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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4)

    韩绛出面支持韩冈,这让原本新党稳拿稳的胜利,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不过李定在短暂的震惊之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或许韩绛能让一些反复无常之辈改弦更张,但韩冈过去的支持者,却肯定有很大一部分不会再投他一票——就是来自于那些丧家犬的一部分。

    韩冈在廷推之后,将支持他的旧党众人,一个接一个的打发出去,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不可能不引起旧党的怨愤。

    旧党之所以会选择韩冈,并不是说他们能认同韩冈的理念,只不过是怨恨王安石罢了。任何能够给王安石造成麻烦的人和事,都会让那群丧家犬一同狺狺做声,然后幸灾乐祸看新党手忙脚乱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希望根基不稳的韩冈掌握权柄之后,能够为了巩固根基而启用旧党。

    但韩冈的背信弃义让旧党彻底放弃了那点奢望——韩冈进入两府之后,根本就没有去与新党争权夺利,而是只顾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他的能力和手中的人才足以照顾得来,也就不需要引入更多的支持者——也从此对韩冈不抱有任何指望。

    不管今日韩绛彻底站在韩冈一方,让韩冈多了几张选票,一旦减去旧党的票数,也就与之前韩冈进入两府的那一次廷推所得到的票数相当,依然改变不了大局。

    李定摇了摇头,有太后和韩绛在,事情还是会有些波折。

    在韩绛的站位大幅度改变投票结果之后,不仅仅意味着有些人打算投机,也意味着走中间路线的可能性变大了。

    恐怕当有好些人会选择中立。毕竟他们除了王安石和韩冈之外,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弃权。

    本来决定国是的诱惑,让一干重臣不会放弃投票的权力,至少在这第一次会议中,不会放弃。

    但现在形势过于险恶,不论是站在那一边,都是要将自己的未来给赌上去。

    许多新党成员,只不过是一些见风使舵之辈,遇上现在的环境,不必奢望他们能够坚定信念。

    李定仔细计算着新党一方现在能够获得的支持数,一个、两个,他盯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估计着他们立场。最后放心下来,依然可以占据优势,确保胜利。

    但这份安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韩冈的发言让他一下陷入了混乱。

    ‘继续变法!?’

    就在李定刚刚为韩冈与己方巨大的得票率差距安心的时候,韩冈的发言石破惊天般的传入耳中。双手一抖,手中的笏板差点就这么掉到地上。

    李定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冈的大胆,完全出乎他的想象。

    这是要从王安石的手上,抢过变法的大旗。

    韩冈之前口口声声说要,现在就是要继续变法,当然,如何变,就要看他韩玉昆的喜好。

    一股怒火从心头腾起,然后很快消失,现在已经不是发怒的时候了。

    不说他事,只说旧党。就是他们再对韩冈如何恼火,可看见新党都要被人鸠占鹊巢,旧党中人定会毫不犹豫的支持韩冈,然后回到家里,开始哈哈大笑,直到笑疯掉或是笑得喘不过气来憋死自己为止。

    而新党……

    李定眉头紧紧聚拢了起来,比起单纯反感新党而聚合而成的旧党,新党成员的心思复杂十倍,他们现在的想法,在遇上任何人都无法预料到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去揣测。

    …………………………

    尽管感受到了那么一瞬间惊怒交加的视线,不过接下来,韩冈并没有在王安石的一张黑脸上找到太多表情。但他也只是扫上一眼,没有仔细的观察——王安石的心情,现在并不在韩冈的关注范围之内。

    韩冈要改变国是,以气学为纲,将新学击败,将新党请出朝堂,本质上,是要以新兴势力,赶走旧的既得利益者,

    而所谓变法,到头来同样也是利益分配的改变。

    本质上是一样的。

    但同样的本质,换上一种说法,却能给人以不同的感觉。

    过去十几年的变法,旧党损失最大,也叫唤得最凶。或者说,损失最大又没能及时在变法中攫取新的利益的那一批人,组成了旧党。

    而现在韩冈喊起了继续变法,有了过去的经验,韩冈相信,现在能立足在这座殿堂中的朝臣,大多都能明白,机会又来了。

    一旦他得以成功,许多关键性的位置,将会迎来新的主人,然后在未来的很长时间中,掌握着朝堂。

    这样的诱惑,距离两府只在数步之间的朝臣们,有多少能忍得住?

    ……………………

    继续变法?

    在蒲宗孟的眼中,丢出这个惊雷般的言论之后,韩冈仍是怡然自若。

    蒲宗孟彻底放心了,之前的赌博,算是给他押中了。

    在韩绛做出决定之后,结果变得难以预期起来。到底选谁更好?

    握有选票三十二人中,只有少部分毫不动摇的坚持自己的选择,更多的,则陷入了迷茫。包括曾经支持过新党的王存、杨汲,也包括投靠韩冈的蒲宗孟。

    选择了投票的目标,也就等于多了一个死敌。这是要拿自己未来的地位,去冒风险。

    蒲宗孟之前只是抱着赌一把的心情去做,可他现在已经完全放心了。

    韩冈能不能做得更好?从韩冈之前的表现来看,当然不用担心。

    但拥有投票权的重臣们,他们做出选择的时候,绝不是抱着忧国忧民的想法——

    ——韩冈的提议能给他们更多的利益吗?

    蒲宗孟确信,韩冈能够做到。

    新党此时地位已经稳固,而新法行之有年,过去旧党想要维持的按部就班、论资排辈的晋身之序,现在已经重现在新党之中。变法之初,‘新近’频出,像吕惠卿三五年身登两府,蔡确六载京朝而至宰相,现在根本不可能做到了。

    如王韶、章惇、韩冈那样依靠积攒军功而晋升两府,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完全是天方夜谭。没有上面的提携,没有足够的空缺,怎么可能走进两府?

    韩冈现在根基不深,手中乏人,这是劣势,也是优势,想要最好机会。否则有章惇、吕惠卿、吕嘉问、李定、曾孝宽等人在,其他人怎么跟他们争?

    韩冈三十出头不假,可韩绛、苏颂,乃至张璪,年纪都不小了,等他们的空缺,比起与吕惠卿、李定等人竞争,可是要简单上数倍。

    ……………………

    曾孝宽本来准备跟在韩冈之后发言。

    他与王安石、章惇、李定等新党重臣商议过后,也总结出了一份提案,交由曾孝宽在今日的殿上提出来。

    因为韩冈的提案,肯定是在军事上坚持以守御为主,维持与辽国的和平,同时在国内进行大规模的建设,用轨道将联系起来,并改革官学和科举,打开气学门人进入朝堂的通道,对新法和新学都进行考订和修改。

    王安石和章惇的意见依然是保持现有国是不变,此外加强河北、河东的交通,同时对辽保持攻势,浅攻诱敌,蚕食辽国主力,不让耶律乙辛有喘息的机会。

    新党的提案与韩冈针锋相对,既然韩冈任何时候都不忘要挖开新党的根基,王安石当然也坚决不给气学出头的机会。

    而且有了选举资格的朝臣们,肯定都会在这第一次会议上试用一下手上的权力,那么就不应该被动等待,而是应该去主动利用。

    曾孝宽对这份提案还是比较有信心,毕竟愿意冒风险的朝臣并不多,尤其是已经身居高位的那一批,没有几个愿意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但韩冈的发言,改变了这一切。

    韩冈不再是简单的要推翻新党、新法,而是要从新党手中,抢过新法,夺得主持变法的名分,按照自己心意去改造。

    之前准备良久的一番陈词,被曾孝宽抛到了脑后。

    ——掌握在新党手中的变法大旗,绝不能让韩冈夺走。

    现在韩冈才三十岁,一旦给他掌握了变法大业的主导,那就没新党的事了。

    相反地,如果让韩冈铩羽而归,吕惠卿,甚至章惇就有机会在对辽战事中立下殊勋,不必一举平辽,或是收复燕蓟失土,只要有些功劳,北伐事权便可以控制在新党手中,日后也才能让新法继续维持下去。

    “陛下。”曾孝宽不能耽搁,紧跟在韩冈身后出来。

    只是他素乏捷才,短短的时间,很难找到一个有新意的腹案,更别说胜过韩冈。他正准备借助慢悠悠的动作,来挤出一点思考的时间。

    但是他忽视了一个人,吕嘉问几乎是与他同时出班,仰头抗声道,“陛下,变法者,先帝与平章所拟,行之有年,中国日渐昌盛,军事渐强。国用偶不足,不过是因为北界乱事,其实已远过于熙宁之初。”

    吕嘉问想要驳斥韩冈,阻止他去抢夺变法的大旗,只是一时兴起,却没有自己相应的提案。

    可这样直接攻击韩冈的行动,惹怒了一人,“吕卿,拿出你的提案,由诸卿共议,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太后的愤怒,恰到好处,到底该选谁,很多人的心中,已经不再犹豫。

第13章 晨奎错落天日近(25)

    太后的反应让章惇心沉了下去。

    吕嘉问的话,不过才开了个头,就被太后给打断了。

    太后的倾向激烈得又是一个出乎意料。

    表面上是让吕嘉问不要打岔,干扰正常的会议流程,但吕嘉问连话都没能说完,朝臣们看在眼里,还会怎么想。

    被太后当庭一驳,吕嘉问的脸色红了又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当初他主持市易司,成为旧党攻击新党的靶子,而曾布也趁机叛离,那时候的吕嘉问,慌得不像样子,有失大臣体面。

    正常情况下,吕嘉问口舌如簧,又能胆大妄为;但重压之下,却缺乏随机应变的捷才。

    ‘这个时候,可不能发怔啊。’

    章惇叹了一口气,若是吕嘉问敢拿出自己的提案来,大概就会给太后直接骂回来了——只有宰辅才有资格拿出自己的提案。

    举步出班,章惇道,“陛下。十余年来国势蒸蒸日上,新法之功也。一应法度确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行之有效,当继续施行,只视人情稍作修改便可。如今北虏虎视眈眈,岂能视而不见?且耶律乙辛篡逆之辈,中国不可与之媾和。当拒使者、绝外交、断岁币,河北、河东,更当加强武备。”他提声放言,“陛下,北虏,腹心之疾;南蛮,癣癞之患,臣以为疗伤医病,当以腹心之疾为重。”

    两边较量的中心,已经偏离到了争夺变法主导权上。

    章惇没有例举王安石的功劳,没有去述说新法的作用有多大,更没有攻击韩冈的提议,既然韩冈要进一步变法,那么他所能做的,就是顺水推舟。

    李定的心提了起来,章惇这是迫不得已,否则该由自己来出面来提出新党自己的提案。

    他知道章惇的话多半不能将太后打动,但他更清楚只要在朝堂上胜利了,太后只能认同殿上的决议,否则事有反复,韩冈的有关国政会商的动议,就成了笑话了。届时,韩冈比单纯的输了投票还要丢脸。

    但现在这个胜利,已经从一开始是十拿九稳,变得十分渺茫了。

    章惇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太后听了皱眉,“章卿可明说国是当如何更易。”

    章惇朗声道:“断绝岁币、修筑轨道、加强武备、以御北虏,余事如旧。”

    “是御寇,不是讨贼?”

    太后敏锐的把握到了章惇用词中的关键,问话的同时,向王安石望过去。

    十余年前,旧党是绊脚石,十余年后的今日,王安石是绊脚石。被人当做绊脚石,他该如何反应?

    但王安石不知何时低下头去,看着笏板,没有任何反应。

    “是。”章惇平静的说道。

    殿中响起了一阵低低的喧哗,没人能想到章惇在这个时候选择抛弃了王安石。

    李定一下要紧了牙关,这与之前在王安石府上议定的提案截然不同。

    当局势不利的时候,在提案的陈词中,可以有些妥协,可以有点退让,但绝不该是投降。

    当时议定的用词,应该是‘相时而动’,但章惇的‘以御北虏’是彻底的否定了进兵辽国的可能。

    李定的双眼瞪向章惇,这是要另立山头吗?!还是看到势头不好,准备过河拆桥?

    章惇不觉得自己有回应李定视线的必要。

    彻底放弃了王安石和吕惠卿之前主张的攻辽战略,王安石还好说,主张攻辽的吕惠卿不可能短期内回不了朝堂了。

    说起来还是章惇的私心。但好端端局面,因为王安石和吕惠卿,让韩冈有了搅乱国是的机会,新党内部自然有着异声。

    人心思惰,已经成了重臣,多半还是不希望朝堂上再起动荡,太后、韩冈的组合,的确让人畏惧。可一份正常提案,还是会有一定的效果。

    章惇的提案基本上都不变动,但名义上还是加强了对辽的防御,而最大的变化,就是要修筑轨道。

    说起来跟韩冈的提案没有太多区别。

    除去没有开拓新疆的内容,也就比韩冈少了一句继续变法。其他几乎完全相同。

    这样的情况下,该怎么投票才合适?

    不过连章惇都仿效上了韩冈的提案,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觉得新党能够取得胜利了。

    还有人期盼王安石能够坚持到底,交上自己的提案,不让章惇代表整个新党。但无论是谁,王安石、曾孝宽、吕嘉问,都不敢在这时候,出面分薄新党的选票

    “好了,若没有其他人另有提案,”向太后看了看两府,急匆匆的说道:“就请诸卿从韩参政与章枢密的提议中选出一个最为合适的。”

    不要再耽搁时间了,该结束了。

    不止她一人这么想着。

    ……………………

    不多的箱笼被龙门吊直接吊进了船舱中,王安石一家在京城中的时间,也只剩下最后的几个时辰。

    王旖在船上与吴氏说话,王旁在后面的一条船上安排人手整理行李,王安石和韩冈站在栈桥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对话了。

    汴水中的倒影,因渠中流淌的黄河水而显得浑浊而模糊。

    王安石低头望水,过了不知多久,他低声问:“玉昆,你到底计划多久了?”

    他的问题没头没脑,但他清楚,韩冈知道自己问什么。

    “不敢欺瞒岳父。”韩冈的回话恭敬一如既往,可内容完全没有半点谦退,“如何治国平天下,小婿心中自有一篇文章,写成也有不短的时间。但小婿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快就能接手朝政。其实本来打算以十年为期。毕竟……我能等得起。”

    王安石沉默着。船只在晃动,水中的倒影越发得模糊起来,更加让人觉得晃眼。

    的确,唯有时间,唯有在时间上,朝堂之中没人能与韩冈相争。

    十余年前入京,自己已是‘欲寻陈迹都迷’,而韩冈,即使是今日,也可算是青春年少。

    “那辽人呢,玉昆到底怎么安抚下来的?”

    这是王安石百思不得其解的原因。这三个月来,朝堂上波涛不断,但河北边境上,仿佛被杀的不是皮室军的人,辽国方向更是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是太后的堂兄。”韩冈毫不讳言。

    向家在河北一路,利益关系可是不浅。王安石当然知道这一点,可他想问的并不是表面上的东西,而韩冈始终避而不谈。

    现在表面上,辽人之所以偃旗息鼓,默认岁币被裁,完全是因为边境重开榷场。但王安石总觉得,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不为人知。但三个月来,他始终没有找到。

    三个月的时间不算短了,四季已经从东走到春,都快要到夏季了,北方也在这个时间内安定了下来,朝堂更是如此。

    当日共商国是的会议,也就是韩冈口中的皇宋第一次政治协商会议,以八票之差,让韩冈获得了胜利。

    新党惨败,王安石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掌握新党的人心。

    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王安石终于卸去了平章军国重事的差事,现在他的身上,只有一个判江宁府的差遣。

    而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朝堂上的动荡也渐渐平复。不过巨浪过后平静下来的水面,已不可能恢复到浪起之前的模样。

    章惇依然盘踞在枢密院中,尽管有一批人视其为不下与韩冈的罪魁祸首,但也有一批成员还是认为,王安石举止失措、偏听偏信是这一次重挫的主因——二者的分野,只在是否能够留在朝堂之中。

    政事堂中,多了一名宰相。不过就任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的,是苏颂,而不是众望所归的韩冈。苏颂对自己在垂老之年,却因人成事的在两府中混日子,除了苦笑,只有摇头。倒是苏家的子弟,对此兴奋不已,让人望之叹息。

    韩冈依然在参知政事的位置上,官阶职衔上,一点变化都没有,仍旧是东府三人中的最后一位成员。

    至于原来的那一位参知政事张璪张邃明,则是至枢密院接替苏颂的位置——知枢密院事。尽管不能直接成为宰相,可也算是进了半级,本官也同时进阶。而且他从韩冈对宰相之位的态度上,也看到了一线希望。

    除此之外,两府之中,就没有别的变化了,曾孝宽还是签书枢密院事,郭逵也照旧是同签书。

    气学一脉控制政事堂,新学一脉控制枢密院,双方对掌权柄,维持着朝堂上的平衡。

    两府之下,三司使吕嘉问卸任出外,出知扬州,权知开封府沈括接任。时隔多年,沈括再一次出判三司,但已是物是人非,曾经意气风发,想要在两府中有所成就,现在只剩下混一张清凉伞,好拿回去应付家中河东狮的念头。

    而新任开封知府,是相州韩家的韩忠彦,韩琦的长子。只看在韩琦的面子上,开封府一职就不能算高。

    引发这一次朝堂大动荡的罪魁祸首——判大名府吕惠卿两个月前被调任许州,河北转运使李常接手大名府和河北防务。

    御史中丞李定,也在同时离开了京师,但接替他的不是韩冈的人,也不是旧党,而是新党另一位干将,曾任御史中丞,昔年在台谏任职多时的邓润甫。

    新党重镇或出外,或调职,一时之间,新党中已经不存在能与章惇相抗衡的对象。至于同在西府的曾孝宽,缺乏进士头衔,想要再进一步的希望十分渺茫。

    韩冈一方,游师雄就任三班院,他初来乍到,不便遽然高位,但加上审官西院的李承之,中低阶武官的人事之权,已稳稳的控制在韩冈手中。

    新党退让,韩冈党羽与之对掌朝堂,至于旧党,相州韩家在其中分润到了一点好处,不过旧党之中,得益最多的还是富弼。

    尽管年岁尚幼,但熙宗皇帝唯一的女儿曹国长公主已经有了婚约,长大成人后将会成为富弼的长孙媳。

    富弼本人从中无从取利,年届八旬的他已危在旦夕。这个婚约,也的确暗藏了冲喜之意,不过更重要的还是安抚旧党人心。富弼家中无贤才,得以尚公主,至少能保三代富贵,这一件事上,至少表明了朝堂不会过河拆桥,也代表了朝廷对旧党的优容。

    船将行,护卫航船南下的都头,已经在招呼着还没有上船的乘客。

    “好了。”王安石早看腻了浑浊的河水,回身向船上走去,“该走了,该让世人忘掉我这等老朽了。”

    韩冈陪着王安石:“不管怎么说,岳父你留下的功业,不会被人忘记。”

    “何谈功业?”王安石叹了一声,十几年来,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他的心目里流过,“不过日后是否能更进一步,就看玉昆你了。”

    “岳父,即使只是为自己,我也会尽力让大宋变得更好!”

