臣,哪个会在这时候自找不痛快?现在围上来的都是不厘实务的,对宫中的消息虽是灵通一些,可对朝局变化的了解,却远不如在垂拱殿参加内朝的朝臣,生生犯了韩冈的忌讳。

    而韩冈的回答,李格非听得很清楚。参知政事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无比,在他说话的时候,也没人敢于插话,“一来,辽人尚未来攻,只不过是万余骑兵驻扎得离边界近了一点。二来,便是打过来了,边州中也还有精兵强将抵挡,国中的局势远胜两年前,吾知诸君心忧国事,不过大可放心,勿须忧虑。”

    “可边境战乱一起,生民必受灾劫,士农工商,无论哪个都要受苦了。”

    ‘士农工商!’李格非心中冷哼了一声,他知道,曹训想问的肯定是宋辽边境互市的问题。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在其中投下了不小的成本。但这种时候,

    “边州黎民若当真遭受战乱之苦,朝廷岂会置之不理?自当给予赈济。”

    不用亲眼去看,李格非都能想象得出,曹训那张圆圆的肥脸上,现在会是什么一张苦相。在河北边郡有生意的京师贵胄不在少数,韩冈虽然已经明说日后会让朝廷对他们的损失给予补偿,但以曹家为代表的、在北地有收益的皇亲外戚们,更希望的是韩冈能够站出来阻止战争。

    韩冈也肯定不希望打起来,可现在他都不敢答应曹训的请求,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李格非摇了摇头,可见韩冈面临的局面有多不妙。

    “参政。”曹训仍在试图说服韩冈而喋喋不休,“若能免除兵戈,也就不需要赈济了。”

    “仗是朝廷要打得吗?!”

    韩冈似乎有了些怒意,反驳的声音严厉了许多。

    想要避免战争,就得平息辽人的愤怒;想要平息辽人的愤怒,就得为那三名死者给辽人一个交代。或许整件事当真是吕惠卿背地里指使,但无论如何朝廷也不可能答应给他们一个交代的。

    按照雄州上奏,一切的责任都是在辽人一方,尽管这多半是吕惠卿的手笔,可即便是韩冈也不可能会拆穿,而且也不一定能拆穿。

    河北禁军的名簿中,只有名字而查无此人的比例多的能有三四成,少的也有两成,从这里面随便挑两个出来,说是给越界辽军所杀,直接就能搪塞过去。要是想把事情做圆满了,随便杀两个人,再换身衣服,这下连人证物证都有了。

    韩冈还能怎么做?难道让刘舜卿去彻查?

    任谁都知道,如果朝堂上是两党分立,真伪与否,只看两边的实力。

    吕惠卿如此恣意妄为,可章惇偏偏倒了回去。韩冈在朝堂上的地位已岌岌可危,他能赢得了新党吗?

    李格非很看好韩冈,毕竟有太后在。

    若韩冈和章惇携手,能够将吕惠卿压在地方上不得回京,让王安石也不能继续干预朝政。可现在章惇又倒了回来,势单力薄的韩冈必然会借助太后的力量。

    可眼下的第一回合,韩冈却必须先退一步。

    望着韩冈,李格非心中暗叹,这只能怪韩冈自己没看对人。

    章惇这么快就反倒回去,的确出人意料。但王安石和李定怎么说服的章惇,就很让人感到好奇了。能坐到章惇那个位置上,而且是靠功绩才干而不是天子的赏识,心志坚定一条肯定是有的。

    只是李定性格严重,谏官门一向都畏其三分。李格非与他关系也没好到可以谈论个人**,不好打探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况。

    朝堂上要起风了,不是普通的风,而是能杀人的台风。

    看好韩冈一派的结果,但李格非确信在他胜利之前,朝堂上必有一番大动荡,

    是不是要找个机会离开御史台?

    李格非想着。

    ……………………

    韩冈来到垂拱殿的时候,为北方之事,向太后与重臣们已经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过因为苏颂的主张,以及太后的坚持,一直都拖着没有得出结论。

    看到韩冈过来,太后有了主心骨。待其参拜后,就在殿堂上叹息着,“参政你说说,不过是三个人,怎么就会走到现在这步田地。”

    “如果不是如今的局势,就是杀了北虏三十人、三百人也不妨事!”吕嘉问站了出来,“前两年,北虏的首级拿了不少,并不缺皮室军和宫分军的。可北虏今日是早有预谋,有借口会来,没有借口同样会来,不给足岁币,他们如何会甘心?”

    岁币。

    辽人会因为岁币而南侵,这是朝堂上公认的理由。

    韩冈曾经告知王安石、章惇、苏颂等人的理由,不可能拿到朝堂上来说。没有明确的证据,全凭韩冈的片面之词。他能够在私底下让王安石、章惇相信,却无法挡得住政敌公开的驳斥。

    当向太后向韩冈询问意见,韩冈没有拿日本的金银去驳回吕嘉问的话,“不论北虏是否会举兵南来,也不论到底是什么原因,陕西、河东,最重要的是河北的边州,必须做好迎敌的准备,三军、粮秣、军械,绝不能有半点差池。”

    此前王安石和章惇就已经反复表达了相同的意见,向太后却一直都犹豫着,可韩冈这么一说,她立刻就点了头,“……参政此言有理。诸位卿家意下如何?”

    一片声的回应:“臣无异议。”

    韩冈并不想过于借助太后的力量。他一直想要维系的是朝中的平衡,是整个官僚体系能够将皇权排除在外,而不是想成为一个得太后宠信进而控制朝堂的权臣。尽管这样也不差,但等到太后身故之后,不论在位的是哪个皇帝,朝堂上必有一番波折,甚至会连累整个气学。

    即便是现在,他也会尽量避免借用太多。至少不会在事关军国的要事上,借用太后之力,来压制政敌。不是什么国事为重,也不是什么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只是他知道,该这么做才对自己有利。

    “那河北需要怎么准备?”

    向太后又问着韩冈。

    “河北禁军几乎都有对敌的经验,而且两年间还经过了加强,绝不输于辽人。粮秣这两年不断进行补充,按照去岁十一月,河北转运与常平二司的奏报,应有一年以上的存粮。军资方面,则可问枢密院。”

    “苏枢密。”向太后跳过了章惇,点了苏颂回答。

    章惇沉着脸,看着苏颂出班回话,“河北兵精粮足,陛下可无忧。河北边地诸州军库,年前刚刚经过点验,甲胄、弓弩、刀枪、箭矢皆如数,足以抵用。而在册军马总计八万三千余匹,亦如数点验造册。”

    “火炮呢?”

    “火器局生产的火炮,已经运抵河北的轻重榴弹炮有一百三十门,虎蹲炮两千八百八十门,大小炮弹十万余发,各式火药药包二十万个。”

    说到这里,韩冈顿了一下。大宋的国力有多深厚?看这一年来火炮的产量就够了。

    这还不是军器监的全力,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只需从军器监中调动人员,火器局就能够迅速扩大,在保证质量的情况下将产能加倍,榴弹炮能做到一天一门——六寸的城防炮或是四寸的野战炮,虎蹲炮一天二十门。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与大宋的生产力相抗衡,甚至接近也做不到。

    只是由于不逊于八牛弩的威力,维护和使用更加简单,使得火炮在军中广受欢迎。不止一名边臣,上书要求朝廷及早给他们装备上火炮——其中既有文臣,也有武将。现在的产量还是远远不能满足所有需求。是的,远远不足。但是有优先权的河北、河东边州,是不用担心的,武备一向是绰绰有余。

    “只要运用得宜,不虞河北城池为辽军攻破。”韩冈补充说道。

    “有参政的话,吾便放心了。”太后道。

    再有一两个月,河北河流湖泊解冻,千里陂塘防线恢复作用,那时候,辽人的威胁就只剩现在的一二分了。只要能先守住一段时间,辽军将不得不退。这个道理,她也懂。

    “既然北虏南侵在即,依故事河北事权当归一。”排在下首处的蒲宗孟出人意料的站了出来,“臣请陛下于河北设宣抚一职,统御诸军,镇抚路中,以备辽人。”

    殿中众臣纷纷侧目。王安石也脸色微变。这个蒲宗孟跳出来实在太会选时候了。

    “何须宣抚使!”苏颂立刻出班道,“与一制置使便可。北虏入寇河东,亦不过是设一制置使抵御,如今北虏尚在边界外,制置使已经绰绰有余。”

    “北虏已是箭在弦上,战事迫在眉睫。”蒲宗孟道。

    苏颂当即反驳,“韩冈制置河东时,不知北虏的箭射到哪里了?”

    王安石沉着脸,蒲宗孟这是明帮暗阻。提议设宣抚司,最合适的时机是辽军开始进攻的时候,现在什么只要下令加强防备,

    统掌军政,才能独占功劳。如果只是掌军事的制置使,河北转运使至少要分去三成的功劳。

    蒲宗孟怎么都不受待见,但总是能够留在京城,眼光和赌性好歹是有那么一点点。

    不过设制置使也已经有足够的意义了。没有韩冈认可,苏颂不会出来。是迫于形势,还是没有底牌了?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着。

    太后询问韩冈的意见,“不知参政如何看?”

    “北虏驻屯界上,设制置使统掌军事,以御敌寇,是应有之理。不过不知陛下可曾想过,澶渊之盟后七十年,河北军民不识何为兵戈,为何这几年来,辽人为何总是南侵?”

    “为何?”

    韩冈瞥了眼王安石,“乃国是之故。”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4)

    是者,则也。

    所谓国是,国政之则,天子、宰相、诸大夫共定。

    国之有是,如政之有刑。触刑者如律,犯国是者,自然是逐离朝堂。

    熙宁十年,新党用‘国是’二字,干掉多少反对派?

    元丰之后,新党又是用‘国是’二字,让多少反对者噤口不言?

    不用提点,向太后自己就能数出许多。

    当韩冈为什么说辽国撕毁盟约,接连入寇是国是之故,这其中道理却是让向太后不明白。

    正想发问,吕嘉问便跳了出来,“夫家自为政,人自为俗,先王之所必诛;变风、变雅,诗人之所刺也。朝廷惟一好恶,定国是,澄清朝堂,国势大兴。南交亡而西域定,西夏灭而北辽败;”吕嘉问瞟了韩冈一眼,“若先帝昔年未定国是,承祖宗之旧法,从之富韩之谬言,含辱忍垢、不言兵事,韩参政岂能站在这里?”

    吕嘉问的一番话如暴风骤雨,噼里啪啦的砸向韩冈。

    但他说的也的确有理,没有王安石的新法,没有先帝熙宗皇帝的提拔,韩冈哪里有出头的机会?有其才,却不得其时的人物,历史上太多太多。

    “的确如此。”韩冈不可能昧着良心否认,对着太后道,“先帝与王平章当年所定国是,便是新法种种,总而言之,不过是维新图强四个字。今日臣能立足垂拱殿上,实赖于此。”

    太后平静的等待着,韩冈之后肯定有转折,吕嘉问也知道,抢先一步,“既然……”

    “但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韩冈声量陡然提高,截断了吕嘉问的话,“祖宗之法,国初之时,祖宗持之以平诸国、定天下。至仁宗时,便已难以应付变局,之后抱残守缺,至先帝登基,已几近病入膏肓,如此方有变法之事。先帝登基时,外饰太平,内则倾颓,兵不堪战,财不足用,西贼猖獗,北虏虎视。先帝见及于此,擢贤能,用新法,不数年便兵精粮足,进而平交趾,灭西夏。虎贲三千,就能抵定西域。精兵数万,便可遏阻北虏,诚乃新法之功。可如今国是已不合于时,是到了该变一变的时候了。”

    “何谓不合于时?!”吕嘉问立刻反驳,“韩参政这么说是因为国势昌盛?!因为四夷畏服?!因为国计丰裕?!因为百姓安居?!”

    一连串的排比,让韩冈的言辞变得薄弱无比。

    “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眼下国势虽盛,却隐患重重,若不及时加以弥补,日后难免熙宁之危。请问吕三司,祖宗之法残民乎?”

    吕嘉问深深的盯了韩冈一眼,却露出一丝微笑:“祖宗之法承之五代。只是因为国事初定,方抱残守缺,承袭下来。而自太祖至今,幸得诸圣勤于政事,又得上天庇佑,方得保平安。昔年平章进于先帝疏中亦言,‘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悫,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韩冈双眉一挑,想不到吕嘉问将王安石吹响变法号角的《本朝百年无事札子》,背得这般滚瓜烂熟。

    按王安石在折子中的说法,祖宗之法早就该丢到垃圾堆里,一开始就是有错,皇宋能安享太平百年,是诸帝勤政爱民,引得上天相助,之所以要变法,是老天爷的帮助越来越少,不能再期盼其帮忙了。

    这是标准的黑白分明,直接否定祖宗之法的效果,将之归功于开国以来历代天子克勤克俭、敬天畏人。也是因为正是两党相争的时候,当然不可能去肯定对方坚持的宗旨,只会一棒子打到死,自然不会有辩证法存在的余地。

    但更让人意料不到的,是吕嘉问敢于直接攻击祖宗之法残民。真是奋不顾身。现在能驳回自己的言辞,转头来,除了少数几人外,绝大多数御史都不可能坐视。

    韩冈气定神闲:“熙宁十载,天灾频频。自改元元丰,风调雨顺直至今日。偶有灾异,不过一路而已。数年前,割让国土与辽,数年后,却能让北虏无功而返,前后相异,岂是无因?”

