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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八)

    隔着一重竹帘,

    车轮碾过石板,传来轱辘轱辘的声音。马蹄声哒哒作响,更加清脆。

    清风吹进房内,星海般的灯火,透过竹帘,闪着微弱的光。

    坐在窗边,回味着凉汤那淡淡的苦涩,美人在桌前铺开一幅画卷,

    这是京师的夏夜。

    闭起眼睛,一切都是那么的清晰。

    睁开眼后,黄裳的面前,是盖了腌肉的黄米饭、是只剩一点碎末冲泡而成的茶汤、是一份份有关物资补给的申请,是充满汗臭味的军营,还有一颗颗刚刚眼看过的首级,正被搬出自己的营帐。帐篷中,除了脚汗臭味之外,这下子又多了带着血腥的腐臭味道。

    高家,段家。然后是段家,高家。还有杨家。

    大理将领的首级,在黄裳的面前,已经摆了许多。普通兵卒的首级,还没资格进入行营副总管兼随军转运使的大帐。

    离开京师已经有好些年了,中间还是回了几次京城,但每一次,黄裳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心思全都扑在了西南开拓上。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去想那一次在制举上的惨败。

    直到今日,大军已经进入了大理境内,几次接战,敌军皆是狼狈而逃,功成在即,黄裳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怀念京师的一切。凯旋而归,旧年的耻辱也终于可以洗刷干净了。

    但帐中的血腥腐臭已经洗刷不干净了。

    ‘应该从富顺监多运一些盐来的。’黄裳想着,带着一丝厌恶,推开面前的黄米饭,米饭上的腌肉,不能不让他想起方才搬出去的那些战利品。

    之前他就听说运回后方的那几千枚首级,因为保存不利,已经有些开始**。等朝廷的派人来验看,至少会有一成的首级因为腐烂损坏,而变得无法进行确认。

    尽管斩将夺旗,攻城拔寨,阻截敌军,教训有力,在大宋军中,计算功劳的方式有很多,但唯有土地和斩获是确凿无疑的功绩,尤其是在‘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这四句口号流传之后,首级功便越发的被人看重。

    即使开拓了土地,只要辖下的人还是蛮夷之属,那么这块地就不能算是大宋的,如果在这里耕作繁衍的子民是汉儿,那么这里便是确凿无疑的大宋领地。

    一切的关键还是人,首级的多寡象征了战争的成果。

    想到就做,黄裳随即拿起笔,写下了一份手令,让富顺监每日加送三十驼盐来。既可以更好的保存战利品,也能作为赏赐,交给听从号令、参加战争的西南夷,深山之中,盐就是钱,可以换到任何想换的东西,包括忠心,包括人命。

    看着黄裳神思不属,看着黄裳写完手令后投笔仰天长叹,赵隆紧皱双眉。

    在他的感觉中,这一位随军转运使,也同是韩冈亲信的黄裳,做起事来没有话说,但时不时的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或是为了作诗作赋,或是什么事让他产生了感触,而今天的情况似乎特别严重。自己在帐中已经好一会儿,黄裳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

    熊本最近受了点风寒,黄裳署理西南行营中的一切公事,可黄裳这副样子,让赵隆的心都要提了起来。

    穷措大,酸秀才,本来就是这幅模样,赵隆当年在乡里看见的读书人,很有几个便是这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嘴里总是念念有词,要么就对天叹气,说是酝酿情绪,可憋了半日,也憋不出一首诗来,更别说文章。

    幸而黄裳很快便清醒过来,看见了赵隆,忙起身:“子渐来了。”

    赵隆行了一礼,“末将见过总管。”

    黄裳与赵隆分宾主坐下后,也没有像后方那般,先端出茶来寒暄几句,直接问道,“子渐,今天的情况怎么样?”

    赵隆摇头:“有几个部族吃了点亏,之后官军出头收拾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黄裳问道:“伤亡重不重?”

    “官军只有两个轻伤。”

    “其他几家呢?”

    “不方便细数,加起来三五百人总是有的。”赵隆略带兴奋的说着。

    两边的蛮夷打得两败俱伤那才是赵隆最乐于看到的结果,若是给一众蕃部占了太多便宜,日后还要费一番力气来解决新问题。

    黄裳也很满意的样子,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留在后面的感觉如何?”

    赵隆脸就苦了起来:“憋得慌,也感觉对不住前面的儿郎们。身先士卒是为将之任,留在后面,到让人觉得我赵隆是个无胆之徒。”

    交战以来,赵隆甚至都没有上阵,连弓都没有拉过。全部的工作都是在后方举着望远镜,然后下达命令。

    当年他随王中正南下西南,尽管实质上统掌一军,但还是偶尔要上阵直面敌军,藉此来鼓舞士气,也更方便指挥。但如今只需要坐镇在战列后方,鼓舞士气的工作,那一声声火药爆炸后的巨响,完全可以代替。至于指挥,面对这样的敌人,下面的将校足以应付了,熊本和黄裳便是用这个理由,不让赵隆去最前沿冒险。。

    尽管少了危险,但距离战线未免太远了,让赵隆很不习惯。

    面对赵隆的请求,黄裳坚定地摇头,“子渐你是当世名将,坐镇于此,便是一军之胆,千金之躯如何可以立于危墙之下?”

    “末将知道了。”赵隆变得没精打采。

    看见赵隆的模样,黄裳无奈的笑了笑,又问:“子渐,还有何事?”

    在黄裳想来,赵隆总不会没事就来逛自己的大帐。

    赵隆立刻道:“方蕃的首领不听号令,强抢了南广部的俘虏。”

    不出意料,黄裳想着,“依军中律,当如何朝臣处置?”

    赵隆斩钉截铁:“论律当斩。”

    “斩首吗?”黄裳想了一下,问:“熊总管怎么说?”

    赵隆道:“末将先到总管这边来了,熊公正病着,这点小事也不好打扰,等过两日病好了再说。”他凑近了一点,低声道:“总管觉得该怎么处置,还请吩咐。”

    “听说过辽国的那位伪帝怎么处置原来的忠臣的吗?”黄裳冷笑着。

    这不是最简单的手法,但绝对是最有效的。有了那最知名的先例在,没有不仿效的道理。

    赵隆恍然大悟。

    不过赵隆没兴趣去送那个蠢货一程,只是命令让各家夷兵的首领去‘观礼’。

    在帐中,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黄裳终于让人端出茶来了,与赵隆对饮,等待着外面的回报。

    帐外的营地先是一片喧闹,但很快便被压下去了。时间稍稍过去一点,就有了一击并不算响亮的轰鸣声。炮声过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喧哗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待一名小校赶来报信的时候,赵隆叹道:“才运到没两天,大发利市就在自己人身上。”

    黄裳笑道:“山林中,野战炮当然无法与虎蹲炮相比。”

    跟随神机营南下的火炮,几乎都是虎蹲炮。

    尽管威力远远不能与‘炮’这个字相配,但足以横扫任何敢于冲击到炮口前的敌人。

    四门炮就能做到连环发射,再配上一个都的神臂弓手,千余名蛮兵只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的份。

    随行在侧的西南夷大军,甚至不需要保证道路的安全,只要防止官军被敌人突袭,就能保证一场战斗的胜利。

    一座座位于山林中的寨子被火药破开,那些过于深入山野的寨子被放过了,但只要是靠近道路的村寨——这意味着财富和人口——都成了战利品。

    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战线的推移,盘桓在山路中的战火,已经烧到了群山深处的盆地边缘。

    苍山在望,洱海在望。

    黄裳步出大帐,望着南方的群山:“就快了。”

    跟随在黄裳身后出帐,赵隆也道,“是的,就快了。”

    看了一阵山势,黄裳低下头来,一群蛮夷的首领苍白着脸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起来吧,只要尔等听从号令,何必担心受罚?”

    打发了这群畏威而不怀德的蛮夷,黄裳回到了帐中。

    翻着上上个月的《自然》,有关生物分类的论文,一如既往的占了很大一部分篇幅,黄裳不是很感兴趣,草草的翻过去。

    但有一篇论文他觉得很有意思,通过年轮来确定树木的年龄,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通过年轮的粗细来考订气温的变化,这就是这篇论文中特别的地方。论文的作者,在一株千年古树的残根上,发现唐时和现今的气温有着不小的区别。通过对比历史,发现北方蛮夷的兴起和衰落,汉唐末年的频频灾害,都与气温有着无法切割的联系。

    看过这篇论文后,黄裳已经决定回去翻翻史书,这个角度来解读历史,实在是要人拍案叫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是有关新式测绘仪器的,能够更简单去测量远处一个标志物的高低和距离,这样一来,制作地图也能更加精确了。黄裳打算确认效果之后,向朝廷请求遣人来此绘制地图。

    黄裳慢慢的翻看着,期刊精美的印刷水平,已经远远超越了最早的那几期的印本。

    一切变化都是在格物致知的名下产生。

    包括眼下这势如破竹的胜利,也包括手中这薄薄的期刊。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九)

    身边放着心爱的望远镜,空气又是难得的澄澈,七夕的夜晚,韩冈正在窗前。

    托京城中越来越重的煤烟污染的福,入夏以来至少有一半的时候,太阳仿佛是隔了一层纱一般的黯淡——虽然气温还是热得能把沥青融化,开封城北的铁场附近的那几条用沥青拌合煤渣铺成的道路,已经被来往的车马碾出了一条条黑色的沟壑。

    但韩冈没有拿着望远镜,去应时应景的看一看被银河横隔的两颗亮星,或是试试能不能找到一直想找的仙女座大星云——天知道,要把希腊时代的星座对应到三垣二十八宿中来,到底有多难?十二宫倒是很早就传到了中国,占星术中很常见,佛经中也有出现,一开始译名有些差异,如今与后世就只有些许区别了。可是其他星座的难度就太高了,尤其是对韩冈这个半调子都算不上的所谓的天文学家来说,更是如此。

    韩冈正在审查新一期《自然》的小样。

    《自然》是自然学会的核心刊物,也是气学格物学派的宣传阵地,更是如今士人心目中,一切有关自然议题的权威书刊。

    从三年前开始,《自然》每年都会出一套合订本,将一年来,期刊上物理、数学、化学、生物、地理这五个分科的论文,按照学科的不同,分别集结成册,用以对外出售。

    《自然》,包括合订本,只要是自然学会的核心会员都能免费收到,普通会员只要缴纳会费也能得到——会费中已经包括了期刊的费用,而不属于学会的普通人,也都能在大多数城市中的邮政局来购买和订阅,至于无钱购买,还能通过各地州学、县学中的公共图书馆,借阅、抄录——各地图书馆中,自然学会都捐赠了大量书籍,只要是学会出版的书籍,都能在这些图书馆中找到。

    有了合订本,日后进行研究,想要查询相应的论文来,就容易了许多。而且在学会的计划中,将会五年一修论文目录,刊印论文的题目、作者和主要内容,以便学者们进行检索。

    江南诸路的大城市,《自然》以及衍生刊物,销售量是个巨大的数目,也是如今初创的邮政系统最大的客户,每个月的销售量都超过了八万份,年内有望达到十万份。

    在这样大的销售量面前,雕版印刷已经无法支撑印刷上的需求。木质的印版,无法承受住万次以上的印刷,往往几千次,印版上的字迹便会被磨光,学会总不可能为一页纸,刻上几十近百块雕版。

    所以就有了韩冈力主的对活字印刷技术改进,但在活字印刷术出现他所期待的成果之前,已经出人意料的,在另一个方向,有了让韩冈惊喜的成果。

    现如今,成本最低,印刷效果最好,不是韩冈让人去研究的铅活字印刷术,而是石印技术。

    韩冈手上的这本小样,便是石印技术最好的展现。

    石印主要利用的是对水和油的亲疏关系这个原理,在石头上刷上一层酸性的胶液,最后再利用油墨来印刷。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成功,也是到现阶段位置,韩冈通过各种途径进行技术扩散的最好的成果之一。

    油墨,出自韩冈,在石油制墨的那个笑话之后,真正的油墨很快便问世。而在处理印石的化学药品,没有三酸的出现和上规模的制造,也不可能被发明。如果没有人通过酸液研究石灰石的成分,自然连印刷的底板也不会有。如果没有以《自然》为主的刊物进行知识的扩散,又有谁能将这些技术结合起来,发明石印?

    石印技术自面世之后,在韩冈的力主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

    才两年时间,不说京师,杭州的石印坊都已经有了五六家,而福建的建阳——也就是粗制滥造有名、而印刷数量更有名的福建版的产地——则是一下涌现了近二十家石印坊。

    就连国子监的书坊也开始采用石印技术。而自然学会名下的印书坊,已经正在试行彩色套印。

    同时由于韩冈化名在《自然》上的鼓动,现在世间不知有多少人将煤焦油,然后用酸碱去处理。虽然不指望能够有立竿见影的成果,但时间长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化学会继续进步,迟早会有化学染料的出现,韩冈只要活着就会继续推动。而在这过程中,又会有多少发现和发明?

    如今已经有了印刷精致的石印,等到什么时候水印技术有了突破,韩冈计划已久的国债债券,也就可以向外进行发售了。

    翻过了这一期的小样,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发现和发明,只有对已有的知识进行更深入的探讨和研究。

    韩冈一直觉得这是个好现象,知识的突破要靠积累,没有巨人,哪有肩膀可站?

    由于韩冈的缘故,这个时代的自然科学太偏太狭,同时也太快。这就需要更多的人来填补空缺,夯实基础。

    看到一篇对金龟子一生的养殖观察记录,韩冈不禁端起桌上的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

    这篇论文,当浮一大白。

    韩冈觉得,若有人能写下《昆虫记》,甚至放灯三日都配得上。

    端着杯子,韩冈又啜了一口,沁凉甘甜的感觉,让他心中更是一片舒坦。

    大号的玻璃杯中,盛满了红殷殷的液体,不是酒,而是西瓜汁。韩冈不喜欢将西瓜吃得汁水淋漓,但他喜欢西瓜,故而家中都这样处理。

    玻璃杯的外壁上挂着晶莹的露珠,这是里面掺了冰块的结果。韩家贮藏的食用冰块,是用深井井水再烧开之后冻成的,因其比较清洁。河冰用来降温,却不会下肚。大户人家、包括宫中,对冰块都是如此处理。

    放下杯子,收起小样,下面还有一本大小厚薄、乃至纸质都十分相似的印刷品。

    不过不是小样,而是已经付梓的印品。虽然不是石印,但印刷的水平已经是雕版印刷中的最高等级。

    扉页上的刊名,也许是受到了《自然》的影响,同样也只有两个字——

    《科学》。

    迥异于后世,科学二字的意义,是科举之学,而且比较生僻,典籍中出现的不多。

    这是一本刚刚创刊的新期刊。以《科学》为名,内容也理所当然的科举之学。

    韩冈拿起书,飞快的翻着。

    里面尽是某某名儒、某某学官点评每一科高中的试卷,还有各地解试中出现的题目,以及对拔贡贡生试卷的点评。同时还有国子监中,日常考试的题目,以及监中教授讲学的内容。

    可想而知,此书一出,必将洛阳纸贵,受欢迎的程度不在《自然》之下,等到几期过后,销售量多半就会超越《自然》。就是在未来,也没有多少书能卖得过教辅教材的。

    国子监中还是有能人的。

    “陆佃果然有些能耐。”韩冈轻叹着。

    “官人,是想吃什么吗?”