    王安石听得觉得扎耳朵,只是正想说话,舱中人语响,王旖走上了甲板。王安石瞟了韩冈一眼,不再多话。

    王旖下船后,轻声细语:“爹爹,孩儿带了一部新的闲书来,已放在舱中,爹爹闲暇时可以多看一看。”

    “书吗?谁的手笔。”

    王旖回头看了丈夫一眼,道:“小说家言,佚名之物。”

第14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上)

    船行汴水之上,离开开封城已有二三十里了。

    在践行宴上稍稍喝了几口酒,头就有些发晕。端着一杯清茶,王安石便坐在主舱中。

    窗口竹帘卷起,暮春的阳光照进舱内,稍稍有点热,不过有河上清风,让人感觉很是舒服。

    出京之后,仿佛卸下了心头重担,望着汴水两岸上的垂柳,兴致渐渐高昂起来。

    这三个月里,王安石的心情,也已经从愤懑变成了洒脱。

    一切都看开了。

    回头看看,自己的确是做错了点什么。

    本来局面不至于如此。就像韩冈所说,他是以十年为期,不至于这么快便见分晓。

    幸好韩冈本身也没有,有章惇在,新法和新学在朝堂上还是有人照料。韩冈暂时也不可能用他的气学,取代新学。

    至于其余,王安石已经不想再多想了。

    京城的事,就留在京城好了。

    窗外,时不时便有一艘船只,与官船交错而过。单独的一两艘,是官船;三五艘成列,多是民船,而一连十艘同样形制的,则是纲船。

    当年薛向主持,为了避免监守自盗,将纲船和民船混编,不过自薛向成为叛逆之后,他留下的一些法度不论好坏都被废去,曾经重用的官吏也先后被寻了罪名,或罢职、或治罪,以至于纲运败坏。

    王安石曾经听说韩绛、韩冈都曾为此大发雷霆,今日看来,昔日良法的确恢复了一点,只是少了那群干练的官吏,六路发运司还没能恢复到过去的水平。

    以韩绛、韩冈的地位,不至于找不到合格的官员来管理,但现在仍未好转,或许是为了修筑京泗铁路在做铺垫。

    有了轨道,天下就变了一个模样。河北的轨道修好后,就不用再担心北虏。

    尽管之前北方的紧张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但只要北方还有强敌在,大宋军民的心就不能完全放松下来。

    王安石喝一口清茶,收复故土的功劳已经与新党无关,就看韩冈如何去实现他的目标了。

    放下茶盏,王安石也一并丢下了所有的烦心事,看着岸上的春光,却没有多少诗兴,想了一想,也不唤人,就自己进内舱把女儿说得那部书给拿了出来。

    《九域游记》。

    这是女儿王旖送上来的书,一共十卷,一看就知道字数可不少。

    只看封面,就知道不是手抄本,才出来的书,竟然已经付梓了。

    韩冈这是想要让多少人看他的这部书?

    书名很朴实,不知是不是说天下州郡的地理人情。不过要是这一类的内容,就不该被说是小说家言,也不该是佚名了。

    随手抽了一卷出来,翻了一页,就看见最右边的一行是‘第十九回,宋公明远赴海外,吴加亮回返故乡’。

    王安石一奇,然后摇头皱眉,这个体例没见过。不过估摸着就是说书人一次说得数,就是这么一回。

    的确是小说家言,根本就是给说书人的话本,在题目后面应该加个评话二字才对。

    放下对体例的琢磨,王安石去看内容,然后又是一皱眉,内容文字完全是白话,的的确确就是话本了。

    再放下对文字的看法,他耐着性子继续读了下去。

    这一回说是一位姓宋名江字公明的山东士子,在游学江南时,因为怀才不遇,在酒后愤而于店中题了反诗。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漫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看到这首诗,王安石一声冷笑,是个不安于室的,放在今日,就是张元、吴昊。

    不过宋公明被官府抓到之后,只是被县官一番训诫。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酒喝多了的昏话,谁也不放在心上。

    但这宋公明是个有心气的,出来后就对好友吴加亮说要去海外拓殖。

    ‘朝廷有百万雄师,的确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想那大海对岸,除去一二港口和农场,便是朝廷兵马不及之处,凭吾胸中十万甲兵,做个不受管束的外藩之王又算得什么难事。’

    吴加亮劝他,‘海外之王,可比得上一个神都的城门吏?’

    ‘只凭一个逍遥自在。’

    ‘有汽轮船往来于南海之上,移民一日多过一日,即使做了藩王,如何当得长久?’

    这番对话除了一个生僻的汽轮船,内中的核心,就是韩冈的海外拓殖之策。

    让多余的人口去海外生养,能活下来最好,活不下来,至少也能少一个潜在的反贼。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百姓吃不饱,就是官府的责任。如果只是一时灾荒,就通过赈济帮百姓熬过去,如果的确是田地出产不足,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口,那就得将其疏散出去。

    书中的内容,完完全全体现了韩冈的思想。

    看到这里,王安石已经明白了。这部书,大概就是子虚赋、大人先生传那一类说着子虚乌有的故事,然后在其中承载自己观点。不过韩冈采用了与司马相如、阮籍完全不同的体裁。采用话本,让庶民亦能了然,这亦是韩冈一贯的观念。

    不过汽轮船是什么?

    只看了两三千字,王安石就发现了很多陌生的名词,比如汽轮船,比如后面提到的蒸汽车。

    蒸汽车看起来跟汽轮船类似,只是这个名气完全让人看不懂。马车用马拖,牛车用牛拉,蒸汽车,就是用蒸汽来拉。是仙家手段,还是别的什么?

    随便翻看了几页,王安石的好奇心渐渐给引起来了。

    合上了没头没尾的这一卷,他拿起了摆在最上面的第一卷。

    没有跋、没有序,翻开来就是正文。

    以回目为题,以诗文开篇。

    只是书中的诗句是街头卖诗文的水平,一如既往的差劲。

    开篇的故事,说的不是宋江、吴用,而是兰陵县的一名姓史名进的秀才,因兄长游学岭南时亡故,需要将他的棺木迎回家乡,跟刚才的那个要去海外的宋江完全不一样了。

    去岭南迎回棺木,开篇就是难事,这让王安石有了兴趣,心道不知是用汽轮船、还是蒸汽车。

    于异国他乡病故,如果是火化了还好说,要是将尸身和棺木都运回来,却是千难万难。

    韩冈的老师张载,幼时丧父,父亲病死在蜀地任上,他与母亲一起扶灵归乡,出蜀到了横渠之后,就没钱继续走了,只能草草安葬在横渠镇边上。

    同样的情况,王安石见了不少。寄放在寺庙里几十年不能回乡的棺木,哪家庙宇都不少。

    不过书里面,史进父母还是命他去岭南扶梓而归。

    这史进也没有称难,提了行装,别了父母,到了县中,便去车站坐车。

    当然是有轨马车,坐上去先到州城,然后再从州城转车南下。在史进和送他的友人对话中,可以看到出现了蒸汽车。

    ‘自县里到州中,一百八十里地,得入夜才能到。’

    ‘不知何时可通蒸汽车,届时,半日便能到了。’

    看到这两句,王安石一声轻叹。

    铁路通到县中,寻常百姓出行,一个白天就能走出近两百里地,即使是骑马也就这个速度了。

    韩冈想要做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而且还能更快,只要换了那什么蒸汽车。

    如果真的能半日两百里,不论天下哪里有了叛乱,五七天内,大军就杀到了。试问谁敢叛?

    可惜……不知要多久才能实现。

    ‘快走了,快走了,再上一人就要走了!’

    到了车站,在车主的招呼下,史进很顺利的上了车,在最后一节车厢里坐了下来。

    在史进与同车之人的对话中,王安石又发现了几个陌生的名词——神都,顺天府

    神都是洛阳的别称,不过东京开封府,又名汴梁、汴州、大梁,也有文章称为神京的。

    但顺天府是哪里?

    书中说是兰陵北面。兰陵县古有今无,如今只有丞县,不过王安石记得还有一个兰陵镇。

    或许是应天府改名?

    王安石知道韩冈不想惹麻烦,所以故意曲笔。

    到现在为止,他连个朝代都没提。

    提到天子,也就是说了一句‘如今圣天子在位’,另外还有一个泰康三年的年号。

    这些都是枝节了,重要的还是小说的内容。

    的确是小说家言,所以韩冈连名都没留,但看着的确有趣。

    韩冈这是立了一个样子,告诉世人,他将会让大宋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不过不是冷硬的文字,而是让人饶有兴味的话本,而且多有枝节。

    比如一开始史进要远出郡外,在坐车前先去县中拿了关防路引,当时县中正在断案,一名县学中的学生写了一部有伤风化的话本,在县衙中被斥责,逐出了县学。

    扶灵事急,却加一缓笔,让这话本显得有肉有骨。乍看是无关紧要的情节,却让文章增色不少。

    至于上车后,描写更是精道。

    脚下踩着货担、见人就奉承,是寻常走家串户、今日去州中置办货物的游商;

    十五六岁,紧紧抱着包裹,不言不语,只啃着冷硬的炊饼,这是初次离家、要去州中寻工的小儿;

    就着烧酒,啃着油纸包的烧鸡,露着圆滚滚的肚皮,满头满脸热津津的油汗,这是要去邻县收租的和尚;

    坐在史进对面,高谈阔论,让史进畏而缩足,却把郁郁乎文哉说成是都都平丈我,牛头不对马嘴,是自称要去州中拜见做知州的座师的士人。

    史进问那士人,‘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

    ‘二人。’

    ‘尧舜是一人、两人。’

    ‘自是一人。’

    ‘且容小弟伸伸脚。’

    看到这一段,王安石也撑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那等不学无术、却又拿着书本吓唬百姓的那等士人的嘴脸写得活了。

    不是生长自民间,见惯了市井百态,写不出如此文字。

    而且那个和尚,也是写得绝了。模样似盗匪,酒肉不离身,满口乡下土财主的口气偏要加一句阿弥陀佛。

    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此等人物!更想不到,文章还有这种写法。

    不知不觉间,王安石已经沉浸了进去,浑忘了时间。

第14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中)

    半寸厚的书卷,拿在一只苍老的左手中。

    手又宽又厚,五指粗短,指节凸起,看得出其中蕴藏着很强的力量,这只手抓住的东西,就不会被人抢走。

    手背上已经能看见褐色的老人斑,掌心上有磨出老茧,却保养得很好,肌肤细腻,看不到有多少皱纹,不过手背上有一道三寸多长的疤痕,鲜红的。

    拿在手中的书,封面的边缘已经磨毛了,但书页很干净,保养得比手都好。

    这本书就是一本普通的书卷,唯一有所差异的地方,就是封面封底是一张纸,将书脊也保护了起来,而且书脊上还印了书名。

    九域游记。

    “陛下……”

    听到声音,拿着书的手没有动,手的主人低沉的应了一声。

    “什么事?”

    “太子殿下回来了,今天猎了一头虎,三头熊,二十多只鹿,说要将虎皮献给陛下。”

    “让他先去梳洗了再过来,累了一天,汗也多,梳洗更衣免得着凉生病。”

    “奴婢知道了。”

    侍卫应声而退,离开时有着松了一口气的释然。

    耶律乙辛静静的将书合了起来。

    他不喜欢吵闹,尤其是在批阅奏章和读书的时候,更不喜欢有人打扰,亲近人都知道。不过太子率众游猎回来,肯定得禀报给他,这就要冒些风险了。

    耶律乙辛并不是依靠游猎夺取了天下,所以即使他按照常例,巡狩四方的时候,也不会当真带着宿卫去狩猎,而是交给了年轻的皇太子。

    这种四成是娱乐,四成是惯例,只有剩下两成有着军事意义的活动,对耶律乙辛来说,可有可无。

    不过他很喜欢捺钵,尤其是坐在御帐中,接见四方臣子的滋味。

    如果想千秋万代的统治下去,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必不可少。他的长子,做一个能够守成的皇帝,已经可算是合格了。

    但南面的那一位,会给他守成的机会吗。

    宋人始终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耶律乙辛不知道宋人的坚持有多少是因为不肯对篡逆之人妥协,又有多少是为了省下那五十万银绢的岁币。不过耶律乙辛现在并不是很在意

    来自于《自然》期刊上的一篇论文,让他知道了日本有多富庶,地里面埋了多少金银。

    渡海灭倭得到的好处,有一多半靠了这篇文章。

    但正是因为如此,耶律乙辛对宋国的参知政事越发的忌惮起来。

    耶律乙辛低头看着放在虎皮毡子上的书。

    这是《九域游记》的第一版,被送到耶律乙辛的手中,已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听说在南朝国内,这部书在初版之后,很快便再版、三版,乃至更多版本。

    据耶律乙辛所知,韩冈的著作,以及气学一脉的著作,每一次的内容都会有所修订。

    所以从藏书家的角度来看,每一个版本都有收藏的价值,其中自然是以第一版最有价值。

    耶律乙辛不是藏书家,但他也的确更喜欢老书拿在手里的感觉。

    重新拿起书,他随手翻开。熟悉的文字,看个开头,就知道说得是哪一段。

    ‘贤史进连夜报信,勇鲁达三枪败贼’

    第八回。

    经过了两个不同人物的故事,述说的对象终于转回到史进身上。史进自离乡后,坐着蒸汽车,沿着铁路一路南下,在扬州,来到秀州换了汽轮船,却因故卷入了一场叛乱。

    这鲁达本是州中提辖兵甲盗贼公事,少时做了沙弥,法号智深,但长大后,便还俗投军,后因功被推荐进了武学,还得了官身,后因酒后错手杀人,被发配岭南,之后又因缘际会,弄到了一张度牒,做了和尚。

    ‘平生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

    虽是平直的一句赞,却让人看得煞是痛快。

    ‘鲁达点着了火绳,一扣扳机,砰的一枪,打得那贼头周通前胸通后背,透风透亮。后面的两个贼头提着刀赶上来,只看那鲁达不慌不忙,上弹点火,又是砰砰两枪,将那桃花山的二将军、三将军,一一轰碎了脑壳,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几句话的打斗,放在说书人的口中,能铺陈出洋洋几千言、惊心动魄的场面,不过在耶律乙辛眼中,更重要的是——

    到底什么是火绳枪?

    一支可以拿在手中的兵器,竟能把人胸口打穿,把最硬的脑壳崩碎?

    在第一次看到这话本的时候,耶律乙辛立刻就让人去打探了。

    他当时已经听说了火枪,一种可以随身携带的火器,一种为了取代弓弩而设计出来的武器,但他不知道什么是火绳枪。

    付出了四名细作的性命,辽国天子得到火绳枪的图样,其相对于火枪,就是大黄弩相对于弩弓,属于下面的一类。接下来,他就对书中所说的淘汰了火绳枪的燧发枪更加感兴趣了,因为那可能就是火枪中的神臂弓。

    普通人有了兴趣,他会开始对此用心努力;而皇帝有了兴趣,却是千百人一齐拼命满足他的要求。

    没用多久,耶律乙辛就知道了,宋人正在制造燧发火枪,而且已经渡过了实验制造的阶段,只是暂时还不能批量制造。

    耶律乙辛已经考虑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但蒸汽车、汽轮船,以及两者的核心——蒸汽机,都只是出现在《自然》上的一种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机器,燧发枪却已经出现在宋军手中,而书里被燧发枪淘汰的火绳枪,却根本就没有在宋国禁军中装备。

    得到了有关火枪的信息,耶律乙辛就像他对火炮的兴趣一样,立刻就遣人去进行研究和制造,不过远比火炮要困难,近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火器局那边,始终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回复。

    除了火器之外,《九域游记》给了耶律乙辛还有很多信息。

    这部作者不详的话本,书中的气学痕迹太深了,或许是韩冈写的,或许不是,但成书之际必然得到了韩冈的指点。

    韩冈推出这部话本的用意,应当是减少朝野内外阻力,同时也是要告诉世人,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宋国。韩冈的用心,实在是太明显不过了。

    不过最让耶律乙辛心中发寒的,是太过光明正大,根本不怕泄露军机。

    耶律乙辛知道,这是因为韩冈充满了信心。

    ‘历史的车轮’。

    这个词出自于第九十一回。两个很普通的词汇,很无稽的拼凑,让人心头火发,却又不寒而栗。

    难道大辽注定会成为在车轮前面挥舞双臂的螳螂不成?

    可不管韩冈为了什么原因传下了这部书,他至少给了耶律乙辛一个明确的方向。

    韩冈打算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从这本书里完全可以了解得到。

    比如视城墙如无物的重型榴弹炮,比如让弩弓成为玩具的火枪,比如成列而战、以排枪毙敌的神机营,比如不再需要挽马、只要有水有煤就能拖动万石列车、日夜不停的蒸汽车,比如能无视风向、载万石货物、两三日间横渡千里冥波的汽轮船,再比如三五百人拥枪炮坚守,数十倍大军亦难攻破的棱堡。

    这其中,有的还只是幻想,有的已经出现却还未普及,有的则是抵在了眼皮下。

    一年前,吕惠卿被调离河北,两国之间已经恢复和平。

    不过河北边境上,宋人正在拼命的修造寨堡,改建城寨,而且修成后的外形特异,不再是将马面加密,而是将城寨四角修成外凸的五边形,然后在里面架上火炮,不论想攻击哪一边的城墙和城门,就会受到来自两侧的炮火夹击。

    也是在这部话本中,耶律乙辛知道了这种堡垒的名字——棱堡。

    出自第十六回。

    建筑在辽东北方的旷野中,是边地的一座指挥所,驻守一个指挥三百多的戍卒,被两万东虏重重围困,却让其丢下了一千多条命狼狈而走。

    第一次看到这里,耶律乙辛除了为韩冈的野心而冷笑之外,便是暗暗称赞他不愧是带过兵的。

    若是说书人的话本,那就是一名守将大展神威,用神枪接连挑下敌方大将三十六员,杀得贼人丢盔弃甲,但这本书里面,几场战事,却都十分符合实际。没有让说书人口沫横飞的斗将,只有切合实际的攻守。

    所以在书中看到棱堡,又得知宋人在河北开始修筑同样类型的堡垒,耶律乙辛就开始让人修筑同样的堡垒来试验。

    修成后的几次演戏,耶律乙辛发现,韩冈完全没有夸大棱堡的效果,只要在墙中枪炮的弹药不绝,堡中不缺食水,并不算坚实的堡垒,就能变成了险关要隘一般。

    南京道南方边境对面的寨堡,正在迅速改成的棱堡形制,而宋国河北两路境内的州城县城,除了以砖石包墙,也都在城门和四角加筑了炮垒。一旦河北的寨防完工,再想入侵宋国,难度不啻十倍。

    不过耶律乙辛早没心情攻宋了,依靠日本的金银,依靠辽宋边境恢复起来的榷场,根本没有攻打宋国的必要。

    与其期盼在战场上取胜,不如决胜于庙堂。

    只要宋军不来攻,耶律乙辛也不想打过去。至于韩冈,耶律乙辛并不担心。

    处在臣子的位置上,却有超过天子几十倍的人望和民心,这样的臣子怎么不该死?皇帝怎么会留着他?

