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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中)

    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司马康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耳朵里,还有一阵阵咔哒咔哒的响声。

    “公子!”随行的伴当连忙上前扶住司马康,“没事吧?”

    “没事。”司马康轻轻推开伴当的手,站直了身子,环视周围。

    拉车的十几匹挽马满身是汗,在车厢中的旅客尽数下车之后,便被人赶着从站台旁继续往前,拖着车厢进了前方的一处厂房内,而那座仓房中,又有一列马车驶出,停在了对面的站台上。

    身侧行人川流不息,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也有摇着扇子的书生。有拖儿带女的家庭,也有孤身上路的旅人。站内的役工在下面检查铁轨。几名手臂上套着警察袖标的士兵,手持短棍,在站中来回巡视——这是铁路警察,新成立的厢军。

    人流汹涌,仿佛街市。

    而站台一旁,高高架着巨大的牌子,远近可见——

    东京车站。

    尽管知道脚下就是开封府的土地,可亲眼看到牌子之后,司马康仍忍不住心中的震惊。

    才一天,他就已经从西京洛阳抵达东京开封了。

    从偃师一路坐车到此,上车时是七月初八的卯时初,下车时则是七月初九的辰时中,一天多一点的时间。这速度快得惊人,甚至要超过过去的急脚递——急脚递尽管也是昼夜不歇,可也做不到昼夜同速。

    自洛阳出城,到抵达偃师,就用了司马康一天的时间,而从偃师到开封,七八倍的距离,时间却是完全相同。要不是洛阳到开封的四五百里轨道还未完全贯通,靠近洛阳的几条跨河大桥尚未修好,有轨马车只能从开封走到偃师,可能用时更短。

    洛阳有个好处,就是有关塞险要。这就是为什么太祖皇帝始终想要将,但换成现在要修路,就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了。相形之下,开封无险可守,四塞平野,在如今反倒是一件好事。

    车站内人来人往,一间间商铺也生意兴隆,转过脸去,还能看到几个身穿绿袍的小吏,提着一袋袋的口袋往另一个铺子去,袋子上写了邮包二字,而铺子上方的牌匾则是邮局二字。

    是通过邮车送来的信件,在偃师上车时,司马康也看到了这些邮包。看那些袋子的数量,可知其中的信件是成百上千。

    也就是东京城会如此。司马康想着。

    这世上,会离家远走的人并不多。这个时代,绝大部分人的交往范围不会超过百里,想要给亲友送条消息,只要多走几步路就可以了。有钱的让仆人走,没钱有时间的自己走,没钱没时间的,还可以托人帮忙。

    让传递军情的驿传改送民信,希望从这其中收钱。不说朝廷面上无光,也是一件空耗国力的蠢事,且一旦边境有警,被这些邮件拖累,又怎么将警信传回京城?

    可惜这世上,总是鼠目寸光之辈居于朝堂。

    不过司马康完全没有买东西的心情,更没时间多感慨。

    “公子,下面怎么做,去太医局吗?”伴当问着。

    “这边是戴楼门,出去后租两匹马,我们进城去。”

    司马康说着,主仆二人脚步匆匆的沿着路标向出口走过去。

    车站里面,到处都有路标,出口,入口,公共厕所,急救站,还有写得到处都是的‘严禁逃票’,‘随地解手、罚款一陌’,‘禁止喧闹’,‘禁止嬉戏’,‘小心财物’等告示。

    到底有几人能看得明白这些字?

    司马康冷淡的想着,脚步更快的往出口走去。

    出口处人流慢了下来,上百人拥堵在门前。司马康见状,眉头就皱了起来。

    老练的伴当立刻上前去,推开前面的人群,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有急事,别挡着!”

    司马康就跟在伴当后面,轻松的向前走。已经可以看见门外,从门前向外望出去,远远地能看得见北面新垒了砖石的开封城墙,还有新增筑的炮垒,已经不是司马康记忆中的用夯土铸成的城墙。

    ‘江山在德不在险。外敌当真能打到这里,这些炮垒又有什么用?’

    司马康还记得老父当年听说朝廷又要大耗人工去修京师城墙的时候所说的话,但一声呵斥打断了他的回忆。

    “你们干什么!到后面排队去!”

    守在出口前的吏人指着伴当和司马康,很不高兴的样子。

    “看你的衣装,也是读书人。怎么这巴掌大的字都看不懂?”那吏人呵斥着。

    他旁边的警察用手中的短棍啪啪的打着墙上的字条——请有序排队。

    “出战要查票,你们不排队怎么查?还是说你们想趁乱逃票?”警察的短棍挪向了墙上的另一张标语,“逃票须补票,违者解官。若没买票赶快去补,否则三十大板少不了,该付的票钱也别想逃。”

    伴当当即大怒,尖声叫道:“我家公子乃是官人,尔等岂敢无礼!”

    司马康没有考进士,但他靠了父亲司马光的身份,还是得到了一个荫官。

    “官人?”查票的吏人看了一下司马康的模样,犹疑起来,“官人该坐官车,今天从偃师过来的官车不是这一趟!”

    司马康耐下性子,忍下了这等粗鄙小人的冒犯:“有急事,先买了最早的票。”

    吏人随即指着前面,“官人走错了,这里是平民百姓的出口。官人要出站,请去前面的大门,那边是官人专用的出口,出去后还有官中的车马,直接送去驿站里。”

    警察跟着加了一句,“只要有告身就行。”

    司马康脸色难看了,“出来的匆忙,没带告身。”

    “不是匆忙吧。”小吏冷笑起来,盯着主仆二人空空如也的双手,视线变得锐利起来,“你们的行礼呢?”

    周围的旅客都是大包小包,可司马康主仆却只有一只褡裢,形象太过特别。

    警察用短棍拍打着手心,笑容与旁边的小吏一样的冷冽,“总有一些作奸犯科的,看到出站检查得严密,便把会暴露身份的行囊给丢了。你们不是第一个了!”

    “无礼!我家老爷可是礼部侍郎!”

    警察脸上的冷笑已经变成了狞笑。

    生长在皇城脚下,京城人对官阶高低最为注重。侍郎是本官官阶,能做到这一级,都几乎是宰执了。但他们不知道,这是司马光上交《资治通鉴》后,朝廷给予的赏赐。

    “来人啊。”小吏的喝声与警察嘴里的木笛同时响了起来,“把这两个贼人给我抓起来!”

    七八名警察随即扑向了司马康主仆。

    ……………………

    “两个宰相同编,十年弄不出一部《本草纲目》。这个速度快赶上司马十二了。”

    “想不到玉昆你也听到了。”

    政事堂中,两位宰相正对坐着喝茶聊天,处理了今日的公务,苏颂和韩冈总会设法抽出一点闲空来,聊聊天,或是说一说格物之道的最新发展。

    “怎么可能听不到。”韩冈叹着,“范纯仁前回为《资治通鉴》上书,几乎就是指着鼻子骂了。”

    “这事可不怪老夫。谁让玉昆你的心思都放在《幼学琼林》上?”

    “《本草纲目》为先帝所托,不可不慎。《幼学琼林》就简单多了,都不用动脑,每天修改几笔,只当休息了。”

    “哪里简单了?”苏颂笑着摇头。

    《幼学琼林》属于蒙书一类,提供给小学生阅读。但作为实质上的科普读物,韩冈更希望天下士人都能来读一读。除了解试,日后的铨试,他也不会放过。

    考中进士与诸科后,释褐注官,还要过身言书判一关,正是授职,也还有铨试。这些考试,都可以是逼迫士人去学习自然常识的大好良机。

    韩冈苦心积虑要推重气学,怎么可能有太多的精力放在《本草纲目》上。

    “相公。”一名吏员匆匆奔进厅中,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什么事?”苏颂问道。

    “司马光的儿子因为在站内闹事,给铁路警察收押了!”

    “司马光的儿子?”

    韩冈想了一下,他对此人有些印象,好像是叫做司马康的。但又不是司马光闹事,司马康闹事至于要惊动两位宰相?

    “司马光病重,他是赶来京城求医的,但在出站时被小吏给耽搁了。”

    韩冈和苏颂脸色同时变了,对视了一眼,苏颂问道,“为何不报请河南府发急报?司马君实就这么一个儿子吧?”

    “大概是来不及。”韩冈道:“过去有马递,自己上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如今可是有铁路了。”

    两天之内抵达京城,顺利的话,再有两天便能回去。而通过官府转呈,则时日久长,说不定消息还没送到,人就已经不在了。

    “洛阳的医院,也有御医主持。”苏颂皱着眉,难道司马光已经快要不行了吗?

    “想来,总是觉得他们比不上京师太医局里的医官。”

    韩冈冷声道,在后世,病人和家属肯定也是更相信大医院而不是社区里的小医院。但管理西京医学院的医官,也都是太医局中顶尖的名医。他们治不了,京里的医生也同样治不了。

    “这也没办法。”苏颂叹着,“人之常情。”

    “去放他出来吧。子容兄,你……”

    韩冈回头去跟苏颂说话,苏颂已经站起身来,

    “我这就去见太后。玉昆,你去安排御医去洛阳。”

    苏颂随即起身远去,只留下了几声叹息声。

第18章 霁月虚明自知寒(下)

    司马光重病,其子司马康来京城求医,不想才抵达京城便被抓进了衙门里。

    这件事说起来有几分好笑,由于轨道新修,因为不懂规矩而被抓进衙门里的本地人、外地人都不少,官员也不止一个。如果司马康坐官车抵京,那什么问题都不会有。

    官人总是能得到更多的优待,上车下车,都会有专人引导,从不同的地方上下车,根本不会闹出今天的这场误会。可惜司马康心忧司马光的病情,并没有乘坐每天只有一班的专用官车,而是坐了最早一班车。

    但这件事闹到了官府里,证明了司马康的身份,除了留下一个笑话之外,也就到此为止。

    苏颂请动太后下了派遣良医的口谕,韩冈也命人从太医局选了两名高品的翰林医官,当天午后就让他们去了洛阳。

    在韩冈看来,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苏颂与司马光有交情,故而求到太后那边,而韩冈与司马光可是没什么瓜葛,甚至就见过两次面,其中一次还是在文德殿上,韩冈让人为他找了两位御医,尽一尽人事便算了事。

    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当做闲聊的话题同妻妾提起,周南便冷笑道,“也亏他想要朝廷赐医!”

    周南对朝中大臣一向不客气,尤其是跟韩冈过不去的。就算司马光重病垂危,也没半点关切,倒是先想到朝廷赐医上。

    “朝廷赐医怎么了?”云娘不解的问道。

    韩冈道:“苏子容是好心。而且医官是官,岂能擅离职守?”

    王旖也说道:“朝廷赐医不是好事,只会乱花钱。真要救人,直接请医生过来就好。”

    云娘圆睁着眼睛,一幅不明所以的样子。

    韩冈笑了起来,都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却还存留着少女时的天真,像现在这样的歪着头、眨起眼,就让他想起刚苏醒时那段相依为命的日子。

    “太后下诏赐医,医官要向太后交代,病家延医,医官是向病家交代,云娘你说哪种情况医官会用心治?”

    大臣生病,天子惯常是赐药,下诏派遣御医上门治病的情况并不多见。平常御医给朝臣治病,都是病家主动上门去请。若是天子下诏赐医,宰辅们还好,下面的朝臣可就要叫苦不迭。

    但凡朝臣重病,第一怕的就是天子遣医。御医受命之后,为了讨好天子,只会往贵里开药,到时候万贯家财能有一半留下就是好的了。第二怕天子遣人治丧。一旦丧礼落到了朝廷派来的礼官手中,也不会帮着节省,剩下的一半财产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钱财并不是大事,但轮到天子赐医的时候,多半就已经不治了,根本就救不回来,徒耗家财,可事后还要一本正经的叩谢天恩。落到哪家的头上,哪家不会是满腹苦水?

    一番解释,云娘终于明白过来。

    她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啊。官家的赏赐,不全是好事呢。”

    “当然。”韩冈笑了起来,“莫说天子所赐,就是上天所赐,顺风、甘霖之外,却也有水旱蝗汤。”

    “汤?熟水?”严素心纳闷的问道。

    “不是,说差了。”韩冈摇头,跳过这个不好解释的口误,“上天与人万物,也是有好有坏,天子所赐,怎么可能都是好事呢?”

    “怎么官人不拦着?”韩云娘又问道。

    韩冈道:“先不说当时没想那么多,事后想起来,总不能让太后将口谕再撤回。”

    “而且前面官人也说了,司马侍郎远在洛阳,东京的医官不得调令,也不方便擅离职守。”王旖解释道,“而且太后对司马侍郎没有好感,这是人所共知。没有太后亲口下诏,去洛阳不一定会用心救治。苏相公是好心,希望被调去的医官能够尽最大可能的去治病救人。”

    “何况把做人情的好事留给君上去做,这是忠臣该做的。”

    韩冈笑着道。但他的话里完全听不出真心,甚至还有些许讽刺味道。

    王旖眉头微皱,丈夫偶尔语出不逊,她其实已经习惯了,只要韩冈不在外面说就行了。但韩冈在整件事上的态度,却让她觉得不太合适:“官人是不是对司马君实还有怨恨?”

    “司马侍郎应是怨恨为夫,但为夫为何要怨恨于他?”韩冈反问道,他与司马光只打过一次交道,吃亏的不是他,与旧党打过很多交道,吃亏的也从来不是他。

    “嗯……”韩冈摸着下巴沉吟了一下,“要说旧怨,的确有一条可以算……《资治通鉴》交上来太早了,这让为夫和苏子容很不好做啊……”

    王旖狠狠的瞪了韩冈一眼,都宰相了,依然不正经。

    韩冈笑了一笑,又提起了其他话题。

    在韩冈看来,这件事仅可供闺阁闲聊,但是余波却在不经意间开始泛滥起来。

    次日韩冈案头上,便摆了一份弹章的副本。

    弹劾的目标便是昨日误捉了司马康的铁路交通局。

    弹章上面别说司马光,就是司马二字都没有提。只是在说东京车站的官吏以权谋私,妄捕良善,给贿赂便放行,若不给好处便关押起来,更进一步说铁路交通局管理混乱,上下皆是汲汲营私之徒。

    交通二字,本是交相通达、交往、甚至还有勾结之意。赋予其运输新意,是韩冈的主意。整个衙门上下都是韩冈的党羽,这篇弹章想跟谁过不去,不用想就知道。

    铁路交通局的品级虽不高,只是中书门下下辖的一个二级衙门,与火器局地位相当,但其重要性,没有人看不明白。只可惜给韩冈布置得水泼不进,这回有机会,有心人当然不会放过。

    但这个弹章,韩冈完全没放在心上,只要车站每天的净利润还能保持在两百贯上下,只要这笔利润还能不断增加,只要还没捅下大篓子,一百本弹章都没用。

    只是来自于铁路交通监内部的报告,让韩冈心头火起。

    “那个小吏被抓起来了?好么……”韩冈将公函丢到了桌上,脸上不见喜愠,问身前的宗泽,“汝霖,你怎么看?”

    “孝景皇帝被阻于细柳营外,未闻处罚了守门的士卒。”宗泽立刻道:“规矩就是规矩,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是依照规矩行事,如何要治罪?司马侍郎虽有他处不是,但人品毋庸置疑,岂会因己病而迁怒于小人?”

    司马康为父求医,不辞跋涉,这是至孝没错,此举中途却被人干扰,并非他人有意作祟,而是他准备不周,怎么能够怪罪车站里的小吏?

    韩冈点头,“车站人流汇集,龙蛇混杂。不以峻法约束,迟早变成祸乱之源。司马康若是准备充分一点,岂会有昨日的事?”

    东京车站建成才一年多,抓住的扒手就有上百个,全都被送去了西域。而逃票的旅客,也同样抓了不少,只是还不至于将他们也给流放,只是要补票。若是不肯及时补票,也会被拉去打上十几棍,然后让他们做工还债。

    虽然说车站内的律法苛刻了一点,可韩冈还是坚持如此。那些敢于破坏铁路,盗窃铁轨、枕木的贼人,以破坏御道的名义,杀了都有数百了,然后是全家流放。

    ——严刑峻法,才是保证交通顺畅的关键。

    这座车站位于城南,向西的一条线通往洛阳,向南则是直通泗州。往东的要跨过的河流不少,向北更是黄河,但这两个方向上,日后肯定还是要修铁路。待到东南西北的铁路汇聚于京师,可想而知东京车站到底会有多少人流量。如果现在不管严一点,到时候,就不知会有多乱了。

    “不过……”宗泽沉声,“这一次是有心人想浑水摸鱼,并不是要剔司马侍郎打抱不平。”

    “这是当然的。”

    韩冈点头,期待着宗泽接下来的分析。但宗泽就没下文了,好像提醒了韩冈一句,已经还了人情。

    韩冈心中苦笑,他知道宗泽的性格,不喜欢朝堂上狗咬狗一般的党争,能多说一句,足见人情了。可宗泽这个性格,若不是遇到国家危难的时候,一辈子都出不了头。

    但这点小事,韩冈也不会很在意。

    聊了几句公事,挥手示意宗泽出去,看着桌上的弹章和公函,韩冈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司马光是旧党标志性的人物,所谓赤帜。不管对他的感觉如何,若苛待朝廷重臣,免不了让其他文官有兔死狐悲之叹。所以对某些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机会。

    现在既然看到弹章了,这件事的性质,就已经变了。

    富弼三年前去世,司马光病中垂死,文彦博更是苟延残喘,旧党的核心层几乎凋零殆尽。剩下的一些人,如范纯仁、吕大防,颇有些名气,却是连朝堂也进不了。

    旧党怨气深重那是有理由的,他们想要一个发泄的机会,已经想了很久。而新党因为地位骤降,同样是怨气深重。,旧日旧党能为了跟新党过不去而支持自己,现在因为新党同样无缘政事堂,旧党把新党当做可以联手的对象,也不足为奇。

    节操这东西,向来不存在政客心中。

第19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上)

    写着偃师县三字的石碑在车窗外一晃而过,马车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公子,到偃师了。”

    不用伴当多话,司马康早在两个时辰前就收拾好了,忧心如焚的等着马车抵达终点站。

    车刚停稳,车门才被拉开,他便突地一下跳下了车。

    正准备拉开车门的车站工人吓了一跳,还在车厢中的陈易简、孙奇对视一眼,一同摇头苦笑。

    还在车上的时候,司马康就一幅火烧火燎的表情。每次列车在沿途车站停下来的时候,他都不耐烦的捶着车厢内壁,就连夜间也是如此。

    这样性急的病家他们过去见了不少,非是至亲不会如此,以司马康的情况,绝对算得上是至孝。只是万一不治,也肯定是最不好说话的。

    陈易简拉着孙奇,小心翼翼的从车上下来。

    司马康站在旁边,眉头紧锁,想催促,又强自忍下。

    陈易简和孙奇都看在眼里,被司马康满是血丝的双眼盯着,心中忍不住暗暗叫苦。赶急赶忙的下车,都能不耐烦,恐怕自己耽搁半步,都会被记恨上。

    还没等两人站定,司马康便上前来,先行了一礼,然后就说道:“两位大夫……”

    “衙内。”陈易简抬起右手,“救人如救火,不用多耽搁了,我们还是边走边说。”

    明知司马康会说什么,陈易简也乖觉,直接提起腰囊说要走,堵住了司马康的嘴。

    如今的翰林医官有了具体的职阶,在医学院中有住院医师、主治医师和主任医师之分,在太医局中,则相应的有着和安、安济等大夫的级别。

    两位顶级的御医,还有匆匆跟在后面负责拎着大件的医学生,便与司马康主仆一起匆匆忙忙的往车站外走去。

    偃师的车站远没有东京车站的规模,官民之别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

    与一帮主要是商人模样的旅客前后出了车站,就见门前停了一排马车,正对门的一辆,与其他一个模子出来的载客大车完全不同,装饰精美,质地精良,外形也是尽善尽美,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私车。

    这辆马车前,一名锦服老者和车夫看起来已经等候多时,额头上尽是汗水。可看到司马康一行,老者的眼睛就亮了起来,急忙走来,迎面一礼,问道:“可是司马侍郎家的衙内?”