    严素心正好进门来,不知把韩冈的自言自语听成了什么。

    韩冈回头,微笑着问道:“结束了?”

    “都结束了,姐姐她们正在收拾。”

    一年一度的乞巧,是这个时代唯一独属于女性的节日,月亮刚刚升起,家中的女眷便都到了后园中,祭拜祈祷,弄些没来由的仪式。

    韩冈伸了个懒腰,起来在房中活动手脚,道:“今天还真是快。”

    “都二更天了,哪里还快了。”严素心上来帮着收拾。

    《科学》丢在一旁,韩冈也没去管,就这么一回事,除了占了这个名字让韩冈觉得可惜,没什么好让人担心的了。

    金陵书院中,王安石正在发挥余热,努力教育新学的下一代。国子监中,陆佃弄出了《科学》,要让更多士人来研习新学。

    在科举改革上,韩冈做得并不算过分,尽管解试加考,士人也只要通读《幼学琼林》就行了,里面的内容也是皆有实证的自然常识和算学知识。而当年的王安石,以自家的三经新义为钦定的释义,不管你是哪一派的弟子,甚至已经是饱学鸿儒,想要考中进士,就必须低头,放弃自己原有的学问。

    但科举过后,还有谁去在意新学,不是要参加科举,又有几个士人会去研习《三经新义》?而自然科学的爱好,不仅可以贯彻终身,更能普及大众。

    韩冈不介意,未来是在他这边的,陆佃的《科学》也好,王安石的金陵书院也好,都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就像上了刑场的人犯,即使如何挣扎,也逃不过枭首一刀。

    正这么想着,一封紧急军报送抵到了宰相府上,很快便被人呈到韩冈面前。

    “官人,奴家先出去了。”

    严素心连忙要退出,不敢打扰韩冈处置公事。

    韩冈拆看后,扬扬手道:“没关系的,是捷报,西南行营又赢了一阵……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月半月,大理就要归附了。”

    “当真?!”严素心欣喜道。

    “看那边的战事发展,当不会有问题。”

    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时,御史台中那些蠢蠢欲动的蠢货,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韩冈想着。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十)

    ‘闹剧可以结束了。’

    看了看周围陡然间静下来的同僚,李格非想。

    朝中的台谏官来了有三成,寂静无声,仿佛中午吃饭前的御史台,御史中丞不开口,所有人连咳嗽都不会有一声。

    也就在片刻之前,开封府东城颇有些名气的沈家园子,还喧闹非凡,一群在外面总是黑着一张脸的御史们,正聚在一起,大小声的议论着他们近日的目标。

    “沈括这一夜多半会睡不着了。”

    片刻前的月下,有人捂嘴轻笑,有人纵声喧嚣。对外开放的私家花园,不像一般酒楼那般多有闲人出没,包下来后,众御史不虞犯忌的言谈举止被人首告。

    王中正启程离京,距离他从太后那里接过差事,连一天都还不到,只过了一夜便上路了。

    王中正如此勤勉,让很多人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东西。原本还想观望的一批御史,这一下子也忍不住了。一日之间,递到御案案头上的弹章,已经有十余份了。

    谁都知道,太后并非对韩冈千依百顺,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立刻就会否定。

    从沈括几次挫败于廷推,以及诸如李南公没能入主三司等事例上来看,太后都是有自己想法的。

    如今,韩冈又要推荐沈括,如果从太后的角度来看,这自是几次三番挑战她威信的举动。

    国初,赵普为相。几次在御前荐一人为官,而太祖始终不允,最后甚至撕了赵普递上去的荐章。可次日,赵普将被撕破的章疏贴好后,再一次递了上去,太祖皇帝迫不得已,最终还是答应了赵普的请求。但这一番争执之后,太祖对赵普的情分还能剩下多少?太祖皇帝对赵普的看法,也不是从那几坛金子开始改变的。

    也许今日太后在许多地方上要仰仗韩冈,而且还要念着平息宫变的旧情,但这些情分,能比得上太祖与赵普之间的情分?需要依仗的地方,能比得上为太祖谋划,夺取了御座的谋主?

    “韩冈如此跋扈,当然要让太后知道,朝堂中有不畏权相的诤臣。”

    “就算他有首倡平蛮之功。可官做到了宰相,功劳多少又有何区别,一切只在圣心。”

    李格非本不想来这里听人说胡话,但总有人想要拉他这个殿中侍御史出头——至少可以壮壮声势,等出事了,还可以拿来顶缸。

    龚原的小心思,李格非倒是看得明白,只是他今天一时不查,误上了贼船。来到此处,也只能暗叹还是安处厚聪明,自己糊涂。

    份属同列的安惇根本就没来,章惇之前就动了心思,想将他弄出去,安惇现在正设法能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离开,不打算再节外生枝,一切应酬都推掉了。

    而龚原,则是台中的急先锋。听过他前段时间曾经去拜访过章惇,李格非原本猜测他是不是领了章惇的命,但之后听龚原对外所说的话,却又听不出有枢密使撑腰。以李格非对龚原的了解,如果当真有章惇撑腰,动作只会更张狂。

    有这么些成员,御史台的威名,也难怪越来越差。

    李格非上个月还见到了回京诣阙的张商英。

    张商英就在那边叹,现在御史台是黄鼠狼下崽,一窝不如一窝。

    张商英在台中时,也曾经斗宰相批枢密,尽管几次吃了大亏,如今只能在外州任职,但终究在士林中有着不小的名声,在御史台中,其名号更是如雷贯耳——多少人将其引以为戒,或是嘲笑他是属猪的,只会闷头向前冲,而不懂得相机而动。

    李格非不知道要怎么评价那几位眼高手低的同僚,论起相机而动,张商英比之韩琦等谦卑已经差了不止一筹两筹,而如今的御史台,连张商英的一半水平都没有。

    幸而这番得意张狂的喧闹,只持续到西南大捷的新闻穿街过巷,传到了花园中。

    一众御史面面相觑:“胜得怎么这么快?”

    大理好歹是南方大国,幅员犹在交趾之上,而且道路更为曲折。速胜石门蕃,那是因为石门关太近,出了富顺监就到了。可去大理路途遥远,孤军深入,不是该稳扎稳打吗?当年攻打交趾,章惇在桂州,韩冈在邕州,可是整整屯了一年的兵。熊本、黄裳再出色,能比得上章、韩二人?怎么转眼之间,就席卷大理境内。

    李格非冷眼旁观了一阵,起身去方便。等他回来,尚未回到饮宴之处,却不意发现龚原正与人在树下低声交谈。

    “苏相致仕不远,熊本入京又只是数月之间,太后还会将沈括拒之门外?”

    树影中的那人看不清眉目,听他说话又将声音压低变沉,也分辨不出是哪位同僚。但话说得没错。苏颂不日致仕,熊本又必入枢密院,只从朝堂平衡上来看,沈括的任命就是不可避免。

    “太后哪里会想这么多!”龚原厉声反驳。

    在朝臣看来,维持朝中简单的势力平衡,太后能够做到,要不然就不会有拒绝李南公的三司使任命,但更深一层的权力运作,太后却还差得太多。否则就不会让苏颂、韩冈执掌政事堂,而让章惇、曾孝宽来管理枢密院,这算是什么样的平衡?

    “又不是熙宗皇帝。”龚原低声说道。

    世所公认,比起仁宗、英宗,熙宗皇帝绝对可算是手腕犀利的君主。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便被踢到了,换上听话的王珪。一边压制碍手碍脚的旧党,一边又压制亲附王安石的新党,直到身边都是听话的帝党,能够老实听话的继续推行他想要的新法。以熙宗皇帝的心性和手段,要不是突发风疾,之后的十几二十年,直到他驾崩为止,朝中的大臣日子可不会好过。

    若拿太后与熙宗皇帝相比,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那该如何做?”

    “弹章也上了,还怎么退?事到如今,只能进不能退!”

    李格非无声冷笑,利令智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说的?也许做别的事情,龚原都很合适,但当一个谋士,他还差得太远。

    放轻脚步,李格非悄然离开。过几日,多半就要出城给他们送别了。

    李格非突地苦恼起来,家里的宝贝女儿越发的难缠,也不知道有没有空来做两首赠别诗。

    ……………………

    沈括一夜未眠。

    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几乎认不出镜中的那人是谁。

    凹陷下去的眼圈青黑,眼中则是血丝密布。皱纹更深了几分,乍看上去,老了十岁都不止。

    对着玻璃银镜照着,内室中便传来不耐烦的声音,“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沈括连忙放下镜子,让人过来帮他拿朝服过来,自己匆匆忙忙的梳洗。

    挂在内室门口的珠帘哗啦啦一响,中年美妇便掀帘而出,柳叶眉高高吊起,怒气冲冲:“还没好?!”

    沈括最是畏惧继室张氏,催促着下人整理衣饰,用热手巾擦了脸,再用冷手巾擦上一遍,用药水急急的漱了漱口,大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慌什么?!”张氏挥退了手忙脚乱的侍女,亲自上来帮忙更衣。

    沈括的身子立刻僵硬了,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

    张氏冷淡的向上瞥了丈夫一眼,哼了一声,却没就此再多说,整理着衣襟,道:“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论功劳,你比谁差?没有你在外辛苦,韩相公能这般春风得意?都三次了,每一次都不见他插手帮忙,直到路快修好了,这才点头。这样的机会有多难得,今天若不能选上,还指望他下次再发善心不成?”

    最后将腰带给沈括系上,张氏翘起纤细的手指,戳着沈括的脑门,恨铁不成钢:“你还想辛辛苦苦给别人做嫁衣?”

    “为夫明白,为夫明白。”沈括连连点头。不管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在他这位‘贤妻’面前,沈括从来只有点头。

    “唉。”张氏叹了,上前轻轻的理好沈括的衣襟,拉直抚平:“过了今日,就能有一张清凉伞了,也能堂堂正正,到了明日,看谁还敢说你是壬人?”

    沈括苦笑,纵有滔天权势也难堵天下悠悠众口,但张氏的话,还是把他给触动了,“夫人放心,为夫明白。”

    …………………………

    “存中?你这是怎么回事?!”

    宣德门外,韩冈惊诧的对沈括叫道,就连晨曦将起未起的昏暗,也掩不住沈括脸上的狼狈。

    “相公。”沈括拱了拱手,苦笑着,“今日事了,不论成败,沈括都不想再来一次了。”

    “放心。这一次就彻底解决了。”韩冈哈哈笑道,丝毫不在意不远处的城门下,监察御史投来的视线。

    御史台那边的一众乌鸦,韩冈留着他们不过是因为没有妨碍,人畜无害罢了,有些时候,还能派上些用场。真要开始咬人,自然是一棒子打死了事。

    一名名手中握有一票的重臣陆续抵达宣德门下,有的上来问候韩冈,还有的则是自矜的站在一旁。他们手上的选票,决定了沈括的命运,也决定了未来朝堂上的稳定。

    再过片刻,城门一开,朝会也就要拉开序幕。

    为这件不算十分重要的事情,等待得太久了,韩冈……已经迫不及待。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1)

    赶在皇城城门开启前一刻,称病多日的苏颂匆匆赶到了。

    为了避暑而称病了多日,苏颂今日的精神状态很不错。

    韩冈看得心中一阵堵得慌。自从开战之后,两府的事务陡然增多,自家这段时间累得瘦了一圈,苏颂倒是将养得面色红润,人也胖了两分。

    苏颂走过来的时候,韩冈没好气的问:“丞相安乐否?”

    苏颂回道:“能者多劳。”

    韩冈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种既视感,好像以前有过这种对话。

    “听说今天会有好戏看。”苏颂低声笑问。

    韩冈颇有几分惊讶,苏颂开玩笑的时候可不多见,“只有猴儿戏看,子容兄看不看?”

    “……真不想看,”苏颂沉默了一阵后说道,“台谏之中尽是此辈,吾等之过。”

    “御史之任,本与宰相无关。何况能如三舍人者,世间又有几人?”

    当年苏颂正做着中书舍人的时候,与同僚宋敏求、李大临共同拒绝起草李定迁任监察御史里行的诏书,缴还词头,最后被天子一起罢去,这是一场严重的政治事件,也是旧党对抗新党的过程中一次巨大的挫败。尽管事后苏颂等三人被旧党宣扬为三舍人,但旧党在中书中势力又缩减了许多。

    苏颂扯了扯嘴角,韩冈这句马屁拍得可让他不舒服。

    事实证明,他们当初的争辩,完全是一个错误,给人当枪使了。而且三舍人是三舍人,御史则是御史。中书舍人能缴还词头,能驳回诏书,可以约束天子,而御史则是天子克制权臣的利器,否则监察御史的任命,就不会绕过两府,不给宰相和枢密使荐举权,两者根本不好类比。

    “御史台三番两次螳臂当车,玉昆你是不是厌了?”苏颂转移话题。

    “总得让人说话才是,不让人当面说话,就会背后坏事了。两相比较,让人说上几句那还好些。”

    “真是胸有成竹了。”

    “非是韩冈有把握。有两条铁路为沈括做保,螳螂也罢、乌鸦也罢,都挡不住碾过来的车轮。”

    ‘历史的车轮吗?’苏颂会心一笑。

    《九域游记》中的词汇,虽多无典故,语出不经,但如今当真是流传开了,时常能听到有人嘴里蹦出一两个来。

    今日御史们敢在文德殿上发难,只是认为王中正的受命是太后的表态。而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态度,虽然苏颂也想也知道,但他更清楚,沈括的位置是靠实打实的功绩做出来的,即是做不成宰辅,也照样是朝堂重臣,轨道工役暂时还离不开他这个熟手。而御史们,若依然按照过去的惯例来行事,下场绝不会好到哪里去。

    炮声响起,城门缓缓打开,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韩冈扫了一眼城门洞前的几名御史,还有居于人后的御史中丞舒亶,对苏颂道:“该进去了。”