    什么四夷畏服、国势昌盛、百姓安居、国计丰裕,这是老天帮忙!

    而且不管是什么原因,割地一事,的确发生在王安石为相的时候,这是他洗不脱的。韩冈没有明着拿此事指责王安石,但国势不济,不能助天子免于耻辱,要么是王安石本人的问题,要么就是老天不给面子。那么现在情况好了,还不是老天的功劳?

    不过殿上争辩,绝不是给人讲道理。

    “仁宗时无尧、汤水旱之变,又为何困于二虏?”吕嘉问反问。

    韩冈正要开口,却不提防蒲宗孟抢先道:“参政先立功于西方,后平蛮于南方,却都是在熙宁时。”

    真是好助攻。原来韩冈看蒲宗孟不顺眼,今天倒是要刮目相看了。

    韩冈接上道:“韩冈虽有微劳,不敢居功。西北二虏之势,岂是南方小国与吐蕃诸部能比。何况不论是平定西羌,还是剿灭交趾,都是靠了屯田加上诸路输送,才能够支持大军出征。到了灭西夏时,已是用上了两年丰稔后的举国之力。辽国国势十倍于西夏,没有十年之积,谈何攻辽?”

    吕嘉问反问:“北虏大军业已叩关,难道还要看一看仓库,才去决定打还是不打?”

    “参政!吕卿家!”向太后终于忍不住喝止了双方的争吵。

    韩冈、吕嘉问都住了口,齐齐谢罪。

    韩冈松了一口气,想要正正经经的把话说完,不先吵一下,让太后来弹压,根本就做不到。肯定是说几句,就会有人出来反驳。

    向太后对韩冈道:“还请参政说一说,辽人屡屡入寇为何是国是之故?”

    “方今国是,是变法图强,是富国强兵,是为了日后能够不再困于四夷,收复汉家故土。可辽人畏于中国日渐势强,忧惧日后难以抗拒天兵,便想方设法将战事提前。或暗助西夏,或主动南侵,或引诱官军北上,只要其中有一条成功了,伐辽的时间就会推迟许多。”

    “现在还不是伐辽的时机?”向太后问道。

    “臣已经累番上书,陈述此事。且皇宋之患,不在外而在内,当务之急,不是伐辽,而是安民。”

    “国中将有乱?”太后心中一惊。

    “陛下。”吕嘉问立刻放声道,“韩冈这是造危言耸听之辞,欲以祸乱圣心。”

    今天就数吕嘉问最是积极,其他人如章惇、曾孝宽的话,似乎是让他一人给说了。

    而向太后明显不喜欢吕嘉问这样的积极,语气不快:“吕卿,且听了韩参政说了再议论。”

    吕嘉问瞥了韩冈一眼,低头再次谢罪,然后退入班中。

    现在太后还没有明显拉偏架的意思,若是冲得太前而惹怒了太后,反而会坏了事。

    没有了干扰,韩冈继续说道:“老聃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在臣看来,治国却如同给人医病。医者与人疗伤治病,必先及危及性命的重症,然后才是头疼脑热的小病。如一卒伍战阵上受伤,一伤在手指,一伤在腰肋要害,那么军医肯定会先去治腰肋之伤,然后再去包扎手指。治国亦如此理,必须要先分清主次,解决最为危急的症结。

    先帝践祚之初,国计乏用,兵不堪战,盗贼横行,此亟待诊治之重症。故而先帝以青苗、免役诸法济国用,以将兵、军器练军卒,以保甲法安国中。而如今国势已盛,却尚未能轻取辽国,人口虽众,兼并却日益增多。臣观此患,远过于北虏。没有足够的土地,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养活亿万生民?须知三代以降,中国或有不绝若线之时,却未曾为蛮夷所灭,只有因内乱而亡的例子。”

    今日大宋国中的主要矛盾,是日益繁衍的人口与增长缓慢的口粮之间的矛盾。

    韩冈到底想说什么,王安石、吕嘉问都清楚。

    关于人口膨胀,以及与口粮、土地之间的矛盾,韩冈早前曾经说过很多。以他的身份,他的这番论断,在当时的确被主流所重视,甚至为新党所喜,在朝堂层面上,很多人都把这番话当做了对外扩张的借口。但现在听韩冈的一番陈词,日后多半就会是气学与新学争锋的工具。

    所以吕嘉问又忍不住出来驳斥:“空口白话,毫无实证。皇宋万里疆域,无人处极多,岂有土地不足之患?”

    “皇宋万里疆域,山丘多少,坡地多少,沙漠又是多少?苦寒、瘴疠之地,又是多少?大宋土地虽广,能豢养生民、适宜耕种的土地,也不过十之二三。近三年来国中户口,因有隐户逃丁,故而变化不大。但京城中出生的幼子,每年都要比前一年多上一成。”

    “田籍户簿之中,不计非丁妇孺。不知此语,有何凭据?”

    “有保赤局簿册为证。为避税赋,隐户逃丁不知凡几,如河畔蚊虫,捕不胜捕,查不胜查。而为了保幼子平安,十文一剂的牛痘却没人敢省,而且多少富贵人家和寺观,都会出钱买药施赠,平民百姓家的子女往往一文不用便能在保赤局种痘,故而无人逃避。论起数目是否可信,保赤局的记录远胜于籍簿。”

    向太后连连点头,“参政之言有理!这等道理吾还是能想明白!”

    太后如此说话,就不方便出来驳斥韩冈,更不方便胡搅蛮缠。王安石、吕嘉问都保持了沉默,跟之前的曾孝宽和章惇一样。

    “那么,去保赤局种痘的幼子到底有多少?”太后好奇地问道。

    “回太后,去岁开封府界,种痘数量是十二万三千九百余,比之前一年的十一万,增加了十分之一。而京师军民百万,十二万三千的新生幼子,也占了人口总数的一成还多。如果年年保持这种速度,是要七年,京城人口就会翻上一番。”

    “不是十年?”太后纳闷的问道。

    “不,每年都是在已经增加过的前一年的基础上再增加,所以只要七年。”

    吕嘉问却笑了起来,“试问世上生民怎么会光生不死?只计生,不计死,世间早就人满为患了。韩参政以算学闻名,怎么连这么简单的算术都做错了?”

    “每年京师过世之人都不会少,可再多,能有十二万三千吗?开封百万军民,八个人中就有一个死了?”

    堵了吕嘉问一句,韩冈继续说道,“如果国中一开始就有男女老幼共五千万口,七年之后,就是一万万,十四年后就是两万万,二十一年后,是四万万。”他就在殿上扳着手指数着,“即是这二十一年中,一开始的五千万都死光,二十一年内出生的三万万五千万人死了其中的一半,那也有一万万又七千五百万。何况,根本是不可能死光的。”

    千分之一百的自然增长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这样的计算方法有太大的问题,可有了确切的数字,这么算起来却是让人心中不寒而栗。

    “如此多张嘴,请问如何让他们安居乐业?”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5)

    如何养活亿万生民?

    这的确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但从出生到长大成丁,中间不只要经过多少坎坷,即使没了天花,也还有别的病症能够让幼儿活不到成年。绝不可能出现像韩冈说的那样七年翻番的情况。

    几十年后的事,至少也是十几年后,新生代成长起来才会造成危机,需要现在就考虑吗?

    类似的话,韩冈之前已经说过了,现在再重复,即使有着新的证据,也很容易让人认为是危言耸听。

    而且韩冈也清楚,自己的立论和论证所引用的论据,也稍显薄弱了一点。

    “西夏覆亡后,陕西少了十万兵马,千万贯石钱粮的转运减了一半,山中寨堡的工役从此,更不用担心贼人入寇而寝食难安,关中百姓终于得到了休养生息。此事相信参政最为清楚。若是北虏灭亡,河北、河东百姓又会如何?”

    “七十年来,河北百姓受了多少苦?”韩冈反问。

    “澶渊之盟安在?!”吕嘉问同样反驳回去,“太平长久是天下人心所向,惜乎北虏意不在此。”

    他抬头面向御座的方向,大声道:“千里燕山,自太行至渤海,横贯东西,仅有十数隘口可通车马。若有燕山为障,只要有良将十余,精兵数万,则北虏铁骑不足惧也,陛下亦可高枕无忧。省军费,节民力,天下可安。”

    “若兵败燕山,天下如何可安?昔年太宗皇帝亦有收复故土之念,可结果如何?”韩冈转向太后,“陛下,若是能够一战抵定,天下自是从此太平。可臣之所虑,正是北虏实力犹存,攻取不易。若陕西稍定而河北变乱,烽火连年不绝,北方战乱不休,生民岂得安稳?这又岂是天下人心所向?”

    大概是不想让太后觉得是党同伐异,绝大多数新党成员都没有出来与韩冈辩论,只让吕嘉问一人冲杀在前。

    现在看起来双方是势均力敌的情况,韩冈没有像过去一般,轻易的便取得绝对的优势。

    应该是心有顾忌。苏颂猜想着。

    韩冈与吕嘉问的辩论毫无意义,即使太后再偏袒韩冈,也绝不可能现在下定决心改变国是。

    朝堂上再如何争论,雄州边界上的辽军才是重点。太后除非打算在辽人即将入侵的情况下失去大半个朝廷,否则绝不会在这个时候,让朝局陷入混乱。

    以韩冈过去的表现,殿上辩论时,不能压制住吕嘉问,让王安石妥协,肯定是心中有所顾忌,否则不至于此。

    可韩冈的顾忌,吕嘉问那边却没有。反而恨不得穷追猛打,让韩冈低头认输。

    听到韩冈的驳斥,吕嘉问又道,“何谓攻取不易?耶律乙辛新近篡位,北虏人心混乱,目下正是北进之时。若待到北虏国中安定,那才时是攻取不易。”

    韩冈盯着吕嘉问:“总计能代吕宣徽立下军令状否?若两年之内不能收复幽燕故土,便从此辞官归乡,子孙终身不得进用?”

    韩冈话音刚落,王安石顿时勃然作色,大喝道:“韩冈!国事岂能置气!”

    李定也立刻捧笏出班:“韩冈君前妄言,渎乱朝纲!”

    “若受人弹劾时,立誓对赌,当然是置气。”韩冈笑了一下,倒是承认了旧事,辩论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就是看谁更能浑赖,不过当年的对手早已不在朝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军令状一事,但凡交战,比比皆是。便是攻取一寨一堡,都是以阖家性命为状。而赌上皇宋百年国运的大战,只要以区区官职和子孙仕进之途立下军令状,已经是太优容了。”

    “即是事关国运,岂可决于片纸?”章惇叹了一口气,“庙堂上运筹帷幄、群策群力,方能决胜疆场。”

    “终究还是不敢。”韩冈毫不客气,“自家连半点风险都不敢冒,却要让太后、天子和天下百姓去冒险,让数十万大军去搏命,不知忠心在何处?仁心在何处?”

    韩冈让吕嘉问和王安石代吕惠卿立军令状,两人当然不能这么去做。

    吕嘉问冷声道:“如果朝廷全力支持、国中无人干扰,收复故土,非是难事。军令状也好,赌誓也好,当然都可以立下。但朝中有人沮坏,这让将帅如何立功于外?立下的军令状岂不是催命符?且疆场上的军令状,是欲让武人舍生忘死,但今日参政所言,却分明是欲置人于死地。”

    “总计心虚了。要收复幽燕故地,需要多少钱粮,多少甲兵,多少精兵,可以先提出来。”韩冈悠然道,“这样也可以看看,到底是真心敢于立誓,还是在找借口来搪塞。若是国力可以满足,当是真心。若是随口一个亿万之数,那可就是欺君了。”他昂首对太后道,“殿中诸位皆熟悉国事,臣也不能妄言。譬如火炮,若索要千百门火炮送至北方,臣推托不能,便是臣欺君。若吕嘉问相代吕惠卿讨要万门火炮,那可就由不得狡辩了。”

    王安石道:“不知朝廷欲拜何人为帅?若以吕惠卿为帅,自当让吕惠卿来说。”

    韩冈冷笑,分明是在拖时间了。大战在即,怎么可能调吕惠卿回京?

    “倡北进之议,也有平章的份。平章不会不知吧!?”

    韩冈一点也不给岳父脸面。本来就只是让吕惠卿赚点功劳回京的手段,说道需要多少钱粮、兵马、兵械,具体的细节问题,他们能仔细去谋划就有鬼了。

    “辽师已至城下,如何还奢谈北进?御寇才是当务之急!”曾孝宽出来解围,“而且方才韩参政说辽人屡屡南犯是国是之故,若依韩参政所言,到底该如何改才能让辽人不再南侵?”