    即便他能活到四十岁,也别指望能活到五十岁,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去防备。

    最多十年,就能见分晓了。

    现在,还不如安安心心的看书。

第14章 落落词话映浮光(下)

    “这是大肠。”

    岳一山抬头看了一眼,“猪的。”

    “这是心脏,你们看,两心房,两心室。动脉血和静脉血便是以此为枢,自肺而体,自体而肺。”

    岳一山又看了一眼,哼道:“牛的。”

    “嘘,小声一点。”邻桌的同学紧张得向上看了看,低声道,“给天杀星听到就完了。”

    “听到又怎么样。”岳一山咕哝了一句,“还天杀星,连人的都没有。”

    “当然只能是猪牛羊的,人的五脏六腑能随便拿出来吗?”

    岳一山撇撇嘴:“天杀星生劏过几百人,分我们几个又如何?”

    “岳一山!”

    来自上面的吼声,让岳一山条件反射一般的跳了起来:“有!”

    “肠胃是属于哪个系统?”

    他飞快地回答:“消化系统。”

    “肾脏呢?”

    “泌尿系统。”

    “肺。”

    “循环系统。”

    “人的脊椎有多少块?”

    …………

    讲台上连番质问,岳一山十分流利的都回答了出来,然后在怒视的目光下,平平安安的重新坐下。

    岳一山进入代州医学已经有半年了,解剖学的课程也同样上了半年,不过人体解剖,没几次机会,全都是猪牛羊的尸首,解剖之后,便成了三餐下肚。

    岳一山本是医家子,考入医学,就是为了成为名医。可这医学之中,伙食不差,就是自家变成了屠夫。整日剖猪杀羊,到现在为止,感觉自己除了一些新奇的词汇和胖了十斤之外,都没有别的收获了。这让他越来越渴盼真正的人体解剖,也越来越对现在的课程失去了兴趣。

    重新坐下,岳一山拿起课本,不过他的课本下面,藏了一本书,在右边露出了最边上的一行文字——‘李逵拿起斧头,在石头上磨了几磨’

    “小心一点,不要给天杀星看见了。”

    “嗯。”

    岳一山现在对讲台上的天杀星没兴趣,他只对私下看的这部话本里的天杀星感兴趣。

    岳一山的同桌摇了摇头,教授的课可是数量很少的,他没有岳一山的成绩和胆量,更舍不得浪费这么珍贵的学习机会。

    正在课堂上的教授,也就是岳一山这些学生嘴里的天杀星,是河东路上最好的外科医师,就是放到东京城中也是顶尖。据说河东道上,多少将校都受过他的恩惠,遇上赤佬的时候,一说教授的名字,少说也能使其让上三分。学中论医术,比祭酒雷简要强了不少。

    从东京成开始,这几年,全国各路的要郡,都设立了医学院。

    医学院分为医学和医院两个部分,在医学中教书育人,在医院中治病救人,这是一干医学教授、讲师的工作。

    只要是教授,都是翰林医官,但天下医学院数十所,只有四京和江宁、成都、京兆和代州、邕州,九处的医学院拥有教授。

    东南西北四京,江宁、成都、京兆,这七个地方的就不说了,是天下最大也是最富庶的七处州府。

    而邕州能跻身其间,是因为地处岭南,同时也因为韩冈曾经任职于此。

    至于代州,却是因为这里是数年前宋辽之战前后,野战医院的位置所在,多少辽人的尸骸都在这里被解剖,由此培养了为数近百的外科名医,其中有三分之一,成了翰林医官。即使到了现在,代州医学也是天下外科最好的一所医学,手术水平甚至还在开封医学之上。

    太医局中外科的成员,有九成以上来自于代州。在代州医学中学习外科医术,就像是在东京医学院中学习内科和小儿科一样机会难得。

    一个家世普通的医学生,没有资格浪费时间。他拿起笔,专注的记录着讲台上的授课。

    ‘天杀星。’

    岳一山瞅了瞅在讲台上一手教鞭指着挂图,一手拿着牛心的中年人,又看了看书里,这一位天杀星可比书中的天杀星要差得多了。

    话本里面说得那位神医李逵,解剖尸体数百,早年被世人误会,甚至有了外号天杀星,但他继续坚持,最后成为天下最顶尖的名医,医术堪比华佗、扁鹊,能拿斧头给人开膛破肚,从肠子上切下穿了孔的阑尾,再从内到外的缝合上,让人安然脱离危险。

    李逵,书中这位天杀星的手段,岳一山不敢指望,只求能跟现在在讲台上的那位天杀星一样,什么时候能弄到一个官身,成为一名翰林医官——即使是没有品级的最底层的医官也无所谓。

    一阵噪音让岳一山从幻想中惊醒。

    看到周围的同学一个个兴奋的交头接耳,他纳闷的问着同桌,“怎么了?”

    同桌也陷入了兴奋,“天杀星要去神武军巡诊,准备带两个学生去!”

    “去巡诊?”

    岳一山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书。

    “怎么,有兴趣?”同桌还有点紧张的看着他。

    “比去城里听说书要强!”

    虽是这么说,岳一山心中还是有些遗憾,要是跟着教授去神武军巡诊,就赶不上在春明酒楼说《九域》,‘浔阳江头,李逵大发神威,两把斧头,连开十六床手术’的那一段了。

    ……………………

    啪!

    一声惊堂木,让茶肆中变得寂静无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算是全篇第一,甚至放在那位大家的文集中都不嫌过分,可惜是出自话本,不过因为那名不肯列名的作者缘故,还是传唱天下。

    王祥每次听到这首开场词,也不禁有些伤感的感觉。

    “想那千古英雄豪杰无数……”

    坐在茶肆最后面一点的位置上,王祥没精打采的听着。这里的说书人口沫横飞,但他比起京城说书人要差些,主要是掺水的能力不足,可见说书水平有差距。但他旁边的同伴却是聚精会神。

    “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能说出这等话,想那王英,必是浊世佳公子,不可不见。”

    听到这里,茶肆中的客人不约而同的脸上浮起了微笑。他们也不知听了多少次同样的内容,但那种又期待又想笑的表情,每一次都会出现在同样的回目上。

    这是整部话本中,不多的几次让人捧腹大笑的段子。

    ‘什么佳公子,不过矮脚虎罢了。’

    王祥摇摇头,扯着同伴的衣袖:“走不走?”

    同伴拍掉了王祥的手,仰头盯着说书人的两张嘴皮:“急什么?瑞麟你听过,我还没听过啊!再等等。”

    王祥无奈,但他又不能丢下同伴先走,只能耐下性子等着他。

    又过了一段时间——幸好比起京中专说九域的张三四要短不少——终于等来了意料之中的哄堂大笑。

    然后就是啪的一声响,请听下回分解。

    茶肆重新喧闹起来,王祥也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好了,可以走了?”

    他的同伴也不耽搁了,也站起来,会了钞,出门还跟王祥讨论着剧情:“说起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这句话,乍听起来,的确非爱花惜花之人不能说。”

    王祥没好气的说着:“其实下面还有一句。”

    他的同伴很惊讶,因为《九域游记》他也看过,就这么两句,“没有吧?”

    “有!”王祥很肯定的点头。

    “什么?”

    “女人有了男人,就是水泥了!”王祥板着脸,忍着不笑。

    他同伴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几刹那的时间,然后就更加放肆的笑声在街边想起,惹得周围的行人人人注目。

    待同伴因为喘不过气,终于停止了笑声,王祥叹道,“好了,该回书院去了。”

    他很是有几分无奈,方才同伴大笑出声时,他看见附近有好几个同门的师兄弟在对这边指指点点。

    ‘早知就不说了!’,王祥后悔不迭,这下脸丢大了。

    可是他又不能把同伴丢下,自家兄弟,怎么能丢下不管?

    十五岁志于学。

    承圣人之教,王祥十五岁便来到横渠镇,来到了横渠书院。不久之前,他的同伴也来到了书院中。

    兄弟二人,相互照应,每日苦读不辍。闲来无事时,有时逛逛街,或是看看《九域游记》之类的杂书。

    走在回书院的路上,王祥的同伴还在说着《九域》,“瑞麟,你说《九域》中,哪个人物最有趣?!”

    王祥毫不犹豫的回答:“当然是入云龙公孙胜!”

    “就是那个总说别人有血光之灾的江湖术士?!”

    “就是他。”王祥点头。

    同伴笑了起来,对王祥上下一打量,“瑞麟,吾看你印堂发暗,脸色发青,今日当有血光之灾啊!”

    王祥提起拳头晃了晃,“谁的?”

    两位少年又哈哈大笑起来。

    《九域游记》中的公孙胜,总是爱劈头对人说有血光之灾,若是吓得人信了,那就伸手要钱。要是别人不信,那就劈面一拳,看,血光之灾!还唬住了史进,不过给鲁达一顿好打,两拳下去,打得脸上油盐酱醋的铺子都开了个遍。但这公孙胜却是宁输人不输阵的,当着鲁达醋钵大的拳头和五尺长的火枪,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镜子,举着叫道,‘今晨梳洗时便知,今日会有血光之灾,果然是映在了这里!’

    两人笑了一阵,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二郎!”

    两人循声望过去,却见王祥的伴当匆匆而来,递上了一封信。

    王祥看了信封上的寄信人,然后立刻打开了信封。匆匆一览,脸色就稍稍有了些许变化。

    “怎么么了?”同伴问道。

    “恭喜了,岳父要升宰相了。”王祥脸上有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低头又看看信上的时间,然后对同伴道,“现在多半已经是了!”

第15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上)

    元佑五年三月戊申。

    阴转小雨。

    在日记本上写下两句,韩冈抬眼看了一下摆在窗边的温度计,玻璃管中水银柱的最上端指着标记着十的刻度下面一格。

    九度。

    开封府农历三月的夜晚,九度这个温度还算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至少比去年三月的一天夜里气温骤然降到冰点之下要好。

    温度计的概念,已经在《九域游记》中出现,不过更早一点,韩冈已经在《自然》中提出了温度的概念,并将水的冰点设定为零度,沸点为一百度。并且在之后的论文中,通过的托里拆利实验,确认了大气压的存在,顺便对水的沸点进行了补充,也就是用猜测的口吻,明确了气压对沸点的影响。

    而将韩冈的猜测进行证明,在韩冈就任参知政事后,便成了人人争先恐后的一件事。最近的一次,便是是通过《自然》期刊的组织,让各地的会员和通讯会员,分别在庐山、雁荡山、五台山等山脉顶峰,以及三十九处出于平原上的州县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实验,参与的会员及通讯会员总共超过三百人,最终确认了高度及天气变化对气压的影响,同时也确认了气压和沸点的关系。

    不过尽管相应的概念已经提出和验证,韩冈也很早就选调工匠试制温度计,但适合制成温度计的玻璃管制造起来有些难度,玻璃管内部空间很难保持平直均匀,至今为止,成功的希望依然只能放在运气之上。

    但韩冈家里,还是有好几支温度计和气压计,每天的每个时辰都会有人将之记录下来,最后抄录两份,一份集结成册,另一份送到韩冈这里。

    韩冈从桌上拿起记录纸条,从昨日申时开始,到今天申时,每个时辰的温度变化,都在纸条上。并不需要太多,只是几句话吩咐而已。

    韩冈提起笔,一丝不苟的将最高温度和最低温度写进了日记。这等记录天气和气温的习惯,若能持续上几十年,而且能够一直留在京城,肯定会是研究开封天气变化的重要资料。韩冈不仅仅自己这么再做,他还在《自然》中选择了

    而且不仅仅是温度计和气压计,还有雨量计,记录下每场雨水的数量。设立气象局,暂时还有不到时候,但通过《自然》进行气象学知识的普及,将之从天文学中分割出来,已经在进行之中了。

    日期和天气之后,韩冈继续他的日常功课。

    不独是他,不少士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今天遇到的几桩大事,大都简要的记录下来。曾布就记日记,而且是自幼便记,他被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日记本装满了一辆车。

    韩冈看过其中的几卷,上面的都是些文过饰非的东西,责任都是别人的,功劳都是自己的。尤其是当年曾布叛离新党的那一桩公案,全都王安石、吕惠卿、曾孝宽的错。韩冈也很荣幸的在其中成了倒坏水、给王安石出谋划策的角色。

    韩冈在自己的日记本,也不会太客观,不过他日记本中的内容,记录科技和工业进步的比较多,政争几乎没有。没空的时候,只会是将天气、气温记录下来,然后干脆的跳过这一天,闲起来,则会当做练字,顺手写上一些记忆中的科学理论,当成自己猜测。

    笔锋在纸面上挪动,忽忽数百字。放下笔时,正好听到外面的云板响了几声,要等的人差不多该到了。

    可惜精确计时的钟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被发明出来。不然,就不用云板声来传达家中刻漏所指示的时间。

    尽管韩冈早已给出了摆钟的原理,但想要看到使用钟摆来确定时间流逝的座钟,还得需要某位工匠的灵光一闪。若是有了钟表,能够更精确地测量时间,不论是生产生活,还是军事行动,都能从现有的水准上再上一层楼,更是进入工业社会不可或缺的关键道具。

    正想着该如何再激励一下工匠们,外面家人扬声通禀,“相公,王学士来了。”

    判军器监、枢密院直学士王居卿终于到了。

    就如王居卿数年间,虽说职位未迁,可贴职已经积功升到了直学士一级,韩冈现在也已是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

    半年前,韩绛上表乞骸骨,遂以中太一宫使告退。苏颂独相半年,然后二月初,几番辞让后,韩冈正式就任宰相。

    诏书一出,朝中全无异论,本就是水到渠成一件事,而在他就任宰相之后,家中仆役便一夜之间全部改口——相公二字之贵重,让他们这些做仆婢的也觉得与有荣焉。

    “请他进来吧。”

    韩冈说道,将桌上的日记本收起来,来到外间,顺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等着王居卿。

    “居卿拜见相公。”

    没过片刻,王居卿便被引了进来,韩冈在阶上相迎。

    互行了礼,韩冈将王居卿引入厅中。

    相让着坐下,王居卿一眼便看见了韩冈出迎时,随手放在小几上的那本书。

    《九域游记》。

    “相公也在看此书?”王居卿问道,试探着韩冈是否有什么深意。关于这本书和韩冈的关系,外界议论得沸沸扬扬,韩冈始终避而不谈,王居卿这还是第一次看见韩冈拿着这本书。

    韩冈方才是随手一抽,也没注意是自己的书。不过听见王居卿提及,便拿起来扬了一扬,“寿明以为此书如何?”

    “奇书也,所以能遍传天下。虽说的是子虚乌有之事,却有七八分成真的可能。”王居卿道,“只可惜不知作者何人。”

    “既然佚名,大概也是不想让人多探听吧。”

    韩冈写下这部书的时候,就是为了针对王安石以上追三代为名进行变法的借口。他想要的世界,不需要以三代为名——那样百姓不明白,而士人也不会信,朝臣们更是都知道是借口——直接用这部书来告知世人,里面种种,有韩冈已经说过了,也有未出现但可以印证的,在很大程度上,能够通过努力去实现。

    是科幻,更是现实。

    不过由此引发的热潮,是韩冈本人也始料未及。现如今,京城的瓦子里,除了说三分等评话之外,又多了一个说九域,而且也带动了士人写作的热情,现如今,甚至在报纸上都有了连载小说,大多是将评话进行改变,像韩冈这样现实主义作品很少,而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相公说得是,想来的确是这样!”

    韩冈的话,听着就是承认了,只是警告不要说出来。王居卿当然不会违逆韩冈的心意,这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探究的。尽管这部书,说起来其实可以算是对新党开战的号角,向天下士民

    有的人看的是书中人物的悲欢离合,有的人看的是书中的衣食住行,有的人看的则是书中的地理人情,而王居卿,在书里面,找到了军器监的目标和方向。在他看来,这几年能稳守住军器监,得到了诸多赞誉,完全是依靠自己从《九域游记中》得到的灵感。

    “相公觉得这部书写得如何?”

    韩冈摇头,“诗词不甚佳。”

    打了几年的交道,王居卿多多少少也能算是比较了解韩冈。韩冈的脾气,正常情况下,可以说很不错。只要不去挑衅他,正正常常的说话,韩冈也很乐意跟人聊天,甚至说个笑话。偶有冒犯,只要不是存了恶意,也能大度的容忍下来。

    “其他的确不甚佳,不过一篇‘滚滚长江东逝水’,足以光耀全书了。不知相公如何看?”

    韩冈微微苦笑了起来。他在书中插进这首词的时候,还有些开玩笑的心思,可现在他只希望后人不要将放入自己的文集中。

    “我也是这么看的。”韩冈说道,“全篇诗文百余首,惟有这首临江仙最好。只可惜作者不得扬名。”

    王居卿惊讶的看着韩冈。从韩冈的脸上,他能感觉到,韩冈是真切的感到遗憾,并非是在开玩笑。这让本已认定韩冈是此书作者的王居卿,变得不那么确定起来。

    《九域游记》这部小说家言在世间流传很广,可得到的评价中,诗词和文笔都是居于末位的,除了一首《临江仙》之外,都被人批得一塌糊涂。而这一点,也让世人认定此书出自于文采不佳的韩冈手笔。

    可是那首临江仙,也不是没人批评,但书中的其他诗词,都让人无法为其辩护,只有这首词,才能让人有足够的底气去驳斥他人的攻击。所以就有人以此为由,怀疑起这根本不是韩冈的著作。

    韩冈如今春风得意,正是准备一展宏图的时候,怎么会有‘浪花淘尽英雄’和‘是非成败转头空’的感慨?更不可能写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样的词句?