    该进去了,韩冈回首,冲依然紧张的沈括点点头,与苏颂一同走进门中。

    ……………………

    龚原在文德殿的殿角站定,握紧了手中的笏板。

    今天的目的,并不是要掀翻韩冈,甚至阻击沈括的就任,他也不是那么坚持,龚原只想要让太后和皇帝记住自己,而是要扩大自己的声名,在新党之中,也能得到更好的认同。

    韩冈力挺沈括,就是一个错误。而以韩冈的性格,也为了自己的威望,在御史们的反对声中,只会一错到底——这可不是李南公的三司使,是要铁路修造的主持者的人选,韩冈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那位权相绝不会就此妥协。

    不论出于是公心,还是私欲,打击沈括这个韩冈,都是一本万利的一桩事。

    苏颂率领一众在文德殿上向天子和太后拜礼,一应的朝仪之后,朝堂中的气氛陡然紧绷了起来,太后的发话却让这个气氛为之稍缓,“太皇太后于今病重,吾当辍朝,为太皇太后祈福。从明日起,辍朝五日。苏相公、韩相公,请二位率诸位卿家去大相国寺为太皇太后祈福。”

    说是辍朝,需要太后处理的要务还是会按时送到她的面前,只是没有每天早上的繁文缛节。

    没有人出来反对,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而且太后更不是出于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不论是辍朝,还是群臣祈福,只是不得不如此走个形式罢了。但苏颂还是领头出来,赞美太后的一片纯孝。又与韩冈一起,接下了去大相国寺的任务。

    龚原屏住了呼吸,他对辍朝并不关心,下面就该是众所期待的廷推了。只要这一次能够成功,太后辍朝多少时间都无关紧要。

    紧了紧手中的笏板,将汗湿的手掌擦了又擦,龚原越发的紧张起来,事到临头,这最后一步竟然如此难以他出去。但当他的视线掠过对面的文臣,定格在沈括的身上,他的身子终于停止了抖动。

    …………………………

    韩冈小小的挪了一下脚步,让自己的视野能够囊括边角处的御史们。赞美过太后的孝心,群臣回到班列中,今日最重要的一项议题,就要开始了。御史台如果要发难,差不多是时候了。

    韩冈在御史台中没有怎么插手,他一向是认为做实事,比动嘴皮子更重要。尽管御史台地位很关键,但他夹袋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做事的差遣上。

    一个职司的地位高下,并不是固定的。比如枢密使,一开始只是天子近臣之任,如今却能与宰相分庭抗礼。又比如侍中之名,原本是宰相之吏,之后却变成了与宰相掌握的外廷对立的内廷官职,再后来,又一转变成了宰相之职。

    监察御史一直都是天子克制臣下的工具,立国以来,这个工具一直都运作的很好,虽说渐渐的有了独立性,但在压制宰辅这个基本用途上,还是表现得十分出色。

    可变法以来,御史台掣肘太多,先帝赵顼为了推行新法,将御史台几番折腾,而新旧两党为了控制朝政,打击政敌,也不约而同的去争夺御史台的空缺。经过了这些年的打压,御史台的素质愈见下降,大半都是投机主义者。乌台在士林中培养出来的声望,也是这些年打着旋儿的往下落。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不介意在这一过程中,再推上一把。

    不过现在,御史台免不了还要在挣扎一下。

    不仅仅韩冈这么在等待,章惇也在期待,下面的重臣、朝臣也都在期待着,

    一场好戏,或是某些人眼里的一场猴戏。

    瞪大眼睛,迫不及待。

    一如包括一众宰辅在内的朝臣们所预料,当廷推开始,沈括的名字第一个被提出来之后,御史台首先发难了。

    “沈括才干卓异,名著朝野,提举铁路工役,尽显其才,已无需赘言。论功论才,皆不让人。臣举沈括,为两府备选。”

    王居卿的话声刚落,文德殿的角落处,立刻一声嘶声力竭的大喝:“陛下,沈括不可入选!沈括万万不可入选!”

    龚原大步向前,前方正依班列恭立的朝臣,如同被分开的海水,给他让出了一条道来。

    龚原的步子略大,又急又快,脚步声啪啪作响,转眼便走到了殿中央,

    躬身一揖到地:“陛下,臣监察御史龚原有本奏。依故事,受御史所劾,纵宰辅亦得退避,以待裁断。沈括过犯,难以尽书,如今御史多有弹章呈于陛下,岂能容其安坐于朝堂上?”

    韩冈立刻成为殿中数百道视线关注的焦点、沈括反倒没有收到多少的注意,纵有,也只是一晃而过。

    谁都知道,这一次的弹劾,针对的到底是谁?

    韩冈没有动,只是表情上看,是胸有成竹的模样。投向韩冈的目光立刻充满了疑惑,难道他不打算自己出头,而是安排了别人出来反驳?

    王居卿、蒲宗孟,还是状元郎?

    又或是别的韩党成员?

    “那些弹章吾不是都留中了吗?怎么还来说?!”

    一声呵斥,从大殿的正北方传来,带着浓浓的不满,让群臣心惊肉跳,让龚原脸色苍白。

    是太后在说话。

    “陛下……”龚原颤声。

    一切听太后指示,这是一名忠臣应有的行为。太后既然表现对韩冈推荐沈括不满的意思,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当然要附和太后的心意。但刚刚放走了王中正的太后怎么会替沈括抱不平?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原本预定要出场的御史,一个个停下了脚步,查看风色。而殿中的群臣,则是在等待着他们中间有人敢于出列抗辩。

    “陛下!”第二名御史出列,赫然是新晋御史杨畏:“沈括壬人,虽小有才学,但人品实劣,不足以为辅弼。且外又有传,韩相公将诸铁路归于一衙,并欲以精兵数万护卫铁路,统掌军政刑名,由沈括执掌。数万大军于外,又有班直禁卫于内,要害皆为宰相腹心所掌,太后,须防肘腋生变!”

    韩冈轻轻的啧了一下嘴。他的一番盘算,不过是稍稍漏了点口风,就这么快的传开了。不过也有可能是英雄所见略同,干脆是编造出来的。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到底是听说,还是故意编造来攻击自己,韩冈并不清楚。

    但韩冈想做的事,也是世间一众有心轨道的大族心中所想。令出一门,不论是找人疏通,还是插手实权,日后都方便许多。他可不在乎有人拿这事攻击自己。

    但太后会是什么反应,这么多年了,韩冈也无法确定。

    “吾听人读史,为什么明明有名将领军在外,却总是无法克敌制胜。国事就是给这等小人败坏的,南面的仗还没打完呢,就急着想要兔死狗烹了?别以为吾不知你们在想什么,看见王中正出去,就以为吾要查办沈括?之间怎么不见几人说?”却见太后勃然大怒,“舒亶,御史台中都是这等奸佞,你是怎么管教的?”

    两上两下的李定,已经不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了,现任的御史中丞舒亶抗声道:“不能为朝廷去贼,不能为太后辩奸,臣实有过!”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2)

    ‘不能为朝廷去贼,不能为太后辩奸,臣实有过。’

    沈括低头看着笏板。

    他知道,舒亶这句话后,肯定有许多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转,视线的主人多半也都是在须髯下藏着讥讽的笑容,笑他贪婪,笑他不自量力。

    沈括早料到这一回的廷推,必有波折。此前两次廷推,韩冈都没有公开表态,世人都知道他选不上,也就没有引来太多御史的关注。但这一回,因为轨道之功,韩冈出面支持,仿佛捅了马蜂窝,太后那边又有成见,派了王中正去巡查,更是火上浇油。

    这几天来,沈括光是听说上表参劾自己的言官,已经占去了总数的一多半。厚厚的弹章在御案上堆得老高,太后会怎么样看?

    没有了太后的选择,空有韩冈的支持,又能顶得了什么事?

    更别说现在龚原、杨畏、舒亶,一个个都出来了,看这阵势,是打算连廷推都不让自己参加了。

    不过,方才太后训斥杨畏、龚原,让沈括心中多了几分期待。他悄悄侧过脸来,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台陛之上的动静。

    向太后的脸色在听了舒亶的话后,更难看了两分。

    她冷眼看着舒亶,明着说反话,仿佛在斥责前面的龚原、杨畏,实则却是在攻击他人。

    类似的场面她见得太多了,这些人,做了台谏官之后,仿佛就不会正正常常说话了,总要拐弯抹角,实际上呢,还不是党同伐异。

    “哦?那依中丞的看法,朝堂中谁是奸佞?苏相公、韩相公,还是章枢密?”

    向太后的话中,分明满是怒意,殿中一片寂静,不闻一声。

    太后怒气勃发的回应,舒亶一人在殿中央承受着,不见有丝毫慌乱。

    “回陛下,御史台中,臣之属僚,多有此辈。”

    出乎意料的回答,殿中一阵骚动。

    沈括身子晃了一晃,抬起头来,呆然望着殿中的舒亶。龚原、杨畏也都愣住了,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说错词了吧?’

    若不是身在御前,必定会有人叫出声来。

    不是在批沈括,以及沈括背后的韩冈吗?为何舒亶会将炮口返身对准御史台?

    李格非也差点叫出声来。

    舒亶此言一出,分明是要将台谏上下清洗一遍。龚原、杨畏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章惇都下定决心抛弃他们?!

    这时候,李格非方才回想起来,在这两天御史台的骚动中,舒亶这位一台之长,似乎消失了踪迹一般,完全没有出面来控制局势。

    难道是陷阱吗?

    他望向班列的最前方。

    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见西班的反应。

    曾孝宽神色惊异,但旁边的章惇却是面无异色,仿佛一切的变化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他是什么时候与韩冈联手起来的?!

    李格非心中惊惧,若章惇与韩冈联合,之前还能利用两党之间嫌隙而勉强存身的旧党孑遗,这下子在朝堂上怕是没有立足之地了。

    但他立刻就醒悟过来,只是宰相之位上的争斗,韩冈和章惇就不可能并肩携手。而且御史台的主力是新党,韩冈基本上没有插手台谏的任免,章惇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迎合韩冈而自毁手脚。

    一瞬间,李格非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暗自庆幸起来,幸好自己没有趟浑水,否则,这一次绝难讨好。

    太后亦是惊奇不已,“御史台中有奸贼?”

    “不错!”舒亶仰头道:“沈括,反复小人,惟其有才,先帝用之,陛下用之。如今见功于社稷,足见先帝与陛下用人之明。惟其品行卑下,纵有殊勋,亦不当委以宰辅之任。今日廷推上,臣绝不会推举沈括。但廷推是朝堂大事,岂能横加干扰?沈括是否委以宰辅之寄,自当在廷推来决定。且为陛下拾遗补缺,裨赞朝廷方是言官之任。窥伺上意,掇拾臣下短长,以图幸进,岂是言官当为?故而臣言,御史台中多有奸佞。”

    龚原依然仿佛雕像,舒亶的反戈一击,猝然而来,他的头脑如同被卷进了飓风,天旋地转。

    杨畏则及时的从混乱中反应过来,不顾殿中的礼仪,大声叫道:“陛下!舒亶身为御史中丞,却迎逢宰相,罔顾圣恩,陛下明见,可知朝中奸佞乃是何人?”

    杨畏满怀期待,盼望有人紧跟着自己发难。御史中丞竟然背叛了御史台,甚至攻击台中御史多为奸佞。这是捅马蜂窝,怎么可能没人出来一起反驳?

    但殿中静静的,寂静仿佛在嘲笑杨畏的幻想。

    头脑中的混乱或许已经平息,但观望之意却浮上了心头,没有绝对的把握,御史中丞为何要攻击御史们,明知已经掉进了陷阱,还有谁会轻举妄动?

    太后也没有理会杨畏:“舒卿说台中有奸,苏相公,你怎么看?”

    苏颂淡淡定定,朝堂上幻变迷离,他过去见得多了。

    听到太后垂问,随即便出班道:“陛下,以臣之愚见,奸佞二字极重,当就事而论,不当妄言——舒亶、龚原、杨畏,所论皆有失。”

    苏颂的发言,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至少没有方才那么剑拔弩张。李格非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是要做和事老吗?

    太后也在问,却不是息事宁人:“龚原、杨畏二人方才说沈括,相公是另有看法?”

    沈括悚然一惊,紧紧盯着苏颂。

    苏颂道:“沈括品行的确难孚众望,但廷推既定,材与不材,当由陛下与重臣在廷推上共定,非是一二小臣可以干扰。待沈括就任之后,监察审视,方是御史的权责。”

    李格非微微皱起了眉头。御史无事不可论,但苏颂的话若是成立,那么日后如果遇上了廷推,御史就不能在尘埃落定之前再有议论。

    不用说,这必是秉持了韩冈的心意,在此维护廷推的威严。

    “相公言之有理。”

    太后的赞许从帘幕后传来,杨畏的脸色阵青阵白,却没有撞阶自辩的勇气。

    “韩相公,你如何看?”

    问过了苏颂,向太后又向另一位宰相征询意见。

    韩冈徐步出班,他正等着向太后的垂问。

    这一次的廷推,他完全没有担心过。不说他之前的安排,只为了沈括手上的差事,太后也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说服她容忍沈括的,韩冈不觉得仅仅是自己的言辞,更多的应该是对铁路的需要。

    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征收不到多少税入,但换成铁路就不一样了,什么货物也逃不过。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除了纲运之外,还能运送更多的南北货物,运力远胜一年有近一半时间要断流的汴水。

    沈括这样的人才,无论在政治上犯了多少蠢事,只要朝廷还离不开他,他就不可能被一群御史给打倒。

    现在大局已定,顺手推上一把,韩冈岂会吝惜气力?

    来到苏颂身侧,韩冈躬了躬身,道:“昔年御史,非一任知县,不得入台。积年亲民,能知上下情弊,又能通达人情,故而可以裨补时政,查奸防阙。而如今御史,却常年居于京府,并无半点历练,不知下情,凡事纯凭己意猜度,故而行事每多荒谬。”

    韩冈的话,比苏颂更加尖刻。只有嘴而已,韩冈只差没明说了。

    “相公说得是,总有这么一般人,不知做事的苦,爱挑别人的刺,可到了自己做事,却是一塌糊涂。”向太后冷笑着,“既然台谏都上了弹章,说沈括做得这不好,那不好;那就去修轨道去,看看你们能做得怎么样!”

    苏颂、韩冈,杨畏、龚原同时变了颜色,理由自然绝不相同。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韩冈连忙道:“铁路乃国之命脉,不选能吏用事,却以舌辩之士为官。若事败,此等人死不足惜,但损失难以胜计,日后弥补起来,苦的可又会是缴纳税赋的百姓。”

    苏颂亦道:“汉武帝时,匈奴请和亲。博士狄山以和亲为便,御史大夫陈汤则称其是‘愚儒无知’。狄山攻劾陈汤,武帝为之怒,问狄山:‘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再问:‘居一县可乎?’对曰:‘不能。’武帝复曰:‘居一寨可乎?’山不得已,曰:‘能。’就任后不及月余,便为匈奴斩其头而去。如龚原辈,便如狄山,百无一能,唯有口舌。今使其监理修造,若事败,难道要斩其头而去?”