    “欲阻北虏南侵,最重要的还是国势昌盛,让北虏不敢动念。”

    吕嘉问反问:“如今国事不盛?”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天下盛衰在庶民,庶民多则国势盛,庶民寡则国势衰。盖国之有民犹仓廪之有粟、府藏之有财也。昔年先帝与平章所定国是在于富国强兵,平章只说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却不论减赋,非是养民之法。”韩冈提声强调,“为国者,莫急于养民,养民之政,在乎去其害民者尔。”

    “何为害民者?!”

    “臣只举一例,臣家现有八子一女,而官宦富贵之家,有三四子女者为数众多。至庶民,则生而不育者却比比皆是,如福建路上,多有二子一女之后,所生子女皆溺于水中……”

    吕嘉问冷笑,“参政欲言幼子生而不养为害民?”

    韩冈瞪大眼睛,惊讶道:“妇孺非人,死可不论乎?!”

    这种话题是没办法辩论的,不说太后还坐在上面,就是韩冈没将妇孺并称,吕嘉问也不敢明说小孩子可以随便死。

    吕嘉问的辩驳只是一个磕绊,韩冈立刻就说了下去,“安民者,只在温饱二字上。不能让百姓与幼子温饱,岂非害民?”

    其实福建不养幼子,还有继承家产上的问题,但章惇等福建人虽然明知此事,却不敢提出来——这是新法教化不利的过错。

    王安石出来说道:“若能以燕山为屏障,俭省军费,税赋自然可减,百姓也能得到安宁,且幽燕之地,良田千万,正是养民之地。”

    “平章应该没有做过买卖。”韩冈微笑着对王安石道,“不过道理是相通的。如果一百贯本钱,不知平章是去做赚十贯而且有三成可能赔掉五十贯本钱的生意,还是去做能够赚上五十贯,即是有一成几率赔本,也只赔上三五贯的生意?

    前者即辽国,后者如交趾。于今每年从两广输出的粮食,已经接近两百万石。而各色特产,香料、木料,价值在两千万贯,甚至更多,朝廷在其中得到的各色税入能达到百万贯,这是征南之役、收复交州后的两广。而五岭之南,还未开垦的土地仍多不胜数。”

    韩冈滔滔不绝,“南海周围小国,如不论瘴疠,更是不缺一年三熟的沃土,一如交州。敢问诸位,夺回燕云之后,朝廷付出的代价不说,得到的土地能与南海周围相提并论否?夺占幽燕,朝廷要付出多少伤亡,才能换得一次两次胜利?一万,两万,还是五万,十万。而平灭那一干小邦,又需要朝廷多少人力、物力?”

    话说到这里,韩冈的心意已经是昭然若揭。就是将朝廷的战略重心,从北转向南。对北安抚,对南进取。

    “参政欲以南海济中国?”蒲宗孟问道。

    “正是。”韩冈转头看了看王安石。

    他的岳父紧抿着嘴,神色冷淡。

    韩冈不以为意,道:“两年前,河北已让北虏无功而返。如今国势更胜,将他们拒之门外是理所当然。但北进燕蓟,现在远远不是时候。与其去北方冒险攻打强敌,还不如去南方拓土,不仅更容易,即便失败,也不会影响国中。不过……”他顿了一下,目光在群臣的脸上转了一圈,“不过此事非是一人倡议,便可定夺。事关天下,当以太后、宰辅与卿大夫共定。”

    又来了!

    章惇就知道韩冈最后会来这一手。

    殿上争论,能驳倒对方的本来就不多。

    韩冈现在不是要太后下定决心,仅仅是扩大议论的范围,把有资格参加廷推的重臣都拉进来,让所有人一起来决定是否改变国是。对太后来说,下定决心并不难。

    而且也不是对国是大变动,并非否定新法,只是暂时不要北进,而是如交州之例,去开拓南方。

    有资格与会的朝臣都不介意使用一下自己的权力,以体现他们的存在感。

    但王安石绝不会答应。韩冈的一番言辞,也根本不可能说服王安石,即便能驳倒也并无意义。但韩冈攻击由王安石订立的国是,意味着他与王安石彻底决裂,也意味着被国是压制住的旧党,终于看到了压在头上的大山有了土崩瓦解的迹象。

    当韩冈开始举起战旗,还敢趟浑水的会有多少,想要从中牟利的又会有多少?

    又是兴风作浪!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6)

    离开垂拱殿的路上,李定与章惇渐渐落在了后面。

    望着前面走得不徐不疾的韩冈,李定低声:“此必是预谋已久,绝非仓促而为!”

    章惇也看着前面,王安石早走得不见影子了,韩三相公和韩三参政走在前面,张璪稍后一步。

    章惇大感无奈。

    王安石性子急,平日里走得就快,现在肚子里压了一团火,出来后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得飞快。

    “当然不可能是仓促行事。”章惇淡然道,“韩玉昆几曾做过意气之举?那次不是谋定而后动?”

    方才殿上,太后答应了韩冈的请求,同意让重臣们共商国是,一如廷推之例。

    这并不能完全说是因为她对韩冈的信任贯彻始终,章惇也清楚,在上一次宋辽大战之后,太后一直都很希望能够在她手上完成收复河北、河东故地的夙愿。青史留名的诱惑,即便是女流之辈,也难以抵挡。这就是她为什么之前的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有对朝廷上的争论表态的缘故。

    但她最信任的臣子始终反对出兵攻辽,今日殿上与王安石、吕嘉问争辩时的语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和缓,这肯定会让太后担心起万一失败了怎么办?丢掉了军心士气,让天下臣民失望,过去积累下来的威信也会荡然无存。

    这样的情况下,让臣子们来共同议定大政方略,自己则只要点头就够了。事后即便证明有错,也能归咎于臣子,不至于让自己也陷进去。

    不得不说,韩冈的确抓准了太后首鼠两端的心理,这一套伎俩,也让章惇感到十分的眼熟——臣子操控君上,或是吏员操纵上官,其实都是一脉相承,道理相通的。

    而太后对韩冈提议的首肯,便让王安石怒气勃发。但王安石偏偏不能发作,明明心里强烈反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硬是给憋得涨红了脸。

    章惇暗暗叹了一声,每次都是这样,韩冈总是拉着一帮人公然来瓜分两府的权力。不论哪位宰辅想要反对,都要顾忌朝臣们的反应。尽管身居高位,可宰辅们始终都要有足够多的支持者,才能在朝堂中保证自己的权力和影响。人心离散,这个宰辅就做得一点味道就没有了。

    而韩冈双手将权力送上,哪个朝臣不乐意?就是他的反对者,一干新党中坚的朝臣,都很乐意在国是一事上,说几句有分量的话。

    韩冈的行事作风,本来就是不把其他朝臣看重的东西当做一回事,而是追求千载留名、万世师表,这也是他跟王安石翁婿决裂的主因。否则都是权欲不重的人,怎么可能势同水火?

    章惇还记得韩冈曾经对自己打了个比方,同样的一幅白纸,各有各的画法,两个画师都想在画纸上呈现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和风格,理所当然就不可能合得来。相反地,如自己和吕惠卿这样的人,却只在意有没有执笔的机会,至于画出来的是什么,他们并不在意。

    “这下不好办了。”章惇感触甚深的低声说道。

    “的确。”李定点头,他有着同样的感触。

    当初韩冈反对出兵,甚至有手段在一夜之间让局面扭转,不过当李定接受了王安石的请求,一起说服了章惇,韩冈便登时身处窘境。

    当时李定并没有想过能让韩冈束手无策,过去的经验让他不会这般幼稚,但他能为韩冈想到的对策,依然是认为只能通过说服太后来压制自己这一方。

    可是以新党的实力,以及王安石的威望,足够将太后的决定给顶回去。甚至还不需要硬顶太后,只要拖上两日,等北面打起来,结果也就注定了。

    李定事前曾经猜测过韩冈会借重朝臣的力量,反过来进行压制,甚至有可能会拉着一众有着推举之权的重臣共同来讨论是否应该出兵。对此李定也做了一点准备。可是他只猜对了一半,韩冈所切入的方向让任何人都始料未及。

    韩冈将目标对准国是,李定没猜到,王安石、章惇、甚至韩绛、张璪、苏颂,应该也都没能想到。而利用有宰辅荐举之权的重臣们,拉着他们一起共商国是,即便有一半,但正题上自不在预料范围之内,也就没办法在事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他会怎么做?”李定轻声问着章惇。

    “还能怎么样,肯定又是多者为胜!”

    “既然如此,还是有可能赢过他的。”李定道。怎么说,在人数上还是新党一方更占优势一点。

    章惇摇了摇头:“韩玉昆的想法不可能那么简单,既然他能提出来,那么他肯定还有后手。当年所定国是,平章那边可是一点都不想改。”

    李定沉默的走了几步,徐徐叹道,“的确如此……可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自己不能独占的东西,也不让别人独占,宁可分给所有人?韩冈的想法,很早开始,就让李定感到难以理解。

    “资深,你可知道,韩玉昆的目标是什么?”章惇问道。

    李定反问:“是什么?”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

    李定愣了一下,然后悚然而惊。

    《易·系辞》中有‘垂衣裳而天下治’一句,自此之后,历代儒生都将此一事视为圣君的标准,也把此事当做了自己的目标。现今无论儒门的哪一派,都赞赏天子垂拱而治的治国方式,认为符合三代之治,使他们所要追求的最高目标,至少是目标之一。

    而‘士大夫共治天下’,文彦博曾经说过的那句名言中就有这么几个字。旧党中的那位元老,他的这一句,明面上虽时常为人驳斥,但私下里,绝大多数朝臣都对对此赞赏有加。可是,文彦博说的是‘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章惇转述韩冈的话,却把‘与’字给删掉了,少了最关键的那个‘与’字,意义自是变得完全不同。

    这两句话,一句源自经典,一句是切合现实,现在两句话给章惇修改拼凑起来,却让李定不寒而栗。

    ‘天子垂拱而治,士大夫共治天下’,章惇说这是韩冈的目标,这岂不是说,韩冈打算将皇帝放到供桌上去做个土偶木雕,而由臣子们共同治理国家?

    看了看前后左右,李定更加小声的问:“子厚,记得当初你与韩冈关系亲睦,可之后……”

    李定说到一半,章惇便点头,“的确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

    “原来如此。”

    权柄操于臣子之手,天子不能与之争,这岂不是太阿倒持?而想要做到这一点,天子绝不会坐视,做臣子的可就是要把性命赌上去。朝中党争就已能掀起狂风暴雨,而天子与臣子争,那可就只能用腥风血雨来形容了。

    想到这里,李定猛然一震,惊骇的看着章惇:“那群臣共议,不就是……不就是……”

    “恐怕正是在他的计划之中。”

    “太后怎么就能信了他?”

    “不信他还会信谁?”

    章惇叹道,换做自己在太后的角度上,也只会信任屡屡救其于危亡的韩冈。

    “可他一番辛苦,就是为给人作嫁衣裳?”

    韩冈给自己弄好处,做一个权臣,甚至谋朝篡国,那还不难以理解,北面正有一个最新鲜出炉的例子。但韩冈辛苦一番,却是将权柄分于同列,这是到底为了什么大费周章?

    “本来觉得想通了,后来又发觉自己没有想通,只是后来不好问了。”章惇很洒然的摇头道,“要不是这话是韩玉昆亲口所说,根本想都不会往那里去想。”

    李定狐疑的看着章惇,会不会是章惇当时听错了,或是自己和章惇错误理解。韩冈已是儒门宗师一级的人物,或许他的话只是些白日梦般、说给弟子听的想法。就像儒生们追求三代之治,可实际上绝大多数只是当成了一句挂在嘴边的话,谁也不会当真让皇帝去仿效尧舜——皇帝要学尧舜禅让,哪个臣

    子敢应的?

    感受到了李定脸上透现出来的狐疑,章惇暗暗苦笑。很长一段时间,他其实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想错了,不过当日韩冈说出来的一句一字,至今仍鲜明的刻在头脑里,又怎么会弄错?

    “此事暂且不提。”章惇叹道,“传出去也没人信。还是想想怎么去应对吧。”

    “此事平章亦难为,如何应对?”李定同样叹道,三日后垂拱殿**议,理应去多争取几个人支持,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难了。

    ‘国是’不是军事、政事,而是国家大政。

    当年王安石辅佐熙宗皇帝,决定了延续至今的大政方略——推行新法,富国强兵,先复灵武、再收燕云。

    想要反对这几条、或是违背这几条的朝臣,无论地位有多高,都被赶出了朝堂。如今所有朝臣,不论是否心甘情愿,都是按照这几条所决定的方向走。

    现在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机会,可以让未来的国家大政依从他们的心愿而变,这是每个朝臣都难以抵挡的诱惑。

    韩冈的每件事都正正打在要害上,不争夺一城一地,而是想要拔根。

    李定唉声叹气,“这件事,不好办呐……”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7)

    “何为国是?”曾孝宽在王安石的书房中问着。

    “不就是新法嘛。”吕嘉问没好气的说道。

    反对新法,就是反对国是,就是该被赶出朝堂。这是一直以来新党对反对者的态度。

    而韩冈在殿上又进行了归纳,内容更加明确,王安石对此没有什么异议,曾孝宽也同样觉得韩冈归纳的没错:“更明确一点,就是依靠新法来富国强兵,进而恢复灵武故土,收复燕云失地。”

    “一回事。”章惇说道,他半眯着眼,说话也是有气无力。

    新法是施政的手法,富国强兵是施政的目的,而西夏和辽国,便是一前一后两个目标。后三条其实都是以第一条为基础,而旧党所反对的,归根到底还是触动他们利益的新法。

    章惇、曾孝宽、李定、吕嘉问,今夜都来到了王安石的府上。宰辅之间,依故事是不得无故串门,而言官之首的御史中丞,更不应该登门造访他监视的对象。不过在御史台几经洗劫之后,朝臣们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新党一脉的核心人物济济一堂,挤在王安石家中不算宽敞的书房外厅中。

    在灯下,王安石脸上的皱纹更多也更深了,脸色也不好,仿佛蒙了一层灰,看得出来他最近一段时间着实是心力交瘁。

    “的确是一回事。”曾孝宽道,“但韩冈要修改国事,到底是打算修改哪一条?”