    这位老人,司马康只觉得眼熟。应声点了点头,打量了一下,尽管上下皆是丝罗而制,但装束还是仆佣模样。

    老者又行了一礼:“小人文砚,是在文老相公府上听候使唤,今日奉老相公命,特来迎接衙内。”

    “啊。”老者自报家门后,司马康就想了起来,“是文管家,”

    老者点头应是,转头对上两名医生,“两位是京里来的太医吧,还请一并上车。车里也坐得下,行李可以放在车厢上。”

    “可是……”孙奇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学生。

    “太医不用担心。小人已经安排好了,贵属可以坐官车随后赶来。”

    文砚指了一下后面,在他的马车后,还有一辆马车。虽然与前面的大车没有太大区别,可车厢上的印记是官府,与其他车辆迥异。

    陈易简和孙奇暗暗一声赞,面面俱到,不愧是文彦博家的管家。

    只是司马康上京请医生,这文彦博家的管家半道上来接人,这里面可就让人不禁要往坏处去想了。

    司马康也正是如此,“文管家……老相公,是否……是否寒家……家严……”

    他面色陡然间变得惨白,说话也混乱了起来。

    “衙内莫急,小的只是奉老相公之命过来迎接衙内,仓促离城,侍郎的病情如何并不知晓。”

    陈易简与孙奇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明会于心。

    这位来接人的文府管家,在提到重病的司马光的时候,甚至没有说半句宽慰的话,如不是当真危急,至少也应该给司马康一点安慰。现在这样,等于是让司马康先做好心理准备了

    司马康一时间摇摇欲坠,眼看这就要晕倒,文砚连忙上前搀扶,然后让那位体格粗壮的车夫扶着他上车去。

    陈易简和孙奇也匆忙跟在后面,上车的时候,孙奇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赶夜路没关系吗?”

    看这位老者的模样,肯定是不会在驿馆里耽搁时间。但要是夜间还在路上奔行,一个坑就能要了全车上下所有人的命。

    “太医放心,这辆车整个车的底盘都是将作监出产,之后也是名匠打造,颠簸都很少。偃师通洛阳的官道去年也都重新整修过了,走夜路不用担心。”

    孙奇半信半疑,但他还是上了车,他区区一个翰林医官,没能耐为了一点风险,不理会文与司马两家的邀请。

    一夜的路上颠簸,司马康终于回到了洛阳城。然后更是没有耽搁,直接就前往司马光在城中的居所。

    司马康依然是第一个跳下马车,两位医师同样跟在身后。他们的仆人还远远的落在后面。正如文砚所说,这辆车,的确不怕走夜路,在车夫的控制下,车行得很是平稳,没有出一点差错,颠簸也只比在轨道上行驶的列车稍多一点。

    但连个两天的车马劳顿,甚至连睡觉都还在行车,这样的日子,仅仅两天,就让陈易简和孙奇他们两个都大伤元气。

    跟着司马康的身后,走进司马光的宅邸,却看见正厅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扶着拐杖,静静的等着。

    看文砚上前向那老人行礼、回话,陈易简和孙奇立刻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论礼数,老夫现在是不该来的。”文彦博拄着拐杖,连腰也不弯,慢条斯理的说话,却让人喘不过气来,“但想想这些年,志同道合的知交,各自七零八落,死的死,退的退,归乡的归乡,就剩这么一两个与老夫一样的死心眼了,却又不能不来。”

    司马康呆呆的站在文彦博身前,整个人的都没有了反应。

    “先进去吧。”文彦博一声喟叹,示意身后仆人将司马康带进去,见见司马光。

    “可惜了司马公休的一片纯孝。”

    当两名医官也跟着进去之后,文彦博的身后传来一声感叹。

    “与叔,孝心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他做了,我们也看到了。心性是没话说的。至于孝行,虽然没有完满,但也是一等一了。”

    “相公说过的是。”

    有文彦博在,厅中的其他人,都被忽视掉了。巨大的存在感,让其他人立刻成了视线不到之处的龙套。吕大临并有可以隐藏自己,但司马康三人,仍是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司马君实……”文彦博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屈起了一只手指,“富彦国这十几年都对王安石堵了一口气,可临走之前,还是跟王安石的女婿结了亲。韩稚圭家的老六,又被苏颂提议,做了天子家的娇客。我这个老贼还……”

    文彦博没事自己骂自己,吕大临听得坐不住,叫道:“老相公……”

    老而不死是为贼,文彦博知道,不知有多少人这么骂他,想避也避不了。

    文彦博哈哈笑道:“老贼什么的,有人想要还要不了。老夫精神还好,准备活到一百岁。只要能活到百岁,”

    真宗时以文学知名的杨亿当年三旬便入翰林学士院中,另外两名同僚年老,所以杨亿每每以某老来戏谑。有一人反击道:“且待将来,以此‘老’与君”。另一人却道,“不要给”。而杨亿果然就没能活到五十。

    “以老相公的身子骨,百岁不为难事。”

    “谢与叔吉言了。”文彦博笑了笑,又道:“令兄吕微仲当世贤才,若在先帝时,早入朝辅佐天子了。可惜如今……”

    吕大临面沉如水,没有搭腔。文彦博也不以为意,“有件事,要拜托你走一趟,”

    “是去金陵吗?”吕大临平静的问道。文彦博最近想做什么,并不是什么秘密。

    “见王安石作甚?”文彦博眉毛都挑起来了,“去见吕惠卿那厮啊!”

    “吕惠卿?!”

    “王安石说不通的,吕惠卿却不一样。”文彦博悠悠然说道,“看着章惇久居西府,他的眼睛早该红了。”

    ……………………

    司马光病逝。

    这个消息,没用太久便传到了京城。

    去洛阳的两位太医并没派上用场。

    不过京师、在朝中,司马光早在当年先帝发病、太后初垂帘时便已经死了。

    但在不少弹章中,司马光这个名字还是使用着。

    朝堂中的有些声音,认为是车站中延误,让司马光没等到太医局的医官。

    章惇丢下一份的弹章的副本,冷笑着,从小事开始,向上一直追究到韩冈身上,这是某些人的如意算盘。只要韩冈想要保住整个铁路交通局,他就别想脱身。

    可是,章惇没打算掺合进去。

    四天中往返洛阳与京师,这个速度在五年前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铁路,哪里会有这样的速度?车站中最多多耽搁了一个时辰,而铁路节省的时间,又是多少。

    最重要的,是太后不喜欢司马光。

第19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中)

    “首鼠两端……”

    “章惇本与韩冈沆瀣一气,岂能依靠……”

    “父子皆无士行……”

    “不是其暗通韩冈,楚公当年如何会被迫出外……”

    章惇边说边笑,龚原却是冷汗涔涔。

    现任枢密使那挂在嘴角的淡淡笑容,在他的眼里,比暴怒时还要恐怖。

    背着章惇,他可以和台谏中的同僚一起大放厥词,可当着章惇的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龚原甚至希望章惇大发雷霆,而不是现在的笑语盈盈。

    他一向自觉胆大,并不畏于权势,只是章惇现在的表情实在太瘆人,让龚原不寒而栗。

    章惇也终于收敛了只挂在脸皮上的瘆人笑意,眼神却变得更为狠厉,“惇本俗吏,居西府多年而无所建树,不得人心也不足为奇。可家父无辜,年已八旬,却还要受不肖子连累。”

    龚原汗如雨下,无言以对。

    御史台中几个人在一起骂章惇胆怯,以至于贻误良机,掉过头来,章惇却把那些话一个字不差的说出来。

    不用想,这几个人中间,肯定有人向章惇通风报信了。

    可急切之中,龚原想不出到底是哪一个……也许不只一个。

    龚原只觉得自己背后又黏又湿,越来越难受了。

    不但前面有敌人,背后也有敌人。早知道在御史台中做得如此憋屈,还不如留在国子监里。可惜自己在当年的太学案中吃了大苦头,尽管三舍法有自己的一份汗马功劳,但再想回去,也不方便了。

    章惇看见龚原脸色发青,倒也不再逼他了。

    这一群人,是靠了自己才能在御史台中站稳脚跟,可他们不思图报,反而在背后议论。这样下去,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上表弹劾自己,以示身为御史的忠直。

    这样的人,还能留吗?

    当然,章惇并不打算将自己在台谏中的布置一扫而空,有的人是不能留,有的人还是可以再看看。

    “你们啊……是利令智昏!真当韩玉昆不敢赶你们出去?”

    龚原与王安石关系很好,当年变法,三舍法多得其力,在国子监生中很有地位。章惇觉得他还可以挽救一下。

    章惇松了口,龚原却不服气的低声说了一句:“纵使宰相也不能随心所欲驱逐台谏!”

    “如果要太后决定谁去谁留,太后会留你们吗?”

    龚原呐呐难言,太后的态度谁都明白。

    章惇冷淡的看了龚原一眼。这样的人,只知道添乱,且不是给对手,而是自己人。

    “知道韩玉昆为什么当初不阻止你们进入御史台?……是因为你们坏不了事!”

    “韩相公权势煊赫,我等无力拮抗,可枢密身居西府多年,又何必惧他?”

    “我为什么要从尔等所愿,与韩冈为敌?!把韩冈赶走之后,靠你们帮忙,能把国事处理得比他更好?”

    章惇当然想进政事堂,但他不希望自己进去之后,天天与人打嘴仗。

    “我等虽不如韩相公多才多艺,可枢密若能进东府,岂会输给他?”

    “工役、财计、军器,这些事我远不如韩冈。人贵自知,正是有自知之明,我才能在京城留到今日。”章惇微微冷笑,“深甫,你向来实诚,这挑拨的事情,你做不来的。”

    龚原的脸一下胀红了,他方才说话的时候,的确带了挑拨离间的想法,挑动章惇的心思,“可韩冈当政以来,便大兴工役,劳师动众,年年不绝,地方上早已是民怨沸腾!”

    “年年兴修工役,却不见百姓揭竿而起。”“你们搜集的那些东西,烧掉都嫌要扫灰,什么用都没有!你好好想想吧,为什么韩玉昆将铁路定为御道?!”

    “铁路的收益并不是全数归于国库,而是有一半进的是太后的钱袋子。这天大的好处,放在变法时,不知要敲锣打鼓说上多少遍,可韩三提过几次?”

    铁路轨道是朝廷建的,所以运输收费也归入国库,不过其所收取的商税税入则直接送进内库之中。不管之后政事堂会不会拿着国债债券,从内库将钱给挖出来,太后那边是实打实的看见钱入账的。

    可是韩冈在呈与太后的一系列有关铁路轨道的奏章中,只有不到四分之一,提到了财税收入。提及保证纲粮稳定运输,占了三分之二,而军事用途,几乎每一份相关奏章中都有提及。

    在韩冈的议论中,铁路轨道赚钱只是次要,仅仅是贴补一部分修筑铁路的之处。真正作用,是要在七八天内,将上万大军连人带装备送到千里之外。旬月之内,百万石纲粮从江南运入京城。

    这是铁路的真正用途。既然大宋此前能年复一年的疏浚被黄河泥沙淤积抬高的汴水,能花费国库收入的六成来供给军用,那么修造铁路,保证京城的安稳,让国境上的守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援军,动员千万民夫,花费百万钱粮,都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而且在韩冈直接控制之下,几条铁路同时铺设,动用的民夫成千上万,却也并没有造成士民沸腾的局面,一切都顺利的进行中。这不是三五人搜集几份材料,就能扳回来的局面。

    干线铁路的顺利,使得从东京城通往各县的支线道路早早的就进入了筹划阶段。由于京城的地皮极贵,经过的土地,田主也是成百上千,所以路线还在扯皮。但经过朝堂上的几次会商,决定允许田主购买股票,成为股东,以股权交换地权。

    经此一变,京师的世家大族更是群起云涌,也许要经常会被军事占用的铁路轨道干线是个赔钱货,可联通京师的支线,想也知道,肯定是大赚特赚。不说他事,只是朝廷允许铁路沿途站点上可以自行设立墟市,就知道其中有多少油水了。

    控制了如今最大的一块肥肉,韩冈正是如日中天,想动摇韩冈的地位,绝不是在现在。而章惇也不会糊涂到与现在的韩冈为敌,所以当他发现下面的人有所异动,才分外不能容忍。

    还好,相比起其他几个人,龚原坏不了事,留他一个,也能搪塞一下。

    章惇瞥了一下眼前的中年男子。

    龚原此刻半是羞怒,半是迷茫,对章惇的话也没有回应。如果是辩解经义,他能滔滔不绝,半日不歇,可说到朝事政事,可就只能算是一个庸才了。

    还是留着他吧。章惇进一步坚定了想法。

    无伤大雅,无害于国,更确切一点,就是韩冈曾经说过的人畜无害了。不留他,难道留与自己同名的安处厚吗?

    点汤送客,章惇在空无他人的厅中,只想叹气。

    这些人,看着廷推在即,便一个劲的想要兴风作浪,也不看看局面。

    政事堂只有两名宰相,已经必须增加人手。之前两次廷推无果,这一回,不会再拖下去了。

    按照与韩冈、苏颂的商议,这一回是四选二,但最终的结果还是看太后。廷推的前四名可以送到太后的面前。太后可以在其中选两个,但也可以只选一个,或是一个都不选。

    这两个名额之中,韩冈是肯定想要一个自己人来占据。

    苏颂六十多了,不过身体好,又会保养,看他的样子,应当不会比富弼活得短。富弼八旬才去世,而文彦博也八十多了,还活得开开心心,这两人都是朝中让人羡慕的老寿星。

    不过即便苏颂能活到八十多,他在朝堂中的时间也不多了。

    朝中公认的致仕年龄是七十,也有律条规定,但也不是那么死板,一般来说能活到七十的不多,七十岁还没病没灾的更少,退与不退只看有没有人说。

    当年曾公亮年过七旬仍留居东府,就是被一句‘老凤池畔蹲不去,饿乌台前噤无声’给骂走的。苏颂如果过了七十岁还不恋栈不去,自然会有人写新诗送他。

    高处不胜寒啊。

    现在的情况,苏颂一去,韩冈便是要独木擎天。本已是困难重重,日后将更加困难。他根基不厚,这是没办法的事,先天不足。像他这样父祖皆是庶民,靠着自身的努力跃过龙门的官员,想要独树一帜,自成一派,本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一件事。

    不是韩绛、韩琦这样的世家子,想要在朝堂上长久立足,有所作为,就必须厚植根基。王安石是官宦世家,可他的父亲也不过是个中层,普通进士,所以根基不深,只能靠学术来聚集人才。

    韩冈也是一样,不过他的儿子多,等他开始与人联姻之后,韩家的地位就能在朝堂上稳固起来了。

    但这是缓不济急,韩冈目前重用的都是愿意跟着他做事的人。

    黄裳依然在西南,李承之留在河北,改知大名府,署理河北防务。游师雄留京数载,也该出外了。他们都不可能被韩冈选上。而在铁路轨道营造上涉足甚多的沈括,必然是韩冈力推的人选。

    如果有人这时候想从铁路上下手,韩冈绝不会容忍,那时候,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朝堂肯定有得乱了。

    作为新党如今在朝中的领导者,章惇绝不愿意看到那一幕。

    ………………

    “相公可还看过了司马光的遗表?”

    内东门小殿中,向太后向韩冈问道。

    “回陛下,臣已经看过了。”

    “相公觉得如何?”

    “其中多有激愤之言。”太后语气愤愤然,可韩冈心平气和,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没精力跟死人怄气,“人若挟怨,观人观物便难以公正。至于其说变法误国误民,臣等朋比为奸,陛下只看二十年前和如今的区别,就知道是否是事实。”

    “但司马光临死都不忘上表污蔑,给侍中衔,是不是太高了?”

    “如今司马光既已无害于国,就不宜太过苛责了。”

    相对于司马光在洛阳一待十几年的悲剧,他死后的封赠可谓是备极哀荣。韩冈和苏颂商议过后,在太常礼院拟定的规格上,又加了一级。

    朝廷给予司马光的追赠,远远超过了他应有的地位。作为司马光的嫡子,司马康也特旨加官一级。

    都已经死了,给他多少好处都没关系,坏不了事了。至于会不会让人误会有什么政治意味,韩冈也并不在意。

    “就依相公。”

    向太后看起来还有些不快。不过给韩冈劝了一下,也没有多坚持。

    就像韩冈说的,已经没法儿再败坏国事了,只冲《资治通鉴》,给个侍中也不算过当。

    劝说了几句,韩冈见太后无他事吩咐,便告辞退下。

    出来之后,韩冈心中犹有几分疑惑。

    这几年,向太后处置朝政早已得心应手,今天找韩冈来说司马光的追赠,韩冈并不觉得她是被司马光的遗表给气的。只是把事情想复杂了,又不像是太后的性格,一时间,不容易想明白。

    韩冈想得很开,想不明白就不去多想,太后迟早要说明的。

    五年之期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当初制定的目标,现在正在逐一实现中。

    户数和丁口稳定的增长,税赋也在稳定的增长,轨道的运输费用还没有到收入的时候,但冲抵日常开支,也不至于亏本。而修造轨道的支出,并没有超过朝廷的承受能力,在铸币局的运作下,朝廷的铸币数量大增,物价却保持稳定。只要工业品和粮食都保持相应增长,国家就能保证稳定的发展。

    来自岭南的纲粮现在占了每年收入京师的纲粮的五分之一,而供给民间的粮食则更多。其地位重要已经不下于江南任何一路。

    所以韩冈一直最看重的交通线,并不是铁路轨道,而是来自岭南的海运路线。同时对辽的前期战略,海战也占了很重要的一部分。在军事准备中,海军也是重中之重。

    海军建设与轨道一样,这都是要砸钱的生意,韩冈是用自己的威望来推行此事。

    而想要维持现有的政策不加变动,必须要有一个有见识的政府,两府中的新人人选,也必须加以考量。

    想到这里,韩冈心中又是一动。

    太后方才专为司马光找自己过来,是不是有所暗指?

第19章 登朝惟愿博轩冕(下)

    李诫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坐在宽敞的车厢中,钢铁制成的车轮不断咔哒咔哒的响着。

    由于钢铁质地的轨道,会随着四季季节的变化,而改变长度,这使得一条条铁轨之间,都必须保持一定的长度,以防在夏日艳阳照射下,两条铁轨相互挤压,最后让轨道变形。

    重复而单调的声响,不停地敲打着双耳,但只要习惯之后,便会不知不觉的忘掉这样的响声。

    可铁轨却很容易在这样的撞击中损坏,在过去,经常是一段轨道的两端被碾压出裂痕甚至破损的缺口,使得方城山的铁路不停地换铁轨。幸好如今钢铁的质量越来越好了,铁轨的质地也越发的坚硬,铁路的维修费用这才降了下来。

    睁眼望着窗外,窗帘已经被拉起,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一座房屋便映入眼帘。但下一刻,又刷的一下,离开了视野,被远远的抛到脑后。

    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地变换,从房屋到田地,从田地到道路,一座座的房舍,一株株树木,从窗前接连不断的闪过。

    当看见一座如彩虹一般拱起的桥梁自车顶上跨过,李诫心中一动。这是汴水京畿段最常见的虹桥,现在跨越铁路,也依然使用虹桥。

    睡在车上,只能感受到轻微的摇晃,李诫也睡得很沉,不知不觉间,就已经进入了开封地界。

    舒展了一下腰身,李诫看向对面的窗口。

    对面窗外,高耸的堤坝连绵不绝,灰土黄的颜色,一直遮挡着视野。

    从李诫自泗州上车开始,一路上,车辆前进方向右侧的窗口。一直便是黄土累积而起的大堤。几百里了,也不见发生半点变化。

    这就是京泗铁路。

    耗用了以百万贯来计算的金钱,以百万计的钢铁和木材,难及计算的人力,沿途诸州各县全力动员,历经四载方才修成。同时这也是在建的三条干线中,第一条全线贯通的铁路。

    刚刚建成不久的京泗铁路,沿途市镇百余,车站总共二十三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凝聚着李诫的心血。

    开通后的第一次行车,李诫便从泗州上车,准备一路抵达京师。

    京泗铁路全长近八百五十里,完全沿着汴河修造,自始至终与河道平行的这条铁路轨道,将是皇宋未来的命脉,按照韩冈曾经使用过的医学上的比喻,就是连接心脏的主动脉,一旦有失,便是性命堪忧,神仙难救。

    这样的比喻并不为过。

    在襄汉漕运尚未打通,京泗铁路更不见踪影的一百多年里,若是没有汴水上的纲运,将南方的粮食不断运送到拥有百万军民的京师,皇宋的都城,根本无法支撑下来。整整一百万张嘴,不是一年两熟、亩产三五石的江南美田,如何养得起?