    苏颂、韩冈,严辞反对,向太后也不好坚持,点头道:“相公说得也是。以二位相公之见,当如何处置?”

    苏颂、韩冈对视了一眼,韩冈便朗声道:“风闻奏事,台谏之权,论劾朝臣,亦是分内之事。唯龚原、杨畏二人,阻挠廷推,不可不惩,然此事未酿恶果,也难重惩。以臣之见,可去西京御史台任职。罚俸等事,可依例而行。”

    龚原、杨畏面色如土,全然不见方才当殿弹劾沈括的威风。

    这两年,秉政的韩冈、章惇将洛阳交给了旧党,大多数的知县都是旧党中人,只有京西北路转运使等寥寥几个监司位置,是新党,而韩冈门下,更是远离。让两名新党成员去西京御史台,盯着旧党官僚,两边都别想睡好觉。相较而来,龚原、杨畏更加危险。要么叛投旧党,要么就是众矢之的,绝难有任何好下场。

    太后却觉得不够:“去西京御史台?只龚原、杨畏二人?”

    韩冈听得出来,太后似乎对御史台近日的弹章骚扰厌烦透顶,不过将其他御史送去西京,并不是很合适。

    “若陛下认为御史台近日所论无理,可事后与御史中丞、知杂事及翰林学士共议。台谏之任,非不得已,宰辅不当议论。”

    “也罢。”只听得太后道,“就依相公,此事等廷推后再说,也别耽搁了。”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3)

    沈括终于如愿以偿,与出身新党的另一位老人——邓润甫,通过了廷推,被太后点选为新任的两府成员。

    沈括签书枢密院事,而邓润甫则是参知政事。

    政事堂不再是韩家天下,而枢密院也不再由新党独霸,两边相互牵制的局面越发得明显起来。

    沈括激动不已。

    他早年以博学闻名,才干亦是超乎同侪,不知有多少人都赞许其是未来的宰辅之备,一张清凉伞不为难事。要不然,士大夫家嫡女,为何会嫁给一名鳏夫?

    可是自背王投吴的那一桩事之后,他就彻底成了世人眼中的反复小人。不仅开罪于权相,亦遭天子厌弃,青云之路至此断绝。

    幸好有人看中了他的才干,这样才一点点的从深渊中爬了回来,直至两府门外。

    不论这个签书枢密院事来得有多侥幸,也不论这个任命有多么不得人望,在入选诸人中,票数倒数第一,清凉伞是不会有任何区别的。

    面向御座,伏地而拜。沈括颤声道:“御史之论,臣不敢辩。日后唯有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垂顾之恩。”

    向太后不喜沈括,可沈括的任命毕竟是韩冈力推,她也知道沈括是个能臣。让沈括主持轨道修造,至少能比其他朝臣更为让人放心。而邓润甫是新党老臣,资历老,人望也说的过去,至少比李定等人看得顺眼。

    让沈括和邓润甫起身,向太后看了看在前面坐得端端正正的赵煦。自朝会开始后,他的姿势几乎么有变过。

    《九域游记》中有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之说,称男子行动当以这九字为圭臬。

    立如松、行如风两句且作别论,但坐如钟这三个字,赵煦肯定是完全符合的。

    廷推让朝会延长了这么多时间,也苦了赵煦,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御座上,纹丝不动。

    看着赵煦的背影,多了几分赞许,也带了几分怜惜。

    皇帝小一点的时候,还会忍不住内急。御座后要藏一部鼓吹,锣儿、钹儿都得准备好。到了忍不住的时候,皇帝便会起身,到后面方便,锣钹敲上一阵,用来掩盖声音。

    现在已经不需要准备乐器了,不再是小孩子,能够克制自己。再过几年,更是该大婚,娶妻生子。

    就是这身子骨,向太后望着前方削瘦的双肩,怎么还是这般瘦弱?

    补品从来都没有断过,甚至为了防病,每逢换季,如今被视为神仙药的人初乳都连着半月不断。以天子之尊,想要什么补药,都会有人贡献上来。可牙都换完了,个头、体重还是远远不及同龄孩子的平均水平。

    这两年,厚生司让下面的医院给宗室和官宦人家的子女都设了一份个人病历,不仅仅每次生病后,症状、诊断、治疗,以及药物都会记录下来,以作参考,而且每年都要测量体重、身高,以确定成长情况。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让厚生司成为在京百司中最有口碑的衙门,但也让向太后知道,小皇帝的生长发育在同龄人中,是个什么样的水准。

    比起从两百多同龄少年身上统计出来的平均数据,赵煦的个头差了两寸多,体重也轻了近十斤。也幸好小皇帝一直按照韩冈的要求,每日在后苑走上三五里路,再打上一路拳脚,使得皇帝没怎么生病,伤风感冒都少有。

    不过无论如何,赵煦先天便有不足之症,若不是朝廷中出了一位药王弟子,又有儿科圣手服侍左右,说不定就跟他的六位亲兄弟一样保不住。可之后不论怎么进补、锻炼,都无法达到正常应有的水平。

    难道真的是心思太重的缘故?

    向太后忧心忡忡,多年来一直萦绕心头的隐忧,这一次,又浮上了水面。

    ……………………

    “今天回去,沈存中当能保住他的胡子了。”

    “真有人这么说?”

    韩冈有些惊讶,一半是苏颂也说八卦,另一半,则是这话是怎么给当朝首相给听到的。从首相嘴里传到自己这边,倒不是什么事了。

    苏颂如今是首相,昭文馆大学士兼监修国史,韩冈则是集贤院大学士,若再添一名宰相的话,韩冈倒是能去监修国史了。可惜现阶段,新宰相的人选暂时还不会出台。

    苏颂点点头,“的确有人这么说。”

    “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韩冈皱眉,“本来我以为会有人说‘沈存中这个参知政事当得好生没趣,又不能长居政事堂,也不能诏书上列名,不过是给个使唤地方的名分’,没想到,这话比我想的还要刻毒几分。”

    “士人说酸话,能熔金蚀骨,与硫酸一般,哪有不刻毒的?”苏颂端着茶,也不嫌热,小口抿着,道:“沈括的参知政事就算只是给他一个使唤地方的名分,多少人连这个名分都没能有。岂能不让人含酸挟忿?”

    看着苏颂的茶盏里,腾腾而起的热气,韩冈感觉自己都要帮他出汗了。

    但苏颂也是知医理的人。觉得天气越是热,越是不能贪凉,若是寒气痹体,使得体中湿热不散发出去,肯定容易生病。所以今年入夏之后,韩冈都没看见苏颂喝政事堂中最受欢迎的冰镇紫苏香薷饮。韩冈也知道老年人不能与年轻人比身体,这样的保养,也不过是不求生病罢了。

    苏颂这样的想法,韩冈自不会平添波折,而是继续笑着对苏颂道:“都说沈括侥幸,岂不知这一回他是必定能晋身两府。有沈括主持轨道修造,好处将会源源不断的流入国库,太后怎么会将这个散财童子给丢下?”

    韩冈很早就知道,这一次不可能有任何意外。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大量的船只用各种方式避过税卡,朝廷征收不到多少商税,而换成铁路就大不一样了。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

    仅仅从朝廷财计一项,沈括的作用就是不可替代。工程进度耽搁一天,就会少收入几千贯,有谁会嫌钱多烧手?去找个不懂行的人来代替沈括?

    “说得是啊,”苏颂叹了一声,不想再说沈括,“沈括倒罢了,邓润甫来做参政可不一定是好事——邓温伯差不多该来了。”

    “当然,沈括不留在京师,西府那边要轻松些,邓润甫可就难说了。”韩冈渐渐低下声来,“枢密院还可以多塞几个人进去,而政事堂也会继续收纳新人,沈括、邓润甫两人绝不是最后一个。”

    “等到了新人来,老夫差不都该让贤了。”

    苏颂悠闲的喝着茶水,仿佛这不是在说自己离开政事堂的事。

    韩冈立刻惊叫道:“子容兄,你春秋正盛,何必弄什么急流勇退?!”

    苏颂是他韩冈主掌政事堂最优秀的队友,怎么能说走就走?韩冈舍不得这么好的搭档。

    苏颂轻轻笑了起来,“莫羞老圃秋容淡,要看黄花晚节香。”

    韩冈对诗词没有什么鉴赏力,但这两句话中之意很浅显,一听就明白。能让苏颂如此感慨,这两句还做不到,多半是作者的身份,让苏颂腾起了维护晚节的心思。

    “这是谁人手笔?”韩冈问道。

    “是韩稚圭。”

    “啊……难怪。”韩冈低声道。

    苏颂笑了一下,“政事堂中有了参知政事,可谓事有所归。日后若有文学事,玉昆可问东厅,让他来处理。

    邓润甫是旴江先生李觏门下,最为得意的弟子。因为王安石的新法很多地方都借鉴了李觏的理念,邓润甫一直都是王安石的坚定支持者。

    邓润甫虽不是以诗文著名当世,但文章水准也是朝中前列。诗词或许稍逊,可官样文章几乎无人能比。翰林院两出两入,每一次就任翰林学士的时候,绝对是玉堂中手笔最快的一位。

    “有了邓温伯,文学上的事就有人管了,子容兄你我,也就能多喘两口气了。”韩冈顿了一下,“不过政事堂中,还需要一个熟知朝堂掌故的参知政事。”

    苏颂会心微笑,这是朝中流传已久的故事。

    昔年韩琦为首相,次相是曾公亮——也就是曾孝宽的父亲,赵概和欧阳修参知政事。四人共同主持国政。

    凡事事涉政令,韩琦便让人去找曾公亮:“问集贤”;有关典故,“问东厅”,去找赵概;若是文学上的事,自是由天下文宗欧阳修来处置,韩琦只会拿着笔向西一指,“问西厅”。至大事,韩琦方自决。

    只从这一点上来看,韩琦也是一名称职的宰相了,再加上他对政事的处理,支撑着大宋朝堂渡过了仁宗传英宗,英宗传熙宗,两次帝位传承的艰难阶段,故而被许为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名相。纵使韩冈对韩琦的才干一向颇有微词,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至少韩冈承认,韩琦即便不可出将,却绝对能入相。主持政事,钧衡朝野,单纯从这个时代对宰相的要求上来看,韩冈绝对没有韩琦做得好——当然,韩冈对自己的要求,也从来不会苟合这个时代的流俗。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4)

    【码上一章时糊涂了,沈括的职位是签书枢密院事,参知政事是邓润甫。】

    “这么说来,现在朝堂上,还是韩、章二人的天下?”

    两日之后,这一次廷推的结果,已经传到了相州。

    “还用说吗?御史台那些不长眼的,才跳起来蹦跶两下,就给踩死了。”

    昼锦堂中,刚刚从京师带着消息回到相州的韩正彦,正将他前几日在京中的见闻,原原本本的告知他正要顶替的现任知州韩忠彦。

    身在龙图阁,职份小龙,韩正彦自有份参与这一次的廷推。尽管他再一次就任相州知州的诏命,早已签出,但现如今朝廷已有规定,只要预定的廷推日期在受命的一个月之内,即将外任的议政重臣,都可以留到廷推之后再走。而不用像一开始的时候,想方设法让自己病上一场——这样的情况多了,廷推的严肃性也不免受人诟病。

    “不过也不能算是不长眼。”韩正彦补充道,“文德殿廷推上闹事,比平日里更显眼,官家坐在上面看着,也能记得清楚是谁。”

    “是赌马赢多了?”

    韩忠彦轻笑了一声,敢将身家性命压在当今天子身上的可没几个。不说他当年犯下的罪孽,先看看仁宗皇帝多大年纪才亲政,再看看当今天子的身子骨,这份赌注九成九是打水漂了。就是买球券、马券连中个十次八次,也比押中天子的几率更大一点。

    心知韩忠彦在笑什么,韩正彦道:“自然,押官家一注是一回事,另一边,也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福建子在背后指使?”

    “不管是不是他,现在他已经改知江宁府了。”

    “这么快!”韩忠彦惊讶道。

    韩冈、章惇还真是一点也不耽搁。廷推刚结束,就敲定了吕惠卿的罪名,彻底要将他给压在地方上了。

    “怕也是敲山震虎。没有金陵那边的同意,龚原应当不会冲得那么前面。”

    “集贤相的老泰山都说是专注教书了,还听说为了跟他的好女婿打擂台,精神是越来越好。现在看起来,或许是好过头了。”

    韩忠彦和韩正彦说着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王安石和韩冈这对翁婿间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的明争暗斗,对大多数士大夫而言,实在是喜闻乐见的一桩趣事。

    “说道女婿,”韩正彦问道,“家里的官家女婿咋样了?”

    提起自家的亲弟弟,韩忠彦的脸上没了笑容,“还是成天玩他的那些瓶瓶罐罐,往东南角一走,全是怪味,哪里能住人?入夏后就去了城东庄子上了,烧了房子都随他。”

    “喜好格物之学也不是坏事,嘉哥儿都做了驸马,也考不得进士了。多用些心思在瓶瓶罐罐上,比学小王都尉日后在脂粉阵里混要好。”

    韩忠彦闻言发狠,“若是五哥当真跟王诜学卧花眠柳,腿先打断!”

    长兄如父,韩琦不在了,韩忠彦可不会让自家的弟弟变成只知败家的纨绔子弟。教训起来,绝对狠得下手。

    “嘉哥儿自小聪慧懂事,不至如此。”韩正彦劝了一下,又道,“不过雍国长公主那边还得派人去问个好。这情分越多越好,嘉哥儿要与长公主成婚,过上一辈子,总不能与那王诜与大长公主一般,成了冤家对头,弄得家中不靖。”

    “四时八节,何曾失过礼?五哥也常写信……”

    “这不是好事嘛。”韩正彦立刻叫了起来。

    “可他信上说的什么啊?是硫酸浇糖霜,弄出一堆黑沫子来?还是用胆矾水给铁器上了铜色?拿着刀去给蛙啊、蛇啊开膛破肚,我都不好说了,血淋淋的东西,记下来让娇生惯养的小娘子看?!”

    “这个……”韩正彦也不免张口结舌,这个了半天,终于道:“比诗词好,不是吗?”