    听曾孝宽如此问道,房中的重臣们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韩冈一向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掩藏的极深,他今天在殿上说要把收复燕云的最终目标改一改,的确是就事论事,针对现在双方相持不下的焦点,可实际上没人相信到了垂拱殿上共商国是的时候,他会只针对进行攻击。

    章惇想起了在王安石府上初遇韩冈时,韩冈所提出的几条建议;曾孝宽想起了与韩冈同判军器监时,韩冈拿出的板甲和飞船;吕嘉问也想起了让自己失去了进入两府的机会的廷推;而王安石更是想起了自初遇韩冈,直至如今,韩冈身处逆势时所用出的种种手段。

    不论他说了些什么,背后总是会藏着更多。他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但绝不是全部的真相。就像河上的浮冰,永远都只有十分之一露在外面。

    曾孝宽道,“如果韩冈是要更动新法,就反而好办了。新法中不论是哪一条哪一款,都是在天下各路进行了长时间的试行,才最终推行天下。”

    其实曾孝宽所说并不客观,即便是便民贷、免役法,其中某些条款也是没有经过验证便开始推行了。不过对大部分新法来说,曾孝宽的话倒是没错。青苗法、免役法的,都是几十年前就有人在呼吁和试行,并非王安石拍着脑袋独创出来的。韩冈过去在地方上并没有推行过有别于新法的法度,若贸然拿出一条两条来,驳斥他很容易。

    “新法诸条,不可能轻易更动。没有经过试行,什么法度能推行于天下各州各县?”吕嘉问收起了愤恨,平静的说着,“即使韩冈蓄谋已久,只要一日没有在州县中试行过,就别想推行天下,代替行之有效的法度。”

    王安石轻轻的点头,吕嘉问分析得没有问题,即便韩冈想要有所动作,也不会选择从新法入手。而且即使韩冈能改动新法中的某些条款,也并不伤及新法的根本。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等诸多法令加起来才叫做国是,只是改动一点其中的条款,不影响大局,且以韩冈的身份从政事堂直接动手就可以了,没必要这么麻烦。而要将作为国是核心的整套新法加以改变,那样的变动,不是他几句话就能成功的,垂拱殿上的会议,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富国强兵……”李定跟了上去,“这一条是先帝拟定国是之初衷,正是有了相公的富国强兵,韩冈才得以进用。他最多也只能说富国须富民,不可能否定强兵。”

    王安石和章惇都点头。用排除法,将一个个选项都删去,王安石道:“那么也就剩收复燕云一项了。”

    西夏已经被灭了,最后还有可能被韩冈攻击,成为他的目标的,终究还是由熙宗皇帝赵顼和王安石共同定下的北进方略。

    “都该预备着,若事涉新法,也好应对。此外……”李定沉声道,“今天殿上韩冈说要改变北进的方略,三天后在垂拱殿上若敢言辞反复,乌台不会坐视不理。”

    章惇皱眉道:“北进要分开来说。当年曾与韩玉昆议论过,若要收复燕云故地,最好从不利骑兵使用的云中着手,而燕蓟得放一放,不能从河北进兵,得以守御为主。”

    “河东?”吕嘉问咧开嘴,笑道,“两任河东没白去啊!”

    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对吕嘉问道,“如果当真打算收复失地,从河东出兵的确比河北好。即便败了,也还有雁门关在,不至于丢城失地。河东是能守故能攻,河北是不易守故而不易攻。”

    河北有陂塘防线,除了河水上冻的几个月,其他时候还是有着不错的防御力——尽管远远比不上燕山。如果春夏时节,河北稳守边境,而自河东全力北上,辽人就只能在云中大同那块狭窄的盆地中与大宋最精锐的禁军相抗衡,骑兵最擅长的战术完全施展不开。地域狭小的盆地,也约束了辽人向其中投放军力的数量。

    而且在太原、代州方向上,聚集兵力也比河北还要容易一点。由太原到关中的轨道已经在修建中,如果加紧进度的话,两三年内就能修筑完毕。到时候西军要北上代州,第一批在十天之内就能赶到雁门关,而且不损战力,这是全骑兵的辽人都很难做到的。而河北方向,即便修成了京城到北界的轨道,河北前线得到的援军也是京营禁军,而不是国中最有战斗力的西军。

    王安石和吕惠卿明面上都是想在河北打开局面,要不是抓住了耶律乙辛篡位的机会,当韩冈提出河东之议,肯定当时就败了。不过现在通往关中的轨道还未修成,这就是河北方略最后的机会。

    听了章惇的说明,吕嘉问问道:“也就是说,到时候韩冈在垂拱殿上,肯定会说河北出兵不如河东出兵?”

    “韩玉昆论兵一向以稳妥为上。”章惇道。

    “可惜用兵就不是了。”吕嘉问冷笑,“天下人都知道的。”

    李定摇摇头,章惇和吕嘉问越说越偏了,“如何进兵,已非国是,是庙堂运筹!如果韩冈觉得可以在垂拱殿上谈论此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攻辽和如何攻辽,两件事的确不是一个性质。韩冈若是东拉西扯,御史中丞的李定肯定也不会坐视。

    “资深有所不知,如果韩玉昆打算在全国推广轨道,那便是国是了。”

    “推广轨道?”李定不解,茫然道:“为何?”

    “韩玉昆所求南洋、西域,远及万里。而北虏只在千里之外。没有轨道连接各路,如何能让官军远行万里?”

    相对于辽国,韩冈提议作为目标的偏鄙小邦,一方面更容易扩张拓土,另一方面,也能积蓄国力,给日渐增多的人口一个安置的地方。

    但这就有了个问题,太大的国土管辖不易,离中原越远就越难治理,大宋边陲的羁縻州成百上千,想要将之纳入朝廷的直接管理之下,近乎于呓语。

    而轨道正是缩短了国内各路的距离,即使只能连接到几个靠近边境的大州,也能给吞并异域和镇压边地叛乱节省大量的时间。

    吕嘉问脸色阴沉下来:“这么说来,南洋、西域之类的话,只是幌子喽?!”

    “是二而一,一而二,相辅相成。南洋、西域、西南夷,不论哪一处,都不需要动用太多的兵马。朝廷即使在攻打辽国之余,都能腾出手来攻取其中一处。只有轨道这一件事,才能够让朝廷没有余力去攻打辽国。”

    “郑国渠?”王安石抬起眼,问道。

    章惇点头,“正是。”

    曾孝宽、李定和吕嘉问都沉默了下来,如果韩冈如此提议,就不可能轻易击退他。

    战国末年,秦国国势如日中天,虎视关东六国,韩国正当虎口,遂遣水工郑国入秦,游说始皇,开凿河渠,连接泾水、洛水,以灌溉关中。虽然这是想让秦国的国力消耗在庞大的工程上,但郑国渠,最后也让秦国取得了更大的优势。

    曾经与韩冈交好的章惇,很清楚韩冈有着属于他自己的一套治国方略。一旦他主政,可不仅仅是将新法修修补补,也不会只是去推动修筑轨道。铸币局和国债都只是冰山一角。

    今日之事,韩冈隐藏在后面的到底是什么?章惇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必然是与韩冈的那一套方略有关。可到底是什么,会拿出哪一件来,他与一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半日,自觉还是一头雾水。

    “无论如何,国是都肯定要改动了。”章惇提醒王安石,“秉国,人之所欲,何人能无动于衷?”

    熙宁六年时,因市易法一事,王安石受到了旧党疯狂的反扑,当时先帝赵顼也觉得废了这条非议最多的法令来安定人心比较好,但王安石坚持不退让半步。因为在他看来,这就像是遇上洪水的大堤,即便只有一处涌水的小洞,接下来也会造成大堤整体崩溃。

    不能像过去那般倔强,国是虽不是吕嘉问主持的市易法,可韩冈拉拢来的重臣们也不是旧党。

    韩冈提议由重臣推举两府宰执的人选,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太后手中。几天后的共商国是,最后拍板的依然还是太后。也许新党局势占优的情况下,太后不敢一意孤行,但万一两边相当,她必将支持韩冈。

    必须舍弃一点,然后最根本的那一部分才能保存下来。

    章惇相信王安石能够了解,只是他不知道王安石会不会退让。

    书房中,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几人都望着王安石,看他如何回答。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8)

    “坐。”

    “多谢大参。”

    边让躬身拱手,然后诚惶诚恐的听命坐下。屁股只搭在交椅的边上,不敢坐实在了。

    看着边让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笑了一下,“安心坐好,你这样子也不好说话。”

    边让依言挪了挪臀部,向后退了一点,但依然有一半悬空。

    他很庆幸自己顶头上司生了重病,短时间内不能理事,这才让他这个顺丰行京师分号的二掌事有了出头的机会。

    也正因如此,当今夜边让被传唤到参政府时,便处处小心谨慎,打算尽可能的利用这一次机会,博得韩冈的看重。

    出于职业习惯,边让在进门时打量一下布局,想知道主人的喜好,以便加以迎合。

    一国副相的书房十分简单,简单得与主人的身份并不相称。读书、写作和休息用的两侧偏厢,以及见客的中厅,因为是两层小楼,上面应该还有藏书室,这是普通官员和富裕人家都有的布置。

    从外面就能看得出来,几个房间都不算大。中央的外厅陈设简单素净,甚至可说得上是寒素简薄,寻常官宦人家,见客用的厅堂很少会如此布置。东侧的偏厢中摆着书桌,不是见客的地方,但被领进这里的边让,也不够资格当参知政事的客人。

    不过房间中放了一些很特别的东西。有几种精致器械,显微镜,望远镜,黄铜的罗盘,另外的就是各种石头,绝大多数边让都不认识,只有一块因为上面有着如同草丛一般伸出的六棱型晶柱,使得他能分辨出那应是水晶的原石。

    剩下的就是书架了,有一面墙从上到下被书架占满,一格一格归类区分,只有一点很特别,书架上的书卷都是竖放,让书脊露在外面。不大的一个格子中,差不多就能摆放几十卷书。若连同上面的藏书室中也是如此放置,光是这一栋小楼内的藏书,就至少有上万卷了。

    简朴而注重实用,这是韩冈书房给边让的感觉。这让边让不敢将一肚子的奉承话倒出来,紧紧记着谨言慎行四个字。

    边让的一点小心思,自瞒不过韩冈的眼睛。

    这位京师分号的副职与三国时的一位历史人物同名同姓,只是这位文采肯定是没有,商才倒是不差,否则也不会被冯从义任命为京城分号的二掌事,但他的交际能力,还没有更多的表现。

    不过韩冈现在也不需要他表现什么,只需要一个合格的传声筒。

    “分号中的事情,最近还忙得过来吗?”

    边让正屏息静声的等待着,听到韩冈的问话,立刻就挺直腰道,“禀枢密,年节的时候,铺子里一向是比较清闲的。只是蹴鞠、赛马两大总社这几天都有例会要开,雍秦商会三天后还有一场宴席,本该由熊掌事去的;另外平安号那边也有宴席……”

    “好了。”韩冈打断了边让的回话,“熊泉病好之前,他的担子先由你代他担着。那几处都是熟人,也不会故意找茬,相信你能处理好。”

    韩冈的一句‘相信你能处理好’,边让的骨头都轻了几分,心中欣喜欲狂:“大参的赏识,小人感激涕零。只是小人见浅才薄,当不起大参的称赞。”

    “哦?”韩冈抬起眼,盯着边让,“是谦虚,还是当真没把握?”

    灯火在韩冈的双瞳中跳动,泛出冰冷的光色,边让登时冷汗涔涔,忙指天誓日,“大参放心,小人定会用心去做好!”