    那时候,皇宋只有这么一条主动脉,所以举国上下都对汴水战战兢兢,每年都要差人去整修汴水沿途的堤坝和水闸。而且为了维持纲运通道的稳定,汴水两岸常年配备一支厢军,专门用来清理河道中淤积的泥沙,同时检查大坝是否损坏,投入的资金都是一个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而这样的投入,并没有改变汴水逐年升高的势头,更让朝廷不得不年复一年的投入更多的资金去保证汴水畅通,以及堤防无损。

    如今汴水已经与黄河一样,河床不断抬高,大堤也一年年的增长,也让人越来越担心汴水会不会哪一天彻底淤塞起来。但这依然京师上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幸而如今有了铁路轨道。

    先是襄汉漕渠,因为有了方城山轨道而得以畅通,如今又有了贯通淮泗和京师的京泗铁路。

    这就相当于在一条主动脉之外,又增加了两条主动脉。这样一来,即便是汴水断流,也照样不会影响到东京军民的生计,大宋朝廷也能够始终保持稳定。

    按照最近修改的设计,日后来自南方的货物和旅客,都将会通过京泗铁路来运输。至于汴河,则只负责输送纲粮和一些大宗又不需要赶时间的南方货物。

    在李诫看来,在京泗铁路开通之后,即使是中断了汴水的航运,只要能够及时调整,将朝廷过去灌注在汴水上的心力放一半到京泗铁路上,南北纲运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

    不过上面的宰辅们都觉得,还是将铁路和运河都拿在手里更安心一点。铁路可以用来赚钱,而汴水的运力,则就是维持京师的安稳。

    也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不会让那些水耗子们得意。李诫知道,自从掌控纲运最为得力的薛向因大逆案而被发配南疆,继而殒身于彼,汴水上纲运便成了贪官污吏嘴下的肥肉,这几年抓出的水耗子一窝接着一窝,但不论朝廷杀了多少人,还是灭不尽人心的贪婪。

    不过李诫有一次与方兴喝酒,曾听他提起过,之所以韩冈不去整顿六路发运司,只是因为他想要在汴水上看到一个混乱的纲运体系,好用来逼着朝廷去修建京泗铁路。

    不论是真是假,现在朝廷上下的确是对六路发运司颇有微词,而京泗铁路能够如此顺利的得到朝廷的全力支持。

    一块石碑从眼前闪过。

    陈留二字,刻在了石头上,朱红色的正楷烙在了李诫的眼底。

    陈留到了。

    这也是抵达开封前的最后一站。

    但早在看到刻着陈留二字的石碑之前,李诫就已经通过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几处重要的建筑,分辨出了此地究竟是何处。

    车在站台上停稳,推开车门,李诫跳下了车,与迎上来的官吏一一招呼过,他便向前面走过去。

    全线贯通的初次运行,这第一列车辆总共八节车厢。李诫独自占了最后面的一节车厢,甚至在里面睡了一觉,不过这个车厢也仅仅是普通的客运车厢。

    李诫没有选择官车,他打算体验一下普通旅客长时间乘坐的感觉,而官车就太舒服了。

    虽然官车车厢的大小,与普通车厢别无二致,同样不算宽敞。但每一节官车车厢都分做了内外两重,靠前的半截是内间,有着松软的床铺和精致的摆设,甚至还装了玻璃油灯,牢牢的卡在车厢壁板的凹槽内,燃烧后的油烟能通过事先安装的管子通到车厢外。靠后的半截是外间,夜里仆役打地铺,白天则可以见客、读书,而上下车都得从外间走。

    韩冈曾经提议过打造一种新式的车厢,加宽车厢宽度,同时在里面安上床铺,在车厢的一侧留下一条通道,可以连接前后,同时方便上下车。但那样的车厢太难制造了。加宽车厢宽度不算很难,可前后有门,前后车厢连贯相通,这虽是好想法,可惜现在还做不到。

    所以如今想要到前面或是后面的车厢,要么等下车后再去,要么就是从车顶上走过去。

    李诫自不能从车顶上走路,他走到中间的位置,在车门外通报了一声,便被迎了进去。

    这里是全车唯一一节官车,布置和陈设都不是后面的车厢能比,日后将会供给上京的官员使用。

    车厢内,五六人,但只有一人还在内间坐着,直到李诫走进来后,方才出来迎接。

    李诫上前行礼:“李诫拜见端明。”

    沈括自开封知府任上调职,便以端明殿学士的身份出京,都大提举轨道工役等事。

    迄今为止,已有三年之久。

    这三年间,沈括虽然不能说是天南地北的跑,可河北、河东、京畿等地的轨道工地,他也都跑了个遍。

    眼下的几条轨道,在同时兴修的同时,还能够保证速度和质量,至少有一半是沈括的功劳。

    沈括伸手扶住李诫:“说过多少次了,明仲你勿须多礼,坐下来说话。”

    “礼不可废。”李诫坚持行了礼,方才依言坐下。

    日以继夜的劳作,往来千里的奔波,李诫的外表,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纪还要大了不少。

    沈括打量着李诫,感叹道:“转眼就到京城了。”

    “最多一个时辰。”李诫道,“在车上也快三天了,再有一个时辰终于是结束了。”

    “还不到三天!”

    沈括比了一个手势,着重强调着花费的时间。

    从泗州到,只用了两天多的时间,这的确是个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普通人出行,能达到日行三百里、四百里的高速,这是十年之前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的,这本因是急脚递才能拥有的速度。

    “主要因为是空车。此外,拉车的都是健马,车夫也没有顾惜马力。”

    日后正常运营,有轨马车的速度可能会降到一半。不过四天走完八百里路,这也已经是过去难以想象的速度了。

    从金陵至开封,总共二十二程,按照朝廷制定的驿传速度,二十二天才能从长江南岸的金陵抵达京师。而在京泗铁路修成之后,二十二天的时间能减去一半还多。

    “这一回回去,当可以说一句幸不辱命了。”

    李诫拱了拱手,“恭喜端明。”

    “当是同喜才是。明仲你的功劳,可不是等闲可比。”

    李诫自从当年被韩冈征召入幕,工作和官职便一直围绕着轨道。如今作为沈括身边最为得力的助手,李诫为此也付出了大量的汗水和时间,一直站在第一线督造。功绩不必说,光是时间,就投入得不比任何人少。

    “非为此事。而是以端明之功,一张清凉伞不在话下。”

    沈括谦退的笑了两声,“就是进了政事堂,也还是主管工役营造,跟现在也没多少区别。何况还没有开始选,现在说也还太早。”

    “如今有两位相公在,哪里还会有什么意外?”

    沈括只是摇头。

    但韩冈已经明确说要支持沈括,而苏颂与韩冈也同进同退,

    之前两次廷推,韩冈对沈括的支持力度并不够,甚至没有去说服太后。

    沈括并不指望太后能对自己另眼相看,没有韩冈的关说,太后根本不会提起朱笔,在自己的名字上画圈。

    但现在韩冈已经明确说会在太后面前为之美言,而且进入两府的人选又多了一个。有两个名额,又有韩冈在太后那边说项,再加上这一回适时的京泗铁路通车,沈括相信自己这一次肯定能够得到梦寐已久的那一张清凉伞。

    恍惚间,沈括好像做了个美梦,清凉伞张挂在头顶,不论刮风下雨,都牢牢护在左右。

    但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李诫望着外面。

    “明仲……”

    沈括正想说话,就见李诫指着窗外。

    “已经到京师了。”

第20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上)

    车停了。

    李诫从车上下来,两脚刚落地,腰上便是一阵剧痛。

    “明仲兄,腰又痛了?”

    看见李诫右手撑腰,倒抽凉气的样子,前一步下车的宗泽立刻关切的问道。

    “好多了。前天晚上才叫痛。”

    “那今晚宗泽去将梅太医请来,再扎上几针?”

    李诫疼得钻心,脸上蜡黄,不见一丝血色,额头上也密密的出了一层汗。只觉得昨天刚刚因为针灸才好了一点的腰,又疼得让人恨不得用锤子用力的捶上几下。

    听宗泽一说,他连忙道:“多劳了。”

    宗泽过来扶着李诫:“明仲兄还是先坐下来歇歇吧。”

    “别!”李诫连忙伸手拦住宗泽,“这腰上的毛病站一会儿就好,坐不得。”

    宗泽没放开手,扶着李诫靠着马车车门,让车夫不要急着走。

    靠在车门站了好一阵,李诫的脸色也不再蜡黄,笑着道:“还好是坐车,换作是骑马,当真是能要了这条老命。”

    “若是明仲兄不嫌麻烦,明日可与宗泽去西十字大街的车店去看一看,那里专一贩卖各色马车,最好的不比宫造的差,车底用了软钢缓冲,比这辆马车要强上不少,用以代步,绝不会伤到腰。”

    这几年的辛劳,让李诫伤了腰。骑不得马,出行只能坐车。幸而这两年,京城内乘坐马车已经蔚然成风,多少官员在外皆是用马车代步。不比过去,从宰相到卑官,骑马的占了绝大多数,即便已是老迈,也会尽量骑马。谁也不想坐着马车或是肩舆出外,平白送把柄给御史台。

    可如今一方面是马车造得越发得舒适,躺在车里与躺在床上也差不多,另一方面,京师的空气日渐污浊,在马车中也能避避灰尘,此外最重要的,则是世风日渐奢靡,没有一匹血统优良、高大英俊的好马,让人也无颜骑马外出。骑着驽马,脸还不够丢的。换作是乘车就好了许多,一辆外表光鲜的马车,不比好马贵,却更容易保养,挽马也不用河西马、大食马。

    正因如此,出租马车的车马行,如雨后春笋,一个接着一个冒了出来,开封府光是收马车的牌照费,一年也能有上万贯。相对的,昔日在街口、桥头等待客人的租马人,则一个个消失不见,不是转业,就是加入了车马行。

    这番变化,倒让抵京后,一直坐车的李诫不那么显眼。

    不过李诫没打算买车,“不用费心了,过几日就要离京,买车又有何用?”

    “明仲兄这腰上的病得好好养。而且相公前日也说了,这一次明仲兄你回来,当在京城好好将养上一阵。”

    “竟有此事?!”李诫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这是过河拆桥,还是另有重用?随即他摇摇头,试探道:“相公于李诫有知遇之恩,这番恩德,留在京师安养如何能回报?汝霖你也不用担心,腰疼又不是病,要不了命。”

    “相公应当更想看见明仲兄健步如飞的样子。”宗泽笑了起来,清楚明了的说道:“相公之前一直在叹无人可用,明仲兄这一回回来,相公可不会放人。”

    “才如汝霖者,当世凤毛麟角,万中无一,但如诫一等,却是车载斗量,除了卖卖苦力,也没其他地方能为相公助力了。”李诫安心下来后,谦虚了两句,便回头看了眼身后,“好了,我们还是快进去吧,不要让相公久等。”

    话是这么说,但相府门前的巷道一向是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马车停在巷口只是一小会儿,后面已经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一名仆役装束的男子走了过来,对两人行礼道:“还请两位秀才稍让一让,我家官人有事要进去。”

    宗泽和李诫都没有穿官服,又是租用了马车,但京城中龙蛇混杂,又是在宰相家门前,谁知道穿着一身襕衫的两人,究竟是累试不第的士子,还是有背景的官人?说不定就是累试不第却同样背景深厚,保持着应有的礼貌是一名官宦人家家丁最基本的常识。

    宗泽向仆役的来处望去,一辆装饰朴素却质料出色的黑色马车正停在后面,等待这边让出道路。

    看到马车和前面两匹的挽马,宗泽心道,车子的主人必然家底不差,估计官位也不会太低。

    正想拉着,却见马车的车门一下被推开,从里面蹦出一团红色,再定睛一看,却是一名身穿五品朱袍的官人。

    正赶人的仆人吓了一跳,却见那官人没站稳便一声笑,“可是中书兵礼房的宗状元?!”

    这官员本来是冷淡的等在车中,让仆人来处理前面的堵路人,可一看清了是宗泽,便立刻换了一副表情上前来。

    宗泽一眼认出了来人,拱手相迎:“宗泽见过王直阁。”

    王同老连忙回礼。

    仁宗嘉佑时参知政事王尧臣之子,王同老比宗泽年岁更长,资历更深,地位也更高一点。但有一个中过状元、做过参知政事的老爹,王同老很清楚,像宗泽这样及时的从三馆秘阁和翰林学士院跳出来的状元,未来的道路会更宽广,更别提宗泽的后台。

    对行了礼,王同老又打量起李诫:“这位应该便是主持修筑京泗铁路的李明仲了吧?”

    李诫一本正经向王同老行礼,只是腰痛未消的缘故,行礼时腰便少弯了几分,王同老却看不出有任何芥蒂的样子,笑容也丝毫未减。不说拿到状元的宗泽,即使是没有进士资格的李诫,仅仅是以韩冈的看重,再过几年,也绝对有机会参加廷推了。

    最重要的是,韩冈对沈括、李诫的工作十分满意,要不然两天前也不会亲自出城出城迎接抵达沈括、李诫一行。

    王同老听说,金牌加急的特快专递,通过铁路将信息先一步送到京师,得知了沈括抵京的时间,韩冈便毫不犹豫的出城相迎。

    那可是宰相郊迎啊!

    这份荣光过去要么是大功返朝的帅臣才能享受到,要么就是殊勋元老的专利,普通官员哪里有这样的待遇?

    但韩冈还是坚持出城去了。他亲自出城来迎接沈括、李诫一行,也是想让世人明白,两人所立功绩到底有多大。

    一条京泗铁路,让国家命脉不再被汴水的涨落而控制,主持修造成功,其功绩岂在平贼败敌之下?

    京泗铁路开通的意义,已经不用任何人多费唇舌。在一篇篇的报纸,一段段的评话,方城轨道多年的运营,以及韩冈的《九域游记》的宣传下,京城中,便是七岁小儿也知道,从此以后,汴水的地位已经不是那般重要了。

    韩冈再进一步迎接,除了抬高京泗铁路通车的意义,也是为了给沈括撑腰,这是拉开架势要支持沈括入两府了。

    而韩冈这样的态度,立刻便传遍京城,也让李诫提前一步享受到了让人敬畏的感觉。

    王同老一番寒暄,热情洋溢,还特地邀请宗泽、李诫几日后的一个聚会,让宗、李两人废了一番功夫才得以脱身。

    而后王同老便用羡慕的视线,目送宗泽、李诫避过了韩府的正门,转向了侧门的位置。

    正门的门房中,有太多官员等待韩冈的接见,韩家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从侧门进出,包括韩冈的亲信在内都是如此。

    当宗泽和李诫自侧门悄然入内,很快便被引到韩冈的书房。

    “李诫拜见相公。”

    “宗泽拜见相公。”

    刚进书房,两人便几乎同时的像韩冈行礼,而韩冈却也不谦让,大喇喇的站起来,拱拱手当做回礼,转身说道:“汝霖、明仲,且随我来。”

    “相公……”宗泽吃了一惊,韩冈的心思之前可不是这一个。

    “铁路上的大小事,昨天都在政事堂中议定好了,汝霖你也用不着多劳神了。”韩冈熟练的说道。

    韩冈昨日已经在中书门下接见过李诫了,对铁路的事务说了很多,自然,今天就不必再说上一遍。而有关格物的内容,比如马车的速度,比如蒸汽机带来的便利,韩冈昨日只是泛泛而谈,随口提到了两句。

    韩冈没有多说废话,回头从内间找出了一份图纸,展开来放在宗泽、李诫的面前。

    “可曾见过类似的图纸?”他问道。

    李诫只瞥了一眼,双眼就定在了里面。

    “这是蒸汽机的图纸?”

    他很快就分辨出来。

    李诫的才干不仅仅是在修筑铁路上,工业机械上面的才干也同样突出。李诫画得一手好图,他所画的三视图,如果不是图纸纸制的缘故,几乎就像是后世的设计图纸了。当然,细节上的差异,也不是韩冈这个外行人能弄明白的。

    “难道已经造出来了?!”宗泽大惊,之前怎么连一点风声都没有,而李诫也皱着眉,他也没听说有这方面的通报。

    “还早得很,只是有些眉目了。”韩冈低头望着图纸,专注而用心,“自古农为国本,天下无粮不安。可如今的局面,就是一团乱麻,梳理不清。”

第20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中)

    从蒸汽机跳到了粮食,韩冈的话题跳得厉害,但内容却让李诫悚然而惊。

    县令嘴里的一团乱麻,最多也是只是一县动荡,但宰相嘴里的一团乱麻,可就事关天下了。

    他斜了一眼宗泽,中书兵礼房的检正公事容色不动,显然是早已知道内情。

    李诫整理了一下思路,试探的问道,“相公,可是今年的收成……”

    李诫反应极快,韩冈赞赏的点头:“江淮之地,这几年弃粮改棉的农户愈见增多,预计今年至少了百分之五。”

    百分之五,乍听起来不是个值得宰相动容的比例,寻常官员听了,只会觉得韩冈是小题大做,可李诫精于数算,更了解国计,知道这个比例意味着多大的一个数字。

    “会不会算错?据李诫所知,江左的粮价近年没多少变化。”李诫怀疑的问道。

    “这是相公命人从棉布产量上推算出来的。”宗泽道。

    李诫顿时无言。

    韩冈家里种了几万亩棉田,天下棉布大兴也是韩冈开的头,他从这个角度来计算,绝对比看朝廷的账簿要准。

    “江左纲粮事关天下,应当诏禁才……”李诫一句没说完,便停了。

    根本禁不了的,想想就明白,这么赚钱的买卖,朝廷怎么禁?若是朝廷当真下诏,更会让西北棉商的后台韩冈成为众矢之的。

    其实这件事也简单,只要江南的粮价涨上来,种粮比种棉赚钱,自然会有人弃粮改棉。

    但他可不敢开这这个口,李诫更清楚,江南粮价上涨到底意味着什么。

    宗泽道:“棉与粮食争地,而丝绢不占良田,江南棉田日多,朝中其实也多有议论。但棉布、棉絮保暖耐用,不是丝绵可比。”

    李诫皱眉道,“若是两广出产能够再多一点,江淮的棉田的亏空也就能补上了。近年江淮粮价稳定,也”

    “明仲这话说得好!”宗泽道:“江南的亏空,只能靠广东广西,还有荆湖两路。两湖、两广地多人少,虽多疾疫,但水土肥美,若将之开垦出来,。现在是苏湖熟,天下足。什么时候变成湖广熟,天下足,就不用担心江南农户尽种棉花了。旧日两湖、两广的疾疫,多是天花、伤寒和腹蛊,如今有了相公的牛痘,天花不用怕了;若遵循相公的厚生制度,伤寒也难以传播;加上如何杀灭血吸虫,更不用担心腹蛊。假以时日,两湖、两广的出产,绝不会在江南之下。”

    “禹贡中的扬州,土惟涂泥,田唯下下。千载之后,却变成了上上之地,非先人胼手砥足,岂得如此?”韩冈叹着,“只是千年时间,让人等不及啊。自章子厚平荆南,荆湖移民也推行了十几年,两路的出产要补足江南的缺口,也不是那么容易。”

    江南现在改种棉花的田地大约只有百分之五,但随着棉布的普及,改种棉花的农户只会越来越多。人性趋利,即使韩冈贵为宰相,想要扭转这个趋势,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记得相公曾经说过,”宗泽回忆道,“新疆增产,无外乎移民,良种,还有改进耕作方法三条。”

    “还记得啊。”韩冈笑了起来,这东拉西扯的几条,他自己都快忘了:“当年去广西的时候,邕州的田地,即使就在江边上,也几乎都是旱田,,当地农户也不修水渠,甚至连施肥都不会,漫种漫收,亩产不及江南的三分之一。”

    “相公广西一任,平灭交趾只是小功,使岭南为乐土才是无人可及的大功。”

    韩冈笑着摇头,难得见宗泽拍马屁。

    “不过这几条知易行难。”韩冈道:“当年熙宗皇帝问家岳,变法难在何处?家岳的回答是乏人。君子六艺,射、御皆为武事。三代士人出将入相,文武皆能,如今的士人,却视武事为粗鄙下贱之举,也就近两年,国势大振,方才改了那么一点。武事如此,就不要说农工之事了。”

    随着韩冈就任宰相,投靠韩冈的官宦、士人一日多过一日,但合用的人才依然少得可怜。会做官的太多,会做文章的同样的多,但会做事的就太少了。

    韩冈很早就打算设立农学,可惜相应的人才难得。能全篇背下《齐民要术》的士人车载斗量,可是能够写下《齐民要术》这个水准的士人却一个都难找,总不能找老农来教书。

    相对的,不需要教书育人,只要在农业上下功夫,那就简单多了。韩冈家里就有专人来进行农业研究,改良棉花、小麦等作物的种子,改进农具,改进耕作技术。同时改造田地,韩家的庄子十几个,三万多亩地,能照应得过来,一个靠轮种,三年一休耕,一个便是靠不断改进的耕作技术。

    韩冈叹息着:“同为搜粟都尉,知桑弘羊者多矣,可又有几人知赵过之名?”