    韩忠彦哼了一声,却又没有反驳的话。已经订了亲的未婚夫妻,相互通信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日常使人登门问个好、送些礼物,更是再普通不过的交往。可是这些事,就要做得发乎情止乎礼,若是在信中写下一些挑逗性很强的诗赋,不会被罪,却也免不了一个轻佻之名。

    先帝留下的第三女,如今的雍国长公主,早在几年前,便与韩琦的五子嘉彦议了亲。而韩琦在最近一次郊祀后,更被追晋魏王。虽说身为韩琦长子的韩忠彦,不仅仅即将成为皇亲国戚,还不断受到了亡父带来的荫庇,但他在意的事依然遥遥悬于天际。

    其实当初与韩家议亲的时候,两边的年纪都还小,照常例,不到十四五,朝廷压根就不会为公主开始选婿。这般早早的定下亲事,一方面是当年太后初秉政,行事偏向新党,让西京难看,需要安抚元老重臣,另一方面,在韩忠彦看来,也有借助相州韩氏的余威,来压制把持朝堂的一众宰辅。

    只是这么些年了,韩琦留下的余威越来也不管用。在相州,朝廷给足了韩家颜面,大宋开国百余年,何曾听说过堂兄弟来回在家乡担任知州,这可不是府州,或是南方的羁縻州,是河北重镇相州,是殷墟所在、京保铁路经过的相州。可是在朝廷上,最有希望的韩忠彦,一直被拒之门外,距离两府之位,也是有着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

    “等交割之后,我就要去京城了,五哥在乡里,十三你平日里,还要多关照一下。”

    “家中兄弟,何出此言?”韩正彦摇头,又道:“还望哥哥能在京城中心想事成。”

    “唉……”韩忠彦颓然长叹,哪有这么简单。

    韩忠彦有天家姻亲的身份,可毕竟还是隔了一层,加之有韩琦遗爱,正常来说,朝廷不会对其关上两府的大门。

    只是韩冈和章惇的默契,是有志于两府的其他臣子的灾难。

    但两位党魁并不排斥引入新人,进入议政重臣的行列,这一回廷推,总票数比第一次廷推多了五成,这不仅仅是因为侍从官以上的重臣,减少离京人数的缘故,也因为存放熙宗皇帝诏令、墨宝的显谟阁已经修好,光是议政重臣的数量,就比原来增加了三分之一。

    韩冈秉政多年,当初他在廷议上做出的承诺,一个个的付诸现实。

    韩冈完成了他的承诺,国库充盈,民生安定,朝堂安稳,国势日盛,对外又将有灭国之功,韩冈少不了一个运筹千里、决胜庙堂的评价。如此贤相,民心士心都不缺。

    最重要的是,太后依然对他言听计从,这样一来,还能指望他过两年便被赶下台去?为其他人留下朝中的空缺?

    从京师出发,向四方而去的道路,更是越发的畅通起来。韩正彦清早从京师出发,当天落日前就过了河,第二天还不到中午便抵达相州州城。这不是拿着金牌的急脚递,而是拖家带口近百人的大队人马。这事要放在十年前,谁敢相信?谁会相信?

    这是韩冈带来的变化,亘古以来不曾听闻,如此功业,又得太后信赖,年纪更是让人绝望,韩忠彦真的觉得自己其实不用再费心了。

    只不过,尽管一切都心知肚明,但他还是有着浓浓的不甘心。

    韩忠彦陡然间安静了下来,韩正彦看着他,一切明了于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方才没说。”韩正彦说道。

    韩忠彦回过神来:“还有什么事?”

    韩正彦低下声来,神神秘秘:“我出来的时候,正听闻政事堂和枢密院在计划要对京泗铁路进行压力测试。”

    韩忠彦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他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压力测试。离开京师这些年,难道就这么落伍了,连说的话都听不懂了。

    “就是尽可能的给京泗铁路加担子,往他们身上压石头,将铁路上的人都累着,看看他们能撑多久。所以叫做压力测试。”

    “怎么个测试法?”韩忠彦没问为什么,两府如此做的用意一眼就能看清。

    “据说是将二十个指挥的禁军连马带装具一起送上车。一路运到泗州,下车休息一晚之后,再从泗州坐车回来,用时不能超过十天。”韩正彦停了一下,补充道,“这是我临出门时听说的。”

    十天之内,将二十个指挥的禁军往近千里外地方,运送一个来回。

    这是闲得没事干了吗?还是突然之间,脑袋被火辣辣的太阳给晒坏了吗?

    韩忠彦突然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了解韩冈和章惇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么多人的运输,地方上要鸡飞狗跳,京师也会人心惶惶,好用的钱粮更会是难以计数,

    虽然说轨道修建的第一目的,就是为了抗衡辽国,让官军不至于在自家的土地上千里奔波,从而耗去了所有的气力。

    可这个实验,实在是过于异想天开了。

    这等于就是练兵,防止事到临头,所有人都没有经验来处置急务,但这样做的话,因此而带来的损失,将是难以计数。

    “太后答应了?”

    “不知道,想来应该不会拒绝。不是吗?”韩正彦冷笑着,“他们总有办法说服太后的。”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5)

    “怎么尽是些赤佬?”

    “南面出大事了?”

    “大概是去大理吧?到了长江再转水路很快就能入川了。”

    “大理国不是赢了吗?”

    “谁知道是真是假?”

    自从京泗铁路通车开始,东京车站的站台便总是熙熙攘攘。

    作为已经往返京师与泗州十余次的商人,彭义已经习惯了人来人往、嘈杂喧嚣的车站。

    但今日的混乱局面,也是他所没有见识过的。

    刚刚验过票,走进站台,他就发现站台上的旅客们正三五成群的聚集在一起,大声小声的议论着。

    向站台的另一个方向望过去,与这边有着一道木栅栏相隔,便是议论的缘由,也是混乱的来源。

    同样是水泥铺砌的地面,高大的棚架也同样将站台遮掩。

    但棚架下方,站台之上,不是带着大包小包的商贩、旅人,而是一名名身披军袍,头顶铁盔的士卒、将校。

    一列马车停在站台边,这群军汉正排着队,从车门上鱼贯而入。

    士兵们的腰上挎着刀剑,背上背着的行囊,有的人的行囊上,还能看见几双新扎的草鞋。大大小小的旗帜,旗面被紧紧地扎了起来,旁边放着战鼓,弓刀、盔甲也都捆扎好,一起送进了车厢中。

    彭义甚至能看见那一处的站台上,在一张张涂了沥青的油布之下,被包裹得看不出外外形的物体,被人小心翼翼搬了进去。但只要是东京人,又有哪个认不出来?

    “那是火炮吧?”

    “是虎蹲炮!”

    “这么多,肯定是上四军的。”

    一个普通的京营步军指挥,如果已经换装,那么就能拥有五门虎蹲炮。但若是上四军,那就是十二门。任何一个指挥辖下,不论马军还是步军,都会配备连驾驭骡马的马弁在内,整整一个都的炮兵。

    看到月台上,整整齐齐七八排九十列的虎蹲炮,稍有些见识,都知道这必是上四军出动了。

    “是神卫军。”

    彭义自家出身就是军营,长兄还在军中吃官饷,虽说只是普通的虎翼军出身,但分辨一支军队到底是什么根脚,不需要看第二眼。何况,他已从别的渠道得知,这一次出动的是神卫军的四个指挥——分别出自左右两厢。

    “这位兄弟,都没看到指挥旗,你怎么看出来的。”

    彭义回头,几张凑到眼皮前的大脸让他不由得向后一仰。

    这年月,就数皇城根下的百姓,最喜欢议论军政,若是有些干货在手,一开口就能引来一群人。京师的茶馆酒楼,之所以多如牛毛,也正是因为京师的百姓太喜欢摆龙门阵了。

    彭义随口的一句神卫军,立刻就让周围的人觉得这是一个懂行的。

    面对几对闪闪发光眼睛,彭义保持着京城人的习惯,能炫耀的时候绝不卖关子:“昨天在冠军马会的宴上那边听说的。”

    立刻,周围人投过来的眼神就不同了。

    冠军马会中的马主,哪一个不是有几十上百万贯的身家,穷一点的郡王都养不起一匹冠军马,到现在为止,马主也就那么二三十人,人人都是手眼通天。眼前的这一位,肯定是没资格做马主,但能参加冠军马会的宴席,肯定也是有些身份或是关系的。

    只不过,都是见多识广的东京人氏,拉虎皮做大旗的骗子也见得多了,彭义张口就是冠军马会,改变的眼神,倒有一半往看到骗子的方向变去。

    “这位官人既然能去西十字大街去赴宴,肯定是知道的,”说话的人忽视了彭义身上的并不华丽的布衣,改了称呼:“枢密院到底在做什么?好端端的,作甚弄得人心惶惶?”

    另一人插嘴:“不止是枢密院,还有政事堂。”

    “自然有政事堂。没韩相公点头,枢密院敢调京营的人马?”

    “有了两府,肯定要禀明太后了。太后两府下令,调兵南下,可是南方有变?”

    几个人七嘴八舌,等着彭义的回答。

    “诸位啊,南方太太平平,一点乱子都没有,就别胡思乱想了。小弟也是凑巧听到了,这事本也没什么好瞒着人,过几日京城也就能得到消息了。”彭义慢悠悠的说着,“太后和几位相公呢,是打算趁纲粮已清,新米未收的空闲时间,试一试这条铁路到底能运送多少大军。日后要打辽人呢,在国中肯定都是在铁路上走,十几万大军,到底怎么走,不是说一句立刻就能拔腿上路的。人吃马嚼,总得有个章程来。所以啊……”

    “所以什么?!”

    “所以就要先多历练历练,免得事到临头,弄得手忙脚乱。据说,”彭义双眼闪烁,“这一回至少二十个指挥,一万人南下,到了泗州后,再坐车回来。十天之内,要走个来回。”

    ……………………

    “幸好之前,否则还不知会被言官怎么弹劾。”

    韩冈笑叹着气。民间的流言,他已经从冯从义的口中了解到了三五分。

    都已经有人在说,朝中出了奸臣,要削减京师的守军,好趁机作乱。

    传言就是如此无稽,韩冈也是无奈。

    “也幸好这一次没有当真调动上万人出京。也许数字只有两三倍的差距,但千与万,给人的感觉毕竟不同。”

    尽管韩冈的确像来一次像样的压力测试,试试看以京泗铁路现有的运营水平,到底能做到哪一步——铁路贯通只是意味着具备了硬件而已,而日常运行则是软件,缺乏足够的运营能力,便是有了铁路,也会造成巨大的浪费——运力,以及利润。

    不过他还是不可能仓促之间进行如此规模的军事调动,而且神机营正有一半在外,只是为了皇城中的人心安定,他就不可能将护卫皇城的主力,再分出很大一部分南下。

    神机营只剩五个指挥留守宫禁,当然不能动,最多也只能动用上四军。

    在整军计划中,上四军都是要成为真正能上战场的强军。天武军,日夜在皇城值守。捧日军,天子、太后若有行动,都要护翼左右。而龙卫、神卫两军,调动稍微容易一些,所以率先进行整备。其中龙卫军是马军,而神卫军是步军,所以最终还是选定了神卫军南下。

    “但乱子还是免不了。哥哥你立身之地难以自清,不免启人疑窦。”

    韩冈道:“更戍法是祖宗良法,京营若是不堪战,如何镇服地方?太祖太宗的时候,禁军调动频频,也不见有人胆敢作乱。”

    冯从义道:“可官家和太后,毕竟比不了太祖、太宗。”

    “所以也只是先让人习惯一下,之后才是正戏。”

    “习惯?国人,还是辽人?”冯从义笑道。

    韩冈道:“自然都有。”

    这一次的调军南下,是两府共同议定,要为与辽国的大战开始准备,更重要的这也是在警告北方的邻居,不论他们的马有多快,大宋铁路,绝不会比他们慢上一星半点。

    想要威吓敌人,亮一亮肌肉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江南有变,须臾可至。河北有警,转瞬抵达。

    尽管大宋与辽国,自耶律乙辛篡位之后,彻底断绝了官方往来,可是边境上的榷场依然没有变动,往来依旧频繁,辽国细作在大宋腹心之处的,至少数以百计,其中的大半都会紧紧盯住这一次的演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演习能够圆满完成预定任务。

    “有把握吗?”

    “以沈存中为主,以他的才干,应付得来。”

    沈括将会以枢密院新成员的身份主持这一次的演习,铁路的军事作用必须通过这一次的行军演习来进行体现。

    九月初,今年的纲运将会提前宣告完成。到时候,就会使万军齐发,用最快的速度

    “一出一入,也用不了半月,钱粮是小事,不过,赏赐应该准备好了吧。”

    “整整八十万贯。”韩冈道:“债券上签名签得让人烦啊。”

    朝廷已经准备好新制钱八十万贯——铸币局一个月的努力,再被政事堂用国债从太后手中借出——用来作为演习成功的犒赏。

    韩冈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灿灿的钱币,丢给冯从义,“这一回,不光铜铁钱,连金钱都准备好了。”

    冯从义一把接住,翻手一看,就笑道,“是熊猫金币啊。”

    金质的十贯大钱,拥有最精细的制造工艺,也用上了最好的提炼手法,沉甸甸的压手,也金灿灿的炫目。

    金币上的图案是韩冈定下来的,圆滚滚、胖乎乎,看着像熊,却又不是熊,是传说中的貘,俗名食铁兽。

    也就是后世的大熊猫,现在也是叫做熊猫。

    外形如熊,性子像猫。在院子里打滚,又懒洋洋的晒太阳,真要说起性子,也的确像猫。

    因为韩冈的缘故,比起貘和食铁兽,熊猫之名流传得要快得多。

    一点点自娱自乐的心情,让他放弃了如意、莲花之类的寻常图样,

    一只金色的熊猫趴在金色的竹林,竹叶清晰可辨,眼圈也清晰可辨,这是现今锻造工艺的最高水平。

    冯从义用手指轻轻弹着金币,“一副吃肉的牙口,却只吃竹子。难怪大相国寺的说这熊猫天生有佛性。”

    “熊猫偶尔也会吃些荤的,鸡,羊都有。”

    冯从义将金币还给韩冈,哈哈笑道:“越说越像那些贼秃了。”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放下了手中的熊猫金币,正色道:“义哥,这一回,让你顶着暑热上京来,有正事要你帮忙。”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6)

    冯从义从马车上下来,立刻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天色都已经黑了,但东京城中依然炎热。刚刚从暗格中放了冰块的车厢里走出来,分外感受到冷热对比的强烈。

    眼前的门庭并不显眼,黑漆的门扉,也有别于官宦豪门带着门钉的朱色。

    但正门两边,一直延伸到两侧巷口,长达五十丈的围墙,让人知道,能在五十里长的城墙内拥有如此规模的宅邸,其背[这也是禁词?]景又岂会是寻常的人家?