    韩冈点头微笑:“我那表弟不会用没才干的人,尤其是京师要地。既然他用了你,我也是相信你能代熊泉将分号中的事情给处理好的。”

    “小人明白,小人明白。”边让连连点头。

    “生意上还有什么问题?”韩冈问道。

    “一切安好。有参政看顾,有冯东主指派,又有曲、熊二掌事先后主持,分号的买卖一天比一点更好。就是河北那边……”

    河东是独立的分号,韩冈在并代之地留下的痕迹很深,也让顺丰行能够深深的扎根在那里。但河北,由于份额太小,基本上就是让京师分号代管。宋辽边境的局势陷入了紧张,河东轮不到边让操心,而河北就不一样了。

    边让很明白,顺丰行京师分号的大掌事并不是什么单纯的生意人。值此风高浪急的时候,韩冈招自己过府,也不会仅仅是想要了解一下买卖做得如何。

    韩冈满意的点了点头,若这点眼色和政治嗅觉都没有,他真得考虑换人了。

    “耶律乙辛篡位,朝廷不会与他再有任何瓜葛,岁币会断掉,边境上的榷场也会停掉。”

    “朝廷要禁榷了?”边让一下抓住了关键。

    韩冈道:“朝廷不可能与逆贼有任何往来的。”

    边让点头,他完全明白了。

    河北官宦豪门,于边境榷场上得利甚多。每年的岁币,都会经过边境上的诸多公私榷场,回流到大宋国内。尽管数额在整间商行的盈利中占有的比例很小,可顺丰行也的确在其中分了一杯羹。如今河北即将面临战乱,这当然是边让必须关心的重点。

    而韩冈一直都在说朝廷不会跟篡位的耶律乙辛打交道,乃至要断绝与辽国的关系,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处在韩冈的位置上,当然不能说公归公,私归私,上面跟辽国断交,下面可以照旧去与辽人做生意。

    韩冈若是这么说,就是授人以柄,等着被新党拿着当成把柄来弹劾。现在的一番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让边让知道自己在参加两大总社及雍秦商会的会议时,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态度。

    见边让已经明白,韩冈该说的都说完了,便示意边让可以走了。边让起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韩冈端起还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要得到河北和京城豪门的支持,这算是其中关键的一步。

    之前已经见过了一些外客,边让算是最后一个,他走了,今天也没别的人要见了。

    尽管三天后就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但韩冈并不打算像王安石一样召集门人一起议论如何应战。

    并不是他自大,只不过他要做的准备,与王安石不一样。

    “官人,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上朝吧?”

    外面传来一声娇媚的呼唤,随即门帘被掀开,周南轻步走了进来。

    昔日的花魁,随着年岁增长而愈见风韵,眼下正是最为娇艳的时候,举手抬足都能让人心弦怦动。

    徐步走到韩冈身后,周南熟练地捶打起肩膀来。韩冈舒服的半眯起眼,一股淡雅独特的香气充满了嗅觉。

    享受了一阵,韩冈开口问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因为与王安石之间的矛盾陡然恶化,夫妻关系这段时间也变得紧张起来,每天见面也就两三句话。

    韩冈知道自己的妻子夹在中间很难做,但在正事上,他不会因为妻子的缘故而退让半点,先不顾情面的也不是他。

    不过多年夫妻,韩冈可做不到绝情绝性。

    周南的拳头重了一点,“若官人能多陪陪姐姐,姐姐肯定会比现在好。”

    “还是等这件事结束再说。”韩冈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不过随即又醒觉,叹道,“你们有空还是陪她多说说话。”

    “何须官人说?云娘和素心都在陪着姐姐。”

    “那就好。”韩冈稍稍放了点心下来,轻声道,“等过了这段时间,情况就会好点了。那时候,也能抽出时间,多陪陪你们。”

    “官人也要说话算话才好。”

    肩膀上的捶打换成了揉捏,从袖口中露出的半截皓腕如玉,在翡翠手镯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白皙娇嫩。

    韩冈低头看着桌上,如果顺利的话,眼下的麻烦,的确很快就能解决了。过些日子,外面的压力少了,便能多陪陪妻儿。家里的孩子渐渐长大了,要加强教育,自己不能注意盯着,指不定就是一批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韩冈一贯律己,也注重名声,他可不想丢这个人,被人说治家无能,想为人师表,却连儿子都教不好。

    “官人?”周南见韩冈没了声息,轻声道。

    “好了。”韩冈回手拍拍肩膀上的玉手,指尖的触感滑腻如脂,“明天还要上朝,现在梳洗一下就得去睡了。”

    周南低下头,凑在韩冈的耳边,呵气如兰,“那就让奴家来服侍官人。”

    韩冈手背抚着细腻的脸颊,笑道:“谁服侍谁还说不定呢。”

    次日晨起,韩冈忍着困倦起身上朝。结束了垂拱殿的常朝,接下来便是内东门小殿的议事。

    殿上的气氛有些紧张,毕竟再有几日便是决战之时,空气中都仿佛有刀剑交击的声音,充满了张力。幸而双方都保持着克制,没有在今日殿上就开始前哨战。

    只是等到一切结束,太后已经准备起身,宰辅们也在王安石的带领下,准备退出内东门小殿,韩冈却没有动脚步,而是对太后道,“陛下,臣今日请留对。”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19)

    一殿皆惊。

    韩冈话音甫出,王安石就变了脸色。

    他想做什么?李定瞪着韩冈。

    朝会或再坐后,臣子留对并不鲜见。朝会上要处理的议题很多,许多事无法深入的去了解,所以天子经常会在事后留下一二宰辅、重臣,来询问详细。但自请留对的情况,在王曾设计干掉丁谓之后,可是十分稀罕的一件事了,偶有发生,全都是要针对某位重臣。

    众目睽睽,韩冈面无异色,重复道,“有关两日后共商国是一事,臣尚有还有一些细务需要禀明太后。”

    细务?!

    曾孝宽摇摇头,还能是什么,肯定先一步去游说太后,试图在廷议开始之前占据更大的上风。

    但这件事,既然太后不反对,其他人也不可能说什么。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默不作声的照常退出了内东门小殿,在他的引领下,即使是章惇、曾孝宽和李定也没有强行留在殿中。

    “没事的。”李定略快了两步,走近曾孝宽身边,“昨夜不是已经计议过吗?不论他怎么折腾都没用。”

    曾孝宽抬眼看了看前面的王安石,点了点头。

    两府之中,会支持韩冈的,当有韩绛、苏颂,张璪多半也会站在韩冈一边。郭逵肯定不会说话。最后会支持王安石和吕惠卿的,就只有章惇和曾孝宽。平章军国重事能不能被归入宰辅班这很难说,不过韩冈若想要将王安石拒之门外,还是有的嘴仗打。

    既然韩冈在宰辅中占据优势,王安石也不可能坐视韩冈利用他的优势。

    韩冈所拟定的共商国是,肯定是跟推举宰辅一般,以票数多寡定胜负。

    不过推举宰辅,宰辅们只有推荐候选者的权力,选举权在与会朝臣们的手中。而共商国是肯定就不能这么办了。宰辅们举荐同列,天子所不能忍。但要宰辅们不能参与到国是的决定中去,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韩冈也不会糊涂到不利用自己在两府中的优势。

    既然韩冈能够提议召集重臣共商国是,那么王安石也能建言如何商议,尽管都是投票选拔,但投票的方式可就很多变化。

    韩冈打算讨好下面的朝臣,王安石也不可能崖岸自高,既然都要拉着下面的朝臣们一起来投票来决定是否改易国是,那么干脆就再给他们一些好处,无论名位高下,都有着与宰辅相同的权力——一人一票,数多者胜。这样才能彻底发挥出新党在人数上的优势,让韩冈惨败而归。

    韩冈只要想借用他在宰辅班中的优势,必然会为其他朝臣所憎恨。如果他不去借用,而是跟新党有着同样的想法,那么韩绛、张璪和苏颂会怎么想?

    王安石的奏章已经递上去了,现在已经送到了御前,只等着太后拿起、打开。

    怎么想,曾孝宽都不觉得韩冈还有获胜的可能。

    或许国是的确会稍稍改变一点,以满足朝臣们对秉国之权的需要,但最关键的一项,也是已经与王安石的颜面、以及朝廷风向紧密相关的一项,绝不会有任何改动。

    韩冈经此一败,必然要蛰伏一段时间。接下来,就是御史台发威的时候了。不用去针对韩冈本人,他在朝中的势力可没几个是干净的,他曾经举荐过的门客同样如此,一番摘叶斩枝之后,谅韩冈也不能厚颜继续在朝中安居。

    “……不过还是要及时打听到详情,也好做出应对。”

    曾孝宽猛然从思绪中惊醒,却只听到李定的最后一句。不过到底在说什么,曾孝宽还是能听得出来。

    “自是当然。”曾孝宽点头。他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宫阙,其中正在此刻发生的对话,当然是必须要尽快探明。

    ……………………

    王安石已领着一众宰辅退了出去,除了韩冈独立殿中之外,内东门小殿中再无第二名外臣。服侍太后的宫人,也只有十来人还在殿中。

    “参政,”人前人后,向太后对韩冈都是以职衔代称,除了他之外,也只有王安石才如此,“请先坐下再说话。”

    韩冈谢恩之后,落落大方的坐了下来。

    “参政要说的究竟是何细务?廷议上如何拟定国是?”

    向太后心中很诧异,也有几分好奇,韩冈特意请求留下来,到底是有什么话想说。

    “有关廷议的大小事项,臣已在今日的章疏中写明。之所以召集群臣共商国是,一是因为国是乃君臣共议,非是二三人可以拟定;另一条,也是使各项国是能够得到更好地考订,以免施行后难孚众望。”

    “请参政说细一点。”向太后说着,又遣人将韩冈的札子取来。

    韩冈开始向太后解释起他对这一次共商国是的廷议的想法,太后专注的听着,同时翻看着今天才收到的札子。

    “国是之议,从多不从少,宰辅与朝臣共议。”对照着韩冈折子中的文字“参政打算是一视同仁?”

    “两府、百司,职司虽有高下,可皆是皇宋的臣子,共商国是时不需论及尊卑。”

    韩冈当然是弄要一人一票,本来他这就是顺便卖好朝臣的提议,当然要将事情做得大方一点。做得小家子气,还不如不做。

    “参政说的是。”太后点头赞赏。

    这话不是出自卑官之口,却是由政事堂的参知政事说出来,的确让人有一种错位的感觉。但向太后并不觉得吃惊,在她看来,韩冈本来就不是贪恋权势的大臣。就是眼下与王安石斗得你死我活,都是为了各自的学术,而不是争权夺利。有这样权欲淡薄、才干卓异又忠直可信的臣子的确让人安心,不过因为学派之争,以至于干扰到国事,也让向太后颇感无奈,人无完人,不外如是。

    “且虽说身处两府,能看得更多,考虑更为全面,但细节上也是需要有人拾遗补缺。”

    太后应着韩冈的话继续向下看,札子上,接下来的内容正是韩冈现在所说,不过奏章中也有提及,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提出更易国是的动议。

    所以说这番话的前几句,才是韩冈要强调的。宰辅们的地位必须维系,所以提案权只能是在宰辅手中。改易国是的动议,只能由两府中人提出,他官不得言。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太后多多少少能看出韩冈的想法,但提议和决定,哪一端权柄更重,就不必多说了。不过是对两府的妥协,而且两府的确比普通朝臣看到得更多更远,否则为什么他们是宰辅,而别人只能听命行事?

    而且最后的结果,交由天子决定。也就是说,现在垂帘听政的太后就有否决一切的权力。

    向太后将韩冈的奏章,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对里面的内容没有什么不满。基本上就像是宰辅廷推,让她在被推举出来的候选者中进行选择一样,这一回也并没有去削减她手中的权柄。

    “如果改易国是,”

    “正如当日平章主持变法,异论一时甚嚣尘上,但王平章出入京师,却是人人渴盼,甚至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之语。如今太后若欲改易国是,

    虽经重臣共议,但事后也必有反复,等到施行时,定会异论迭出,以沮坏国是。”

    “的确如此。”

    经历了那么多,向太后至少了解了一些人性,成功修订国是后,失败者绝不会跟胜利者合作,而是会更加强烈的去反对。

    “若依参政之言,此事当如何避免?”她问道。希望韩冈能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答复。

    “避免人言难,让人无法沮坏则易。只要稳。”韩冈道:“新政施行时不须着急。昔年变法失之峻急,实乃先帝登基未久,亟需有所成就以安朝堂异论。”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他相信太后对当年朝堂上的韩琦、富弼、文彦博等元老重臣记忆犹新,这番议论,肯定能让太后表示信服。

    听见太后低声称是,韩冈立刻接上去道:“而陛下听政两载,功业有目共睹,已无需如此匆忙,可缓缓而行,以稳妥为上。”

    这个对比,让太后听得很开心:“参政说得好。的确得稳,不要那么着急。不过还有呢?”

    “此外维护国是。国是既定,便不容非议,施政可以议论,但国是三五年内就必须坚持到底,不能今日新订,明日便改。”

    韩冈的一番话其实是以太后同意修订国是为前提,向太后对此也没有觉得有哪里不对。

    只是她有些纳闷,韩冈特意留下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而不是更重要的话?王曾逐丁谓的故事,她现在也知道一点。韩冈犯同僚之忌,却当真只是‘细务’?