    李诫要多想一想,才记起赵过此人的来历,点头道:“以殊勋而无缘青史,诚可悲也。”

    《齐民要术》中说‘神农、仓颉,圣人者也,其于事也,有所不能矣。故赵过始为牛耕,实胜耒耜之利’,而贾公彦在《周礼注疏》亦说:‘周时未有牛耦耕,至汉时搜粟都尉赵过,始教民牛耕。’

    耕田的手段,由双手挥动的锄头,变成牛拉的耕犁、耒耜,史书中所记录的功臣是汉武帝时的搜粟都尉赵过,不管这个记录是否是事实,赵过的名声不显是确凿无疑的。

    李诫是世家子弟,从小得到最好的教育,见识广博,手边的书也是汗牛充栋,若不是性格与科举不合,也就去考进士了。他能看到的书籍,他能学习的知识,都不是寻常士人能够相提并论。他都要多想一想,才能想得起来的人物,寻常士子有几个能记在心上?

    即使是《周礼注疏》中提到了赵过这个名字,可《三经新义》早已成为经义圭臬,同为周礼注释,世人当然更愿意去诵读进士科中必考的《周礼义》,而不是被替换掉的《周礼注疏》。

    但李诫的感慨与韩冈的叹息并不在一条线上。

    李诫感慨的仅仅是赵过这个人而已。

    但在韩冈看来,如赵过这等功绩无可计量,在史书中,连一篇列传都吝啬不与,那些让生产力不断进步的人民,更是卑微得在史书中不得一见。这才是韩冈叹息的地方。

    朝中绝大多数的官员,纵使其中有人才高八斗,也有人颇得清名,更有人累世簪缨,但在韩冈眼中,他们依然远不如自己父亲对这个国家的功劳,西疆的稳定,是建立在驻军军粮能够自给自足上的,做到这一点,老农韩千六的作用,比多少知州知县都要大。

    生产力的发展,才是最核心的问题。

    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是无法与工业化的大生产相抗衡的。

    如果是用手摇纺机,一次只能处理一个纱锭,而现在最好的水力纺机,已经能够做到将近一百个纱锭。

    但水力的局限性太大,蒸汽机的作用无可替代。缺乏足够的工艺水准,同时自身也没有太多记忆,韩冈并不指望去造内燃机和电动机。现阶段的工业化的动力源,除了蒸汽机,韩冈想不出还有别的机器可以代替。

    尽管韩冈很早就在《自然》上公布了蒸汽机的原理,《九域游记》中更是将原理和作用都说了个透,但能够实际投入使用的蒸汽机还是遥不可及。

    不知道当年瓦特是怎么发明——好象是改造——具体细节韩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他相信,他给出的蒸汽机的原理和结构,应该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的。有飞轮、有连杆、有锅炉,当然还有装着来回移动的活塞的双向气缸。

    只要工艺技术达到标准,数以千计的工匠、士人付出努力,蒸汽机就能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当然,即是蒸汽机现在就发明,距离蒸汽船和蒸汽机车的出现,还有颇长的一段距离。

    即使是再有二三十年的发展,蒸汽机想要拿来驱动船只和车辆,说不定还是达不到要求,但困于水力不足的纺织机械,却肯定可以摆脱河流的拘束。

    可是要实现这一切,第一个是工艺上的问题,第二是材料上的问题,第三条最为重要,就是人的问题。

    即使是气学内部,对设计和制造也依然有着偏见,所以韩冈之前才大发感叹。

    宗泽比李诫看得更清楚,“相公一片苦心,世上又有几人能看见。”

    韩冈利用小说话本来宣扬,又以利诱之,他做的一切,都不是寻常宰相会去做的。

    “差得远了,朝廷为蒸汽机给出的悬赏不过一个小使臣,而辽人那边的悬赏,则是高官厚禄,全都齐了。”

    韩冈贵为宰相,但受到的牵制依然很多,不可能凭着自己的心意,拿出朝官等级的文武官职来悬赏。而辽人那边,倒屐相迎的活剧,据说耶律乙辛已经演过好几次了。

    “但中国技艺,岂是北虏能比?南京道的工匠,也远远比不上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大工。”

    “呵,的确如此。”韩冈淡然笑道。牢骚归牢骚,其实他并不是很在意耶律乙辛的举动。

    辽国挣扎的越厉害,局面只会越好。

    王安石变法中的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一道德,统一思想和意识形态。

    但王安石没有做到,包括韩冈在内,一群人在跟他大唱反调,而韩冈也不认为自己一个人能够做得到。

    不过生产力的发展没有人能够阻挡,当工业化进程的大车开始启动,那些绊脚石也只会在车轮下被碾进泥地里。

    韩冈要做的,只是保证起步阶段的安全罢了,之后,那就是一个自然的历史进程了。

    “明仲。”韩冈问李诫,“知道我想要借重你何事了吧?”

    他满意的看见李诫点头称是,心中确信,这将是自然历史进程最新的一步。

第20章 千山红遍好凭栏(下)

    李诫走在去将作监衙门的路上。

    陌生的面孔和前面领路的中书堂后官,让往来于途的官吏们都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身为近日都中名人,李诫的身份立刻被人认了出来,成了议论的焦点。

    多年来,李诫住在城中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分之一,没有了城市的喧闹,李诫的耳朵变得极为敏锐。即使现在回到了吵杂的皇城之中,还是能够支离破碎的听到沿途的闲言碎语。

    “工匠都成官了。”

    李诫扫过一眼,这话出自一名须发皆白的吏员,撇着嘴对着身边人说着,眼睛还往这边瞟过来,但对上李诫的视线后,就吓得一抖,连忙将身子转了过去。

    李诫冷笑,这一位多半就是积年为吏,不得一官,故而心怀怨怼,怨言出口,岂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

    他是不记人,陌生面孔没那么好记,但前面的堂后官似乎耳朵也很好,认识的人也多,回头便对李诫将那位老公吏的身份透露给了他。

    之后是报复,还是放过,那就看自己的心意了。

    “这还真是将作大匠了。”

    说怪话的是一名青袍的官人,年岁倒不大,但看着满脸的傲气,定当是进士出身,说不定还进了崇文院。

    将作监的长官,汉时官名便是将作大匠,听人这么说,当然就是指自己是匠人。

    李诫看了一眼后便不屑一顾。自家父亲都已经做到了知京兆府,即使自己不是长子,也是有荫补在身的。官宦世家的子弟,还真有人当自己是工匠?何况农夫之子都能做宰相,做到什么官,如今也不看出身。

    “他不是进士,可他能经世。在韩相公眼里,这就是经世济用的大才啊。”

    这话语带讽刺,玩着谐音的游戏,不过几名官员聚在一起,李诫没能找到究竟是谁说的。

    “他姑母嫁出去了吗?”

    又是一句戏谑的话语让李诫的脸沉了下来,不再左顾右盼。

    他父亲李南公当年曾经被御史们群起而攻,主要原因是因为支持新法,而御史们所用的借口则是李南公的同母亲妹——也就是李诫他的姑母——年过三十都没有出嫁,而李诫的姐妹们都嫁了出去。世风奢靡,如今女子出嫁都要丰厚的嫁妆,李南公嫁女不嫁妹,是舍不得嫁妆,私德有亏。

    自家长辈的事,李诫不好多说,但原因并不是御史台说得那么简单,不是同一个母亲的姐妹都嫁出去了,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怎么会舍不得嫁妆,而让她寄住在亲戚家里?以李南公的身份,再如何舍不得嫁妆,也比不上他的面子重要,更比不上御史台的一份弹章。

    但泼上来的脏水,没那么容易洗干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李诫也知道,朝廷中一说起他的父亲李南公,立刻就会想起那位因为同产兄舍不得嫁妆

    而嫁不出去的李家女。

    当年在韩冈离开京西都转运使的位置后,就任京西转运副使的李南公,便成为重新划分开来的京西北路转运使,之后又遍历地方,资历已经老得不能再老,可两年前韩冈想推荐李南公担任三司使,却遭到了朝中一众大臣的反对,甚至连太后都觉得不合适,后来给了一个宝文阁直学士的补偿,被打发到关中的京兆府去了。

    尽管韩冈让李承之重临三司使的位置,维持了局面,又将反对最力的几位官员都打发到了地方上去,可是李南公经过这番折腾,离开朝堂就越来越远,眼见着年纪往七十走,这辈子恐怕也没机会再回去了。

    父亲李南公在外任官,长兄李譓中过进士,也在外任官——因为做事偏激,为上官弹劾,所以至今没机会回京——李家的门楣,现在只能落在了李诫的身上。至于家中旧事,更是只能这么让时间去消磨掉人们的记忆了。

    不管官吏们如何泛酸,李诫在抵京五日后,就任权同判将作监的任命,已经得到了太后和中书门下的批准。尽管因为资历不足,官职前面加了两个前缀,但李诫成为将作监最高长官之一,却是确凿无疑的。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李诫自此成为韩冈最重要的亲信之一,为世人所共知。对于那些嫉妒,是没有必要在意太多的。

    将作监的官衙不远,没有太久便到了。将作监丞以下十余官员,近百胥吏,皆在门外迎候。而判将作监事赵子几,也在门中迎接同僚的到来。

    嫉妒的眼神在将作监中官吏的脸上,比外面少了许多。他们绝大多数都是懂行的人,而且这两年也没少打交道,知道李诫博来这份差事有多不易。

    判将作监事的赵子几是新党中人,不过在韩冈面前也算守规矩,没有因党派之争而找麻烦,在轨道的修筑过程中十分配合,故而能安然留任。而李诫这一回虽是,但他的工作与赵子几并不冲突,赵子几出迎时,亦是笑语殷殷,发自内心的欢迎李诫的到来。

    明工科需要一个传习本业的官办学校,所以朝廷将正式设立工学院,专门用来培养技术官僚,为参加明工科做准备。

    这件事,将作监中已经传遍了。而工学院的提举,据闻正是将由李诫来兼任。与此同时,据传李诫还将会主持修订一部有关堤坝、寨防、轨道、运河等工程修造的典籍,作为工学院教学的课本。李诫身兼多职,当然也不会有太多的时间来处置将作监的公事,更不用说与赵子几争权夺利。

    就像如今的同判厚生司温杲出身医官,兼管勾太医局,同时还提举医学院。他主要的工作正是在太医局和医学院上,厚生司中的工作,由判厚生司吴衍一人处置——这也是为什么正式的敇命未下,便有那么多人认定李诫将会担任提举工学院一职。

    只要李诫当真能如温杲一般,谨守本分,赵子几巴不得这个新同僚能在将作监中久一点。

    进了大堂,照流程验了敇命、告身,送李诫来上任的堂后官拿了赏钱告辞,赵子几便一一向李诫介绍衙中的官员。

    李诫上京次数不少,衙中大部分官员他都打过交道,每一个人,李诫都温言的说了几句,拉了拉交情。

    当这番介绍到了最后,赵子几指着一名肤色微黑、满面风霜的中年人,“这位是提举内中修造所公事杨琰。”

    没有介绍表字,也没有介绍其父祖辈的身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官职和姓名。

    内中修造所,是负责宫中建筑的修筑和修缮的衙门。提举公事,一般是内侍官担任,只有偶尔才会让三班使臣充任。内中修造所辖下有千名雄武军,

    充做军匠。管理这么多兵员,提举公事的地位其实并不低,如果是内侍官担任,将作监对其的管辖权微乎其微。

    内中修造所的地位绝对不低,而提举公事,更是不应该放在最后才介绍。但厅中官吏视若平常,脸上堆满了谦卑笑容的杨琰本人,同样没有反抗这个待遇的意思。

    看见杨琰,李诫却带了几分惊喜,“可是杨琪的兄长?”

    杨琰明显的愣了一下,然后才点头说道:“正是下官的弟弟。”

    李诫这下更为热情,拉起杨琰的手,笑道:“吾受命主持修造铁路轨道,君弟为辅佐,监理工程。韩相公也几次赞许,称令弟为人勤谨,营造上也不输昔年的大工俞皓。京泗、京洛两条铁路,令弟居功甚伟。”

    被李诫拉着手,杨琰局促不安,但他也不敢将手给拉出来,只能战战兢兢的等着李诫将话说完。不过听到李诫转述韩冈的话,还是不禁开心的笑了起来。

    杨琰、杨琪两兄弟,都以木工闻名京中,是有数的木工大匠,擅长修造大型建筑。后来熙宗皇帝赵顼还以杨琰修造有功,将其提拔为殿值,做了武官。

    前两年,杨琪被派到了李诫的麾下,辅佐修筑轨道。洛阳到京师的铁路轨道上,已经完工的几条木桥,正是杨琪所规划修建。那几座铁路桥,虽然是木质,但坚固稳定,重载的列车也能够从上面安然通过。现如今,杨琪也追随其兄的脚步,被授予了官职,同时还正在研究如何将木桥,改造成使用年限长久的石桥。

    表能工巧匠为官,这件事肯定会一直做下去的。只要有足够的才干,立下足够的功劳,即使是出身卑贱也有机会为官。韩冈的心意,李诫当然明白,他虽是官宦人家出身,可做了那么多年事,绝不可能会去歧视有专长的人才——本身都被歧视着,李诫又怎么可能将之加诸他人身上?

    一番介绍停当,再交托了其司掌的一应事务,待到中午时分,便是例行的官宴了。

    衙署中的官员们各自入席,而吏员们则纷纷下堂回避,只留下一干服侍的。酒过三巡,他们才会再上来奉酒祝寿。可李诫抬眼看过去,已经有了官身多年的杨琰,却是跟着吏员们一起打算下堂去。

    旧为吏人,虽作诸司使副,见旧所服事官,不与同坐。这是官衙中的习惯。即使是杨琰已经做到了提举内中修造所公事,依然不敢与同僚同坐同食。不过李诫却并不打算看着杨琰这么离开,立刻出声叫住了杨琰:“杨提举,请留步,今日官宴,衙中有官身皆当入席,提举何故离开?”

    转头又对赵子几道:“三班使臣,理当列席。”

    赵子几眉头微皱,一时没有回应。而杨琰,已是连连摇手,连称不敢。而将作监丞也在旁说道,“此乃条贯。”

    李诫不以为然,朗声道:“当初令弟授官后,官宴上依然不敢入席。沈学士便说了,一经王命,便是王臣,已非旧时卑贱之身,如何不能于宴?吾亦曾听玉昆相公提起过,当年熙宗皇帝和王安石对此便颇不以为然,古人立贤无方,不闻秦王以五张羊皮而贱视百里奚,也不闻傅说不入殷高之席。太医局的温提举,前次在韩相公家,也照样安然入座的。”

    李诫搬出了沈括没什么,回去养老的王安石也没什么,早就入了土的熙宗皇帝同样不打紧,可李诫把韩冈都搬了出来,这就没人敢再多说什么了。

    赵子几也是圆滑得很,立刻对服侍左右的小吏道:“还不快给提举布席?!”

    一通忙活,杨琰的座位给放在了最下首,真要计较起来,他至少还可以再向前挪几个位置。不过李诫不为己甚,没有再多的要求。

    看着杨琰诚惶诚恐的入席并跪坐下来,李诫只觉得真是好累,初上任,都得这么走上一遍,为了能安稳的坐在这里,总少不了先勾心斗角一番。虽然是常例,但总归是让人心神俱疲。

    酒宴开始了,席前的一番小波折,很快便被众人抛到了脑后。今天的主角成了敬酒的目标,纷纷上来劝酒祝寿,言谈间,多是拍着胸脯向李诫保证,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都会让工学院顺顺当当做下去。

    只看他们殷勤的模样,李诫就知道,他们是想要通过自己与宰相攀上交情。想也明白,如果能在韩冈面前露个脸,能会有多少好处。为了哪些好处,这些人肯定是不惜任何代价的。

    觥筹交错,李诫小声说,大声笑,一杯接着一杯,与同僚们的交情如飞一般的上涨。

    可是他越是喝酒,便越是明白,韩冈最近的注意力暂时不会放在工学院上,而是别的事情,现在献再多殷勤也没有用。

    李诫在前日拜会韩冈的过程中,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点韩冈最近在关心些什么样的问题。

    一个是不日举行的廷推,决定两名晋身两府的新人选,这同样是事关轨道建筑的要事。

    做了自己几年顶头上司的沈括,日后多半依然是都大提举轨道工役的差事,但他晋升东府参知政事的任命,最多再有半月就该有喜报了。

    李诫不认为这其中会有什么意外,如果做了宰相,还不能让沈括的名字送到御前,那韩冈这几年在朝中就是白费心了。以韩冈的权势,以及太后面前的地位,怎么可能还有人能从中干扰?