    一位身穿赤红军袍的男子立于门前,看见冯从义下车,便迎了上来。

    “小人彭孝,奉命来给冯大官人引路。”

    冯从义跟在彭孝身后进门,只带了一名伴当在后。

    夜深了,只是灯笼的光,让冯从义看不清前方彭孝耳后的刺字。但从装束上,当是禁军的成员。

    枢密院三令五申,各家官宦门第,不得使唤禁军。但冠军马会中的成员,除了大量使用厢军在门下奔走,也无一例外借用禁军士卒使唤。朝廷给这些贵胄出行的护卫,都是出自禁军。既然出行时少不了护卫左右,那么让这些护卫顺便做些其他事,就是枢密院都不好说些什么。

    即便是上四军,在护卫天家的同时,也是天子仪仗。除了轮值皇城,平日里进行训练的科目,亦多半与作战无关。韩冈和章惇努力争取,方才改变了少许——但也只是少许而已,相较于河北河东陕西的边地禁军,京营禁军的日常训练,只有神机营等少数部队,才能达到应有的水平。

    幸好西军那边情况还好一点,至少熙河一带,由于韩家做出表率的缘故,没有拿现役士兵当奴仆的现象。而种家这样的将门,也知道收敛一点,只是难以免俗。

    “冯四哥。”

    “冯兄。”

    “冯大东家。”

    等在厅中的主人、客人,只看散官、勋位,没有哪个是在三品之下。但冯从义一到,立刻成为最受欢迎的客人。

    只看石阶上,每一级的青石条板上,都刻着的蹄踏飞燕的骏马,熟悉赛马的人氏,都知道这里的主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冠军马会。

    每次回到京城,冯从义只要离开韩冈的府邸,立刻就会被无数请帖给淹没。

    其中有王公贵胄,也有无名小卒,而冯从义本身,也要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处理顺丰行和平安号京城分号的事务,对邀请必须有所取舍,但唯独有一家的邀请,他不会拒绝。

    冠军马会的邀约,冯从义即使再忙,也会推开一切来赴会。因为在这里,他并不代表自己,还代表他身后的那一位。

    而冠军马会的成员,也不会因为冯从义的身份,而小觑于他。背后有个做宰相的表兄,自己再有一个富可敌国的身家,手中从不缺冠军马,任谁都能在这里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过今天的热切,还有一番别的因素。

    冯从义在京中最为熟稔的老朋友,也是最熟不拘礼的宗室,更是赛马总社第一任会首华阴侯赵世将,三巡过后,低声问着冯从义,“冯四哥儿,听说这一次,你家商会又弄出好东西了。”

    冯从义放下酒杯,轻松的笑道,“会首说得是缫丝机?”

    冯从义连推脱都没有,赵世将神色立刻热切起来,“当真弄出缫丝机?”

    “小子哪里敢骗会首,是家里的一些工匠闲时弄出来的。”

    “成效怎么样?!”

    “比起过去的抽丝机,只要十分之一的人工,将现在的棉布纺机改一改,也能用在丝织上,还能再减八成人工。”冯从义眯着眼睛笑道,他与赵世将说话,厅中客人虽各自聊着天,但都是时不时的瞥眼过来。

    “当真!?”

    赵世将声音陡然高了起来,而周围的说话声都停了。

    冯从义也稍稍放开了声量:“当然是千真万确,只不过呢,雍秦商会内部不说了,小弟家中可是做着棉布的营生,这丝绸上事上就不怎么用心了。除了将图纸给了一部分与商会中人,现在,连机器都在库房中落灰。”

    “这……这也太……”赵世将张着嘴,胡须都在抖着,这也太浪费了,但他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担心什么?”

    冯从义低声笑:“钱一家赚不完的,有现在这么多已经够了,再多,那可就患了。”

    “原来如此。”

    一群人都跟着赵世将点头。冯从义这般说法,肯定是韩冈在背后的指示。而韩冈的为人,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惊讶。

    但韩冈知道的收敛,需要担心日后,他们这些皇亲贵胄,又担心什么?

    而起大宋从南到北,都能出产丝绸。产量最高的是南方,而西北最少。西北如今被棉花占据,对丝绸生产的利益,并不是那么垂涎,但他们这些家族,哪个又能把将人工缩减到几十分之一的缫丝机、丝绸织造机不放在心上?

    眼前十几双发亮的双眼,冯从义暗叹,要不是韩冈严令,他如何会放弃这么大的一笔利润?

    冯从义对每一期《自然》都不会漏过,上面有许多文章,都是蕴含着难以想象的财富。

    两年前,就有一篇关于养蚕的论文,让冯从义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牢牢的记在了心间。

    那篇论文上面,对于现有的养蚕技术,进行了改进。尤其是通过各种新型的器物,比如温度计、湿度计、显微镜,对进行监测,进行了详细的叙述。

    通过温度计,来稳定孵化的温度。由此孵化出的蚁蚕,不但孵化时间整齐,出蚕的比例高,而且体质也比过去孵化的蚁蚕要好。

    甚至文中还提出了湿度的概念,摒弃了《蚕赋》和《齐民要术》中的‘燥湿是候’这般模糊的说法,而将空气中的含水量量化,用去了油的头发来牵引指针,这样制成的湿度计,可以将蚕室的水汽,控制在一个稳定的区间,避免蚕病。

    蚕虫极易生病,各家各户,每年蚕月到来时,要上香、要祭祀,蚕室打扫干净后,甚至不能进外人。而在地方上,就是催租催税,也都会避开养蚕的时节。可就是这样,蚕月过后,蚕茧颗粒无收的依然为数众多,而只收了少半的也不在少数。

    若这论文上的技术有用,只要蚕茧的产量,能加上一成,以天下蚕户之众,增加丝绢产量的就是一个难以想象的数字。

    而且,这样做的话,成本并不算很高。温度计已批量出现在市面上,其价格随着玻璃的普及——不仅仅是玻璃便宜了,而且玻璃工匠也变得更多,手艺也更好——大幅下降。

    不仅仅是温度计,银镜、千里镜、望远镜,还有显微镜,价格都在下降,而质量则在不断上升。就像现在的显微镜,其物镜的镜头,过去还要工匠设法打磨,现在就是一颗小小的玻璃珠,玻璃工匠将其凝结成一个完美的球形,这样做出来的镜头,比过去由最好的工匠制造的水晶镜头,还要出色许多。

    小门小户,准备这些器物,当然还是承受不起。但如果一开始就是仿效棉布纺织那般规模来做的话,这就是一个小小的甚至不值一提的支出。

    但是,当冯从义兴奋的写信跟韩冈了解作者的底细的时候,他才知道,这篇论文又是韩冈列出的大纲,然后让人去写的。

    韩冈一直在支持这样的研究。尽管他没有成立什么机构,最早的时候也没有让自家的人做跨行业的研究,但出自《自然》上的一些论文,对养蚕业和丝织业都有着极大的促进。

    对于自家的表兄什么都知道一点的天赋,冯从义已经习惯得无意去感叹,不过看到韩冈要他安排人去研究缫丝机和丝绸织机,却又让他不要涉足丝织业,他就只能叹气了。

    不过韩冈的想法,他还是能够理解的,昨夜韩冈的一番嘱咐,更让他加深了这个认识。

    有关丝绸业的工业化生产,与韩家、冯家并无关系。韩冈无意在棉布之外,再开辟一个战场,冯从义考虑之后,也觉得自己无法再去挑战天下的蚕户。

    水力机械能对纺织业起到翻天覆地的作用,如果是之前毫无基础的棉布,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棉布从一开始,就是半工业化生产,从纺纱,到织布,并没有像另一个世界那样,是从小门小户的单人纺车、织机那样遍布天下,成为大规模的生产阻力。从成本,到人力,棉纺织业都不会造成已有的产业毁灭,也不会让数以十万计的小民倾家荡产。

    但丝绸业早已是国家支柱,每年上缴的税赋,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丝绸而来,若是一个人能完成十几人的工作,民间会有多少人失去他们仅有的收入?

    对于这样让无数人记恨的事,韩冈无意去做,冯从义也不想大损阴德。最重要的是,如果韩冈从中取利,势必要影响到他的名声和地位。

    既然如此,当然是给最合适的人来完成。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7)

    “以神卫军左厢第三第五指挥,右厢第一、第四指挥为主力,总数三千人马的飞跃演习,已圆满完成既定任务,胜利凯旋。今日午间,军车抵达东京车站,枢密院李都承讳迪,前往车站进行迎接。”

    宋国报纸上的遣词用句,受到韩冈的影响太大。《九域游记》在文学上的影响力已经渐渐浮现上来。

    浅近的白话,少许的新词,耶律乙辛并非白丁,双眼掠过,就明了了其中的内容。

    托如今宋辽两国民间越发紧密的商贸往来的福,耶律乙辛只迟了一个月就看到了主要发行地位于南朝京师的报纸。

    不论是蹴鞠还是赛马,两家快报的报纸,差不多每隔几日,就能摆上耶律乙辛的案头。

    耶律乙辛对蹴鞠毫无兴趣,对赛马则关注得多。每当发现宋国的赛马场上又多了几匹拥有西域天马血统的赛马,这位窃国大盗,心情便会恶劣上好些天。

    不过这些报纸上的内容,耶律乙辛看得更多的,还是对于开封城中各色新闻的报道。尤其是重要官员的人事变动,各色新式发明,以及商业信息,都是他关注的焦点。

    东海的盐、岭南的糖,南洋的豆蔻,西域的孜然,还有最重要的粮食和铁。

    这些商品的价格变动,都意味着宋国哪个地方的局势有了异动。但在苏颂、韩冈、章惇秉政的这几年,铁器价格不断小幅下跌,而粮食价格则保持稳定,让宋人苦于抑配的官盐价格则降了三成。

    配合稳定到乏味的官场,以及越来越多符合韩冈喜好的发明,这让耶律乙辛了解到了南朝如今的稳定和强盛。

    今天除了报纸之外,还有一份报告,是另外一名细作发来,有关于这一次的演习。报告上称,在所谓的飞跃演习开始后,韩冈私下里曾对外透露,这次演习,仅仅是战术上演练,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

    “不针对任何国家和个人!”耶律乙辛念着这句让他觉得十分拗口的文字,“张孝杰,你怎么看?”

    “回陛下,此语其中必有深意。”

    “深意?当然,这是说给朕听的。”

    耶律乙辛自是明白,这句话肯定是要反着看的,当是韩冈在被人询问这是不是针对大辽的行动后,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出的一个肯定的回答,丝毫不介意这个回应,传到北方的邻居耳朵里,甚至就是打着让细作传话的目的。

    韩冈隔空传话,带来的是饱含恶意的嘲讽。耶律乙辛有一种预感,宋国来袭的时间,也许不会太久了。

    “三千人马,千里远征,六日往返。”

    报纸上铿锵有力的词句,念起来,便让人心中腾起一股绝望。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那已经是骑兵一等一的快速了。拼着死掉一半战马,三日千里或许也不是做不到,但那样的话,到地头了,强如宫分军,也会变成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可宋国,行驶在铁路轨道上的马车日夜不息,每隔几十里就换上一批健马。兵马就在车上休息,除了局促一点外,就跟休息没两样了——何况车上再局促,也比马背上要宽敞——以这样的方式行进千里,到了目的地,下来就能作战。

    而大辽的骑兵想要做到相当的水准,至少一人十匹马,这样才能换得过来,只要人换不了,一样还是笑话。

    这一回,还仅仅是第一次的演习。要是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到了铁路和禁军双方都习惯了这样的演习,又有了充分的经验,一万人,两万人,甚至三万人,五万人,同样能够做到类似的事。

    以河北前线与南朝京师几百近千里的距离,宋人在五天之内,便能将上万精锐送抵激战的最前线。

    轨道不好修,耶律乙辛一直想在析津府【今北京】和奉圣州【今张家口】之间修一条铁路轨道,派了人出去,回来后就只会摇头,说是不可能。

    现在宋人都已经能够让铁路轨道跋山涉水了。几千里的长路,说修就修,而且细作还回报说,南朝连接各县的铁路,会交给地方上合股修建。多少大户垂涎欲滴,想着要分肥。

    河东已经修成的铁路,让耶律乙辛不敢再打雁门关和代州的主意,一旦雁门有警,太原的守军最多三天就能赶来,就算打进去了也站不稳脚跟。再等几年,等到河北连县中都有铁路联通,原本可以容许契丹铁骑纵横奔驰的大平原,就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让战马无从奔驰。

    “这让人日后怎么打?”

    只要大军开始在鸳鸯泺集结,甚至就在析津府集结,宋人一旦收到消息,还是能以最快的速度做出应对。

    想要顺利的攻打宋国,让宋人猝不及防,首先得能够让数万大军悄然集结在南京道,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入河北地界,破坏铁路轨道。

    但耶律乙辛多年领军,不是赵括、马谡之流,自然明白事涉千军万马,想要瞒着百多年来的死敌,比登天还难。

    “可以以计破之。”张孝杰道。

    耶律乙辛抬起眼,“疲兵之计?”

    张孝杰的表情立刻僵住了。

    耶律乙辛呵的一声轻笑,眼前这个无解之局,张孝杰还能出什么计策?

    隔三差五的在奉圣州或是南京道集结兵马,等宋人习惯成自然,就有攻击的机会。

    这是个好想法,但宋人难道会看不懂?何况,他们已经在用了。

    “这个计策,我们能用,宋人也能用。这个什么飞跃演习,一旦用在河北,几次下来,谁还能一直防备着。都用上同样的计策,到时候,吃亏的肯定是我们。”

    金帐中放着冬季埋藏于地下的冰块,用以解暑。但这一回,寒气来自于心中。

    “陛下……”张孝杰道,“南朝小皇帝年岁渐长,韩冈纵有才干,亦难安居其位,可静待其变。”

    “但愿如此。”

    耶律乙辛点点头。

    韩冈成不了他耶律乙辛,一旦宋国朝堂不稳,不论是韩冈得胜,还是那位小皇帝得逞,最后都会让宋国现在咄咄逼人的局面,大为改观。

    耶律乙辛看了看张孝杰,端正了一下坐姿,一国之君,不能在臣子面前垂头丧气太久。

    拿起另一份报告,他问:“这个水力缫丝机是什么东西?”