    但直到一番对话后,韩冈退出内东门小殿,向太后也没从韩冈嘴里听到她想要听到的‘大事’。

    半天后,韩冈与太后在殿上的对话传到了王安石那边,

    并不是因为韩冈在太后面前进了多少谗言,而是因为什么也没有。他将这份情报递给了身边的吕嘉问。

    吕嘉问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他抬起头。

    “平章,宫里面看来都已经站在令婿那一边了。”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0)

    蒲宗孟清晨起来的时候,离上朝正好还有半个时辰。

    尽管从学士府往皇城去,都要近两刻钟,但蒲宗孟一睁开眼,就有七八名使女,端着银盆、银镜、手巾、漱口水、早餐、衣冠、饰物,依次上来服侍。

    先用盐水,再用浓茶,先后漱口两次,最后才拿着马尾制的牙刷,沾了牙粉来刷牙。牙粉中掺了薄荷,漱口后依然清凉,不像之前用松脂和茯苓制成的牙粉的怪味让人习惯不来。

    用力鼓动着腮帮子,蒲宗孟冲洗掉了嘴里的牙粉残余,杯子被取走,洗脸的银盆就段到了面前。

    银盆里面装了半盆洗脸水,还冒着热气,里面掺了一点香精,清清淡淡,清雅怡人。

    领头的使女嗅了一下摇头,吩咐道:“还要再加两滴桂花精露。”

    一名使女听命,忙拿出了一个浅绿色的玻璃瓶,拔下银质的塞子,向盆中滴了两滴新鲜的香精,盆中的温水散发出来的气息,越发的香气馥郁。

    用掺了香精的洗脸水洗过脸,略嫌清简的早餐就端了上来,年纪大了,蒲宗孟再怎么好奢侈,为了养生也只能越吃越清淡。

    匆匆解决了早餐,先冠冕,再衣袍,然后是零碎的饰品、腰带。一名使女举起半尺大小的银镜,对着蒲宗孟。蒲宗孟戴上水晶眼镜,在银镜前左照右照。

    “学士今日好讲究。”昨夜侍寝的姬妾在旁笑道。

    蒲宗孟调了调襟口,“今天朝会非同以往,岂能不慎重?”

    “奴婢也听说了,满朝朱紫,同聚文德殿上,共商国是,乃是小韩相公的提议。”

    蒲宗孟的这姬妾不过十七八,提起小韩相公,便不禁悠然神往。蒲宗孟眼中一冷,身前镜中,白发红颜,对比分外强烈。

    “想不到都传到尔等耳中。”蒲宗孟神色平淡的说道。

    姬妾听出了话语中潜藏的怒意,连忙笑道:“只是闲言碎语罢了,闲来无事听来说说。这等国家大事,我等奴婢议论得再多,也比不上学士殿上的一句话有用。”

    蒲宗孟眼神稍稍和缓了一点。

    韩冈的任何言辞,总能让京城士民奔走相告,口耳相传。

    这是他历年来积累下来的声望所带来的,也是蒲宗孟愿意将赌注压在他身上的原因。

    蒲宗孟的妹妹是周敦颐的继室,因而从渊源上,他与周敦颐的弟子二程也有些关系。

    当然,这种关系除了登门造访时写在帖子上有点用,基本上都不会被人放在心上。蒲宗孟的政治倾向,从来都不在旧党那一边。尽管他入朝甚早,不说富韩之辈,与苏轼那逆贼都有些交情,可他之前站在新党一边,现在又选择了韩冈。

    蒲宗孟扫了眼床榻前,小桌上有新学的书,也有气学的,主要还是气学的;而一旁的书架上,程学的书也有,不过放在最下面,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了。尽管看不到灰尘,可上面连个折痕都没有,新得就像是刚买来的。

    自己都这般,还能怪无知妇人?

    蒲宗孟自嘲的笑了笑,又整了整衣襟,然后举步出门。

    蒲宗孟在朝臣中,被称为是最为奢侈的一个,什么一日必屠羊十只,什么一夜必燃烛三百支,什么‘常日盥洁,有小洗面、大洗面、小濯足、大濯足、小大澡浴之别。每用婢子数人,一浴至汤五斛’,为此御史盯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可一日十羊,并不是他一家吃,还有亲友、门客要分赡。每夜燃烛三百,则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用的是玻璃油灯,与其他官宦和富贵人家家里一般。

    至于说起爱洁,以医道闻名的韩冈同样不差,听说他在家中也是天天洗澡,只不过韩冈找了个清洁厚生做名目,被人群起仿效。而他蒲宗孟天天洗澡,早晚洗脸、洗脚,就是奢侈的代名词了。洗一次澡,要五斛热水算得了什么?多少官宦家中,都打造了只用来烧水的锅炉,专门用来洗澡,每天烧得热水绝不会比五斛更少,很多的就是在家里砌了泡澡的浴池,木质的,石质的,还有贴了瓷片的,即使是将最小的浴池给灌满都至少五斛滚水。

    可有着这等名声,就是御史手中的把柄。即使依然站在新党一边,也做不了王安石的心腹,新党中也收不到人缘,总会有人想把自己给拱下去,那时候,章惇、吕嘉问,哪个能靠得住?何况这样做,还会恶了太后,只有站在韩冈一边,才能得到太后的青睐。

    出了内院院门,上朝的随行人马都已经准备好了,狨猴毛皮制成的狨座,在火光下仍能反射着金芒。

    蒲宗孟翻身上马,一行人点起灯笼,打起旗牌,簇拥着他,自府中鱼贯而出,还有两刻钟,有足够的时间抵达不远处的皇城城下。

    前往皇城的道路上,官员越来越多,人虽众,但气氛却与往日迥然有别。招呼声稀稀落落,大多数三五成群,并辔而行,相互交流着什么。

    蒲宗孟一时没有遇到熟人,但前面的队伍突然慢了下来,一人转身迎了过来。

    比起蒲宗孟身边的十几随从,那一支队伍的成员足足有数十近百之多。显而易见是宰辅一级的队列。

    “可是玉堂承旨蒲学士?”

    “正是。”

    “小人乃张参政府中家仆,奉参政吩咐,请学士上前叙话。”

    ‘张璪?’

    蒲宗孟皱了皱眉头,想了一下,然后依言上前。

    快要抵达皇城城下,蒲宗孟和张璪分了开来。

    蒲宗孟前行了几步,然后下马。而张璪则往更前方去了,没什么人敢拦在参知政事的前面。

    蒲宗孟望着张璪,眼神沉凝。

    方才几句话,两人都是在说着今日的会议。而言辞之下,更是在试探着对方的选择。

    几句话过后,蒲宗孟知道了张璪的选择,他相信,张璪也知道了他的选择。

    因为他的决定早就做出来了。

    两日前,太后与韩冈的问对,从宫中传出来的记录很详细,可偏偏最关键的内容没有出来。

    当时蒲宗孟在学士院中笑言,‘这下王介甫和章七得傻眼了。’

    尽管当时只有几个吏员在场,但估计这话现在已经传到了王安石与章惇那边去了,不过更重要的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

    韩冈就像胜利者一样,对太后说了那么一通话。

    他的自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已经被说服的太后身上?!

    有其果,怎么可能无其因?

    以韩冈的为人,他怎么会没有把握就出手?

    蒲宗孟可以肯定,从宫中传出来的肯定不是全部的对话,而仅仅是一部分。

    他遥遥看见韩冈,而韩冈正好也将视线投射过来。

    两人相互点头致意,接着便各自将头扭了开去。就像交情一般的同僚,尽过礼数没有多余话可说。

    可一切都心照不宣。

    蒲宗孟给韩冈的感觉是修饰过度。每次见他,上下衣袍都是新制的。

    据说蒲宗孟的公服是一个月换一套,月月常新,韩冈知道这不确切,而是半月换新,根本就不下水去洗。

    这个时代的染料,染到布上,很容易脱色,洗一次就会变淡一次,而且掉色还掉得不均匀,一次两次还好,洗个三五浇,就可以看见穿衣服的人变成梅花鹿了。

    不论是衣冠朱紫的达官贵人,还是皂、青两色衣袍居多的寻常百姓,他们染过色的衣服都是一样不耐洗涤。王安石经常穿一件洗脱色的公服上殿,一点也不在乎,在京城,也经常可以看见一身退色朝服的穷苦官员。韩冈则会稍稍注意的一点,洗过两三次后,便会换掉退色比较严重的公服,衣服积得多了就拿去染坊重新染色。而蒲宗孟则从来不会出现穿旧衣的情况。

    这样性喜奢侈的官员,虽然不是自己的基本盘,但他也是会支持自己的一份子。

    国是从来不会直接在诏书上出现,而是从一条条的法令中体现。王安石拿着国是压人十几年,甚至没有落于文字。今日与一众重臣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只是决定是否要改便未来的施政方针的朝会,但这已经足够韩冈施展了。

    两天前,韩冈朝后留对;一天前,也就是昨日,太后下诏,东府签书,对共商国是的协商会议的制度进行了初步的规定。

    王安石对此没有表示异议,默认了。东府之中,位居前列的韩绛和张璪都支持韩冈,有了他们的签名,诏书就有了合法性,这也是除了王安石不想寒了人心之外,默认韩冈把重臣拉出来选举的另一个原因。

    两府宰辅拥有提案权,如果有平章军国重事,同样有着提案权。但这一份诏书,排除了宣徽使等一系列能立足于宰执班中的重臣的提案权,也就是说,吕惠卿此时回京,也只有投票的权力。

    确定之后,五年内禁止在举行同样的会议,这五年间,敢于沮坏国是者必远窜,只有五年后,才允许宰辅再次提议。而这五年内的治政方针,需要达到什么目标,将会使用什么手段,都在协商会议上给定下来。

    成败在此一举,可韩冈的脸上,完全找不到患得患失的不安。

    “玉昆。”章惇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今日胸有成竹?”

    他低声问,抬头望着在城垛上探出炮口的火炮。

    “太后垂帘有多少日子了?”韩冈反问。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1)

    简短的交流之后,韩冈和章惇便分了开来。

    方兴远远看着章惇面无表情的离开,不由嘴角微扬。

    章惇为新党统领枢密院,地位非曾孝宽可比。站在方兴的角度,恨不得马上就让章惇被贬出京城去,让韩冈的盟友苏颂掌管枢密院。

    可惜章惇在西府多年,地位坚不可摧,方兴每隔几天都不得不在去了政事堂禀报日常公事之后,再去西府一趟,将同样的内容在章惇面前再重复一遍。而每一次,他都被章惇寻根究底问得很辛苦。

    章惇在韩冈面前讨了个没趣,这不仅仅解气,也能看得见韩冈的信心。

    不用说,肯定是说服了太后,否则哪来的信心。

    直接在例会后自请留对,当真是神来之笔。

    方兴心中暗赞不已,看看这一回,还有多少人站在王安石和章惇那边?

    “方丞。”

    “监丞。”

    皇城门前,上来与方兴见礼的同僚络绎不绝。非是进士出身,却在主要由进士组成的朝官圈子里面混得如鱼得水。

    方兴身上贴着韩家门下走马狗的标签,纵然品级还不高,也还掌握着至关重要的一个部门,没有多少朝臣敢于在他面前拿大,在同僚中,也是众星捧月一般。

    而此刻方兴脸上的表情,让很多有心人看在眼里,也让他比往日更受关注。

    ……………………

    “韩三必败!”

    判都水监杨汲语气坚定,仿佛在陈述事实,“国运日渐昌盛,有识之人谁会去贸然改变成法?”

    “还用说?”吕嘉问也满是自信,“一年多前的第一次廷推上,我等三人均分票数,就这样,他也才赢了一票啊……”

    吕嘉问低沉的声调,强调着韩冈当初只赢了一票的事实。今日再无三人来平分选票,韩冈要一人独挡满朝遍野的新党,他如何能做到?

    “韩冈惯于行险,行事往往剑走偏锋。”杨汲盯了韩冈的背影一眼,“但凡他有些耐心,何至于今日走到鱼死网破的境地。”

    “今日且观他自取其败。”吕嘉问对杨汲道:“潜古,今日事了,戎监之中,可就要劳烦潜古多费心了。”

    “军器监事务繁剧,远在都水监之上。汲乃斗屑之材,才不及任,惟蒙平章不弃,也只能竭尽全力了。”

    “以潜古之材,何须如此自谦?”

    吕嘉问哈哈笑了两声,与杨汲作别,招呼着刚刚走过前面的龙图阁直学士、判审刑院安焘,追了上去。

    与吕嘉问分开,杨汲略嫌做作的激昂之色阴沉下来。

    韩冈若没有把握,何至于如此行险?又何必如此匆忙?