    沈括或许并非是最佳的选择,他在哪里都不受到待见,也因此才几次在败在廷推上——李诫私下里觉得这是韩冈故意如此,故意败上几次,也免得世人认为他已经能够只手控制朝堂,更免得太后的忌惮,再多的情分也经不起消磨——不过韩冈也不会一直让沈括失败下去,他手中就这么一个合适的人选,以参知政事的身份,都大提举轨道工役,除了沈括之外,肯定没有其他人愿意去做。

    另一个就是远在西南的大理之战。

    李诫虽不是与军事有关的官员,但进出韩家家门,来往的官员都是能够接触到机密的显贵,更多的消息在京城中也不是秘密。

    熊本已经走马上任,黄裳更是成了西南行营的大管家,而领军南下的赵隆,也已经率领四千关西精兵和两千吐蕃骑兵,在时限内抵达西南行营的大本营所在。此外还有神机军的两个指挥,也于同时抵达了前线。

    从作战计划上,这将是南征之役的翻版,征发起降顺的西南夷,以数以万计的仆从军来配合主力精锐的进攻。

    但从作战方式上,这将是火器的第一次大规模运用,若不是近距离内,没有更强的大国来成为火器的试验场,神机营根本不会走上大理的战场,而西南行营的辎重中,也不会有高达两百门的虎蹲炮和十五门野战炮,以及相应的炮弹和火药,还有各色的炸药。

    以官军的威势,想要一举破敌不难,难就难在练兵上,据李诫所知,韩冈最近对西南方面可是关心备至,表面上充满信心,所以毫不介怀,但私下里,每一封军报都要翻看再三,在他的指示下,前线上的要求,政事堂都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满足,如果这样还不能赢,熊本、黄裳之辈,可就是愧对了朝廷、太后和韩相公了。

    ……………………

    西南的战火早已点燃。

    就在京师的君臣百姓都在期待捷报早传的时候,熊本、黄裳为主的西南行营,都已经离开成都府路好一阵子了。

    之前他们在成都多日,等来了西北的精锐主力,又等来了奉诏齐聚的蕃部兵马,更等到了无数辎重,以及备受瞩目的神机营。

    待三军齐集,熊本便于岷江畔筑台,歃血誓师。随即数万兵马如山洪泄地,顺着入滇的各条道路,开始了南下的进程。

    主力南下十数日,先抵达了距离前线最近的戎州,面前的第一个敌人,不是大理国的军队,而是控制了石门关和五尺道的石门蕃部。

    黄裳此时正跟随在熊本的身侧,沿着山谷间的羊肠小道,慢悠悠的前行。

    前方数里外便是石门关,赵隆已经先行率主力抵达关下,照常理,他们这两位正副主帅,只需要在后方等着捷报就可以了,但这开头的第一战,两人都不愿意在后面等消息。

    “庄蹻入滇,是自黔中郡引兵而进,渡沅水,克且兰,灭夜郎,一直攻打到滇池。也多亏了勉仲你,高家父子,大概都以为我们也会先入黔,再攻滇。”

    熊本慢条斯理的说着,半点不为即将开始的战斗而担心。两人的身后,一群武将、幕僚亦步亦趋,更后面一点,还有一群头梳椎髻,衣着各色的蛮人紧紧跟随。

    自古入滇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两条从成都南下,其中以石门道这条路为主,另一条则自渝州南下,经遵义至黔州,再转向西南。也就是熊本所说的战国时,楚将庄蹻率军入滇的道路。

    而最后一条路,则是走广西,过去虽不好走,也很少使用。但自从广南两路平定,这一条入滇的道路,便有越来越多的商人经过,滇马一向是大宋军马的重要补充,这两年,滇马入中原最多的地方,却是在广西左江畔的横山寨,那里是韩冈开辟出来的马市。在邕州,沿着江水上行,最后再一路向西就行了。

    广西土兵和禁军都是南方有数的精锐,如今正云集在横山寨处,还有左右江各家洞蛮的配合,摆出了随时入滇的姿态。

    而这两年黄裳在黔州一带弄出来的动静很大,声势甚至压倒了成都府这里,大理如果要守,这几条路都必须守住,但士兵调动有主次之分,何处主力,何处偏师,必须事先安排好。一旦三军就位才发现计算错误,再想调动回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差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黄裳倒是觉得高氏父子应该能猜对我军主力要走的道路,毕竟有大帅在此。”

    “勉仲你倒是会说。”熊本笑得眯起了眼。

    “大帅威名素著,西南各部无不畏服,岂是黄裳能比?听说大帅到了,高智升、高升泰父子,怎么敢不加防备。”

    熊本脸上的笑容更加鲜明起来,黄裳的话只是说得好听,但他话中表明的态度才是最关键的。

    熊本与黄裳之间没有什么好争的,地位、年龄都有差距,而黄裳更是知道分寸的一个人,两人之前已经有过交流,彼此之间印象都不差,现如今相互配合,更是相得益彰。

    一道平路已经走过,走上一道颇为陡峭的台阶,熊本拄着手杖,边走边道:“兵者,诡道也。但更重要是实力。猜对也好,猜错也好,如今官军三路齐发,不管哪一路,都要大理国全神应付。”

    黔州那边,有一部兵马。虽然是偏师,但实力并不算弱,是这几年在黄裳麾下,以各部蛮军历练出来的强兵。

    广西的兵马更是调了李信去亲领,他虽然只带了一个指挥的神机营南下,但李信在广西多年,威望素著,由他指挥大军,是如臂使指。

    至于熊本、赵隆亲领的主力,则是从成都府南下,沿着岷江河谷,途径因盐而兴的富顺监,过戎州南下石门,走在秦人所开的五尺道上,只要拿下了石门关,通向大理的大门便由此中开。

    石门关的道路,秦时修的五尺道只剩路基,之后汉晋重修,名为僰道。道边山崖上有悬棺,传说是僰人安葬之所。之后唐伐南诏,又将已经破损的旧路重修了一遍,到了近年,因为贸易繁盛,不仅大宋这边修路,大理和各条道路上的沿途蕃部,几乎都将道路重修。

    只是这些道路,都是在群山中蜿蜒曲折,修得最好的,也不过是让人行走,马能过、车不能过。攻打大理的难度,也就在这些险道上,而不是大理**队的反击。

    赵隆已经做好了作战的准备,只是在等着熊本、黄裳的到来。

    自戎州开始,南下石门关的五尺道仅容二人并肩,石门关更是险峻。关前百步,便是一路台阶上行,关墙虽不高,但这一路上坡,着甲的士兵冲到墙下,基本上都要累得半死,更不用说云梯等攻城器械全都无法使用。而想要用蚁附攻城的战术,只要看一看关前仅有五六尺宽的道路,便知道会有多难,不管手上有多少兵马,能够在同一时间上阵攀城的士兵,最多也不会超过五个。剩下的士兵,只能用弩弓仰射城头,而这样的射击,也因为山道的蜿蜒和崎岖,只能容纳百多人施展。

    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城寨中的守军有足够的信心,以及足够的物资,完全不用担心有人能够攻破。

    之前当赵隆亲眼看过石门关前的地形后,也推演了一下,如果让自己来守的话,基本上是粮食能吃多久,这里就能守多久,山上有泉水,至于守城的物资,这山里,石头从来都不缺。

    自然,这是不用神机营上阵的情况。

    或许这是入滇的第一道难关,但现在赵隆的手中,有着足够的手段,来应付这种万夫难克的险关

    一旦突破石门关,攻取大理的战争才到了正题上,不论是为了功劳,还是为了之后战事的顺利,赵隆都有必要用最小的代价拿下这座险关。

    熊本、黄裳虽是缓步而行,可也没用太久,便来到了赵隆一处缓坡处设置的临时营地。

    山上道路艰险,却又清泉淙淙,更有飞瀑自悬崖而下,在石壁的凸起处,几跌几撞,最后落到了路边的水潭中。小小的水潭只有一丈方圆,聚起的山泉水清澈见底,几匹战马正在池畔饮水,牵马的士兵原本懒洋洋的在旁坐着,看见熊本、黄裳一行而来,连忙跳起来行礼。

    赵隆问询匆匆赶来,熊本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就问:“本帅看你飞船都没有放上去,关中的情况探明白了吗?”

    “山间风大不适合飞船,末将便派了人,爬上山壁去探查。”赵隆说着,抬手指着一旁的山上。

    黄裳拿起望远镜,顺着赵隆的手指望过去,登时在山壁上发现了好几个身穿红衣的身影。

    “贼人没有在山头上防备?”黄裳惊讶的问道。几个斥候太显眼了,如果山头上有敌人,丢下几块石头就能清光他们。

    “没有。”赵隆摇头,“贼人全都缩在关门后。”

    平地里交战,飞船总是飞得很高,只是这一次,在山谷中烈风劲吹,气球不能上天。但道旁山壁高耸,赵隆早选了军中善于攀援的健儿,让其爬上去观察关中。而且在派人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小心贼人在山头上设下的据点。只要是有点头脑的将领,肯定会设法事先占据山顶的有利地形,监视敌军,包围自身。不过赵隆的交代白费了,山头上根本就没有敌人。

    赵隆并不惊讶,他当年随王中正南下平乱,遇到的也是这样的对手。士卒有勇气,敢拼敢杀,但领军的酋首却太无能了。即使能用些战术,也是可笑得紧。

    “这样的敌人,就算不用火器,仅只是夜袭,末将也照样能破敌。”赵隆自负的说着,他对此有着充分的信心。

    熊本摇摇头,“赵子渐你能这么说,都是靠了在关西、在河东用人命换来的经验。这群蕃人,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官军过来时躲到山里,官军离开后再回来,这才是他们该用的战法,想要据险而守,他们还要多学几年。”

    赵隆唯唯,点头称是。

    黄裳把玩着望远镜,道:“石门关城狭窄,周围甚至不及百步。贼军的主力当是驻扎在关后。”

    “正是。末将也这么想。”赵隆点头。

    黄裳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也要不了多少人来驻守。”

    “不过山中有小道,一时查探不清,贼人熟悉地理,有可能绕道我军的背后。”赵隆又补充道。

    黄裳随即道:“马湖部和南广部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是石门蕃的成员,中间应该熟悉山中道路的人。”

    “不然。”熊本摇头,“百里石门道,在乌蒙部控制下已有数百年,其他两家决没有乌蒙部那般熟悉。”

    石门蕃部以三家为主,西北的马湖部,居于岷江支流马湖江左右,东北的南广部,在南广河附近聚居,剩下的一家乌蒙部,人口最多,土地最广,为石门诸部共主,据传始祖乌蒙自蜀汉时便来到此地定居,从此繁衍生息,至今几近千年之久。

    “赵隆你说怎么办?”黄裳问道,他确信赵隆肯定有了主意。

    “以末将来看,当尽快攻下关城,让贼人的伎俩没有施展的余地。只要石门关城一破,石门蕃便再难顽抗官军。”

    赵隆充满信心。

    这一次官军南征大理,石门蕃部中的乌蒙部不肯降顺,遂退守石门关,等待来自大理的援军。

    这两年官军没有少敲打西南夷各部,水西罗氏鬼国给打得分崩离析,戎州、茂州叛乱的几个部族,更是被屠了个干干净净,乌蒙部不信熊本的话也是正常的。假途灭虢的典故,即是蕃人没听过,聪明人也会想到官军会不会这么玩上一手。但朝廷要惩治大理篡国的奸臣,想做拦路石,也得做好被碾碎的准备。

    熊本和黄裳各自点了点头,黄裳对熊本笑道,“裳曾闻石门关下,五尺道旁,有唐大夫袁滋奉旨出使南诏时留下的墨宝,不知现在还留存了没有?。”

    “是贞元九年的那一次吧。”熊本博闻强记,立刻就想到了黄裳在说什么?“那副摩崖就在石门关下的道路旁,袁德深以书法名世,碑文若是拓印下来,拿回京中,不知会有多少人争抢。”

    黄裳连连点头,而熊本却突然一声断喝,“赵隆。”

    熊本冷不丁的一声叫,赵隆立刻抱拳躬身,“末将在!”

    熊本冷下脸,喝问道:“你想让老夫等到什么时候?”

    “末将麾下将兵,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大帅之命。”

    “打得好看一点!”熊本淡然吩咐道:“五百里外的育井监山前后长宁等十郡八姓都来了,近处的水西诸蕃,更是一个不拉,更有同属石门蕃的南广部和马湖部,不让他们好好看一看皇宋天威,这尾巴就又要翘起来了!”

    方才熊本与黄裳一路说笑,有一半是要给后面的蛮部洞主、鬼主们看看,眼前的险关只是个抬脚能过的门槛而已。但赵隆如果没打好,之前的一番表演,可就要沦为笑柄了,而且是蛮人的。

    “末将明白!”

    随着赵隆走上前线,一声声号角响彻云霄,山道上的军势立刻活跃了起来。

    一队队官军整装待发,士兵们检查着自己身上的装备,是否结束整齐,是否有所遗漏,而将校们更是一个个检查过去,严防有人疏漏。

    号角声刚落,鼓声立刻紧接上,重鼓敲击后的一重重回音,响彻在山谷间。

    就要进攻了。

    熟悉官军攻击节奏的熊本和黄裳同时想到,也同时赞叹起赵隆治军的手段。

    从告知麾下各军即将投入战斗,到正式攻击,只用了小半刻的时间。

    后面的蕃部洞主、鬼主,一时惊骇莫名,就这样便进攻了?官军气势汹汹,看起来当真是想尽快攻下官城。

    “或许不用太久。”黄裳低声说道

    也的确没有让黄裳等待太久,只过了一刻钟,一声比惊雷还要响亮,比还要震撼人心的爆鸣,猝然响起,然后在山谷中不断回荡,一蓬蓬碎石扑扑簌簌的从山壁上落下,惊得道上的人马一阵乱躲。

    一块人头大小的石头翻滚而下,砸中了一匹挽马,直接击中头部的重击,让挽马连惨嘶也没有,便随着落石摔落到了官道旁的深渊中。

    黄裳此时心中一动,回头望去,各部鬼主、洞主全都惊白了脸,咬着手指,这一声,并不能说出乎意料,但这一击的威力当真是太大了。

    熊本不顾落石,哈哈大笑,“赵隆这杀才,也太卖力了点!”

    “报!!!”

    一声拖长了的叫声,随着一名身背小旗的小校疾奔到了熊本的面前。

    前方已是千军齐呼,一时间小校的禀报声完全给遮住了,隔着数里地,亦能分辨得出呼声中的兴奋。不是攻下了石门关,又会是什么原因!?

    这才多一会儿啊,赵隆刚刚领命开赴前线,转眼就把石门关拿下来了。石门关有多险要,各部的成员都是看见过的,但如此坚固的堡垒,竟然转眼之间便被官军拿下,这样想来,此处各部,有哪个能守住自己的老巢?

    各自的心思千折百转,方才刚刚受命上前的赵隆,此事又转了回来。

    赵隆颇有几分后悔,他事前对炸药爆破还是没有太多信心,否则完全可以早点开始解决。

    刚刚走到近前,便听到熊本的一声喝问:“石门关拿下了吗?”

    赵隆重重的一抱拳:“禀大帅,石门关已经被官军拿下!乌蒙部残寇逃窜,末将已经安排人手追击下去,不给他们喘息之机。”

    “好!”

    “好!!”

    “好!!!”

    熊本交好声,一声比一声高,“自古攻城拔寨,未有如此快者,赵子渐你这一回,可是破天荒的第一快!”

    赵隆倒是喜色不多,叹道:“非是末将的功劳,乃是火药之威。”

    “哦,是吗?”熊本笑了一声,转头对黄裳道:“我们上去看看吧。”

    一行人随即拾阶而上,转了两道弯,石门关的关城便出现在众人的眼前,但已经没人能认出来了。

    碎裂的墙体,仍有袅袅余烟,城墙上的敌楼则不见了踪迹。整座石门关,前半段都成了废墟,而守在城中的乌蒙部的蛮军,泰半死在了瓦砾堆中。

    关门前的道路,只有靠山的一半还残留着,另一半随着碎石一起坍塌了下去。残存的道路仅容一人行走,若不是火药炸得城中一片死伤,想要拿下石门关,还得费上一番功夫。

    一群蛮人目瞪口呆,望向赵隆的眼神中满是畏惧。马湖、南广两部的鬼主反应最激烈,竟是全都跪了下来,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熊本望着残迹,也没了之前的沉稳,呆然道:“火药之威,一至于斯。”

    黄裳知道一点,赵隆用来炸毁关门的炸药,不完全是硫硝混合的黑火药,还有别的东西,运过来颇费了番功夫,本来只准备炸个城门,却没想到连城墙都没了。

    一群士兵在瓦砾中搜寻着敌军的尸体,三名将帅带着幕僚,走在关城的遗迹上,等着出去追击逃敌的大军的回音。

    日头一点点西斜,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西面的天空,也染红了远近的群山,

    “或许能回京过年了。”熊本站在关城南面的城墙上,叹息着,有了火药为助力,这一场战争,恐怕会结束得很快。

    “或许当真能如大帅所料。”

    “年纪大了,都不想动了。”熊本感慨着,“几年前老夫奉旨出陇西,听到有人唱‘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老夫还笑其看不开。而今,倒是想听听有人唱此曲。”

    “是李太白的那首《忆秦娥》?”赵隆突然问道,

    黄裳惊讶起来:“不意赵子渐你还懂一点诗词。”

    “只是稍知一二。”

    跟在熊本身后的一名幕僚忽然引颈高歌,音声苍苍,曲调悠长:“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赵隆皱了皱眉,他不喜这样的曲子词,让人心中平添几分悲凉。战场上,应该是更雄壮威武的曲调的天下。也就在这时候,一曲用着同样的调子却更为激越的《忆秦娥》,从前方的士兵中传来: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一)

    【第一更】

    关西大汉的一曲高歌,苍劲有力,然而不见婉转,更乏韵律,但熊本却静静的听完。

    慢慢咀嚼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八个字,望着眼前的千里叠翠、如血残阳,直至夕阳入山,漫天的红霞渐次淡去,熊本方才回头,招了那名唱曲的士兵问道,“这是谁人所作?”

    “回大帅的话,小人不知。不过以前曾听人唱过,觉得好听,所以学了来。这曲子词,在西军中传唱有好些年了。”

    “大帅。”黄裳在旁插话道,“黄裳倒是知道这首曲子词的来历。”

    熊本转过头来,讶异的看着黄裳:“哦,勉仲当真是广博。”

    “非是黄裳广博,而是知道的人多。”黄裳回手指着身后的一群将佐中的一员,“大帅问一问他知道了。”

    熊本一看那人,更是讶异:“周全?你知道,”

    周全行了一礼:“回大帅的话,小人的确知道。”

    一张络腮胡子的大脸,在一众粗鲁不文的军校中几乎没有什么差异,甚至很难分辨出来,但右手上的铁钩子,让熊本都知道周全这个人。

    原本是西军中的一名小卒,后来因伤残离开军中,投到了韩冈的门下。再后来,被韩冈提拔去制作和实验飞船,继而因功授官,让多少旧日同伴羡慕。周全在军器监中多年,功劳苦劳都不缺,等到神机营成立之后,便被调到神机营中任指挥使。

    寻常的禁军指挥使最多是三班借差,未入流品的杂阶武官,这还要是京营上位禁军中的马军指挥使。而神机营的指挥使,每一个都是有品级的三班使臣——天武军中的指挥使,都不一定有品阶。

    而周全所带的神机营的这个指挥,也没有辜负朝廷给予的特殊地位。一刻钟的功夫,便炸毁了地处险要的石门关,南下第一功,周全和他的这个指挥,是拿定了。

    熊本皱了皱眉,却没追问周全,而是转头问赵隆,“赵隆,你知不知?”

    赵隆应道:“末将知道。”

    熊本掉过脸,对黄裳道:“可是与韩相公有关?”

    黄裳微微一笑:“大帅真是神机妙算!”

    “哪里是什么神机妙算。”熊本摇头。赵隆与韩冈相交于微末之时,黄裳是韩冈的幕僚,而周全则是韩冈的家丁出身,三人都知道这首《忆秦娥》的来历,那还用再费神去猜什么来历?

    “周全。”熊本再点了周全问话:“这首词可是韩相公的手笔?”

    周全摇头,“回大帅,这首词不是相公作的。当初王枢密刚刚拿下熙州狄道,奉旨回京,韩相公主持熙河路公事,各州各县都走遍。相公做事,那是快得很,每天最多一个时辰,闲来无事,便爱游山玩水。小人跟着相公,在临洮的一处山壁上发现了这首曲子词。因为是用墨写的,字迹已经辨认不清,相公好不容易才分辨出来,只是落款没有了,不知是谁人手笔。”

    熊本呆了半天,突然间哈哈笑了起来,“又是路边看来的?”

    周全有些楞,“啊,是啊。”

    “勉仲,你信吗?”熊本大笑着问黄裳。

    “相公这么说,黄裳如何不信?”

    熊本连连摇头,韩冈的医道,便是倒在路旁破庙中,被药王给救了。而当初西太一宫中的一首小词,因一曲道尽离人之悲,被誉为秋思之祖,却因为作者不详而传得沸沸扬扬。韩冈也曾被传为是作者,之后又有传言说这是韩冈在路边看来,随手写在西太一宫墙上的。不说韩冈到底能不能写来,这个路边看来的,倒真是可圈可点。

    “周全,你家相公还说了什么?”

    “相公找了工匠来刻字时,还说如此佳作,岂能不传于后世?”