    王安石当年初得志,手握变法大政,他当时的诗句便是驳斥反对者的‘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不自知’,甘愿鞠躬尽瘁的‘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以及感恩天子的‘应知渭水车中老,自是君王着意深’。对比起王安石,书中的那首临江仙完全不附和韩冈的心境和际遇。

    王居卿不知道是不是该猜测下去,不过不管是谁写的,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部话本中的内容,完完全全都体现了韩冈的心意。

    “的确是可惜了。”王居卿道,“此书洋洋百万字,天文地理、人情世故无所不包,却是独树一帜,古之所无,又是诗文所不及。”

    韩冈点了点头,笑道:“确是首开先河。”

    文笔再差,诗文再烂,借用和剽窃的内容再多,也改变不了这本书的历史意义。这也许不是这个世界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但肯定是第一部长篇科幻小说,这一点是不必妄自菲薄的。

    “旧日有水井处皆有柳词,如今周美成也不遑多让,但一篇文,使罪不为罪,耆卿、美成远不及也。”

    “解剖?”韩冈想了想,问道。

    王居卿点头,“正是。”

    刑律中毁损尸体本是重罪,即使是死于谋杀,进行检验,也会尽量不去毁损尸体,多是会从外表去看。可现在除了官方的尸体检验之外,发现的无名尸,多要交送医学院进行解剖研究,找出死因报备官府,同时也能顺便进行一下研究,不过之后必须火化埋葬。私下里,医学院隔一段时间还会延请僧道,做个水陆道场。

    “外科医术,不去认清人体构成,如何去医人治病?这几年医学院中,不知扫除了多少古书中的谬论,不仅仅是外科,内科、妇科、小儿科的医术,都比过去进步了。”

    “相公说得极是。只拿着书本,琢不出美玉。死读医书,成不了良医。”

    “做事难,难就难在要本于实。得看实际,而不是看文字。”

    王居卿起身,拱手恭声道:“相公放心,居卿明白。”

    王居卿今日来见韩冈,不是别的原因,而是因为他要出外,去淮南东路就任转运使。

    韩冈并不支持蔡确、吕惠卿那种在京中,从初入朝官一路升到宰辅的经历。一直以来他都比较赞赏那种几年京中,几年地方的任职方式,尤其是御史台,必须经过一任亲民官,才有资格进入。如果让不做事的清流掌握了话语权,是对所有认真做事的人的讽刺。

    王居卿在军器监的位置上时间已经不短了,应该出外去涨一涨经验,再回来时,当能再上一层楼。

    而王居卿就任淮南东路转运使最大的问题,就是淮南去年的旱灾,导致了这个春天分外的难熬。如何赈灾,是地方的工作,是常平使的工作,同样也是转运使的任务。

    “寿明你打算如何做?”

    “淮左粮秣不缺,唯一可虑者,唯有赈济一事。当官民协力,共度时艰。”

    “赈济?”韩冈想了想,道,“赈济当然不容易。行善哪有难么简单的?行善积德,能泽被子孙数代。人人都想子孙福寿绵长,可惜有几人能做得好?我曾听家严说起过,昔年密州乡里曾有位善人,他家先祖起初只是位塾师,一年不过十来吊钱。后来乡中因他年高望重,就推他做了乡老。他老人家从此到处募捐,广行善事。那些念阿弥陀佛的,穷人家两个铜板都能给他化去一个,而他家连着尼姑庵里的钱都会募了来做善事。”

    王居卿明白韩冈想说什么了,配合的回了一句:“神通广大。”

    “那是!”韩冈道:“到了他家曾祖不在的时候,十几年积善行德,家里就已经积聚下几百贯钱。到他祖、父两代,正好是黄河接连泛滥,青、徐之地赤地千里。州县中知道他家肯做善事,就把他家推戴起来。”

    王居卿呵的一声,低声道:“老鼠入米仓。”

    “这就是善功,功德之多……”韩冈摇头啧啧两声,“等到他家老父去世,庄上的已经存了好几十万贯、数百顷地了!

    “相公放心。”王居卿肃容说道,“居卿此去,必不使此等人得逞。”

    “没有此辈善人,寿明你做得成事吗?”

    “赈济离不开州县豪右。不过也不是让他们予取予求的。”

    官吏要过手,富户要过手,朝廷发下的赈济,到了灾民手中,十不存一。怎么给灾民多留上几分,便能看出主事者的才干了。

    “以寿明之才,淮左的灾伤我是不担心的。但我还是希望寿明你能做到公私称便、官民称道。”

    王居卿要大用,就必须让他有更多机会展示自己的能力。王居卿一向以事功见长,所以韩冈就让他去淮南这个转运的中枢之地,好好的表现一下。做得好,直学士的直就可以去掉了。若是做得不好,那就只能继续主持实务部门。

    韩冈希望自己手边能多一点有干才的助手,这样一来,自己也能更轻松一些。

第15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中)

    送了王居卿离开,韩冈回到后院。

    跨进门,就看到四位妻妾向往常一样,正坐在一起,一边做着女红,一边聊天。

    “官人。”王旖四女放下了手中的织物,站起了身,“前面的事都处理好了?”

    “都好了。”

    韩冈活动着肩膀,一天下来,身心疲惫。

    做了宰相之后,手上的事多了许多。苏颂年纪大了,也不喜揽权,加之现在政事堂中还缺参知政事,韩冈等于是一人处理所有政事。

    “官人这个宰相做得太辛苦……”

    “参知政事什么时候选出来?”

    家里的妻妾,都知道韩冈不好揽权,更注重自己的理念能否施行,故而都希望他能早点找到合适的人,将一干不重要的庶务都交托出去,免得再这么下去,变成五丈原的诸葛亮了。

    韩冈叹了口气:“廷推都拖了两次了,下个月的廷推,估计还会再拖。李定根本就选不上,这边的沈存中也一样。李清臣没根基,李奉世【李承之】只比沈存中差一点,新党、旧党都不会选他。曾令绰还不是进士,在西府还好说,入东府就难了。”

    “不至于没人可用吧?”

    “天下不乏人才,只是一时之间不凑手。”

    “官人这话说得就像是穷措大上街,买不起东西不是缺钱,只是一时不凑手。”

    周南戏谑的说着,韩冈苦笑着摇摇头。

    韩冈不希望新党插手进东府,而新党那边也不希望让韩冈继续控制政事堂,按照编订成型的廷推条例,有资格参加廷推的重臣中,放弃投票的人数超过一定比例,廷推就得不出结果。自韩绛求退后,两次给两府增加人手的廷推都因为各方的拆台而失败了,接下来的第三次,韩冈也没把握能通过。

    反正僵局持续下去,权力会更加集中在他韩冈的手中,对于新党来说,同样不是一件好事。也许这第三次,他们该学聪明一点了。双方都退让一步,应该能得到一个双方都能认同的结果。

    “好了。”王旖道:“现在就别说公事了,官人好好歇歇吧。”

    周南、素心端来了茶汤、菓子,而王旖和云娘也过来帮韩冈换下见客的衣服。

    过去,但这两年王安石先是在江宁任知府,之后卸职就任宫观,一年前致仕。没了政治因素造成的隔阂,夫妻之间的关系又恢复了和睦。

    家里面平静,韩冈也能安心去处理国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层层递进,的确很有道理。

    “对了,官人,大哥今天来信了。”严素心说道。

    韩冈喝了一口茶:“大哥在书院还好吗?”

    韩冈一向觉得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在家里的老大年满十五之后,便被韩冈打发去了横渠书院。

    “大哥还好,现在跟祥哥住在一起,偶尔上街逛一逛。”

    “今天收到信,二哥也闹着要去读书。”

    “二哥得再有两年,他还小。”依照韩冈的想法,至少要到十五岁之后,才能出去游学,“跟他说,等他年纪到了,就让他去横渠书院读书。”

    王祥是韩家的准女婿,王厚几年前入京后,在韩家常来常往,很得韩冈夫妻的喜爱。这一回韩冈将韩钟打发去读书,王祥也一起跟了过去。

    按照韩钟的信中所说,他现在在横渠镇上租了一座小院,与王祥住在一起。

    从出发,到租屋,都是两个孩子自己自己去处理,他们身边都只有一个伴当,绝大多数时候都得靠自己。韩冈暗中让人照料,却没有出面,尽量让他们能自行完成一切。

    “瑞麟那孩子性格稳重,又好上进,有他在身边,大哥的学业就不用担心了。”

    通过一干护卫暗中回报,韩冈对王祥的表现更加满意。性格稳重,做事沉稳,待人处事也谨严守礼,但也不是冬烘先生,也有少年人的活力。有这样的人在自家儿子身边相扶持,做父亲的哪有不放心的道理。

    “官人这么说,奴家就放心了,再过几年,就能还金娘一个进士夫婿了。”

    “那要看他们努不努力。若是用心的话,进士不好说,诸科是轻而易举。”

    王安石还在,新党也依然遍布朝堂,韩冈这两年没有对新法大动干戈,只是做修补和调整。

    给七十岁以上老者鸠杖,许其入府不拜——此乃汉制。国初时,朝廷也有规定,但一直没有注重施行,韩冈让人专门上表奏请朝廷为此下旨,要依照法令施行。

    这是惠而不费之举。朝廷之中,也没有反对声。不过如果是要花钱的项目,比如设立照料鳏寡孤独的养老之处,即使这是儒家先贤的理想,一样会被人反对,而且也绝不现实。

    这些细微之处的变化,对朝堂和士林的影响并不大。这几年,气学秉政,朝堂上最为重要的变化,就是科举的科目又增添了两项。

    韩冈曾经报与韩绛的明算科和明工科,堂而皇之的成为国家择士的一部分。两年半前公诸于众,下一科,便是第一次开考。

    “不过诸科总没有进士好。大哥和祥哥在横渠书院读几年书,是不是让他们回国子监来?”

    横渠书院是气学的本山,而国子监,至今仍旧是用三经新义来教书育人。进士考试的内容,也同样是新学圭臬的三经新义。

    王旖四女都希望家里的儿子能够高中进士,而不是诸科。但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家里的孩子必须去学习新学。气学宗师的儿子,却通过学习新学而榜上提名,这不啻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老大是严素心的儿子,她不好说话,王旖也同样不方便说。所以严素心开口试探,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怎么做。

    “等他们在横渠书院中学得差不多了再说其他事。”韩冈不快的说着,但看了看妻妾,语气缓和了一点,“至于国子监,也不必那么急。他们还小,想考进士,过两科再说不迟。”

    进士科的内容,还有国子监中的科目,韩冈早就想变动了,但遽然改变并不合适。以王安石的急脾气,都用了三年的时间,韩冈并不打算太过仓促——要捅马蜂窝之前,还是显得做好周全的准备,免得被蜂蜇。

    现在韩冈正是在设法动摇新学的地位,同时给他的根基,也就是陕西的士子们,更为畅通的入仕渠道。

    下一次大比之年,照常例,能有四百名新科进士进入官场。除此之外,便是诸科。

    诸科之中明算科一百二十人,明法科八十人,明工科八十人,此外每年还有二十人,通过太医局与厚生司的联合考核,成为翰林医官。

    这几门诸科考试中,不仅仅新设立的明算科和明工科是百分制,便是明法科,也会改成百分制。还有医官考试,同样是百分制。

    加之殿试考试,上一科就已经是百分制了,韩冈并不担心将之延续下来,能有多少反对的意见。

    等到人们都习惯了百分制的考试,下面就会是最为重要的解试与礼部试了。

    听了韩冈的话,最为关切的严素心就笑道:“有官人的话,奴家就放心了。大哥还没什么,总不能金娘没有一个进士夫婿。”

    继承了母亲的容貌,又是韩家唯一的女儿,金娘虽为庶女,在京城的内外命妇中也算小有名气。不过她早早的订了亲事,让许多人扼腕叹息。

    韩冈亲生的儿子已经有九人。不过并非嫡出的老三、老四,被过继给了韩冈两位亡故的兄长,在名义上,算是他的侄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然备受疼爱。

    “三哥哥,你说祥哥要两科之后再考,那金娘的婚事怎么办?”

    韩家的长子、长女是前后脚出生,年纪相当,等到两科之后,早过了二十岁了。

    “再过两年就差不多了,也不用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

    一晃眼就十几年了,韩冈这个岁数,放在后世,甚至可能刚结婚,但在这个时代,已经到了儿女要成婚的年纪了。有些地方成婚更早,三十出头就有孙辈了。

    “苏家的金娘呢?”

    追谥忠勇的苏缄长子苏子元,韩冈当年率军南下,与苏子元交好,为自家的长子向苏子元的女儿求了亲,那也是邕州陷落时苏家唯一的生还者。

    “苏伯绪今年任满,要上京了。”韩冈道,“到时候,金娘也会一起回京。会让伯绪在京师留任几年,到时候正好让大哥和金娘完婚。”

    “金娘一直都在岭南,只有书信往来,这一回终于能见到人了。”

    “应该不会差,你们也用不着担心。”韩冈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金娘是个有福相的孩子。”

    随着儿女越来越大,儿女们的事,渐渐的就成了家庭议论的中心,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韩冈也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年纪在增长。

    一晃十几年,不管自己还能在朝堂中多少年,时间总是不够用的。

    时不我待啊,韩冈想着。

第15章 经济四方属真宰(下)

    “官家今年就十一了。”

    韩冈今日押班,退朝后,从文德殿转去垂拱殿的路上,忽然就听到同行的蒲宗孟小声说道。

    韩冈抬起眼,等待他的下文。

    “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蒲宗孟感慨着。

    “小孩子,长大也是一转眼。我家的几个小子,之前连走路都不稳,一转眼,都能出去游学了。”

    还有六年。

    天子大婚一般是在十七岁,之后就可以亲政了,最迟也不该超过二十岁。不过有章献皇后和仁宗的例子在前,向太后一直执政到她去世都可以——章献明肃刘皇后便是在真宗驾崩后一直垂帘听政,等到她过世,仁宗亲政时,都已经二十四了。

    “若说游学,天下哪有比得上京师的?相公可真放得下心!”蒲宗孟悠悠说道。

    儿子可以丢到外面去,小皇帝就必须约束在宫中,只要赵煦不能听政,当然放得下心。

    “哪里能放得下心?”韩冈停了一下,叹道,“出门半日就开始担心了。但都那么大了,总不能留在家里读死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多走走,多看看,也难成才。而且去的也是横渠书院,就跟自家一样。”

    “原来相公家的大公子去的是横渠书院!”蒲宗孟惊讶道。

    韩冈将儿子送去横渠书院读书,而不是安排进国子监,京城中有几个不知道的?亏得蒲宗孟能装得出一幅才听到的惊讶模样。

    气学宗师韩冈做了宰相,士人们都在猜测他什么时候将国子监中的教科书给改掉、将礼部试中的科目给换下。士林中,为此而开赌的不计其数。

    韩冈即使再大度,也没人相信他会不在乎儿子拿不到一个进士头衔。既然他把儿子都送去了横渠书院,那他改变科目是迟早的事,至少在他儿子能够参加进士科考试之前,肯定会改掉。

    “横渠书院是先师明诚先生和韩冈的心血所寄,若是犬子不去,那还有谁会去?”

    “相公真是一片苦心啊。”蒲宗孟长叹道。

    话题从皇帝身上,给韩冈强行扭转到了他出外的长子身上。蒲宗孟知道韩冈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不过他不信韩冈不介意。

    深得太后看重的大臣,在赵煦的朝堂中肯定找不到位置。若是现在的皇帝亲政,肯定会打着绍述熙丰之法的名义,趁机将韩冈的党羽清洗出朝堂。

    现在还有几年,甚至十几年,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天。

    小皇帝一天天长大,韩冈怎么可能放心得下?今天不想提,明天也得提。只要等着就行了。

    不过蒲宗孟不想等。

    有些事,等一下,就彻底错过了。

    事不过三,亲自提出廷推之法的韩冈,绝不会允许下一次的廷推再没有结果。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二句出自于《九域》,想不到相公也看此杂书。”

    《九域游记》虽是佚名,可有几个不知道这是他写的?韩冈淡淡瞥了蒲宗孟一眼。

    这位老资格的翰林学士承旨,在玉堂中的时间差不多可以算的上是开国以来前三名,现在虽然在笑着,脸色却有些发白,有些紧张。

    一张清凉伞,竟然如此挂怀?

    韩冈知道若是自己把心中的想法给说出来,立刻就能成为满朝文武憎恨的对象。不是每个人都像寇准、韩琦还有他韩冈这样,进入官场不久,便被视为宰相之备,之后一路顺风顺水。绝大多数朝臣,能够拿到清凉伞的几率近乎于零。就是蒲宗孟这等已经熬老了资历,距离两府只有一步之遥的臣子,也对横拦在两府与朝臣之间的那巨大的鸿沟,望而兴叹。

    “闲来无事。我不善诗文,一下就少了多少文集打发时间,总不能天天读经。”

    蒲宗孟哈哈笑了两声,道:“相公说的是,读史读经是打发时间,看话本也一样是。以《九域》为肇端,才几年功夫,市井中话本之类的杂书越来越多了,还有杂剧,也多有所谓剧本在流传。”

    “哦,是吗?”韩冈饶有兴致的问道。

    “宗孟岂敢胡言乱语?现在就有《莺莺传》改的杂剧本子,前日在玉堂,宗孟听说乌台有人上表,说是诲淫诲盗。或许……”蒲宗孟顿了一顿,压低声线道:“或许日后的剧本就不只是诲淫诲盗了。”

    不是或许,是已经有了。

    “是《许止传》?”韩冈直接挑明了。

    当今天子,乃是弑父弑君之人。这让十一岁的小皇帝,在天下士民的心目中,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他们可以用感慨的口气说这是宿世冤孽,但绝不代表他们会否认对小皇帝弑亲弑君有罪的判定。

    甚至成为帝师,都已经不是朝臣和大儒们目标。程颢都回了洛阳——新学依然盘踞在朝堂上,而气学则挤占了剩下的所有空间,不想成为帝师,又没有办法在京城士林中站稳脚跟,他也只能回去。

    天下士民都觉得这个皇帝不合适,为大庆殿中的那个位置而动心的人自然就不会是一个两个。

    有人能够想到用话本来传播目标,自然也会有人用杂剧来达到目的。

    京城的各大瓦子中,上演杂剧的舞台没有一日停歇。在九域游记出现之前,就已经有抨击时事的新出剧本,逆王赵颢在市井中的名声,便是一出出杂剧给毁掉的。在《九域游记》出现之后,越来越多的剧本开始从目连救母之类的神鬼故事中脱离出来,开始贴近现实,影射现实。或许现在就是杂剧历史上的第一个高峰。

    《许止传》主要内容就是许止弑君,另外还参杂了另外的一些传奇故事,由此敷衍成篇。许止的结局也不是历史上的逃亡国外愧疚而死,而是改成了许止自尽,临死前自诉的那一场,算是很催泪。如果用后世的话说,是现实主义悲剧中的杰作。

    不过这部杰作,不必多有见识,看过了就知道是直指御座上的小皇帝。只是幕后黑手,还是扑朔迷离。

    “正是《许止传》。”蒲宗孟见韩冈不再绕弯子,精神顿时一振,“这一部,必是有心人所著。”

    “传正意为何人?”