    深深的盯了吕嘉问的背影一眼,又望了望正往待漏院中去的章惇,他摇了摇头。

    不远处,刚刚回京诣阙的知永兴军王存,望着阴沉下来的杨汲也若有所思。

    吕嘉问的忙忙碌碌,分外体现了他的心虚。就连曾经支持过他的杨汲,都要在皇城外再叮嘱一遍,这样可让人很难对他有信心。

    杨汲……王存屈了一下手指……这又是一个不安稳的。

    今日之前,王存计算过好几次。在共商国是的会议上,的确是新党占据了绝对性的优势,但今天起来,看到了章惇、吕嘉问和杨汲,原来的笃定,现在已经不是那么有把握了。

    再想一想,上一次推举曾、李、吕三人与韩冈竞争的重臣们,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已经有三分之一离开了朝堂。

    依照比例,这算是正常的人事调动。因为当日推荐韩冈的成员,如范纯仁、李常等人,都不在京中,占了一半还多。但那几位只是为了对抗新党才站在韩冈一边,并非认同韩冈和他的学术,将他们调走,是韩冈本人的意见。而新党重臣向京外迁任,太后的主张至少占了一半。

    太后对新党的反感显而易见,这一回,太后明显站在韩冈一边,否则前日的留对后不会连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传不出来。而新党这一边,除了通过一党合力,来压制太后,逼她按照之前议定的法度来施行。殊不知太后纵使一时屈服了,可在心里面,难道不会记上一笔?

    该还的人情差不多都已经还清了,现在没有必要再去趟浑水。

    “正仲!”

    王存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过头来,只见曾孝宽正拱手为礼。

    王存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躬身回礼:“令绰,有礼了。”

    ……………………

    “真够忙的。”

    看着吕嘉问如穿花蝴蝶一般,在人群中左右穿梭,李常冷然说道。

    李常昨天入夜前刚刚回京,因为河北边事,而被招入京中。主掌河北一路军事的吕惠卿不能轻动,那么掌管钱粮转运的李常就不能继续再安坐大名府。而这一次的协商会议,正好卡在了他回京的第二天。

    就在日前刚刚度过白马渡,抵达黄河南岸的时候,李常就已经从韩冈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今日来到宣德门外,就已经感觉到了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

    就像夏日暴雨前的那段时间,深藏在池中的虫、鱼,纷纷钻出了水面来透气。

    “心虚之故也。”韩冈笑道。

    “或许吧。”李常应了一声。

    李常绝口不问韩冈前日留对,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有些事,他不便多问。他与韩冈只是因为反对新党才开始合作,说亲近,其实也算不上亲近。

    韩冈如果想说,那就自然会说的。如果韩冈不想,问了只会平添尴尬。但有些事,还是可以问的。

    “玉昆,你有多少把握?”李常问道。

    “有一多半吧,六七成的样子,要不然,也不会我也不敢如此提议。”韩冈笑了一笑,“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天命?”李常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说辞。

    “天命?!”

    尖锐的声音来自两人身后。

    两人同时回头,李常看见了曾经共同支持韩冈晋身两府的李承之。

    “奉世。”

    韩冈与李常同时行礼,但李承之没有回礼,而是十分急切的上前一步,厉声质问:“天命?!”

    李常终于反应过来了,回头剔起眼盯住韩冈。

    “天命!”韩冈点头。

    “如此最好。”李承之放心的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六七成的把握,再加上‘天命’,岂不是十成十了,至少也会有**成了。

    李承之安心下来,韩冈的回答,以及之前的问对,让他不再担心。

    李承之已彻底投靠了韩冈,现在任职审官西院,掌握了中层武臣的升迁任免。而他之前在河北的漕司一职,正是交给了李常。

    韩冈没有跟韩绛、张璪去争夺主管文官升迁的审官东院和流内铨,而铨曹四选中的西班,决定中低层武官命运的审官西院和三班院,则成了韩冈的囊中之物。

    判审官西院是李承之,而三班院他则是推荐了熟悉军事的游师雄,他在甘凉已经有好几年了,也该调回来了,只是这个推荐时日不久,恐怕消息才刚刚传到凉州。

    不过李承之并没有在审官西院久居的打算,三司、开封府、翰林学士院、直至枢密院、中书门下,都是他的目标。只要这一回,新党败阵,那么,就是他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李常多少还有些疑虑,但他也不再多问,剩下的还是去看实际。他四面张望了一下,发现很多人挪开了视线。李常摇头一笑,王、韩二翁婿对决在即,韩冈现在的举动,自是众人关注的焦点。也不知道,韩冈此时的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能让多少人改变立场。

    南方的御道上,这时候有了一些小小的混乱,拥堵的人群纷纷散开,李常双眉一展:“玉昆,令岳到了。”

    ……………………

    赶在宣德门开的前一刻,王安石终于到了。

    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千百道视线集中到了马背上的那位老者的身上。

    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明显没有睡好的样子,衣袍一如往常的陈旧掉色,而脸色则是有些灰败,黝黑的面庞上有着很明显的疲惫。

    王安石竭力做出恍若无事的样子,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得出来,王安石的心情看起来与他的脸色一样糟糕,甚至因为糟糕的脸色,更增添了几分老态。

    宰相可以驭马进皇城,王安石来到宣德门下,也没有选择下马。

    朝臣们纷纷向着王安石行礼,并退让到道边,就连在待漏院中的官员也全都出来了,上至宰辅,下至卑官,无不对平章军国重事的王安石躬身作揖。

    韩冈也想着王安石行礼,王安石居高临下的盯了韩冈一下,却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走过去了。

    刚刚从待漏院中出来,章惇看到了这一幕,脸色陡然一变,以王安石的性格,正常情况下怎么会这般无礼?那还是他的女婿,他女儿的丈夫,过去再如何对韩冈动怒,也不曾见今日愤怒。

    章惇心中敞亮,王安石如此失态,事情绝不简单。

    走了两步,来到韩冈的身边,他今日第二次向韩冈询问:“玉昆,你做了什么?!”

    “昨夜让人送了一封信给家岳。”韩冈毫不讳言。

    章惇神色一凛,追问道:“写了什么?”

    “不是我写了什么,而是吕吉甫写了什么。”

    章惇知道吕惠卿给韩冈写信的事,向韩冈推荐了两人,这是前几天韩冈亲口告诉他的。不过当时韩冈并不打算将这封信透露给王安石,说是为了家中安定。但是现在,韩冈却说,他昨夜送了一封信给王安石。

    章惇能够想象得出,拿到韩冈送来的信后,王安石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完全不需要想象,看王安石的现状就已经够了。

    都是要图穷匕见的时候,也没必要再遮着掩着,该拿出来便很干脆的拿了出来。

    章惇冷下了脸:“玉昆,没想到你会这样做。”

    就在不久之前,韩冈还口口声声怕家里添乱,才不愿将这封信送去给王安石。可现在却把之前的话抛到了脑后,毫不。

    “快刀斩乱麻罢了。”韩冈微微笑,“有些事必须要下决断了,不是吗,子厚兄?”

    ……………………

    “平章。”

    沉默的从韩冈身旁走开,章惇来到王安石身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王安石的脸色。

    王安石已翻身下马,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但腰背一如往常的挺直。

    “子厚,没关系。”

    一直以来,章惇都不似吕惠卿和曾布那般为王安石所重视。对章惇,是可以重用的助手,而吕惠卿和曾布,则还要加一条——是能传承大道的学生。

    所以吕惠卿、曾布,能够在朝堂中一路升迁上去,成为赤帜之下,处理实际事务的第二号人物,而章惇,则必须先去荆南平定蛮夷,以博取功劳。

    但现在,曾布叛离了,吕惠卿也背地里与对手暗通款曲,尽管章惇也跟韩冈有所牵扯,还差点为韩冈所说服,可在王安石眼中,吕、章两人与他的感情终究不同。

    这一次的打击,王安石心中决不好受。

    但王安石的双唇紧紧抿着,拗相公的倔强清晰分明的展露出来。

    钟声响起,炮声轰鸣,城头上烟雾缭绕,喧嚣中,宣德门的城楼缓缓开启。

    “没关系的,子厚。”

    王安石说着,向上望了一眼,然后驱马进入皇城。

    ……………………

    “太后,时间差不多了。”

    随着王中正在耳边提醒,向太后缓缓站了起来。

    尽管今日只是一次既非正旦、冬至,又非朔日、望日的普通朝会的日子,但却决定了大宋的未来。

    三两人谋于私室,不若开诚布公,让士大夫一同来计议。

    这也能避免日后会变成熙宁初年的那种乱局,十几年前,她是亲眼见证了新法造成了怎样的乱象,让自己的丈夫夙夜忧叹,十几年后,处在当年丈夫的位置上,她不想重蹈覆辙。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2)

    侍从官十七,全部到齐;

    两制及以上官八,尽数在列;

    两府七,实到六人、一人告假;

    平章一,已在殿中;

    韩冈已经在殿中站定,犹有余暇的一个个数了上来。

    今日殿上,拥有投票权的总计三十二人,除了一个来了也不会投票的郭逵,人都到齐了。

    事关皇宋未来国运,当然不会有人愿意错失。如果韩冈能将会议的时间拖上一个月,甚至半个月,在南京、西京任职、有资格参加会议的诸多重臣,怕是都会设法回朝。

    之前韩冈在奏章中,将这一次共商国是的会议,定名为政治协商会议,虽有一两分玩笑的意味,但真要细论起来,他的记忆中,没有比这个名词更恰当的词汇了。

    五年一次的例行会议,三四次后,便能形成习以为常的制度。朝臣享受过的权力,就不会甘愿放弃。日后的国家大政,便必须在此一会议上通过,才能得到推行的权力。

    以来有了一把压制天子的利器,掌握在合适的人手中,就能让其不能逾越雷池一步。当然,处在皇帝的位置上,想要压制这样的权力并不算难,若是一位大权在握的皇帝,废除这样的制度,或是利用这个制度,甚至不用太费周折。

    但日后想要与天子争权,需要当时朝臣们自己去争取。这不是前人立下制度,就能让后人安享余荫的,天底下没有那么好的事。

    韩冈之所以这般绕着弯子做事,更多的主要还是为了自己方便。

    ……………………

    净鞭声响过,向太后带着小皇帝从后殿进入前殿。

    今日是决定国家大政的日子,在太后面前,臣子们的表现显得更加恭谨。

    曾孝宽起身之后,才从腰背上的一阵酸疼中,发现自己的腰比平日弯得更深了几分。

    他很早就明白韩冈的依仗,今天则更加确定。

    向太后垂帘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足以让许多首鼠两端的朝臣,将自己的立场附和在她的看法上。

    但韩冈未免显得过于自信了。

    即使是有太后的全力支持,可是在韩冈与王安石彻底决裂的现在,让占据朝堂大多数的新党成员中的大部分,改弦易辙,彻底站在王安石的对立面,还是难了一点。

    而且王安石并不是那么倔强,需要变通的时候,依然能够变通。

    曾孝宽低头看了一眼笏板,古尺二尺六寸长,三寸宽的象牙笏板上,提纲挈领的写了几行小字。

    这就是今天他要做的事。

    他抬眼看了看韩冈。

    对于国是,宰辅都有提议的权力,这正是韩冈的提议。

    从韩冈的身上,转而向上,当视线落王安石的脸上时,曾孝宽的心中猛地一跳。

    比起方才在宣德门外时,王安石现在的神色更加冷硬。熙宁二年,驳斥司马光和一众元老的谬论时,他就是这副表情;熙宁七年,面对曾布背离、旧党借用天灾兴风作浪时,他也是这副神情。

    只知进,不知退。面对敌人的进攻,绝不会退让半步。

    这就是当年博得拗相公之名的王安石。

    曾孝宽心中不安起来,不过一个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

    朝会的前半段进行得很快,转眼就过去了。

    这两日,从雄州传回来的军报中,还没有战事爆发的消息。国界对面的辽军,不知是在等援军,还是下台的台阶,总之没有任何动静。

    唯一稍稍惹人注意的就是知南平军的黄裳,上表表功,说是击败了罗氏的叛逆,斩首四百多,为此上表献捷。

    罗氏是地名还是族姓,殿上知道的不多。少数了解的,也是因为前两年,在熊本的主持下,平定了一次夔州路的叛乱,其中就与罗氏有关。

    不过四百多斩获,在西南,或许代表了几个部族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青壮,可放在近年来的战绩中,却根本不值一提。即是将比较的对象,局限在西南,也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成就。

    除此之外,便无他事值得一提。

    待一切琐碎杂事结束,今日真正的议题才正式开始。

    左右两班的朝臣近三百人,只有十分之一多一点的臣子能够参与到会议中来,剩下的,都是旁听。

    这也是廷推宰辅时的体例,一切都放在明面上,而非暗室之中。

    既然是国家大事,当然要光明正大。

    太后在帘后俯视着群臣,然后开口,“吾闻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夏殷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子虽殷裔,从周而不从商;祖宗之法,先帝革而新之;先帝之法,今日又当如何?还望诸卿详议之。”

    太后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仅仅传到了台陛下。但随侍在侧的王中正随即带她将话传了下去。

    王中正代太后传达口谕的声音,在静寂的殿堂中发散出去,清晰的传到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一众朝臣有的吃惊,有的冷笑,有的欣喜欲狂,有的则是若有所思。

    太后一边要群臣共议国是该不该变、能不能变,一边却直说要变,这根本就是拉偏架,彻底站在了韩冈的一边。

    吕嘉问更是瞪起了眼睛,差点就要骂出口。

    ‘今日又当如何?’这不是已经明说了吗?革而新之!还问个什么?