    熊本再问黄裳:“勉仲,你怎么看?”

    “这首《忆秦娥》遣词用字不是今人腔调。”

    这首词,文采不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用词是完全不合当今体例,黄裳虽然曾经猜测过是不是韩冈所作,但通观全篇后,就又否定掉了。韩冈不喜文辞,黄裳做了多年幕僚,怎么会不知道?而且韩冈本身的文采不足,同样是事实。就算一时偶得,也不会有不合今人腔调的句子。

    熊本疑惑起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是唐人气象。确非今人手笔。”

    赵隆看着熊本皱眉苦思的样子,难以理解的摇了摇头,对他这等军汉来说们,这首词,只有单纯的赞赏。除了十八摸之外,还是这样的曲子词,唱着让人爽利。

    一首《忆秦娥》,不过是战后小小的插曲。或许在日后的文人笔墨中,此时的一番对话远比刚刚夺取的关城还要更值得记录,但对于当事者来说,没有比战斗的结果更重要了。

    在天色完全黑下去之后不久,被派去追击败敌的人马回来了。

    官军拿下石门关后,残存的乌蒙部蛮兵向后方逃窜,赵隆便派来自熙河路的蕃兵追了上去。虽然乌蒙部的蛮兵无不熟悉道路,更善于山中奔行,但行走在山地中甚至还能骑马的番兵,也不会差到哪里。

    在五尺道上逃跑,蛮兵们又是相互拥挤踩踏,绝大多数人甚至还没能发挥出他们所擅长的山地奔行,便被身后的人推倒踩踏,或是被一柄钢刀砍断脖子。

    回来的番兵,给出了斩首千级的战果。最后打扫战场的工作,就交给了一直在做看客的蛮兵们去处理。

    石门关后的十里血路,这就是乌蒙部大军最后的结局。

    之后数日,官军稍事休整便向南继续进军,而清扫残敌的任务,则全部给了蛮军,其中以南广部和马湖部最为卖力。

    乌蒙部是个大部族,披毡佩刀居住栏棚,不喜耕稼,多畜牧,其人精悍,善战斗,自马湖南广诸族皆畏之。乌蒙山上的一片草甸,是这个部族的中心,而后一干分支,分布在方圆数百里的区域内。

    南广部和马湖部与其同为石门蕃部,道路最熟,恩怨也最多,他们领着官军和外来各部,将乌蒙部的老底全都给揭了开来。

    乌蒙部于石门关上主力尽丧,残存的那点兵力,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

    而有官军在背后支撑,一众蛮部有了底气之后,更是士气高涨,原本见了乌蒙部的战士,顿时就要矮三分的南广、马湖两部,现在趾高气扬的,五六分的实力,都能发挥出十二分的水平了。

    冷兵器的战争就是如此,士气高低在极大程度上决定了战争的胜负。乌蒙部惨败之后,人心惶惶,族长、长老等一干能聚拢人心的领袖皆尽战死,士气也泄得一干二净,死的死,降的降,跑的跑,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石门关之战后十日,乌蒙部这个雄踞蜀地之南的大部族已经成了历史,子女,财货和土地皆被瓜分得一干二净。

    当石门蕃部的战事抵定,大理国承诺的援军仍未到来,而皇宋一方的分赃都已经结束了。

    南广、马湖两部得到了他们梦寐已久的土地,其余各部西南夷则得到了乌蒙部的人口,至于财货,则全数归于官军。

    乌蒙部占着入滇的要道,看着不起眼,其实家底丰厚,给族人装备的武器,也远比周围各部精良——这也是乌蒙部能成为石门蕃部之首的原因所在,从乌蒙部的财产中得到的分红,参战的官军没有几个不满意这一次的收获。

    用极微小的代价,便换来了巨大的收获,怀里揣着抵上半年俸禄的财货,天天吃着鲜嫩的牛肉马肉,数千官军的脸上哪个不是充满了喜悦和贪婪,这一下,每个人都在想着大理的好。

    带着酒意,走过营地中的一堆堆篝火,从起身行礼的那些蛮人身上,赵隆也看到了同样的喜悦和贪婪。

    赵隆将不屑和冷笑藏在了心底,这第一战是让这些蛮夷捡了便宜,但下一回,就没那么多便宜可以给他们捡了。

    再想要好处,可就是得拿命来换了。

    赵隆望着南方黑暗的天空,大理国的成色,先得用那些蛮人试试水。

    ……………………

    来自西南的捷报,在十天后抵达了京师。

    数千近万的斩首,也没能让京师百姓动容。京城中,对于这样的胜利,已经感到麻木。

    如今京城百姓之中议论最多的,还是前一日,在一场球赛中踢进五个球的高季。剩下的话题,则被宫中所豢养的御马浮光的儿子,在一千五百步的赛道上三战三捷的喜讯所占据。

    再有的,就是京泗铁路开通之后,从南方来的商货价格降了一成以上,包括江南产的棉布在内,这让京师百姓兴奋不已,不过粮价没变动,所以还不如蹴鞠和赛马的消息让人震动。

    至于朝堂上,当然是越来越近的廷推占据了所有的话题空间。即使官军通过这一战,一举攻到了大理国境上,也不过是平平淡淡的几声称赞,没有告祭太庙,也没有群臣称贺,倒是派去点验首级,验明功绩真伪的官员,被早早的派了出去。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二)

    【第二更】

    相形而言,倒是韩冈最为看重这一次的胜利。

    不是为那些首级,而是为了火药武器的成功使用。

    即便这并不是火炮、火枪,而仅仅是炸药,但好歹也是热武器的一种。

    军器监火药局这几年,隔三差五的发生爆炸,伤亡不在少数,朝廷每年给出的抚恤都超过千贯,还有七八个流外官的名额,用以荫补因实验失败而亡的。但相应的,黑火药的威力及安全性大幅度的提高,产量也同样上升了一个等级,同时,依靠硫酸、硝酸等化学药品的出现,新式的火药也在一次不幸的实验中被发明。

    尽管到现在为止,火药局那边也没能弄清楚这种炸药的具体成分,但威力的确比起作为火炮发射药的黑火药要强出不少。只是现在的精制黑火药的水平也不算差了,大规模制造上,新式火药也远远不及黑火药,最后发射药依然是黑火药,而新式的火药就只能作为炸药。

    这一次攻下石门关,功劳大半得归功于火器局。

    但更重要的一点,从今往后后,旧日的装备、工事、训练,乃至于战术,全都要以更快的速度加以更新,以适应最新的战争。

    只要对辽人多了解一点,就知道,炸药、火药、火器,绝不是大宋的专利。今日神机营能用在石门蕃部的身上,明日,辽人也能用在河北边城的城门上。

    “辽人设在临潢府的火药局,每年的死伤不在我方火药局之下,就算他们缺乏能工巧匠,但死了这么多人,至少知道怎么使用火药了。”

    尽管韩冈前面夸了一通王居卿,但最后也没忘了提醒一下,现在绝不是自满的时候。

    “相公放心,下官明白。”

    “炸毁东京城这样的城墙,只要在墙下掘开一条地道,在城墙下面塞进一棺材的火药就够了。”韩冈对王居卿强调着,“军器监必须要及早进行试验。守城时,怎么防备敌军使用火药炸毁城墙,要通过实验找出克制的办法来。”

    这是经过了多次试验后得到的结论,普通的黑火药,只要数量足够,又放在密闭的空间中,爆发出来的威力,也是让人目瞪口呆的。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所建成的,代表古代城墙最高水准的南京城墙,依然没能抵挡得住炸药的威力。

    “但这需要神机营的配合。”神机营之所以成立,正是为了实验新的武器,以及战法。由此编修操典,推广到全军,“神机营留在京中的只剩两个指挥,光是要守卫好各个工坊就很困难了。”

    “这个不用担心。先进行沙盘推演,然后进行小规模的实验。等去南方的那几个指挥回来,最后再进行全军演习时,”

    王居卿在来政事堂之前,已经事先预计过韩冈会提出什么问题,听到了韩冈的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赵子几,道,“改建寨堡、炮台,还需要将作监的相助。”

    看见韩冈的视线转过来,赵子几不待韩冈话出口,便立刻打包票,“相公放心,将作监会全力配合。”

    韩冈满意的点头,“这样一来,军器监和将作监的差事又多了一项,还望二位不要嫌麻烦。”

    “不敢。”赵子几低头。

    “早习惯了。”王居卿则笑着说道。

    在过去,军器监和将作监这两个衙门一个只需要生产天子看好的武器,另一个则是打造朝廷和宫里需要的物件、顺便修修房屋,但这几年,将作监和军器监参与的工程、军事等方面工作越来越多,规划、研究,等一系列过去没有的新工作,全都压到了他们的头上。

    但两个衙门中的官员怨声载道的是少数,因为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两个衙门的重要性开始直线上升,若是参考过去的例子,韩冈很有可能打算通过这两个衙门为突破口,开始他的变法进程。

    就像当年的司农寺。王安石刚刚变法的时候,旧党盘踞朝堂,新党好不容易设立的三司置制条例司,也被旧党以无先例故事的名义给废除了。为了打开局面,新党就选了这个名义上与青苗、役法有些瓜葛的空头衙门,有的没的一堆事全都推到了司农寺的名下去管理,让司农寺成为了变法的具体施行机构。吕惠卿、曾布,王安石当年的左右手,全都先后就任过判司农寺。

    有司农寺的例子在前,看到韩冈如此看重军器监和将作监,一桩桩过去并不属于两个衙门的差事,一一加诸于其上,人们当然会猜测韩冈的想法。韩冈对此,也没有去辟谣,而是做着自己觉得该做的。

    “子厚兄,令绰,你们怎么看?”韩冈问着身旁的两位同僚。

    王居卿和赵子几方才受命赶来政事堂,就看见章惇和曾孝宽都在韩冈这边,倒是今日苏颂请假,不在衙署中。

    章惇在旁喝茶,待韩冈一番嘱咐结束之后,才对王居卿和赵子几两人道,“更当加紧改造北地城池的城门与城墙,河东河北都要防备。”

    曾孝宽也补充道:“尤其是河东的神武军,孤悬山外,又曾是辽土,万一辽人来攻,又是用上这一干攻城的手段,守军若应对无方,必无幸理。”

    “还请两位枢密放心。”王居卿和赵子几齐声说道。

    再做了保证之后,不见韩冈还有别的吩咐,王居卿、赵子几便打算告退,但韩冈又出言留住两人,“两位先留一下,还有事要相商。”

    如果只是嘱咐一下军器监和将作监,用不着两府齐集。

    “玉昆。”章惇道,“《武经总要》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王居卿、赵子几立刻集中了注意力,他们听章惇这口气,韩冈是想要在《武经总要》上做文章。可一旁就坐着《武经总要》编纂者的儿子。看着自家父亲的心血要被否定,曾孝宽能忍得下来吗。

    韩冈回应道:“《武经总要》中的内容,已经赶不上这些年武器和技术的变化,需要加以修订增补,这是在下的一点想法。”

    “既如此,相公直接禀于太后便可。”

    “《武经总要》本是鲁公昔年修纂,如今若有令绰来主编,也是一段佳话。”

    曾孝宽摇头拒绝:“先父昔年是以宰相之身来主编《武经总要》。传世之典,非是孝宽可为。”

    “即使是圣人所修经书,也不能说全然无错。吾等凡人,何谈传世之作?就是《本草纲目》,等成书之后,也得隔几年一修订,绝不敢效吕不韦悬金于市。”

    韩冈自承《本草纲目》难以完美,必须时时加以修订,曾孝宽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不过也没答应下来。毕竟是自己亡父的心血结晶,自己不加以护持,反而直陈其中错讹,心中总有些抹不开的感觉。

    章惇在旁适时打岔,“也难怪玉昆你在《九域》中说了那么多关于火器的事,这是要辽人也帮着做实验,好进行修订?”

    “《九域游记》的作者不知其名,与韩冈何干?”韩冈开玩笑的说了一句,又道,“屁股后面有条狗追着,总能跑快一点。更何况,小说家言的东西,本就不是那么可靠的。”

    章惇哈哈一笑:“要是辽人当真将《九域》中的一干文字都当了真,那可有的好看了。”

    《九域游记》中有关火器的内容,与韩冈给火器局列下的发展纲要,有着不小的区别。同样的火枪、火炮,都尽量强调了威力,而且有许多错处。这就跟世间学人独门秘术一般,不得真传,自是不能得其中三昧。

    韩冈道:“耶律乙辛也不至于那么蠢,以辽人的国力,总能找对路的。”

    曾孝宽道:“但辽人以己之短却妄图攻我之长,这是自寻死路。”

    “北虏胜中国者,惟在兵强马壮。”章惇说道:“可拿起火枪,小儿也能杀壮士。”

    土里刨食的农民,在没有技术优势的情况下,当然不会是常年骑马游猎的蛮族的对手。同样是弓马,一个隔三差五练一练,到了冬天再集训一回的汉家农夫,这样的训练,怎么可能赢得了每天都要张弓搭箭的契丹骑手?可是用上火器就不一样,火枪的优势,在座的无人不知,比起弓弩还需要气力上弦,火枪就是子弹上膛的手续麻烦一点,力气却节省太多,训练更是简单了许多。

    “所以神机营现在就只炼队列了。”王居卿说道。

    如果使用的是冷兵器,练兵就要练队列,要练刀枪,要练弓弩,即使有着军中仅次于班直禁卫的最高待遇,神机营中的士兵也不能承受得了一日两操的辛苦。但装备了热兵器的神机营就不一样了。每日重复的不过是射击和队列,可以将训练时间和精力都集中在少数几个科目之中,效率

    “不过耶律乙辛亦非蠢材,其看重的火炮、火药,弥补了辽人不擅攻城的缺点。”章惇又道:“在火炮、火枪推广全军之前,也有可能就是河北各州县,城池一个个被辽军炸开的局面。”

    “总而言之,就是不要耽搁时间,尽全力去把事情做好。宋辽之间必有一战,我等现在准备得越完善,日后就赢得越简单。”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三)

    将编纂成功不过三十年的《武经总要》进行修订,这是韩冈为了《本草纲目》日后的修订工作,而事先打下的埋伏。既然韩冈打算将《本草纲目》,扩充成一部自然百科全书,那么注定不可能圆圆满满。

    但当年主编者曾公亮的儿子就在西府之中,为两府和睦着想,韩冈不打算在曾孝宽的心中留下芥蒂。

    现如今,自从韩冈当初的五年国是出台之后,施政有了一个稍微具体一点的目标。政府之中,也就能相应的协调政策。两府同心协力,以增强国力为共同的目标。几年来,朝廷中虽偶有风波,但还是以和平安定的局面居多。都快要赶上仁宗前期,那段太平无事的日子。

    如今的和睦局面难能可贵,韩冈没有打算再闹什么政治斗争来。而且再有两日便是廷推,两府的位置人人想要,为了重申与章惇、曾孝宽的默契,韩冈不免要多费些手段。以其过去的行事作风,今天的一番商讨,相信章惇和曾孝宽也不会怀疑他的诚意。

    而且军器、将作两监,与枢密院中千丝万缕,大事小事都脱不开干系。将作监辖下还有三千兵,军器监下面的兵数量更多。韩冈虽然在两监之中有着绝对的影响力,但但凡有大举措,也会先知会西府。当着章惇、曾孝宽的面,吩咐赵子几、王居卿,同样是为了避免两人心生芥蒂。

    韩冈的一番话后,尽管章、曾两位枢密使脸上的表情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可已经能感觉到气氛比他们进来时,要好了很多。

    交情也好、信任也好,人际关系是要用心去维护,若是疏忽大意,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就会出现让人意料不到的变乱。

    市井中,时有贤相拿着金瓜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段子。但作为一国宰辅,拿起武器赤膊上阵,其实已经很丢人了。那一次的宫变已经过去了很久,韩冈这些年,还是经常在反省,如果他当初能够多与蔡确、薛向沟通一下,或许变乱能够消弭于无形。

    “玉昆,熊本今早送来的消息收到了吧?”章惇喝了一口凉汤,问韩冈。

    “收到了。罗氏的兵力看起来不弱。”韩冈点点头,说道。

    前几天是石门关一战的捷报,之后连着几日的战报都是在说官军在五尺道上高歌猛进,但今天早上的一封军情,却是在说作为全军前锋的水西蛮,已经杀到了大理边界,与大理国的军队打了一场,然后是摧枯拉朽一般的大捷。

    “黄裳在夔州路手太软了。”章惇道。

    韩冈苦笑道:“没办法,他们投降得太快。”

    水西的罗氏鬼国过去一直叛服不定,但自朝廷定下了平定西南的战略之后,从熊本开始,十几年一直压着西南夷打。黄裳去了西南之后,下手更加狠厉,以夷制夷的手段也越来越圆熟,最后在枢密院决定消灭罗氏鬼国之前,他们先一步就降了,质子也送了,族长也亲自到京中觐见,也不好再下狠手了。

    章惇道:“只盼着大理国能多消耗一点了。”

    依靠战功出身的两位宰辅,一个比一个黑心肠。尽管政见、派系都有不合的地方,但对外的立场还是一致的,非我族类,死得多一点比较好。

    曾孝宽道:“熊本这里十分顺利,再有两场大一点的会战,多半就能拿下大理城了。李信、李宪那边,希望也能顺利一些。要是年底前,一边占了洱海,一边占了滇池,那是最好不过。”

    “时近八月,天气渐渐转凉,疾疫也少了。官军攻入大理境内之后,正好是秋时。不仅仅粮食不用操心,连气候也最适宜行军作战。再有两三月,或许就是高氏二贼授首的时候了。”

    韩冈道:“就怕他们太急。”

    广西的偏师,以李宪为主,由李信领军。两人带了一队神机营,又带了六门新式轻便火炮,过了方城山后便顺水而下。当年两人都参加过南征之役,现在统领广西溪洞蛮兵,以及当地的一部禁军,再有一个指挥的神机营配合,莫说牵制大理军,直接攻下高氏老巢的善阐府,饮马滇池畔,也不是什么让人惊讶的事。

    但战争这件事,从来没有说百分百的胜算。兔子急了都能蹬鹰,何况人呢?

    多路进军有多路进军的好处,如果挤在一条路上,兵力就会受到运力的限制;但分成几路出发,又会因为距离上的差距,无法设立一个指挥中枢来统括全军;可若是因此而让各路自行其是,齐头并进,却又有可能因为相互争功急进,最后造成当年伐夏之役初期的那一场惨败。

    “苏子元在邕州多年,有他主持粮秣事,玉昆你还需要担心?而且李信、李宪都是打老了仗,前车之鉴不会清楚。”章惇笑道:“玉昆你在他们出发前,应当也没有少耳提面命才是。”

    稍稍议论了一下西南的战事,章惇、曾孝宽便告辞离开。

    送了章惇、曾孝宽出门,韩冈正准备处理一下手中的公事,太后那边又派人来请。

    韩冈看了一下堆在桌上的公文,揉了揉额头,然后便应诏入内觐见太后。

    抵达内东门小殿的时候,正好看见沈括从殿中出来。

    看到韩冈,沈括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知道行礼。

    沈博毅、沈清直,沈括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上舍及第的进士,另一个则是在横渠书院学习多年之后,于上一科考中了进士,位列三甲。现在两人都在外做官,刚中进士的沈清直还是县尉,而沈博毅,已经是乌程知县了。

    在韩冈出手相助前,沈括的两个儿子都给他家的悍妇给赶出了家门。沈括发妻的娘家势力太弱,不然也能帮沈博毅、沈清直撑撑腰。可惜,他们没有一个能与张刍一较高下的外家。

    现在两个儿子在韩冈的护庇下,先后中了进士,韩冈于沈括的恩德,可谓恩泽两代,他在韩冈面前也越发的谦恭。

    见得多了,韩冈一下便发现沈括有些不对劲,神思不属,失魂落魄。

    韩冈皱了皱眉,随着廷推一日近过一日,沈括也是越来越紧张,患得患失的表情,甚至连藏也藏不住。但再怎么样,也不能行诸于外,沉稳的二字评语,对宰执来说必不可少。

    “存中,出了何事?”韩冈问道。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又有些弹章。”

    沈括故作轻松的说着,只是笑容难看得很。

    “又是那些,都几次了,该习惯了才是。放心,放心。”韩冈笑着安慰了两句。

    沈括这两年,虽然在有了晋身两府的前景后,越发得清贞廉洁起来,做事也是鞠躬尽瘁。不论是御史,还是地方上的监司官,想要在他的账簿上找麻烦,都无功而返。但只要是在朝堂上做官,就没有不出错的时候。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南公附和新党,不嫁同产妹这等私人家事,便被旧党御史拿出来敲打——虽然这件事在如今的确挺严重——御史找不到李南公贪赃枉法事,便去刻意翻他家里的老底。沈括比李南公问题更大,一个是过去没节操的事做得太浑了,旧账一次次的被人翻,另外一个,就是治家无方,连家都不齐,还如何治国平天下?