    “宗孟看《九域》,其中有林冲断案一节。其中有一句说得最为合意:谁得利最多,谁嫌疑最大。”

    濮王一系,自英宗后便成了宗室中最为尊贵的支系,后继者当然有可能从他们中挑选出来。但更名正言顺的继承者,虽是濮王系,却不是出自濮王府。

    “嗯?”韩冈不说话,只用鼻音表示询问之意。

    蒲宗孟咬咬牙,低声道:“三大王的儿子最多,不是他,还有谁?”

    韩冈笑了。

    终于说出口了。

    回头再看蒲宗孟,却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劫,额头上皆是冷汗,脸色亦是苍白。

    “三大王重病已多日了。”

    已经开了头,蒲宗孟完全不怕了,直言道:“英宗皇帝被选为皇太子时,濮安懿王早已不在人世。”

    这其实就是濮王一系为何能出一个皇帝的原因。能开枝散叶,可保皇祚不绝——英宗家中排行十三,而英宗的亲兄弟,有二十一个之多——同时,生父不在人世。否则新帝以继子登基,置生父于何地?

    赵覠这两年身体欠佳,从年前到现在,所有的朝会都缺席了。按太医局方面的回报,赵頵已时日无多。

    赵頵喜好医术,还组织人手编订医书,近两年沉湎于生物分类学中,完全不理世事,宗室中有贤王之名。但他最大的问题,是喜欢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太医给他开过的方子,都要自己过目,很多时候,都会添减一二。日常饮食,包括养生的饮子,都出自己心,

    缺乏经验、只抱着医书的医者,比点着的火药包还危险。

    高太后所诞四子之中,除了甫出生、尚未赐名便告夭折的那位皇子,以幼子赵頵的体质最弱,比他的两位兄长都要差,总是爱在日常用药上折腾,在韩冈看来,其实就是自杀。

    但他的儿子多,而且是很多,赵顼只有一个儿子;赵颢有三个,皆贬做了庶人,至于赵頵,时至今日已多达八人,如果他恢复健康的话,这个数量还会继续增长。八个儿子中,就只夭折了一个。

    这也是多亏了医学的进步,因为牛痘的出现,以及护理学的进步,皇室婴幼儿的夭折率一下降到了不到十分之一,普通百姓也降低了许多,也许在后世,千分之一百的幼儿死亡率绝对是骇人听闻的惨剧,可在此时,已经可以被世人视为奇迹。而赵頵夭折的那个儿子,是他的长子,正是病夭在牛痘出现之前。

    天子年幼,又无幼弟,依照血缘关系的远近,赵頵的儿子中,排在后面几位的都有可能成为帝位的继承人。可以说,如果赵頵不是重病缠身,他必然会被视为这段时间以来,在市井中散布谣言攻击天子的幕后黑手。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赵頵近期病死,皇帝的继承人基本上就确定了。

第16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上)

    蒲宗孟所说的那些话,韩冈听到不过不止一次。

    他的打算,韩冈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不过他的想法,还是太早了一点。

    蒲宗孟急的不是皇帝,而是他自己。

    清凉伞的诱惑力让蒲宗孟变得不顾一切。

    但两府就那么大,可不是随随便便都能进来的。

    两府的新近人选,尤其是参知政事的人选,韩冈其实属意沈括。

    以沈括在工程技术上的才干,在他担任参知政事之后,韩冈就能把轨道修筑这方面的事务都丢给他去处理,免得自己劳心劳神。

    随着铁路在九州大地上的不断延伸,韩冈越来越感觉到相应的技术储备实在很欠缺,车厢底盘、铁轨、车轮等零部件的制造,以及组织上的欠缺,还有包括钢铁冶炼、建筑规划等一系列的问题,使得现在正在修筑的铁路,尚不能达到韩冈已经降低了许多的预期。

    不过让有轨马车奔驰在河东、山西之间,让轨道沟通京城和泗州,让洛阳和开封之间的旅行距离缩短到两天,倒也是足够了。

    洛阳和开封之间的铁路经过两年的铺设,只要中间经过的几条河上的大桥修好,今年年内就能开通。只是其中最长的大桥总长度超过三十丈,单跨跨度十丈,技术难度有些高,能不能按期完工,韩冈并没有把握,完成的质量如何,韩冈更没有把握。

    幸好开封到泗州的京泗铁路,速度就快了许多,施工难度也小。现在也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很快就能够完工。因为贯通了黄河水,高出两岸地面的汴水,相当于一条分水岭,从京城到泗州,并没有其他水源汇入,这使得与汴水平行而筑的京泗铁路,并不需要考虑桥梁架设问题。

    而从太原南下关中河中府的并蒲铁路,需要跨越的河流更多,路线也更长,河东的人力财力还不足以支持大规模的修筑,现在处于缓慢施工阶段。等到京洛铁路和京泗铁路开通之后,才会加快速度修筑下去。

    至于那些从这几支干线铁路延伸出去的支线,在主线还没有表现出足够的盈利能力的现在,当地世家大族一时间还不会去争夺支线的修筑权力。但只要大动脉打通,相信没人还回犹豫。而且据已经通车的几个地方回报,当地许多大族,已开始邀请工匠进行路线勘探,确定修筑的范围。

    之前的轨道修筑,不论是最早的方城轨道,还是现在的并代、并蒲、京泗、京洛等几条新修铁路,都是以修筑官道的名义来强行征收沿线的私人土地,并用陕西沿边的荒地来进行交换,发行授田证给失地的百姓。

    不过这些授田证,基本上都是落到了当地大族手中。早在动工之前,他们就收购了将要被征用的大部分田地,然后拿着授田证,来与雍秦商会的成员再进行交易。

    在韩冈看来,阻挡公共事业、阻碍社会发展,不论是谁来做这个拦路石,那就该砸个粉碎。不过在铁锤下来之前,先拿好处来引诱是必须的。而朝堂中的消息总是那些世家大族先得到,所以最后给出的好处也都落到了他们手中。不过那些土地的原主,如果他们不先卖出去,朝廷给予的补偿,大多会被官吏给干没,卖给当地大族,对他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了。

    只是雍秦商会也没吃亏,同样是授田证,在不同人手中,得到的荒地自然是不一样的。有业已开垦多年的屯田堡下的千亩良田,也有荒芜不毛的荒山野岭。韩冈没去占这个便宜,可雍秦商会中的大部分人都从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朝廷也不吃亏,就算损失多少官产,只要轨道开通,经济和军事都会上一个台阶。这样的收获,只付出一些官田和荒地,绝对获利丰厚的一笔投资。

    这是多方共赢的好事。

    这也是韩冈没有因为大兴营造而得到太多骂名的原因——尽管他兴修工役,征发各州各县人力无数,但有发言权的各方都吃到不少好处了,不论新党旧党,都摩拳擦掌的等待着下一次的大餐。

    所以轨道的铺设不会就这么停步。

    韩冈望着挂在他座位背后的舆图,上面的红色线条,正代表着朝廷所拥有的几条铁路轨道。

    一条条铁路,如同血脉一般在北方大地上延伸,当这些血脉交织在一起,就是这个国家彻底进入一个新时代的那一天。

    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先把蒸汽机发明出来才行。

    蒸汽机的原理和功用,韩冈已通过各种途径散布了出去,在他的提议下,朝廷给出的悬赏,也是极为丰厚。

    世间为此进行研究的人,成千上万。

    据韩冈所知,很多地方,已经有些眉目了。

    最基本的蒸汽机,或许近几年就能看见。

    二十年后,也许就能有装在火车上的蒸汽机了。

    ……韩冈想了想,也许三十年、四十年也说不定,但肯定会出现。

    然后九州大地上,都能看见冒着浓烟的钢铁机器在轨道上奔驰。

    “相公!”

    韩冈闻声回头,看见了宗泽。

    宗泽是状元出身,出外一任之后回京,本应该在崇文院任职。但他回京后并没有去三馆秘阁,却改任了兵礼房检正公事。

    这是宗泽主动向韩冈要求的,他想要一个能够处理实务的职位,所以韩冈就给了他几个职位进行选择,而宗泽选了中书门下。

    宗泽向韩冈行礼,“相公,下官奉命将杨总管带来了。”

    宗泽的背后,是北海水师都总管杨从先。

    杨从先是回京述职,今天是去枢密院汇报。韩冈有事要问他,去枢密院门口拦他过来,宗泽去比较方便。

    杨从先在韩冈面前更是紧张,“相公……末将杨从先拜见相公。”

    “好了,不用多礼。”

    韩冈没有与杨从先多寒暄,后面要见的人太多,他只想了解一下最近水军新型船只的现状。

    几年前,当水师成立之后,在韩冈的指示下,全国各大船场都在设计有别于民船的战船,以配合火炮的使用。

    在过去,民船、军船不分,只要换一下船上的装备,普通的商船就成了战舰。但现在设计出来的战船,在速度和坚固性上大做文章。

    “禀相公,去岁九月十三,登州船场已经将第一艘巡洋舰送抵末将处,从那一天开始,每月在港都不及五日,日日操练,不敢有所懈怠。”

    新型战船,按照韩冈的习惯,分为巡洋舰和战列舰两个类型。巡洋舰速度快、不过火炮少,船型也比较修长,装载量也不算差,就是人手少,用来巡海、搜检走私商船绰绰有余。

    “按照相公的要求,巡洋舰是能追上,能逃掉。现在这第一艘巡洋舰,得太后赐名伏波之后,便去了泉州一趟。泉州大小三十六港,船只千万,没有比这艘船更快的了。”

    “风帆呢?”

    “从大食人手中学来的三角帆,泉州早就有了那样的船,不过不适用。明州船场改了一艘用三角帆,又加挂前帆的船,在换上棉帆布之后,的确快了一些,也更灵活了,不过要用的人手多,而且绳索太多,水手不习惯。”

    韩冈点头,这些他都知道,杨从先没敢胡说。

    提供军用的棉布的重量,接近市面上普通棉布的一倍,而帆布的重量更是普通军用棉布衣料的一倍,想要缝起这样的布料,所用的针看起来都跟钉子差不多了。

    一直以来,中国的船帆都是硬帆,中间有支撑物,升上去吃力,降下来一松手就够。也可以轻松调节帆的面积,应对不同等级的海风。换成没有支撑物的软帆,升帆简单,此外船帆转动起来也容易,能够让船只更为灵活。

    “战列舰如何?”

    “犬子看过了,明州船场已调用最好的工匠在打造,都是当年打造两艘神舟的工匠。末将也看过了图样和模型。只要有五条战列舰,相公要末将攻下那座港口,末将就能攻下!”

    “这么有把握?”韩冈笑道。

    “战列舰一艘船,一面就有三十门火炮,五艘,便是一百五十门。船就不说了,天底下哪座港口能挡得住这么多门炮?”

    巡洋舰只有十几门炮,而战列舰则是上下两层火炮,总共六十门轻重榴弹炮,而船头还有一门长管炮,至于船尾,由于船型是前尖后宽,船尾抬高,所以分上下三层,总共八门火炮。若有追敌,能让其吃上大亏。

    杨从先语气激昂起来,“战列舰一开炮,两三里地不能近人。又足够结实,外壁整整三层厚板,砲石难伤。从龙骨到船肋,都是坚实无比。什么船都能轻松撞开,就如车轮碾鸡蛋。直接开进港口,炮门一开,赶走守军,船中士兵上岸,哪座港口夺不下来?”

    杨从先不是多有才干的水军将领,可惜的是,大宋百万军,水师将领,也只有他能用一用。

    对杨从先,韩冈大加褒奖,“听你说,船入列后,训练就没有懈怠过,就该这么做。不说训练,只说船。这船是新船,得一边造,一边改,一边用,。你们用的时候,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都挑出来,到造下一条船时改好。就这么修三五艘船,才能定型。”

    “相公说的是。”

    韩冈笑了起来,“等水师有了十余艘战列舰,二十余艘巡洋舰,这东海、南洋,都将是你们的猎场。”

第16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中)

    “汝霖,你怎么看?”

    韩冈很看重宗泽,这是朝**知。就是杨从先向韩冈禀报公务的时候,宗泽也被韩冈留下来,在旁旁听。

    宗泽刚刚送了杨从先回来,想了一想,道:“杨总管想必是明白了相公的心意。”

    “什么心意?”

    “港口。”宗泽言简意赅。

    韩冈抬了抬手,示意宗泽继续。

    “高丽、日本,还有辽东,北海之上,诸多港口可供选择。一旦朝廷意欲平辽,水师便能泛海而攻。可没有相公支持,杨从先到时候何从立功?”

    “话是这么说,可水师从来没打过像样的一仗,让人难放心。”

    “辽国攻占了高丽、日本,需要防备的港口一下多了许多。只要挑软柿子捏,辽军如何防得住?”

    韩冈点了点头。

    杨从先口口声声说想打下哪个港口就能打下哪个港口,就是想在韩冈面前先讨个好。他是章惇所提拔起来的,身上也有新党的烙印,尽管之前在韩冈面前也算是很被看重,但杨从先就算是武人,也知道什么叫做党同伐异。现在在韩冈面前多说几句,日后攻辽,也能够避免来自政事堂方面的阻挠。像他这样的武将,想要立功于外,没有一个好后台、没有一个好人缘,根本就立不了功。

    不过杨从先的想法,不是韩冈让宗泽琢磨的重点。

    他起身,亲手拿出一幅地图来,让宗泽张挂起来。

    天下九州舆图。

    舆图上不仅仅有大宋诸路,还有四方诸国。北有辽国五京,东有日本高丽,西面已出葱岭,而南方,南洋周边小国尽在图上。

    但这不是唯一的地图。在这一幅地图之下,还有一副图,韩冈同样让宗泽张挂起来。

    辽国五京舆图。

    韩冈退后几步,指着地图,问宗泽,“若朝廷攻辽,以汝霖之见,水师当先攻何处。”

    宗泽抬眼看着地图:“兴城,觉华岛。辽西走廊。”

    兴城、觉华岛,辽西走廊上的外岛。数百年后,抵御北方渔猎民族大军南下的战略要地之一。而走廊之名,出自韩冈之后。先是河西走廊,继而辽西走廊。

    “为何不是日本、高丽?”

    “水师之用,不在克敌制胜,而是兵胁敌国软肋。”宗泽斩钉截铁,“日本远在海外,三五艘巡洋舰便能将日本封锁在外。而高丽虽为辽国据有,但人心不附,朝廷当真要攻辽,可让高丽国王自耽罗渡海复国,吸引当地辽军南下,不需要官军直接攻占。而且这两处,离辽国本土太远,远隔山河大海。若要让辽人在河北河东不敢用上全力,只有用水师迅速的拿下辽东,进可攻打辽阳,退则稳守苏州,直接威胁辽国的腹心之地。辽军虽众,可一旦分兵辽东,用兵可就捉襟见肘起来。”

    韩冈听着,连连点头。这些话,听起来简单,说起来就不简单了。这个时代,对辽国地理和海军应用,同时有着一定认识的人,可并不多。宗泽的见识,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眼界的高低,能够影响日后成就的高下,杨从先虽不是什么名将,但他至少知道如何应用水军。这也是韩冈为什么看重他的缘故。韩冈希望他能够给初创的水师打下一个坚实的基础,以便未来的发展。

    “就是不知道枢密院那边到时候会怎么使用水师了。”

    “可不要小瞧章子厚。”

    “宗泽不敢。”宗泽连忙说道。

    “我曾经与章子厚商议过,攻辽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的骑兵。”韩冈拿过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道,“骑兵,离合之兵。想要取胜,就必须让其在我方选定的战场上进行决战,抵消聚散自如的优势。”

    宗泽皱眉沉吟:“兴城海岛,无法吸引辽国骑兵。”

    “兴城也很合适。不过以水师的实力,没必要局限在区区几处。”

    宗泽回头看了看地图,问:“还有苏州?”

    辽国有很多地方的名字是直接抄袭大宋,比如益州、银州、辰州、武昌等地名,都是在东京道上。而辽国的苏州,就是后世的大连。辽东半岛的尖端。

    “汝霖,好好想想,这可是举国之战!”

    宗泽考虑一下,点头道:“……宗泽明白了!”

    攻西夏是六路齐发,若是攻辽,河北就要分东西两路,河东同样会自代州、神武军和胜州一起出兵。北海水师并不是一支独立的力量,尽管海陆有别,坐拥多艘火力无与伦比的炮舰,但也要配合陆上进兵的方略,而不是一家的单打独斗。

    韩冈的问题就是一个陷阱,不管回答攻打那一处都不是完美地回答。

    “枢密院那边也很重视水师,而且同样的是想利用水师克制辽人。”韩冈对宗泽说道:“如果在前两年,与辽人打起来的话,就准备按照汝霖你所说的,去把觉华岛占下来。断绝辽西走廊,兵胁东京、南京两道!汝霖,你说说,要是这么做了,辽人会怎么做?”

    “……海外孤岛,攻打不易。当招聚大军,佯攻觉华,伺机南下。”

    “没错。最早的时候,我与章子厚所拟定的攻打辽国的方略,是以守待攻,逐渐消耗辽人国力。用水师的优势攻占渤海外岛,逼辽人兴兵南下,在河北边境上进行决战。”

    “此乃良策。”

    不管怎么说,以举国之兵北上攻辽,最大的风险就是辽国的骑兵,大军行军到半路上,一队宫分军杀来,即使装备再精良,败阵的可能都不小。

    若大宋水师攻占觉华岛,将直接威胁辽西要道,对辽人来说,是骨鲠在喉。可这块骨头难以拔下来,那么摆在辽人面前的手段,就只有南下攻宋,待占据优势后,逼宋人自己退军。

    “不过这么做有两个难题。第一个难题是战船,要封锁区区数里的海峡,让辽人无法抗衡的战船必不可少。第二个难题……”韩冈停住了,抬眼对宗泽笑道,“汝霖,你说是什么?”