    ……………………

    有关的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的消息,经过一个月的时间发酵,已经在京师的上层社会传开。

    尽管冯从义在冠军马会透露消息的时候,各人都打定主意要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保密,但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更不用说十几二十,乃至更多人知晓的秘密。

    相较于近十余年方才异军突起的棉布,相传是黄帝之妻嫘祖所开创的丝绸,其在社会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棉布不止七八筹。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丝绸的另一个身份,就是充作一般等价物的货币,也是税赋中,除了钱粮二事之外,最重要的征收品。

    棉布的利益,被西北吞占,尽管很多人看着眼热,也忍不住想要分一杯羹,但如果将棉布和丝绸放在一起让人做对比,至少有九成九的人会选择丝绸。

    当水力缫丝机和丝绸织机——这种如棉纺织机的一般——能将丝绸织造的效率提高十倍的机器,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大宋朝野如同炉子上的一壶水,从平静渐渐转向沸腾。

    只要有些身份地位,都对此抱着极大的兴趣。技术进步的意义,这些年来,逐渐深入人心。从板甲的制造开始,人人皆知,上好的机器,能够省下数倍的人工,带来难以计数的好处。

    现在站出来的,都是那些在京师排得上号豪商的势力,但私下里,冯从义收到的帖子,甚至比韩冈还多。主动登门求见的,并不比他收到的名帖稍少。

    看着情况不妙,冯从义早早的就收拾行装,上路回家,也不等到秋凉。

    冯从义一走,他背后的韩冈便曝露在人前。

    人们不敢直接向一国宰相诘问,但人人明白一切都是在韩冈的计划中,现在要考虑的,是韩冈会提出什么样的交换要求。

    韩冈对人们的等待视若无睹,而是在经筵上,向太后与小皇帝讲授着气学的奥义:

    “文诚先生所传四句教,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句,乃真儒之行,也是四条习学的方向。所谓为天地立心,研究天地至理;为生民立命,研习经世济民之法;为往圣继绝学,那是经史;至于……为万世开太平。”

    向太后明了:“就是用兵之法了。”

    “陛下圣明。”韩冈点头,“等闲士大夫,能得其一,便可谓之人才。但寻常士人所学难得正法,故而世间乏人。陛下治国,当思如何得人。”

    向太后道:“当广开进用之途,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陛下。”韩冈摇头道,“南方有蛮部,不识耕作,唯以采集狩猎为生。但这样得到的食物,少之又少,难得一饱。”

    韩冈的比喻,向皇后还在考虑中,而小皇帝反应很快:“可是兴学?”

    韩冈点头微笑,“陛下圣明,材士如粮,多种方能多得。”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8)

    赵令璀找到他父亲赵世将的时候,被戏称为老马弁的华阴侯赵老爷子正在马厩中。

    华阴侯府在城外别业的后园,有一半的地皮给马厩占去了,旧时让无数宗室艳羡的池畔垂柳,现在被砍得一株不剩,而赵令璀自幼玩耍的水榭,也是不见了踪影。而院外属于华阴侯名下的百亩坡地,也给改造成了跑马地,给赛马日常训练之用。

    这一切的变化,只成就了老马弁之名。

    赵世将一身短打,灰褐色葛布衫背后汗湿的印子,让他看起来就像外面码头上的力工,手上拿着毛刷,正小心翼翼的给他最心爱的一匹黑色骏马刷洗着。轻手轻脚的模样,比奶妈抱刚生下来的娃儿都小心,赵令璀都没见过赵世将抱孙子时这么谨慎过。

    正如员外郎不敢跟园中狮比,赵令璀也懒得去嫉妒这些畜生。

    华阴侯别业的马厩中,闻不到多少异味,干干净净的,马粪和湿掉的草料,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就会被清理走。

    马栏前的石质水槽中,流水潺潺。在夏日,侯府只用自深井中取出的净水来饮马,通过水槽从井口那里将水一路引过来。而马厩中的住户,一匹匹赛马除了洗刷的时候,都穿着精心缝制的防蚊衣,以防蚊虫叮咬。更不用说,夏天冰块,冬日火炉,寻常富贵人家才能有的享受,一干赛马只会得到的更多。说起来,的确惹人嫉妒。

    可这又怎么样?

    他的五弟赵令格,曾经抱怨过,赵世将对他的那些四只蹄子的畜生,比给儿子、孙子都舍得花钱。赵世将当时就戳着五儿子的脑门,大骂道:‘养马是净赚的买卖,你们全是折本的生意,能比吗?’”

    若是没有赛马,华阴侯府就会与过去一样,外面光鲜,内部则破落潦倒。

    多少贵为国公、郡王的宗亲,逢年过节送礼,只能从库房中挖出之前收到的礼物来转赠,赵令璀每逢节庆,查验礼物时,都能看见几件眼熟的,全是从他手中送出去的东西。出去饮宴,能去正店的更是少数,朝廷给的那些俸禄,填饱家中大大小小十几张嘴都不够,谁敢去七十二家正店花销?去街边小店吃点小菜,就差不多了。

    只要不是太宗濮王系出身,大略如此。要不然,也不会有豪商之家,县主十个手指数不完的情况。

    而华阴侯府,这些年来却红火得很,出门在外,也被人高看一眼。担心家中几个心性不定的纨绔子弟,会因为月例增多而变本加厉,这种奢侈的烦恼,也只有富贵门第才能有。

    走到赵世将身后,赵令璀轻声道,“爹,让儿子来吧。”

    赵世将没理会,把刷子在水桶中涮了一下,又悉心的刷洗身前的爱马。

    马厩中总共十四匹马,也只有眼前的这一匹乌骊,才会得到赵世将无微不至的照料。

    黑色的骏马,毛皮光滑得跟丝缎一样。从上到下,没有一根杂色。

    这匹从西域不远万里运回的骏马,以乌骊为名。莫说京师,就是天下各路,也有成千上万人知道,华阴侯赵世将的马厩中,有一匹神骏无比的天马,堪比浮光、掠影两匹御前神驹,是京城中屈指可数的顶级冠军赛马,也是天下间身价最高的种马之一。

    骊就是黑马,前面再加个一个乌字就重复了。

    赵令璀曾经指出过这一点,赵世将只反问了一句,‘想叫盗骊吗?’

    盗骊是周穆王的御马,这匹马连乌骓之名都不敢起,怎么还敢用周天子御用的马名?即使是现在的乌骊,还有人说,是不是想要鲤鱼跳龙门。

    自证据和结论同样可笑的赵世居谋反案之后,太祖子孙人人噤若寒蝉,赵世将的行事也低调了许多,否则,又何必早早的辞去了赛马总社会首的位置?

    过了一百年了,太宗一系,还是将他们当做贼来防着,现在吃喝玩乐,一样少不了四面八方猜忌的眼神。

    仔细查看过马蹄上的蹄铁,拿着手巾擦了擦汗,赵世将这才起身:“向四怎么说?”

    “越国公说,韩相公当是有意为之。”

    “哦。”

    赵世将淡淡的应了一声。医学已经建了,下面自是要建立工学、算学。韩冈到底想要做什么,看王安石就知道了。

    他拿了根近几年与天马同时传入中国的胡萝卜——这种颜色和气味都很特别的蔬菜,不知为何特别受到乌骊的欢迎,大概是家乡菜的缘故,一看见赵世将将胡萝卜夹在掌心中递过来,立刻兴奋的唏律律叫了起来。

    让爱马啃着手中的胡萝卜,赵世将回头问,“向四他当真觉得韩冈是想让宗室贵戚插手进去?他觉得这件事有我们说话的份?”

    “越国公说了,去上韩相公的工学、算学,出来最好也只是诸科出身。真正的世家子弟,考不上进士的,都会选择荫补,这比诸科出身的前途都要好。”

    赵世将点点头,这世上,有荫补出身的两府中人,却没有诸科出身的宰相、参政。

    赵令璀又道:“越国公也说了,我等家中子弟,并不是人人能受荫补,纵是太祖太宗的子孙,一出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也与凡人无异。进士考不了,想做官,也只有诸科一途。无论工学还是算学,其实有一半是给宗室、外戚家的子弟准备的。”

    赵世将道,“多少穷措大摩拳擦掌,能从他们手里面抢来多少?”

    赵令璀摇头道:“数算也好,营造也好,哪一桩不要钱财支持?又岂是连书都买不起的儒生能置办得起?”

    “可惜冯四回去了,找不到人问了。”赵世将拿了手巾擦汗,叹了一声,没说信还是不信。

    韩冈最近在经筵上的一番话,冯从义又正好将水力缫丝机等机器丢出来,这两件事很容易就让人联系起来。想要得到丝织上的好处,那么肯定就要支持韩冈的想法。

    只是这个决定让人很难做,这毕竟是要让一直作为旁观者的宗室、贵戚加入朝堂的纷争之中,至少要摇旗呐喊一番。得到缫丝机的好处难以计算,而工学、算学对偏远宗室也同样好处不少,不过不付出代价就想吃下好处,这世上也的确没那么好的事。

    尽管赵世将已经不是赛马总社的会首,可依然是冠军马会的会首,对马会的影响力无与伦比,身家在宗室中也是顶尖的,平日里周济亲戚不遗余力。在太祖后裔里,人望极高。只要他一句话,多少人愿意为他奔走。。但负担了举族上下的性命,这个决定可就越发的难下了。

    ‘……还真会为难人。’

    老华阴侯声音不大,没让儿子听见,但乌骊一下就支起了耳朵,左右转着。

    ……………………

    从公文上抬起头,韩冈捕捉到了宗泽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

    “怎么了?”

    “相公。”宗泽犹豫了一下,问:“你是不是打算整顿武学?”

    “这个?不是!”韩冈扬了扬手上的公文,然后否定得很干脆,“那个烂摊子,避之唯恐不及啊。”

    纸上谈兵和实际指挥,完全是两个概念,而军事上急需的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明了的朝臣依然很少。

    所以设立在武成王庙中的武学,尽管有好些年头了,武举次数也不少,但那些学生,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成才的。

    大宋的武官系统,在册两万余,出身各不相同。将门世家、军班行伍、潜邸亲随、外戚成员、士人及文官从军、武举选拔、宦官、蕃将、吏人、宗室,林林总总,百门千道。

    但其中宗室、外戚和潜邸,是基本上不会上战场的一拨人,虽说除去宗室外,外戚、潜邸两家出身,是三衙管军的一大源流,不过被朝廷倚为干城的,还是真正能够上阵的将领。

    将门世家有传承,军班行伍靠搏命,大多数都能打仗,上阵的也是他们。而宦官、文官领军,几乎都是以监军和帅臣的身份,真正要上阵的,也还是武官们。

    而武学出来的学生,尽管有个出身,但他们的职位安排,不像进士和诸科出身那般有章可循,勉强安插到了军中,无不被排挤。再加上这些学生,几乎都是学文不成,才退而习武,属于军中出身的数目极少,更是难以成才了。

    想要把武学办好,就先得将混乱的武官出身给整理一遍,但这未免太得罪了人。韩冈暂时还不打算去插手武学,章惇若有心,就让他去做好了,反正那是枢密院的地盘,而且现阶段的敌人,暂时还不需要普及军事学校。

    “那相公是打算做什么?”宗泽问道。

    “看一看办学校到底会出什么问题?”韩冈讽刺的笑道:“武学是个好样本,能犯的错都犯了。”

    “相公的确是打算最近就开设工学和算学?”

    “谁说的?哪有这回事。”韩冈一口否定,“要办也是以后。”

    没人会认为韩冈之前在太后和天子面前,说‘才士多种多得’只是信口而言,从王韩翁婿之争上看,两家争夺的焦点必然是学校。现在人人皆知,韩冈在他将《幼学琼林》列入解试内容之后,要更进一步了,或许一时不会拿国子监下手,但传言已久与明工科、明算科配套的工学、算学,肯定要设立了。

    可韩冈现在却一口否认,这让宗泽迷惑起来,“相公为什么在经筵上那么说?”

    韩冈笑了起来。

    宗泽若不是困于时代的局限,不会想不到。

    算学、工学、乃至农学,韩冈肯定是要设立。弘扬格物之说,需要大量的气学弟子进入官场,走进士一途,竞争性太大,而诸科,就简单了许多。尽管诸科出身很难晋升高位,但是当做事的人遍布朝野,气学的地位又有何人能动摇。

    只不过,已经传扬已久,又没有多少阻力的事,又何必让他堂堂宰相在经筵上多费唇舌?

    “是蒙学。”韩冈道:“想要种田收粮,难道不是先播种吗?”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19)

    初秋的金陵,终于有了些许凉风。

    肆虐了两个月的酷热暑气,也在秋风中渐渐消散。

    白天时还是有些热,不过到了太阳落山之后,很快就变得清凉了起来。

    穿入窗中的凉风习习,穿得单薄了,王旁甚至还觉得有些冷。隔着袖子搓了搓手臂,他拿起一件袍子,走到穿得同样单薄的父亲身边,“大人,再添件衣服吧。”

    比起年初时,王安石又苍老了许多。离七十古稀已经不远的老相公,须发全都白了,乍看起来慈眉善目,已经看不出拗相公当年的那股子拧劲。

    “嗯。”

    王安石透过老花眼镜,盯着桌上的报纸,只随口应了一声。

    他正看着的那一版报纸的正上方,一篇文章被一道黑框框起。框内短文中,故太子太保、上柱国、申国公、司空、赐紫金鱼袋几个头衔极为显眼。

    轻手轻脚的给王安石披上外套,瞥眼看到申国公这一封爵,不用看后面的名讳,王旁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吕夷简、吕公著父子相继申国公,可算是国朝的一段佳话了。

    但吕公著的官衔和名讳出现在报纸上的黑框中,就有另外一种意味了。

    尽管不知道这种标识是从何而来,又有何典故,但现如今,只要在报纸上看到黑色的边框,必然是噩耗无疑。

    正如眼前的这一则——

    让王安石在桌旁惆怅许久的,正是吕公著的讣闻。

    吕公著的死讯登载在来自京城的快报上,反倒比遣送四方的朝报更早一步送到王安石的手中。

    王安石、吕公著早就割席断交,吕家的子弟不会千里迢迢遣人来告哀,没有报纸,至少要到一个月后,朝廷议定了吕公著的追封,王安石才会得到吕公著的死讯。幸好有了报纸,又有了让江宁至京师总计二十二程的水路,缩减到六天的京泗铁路,能够王安石及早的为自己的老朋友、老对头开始哀悼——之前的司马光,他过世了,王安石也是通过报纸和朝报才得以知晓。

    对王安石来说,吕公著和司马光即是老朋友,又是老对头,最早以为会是志同道合的好友,再后来,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死敌,可如今,剩下的就只有去日难追的怅惘。

    当年在僧坊一起唱和,宴饮至日终的嘉祐四友就只剩王安石和韩维两人,这如何不让日暮途穷的王安石心中郁结难捱?