    ‘三代之法,难用于文武之时’,引申开去,就是‘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异势,而皆可以王’,这是商鞅的话。

    ‘一时之法当一时之用’,这更是出自韩冈之口。

    说是要问政,却先一步定下了方向。吕嘉问早知道太后会偏袒,但也不能这般不要脸皮。

    不,不要脸皮的肯定是韩冈,这番话,太后说不出来。韩冈这两天的奏疏中肯定有这么一段,前日自请留对,也必定一字一句的又给太后灌输了一遍。

    吕嘉问望向王安石,一开场便被太后定了调子,王安石再不出来,这一场干脆认输好了。却见站在文臣班列首位的老臣,这时已经走了出来。

    “陛下!”王安石紧紧攥着笏板,“易有‘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之语。穷则须变,却不可为变而变。熙宗皇帝初登大宝,国库空虚,财不足用,二虏猖獗,兵势不振,当变也。如今中国国势昌盛,西虏覆灭而北虏内乱,朝中却哓哓之声不减,此非是国是有瑕,实乃国是未明之故。”

    “平章。今日殿上,诸卿在此所议,便是国是。须变还是不须变,平章当与诸卿共议。”

    向太后对王安石立刻就跳出来有心理准备,几句话就推托出去。

    “平章所言谬矣。”韩冈出班助言,“天下岂有无暇之物,而不需切磋琢磨?便是先圣,至七十,方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先圣古稀之前,于古稀之后,可谓无暇否?。”

    王安石瞥了韩冈一眼,冷着脸,都不想说话。

    太后口谕中的这一句,的确是出自韩冈奏章中的原话。昨夜韩冈遣人送去的一封信,把王安石给刺激到了。但这股子怨气,没有砸向了吕惠卿,而是落到了韩冈的头上。

    吕嘉问见状,忙走出班列,反问韩冈,“夏殷之法,不可用于文武之时。敢问韩参政,那三代之法,可否行之今日?”

    “不可一概而论。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弃之。”

    “那井田可用否?”

    “韩冈曾闻平章有言:‘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平章昔年所喜,惜乎未行之于今日。”韩冈看了看吕嘉问,他知道吕嘉问到底想说什么,不给其机会,直接接下去道,“而气学求实。验一事是否可行,不本言辞,只求实证。故而先师文诚于乡里试行井田,以验其是否可行之于今世,与他人叶公好龙大不相同。”

    当今儒者都在说井田,盱江李觏要推行井田,横渠张载要推行井田,王安石的新学承袭了李觏许多观点,同样赞赏井田,洛阳二程一样喜爱井田,但那么多儒者中,只有张载真正去做了。叶公好龙四个字,王安石的确当得上。

    吕嘉问微微冷笑,又问道,“敢问结果如何?!日后参政当政,是否要推行天下?”

    “横渠井田,施行有年。田地出产高于寻常农户,井田诸户更是能够安居乐业。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先师买地与人,若无这份田地,井田便是纸上谈兵。不过……”韩冈话锋一转,“上古之时,地多人少。今日中国,则地狭人多。中国人口日繁,田地开垦日多,但田地增长之速,却远远追不上人口。若行井田,须从地主手中夺田,实乃虎口夺食,难如登天。此事既难行,井田如何可行?可若是国有闲地,使民常有土地可种,井田自可复。”

    “北虏在侧,岂容安寝?”吕嘉问出班,“两虏在,则中国不可安。两虏去,则皇宋百姓不再受征伐之苦,方可安享太平。如今西虏已灭,北虏国中不靖,正需要一鼓作气,将之倾覆。皆是,天下安定,参政也可有闲暇推行井田之政。”

    加强军备,以期一战决定两国命运,这是新党计划中的一劳永逸。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3)

    会议才刚刚开始,两边就针锋相对。

    韩冈和王安石将正正经经决定国家大政的殿堂,变成了吵架的市口。

    “何谈一鼓作气?”韩冈的声音大得就是在吵架,“河北有一名帅,便能保河北一路平安,但进兵燕蓟,却是胜率渺茫,且败则不可收拾。此时欲用兵于北,是拿国运孤注一掷。”

    “陛下。”吕嘉问转身对太后道,“韩枢密献火炮,自谓神兵利器,远胜床子弩。如今神兵已铸千万,却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即是如此,又何须空耗钱粮铸炮?”

    “陛下,臣昔日说火炮,能做大军御寇的依仗。而吕主计今日的依仗,非是火炮,倒是嘴炮了。辽国幅员万里,带甲百万,岂是易与?若贼人侵疆,国中生乱,则不得不急。若欲兴兵讨境外敌国,则不得不稳。”韩冈转而望着王安石,“昔年先帝问策王平章,只因国库空虚,而臣反对仓促开战,也正有国中钱粮不足这一条。”

    王安石沉声道:“西北罢兵,军费移至河北,足以供给战事之用。”

    “战事一开,金水银水亦难济。若是不能一战而定,如陕西一般几十年纠缠不休,平章还能说‘足以供给战事之用’?”韩冈反问王安石,又道,“收复汉家故土,天下士民所望,自不必说。但天下士民盼望的是收复,而不是因收复而带来的惨败。前日平章与吕宣徽畅言北伐,敢问能否一战而定,从此北虏不再寇边?”

    “伤有轻重之别,贼有大小之分。举兵攻辽,即便不能一战而得百年安宁,也能让河北得到堪比河东雁门的屏障,北虏大军望山兴叹,使天下士民能安享太平。”

    吕嘉问代王安石避重就轻,韩冈冷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负之机,往往一线。以北虏百年底蕴,纵孙武子复生,亦不敢言必胜。吕主计不敢称必胜,却又自知之明。但既不能必胜,贸然北进,只为一口闲气不成?”

    他说着,又对太后道:“陛下,昔年勾践攻吴,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二十年灭吴。如今先帝生聚教训十余年,事功仅得其半,若仓促起兵,十年辛苦,或将付之流水。以臣之见,仍当厚植国力,再期以十年,十年之后,灭辽不为难事。”

    韩冈、王安石、吕嘉问等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毫不肯相让。

    壁脚处的李格非听得啧啧兴叹。

    ‘这才开场吧!’

    一切还是因为太后出场后的那句话,李格非向御座的方向望过去,连遮住太后的帘幕都看不清楚,不过帘幕之后的太后会是什么样心情,多少还能猜到一点。

    开场第一句,就被大臣给驳了回来,太后的脾气即使再好,也免不了要动怒。唾面自干,娄师德有那份好脾气,但太后一介妇人,怎么可能会有?

    不论是王安石,还是韩冈,只看方才的表现,都是半步不让,翁婿二人之间就像是死敌一般。接下来无论是站在哪一边,可都是把另一方往死里得罪。

    一边是势力遍布大半个朝堂的元老,另一方则是得太后全力支持、名望重于天下的新贵,不论站在哪一边,所要面对的敌人都是强大得让人绝望。

    即便其中任何一方在现在的情况下,都奈何不了对方的首脑,可拿下面的人开刀,却都是轻而易举。

    能够在今日殿上拥有一张选票,离开两府的距离就不远了。都走到了十步之内,谁人能够无视清凉伞的诱惑?而现在想要进入两府,就必须在朝堂中得到足够的支持,没有一个还不错的人缘,另一方面,他们也需要太后的准许。

    如果之前还能幻想一下不会受到报复,现在看一看双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就知道这完全是幻想。

    幸好自己还差得远,李格非暗暗庆幸。身居高位,固然是桩美事,可也有高处不胜寒的风险。

    身负于殿中监察朝臣举动的任务,但李格非可不想现在跳出来打断双方的争吵,还是安安静静的看下去更安全一些。

    李格非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错了,殿中侍御史也不独他一人,不都没有站出来维持朝堂秩序?!近处还有韩冈的心腹方兴,一样站得安安稳稳的。

    这样想着,李格非多打量了方兴几眼,随即就惊讶起来。

    今日的会议开场就紧张激烈,韩冈得到太后的支持后,仍然受到新党的围攻,方兴虽然与其他朝臣一样关注着上首处的争吵,但紧张的程度并不算深,反而有几分有限的感觉。

    是因为这是翁婿内争,外人干脆看热闹?

    新党、旧党相对,韩冈虽与新党决裂,可气党和新党就没有相对的意义,总之不那么贴切。稍稍刻薄一些的,就是称呼王党、韩党,以姓冠之,比拟于唐时的牛李二党;更刻薄一点的就是翁党、婿党。但不论怎么称呼,都是在说韩冈自成一派,与王安石打擂台的事实。

    但自家可以这个态度,方兴怎么也是这般,还是说他已经胸有成竹?

    李格非想不明白。

    这时候愿意蹚浑水的并不多,很多朝臣都不想在这个时候被迫选边站。

    双方的唇枪舌剑不见止歇,原本为了直接解决争议而举行的会议,因为一人的不服气,再一次陷入了混乱,向太后心中不耐,“够了!”

    她刚刚张开口,就听到下面一声更加响亮的呵斥,“够了!还在吵什么?还是说有人觉得,今日之会不合时宜?”

    朝臣们惊讶的发现,存在感一直都比较单薄的首相韩绛站了出来,

    韩绛没理会班列之外的王安石、韩冈等人,怒瞪着殿中的御史们:“殿中侍御史何在?!有人渎乱朝仪,尔等为何坐视不理?!”

    李定陡然变色。

    韩绛出面维持朝纲,这是在讨好谁?自然是太后。

    而太后又是站在谁的一边?那就不用说了。

    韩绛对韩冈的支持,这还是第一次如此旗帜鲜明。任谁都知道,在如今正在争论的伐辽一事上,出身河北灵寿的韩绛,是绝对支持韩冈的。但国是不同,之前支持韩冈,只是反对一场战争,现在与韩冈站在一边,却是在反对整个新党。

    所以这段时间朝中都猜测韩绛即使有偏向,也不会公开表明支持谁。三次为相,韩绛已经没必要再蹚浑水,灵寿韩家的地位,谁在台上都动摇不了。就像洛阳那几位元老,即使败出朝堂,每天生日,朝廷照样要遣使问好,逢年过节,赏赐照样不会短少。

    但韩绛还是表明了立场,这当然让许多朝臣惊讶莫名。甚至王安石都不免心中动摇,回头深深的看了老友一眼。

    排在班列后方的陆佃也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一下子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没想到韩绛会支持韩冈,这或许是韩冈如此自信的原因所在,有太后,有首相,的确能够分庭抗礼。

    方兴只排在他后几位,一切都看在眼里,冷笑了起来。

    别忘了韩相公是哪里人?!河北灵寿啊!

    如果能够一战击败辽人,那当然最好,河北就此太平了,但吕惠卿能做到吗?

    韩绛了解一切,吕惠卿为了回朝,所玩弄的那些伎俩,又岂能瞒得过韩绛的眼睛?

    韩绛与老朋友对视了一眼,眼中没有交情,只有决绝。

    既然不准备打虎,却偏偏要去捋虎须,事成之后,自己悠哉悠哉的回京为相,却在河北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吕惠卿是福建子,自不担心辽人的铁蹄,可韩绛不能不为乡里担心。

    在韩冈站出来之后,他就彻底的站在韩冈的一边了。不管王安石和吕惠卿是当真想与辽人打上一仗,还是只想借机混些功劳回京,韩绛都不能容忍有人拿着河北的安危做自己的垫脚石。

    有了太后的支持,有朝中唯一的宰相支持,韩冈已经不再处于劣势,这一次的胜负,一下就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韩绛一怒,在短暂的震惊和静默之后,王安石、韩冈、曾孝宽、吕嘉问齐齐请罪,向太后道,“不用多说了,相公、枢密对于今国是,可有何提议?韩参政,此事是你先提出,你先来说。”

    韩绛成了敌人,吕嘉问心中正怒,但太后这么一发话,他差点就要笑出来。

    太后或许是要帮韩冈,让他先声夺人,可惜的是,她这是帮倒忙。

    先开口不是好事,等于先暴露了虚实,后面的人可以根据他的提议而做出调整,原本因为韩绛而五五开的胜率,至少又有一成倒了回来。

    韩冈这一次当是有苦说不出。

    韩冈也是停了一下,才迈步出班,朗声道:“先帝念兹在兹,不过富国强兵。新法施行十有余年,国仅小康,尤未富也。于今皇宋生民亿万,一人一年仅食两石,亦要两万万石。今日国中积储多少?臣闻‘国无九年之蓄,曰不足;无六年之蓄,曰急;无三年之蓄,曰国非其国也’,今日皇宋,可有九年之积?”

    他瞥了一眼王安石,而后继续道,“且不说九年之蓄,三年之蓄可有?大宋幅员万里,无一年无灾异。十分国土,有灾异者,多则十之五六,熙宁是也;少则十之一二,今日是也。若无千万粮谷,如何保得住中国无乱事、无流民?若要北上攻辽,收复故土,如今所作的准备更是远远不够。”

    “所以今日朝廷所要做的,是继续变法,而不是抱残守缺,不求进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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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