    “寨堡。”宗泽立刻回道。显然他心里已经考虑过了。

    “的确是寨堡。”韩冈满意的点头笑道,“如果战争按照预期开始,为了稳固觉华岛,就必须在岛上修建城寨。可是觉华岛附近的海面,有半年的时间封冻着。从十月到三月,战船无用。深冬时,更是能踏冰登岛。不能在短短几个月时间中,将城寨修好,等辽军踏冰而来,这一仗不用打就输了。”

    “现在都不是难事。”宗泽道。

    近年来,河北的州县城墙正在大规模的改建,修筑成使用火炮的棱堡。时间一长,能够指挥工役的官员数量就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被韩冈所看好。

    而且修筑的棱堡多了,怎么修建也都有了经验,时间、人力、物力,在看到地形、得到要求之后,就能有大概的预测。半年时间,修筑一座驻扎一两千兵马,控制岛屿内外,同时让敌人难以攻破的棱堡,并不是多难的一件事。尤其是对经验丰富的河北军民来说,绝非难事。

    “的确不难了。不过现在的官军的实力更强了,比当初谋划的时候要强得多,而且每一天都在变强。再等几年开战,就不需要这么麻烦,直接挥军北上。到时候,水师的用途,就不再是辅助,而是主攻的一路了。”

    “在觉华岛上岸?还是直接去攻击榆关?”宗泽又盯着地图,皱眉问道。

    榆关就是山海关。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这两句,在此时,前一句还能够凑得上。榆关控扼辽国南京、东京的要道,也是辽国国内最为重要的关隘之一。

    拿下海上的觉华岛,是在北虏的尾巴上点了把火,而攻下榆关,却是对准尾巴下面的洞,挺枪直刺进去。

    辽人会发疯的。

    “这也是一个办法。”韩冈点点头,接着却又笑道,“不过,汝霖,你可知道桑干河和辽河,都能通行船只。”

    宗泽惊讶问道,“战列舰能入河口?!”

    他可是听说战列舰吃水不浅,有些港口根本进不去。

    “进不了,巡洋舰都难。但北海一带最多的平底防沙船,进入内河不用担心搁浅。快速的逆流而上,也不只风帆一个办法。”

    “火炮也能装?”

    “当然。”韩冈喝了一口茶。

    “那就好办了,只要这样的战船数量多一些,运上一两万兵马至辽阳城下,或是析津府城下,猝不及防之下,直接攻下两座京城将会轻而易举。”

    韩冈微笑着点头。

    “但难就难在猝不及防。”宗泽敛容道,“隐秘二事,不容易做到。想要攻下两座京城,就要有所准备,一旦开始准备,必然会有泄露的可能。”

    “泄露也无妨,看着情况不对,上船就走,辽人也拦不住。”

    “可河中水文不明。”宗泽道,“主航道或许容易行船,但辽人的船,封锁河面不易,可要堵住河中主道,却也不难。”

    “辽河和桑干河上的商船可不少。”

    宗泽不说了,那些商船的背后,肯定是间谍无疑,而这些事,不是他该知道的。

    “船只已经修好了吗?”宗泽问道。

    “还要等几年。这件事不用急。越往后,北虏与中国的实力将会差得越远,这不是一两个明君贤臣能改变的。”

第16章 山入四荒更郁苍(下)

    “辽国和水师的事,还是放一放再说吧。近几年,朝廷用兵的重心也不会在北面。”

    宗泽应声道:“只要朝廷调集精兵强将,西南指日可定。”

    韩冈笑了一笑,命人进来收起地图。

    方才的一番对谈,宗泽的回答并不是很完美,但那时因为他所处的位置还是太低了一点,看得不远也不够全面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眼光放在未来,宗泽在北事上,应当能够起到更大的作用。

    不过相对于用水师控制渤海、黄海一带,现在韩冈更重视南洋运输线的保全。两广的出产,尤其是逐年增多的粮食输出,是稳定国中粮价的关键。而无数南洋特产,也让国内的商业更加繁荣。

    南洋运输线上,载重量超过万石的大型海舶已经出现了十几艘,而中小型海船更是成百上千。

    这么多海船,每年从两广将当地的粮食、香料、海产等特产运抵扬州,再从扬州将丝绸瓷器等特产返回两广交易给广州的大食商人。一年之内,往来多次,运送两三百万石的粮食轻而易举。

    这才是水师现在的重心,在攻打辽人之前,先拿海上的海盗历练一下——竞争对手,自然是越少越好。

    韩冈让宗泽坐下来,继续说着之前的话题:“平定西南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也听洛阳的文老相公说了,太祖玉斧划界啊……过河不易。”

    黄裳在西南的几年,辟地千里说不上,但他那边的情况的确十分顺利。先期是他探查形势,分辨敌我,做好储备,之后便是曾经有西南作战经验的赵隆领军,直接性的将一干不肯顺服的部族给剿灭掉。

    久经烽烟的西军士兵们的手中,有精铁打造的甲胄、武器,还有威力强劲的弓弩,更有虎蹲炮,一个十人小队两门炮,用散弹就能打垮数百敌人。

    在有了硫酸之后,出现在天空中的不仅仅是热气球,也有了氢气球。尽管氢气球很危险,硫酸同样危险,可火药照样危险,对军队来说,只要有用,只要效果好,这点危险不算什么。依靠天上的眼睛,敌人的埋伏多少次都化为了泡影。

    更重要的是,西南夷中部族极多,相互间仇怨极深,黄裳拉一派打一派,地理人情都顺利的掌握在了手中。

    训练更胜一筹,武器更胜一筹,还有诸多带路党,就连最大的敌人——疫病——也减轻了很多,反乱的西南夷当然没办法与官军为敌。

    但接下来,官军所要面对的敌人,就不是手下仅有几千一万人的洞主,而是南方大国大理。

    半年前,大理段氏密书至京,痛诉权臣凌主,恳求大宋太后为其做主。这个消息传出来,朝中登时就是一片哗然。既然朝廷痛斥耶律乙辛篡位,与之绝交,那么大理国内的篡逆之举,也不可能坐视,尤其是大理国主卑辞告求,让士林和民间都开始呼吁出兵。

    大理或许没有西夏那样的辉煌的战绩,但唐时的南诏,却是几次与大唐的军队交锋,也多次取得了胜利。

    文彦博拿着太祖玉斧划界的故事来阻挠对大理的征伐,也有很多人担心攻打大理的战争会旷日持久,朝廷无法支撑。这样的逆流,想要压下去,颇费点劲。

    宗泽慨然道:“太祖说以大渡河划界,可大理国中权臣欺主,我大宋岂能坐视不管?为藩国拨乱反正,乃中国之任。”

    大理国中,段氏世代为王,高氏世代为相。不过近年,段氏衰弱,高氏日强,几次有流言说大理高氏代段,自行称王。

    大宋作为华夏正统,当然不能容忍这件事的发生,辽国的耶律乙辛对付不了,区区大理高氏还对付不来?等打下来后,再让段氏献上舆图田籍,这就名正言顺了。

    其实朝中对于平灭大理,有着高昂热情的官员也相当的多。

    攻下大理有两个最主要的好处,一个是大理的以人口土地和银矿为主的资源,另一个就是军功。

    攻打大理的方略早已议定,朝廷不会征发大军,也无意在西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投入数以万计的大军,而将会采用攻打交趾的方法,选派一万左右的精锐,同时调集可以动用的西南夷参战。

    以官军为刀刃,蛮兵为刀身,联手覆灭大理。等到拿下大理之后,就将其中大部分土地分割出去,并迁移一部分西南夷来此安居,朝廷只取走洱海、滇池周围的一部分土地,安置汉人。

    灭国的功劳,只看着朝堂最上面的几个人,就知道有多丰厚了。自问有资格参与进来的朝臣,这两个月都在紧锣密鼓的为自己谋划一个能够博取功劳的位置。

    “汝霖,你想不想去?”韩冈问道,“参赞军务。”

    宗泽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宗泽当然立功于外,以报朝廷厚恩,但不是已经人满为患了吗?”

    韩冈微微眯起眼睛,“不愿意?”

    “不,与其让那些希图幸进之辈败坏国事,不如让下官去。运筹帷幄不好说,但参赞军务,拾遗补缺,下官自问比那等人要强上一筹,于国于军,都是好事。”

    韩冈沉默的看了宗泽片刻,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就该有这样的气概!”

    “不敢。”

    “不过那等人也不能全部拒之门外。不坏事,不抢人功劳,这样的人来也无害于事。”

    王中正就是最好的例子。

    尽管他很多时候都是混功劳的,可是王中正不贪功,不惹事,谨守本分,还能在天子面前帮着说好话,关键时候也能帮把手,这样的人过来分功,让人给的也乐意。

    这一回,王中正也有心在南征之事上分上一杯羹。不过并不是他想要再去西南,而是想要给他的儿子运作一个职位。

    王中正的年纪不小了,但精神还好,在军中有威望,太后也十分信任他。去年曾经太后有意封他为节度使,不过给王中正给辞了。但谁都知道,只要他致仕,节度使是手到擒来,不必像其他内宦一样,非要病死才能得到追封。

    但他的儿子就没有他的幸运了。

    地位高的宦官收养养子是惯例,不过为了防止宫里的大貂珰通过这种手段来扩张自己的势力,朝廷也规定收养者年龄、官职,以及被收养者人数的限制。但在宫外收养的义子,就没有那么多规定,那是继承香火用的。

    王中正早年在宫中先后收养的两名养子都死得早,之后就没有在宫中收养义子,而他在宫外的养子王祁,以节度使留后的嫡长子的资格得到了荫官,正式授职后,很快就升到了内殿崇班。但也仅此而已。

    如果是武官,做到王中正这样的位置,完全可以通过联姻的办法,为儿子再铺上一条道路。但阉宦的儿子想要结亲,找不到多好的人选,岳家的帮助不用指望。

    再往后,就得看他自己的本事了,王中正也帮不了他许多。所以王中正前日求到了韩冈这边,希望给他的儿子一个机会。

    有王中正的事例在前,想去边疆立功的宦官为数甚多。包括李宪,也包括童贯。

    童贯这两年正得宠,不过因为缺乏军功,虽然还在御药院中任职。可他肯定要出外一趟,现在正在上下活动,争取一个去西南的机会。

    “下官明白。”

    宗泽也知道韩冈最近是如何被骚扰,多少故旧来向他讨要一个名额,好像大理的军功是路边的石头,俯首可拾。

    “其实这件事也可笑。”韩冈笑着,“朝廷连主帅都还没选出来,现在就开始争了。当真要打,除了三两人之外,剩下的都得让主帅自择。”

    “相公说的是。”

    “汝霖,兵出大理,你觉得何人适合为帅?”

    “此事非宗泽能言。”

    “但说无妨。此事非一人可决,需在朝堂上商议。你姑且一说,我姑且一听,无碍国事。”

    韩冈说得坦然,宗泽便不再推脱,“当以熊龙图为主,黄直阁为副。其下武将,也当以曾在西南用事过的将校为宜。”

    龙图阁学士熊本,龙图阁直阁黄裳,都是在西南有所成就的文臣。

    尤其是熊本,他是西南方面的专家,熙宁以来,朝廷对西南夷的战争,一直都是在他的主导下进行,也是朝中不多的几位能担当主帅的文臣。

    宗泽说完,静静等着韩冈的回应。他担心韩冈会提议让王中正为帅。有过领兵西南的经验,王中正也是主帅的人选之一,但那毕竟是阉人。去大理的路并不好走。想要攻下大理,必须经过一段艰苦的行军,没有得人望的将帅统军,走完这一段路之后,仗也不用打了。只是熊本是新党,否则他这个主帅的人选,是不会有任何争议的。

    “熊伯通的确合适。”韩冈点头,“黄勉仲都差了他十年平蛮的经验。”

    不管两党如何竞争,韩冈都不打算打破底限。如果有两个合适的人选,他会选择贴近自己的,但人选若只有一人,那他就不会因为对方不属于自己派系的成员,而横加干扰。

    不过这主要还是现在两党之间还算和睦,否则韩冈会直接阻止这场战争的爆发,根本就不给人以争夺功劳的机会。

    攻打大理并非急务,段氏的密书也不过是个由头。维持禁军战斗力、同时实验火器在军中的使用,找出合适的战法——总不能在面对辽人的时候,火炮还是第一次上战场。大宋周边,也只剩大理一家,可以用以练兵。而且,突破太祖皇帝的玉斧划界,这一战背后的意义更大一点。

    但开战的好处,也不过仅此而已。

    得到韩冈认可,宗泽更加沉稳,“若有熊端明为帅,黄直阁赞辅,此战或不敢说必胜,但必不至大败。”

    韩冈沉默了下来,等得宗泽心神不宁,韩冈才再次开口,“要是有熊本在,才能保证不大败,那就已经败了。何至于此?”

    宗泽不明所以,韩冈也无意解释。让日后的变化来说明吧,这个时代的人们,是无法明白的。

    火器最大的好处,就是对士兵的体力要求不是那么高了,就算因为行军累得拿不动刀、使不动枪,背不起甲胄,拉不开弓弩,但只要他们能够摆好虎蹲炮,装好弹药,然后点燃就够了。

    传言说欧洲曾经禁止弩弓,因为十字弓能让农民将骑士射死在泥地里。可就是重弩,因为还要耗费力气去拉开。而一个小孩子,只要拿得稳火枪,也能有机会将万夫莫敌的大将的脑袋打成豆腐渣。

    只要稍加训练,就能力克强敌,这让汉人在人力和国力上的优势能够彻底发挥出来,不会像冷兵器的时代,数万蛮夷也能欺上门来。

    统领一支久经战火,且装备了火炮的精锐大军,怎么只能保证不大败?!那样又何必开战?

    韩冈需要的是胜利。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将敌人拉至自己擅长的领域将之击败。如今火炮已经装备军中,火器局中,每天都有更多的钢铁和青铜被铸造成型。不能再耽搁,必须尽快让大宋禁军适应火药武器,抢先一步进入热武器的时代。

    很久以前,韩冈就希望大宋的胜利,是生产和组织的胜利,而不是名将的灵光一闪,更不是依赖于士兵们勇猛无畏。那样的胜利,才是真正的胜利。他为此努力许久,为的可不是一句不会大败。

    “大理。”韩冈轻声道。

    目标到底能否实现,就用大理来做个试验。

第17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上)

    敇建横渠书院。

    曾贤仰头望着汉白玉牌坊上的几个大字。

    横渠书院的山长苏昞,因为去年以横渠书院的名义向朝廷献上了《正蒙新注》,太后一时兴起,给了横渠书院这么两个字。

    敇建……

    敇建横渠书院。

    当然,从小就在横渠镇上长大,幼时便在横渠书院附属的蒙学读书,年长一些,正式成为横渠书院的成员,曾奇知道这两个字附带的东西没有这么简单。

    太后给了两个字,朝廷便为此拨款三百万钱,为横渠书院修建山门,同时赐地千亩,供学生饮食。

    三百万钱,足足三千贯,至少能装十台大车,但曾贤没有看到钱,只看到了这面高大的牌坊。另外官府划来的田地,则有一片直接跟他家在镇西的十几亩田连在了一起。

    而自从有着太后亲笔题字的牌坊立起来之后,不过半年时间,来到书院的学生又多了一倍,家里在镇上新盖的两间屋子也全都租了出去。兴旺发达是好事,可是两年后的明算、明工两科,小韩相公为气学门人量身定做的科目,竞争者可就更多了许多。

    “曾小乙。”一名同学喊着他的名字,“还不回家?”

    “这就走。”

    曾贤放下心头事,与同学一起沿着水泥铺就的道路回镇上去。

    自牌坊立起之后,从牌坊到正门,只许步行。上元节后,知县过来,便是在牌坊处下马。

    一队车马这是沿路而来,也在牌坊前停下。进出书院的学生们,都停下了脚步。

    车队一行人,纷纷下马下车,最后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一个中年人,明显是众人之首的样子。

    “啊。”

    看到那个中年人,曾贤不禁惊讶出声。

    “谁啊?”他的同学不认识,“是小乙你认识的?”

    “是当世陶朱!”

    才说完,曾贤立刻听到一声冷笑。

    “陶朱公?……于今安有范少伯?”

    “朝廷赐的三百万钱,在他眼里就是区区三千贯;千亩地,也只有百亩能入眼。”

    “陶朱公可不光是富就算数的。”

    “顺丰行的大东家,韩相公的亲表弟。这座书院,有一半是他捐的。”

    “照样还是当不起!”

    看着一脸傲然的同学,曾贤放弃的摇摇头。

    这几年,被冯从义推荐到王舜臣麾下,由此得到官身的气学门人,已经有七个了。此事在书院中尽人皆知。

    从熙河路开始,一直向西去,甘凉、安西、北庭等地底层的流官位置,能给气学门人占去了大半,正是靠了包括冯从义在内,多少有力之人的举荐,光靠韩冈一人,怎么可能让气学一脉好处尽占?

    只说经义,冯从义肯定连刚入学的学生都比不上。可论眼界、论见识,书院中又有几个能与他相比?

    曾贤可不会因为冯从义是商人而觉得可以鄙视一下他身上的铜臭味。铜臭到了极致,那就是香了。就像龙涎香,《自然》中可是说了,就是鲸鱼的粪便,因为里面有鱼骨的残渣。

    但曾贤没兴趣教育他的同学,费尽口舌也不一定有效果,反而平白无故的招人鄙视。

    牌坊内,这时有一群人从正门方向快步走来,曾贤远远的看清了走在前面的第一人,“山长来了。”

    ……………………

    敇建横渠书院。

    上次冯从义过来时,还没有这座牌坊。

    太后颁了诏、提了字,又赏赐了田地和钱钞,让书院扩建了规模,也让敇建二字可以堂堂正正的戴在头上。

    冯从义的身旁,学生来来往往。

    小的十四五,大的,二十五六也不足为奇。

    年纪小的学生,对他这个带着七八伴当、明显不是士人的陌生人,投来几许好奇的目光,而年长的学生,则是目不斜视,见怪不怪的径直擦肩而过。

    “人更多了。”冯从义轻声说道。

    “那是。”

    “听说多了一倍。”

    “两千多人,跟国子监一样多了。”

    “镇子上都住满了。”

    身边的伴当一阵附和。

    教授的学问与官学截然不同的横渠书院有了朝廷的册封,这一下子让关西一地还在观望的士人,彻底站在了气学的一边。

    但冯从义知道,韩冈虽然为横渠书院躬谢天恩,但他并不是很喜欢让书院染上太多官方的色彩。

    “陶朱公来了!”

    牌坊后的阶梯上,远远地就一阵大笑声。

    人随笑声而至,冯从义才到牌坊下,就等来了前来迎客的主人。

    周围的学生则纷纷侧目,然后恭敬的向那人行礼,齐声道:“见过山长。”

    冯从义向来人一揖到底,“冯四见过山长。”

    苏昞向学生回了礼,又迎上前与冯从义见礼,拉着冯从义的手,展颜笑道:“去岁冯兄未至,让人好生想念。”

    冯从义也大声笑道:“去年没能来书院染身书香回去,冯四这一身俗臭味越发的不能近人了。本来是想来的,只可惜奉了我那表兄的命,去了西域一趟,一去来一回八个月,剩下的四个月就只能在家里将养了。”

    与客人并肩前行,苏昞问着:“冯兄去往西域,想必是有所见闻。”

    “大漠风光,在下做不得诗赋,不知该如何描画。不过,玉门关那里,每天出关去西域屯垦的汉人,每天络绎不绝。想来十年之后,天山南北必定皆汉腔唱歌。”

    “风物岂得与人物比。”苏昞笑道:“得闻此事,尤胜百篇天山、大漠。”

    “苏山长说的好。”

    苏昞一声长叹:“千载之前,班定远与博望侯相继西域,自那时起,便有汉人屯垦,回鹘也好,突厥也好,还不知在何处。自大唐中衰,北庭、安西为胡人所有,不再见汉人踪迹。昔年读史,不免为一叹再叹,岂料有今日,西域终于重归汉家。”

    “西域水土最好的地方,还要数伊丽河谷,七河汇聚之处,水土丰美远胜安西、北庭两地。家兄曾说,只有攻下那里,再移民百万,才能安心下来。”

    “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这两年平静得很,难道就是为了此事做准备?”