    每一次沈括想要晋身两府,都会被一堆弹章砸到头上,这一次,他晋身的希望大增,头上的炮火也更加猛烈。

    沈括故而也苦笑得更厉害。韩冈要他放心,但如何能放心。

    之前韩冈也劝过,说是‘不招人嫉是庸才,存中你既然得太后看重,自是不免议论。朝廷设御史,也是催人勤谨。章疏中所论过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不必忧虑重重。’但要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韩冈也只是劝慰,既然是沈括本人犯下的事,他自己当然要为这些事负责。

    太后正在殿中相候,匆匆两句话,韩冈别过沈括,便来到殿前。

    通传之后,被招入殿内,正好看见一个朱红色的背影没入后门之中。

    天子的常服是朱色,瘦削的背影韩冈更不会看错。

    知道韩冈看见了小皇帝,待韩冈坐下,向太后便解释了一下,“官家有些累了,先让他回去休息。”

    太后虽是如此说,却也不知赵煦究竟是主动离开,还是被太后请出去的。这小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了,自幼聪慧,却因一个意外,长年累月之下,性格不免扭曲。但韩冈也没太在意,小皇帝想要亲政还早得很,而太后的身体也十分康健。

    “相公方才进来时,看见沈括了吧?”向太后问道。

    “是,臣看到了。”

    “以相公来看,沈括当真适合入两府?吾这几日收到的弹劾上百封,全是说得他不是。如果是为了酬奖沈括修铁路轨道的功劳,也不必给他一张清凉伞,金银什么的朝廷也不会吝啬。”

    “陛下明鉴。功高易赏,即便不赏赐,沈括也不敢有怨言。但日后沈括要负责铁路轨道的一应事务,他若没有足够的权柄,便难以使动地方上来配合。”

    “但还有说他不能治家,继室逐子而不能制。沈张氏看起来也不是悍妒的样子。若沈括日后以宰辅之尊,还要受辱家中,岂不是朝廷之耻?”

    “房玄龄亦有悍妻,但唐太宗用其为相,虽有贞观之治。沈括虽私德有亏,家中不靖,可其才足以治国。”韩冈起身,“沈括人才难得,臣愿陛下尽用其才。”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四)

    夏日的宫廷,若无人经过,便是寂静无声。

    一只夏蝉刚刚飞到一株梧桐树上,才叫了两声,便有两名禁卫拿着杆子扑打上去,顿时就没了声息。

    这是从宋守约做殿帅开始留下的习惯,近二十年下来,已成为宫中依循传承的故事。新太尉换了好些个,没有哪个改掉了这个惯例。

    而这两年苗授担任殿前副都指挥使之后,又增派人去给宫中的大小树木下面铺上鹅卵石或是水泥。

    因为在《自然》中,曾经刊载过有关蝉虫一生的论文:蝉虫在树枝上产卵,幼虫孵化后掉落地面,钻进地里吮吸树根汁液,长成之后便从地里爬上来,蜕壳羽化成虫,这已经成了很多人的常识。苗授这么做,正是防止地里的蝉虫爬出来吵闹宫廷。

    王中正从宫外自家的府邸来到宫中,顿时就觉得耳畔清静了许多。

    这就是故事。

    宫中的故事每每可笑,以枢密使之尊,每当宫宴只能下去做陪客,这本是因为枢密使刚出现时,本为天子近侍所任,非是朝臣,更不可能与宰相东西并立,晚唐、五代,枢密院地位渐渐上升,立国之后,又逐渐为士大夫所控制,但这个陈规陋矩,直到熙宗登基之后才改过来。

    王中正有时也在想,要是换作唐时,枢密使这个位子自家也能坐一坐。若是朝廷能按功劳授官,自家照样能进西府。可惜如今士大夫势大,即使在梦中,王中正都不敢想象自己能站在西班最前面的位置。如今的皇宋,阉人想要再做回枢密使,除非出一个商纣王、隋炀帝那样的昏君才有可能。

    不过更多的感慨,因带御器械的身份而在太后身旁值守的王中正就没有了,一天下来,他心中更多的还是小心谨慎。

    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妻妾儿孙们都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但在宫里,在太后面前,他就是必须要守着规矩的家奴,即使节度使已近在眼前,也没有狂妄自大的本钱。

    但王中正尽管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怎么利索了,却也从来没有请假过一次。在太后面前卖力,得到的是情分,在太后看不见的地方卖力,不过是功劳、苦劳而已。

    “王中正。”

    一听到太后的声音,王中正立刻弯下了腰:“臣在。”

    心中却忍不住在想,这是不是《自然》中所说的条件反射,虽然这个词怪异了点,但道理是一点不错。这两年,天下成千上万条胃穿孔的狗,都验证了这一点,‘可怜的狗。’

    “韩相公今天的话都听到了。”

    王中正闻言一惊,满脑子的胡思乱想顿时一扫而空,“……是,臣都听到了。”

    “你是怎么想的?”

    太后的问话,让王中正头疼起来。

    韩冈早已经走了,现在太后正在回宫的路上。

    接近一个时辰的觐见中,太后和韩冈聊了不少话——之所以用聊,是王中正根本不觉得这是君臣问对。

    一开始的确说了一些有关沈括的任命,但随后话题便转到了沈括家中悍妻的身上。再之后,话题就更偏得离题万里了。

    在整个觐见的过程中,王中正见证了韩冈是如何想方设法将跑偏的话题给带回去,话题又是怎么屡次被太后给带歪的。

    现在太后问对着方才的一番‘问对’,到底有什么看法,王中正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少不得一推干净,“太后和相公的一番问对,干系天下,岂是微臣区区内侍能够妄作评判?”

    “就是吾与命妇说话,也会说几句朝事,你更是拿朝廷俸禄,这些话有什么不能说的?……算了,你也为难。这个不好说,那你对韩相公怎么看?”

    王中正顿时放心下来,不要回答那个问题就好了。议论太后与宰相的问对内容,这是明摆着的干政,是最要命的。

    只是评价官员贤与不肖就简单了,这是天子近臣的本分。

    “韩相公治学为贤人,治国为能臣,世所罕匹。”

    不过议论在位的宰相短长,终究是不妥,王中正还是用了一个世间流传的比较保守的称赞。太后听政多年,问出这种话来,岂能没有用意?保守点总不会有坏处。

    “那跟之前的韩相公比起来如何?”

    “是安阳的韩相公,还是灵寿的韩相公?”

    王中正一边用问题来拖延时间,一边想着要如何避免开罪韩冈,又能让太后满意。

    “两个都有。”

    朝堂上,韩姓的相公一直不缺。总是去一韩相公,又来一韩相公。王中正在宫中服侍多年,几位韩相公都打过交道。

    韩绛总是对宦官不假辞色,王中正每次见到他,总能感觉到平添几分寒意。当初韩绛领军要收复横山,他王中正奉手诏去延州体量军事,刚到延州便被打发去了前线,要不是韩冈恰好在罗兀城中,保不准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党项人刀下。

    但其他宰执,无论是同姓的韩琦,还是富弼、文彦博,对他们这些内侍就算见面带着笑,也是为了探听宫中消息,讨好天子罢了。

    而韩冈,王中正没见过他刻意勾结宫中得宠的内侍,同时韩冈也并没有将阉人视同异类——有太多重臣可以用来作对比,态度上的差异十分明显。只是相交快有二十年,王中正却还是看不明白韩冈这个人。

    韩冈本身就是当世有数的学者、大儒,任官多年更是将天南地北都走遍,见过的人和事无数,见识远非困居宫中的妇人能比,但韩冈对太后的选择一直保持尊重,基本上没有独断独行的情况。人事安排,如果自己的想法,都会尽量说服太后,如果不成功,便干脆放弃。如果有必要,过一阵子,他会再来劝谏。比如当初想让李南公担任三司使,太后最后没有同意,韩冈便没有再坚持。

    太后对韩冈持之以恒的信任,是一直以来韩冈的态度所造成的。若韩冈靠着当初的功劳便骄横跋扈,一点情分早就消磨殆尽了。但韩冈能一直这么做下来,完全不像是对太后的敬畏,反倒像是自个儿定出一个规矩后,便按照规矩行事。

    有韩冈在这边,三位韩相公的高下其实也不必多说了,可王中正总不能就这么简单的得罪人。

    “安阳与灵寿的两位相公,皆是治世能臣,朝中若有变,皆能以天下相托付。小韩相公亦是堪为国家柱石,不让两位相公专美于前,更是出将入相,文武皆能,仿佛古之贤臣,今人不能及。”

    韩琦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而韩绛也是主持先帝内禅时的首相,同样是有定策之功。以天下相托付的评语,两人都当得起。不过王中正只提治世,避而不谈武勋,当然是有所褒贬。

    王中正的评语,没有得到太后的反应。跟在太后身后,看不见她的表情,王中正也只能安静的等着。

    走了几步,他才听见前面传来的声音:“多亏了有三位韩相公先后秉政,英宗、先帝还有官家才能安居宫中。”

    “国有贤良,是祖宗的福佑。”王中正立刻恭声附和。

    “最近也是事情多,要是朝中多有几个能如三位韩相公的臣子,吾也能轻松一些了。”

    王中正低低的应了一声。

    太后当然累,近年来,天下太平无事,朝中又有贤相主持,向太后也渐渐变得怠政。隔三差五就要辍朝,每天只到内东门小殿坐上一坐。猛然间宫中最近一下子不太平起来,多少事压身,习惯了每天处置几桩事的太后,肯定习惯不了。

    太皇太后继半年前一次重病,尚未康复,近日又再次垂危,十几名太医会诊,都说太皇太后没多少时间了。而齐鲁大长公主,因为忧伤过度,侍亲劳累,突发恶疾,短短几日内就重病不起。皇帝的祖母和姑母病重垂危,或许再过几日,这一家子除了皇帝之外,就剩下一个老三和他的几个儿女了。

    大长公主就算了,向太后对太皇太后只恨其不能早死,只是事到临头,该有的礼数一点也不能缺。太后每日照样得去探问,然后板着脸回来。等到太皇太后薨逝,更是要平添多少事。

    “天下安危,全在太后身上。近日太后劳累过甚,当好生调养。”

    “还要怎么调养?太医局中,能跟华佗一般开膛破肚来治病救人的医官都有好几个,有他们的药方子,还要怎么调养?”

    王中正道:“臣最近在服用蜂王浆,半年下来,只觉得精神旺健,身上的一些老病也没了。《神农本草经》中说蜂蜜安五脏,益气补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药,久服则轻身延年。但蜜蜂幼虫用蜂蜜喂养只能变成工蜂,而吃了蜂王浆,才能变成蜂王。即可知蜂王浆的滋养之力远甚于蜂蜜。”

    “这个吾日常也在吃。”向太后点点头,问:“卿家也看《九域游记》?”

    随着《自然》和《九域游记》的流传,曾经在两本书中出现的如蜂王浆、羊初乳、冬虫夏草之类的补品就成了世人眼中的滋补佳品,如今甚至成了贡品,向太后也常年服用,只是蜂王浆的数量少,又不耐存储,无法赏赐臣子,只能在宫中分享。

    “九域虽然是小说家言,但里面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无论天文、地理,还是兵法,都是正论。医药也同样如此,所以臣时常翻看。”

    “韩相公说话一向是有道理的。”

    王中正轻笑道,“只是韩相公不肯认。”

    “一国宰辅,分心去写小说家言的确不合适。也怪那些拗性子的,不然何至于如此。”

    王中正唯唯,总不能附和太后去骂王安石。

    “王中正!”太后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王中正早有心理准备,躬身道:“臣在。”

    “韩相公一心想要修轨道,觉得沈括这件差事办得好,便想让他继续办下去。只是沈括一向没什么好名声,家里又是有名的不靖,总有人要说话。你就去看看沈括修的轨道如何,如果当真差事办得不错,只要他能过廷推,吾就准了。”

    “臣——遵旨。”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五)

    王中正接下了太后的圣谕。

    沈括是韩冈力推的宰辅人选,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修筑轨道。

    王中正不知道为什么太后会颁下这个任务,想来大概是太后案头上的弹章太多了一点。

    不过王中正可没打算开罪韩冈,回来该怎么说,还没出宫门外便已经有些眉目。

    韩冈那边先私下里通个气,太后面前说说好的一面,再说说坏的一面。总之错处可以改正,好处则是能惠及万民。

    唤过一名身边服侍的小黄门,王中正道:“去请王阁门来,过几日我要出京,手上的差事得交托一下。”

    请王厚居中转圜,想必能避免韩冈产生误会。

    ……………………

    “相公。”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韩家的家人,现任的中书堂后官,跟在韩冈身边听候使唤。

    韩冈放下笔:“进来。”

    人应声而入,原本在旁边副使的堂吏随即很识趣的离开。

    “什么事?”

    韩冈问着,用手指轻轻捏着鼻梁上端。从内东门小殿回来后,就一直批阅公文,中间休息的时候,又顺便接见了几个官员,到现在为止,连喝口茶的时间都没有。

    家人近前来,低声在韩冈耳边说了几句。

    韩冈静静的听完,想了一下,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去请汝霖过来。”

    宗泽很快就到了,韩冈也没瞒着他,把王中正受命将要出京体察铁路轨道修筑一事,告知了宗泽。

    韩冈这么快就收到了宫中的消息,宗泽并没有在意,双眉皱得很紧,问韩冈道:“相公,太后这是不是觉得沈括不合适?”

    “京洛铁路还没修起来,弹章就有上百份了。太后再放心,也肯定怕我这边不通下情。何况沈存中在太后面前,还是差了一层。”

    “那王中正会不会……”宗泽欲言又止。

    “放心。”韩冈信心十足的笑道:“王希烈多聪明的一个人,一辈子都没犯过大错,他怎么会做下糊涂事?等王处道的消息吧。”

    宗泽点点头,王中正刚刚接受任命,身处嫌疑之地,不可能直接联络韩冈,私下里派人说不定也会被人盯着,找同僚东上阁门使王厚带句话,便是最安全的人选。

    “相公想要宗泽做什么?”

    韩冈道:“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应有之理,但时机有些不太好。这两日汝霖你就多费点心,有什么事及时处置,初值不了就报过来。”

    “宗泽明白。”

    要不是正好处在廷推的关键时刻,即便是整个台谏系统都闹起来,韩冈也不会在乎。

    而且除了沿途的地主叫屈,京洛铁路其实也没有别的问题。沈括有反复之实,却没有贪渎之名,自己把朝廷的拨款看得紧紧地,不能说将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但比起其他地方经手官吏都能发财的工役来,绝对是一清如洗。

    但也正是失地地主的怨言,才让人头疼。

    京洛铁路日后必定要进行改造,要留下改造的余地,就必须占下更多一点的土地。数百里铁路,征用土地所属的地主成百上千。这其中愿意

    京泗铁路沿着汴水而修,利用的是堤坝两侧的闲地,本来就是为了保证堤防的安全才留下的空间,是朝廷的地皮,自然没有人出面来闹事。

    而河东、河北的两条铁路轨道,则是有抵御辽人的大义在。沿途的地主无不在辽人的铁蹄阴影下生活多年,既然朝廷宣称这是为了抵御辽人入寇而铺设的运兵道,期盼早日修成的为数众多,也没几个人敢于触犯众怒,轻而易举便给压下。

    只有京洛铁路不同。

    连接开封府和河南府的铁路,经过的是国家的中心地带,沿途的地主一个比一个背景深厚,加之又没有军事上的急迫性,能利用支线捞到好处的世家大族在地主之中的比例又不算高,自然免不了有许多反对的声音。

    面对那些反对者,韩冈选择了强征,而后用边境上的荒地进行大比例的交换——不能给人狮子大开口的机会,但也要让外人觉得朝廷做得不是那么过分,这其中的分寸,其实不是那么好把握。

    幸而当地的豪门,纷纷出面帮助韩冈解决了这些琐碎的难题。用支线收买了这些豪门,让铁路铺设的道路前面少了无数的绊脚石。

    干线都波折重重的话,支线怎么修?

    有份参与修筑支线的世家豪门都有这份担心。有了当地豪门的支持,京洛铁路的进程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但朝野两方的合力,能排除实质上的干扰,却不能堵上所有人的嘴。这几年,各地官府不知收了多少状纸,而太后的案头上,也多了许多弹章。对大权在握的韩冈来说,这不过是癣癞之疾,可一个不好,癣癞之疾也能变成致命的病症。

    宗泽自然知道韩冈的顾虑,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之前宗泽就处理过一桩破坏铁路运行的案子,管城县一名被官府强用换了三亩田的田主,砍了一棵树拖到了轨道上,因为驾车的车夫及时发现,避免了脱轨的惨剧。事后,犯人很快被抓住,管城县以没有造成实际损伤为由,将之杖责后开释。但沈括对此极为不满,指责管城县沮坏国事,纵容犯法。

    轨道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故而朝廷对涉及轨道的案子,一向是用重法,不论是不是属于重法地。偷窃枕木、铁轨的案子每年都有,抓到之后,情节即使再轻,也是流放西域、岭南的结果。

    因为这件案子的争议,沈括与管城县打起了笔墨官司,中书这边也被烦得不行。

    韩冈将这件事丢给宗泽处置,宗泽力排众议,将田主全家流放到代州,那里有田主交换得来的田地。私下里,宗泽是如何与那一家人交流的,没人知道,但韩冈事后从另一个渠道得知,那家人私下里对宗泽千恩万谢,视其恩同再造。

    宗泽很善于与人打交道,即便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依然能够与人顺利的交流。达官显贵、贩夫走卒,宗泽居其间都能交到朋友。也难怪另一个时代,领兵抗金的宗泽能聚拢那么多豪杰,而等到他去世后,豪杰便纷纷散去,接手的杜充就只会掘黄河。

    “宗泽必不负相公所望!”宗泽一番保证后,又迟疑的说道:“但今日之事观之,轨道既然是要与民争地,那么只要还要修轨道,争议将永难休止。今日只有一条京洛,他日随着轨道遍及天下,又会有多少异声杂论?太后如今已经犹疑不定,遣王中正出京体量,日后又当如何?”

    韩冈点头,坦然道:“这事我也在琢磨着,汝霖你若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来听听。”

    宗泽对解决目前的问题信心十足,韩冈也对他信心十足。但即使一时能够解决燃眉之急,也解决不了日后的问题。韩冈也迫切希望自己能够耳根清净,铁路方面的大小事务,能够有所依归。

    宗泽抬眼正视:“以宗泽的一点浅见,不如专设一个铁路轨道的管理衙门,专门应对一应的大小事务。”

    “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发运司吗?”