    “军国大事,山长你问了我也不敢说啊。”冯从义摇头道,“东黑汗在疏勒死了快有三万兵马,受伤的更多,还要提防西黑汗,若官军兵发伊丽河谷,东黑汗说不定就要给西黑汗吞并了。”

    “西域那边还没装备火炮吧。”跟在苏昞身后一人问道。

    “要不是担心被西夷给偷学去,早就把火炮拿去西域用了。王景圣上次回京见识过火炮后就说了,给他五百火炮,他能打到大食西边去。”

    “辽人不是也把火炮学了去?怎么不怕辽人偷学,倒怕西夷偷学。”那人抱怨着。

    “打辽人也没几年了,可打西域还不知要多少年。辽国的情况能打探得到,西域那边可就打探不明白。万一给西夷偷学了去,过个二十年后,朝廷打算西征,却发现大食城头上全都是一门门火炮,比官军带过去的都多,那样还怎么打?”冯从义笑着道,“什么时候朝廷决定大举西征,一路打到极西之地去,那时候,才会动用火炮。现在对付一下黑汗人,只用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就够了。”

    “听人说王都护是个急性子?”

    又有一人开口,问冯从义,苏昞见状,接过话来:“正任的团练使,除了国姓的王孙,就属他最年轻。北庭都护、安西并受其节制,他也不必急于一时。”转过来,他对冯从义笑道:“冯兄新近从西域回来,不免想多问几句。”

    冯从义呵呵笑:“这也是寻常。说起来北庭那边,当真是兵甲堆积如山,也不知运了多少过去。若是按照南方的情况,铁器易锈坏,理应多准备些。不过西域天干,一年下不了几场透雨,铁甲放在外面几年都不带有锈斑。可朝廷还是送了那么多去。现在北庭军中踢球时,都是穿着甲胄,根本就不怕坏。”

    “穿着甲胄怎么踢球?”一人好奇地问。

    “也不是踢了,就是抱着球往球门冲,想拦住就直接撞上去,咚的一声响,一指厚的胸甲能撞弯过来。一场球赛下来,撞坏的铁甲能有一半多,血流满面的场场都有,比起蹴鞠痛快得多!”

    冯从义的话在树荫遮掩的石板路上传了开来,有人皱眉,有人向往。

    说话间,已经抵达书院正门。冯从义与苏昞相让着走进大门。

    “一年不来,屋舍更多了,人也更多了,这书香味更浓,倒映得我这俗人更加俗了。有山长在,书院日渐兴旺啊。”

    “还多亏了冯兄。”

    “不,没有横渠,就没有家兄。没有山长,书院不会有今日。”

    看着今日的书院,冯从义感触颇深,当年修起横渠书院的那一笔钱,有很大一部分,还是自己奉了韩冈之命送过来的。

    当时横渠书院草创,还是在山前的一座庙宇中开课,之后第二次经过横渠镇,也就大大小小十来间房,给学生们住的房舍还是茅草屋顶。倒是一干学田开垦得很好,也开辟了引水渠,改成了上乘的水浇地。风车、水车都修了,还附建了磨坊,给书院赚些菜钱。之后每一次经过横渠镇,冯从义都能发现书院有了变化。

    在张载去世之后,苏昞一人坚持守在横渠书院中,拒绝了朝廷的征辟,拒绝了同学的举荐,固守在这里,看着书院一步步扩大,成为关西士人人人向往的圣地。

第17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中)

    曾贤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父亲刚刚从乡下回来。正脱下外袍,交给家里的小养娘拿到院子中去抖干净。

    曾贤在进房前,也拍了拍衣服上,几天没下雨,风一吹身上都是灰。

    曾贤父亲端着凉茶喝了两大口,“韩相公的表弟来了,大哥你在书院那边看到了没有?”

    曾贤有些惊讶,“阿爹怎么知道的?”

    “顺丰行的冯大官人到了镇上,横街的那几家,哪个还能在店里坐着?”

    “顺风行的大东家见他们了?”

    “见个屁!”曾贤父亲冲院子吐了口口水,“卖斤屎还要先撒泡尿加二两份量的,冯大官人会搭理他们?!李麻子脸上的黑字不是官家的墨宝,李黑狗腰上的金带也不是官家赐的,凭他们也能见到韩相公家的表弟?”

    曾贤拿起茶壶,给自己父亲喝空的茶杯满上:“阿爹说得是。”

    谁让卖米面的李麻子和贩南货的李黑狗与自家支持的不是同一队?

    曾家住在镇东,横街那边属于镇西,两边各有一支球队,每个月都要踢几场。长年累月下来,两支球队的球迷就成了冤家,尽管只隔了一条镇子正中央的大街,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照样是冤家对头。

    “冯大官人这一回来,也不知书院里谁要倒霉了。上回来,那个王账房就全家去了西域。再上上回的老王账房,他倒是自个儿吊死了痛快,可惜他家眷照样给送去了西域,温明府说得好,既然贪来的钱都一起用了,那当然得一体治罪,还敢以自尽对抗王法,更是丧心病狂,不能不从重处置。”

    曾贤嗯嗯啊啊的应着,顺手整理自己今天上课的笔记,他知道,自家父亲絮絮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不过他更清楚,冯从义时隔一年来到横渠书院,书院中与账目有关的管事们,可都要提心吊胆睡不着觉了。

    不知要送多少人去西域,曾贤想着,这可是很重要的。

    ……………………

    一群人战战兢兢的站在冯从义的面前。

    冯从义一反方才与苏昞的谈笑风生,脸沉了下来。

    想讨好京中那位韩相公的人很多,所以给书院捐款的人很多。雍秦商会中的成员,或是成员的后台,每一个都不小气,捐款数量少的几百,多的上千。这不是小数目了,几百上千亩地一年的出产。

    冯从义是书院的财神爷,又是韩冈十分亲近的表弟,所以尽管他就是一个商人,但苏昞还是对他有着足够的尊重。自然,这也是因为他性格不错,又善于与人结交的缘故。

    这些捐款都被用来购买土地,书院的地产,超过了横渠镇土地的一半还多。日常开支,都是从出产中获得。

    书院之中,为了方便日常运作所有教学之外的杂务,都是由外聘人员处理,从日常饮食,到院中清洁,还有田地收账。此外,财务也有专门的账房来管,老师和学生都不沾手。

    每个月,会在书院照壁墙上公开账本,同时无论是师长还是学生,或者是捐款人,都有权利随时查账。

    这其中,绝大多数捐款人从来都不会查账本——他们捐钱,就是为了结交,捐了之后再查账,那就是得罪人了——许多学生和老师,也不会去关心账目,觉得一身铜臭。但冯从义每次来,都会让手下人细细检查一番,因为他代表的是韩冈,因为韩冈希望他捐出的钱,能用在该用的地方。

    现在一干管事就在冯从义面前,战战惶惶。

    至今为止,即便仅仅是在采买时收受回扣,等待他们的都是开革的处分。名声坏了,一辈子都别想再寻到好差事了。更严重就会直接报官,被冯从义送去西域的账房有两个,连同他们的家眷,全数流放异域。就算贪污不算过分,不至于株连亲族,犯案的本人,也会被送去西域。

    近十年来,横渠镇所属的郿县,连着三任知县都是横渠书院出来的学生。犯到他们手中,结果当然是注定的。尤其是现如今,为了能更好的控制西域,即便是窃盗小罪,只要是累犯,立刻就是发配北庭或安西军前。任何想从横渠书院师生们的牙齿缝里刮钱的人,在伸手之前,都要好好考量考量。

    等了半个时辰,苏昞等到冯从义回来了。

    “怎么样?”

    “这一回还算好,都学聪明了。”冯从义淡然道,“不过管采买的周冲还是辞了吧。”

    “要不要解官?”苏昞问道。

    周冲在苏昞的印象中,是个很老实的一个人,不然也不会让他去管采买。但苏昞更信任冯从义的审计,顺丰行中的账房,天底下没有比他们眼睛更利的了。

    “还不到那种程度,去年冬天,书院下发冬衣,周冲引来的裁缝用剩下的布料,给他家里的孩子做了两套衣服。”

    两套衣服就要撵人,按平常的标准,是严格的过了头。别说是书院中的雇员,就是签了卖身契的家奴给主人家出外采买,拿个一两成回扣都是天经地义的,主人知道就不会说什么。

    过去第一次用这样的标准来开革书院雇员的时候,冯从义回答苏昞的质问,说事情要防微杜渐。还反问,箕子为什么见到纣王收了一双象牙筷子,立刻就跑了?

    现在苏昞不再多问,已经习惯了。

    但冯从义总是会向苏昞多解释几句:“书院给出的工钱,比其他地方相同的佣工要多两成,四季和年节的衣料、节赏都比其他地方要多,这样还手脚不干净,是人心坏了,绝不能留下来。”

    “不过这件事是怎么知道的?”

    苏昞挺纳闷的,很隐秘的一件事,冯从义一来就知道了。若不是知道韩冈的表弟有颗七窍玲珑心,保不准就会以为他在书院里安插了耳目。

    “是有人出首。”

    苏昞脸变了,“此人也不能留。”

    收受好处一事,若是正直之人,应该当面指正。若是忠心之人,也会及时上报。当面不说,又不及时上报,而是隐瞒下来等待时机告发,这样的人人品卑劣,甚至比收受回扣还恶劣,书院中不能要。

    “调来顺丰行吧。这样的人,的确不适合留在书院里,不过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是要有几个耳目。有番周折,也能让他知道日后怎么做事。”

    “也好。”

    苏昞不想在这些俗世上多纠缠,定下了开革名单,便直接放下了。有冯从义盯着,什么人也别想泛起坏心思。

    只是免不了又要感慨一番,“书院是教化之地,却连离得最近的雇工都教化不了,有负圣人之教。”

    冯从义全然没在意,苏昞从来都不是书呆子,现在的话,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

    ……………………

    “只有两个。”

    曾贤次日回到书院,一名同学就凑了上来,低声通报最新的消息。

    “发配?”

    “开革!”

    “西域难道不缺人了?!”曾贤反应很大,这可关系到半贯制钱的赌金。

    韩冈看重西域得失,此事人尽皆知。所以只要有机会,许多官员就会将人发落去西域。不管是不是罪囚,只要有汉人在那里占着土地就可以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使是罪囚,也远比蛮夷更可靠。

    曾贤本以为赌这一票不会输,没想到这一回却变了样子。

    “缺得多了。”压中冷门的同学嘻嘻笑道,“但总不能‘弃灰于道者弃市’。就拿了两件衣服。”

    “怎么说?”曾贤问道。

    从同学处得到了详细,曾贤苦了脸,许久方叹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曾小乙,输便输,不要输不起啊。”赌赢了的同学笑着说道,“说真的,被开革还不如去西域,不过是换个地方种田,朝廷其实已经很宽大了。”

    “西出阳关无故人。”

    “无故人总比自己不能做人要好。饿肚子,可是要变鬼的。”

    曾贤抿了抿嘴,却也不再强辩。

    书院里都在这么教。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气学一脉,从不空谈仁义。在他们的心中,百姓吃饱穿暖,才有知礼知耻的基础。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的是复圣颜回,不能拿圣人的标准要求普通人。

    所以士人想要实践横渠四句教,就必须先从实事做起。

    求实,务本。

    乃是气学一脉治学的宗旨。

    “更别说你我若去西域,立马一个官身,再来几年,说不定就能入流了。”

    书院中的消息很灵通,图书馆中,连朝廷下发到县中的塘报都有。

    曾贤当然也清楚,如果自己愿意去西域,即使不能立刻做官,可历练一段时间后,还是有很大可能成为有俸禄的官员。

    可是这个决心不是那么好下的。去了西域任官,这辈子还能不能回中土可就难说了。天下人人向往中原,四荒的官都没人愿意做,所以官吏一旦任职岭南,这辈子就要蹉跎在海天之外,就是进士也难保能够重返中原任职。西域现在的情况,说不定就会跟那岭南一样。

    不到万不得已,曾贤还不像将自己的未来给赌进去。

    “好了。小乙。”一只手伸到了曾贤面前,“愿赌服输。”

    曾贤叹了一口气,然后认命的开始往怀里掏钱囊。刚摸出几个金灿灿的大钱,就看见一人徐步走来。

    看见那个衣着寒素的年轻士人,曾贤连忙将钱重新揣进怀里,拱手行礼,而他身边,已早有人弯腰躬身。

    “曾贤见过助教。”“赵菏见过助教。”

    那人微笑着一一还礼,寒暄了两句,然后告辞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赵菏茫然若失,“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

    “文诚先师的儿子,只要去东京城,哪个门子敢拦着他?颜子,张助教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

    横渠先生张载张文成的儿子张因。

    张因在书院中是属于比较特别的学生。在学习的同时,还辅助教学,是为助教。

    张因是张载唯一的儿子,张载过世时,他尚未成年,因张载遗爱,故而备受张门弟子的照料。一众弟子,以韩冈为首,纷纷赠金赠地,使得张因成为横渠镇上除了书院之外最大的地主。

    而张因成年后,就将自家的土地捐了大半出来,大部分做了书院的学田,小部分则是留作族里的祭田。只给自己留了百亩,供养老母,供己读书。

    书院中,寻常学生要么学义理,要么学治事,张因是两者并重,一面苦读张载的著作,一面则学习自然数理方面的知识,对科举则毫无兴趣。

    前两年大考,张因位在前列,山长苏昞曾兴奋的对人说,‘释迦不以罗睺传,老聃不以子宗传,孔子不以伯鱼传。气学一脉,子宗可传。’

    所以在书院中,张因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父亲而受到师生们的尊重。

    “听说顺丰行的冯东家这一回来,还准备请了张助教一同上京,但张助教又拒绝了。”赵菏轻声说,满是羡慕。

    “也不是所有人都想上京的。”

    曾贤拍拍手,背后有靠山,不愁吃穿,不愁前途,安安心心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放着这样的日子不过,上京做什么?

    要是自己有张因的条件,也肯定会留在书院中,去打造那些机器。看着巨大的机械转动起来的样子,远比读书更有趣。

    只可惜啊,曾贤想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有张因的条件,未来依然模糊。

第17章 桃李繁华心未阑(下)

    “这天越来越热了。”

    方兴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额头不见半点汗水。

    “这听雨小筑真是难得。”游醇带着好奇,上下张望。

    十尺见方的小屋,只摆了一张桌。陈设极为朴素,以夯土为墙,以青砖为地,头顶上能看到未上色的房梁和椽子。没有上漆的桌椅,不见华饰的陈设,唯有两个摆满书的书架,给简陋的小屋增添了几许书香。

    如果只看房内,任谁都很难想象,这是东京城中近两年最有特色一家新店,只有单独的包厢,每天接待客人有定数。即使是预定,通常也要等到七八天后。

    但最难得的是日头火辣辣的时候,屋前却有雨水垂帘,只听着水落声,心中便是一片清凉。

    透过门上的竹帘,可以看见外面的水车一角。竹木水道从远处引来的流水,被水车扬到屋顶,顺着瓦片流淌下来,

    水车无声无息的转动,木斗带起的井水浇在屋顶上,一阵一阵,极有节奏的响着。

    屋顶流水哗哗作响,窗前的水帘打在屋檐前的青石板上,水落石出,有如空谷清音一般。

    方兴轻摇着折扇,听雨小筑,这名字乍听来俗不可耐,只有亲眼看见才知道有多难得。

    春赏花、秋赏月,夏日听雨,冬日观雪,四个院落依时开闭,不管哪个节令,都只有四分之一的地盘接待客人。而且不论那个院落,每间厢房在修造的时候都很注重隐秘性,或是竹篱,或是树墙,或是池畔假山,将包厢遮掩,除非刻意去寻找,否则即使是走出包厢,也很难看到其他客人。

    “好了,先喝酒再看。东西在这儿,也跑不了。”

    方兴放下扇子,邀请许久不见的老友入座。摆在桌上的都是一些清淡的菜肴,连酒水都是清冽的果子酒。

    提起没有花纹的素色瓷壶,给游醇倒酒,方兴笑道:“夏天只有听雨小筑。到了秋天再来,就是望月居了。”

    “望月居是有玻璃屋顶的那个?”

    “节夫你也听说了?”

    “今天在馆里问了一下,便被人拉着说了好半天,颇受人羡慕啊。”

    方兴哈哈笑道:“就是那一个!与宫里的那间新修的温室用了同样的玻璃屋顶。中秋之日,月上晴空,在屋中仰头望月,诗兴什么我是不知道了,不过想着千古以来,唯有今人能享受到这样的乐趣,心里痛快得很呐。”

    游醇笑了笑,没说话。安于逸乐,这时候说,未免不合时宜。但心思太多放在享受上,

    “其实望月居最有意思的还是下雨的时候,能清楚的看到头顶上的雨水,还能安然坐着饮酒,此间乐,古人不知。”方兴举起酒杯。

    游醇举杯应和:“都说今不如古。其实也有古不如今的地方。”

    “因为人心不古嘛。”

    放下酒杯,游醇问道:“最近京中有什么新闻?”

    “征大理算不算?”

    游醇摇了摇头:“听了很多了,可一日朝廷不决定主帅人选,便一日是空谈。”

    “不过报纸上说得挺多。”

    西南方面的主帅人选,还没有诏书出来。朝廷的塘报和外面的报纸,都在连篇累牍的抨击高氏为逆。

    “名不正则言不顺啊。”游醇轻叹了一声。

    朝廷要名分,当然只能这么做。

    其实如果排除掉掌握国政这一条,高智升、高升泰其实可算是大理拨乱反正的忠臣。元丰三年,逆臣杨义贞杀国主段廉义,自立为君,高智升便立段寿辉为国主,命子高升泰杀杨义贞。只要他一日不篡位,一日便是拨乱反正的忠臣。

    不把他们的名声毁了,朝廷可没脸直接派兵上阵。太祖皇帝的卧榻之侧虽好,可玉斧划界都丢一边去了,再借用太祖的原话,说了徒惹人笑。

    “……那大气压铜球实验呢?”

    “是相公在去年九月的《自然》上写的那个实验?”游醇沉吟道,“上京的半路上,已经听说有人验证成功了。”

    “的确是成功了,而且是在国子监的大门前。”

    这是韩冈在自然杂志上提出的,用来验证大气压的存在的实验。横渠书院第一个进行验证,然后一帮好事者在国子监的正门前又重复了一次,

    两个一样大小半球形的黄铜碗,合起来就是一个严丝合缝的铜球,只有一个抽气的小孔。用真空泵抽出铜球中的空气,用了八匹马,都没能将铜球给拉开。

    “当初相公用水银柱确认大气压存在,却还有人不承认。且以国子监中谬论最多,说是若大气压当真存在,小小飞蛾都要背着几倍的重量,怎么活得下来的?还有监生在监中说,自己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自不如农家子能担重担。”

    游醇摇头,这是自己作死,话说得婉转点,日后还能为自己辩护。说得这么明白,不是生生的把自己打包送给人去讨好宰相?

    “我在西京,也听闻人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不做宰辅,不得重荷。”

    方兴笑了起来:“这可还算会说话的。”

    “其实是成了习惯,反而感觉不到了。”

    “节夫这话说得对。现在铜球实验出来了,国子监又丢了一次脸,多来几次也就习惯了。”

    游醇暗暗摇头,国子监是新学巢穴,尽管大部分学生只是为了进士,但死硬的新党成员还是有不少的。在方兴这种韩冈的心腹眼中,便是死敌的老巢了。不过在外人看来,自己也是韩冈的亲党,不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站旁边看热闹。

    “横渠书院现在也越发的厉害了,天下间的书院,当数其第一了。”

    “有太后青目,韩相公照拂,金陵、嵩阳两处如何比得上?”

    金陵书院和嵩阳书院,两家书院政治色彩与横渠书院一样浓厚。王安石致仕后每隔两天就去一趟金陵书院讲学。而嵩阳书院,一直以来就是旧党的巢穴。

    这样一来,横渠书院便与金陵书院、嵩阳书院一起,成为士林中有口皆碑的三大书院。

    相较而言,老字号的白鹿洞、岳麓等书院都没落了。近一些的应天书院,仁宗时改府学,变为应天府书院,之后应天府升南京,又改为南京国子监,在成为官学同时,也同样失去了在学术上的地位。

    游醇从洛阳来,嵩阳书院的情况他很清楚。

    有了横渠书院在前,嵩阳书院早前便献书朝廷,向太后要求得到同样的待遇。而金陵书院,好像也不甘心居于人后。

    “但不是差敇建二字那么简单……”游醇心中不免感慨,嵩阳书院之中,浮躁之气越发得重了。大程、小程两位,也无法强行管束住书院中的学生。

    “差得地方多了。不说别的,钱财上就差得远。”

    方兴意气风发,但游醇不太喜欢书院参杂了铜臭味。

    随口应付了两句,便扭开话题:“说起来,那个真空泵到底是什么?真空好明白,可泵做何解?”

    游醇一直很佩服韩冈。在他看来,韩冈才思无所不包,自然之道在韩冈那里,能牵连万物,无一事可脱。唯独不好古,想着以今胜古,连字都能生造,泵这个字,古来未有,怎么也想不明白。

    “节夫也想不通?……其实都一样。泵与火炮的炮不同,同时是相公生造,炮字易解,可泵字难明。明明是水落石出,也不知为什么成了抽水抽气的机器。却不如火‘炮’说得明白。”

    “还问过相公吗?”

    “哪里敢用这等小事麻烦相公?”方兴摇头,他当年给韩冈做幕僚,只是宾客与知县的距离,而现在却是普通朝臣与宰相的差距,纵有情分,见的次数少了,哪里有时间浪费。想了想,又笑道,“其实还有点让人不明白,为什么火枪还是那个‘枪’,没有改成火旁!”

    游醇还是只能摇头,同样不明白。

    喝了几杯酒,方兴用手指沾了酒,在桌上画了几笔:“说道生造,这个‘砼’,节夫可还知道。”

    “水泥吧。”

    “是水泥弄出来的石头。人工之石,又是诸物混同,所以叫做砼。”

    游醇点头。仝同相通,砼这个字,可算是生造字中起得最好。

    不知从何时开始,水泥渐渐多了起来。原来据说只是江南富人害怕墓墙中的砖石被盗,改用水泥砌墙以代替砖石。可现在。从窑烧出来的水泥、拌合黄沙、石子,浇模凝固后,就成了石头一般坚固的东西。

    “要不是水泥太贵,完全可以直接拿来筑城墙了。”

    “可谁出那份钱呢?”方兴大笑道,“水泥可比黄土贵多了。”

    “筑桥基的话,这笔钱就省不得了。”

    “自然。”

    夯土墙,就是两块夹板中间加黄土,用锤子夯实。而水泥筑墙,同样是几块夹板,然后在中间灌上搅拌后的水泥,凝固后就成型了,比起夯土墙更结实。若是全用水泥筑成城墙,那就是浑然一体,等于是一块巨型的石头。就是火炮,能砸坏夯土和包砖的城墙,但怎么击毁已经成了一整块、厚达数丈的石头墙?

    但水泥的价格太贵,现在的水泥,最大的用处依然是用来刷墙和抹地。还有种用法,就是在墙头上,用水泥黏上一堆碎瓷片,甚至铁钉。而砼,仅仅是用来造桥墩和台基,水泥最大的好处是,遇水反而更容易凝固,石拱桥架在两岸,承接石拱的桥墩、台基,用上水泥最让人放心。

    两人喝着、说着,数年未见的生疏在觥筹交错中渐渐弥合。

    等到月上柳梢,方兴和游醇才踏足屋外。

    出来抬头看见巨大水车,与屋前的水帘,游醇叹道,“当真日新月异啊。”

    “且等十年后再回头看今日,或许亦已变得寻常了。”

    “不消十年,两三年便是一大变了。”

    ……………………

    “我是不是看错了?”

    “应该没有。”

    “但那是韩相公吧?”

    “还有章枢密。”

    “他们进去了?”

    “进去了!”

    宣德楼下,待漏院前,数以百计的朝官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几十群黄蜂聚在一起振翅。

    在王安石离任之后,朝堂上变得十分和平。没有激烈权力斗争,除了争夺进入两府的新席位,有了一些龃龉之外,其他时候,都各自相安。

    新党官员,该擢升的时候,依然擢升,政事堂并未因为他们身份和倾向而进行干预。

    几年下来,新党之中对当初王安石力推吕惠卿,以至于与韩冈决裂便颇有怨言,章惇在新党中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不过东府、西府的两位大佬坐在一起说话的场面,这两年几乎看不见。除非是在内东门小殿或是崇政殿等议事之处,否则两人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交流。

    但今天韩冈和章惇赶在早朝前,一先一后进了待漏院中。让众多朝官跌掉了他们的眼镜。

    不过韩冈和章惇的理由,也不过是早上太过闷热,而宰辅们的待漏院中有冰降温罢了。

    稍稍的寒暄之后,两人一时间没有了话题。厅中静了下来。韩冈安静的喝茶,章惇也同样低头喝着茶水。如果有人此时进来,看见这个场面,传出去,朝中又会是一阵鸡飞狗跳。

    片刻之后,章惇咳嗽了一声,打破了尴尬。

    “听说玉昆你有打算改动科举?”

    韩冈点点头:“是有这个想法。”

    “打算怎么改?”

    “如果是别人问,我会以为是为了家中子弟。子厚兄来问,倒是不会有个误会。不过,子厚兄当真想要知道?”

    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持、章援,下一科就要参加科举了。以他们的才学,一甲二甲虽不容易,三甲还是有希望的。而以章惇的身份,想要事先得到部分考题的内容,同样不是难事,不过章惇的性格,绝不会为了儿子去伸手。

    “是要废三经新义吗?”

    韩冈摇头:“行事勇决上,韩冈比不得家岳,此事得日后再说。”

    “难道是科目有变?”

    “朝令夕改是朝廷大忌,礼部试和殿试已经改过了。至于诸科,条贯早已议定,又何须改?”

    “那又有什么听不得?”

    “是解试!”韩冈道。

    “改成百分制吗?”章惇也是笑着问的。

    “是。”韩冈点头承认。

    “这不算什么。”章惇道。

    礼部试改百分制,这是韩冈的创举。

    也就是说,到了最关键的礼部试时,即便经义部分的错漏较多,也不会刷落考生。只要之后的策论写得好,照样能够得到高分,获得成为进士的机会。

    这就给所有不属于新学的士子一个机会,不去学习新学,也能够成为进士。

    对此,国子监中诟病很多,但不仅仅是其他学派的门徒,就是其他路州的贡生,却大多举双手欢迎。

    比起国子监中长年累月的进行新学的熏陶,地方上的士子,却极度缺乏优秀的老师,很多人对新学的释义一知半解,这让他们很多直接就在经义部分中,便被刷落。若是经义折算成一部分的分数,有信心在策论上将分数追回来的贡生,数量可是不少。

    最关键的一点,百分制后,题目分数比例成了关键,若是经义部分只折算成二十分,而策问部分八十分,学《三经新义》还有什么用,考官的倾向决定一切。若是各占其半,那没说的,经义谁也不敢放下。

    不过韩冈没有这么做,而是采用了六十对三五。经义三十五分,策论六十分,之外还有一个卷面评分,字体和整洁度算五分。新学对此反弹的不是太厉害,而其他学派的士人,也感觉比之前进步一点。

    礼部试和殿试都改过了,再改解试,其实不算什么。

    考试内容和纲目不变,考试办法采取百分制。就算不再局限于进士科三次大考中的某一次,而是从地方的解试开始,也不是什么惊人的消息。自从礼部试和殿试,都采用百分制来评判高下之后,士人们也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只有这一点。”章惇眼神深沉了起来,“那没什么。”

    “下一科解试,我打算在经义和策论之外,再加考一项常识。”

    “什么常识?!”章惇沉声问。

    “《幼学琼林》里的常识。”

第18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上)

    “去把《幼学琼林》拿来。”

    章惇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下人将那一部新出不久的蒙书找来。

    章家下仆没人敢问为什么,幸而章惇的书房中也收藏了,片刻之后,四部十五卷本的《幼学琼林》便放到了章惇的案头前。

    飞快的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章惇皱着眉头将书放了下来。

    《幼学琼林》出自横渠书院,由韩冈加以修订,分为成语故事、诗词歌赋、自然地理、日常医用四部。

    成语故事部,主要就是历史上的小故事,以及一些成语的本源,三皇五帝、夏商周都有一点,还有有关甲骨文的新发现。

    诗词歌赋部,当然不会有艰涩深奥的,而是一些文字简单、脍炙人口的诗词,比如锄禾日当午;鹅鹅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一类的,枯藤老树昏鸦那一首也被选进去了,只是作者为佚名。

    自然地理部,就是气学的拿手好戏,现在的士林,只要看见自然二字,就立刻会联想起气学来。其中有天地自然间的各种尝试,还有十几项简单易行的实验,不仅证明了书中言辞的正确,更能吸引学生对气学的兴趣。

    而日常医用,更是韩冈的特长。从日常清洁,到疾病防治,以及急救,溺水、烧伤、跌打损伤等意外伤害的急救和治疗,都说了一遍。牛痘发现的过程,也写在上面,甚至在文中,自承病毒命名之误,对自己的错误毫不讳言。

    从内容上看,这是一部蒙书。脱离了五经的范畴,文字浅显易懂,内容则是以学以致用为目的,让学生不致成为死读书的措大,不至于在车船中让人‘伸伸脚’。

    但这么一来,想要阻止韩冈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可就难了。

    从书名上可以一眼看出,这是‘幼学’琼林,并非气学的。韩冈要在解试中加考一门常识,题目只会在给小孩子看到《幼学琼林》中选,有多少士子有脸去反对?九岁十岁的幼子尚且能侃侃而谈,寒窗十载的读书人却畏之如虎,徒惹人笑。

    虽说这一次一旦开了头,日后可就不是《幼学琼林》,而很可能是《自然》了。可韩冈现在仅仅是加考一些常识,而且内容又不似经义那般争议不断,有实验为证,根本挑不出错来。实在让人没办法付出巨大的代价去阻止。

    章惇起身,推开门,走到院中。

    夏日夜晚的星空,似乎也不如过去明亮了。而理应横贯天空的星河,则暗淡的几乎看不清了。

    冬日烟雾满城的生活,章惇已经习惯了,但如今就连夏天,只要不刮风,天空中便也仿佛是蒙了一层薄纱。

    京城北郊的钢铁工坊和铁器工坊,即是强国之本,也是京城军民对川贝、枇杷等清咽止咳润肺类药材需求大增的祸源。

    国中每个月产生的钢铁,是十年前一年的产量,而质量更胜一筹。巨大的水锤更是让各色兵器和农具流水一般的生产,据韩冈声称,一旦蒸汽机被发明和投入使用,铁器厂中能够改以蒸汽为动力,蒸汽锤能够更加简单将钢铁打造成型——这不仅仅是韩冈在朝堂上亲口所说,更是《九域游记》里面所描述的未来。

    这就是气学和韩冈带来的变化。管理工坊技术的官员,已经全数成了气学的门徒。韩冈甚至能给那些工匠子弟一个身份,只要他们去学习气学的知识,而不是去学习三经新义。而通过几年的学习和历练,那些工匠子弟的技术甚至超过了他们父兄。

    气学的势力就这么一天天的膨胀,只是在朝堂上,一时还看不出来。

    章惇不在乎新学的颓势和气学的扩张,新学并不是他的心血,自不是他的新学,可看着韩冈如此有耐心的将新党的根基一点点的刨开,作为对手,这实在是一桩很让人气闷的事。

    《自然》中的数理问题,章惇看得头晕脑胀,那些用甲骨文中的生僻字符,充作所谓的代数符号,简直像天书一样让人费解。如果韩冈在进士科中加考天元术……不,就是给出半径,要让人去计算球的体积,不懂得计算公式,有几个人能做出来?

    王安石当年直接从进士科礼部试入手,说动先帝,一举将诗赋改成了经义。

    而韩冈不如王安石那般激进。先从殿试和考试方法着手,再增加诸科内容,一点点的进行改变。即使现在,也没有贸然做出将经义内容由新学改成气学。只是加考,只是百分制,却是坚定一步一步动摇新学的根基,最后,自然是顺利成章的彻底改变。

    章惇望着黯淡的圆月,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当年王安石为什么要与韩冈鱼死网破的理由了。

    ……………………

    “章枢密肯定要跳脚了。”

    韩冈的书房中,冯从义呵呵笑道。

    刚刚抵达京师,便从韩冈嘴里,听到这个有趣的消息。

    韩冈虽只打算先改动一下解试的科目,而且仅仅是加考,冯从义并不觉得韩冈保守。谁都能想到,韩冈这么一步步的对科举下手,现在虽不去与新学争夺官学的身份,但也是迟早的事。才智之士,哪个不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

    “反对也无妨。”韩冈并不在意。

    冯从义点头:“这倒是。到时候讨价还价一番,也不会吃亏。”

    韩冈微微笑了一下,初来乍到的冯从义,还是没太理解他和苏颂掌握了整个政事堂的意义。

    他现在已经是宰相了。行事激进,固然会引来对手的反击,但当他稳重小心的行动,那么反对者的数量也不会太多。只要还没有将床给抽走,大部分人还是愿意继续睡下去,而无视肯定会到来的结局。这是章惇都没办法改变的事。只看摆在桌上的东西就知道了。

    随着韩冈的视线,冯从义的目光也落到了书桌上。

    “这是……”冯从义看着一堆厚厚的卷册,不像是公函的样子。

    “是行卷!”

    “……不会是诗词歌赋吧?”冯从义笑着问道。

    韩冈笑了起来,“没几个人会送错礼物的。”

    冯从义明白的点头,“不过合眼的礼物不多吧。”

    “的确。”韩冈笑容中有了继续无奈。

    古有献文搏名之风,左思献《三都赋》与张华,刘勰以《文心雕龙》进沈约,便是有名的例子。

    至唐时便有了行卷一事。来官宦门第的士人,往往都会带着自己的得意之作投递到高官显贵家的门房中,期盼能得到青睐,由此一举成名,或是名登黄榜,一句‘画眉深浅入时无’,便是行卷之文。

    这个风气,现在也依然存在。不过如今天下士人都知道,想要进苏、韩两位宰相家门,诗词是没有什么用的,最好的行卷只有一种,能发在《自然》上的论文。

    《自然》刊行于世多年,如今通过邮传遍行天下,通讯会员超过一万,而得到会员资格的只有两百不到。通讯会员只有一个铜扣作为标识,当新人订阅全年的期刊时,便会得到一枚。但只有发过论文的成员,才能得到会员的身份,拿到一枚银质的徽章。

    由宫中大匠亲手制造的银质徽章极为精致。圆形的徽章上,代表地球的圆型图案被经纬线分割,正中央嵌入了一枚打磨过的蓝宝石。而通讯会员的铜扣同样是圆形的,经纬线只有纵横三条,也没有镶嵌宝石,完全是翻模铸造出来。

    拥有一枚自然学社的银质徽章,便是叩开宰相家大门的敲门砖,出门扣在襟口上,识者无不称羡。

    可惜能做到这一点的,凤毛麟角。

    “哥哥不用急,以后肯定会渐渐多起来的。”

    “没那么简单。”韩冈摇摇头,“毕竟读书的人还是少。”

    “天下读书人,百万总是有的。”

    “还是太少了。官是百里挑一,进士是千里挑一,可自然学社的成员,却是万里挑一。你说能有多少?”韩冈反问道。

    “乡里读书虽少,可城里就不少了,只要蒙学中用气学的书,以后自然学社的会员肯定会越来越多。”

    韩冈对表弟的敏锐很高兴:“说的也是。不能寄望于如今的士人,只能期盼蒙学中的那些学生,日后能有更好的成就。”

    以大宋的富庶,城里市民阶层人数数量并不少。从比例上不超过两成,可人数上已经达到千万级。在这个世界上,比得上任何一个国家了。

    市民家里的孩子,不用像生长在农村的孩子一样,五六岁就要随着父母下田,或是去打猪草、拾柴,又或给人放牛放羊,主要是去做学徒,或是做些零散杂工,不过那也要九岁、十岁之后。所以顺便上一下蒙学,做一个会写会算的学徒,找到差事要容易不少。

    在韩冈而言,义务教育还有难度,但在城市中提倡幼童皆尽入学,就算只有三年时间,也足够培养出气学的根基来了。

    一直以来,冯从义都是韩冈的代言人,韩冈的一言一行,被冯从义看在眼里,又如何不明白韩冈的目标和手段:

    “如今关西蒙学,皆用横渠蒙书,六岁读《三字经》,七岁学《算术》,八岁九岁就能看《幼学琼林》,有关西百万幼子在,十年之后,气学将无可动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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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