    “那是管纲运的,民运管得太少。”宗泽道:“各个发运司,主要都是以水道为主,驾船入水便能运货运人,难以管辖。而铁路上的车辆都是有数的,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管制起来就简单太多。”

    “那也只是再多几个发运司罢了。”

    “铁路相互连通,又要动员,运输”“设一总理衙门,将天下轨道都管理起来。”

    “对。而且铁路轨道的修筑、,都需要有所专长者来主持。甚至铁轨的铸炼,也不同于其他铁器,非大工、熟手不能造。在情在理,也应该专设一个衙门,来统一管理。”

    “有理。”韩冈满意的点头,笑道,“这件事,我已经犹豫了很久,想不到还是汝霖你来为我解惑。”

    “相公手中事务千头万绪,一时难以垂顾,但沈端明专责于此,理应建言相公才是。”

    换做是别人来说,就是在韩冈面前给沈括上眼药。但宗泽的性子,韩冈也知道,有话直说罢了。

    韩冈当然看得清楚:“他是身在嫌疑之地,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虽然在后世,有学校,有武装,有公检法,几乎自成一国的铁路系统为人诟病,但这样的组织结构,却是十分契合现如今的形势。设立类似于铁道部的机构,按照地域划分铁路局,囊括司法、教育、军事等机构,这样的一个衙门,才能解决铁路发展中各种各样的问题。当然,这么一个庞然大物,不是宰辅级别的官员没资格来掌管。

    成立这么一个铁路总理衙门,职权又如此巨大,有谁敢出头提议的?韩冈不方便,沈括所在的那个位置合适说,但他这个人不方便说,直到宗泽这个还算有一点身份的官员出面来。

    这个提议,韩冈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六)

    将铁路系统归于一个衙门来管理。

    这件事韩冈已经考虑很久了,只是之前还不能拿上台面。

    轨道如今还不长,但日后少不了上万里,之前建得鸡零狗碎,东一条、西一条,没必要多费心思。但如今京泗铁路贯通,京洛铁路也通车在即,正常来说也该出台一个管理办法来。总不能再随便丢给转运司,发运司,甚至经过的当地州县。政出多头,必然是有难事时,相互推诿,有功劳时,相互竞争。全部归于一个衙门,最好管理。

    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像现在一样,几个衙门各管一摊,铁路内部的财税利益就不好分配。别的事小,这件事当真是重,与其等到日后人人都想插上一脚,将铁路弄得乌烟瘴气,还不如先行将制度给确定下来,免得他人伸手。

    让沈括以参知政事的身份来主持铁路,也正是遵循了这个心思。偌大的一个衙门,只有宰辅一级才有资格控制住。

    韩冈在宗泽走后,想了一阵这件事,忽而笑了起来。

    专掌某一司职的宰辅,说起来也跟后世一样,官僚制度这东西,不论职位变得如何,本质上还是差不多的。

    只是类同于铁路警察的军队,至少三四十个指挥,人数如此之众,终究还是有些犯忌讳。可若是政出多门,或是兵力不足,对于铁路的安全保护就是个灾难。

    铁轨,除非是自家造反,拿去打造兵甲,只要是为了赚钱而偷窃,没有哪家的铁匠敢收购这等要命,倒是枕木,破坏轨道的罪行中,还是以此事最多。但找理由的时候,还是以钢轨为由更好一些。韩冈微又自得的想着,其实以他的权势,想要将此事通过,也不过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有宗泽来提出此事,就不用多想了,韩冈很干脆的放下了这件事。等到此事解决,这位状元郎,也该放出去历练一下了。

    看看时间将近散衙,韩冈无心再去批阅永远解决不完的公文,唤人上来将凉汤换了,又考虑起铁路的事了。

    不论自己将铁路总理衙门的架子搭得多好,没有足够数量的铁路,便依然是个笑话。

    已经成型的京泗、并代,即将完工的京洛,加起来也撑不起一个宰辅手中的应有的权力,也容不下数万守卫大军。

    现在韩冈已经在规划京洛铁路向东西延伸的计划。出洛阳、过潼关后的铁路轨道,经过长安,一直到凤翔府的宝鸡,都还算好铺设,但再向西去,难度就大了不少。

    韩冈很想修一条自海东密州到河西兰州,再到河西走廊西部玉门关的铁路,一条横贯中国腹地东西的大动脉。这个愿望,近期做不到,但二三十年后,韩冈相信自己能够有很大机会看得到。

    至于自玉门关至伊州,仅仅是星星峡那一段,韩冈就不抱希望了。穿越河西走廊的铁路轨道最终也只能停在玉门关处,将甘凉路的军事防区连成一线,成为中国本土的西大门,同时也能尽可能快的支持西域的同胞,便已经是完成所有的任务了。

    兰州西去,直至将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都纳入铁路的运输之内,韩冈就不指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这条铁路能够修成。

    进入西域的第一关口星星峡就不说了,哈密附近的大风也是,后世的新闻上时常能听见百里风区的这个名词,如今在西域道上也同样有名,哈密附近最大的一间驿站,便名为避风驿。千年后的铁路车厢都能给吹翻,如今要是修了铁路轨道,保不准连路基也给吹翻。

    在那里修建铁路的成本也太高,暂时只能用大规模的车队来运输。增加当地汉人人口,屯垦西域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中,关西百姓有灵武之地可以移民,从绝对人数上并不稀少,而河北、河东、甚至京畿的百姓,想去代州也只要一句话,这两年,当初战乱造成的缺口也几乎快要填补起来了,甚至原本属于辽地的神武军,也有了上千人户。

    只是想让人去西域就难了。如今但凡作奸犯科,只要过了杖责,不到十恶,全都是发配,靠南方的去岭南,北方的去西域,只是这样还是远远不够。想要将数百年的历史缩短到区区十载,这不是单纯依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操心的事实在太多啊。

    目标,现状,各色事务交织在一起,便变成了让韩冈也不得不望而生畏的繁重工作。

    纵是独相,下面也还有参知政事来分担事务,没有说公廨里就只有一个人来。苏颂年纪大了,懒怠理事,韩冈可是独力支撑朝政很有一段时间了。

    几日后的廷推,不光是为了争权夺利,是政事堂真得进人了,只要是想做事的,他绝对的欢迎。

    单纯做一个宰相对韩冈来说并非难事,但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又怎么不去操心?只是相较于总是重复再重复的公事,还是自家私活更有意义一点。

    放衙的鼓声传进耳中,韩冈迫不及待的起身,尽管回府之后还要操心公事,但总比在衙署中松快许多。而且还能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

    走出门来,只觉得空气都舒适了几分。

    韩冈心道,再这样下去,自己也得要变得怠政了,见到公文就头疼,可不是要变成苏颂一般了?嗯……还有太后。

    ……………………

    李格非刚刚进门,就收到了太后派王中正出京去体量轨道工役的消息。

    打发了报信的小吏,一一向同僚打着招呼,李格非往自己的公厅走过去的时候,头脑之中一如狂风般急速旋转。

    赶在廷推之前,派人去查沈括的底,太后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不用说,这一消息传开,整个朝堂肯定都要轰动了。

    沈括这是要在两府的大门前输上几次才甘休?

    难怪方才在路上看见沈括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那么难看。

    也不知道韩冈会怎么做?

    硬顶着太后,继续推荐沈括?还是再一次承认现实?

    想是这般想,李格非也只存了一点看热闹的心思,无论如何他不会去蹚浑水的。

    不过他能够确定,台中绝对会有人趁机上书,攻劾沈括、甚至他背后的韩冈——这世上,总是不会缺乏想要希合上意的‘聪明人’。

    方才他一路走过来,已经感觉到台中的气候不一样了。那种隐藏在阴暗下的浮躁,隐藏在每句话的中的兴奋,隐藏在一举一动之中的激动,都在说,机会到了。

    有人心思活泛,也有人老成持重,但御史台中没有人不对这几年太过平静的朝堂腻烦透顶。他们是御史,如惊雷般亮相于朝堂的精彩,才是属于他们的天地。可明明两相对立,却始终维系着和平局面的两府,像一重压到头顶的山峦,不给人任何透一透气的机会。没人不想打破这个局面,太多前辈的成功,在诱惑着他们。

    李格非也不例外。

    可他们也不想想,要是韩冈连这点风浪都撑不住的话,还能够坐在现在位置上吗?

    与其想从韩冈身上的捞声望,还不如多揣摩一下太后与官家的关系。

    太后会不会在天子大婚之后还政,这件事让李格非踯躅许久,虽说还有几年的时间,可又不是七老八十只待致仕的耆老,正当壮年的李格非怎么会没有向上继续走的心思?现在不想想几年后的事,日后又怎么抓住那一闪即逝的机会,做出合格的应对?

    前几日,从相州来的那人对自己说的话,李格非依然记忆犹新,每每想起,心肝依然要颤上几下。

    “太后与章献不同。”

    低沉而压抑的声音,透着凌厉的寒意。

    章献明肃皇后权欲很重,而且在真宗晚年开始,便帮着真宗处理朝政,就跟武后当年辅助眼疾的唐高宗一般。历来穿着天子服去太庙的女子,除了武后,就只有章献明肃。相比起武后来,也只差了一个皇帝的名号。

    而当今太后刚刚垂帘,直到宫变之后的一段时间,她还是很勤政的。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但自从气学一脉掌握政事堂,与新党对掌文武大政之后的几年间,天下太平无事,人口日渐增多,财计平稳上涨。边州无军情,国中无变乱,朝中有贤相主持,地方又多忠勤王事,莫说是太后这女流之辈,便是如仁宗那样的贤君,也免不了开始怠政。

    这一年多来,太后一直疏怠政事,早朝也变成了五日一登朝,基本上就是朱笔批个准字,如果是直送御前的章疏,也肯定直接转给两府。当初韩冈劝太后好歹多看一看奏章,过后没几天,太后就把李南公做三司使给否了,韩冈之后照旧还劝,却也没有之前那般苦口婆心了。也多亏了西南战事爆发,太后这才又重新开始认真的去看奏章。

    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后偏偏去要去跟韩相公过不去,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说不定就是要让韩相公难堪,才使得沈括遭了池鱼之殃。

    太后会不会最终收回自己的决定,或是再设法弥补韩冈,或是干脆与韩冈翻脸,李格非不知道,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远远不是!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七)

    “相公回来了?”

    周南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问着过来报信的使女。

    正苦着脸坐在一旁一起绣花的金娘,立刻支棱起了耳朵。

    “金娘,手别停。”周南脸都没回,就知道了自家女儿什么状况。

    “相公刚回了,刚换了衣服,正在外间面客。”使女低声禀报着。

    周南点了点头。

    韩冈不好声色,也很少参加私人宴请,放衙之后,除了家里,其他地方找不到他的人。

    但他每天回到家中时,都少不了继续处置公务。

    宰辅家的门槛一向吸引人。每天想要拜见宰辅的官员等各色人等,都在递了名剌后,在门房里坐着。就是明知主人不会接见,也会坐满一个时辰再走。不仅仅是京城的宰辅家如此,从京师的高官显宦,到地方上的官员,权势强一点,皆是一般。

    韩冈晋身两府之后,觉得这么多人的车马堵在家门口,让他回家都不方便,便改了这个规矩。

    每日固定十人,派发号牌,先到者先得。剩下的再从前一天递上来的名帖中挑选十人,会派人按照留下的地址上门去通知。

    这样就免得上京的官员们耽误时间,也减少了家门前交通堵塞的情况。若是亲信和其他重要的官员,自有其他渠道进入府中,这就不必多说。

    “大概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你去跟严姐姐说一下吧。”

    在政事堂中,下面的官员谒见,大多数三五句话就打发了,回到家中,说话的时间就能延长一点,但终究也不会太长。而且韩冈不喜欢晚上花费太多时间在会客上,总是在饭点前会见客人——对外则是声称不想耽误客人吃饭。一般来说,高官家的门房不会提供饮食,晚上谒见主家的客人,如果准备不足,很多都是饥肠辘辘。

    使女出去了,周南回头就看见女儿嘟着嘴,低头绣着绷子上的绣品,只是手劲稍大了点,准头也差了些,一根绣花针上下翻飞了几次,竹篾编的绷子竟一下子断了。

    周南叹了口气:“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吗?哪家的姐儿到了你这年纪,不在家里苦练女红的?”

    “爹爹说了,过得去就行。”

    女儿小声的嘟囔,也没逃过周南的耳朵。

    一对纤长的柳眉先是高高挑起,然后便又无奈落下。搂着女儿的肩膀,周南轻声道:“金娘,你爹是男人,女儿家的事他不懂。你爹与王家大郎他爹,恩若骨肉。大郎他娘也是个和气的人,你嫁过去,不必担心受多少刁难。可如今天家的女儿出嫁后都要受气,宰相家的女儿又何能例外?王家又是大族,日后出嫁少不了被人挑剔的。德言容功这四项,金娘你若是做不好,娘家丢脸没什么,你爹也不在乎,但你在夫家,还怎么过得好去?”

    小时候就活泼爱闹,长大了更是变得倔强,拧起来周南都压不住。韩冈不在乎女儿闹些小脾气,还笑说是这倔脾气从周南身上传下来的。周南每每气得没办法。不过现在她也知道怎么对付女儿了,耐下性子来讲道理反而管用。

    ……………………

    韩冈回到后院的时候,只有周南迎了上来,“官人回来了!”

    “你姐姐她们呢?”

    “正在后院置办乞巧的什物,已经让人去通传了。”周南手脚麻利帮着韩冈脱下了见客的外袍,递上一块冰镇过的湿帕子让他擦脸,“官人今儿怎么这么迟?”

    韩冈回家后会客的时间一般都是固定的,今天却比往日多花了半个多时辰。

    用冰手巾擦过脸后,顿时一身的清爽。听见周南问起,韩冈从身后的使女手中拿过一卷纸,递给周南,神秘的笑道:“你看看这幅画。”

    周南疑惑的打开来,却是一人的绘像,但这幅画,与常见的画有着截然不同的观感。

    周南惊讶的张大了眼睛。

    白色的纸面上,用黑色的炭笔画上一名女子的半身像。

    这个时代的绘画风格,正处在一个剧烈的动荡期。原本仅仅是为了随时绘制地图才出现于世的炭笔,如今则成为天下画家都少不了的工具,打草稿少不了,出外速写风景、人物也都比毛笔更合适。

    由于炭笔的使用越来越多,纯粹的炭笔画也多了起来,韩冈将之命名为素描。素描的画面,由于有浓淡明暗之分,加上视觉上的透视效果,往往比旧时的工笔白描更显逼真,但如此栩栩如生的绘像她还是第一次看见。

    “真的好像!”周南惊讶的说道。

    其实还差点,韩冈心道,但以这个时代的的眼光来看,绝对是超乎想象了。

    “是李公麟所作。”韩冈道。

    “李伯时?”

    “嗯,国子博士李伯时。”韩冈笑着说道。李公麟的这个表字起得好,还没做博士的时候就有人喊他博士了,现在做了博士,就更加名副其实。

    周南惊讶的再看了一下画面,摇头不信:“要说是他人之作,奴家倒是信了。但这分明不是李伯时的手笔,差的太远了。”

    “是吗?”韩冈皱眉看了一阵,亦摇头道,“这是李公麟亲手拿过来的,他当不会夺人之名。”

    工于作画的李公麟,其名气在京中远比他国子博士、中书编排官的官位要强,本身又是进士,所以在京城士林中很是受到尊重。不过李公麟不喜与高官显宦结交,周围的朋友都是一般的骚人墨客。

    “可是……”周南仍是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韩冈家里有一副李公麟的画作,是一名马童牵着一匹意气风发的赛马的绘像。韩冈意外得到,给喜好绘画的周南收藏了起来。

    带着金牌和大红缎带的冠军马,那神采飞扬的模样,还有身上一块块浮凸的肌肉,仿佛跃然纸上,而前面的牵马人,探前的左手仿佛要摒开热情的众人,右手则紧紧攥着缰绳,将马童在夺冠后,对冠军马的重视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那副骐骥夺冠图,远不如眼前的这一幅绘像精致。仅仅两尺见方的绘图上,人脸占了大半,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甚至脸上的一沟一壑,都能分辨得出来。

    这用笔的作风,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李公麟在京师这些年,也没听说他来拜访过官人,怎么今天上门来了?”

    作为韩冈的下属,几年来,李公麟可从来没有登门造访过一次,突然造访,周南觉得总不会是心血来潮。

    “为了驸马都尉王诜啊。”韩冈道:“他与王驸马是好友,如今齐鲁大长公主重病,若有个万一,太后岂能饶得了他事主无状之罪?”

    齐鲁大长公主是英宗与高太皇太后之女,也是先帝仅存的妹妹。因为太皇太后的事,向太后对这位小姑子只会更好,甚至热情过了度。日常封赠远超应有的水准——只看封号便可知一二——唯一的儿子前一日更是刚封了团练使,说是为了给大长公主冲喜。

    而驸马王诜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是有名的恶劣,若是大长公主不治,王诜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韩冈将画摊平在桌上,“这幅画就是他拿来讨好为夫的。”

    “有什么特别之处?”

    周南素知自家的丈夫对琴棋书画无一所好,诗词歌赋同样是毫无兴趣,李公麟如果只是拿着一幅好画来,不至于耽搁韩冈这么长的时间。

    “你可知道这幅画是怎么画出来的?”

    周南仔细的看着这幅画,发现连光线从哪里照上人脸,都能从画中看出来,其精细可知一二。她一向工于画技,但对此却是如同。

    摇摇头,她期待的看着韩冈。

    “是通过暗室画出来的。将人像通过几组安装好的镜子和透镜投影到暗室之中,直接描画投影,不仅仅人物逼真,连光影效果也更为切合现实。”

    因为韩冈很早之前,便将投影、透视等仅了解皮毛的绘画名词,公然的登上了《自然》。尽管说出来的东西十分粗浅,但这就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让一干天赋杰出的绘画大家找到了进步的方向。

    周南腾地一下就跳了起来,急急的问着:“官人可知那暗室是怎么造的?”

    “当然,不过为夫不会说。”韩冈吊着胃口,“看下下一期的《自然》吧。我还希望李公麟,能画一些带色彩的画,试制各色颜料,什么都尝试一下。”

    西方的油画家,很多为了寻找更好的颜料或是溶剂,都精研过化学和矿物学。如果仅仅对纸墨笔砚研究透彻,那对科学发展的贡献就太少了。李公麟若是能多研究一下颜料,绝对是一件好事。

    “官人……”周南抱着韩冈的手臂,娇声叫着,一下子好像回到了过去,满身成熟韵味都换成了少女时代的娇憨。

    “自己对照着文章试验才有趣,现在说破了可就没意思了。”韩冈眯起眼睛,享受着手腕中那动人的触感,却丝毫不为所动。

    “可是《自然》里面,多少文章奴家都看不懂。”

    “太后都能看懂,南娘你怎么会看不懂?”

    向太后与许多闺秀一样,文化素养并不高,识字而已,远比不上周南这种能与士大夫唱和的花魁——相对而言,王旖就是一个异数了。

    周南一下甩开了韩冈的手臂,冷了下来,“是啊,太后能看懂,我们看不懂。”

    韩冈轻拥着爱妾,“闹什么脾气,太后看懂的也就是那几篇简单的养生文章。”

    《自然》一刊,已经成了天下最受欢迎的读物,朝野内外,不知多少人都在订阅这一期刊,里面的内容也被许多人奉为圭臬。

    据韩冈所知,宫中也是大客户,太后更是一期不落,不过她主要也就看一看医药和养生方面的文章。而她看过之后,却都会遵循文章来行事,将宫中的多年俗例丢到一旁。

    譬如蜂王浆,出自几年前的一片说蜜蜂内部社会的观察论文。蜂的分工说了,蜂巢中的产物也说了。

    工蜂、蜂王之类的虫豸之事,知道了也就是个乐子,也就文人在文章中又多了一个能比喻、借喻的东西。在民间,则是养蜂的手法有了进步——有了后世通行的蜂箱,取蜜的手段也不再是直接割走蜂巢。而在宫中,则是日常的补药都因此而变。

    蜂王浆和蜂胶成了贡品,也有臣子得此为赏赐。

    韩冈就受赐过几次蜂王浆,还有过蜂胶。韩冈的父母,也常年服用蜂王浆、蜂胶和蜂蜜——陇右那广阔的油菜田,让韩家每年都有大量的蜂蜜出产——据信中说,身体好像越发的康健了。

    揽着爱妾的娇躯,韩冈再次低头看着桌上的人像素描,不由自许而笑,这个时代,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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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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