    “大人,可要儿子去寿州一行?”王旁轻声问道。

    虽然说吕公著致仕后,回乡隐居,就在寿州,可谓近在咫尺。但他去世的消息是先到了京师,再从京师传回来,现在不动身,过两天再走,就只能去坟上祭拜了。

    王安石沉默的将桌上的报纸折了几折,叠起来放好。上面的讣文被掩去了,而下面的婚庆喜事的通告,倒是露在了外面。

    现在好像成了习惯,王旁想着,大户人家的红白事,往往都会在报纸上买上一块版面,公诸于众。

    王旁上一次在报纸上还看见了章惇家的长子章持成婚的消息,新妇是福建蔡氏出身,赶在跨马游街之后就成亲,真是一点不耽搁。

    王旁也不知道自己的几个外甥到底会是什么时候去参加科举。不过以韩冈的性格,不会让他们去学习新学,这样连解试都很难过的去。

    可谁让他们有一个做宰相的亲爹,而且还是执掌一派道统、身为当世大儒的亲爹。等到他们开始去参加科举的时候,想必进士科的科目,已经与现在截然不同,根本不用担心考不考得上,只有名次的问题。

    不过就像如今的枢密家的两位公子,同一榜上高中,一个二甲,一位则在第四等,名次不高,但前十名的好处不过是方便进入崇文院,包括御史台在内,三馆秘阁和台谏等清职屡遭清洗,早无过去作为登天之阶的风光。现在东西两府都是务于实务的名臣主持,想要博取美职,先得从做事积累名声和经验,这样一来,就是后几名也不用太讲究名次高下了。

    瞥了叠放起来的报纸两眼,王旁叫着默不做声的王安石,“大人……如果要去的话,孩儿这就去打理行装。”

    王安石摇摇头,“不必了,既然寿州没有来人,你也不用去。”

    司马光那边太远,而吕公著那里就很近,如果自家的父亲想要化解过去的恩怨,洛阳没派自己去,寿州那边是肯定应该派的。

    王旁揣测着,是不是自家父亲担心韩冈会误会,认为他打算与新党媾和了,所以才不打算节外生枝。

    “还有何事?”王安石硬邦邦的问道。

    他的心情不太好,对自己儿子的夹缠不清,也有些许不耐烦。

    “本路的提点学政使再两天就要到了。”

    王安石板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讶,“……这么快。”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想必是为了督办蒙学。”

    韩冈在路中四监司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个学政。

    帅司安抚衙门,漕司转运衙门,宪司提刑衙门,仓司常平衙门,现在又多了一个提学衙门。

    新设的学官体系,即使将已有的学官归入其中,也是至少能安排一千以上大小官员的肥肉。旧有的县学、州学,不再受到当地州县亲民官的管辖,只不过在考试的时候,亲民官和衙中幕职,都有资格参与进去,作为副考官。

    但韩冈依靠学官,进一步收拢人心,这不是王安石忧心地方。

    王安石不想看到韩冈的人来到江宁府,直接管理一路教育和考试的学政,免不了要干扰到金陵书院在江南东路的地位。可是更让王安石感到棘手的,是韩冈正在推行的蒙学制度。

    一个月之前,韩冈上书请求太后下诏,诏命天下诸州县共建蒙学,招收当地幼童入学,以三年为限,教授学童识字、数算还有天文地理等一系列的自然常识,当然了,也不会缺了《三字经》、《幼学琼林》,以及必不可少的《论语》。

    如果修建蒙学是要朝廷掏钱,所有人都会看韩冈笑话。那可不是仅仅容纳几十上百读书人的县学、州学,而是一州一县,学生都要成千上万的蒙学。朝廷即使倾尽全力,也难以维持这样的支出。

    但韩冈的提议却不用朝廷掏钱出来,而是倡议天下士绅共建,然后去衙门登记办学,朝廷只需要给所有的蒙学学生安排统一考试,然后给予毕业生终生丁税减半的好处。而蒙学的主办者所能得到的好处,则是要看他们所建立的蒙学,到底能有多少合格的毕业生而定,在这一方面,韩冈更不可能吝啬,不过大多都是让朝廷不用付出太多的实质性代价的奖赏,但也是有足够的吸引力。至少王安石觉得,给达到标准的蒙学的主人以士绅的称号,让他们可以见官不跪,能够吸引足够多的商人和地主。

    最重要的,天下间的蒙学本来就是成千上万,根本不需要韩冈提倡就有人办,或是一族合办,或是一个村、一条街、一个里坊来合作,又或是一位士人自己来招收学生,这种额外多出来的好处又有谁不喜欢?只要再用心一些就好。而终身丁税减半的好处,又不愁那些孩子不用心去学,至少他们的父母会各种方法去督促。

    韩冈五年内的目标是让每年能够十万人拿到蒙学的毕业证书,最终目标是天下男丁都能上学。当然,人人念书,就跟孔子的大同之世一样,只是一个梦想。不过一年十万蒙学毕业生,就算有一半是滥竽充数,剩下的也有五万了,十年之后,就是五十万,其中只要有百分之一能成才,就有五千人,即便只有千分之一,那也有五百人,五百才士,足以支撑起气学的未来。而更重要的,是天下的幼子,从开蒙时起便受到气学之道的熏陶。

    这就是其他学派无法与气学相争的地方,不论是哪一家学派,基础都是建立在对六经的诠释上,而想要去研习任何一家学派,至少要熟读诸经,绝不可能像气学的格物一派,直接从开蒙便着手培养。

    王安石这段时间的疲惫都是来自于此,韩冈不仅仅在道统之争上,开始学习王安石的故技,通过科举来操纵士林,大力援引同伴进入朝堂。甚至更进一步,开始培养后人,不怕时间久长,因为在宰相之位上的韩冈依然太过年轻。

    而朝廷付出的代价,只是日后每年最多不到百万贯的税赋的损失,看起来很多,但没有人会怀疑,韩冈会弥补不上这样的亏空。

    只要二十年,气学的地位将会无可阻止的压服诸派,不论是新学,还是其他学派,都会成为历史。

    拥有高屋建瓴的手段,又有着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耐心,王安石忽然发现这些年与韩冈之间的道统之争,似乎都只是自己落入陷阱后的挣扎,看着激烈,其实结局早已注定。

    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呢?

    满心疲惫的老相公黯然想着。

第21章 欲寻佳木归圣众(20)

    “陛下是不是累了?”

    听到侍讲田腴带着提醒的询问,赵煦坐直了身子,开始变声的嗓音有些尖利,“没有!”

    用教鞭指着挂在黑板上的地图,田腴忍不住暗暗一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当上到自然地理等有关气学的课程的时候,赵煦的精神就经常性的神飞天外。

    这其实是一件很稀罕的一件事,为什么天子会那么喜欢经筵上的课程,而对自然地理和算学不那么感兴趣——虽说喜欢也只是相对,但至少要认真得多。

    田腴过去曾经接触过很多开蒙不久的小孩子——包括他自己家的,也包括宰相家的——没有一个不对自然地理感兴趣。而经书,则几乎人人视为苦差。至于算术,普通孩子都一样觉得头疼,不喜欢这门课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若说这其中没有缘由,田腴怎么会信?多想一想,就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讲学在睿思殿的偏殿中,入秋后气候宜人,殿中门窗大开,穿堂风吹过整间殿宇。但御桌左右,都隔着一扇屏风,不让屋外的凉风直接吹到赵煦的身上。

    小皇帝的脸庞遗传了他的父母,清秀,但下巴略尖,并非世人称道的方面大耳的福相,身子也比同年人削瘦,看着肩膀就窄,旁边陪读的小内侍差不多年纪,但比皇帝就要强得多了。内侍的身体通常要比常人虚弱,可皇帝却连内侍都不如。

    小皇帝先天胎里就体弱,每日补药不断。同时又遵照医嘱,每天多走路,习练拳脚。但就只是这样,每到换季,都免不了伤风感冒,让御药院和太医局,上上下下折腾上一番。

    田腴对屏风遮住了凉风没什么怨言,减少皇帝生病的次数是好事,也能挡着屋外的风景,免得这位学生分心。

    讲解沧海桑田变化的地理课程很快就结束了,接下来的算学课程也是由田腴来教授,尽管在数学上,田腴的水平并不算很高,远不如司天监中的一干人,不过给天子教学已经足够了。但皇帝依然兴趣聊聊,田腴所出的一张考卷,竟然没有达到六十分的及格线。

    田腴紧锁眉头,从考卷上几道错题来看,皇帝回去后完全没有复习,以前做错的题依然错了,而上一次教授的内容,也同样没有理解。

    “陛下,君子六艺,不可偏废。数算乃六艺之一,纵圣人亦要用心。”

    田腴的批评很直率。纵熟读经书,也不过是个冬烘罢了,想要经世济用,求实之学必不可少。皇帝若成了冬烘先生,国家日后不知要受多少折腾。

    赵煦仰起头:“朕曾听人说,赵普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有此事?”

    皇帝的言外之意,自是半部《论语》便能治天下,《九章》能吗?

    田腴心一沉,有些后悔自己之前的话说重了,但随即心思又坚定起来。一点逆耳的话都听不进去,竟然还反驳,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这样的皇帝,对天下最为危险。

    “韩王【赵普】虽不读书,却是太祖谋主,精于谋略,有管、乐之才。为相后读经书,不过是将过往辅佐太祖的阅历,与圣人之言相印证。圣人之言,用于人,教以仁,不明事理,纵能倒背如流,也不能说贯通的。”

    赵煦脸上更加阴沉,默不作声,殿中一时山雨欲来。

    旁边的内侍忽然扯了一下赵煦的衣角,赵煦回头看了一眼,便咬了咬下唇,低声对田腴道:“侍讲之意,朕知道了。”

    田腴暗暗摇了摇头。并非他要用这种语气说话,只是没办法。

    当今天子心中对气学的抵触,尽管他自以为藏得很好,但田腴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

    这与头脑无关,再聪明的小孩子,也还是小孩子。只要一个有阅历的成年人有心去观察,态度上的差别,很简单的就能察觉得到。

    就算是在人心如鬼蜮的皇宫中,赵煦自出生就有着独一无二的地位,可不是那些兄弟众多的皇帝,从小就要提防着别人,小小年纪就历练出过人的城府来。

    既然皇帝对宰相倡导的学派不抱好感,那么他对宰相的态度,自然就可以推断的出来。

    田腴清楚,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辅政大臣的,只希望他日后能知恩图报,没有韩冈,他现在要么在地底下陪先帝,要么就被圈禁在高墙之内,哪里还能有现在的地位?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不得不让韩冈介入进来。

    结束了今日的教学,隔了一天,田腴趁着夜色悄然来到韩冈的府邸。

    “官家的功课怎么样?”

    稍许寒暄之后,韩冈开门见山的问道。

    田腴道:“若与下官过去见过的那些学生比,自然地理,可算中上,数算,则是中等。”

    “也算不错了。”韩冈笑道。

    “经义一科,陛下已经可以通读五经,几可算得上是神童了。”

    田腴冷着脸,他已经说得够直白了。他一直很感激韩冈对自己的提拔,但身为天子之师,明着泄露太多有天子的消息,未免有失忠孝之道。不过现在是不得不说。

    “还差一点。”韩冈道。

    以赵煦的年纪,十三经中至少要在不加句读标点的情况下畅诵十经,才能算得上出类拔萃。

    前两年,韩冈听说有个叫朱天申的孩子,十岁上下,就能通读十经,被当地官府以神童之名推荐入朝,不过到了路中就被挡下了。天子正年幼,却送一个神童上京,把皇帝给比下去。当事的孩子没好处,推荐的官员也同样没好处。

    “不过也没差多远了,比我家的几个孩子都强。”韩冈又道,“以天子的才智,自然地理和数算,成绩的确不当如此。”

    “下官教授无方,不能让天子乐于其中。”

    “诚伯,莫要妄自菲薄,否则可就是我见人不明了。”韩冈微笑着。

    虽说好的学者不一定是好的老师,但田腴也给韩冈的儿子当过一阵老师的,同时也为了确定《三字经》和《幼学琼林》是否适合开蒙,而专门去教了一阵子的书,教学水平远在合格之上。更重要的,田腴还有从军的资历,又做过边地的亲民官,有阅历,有见识,是气学的中坚人物,要不然,他也不会他推荐田腴去当侍讲。

    “这个侍讲,当真难做。”田腴苦笑道,他久在韩冈幕中,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真羡慕黄勉仲【黄裳】,邵彦明【邵清】了,不在朝中,不须烦心。”

    “黄勉仲要担负几万条人命,邵彦明也得奔走陕西各州县上,可都不轻松。”

    田腴、邵清是在《三字经》上列名的作者,其中田腴还是《幼学琼林》经义部的作者,其名气之大,还在周邦彦、黄庭坚这等才子之上。

    不过两人都不是进士出身,为官时间又不算长,一路学政自然没有那个资格,不过一路之下,专责蒙学的职位,却是没人能争得过他们。有为天下幼子开蒙的《三字经》在前,又有《幼学琼林》在后,在开蒙教学上,自然有着别人难以比拟的资历。

    邵清就在陕西,以提点学政副使名义,负责蒙学方面的工作。陕西是韩冈的根据地,蒙学的基础很好,气学的根基也深厚,而且比起富庶的江南、京畿,陕西的百姓对丁税减免看得更重,富户也更加重视自身的地位而不是财富,邵清去陕西,工作更好展开,立功也会容易许多。

    而田腴在教学上更出色一点,加之他编修过的著作,比邵清还多了一个《幼学琼林》,所以被韩冈推荐到天子身边,负责教授自然科学方面的课程。

    一个已经成了路一级的监司官副职,一个是天子身边人,不论哪个都是让成千上万官员羡慕不已的好差事。不过这些差事,也都不是轻松的活。

    “腴为侍讲,万一失职,免不了要为天下人斥骂。”田腴叹道。

    “诚伯安心,天子如今年幼,再大一点,会有所改正的。”

    “……但天子已经不小了。”田腴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

    韩冈本还在微笑,只是看见田腴的神情,忽然感觉不对,神色一下郑重起来,沉声道:“皇帝还小,还得过几年才是。”

    田腴摇了摇头:“女子二七而天葵至,但并不是人人都是在十四五来,有十一二,也有十七八。”

    “皇帝的身边,太后都安排了老成的人服侍。”

    韩冈觉得,如果当真有这方面的事发生,怎么也该有些消息传出来。

    “这宫里免不了有坏了心的人,不顾皇帝的身体,想要得到些好处。离天子大婚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

    韩冈忽然抬起眼,盯着田腴,田腴的视线没有避让,与韩冈对视着。

    皇家嫁娶,基本上都是在十四到十七岁左右。

    仁宗大婚是在天圣二年十一月二十一,论周岁是其十四岁半。若以其为例,赵煦大婚差不多还有三年的时间。就算拖长一点,也不可能超过十七岁。

    照常理,三五年内,天子就要大婚。之后,到底是如章献明肃皇后故事,一直垂帘到她撑不住为止,还是请其撤帘,让天子亲政,都是一个问题。

    所以连天子大婚的相关事宜,现在还没人敢说出口。太后的权威是一条,天子的身体状况也是一条,让人必须细加思量,否则站错了队,性命或许无忧,但前途就不用再费心了。

    田腴现在提到大婚,也不免让韩冈多想一层。

    不过他也了解田腴的为人,想了一想,道:“等我与太后说一说吧,如果当真有事,尽量悄悄解决。天子年幼失怙,又出了那等人伦惨事,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田腴沉沉的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

    一个人的经历,会影响到他的性格。没有哪位朝臣不担心小皇帝的性子,田腴如此忧心忡忡,也是这道理。

    等田腴走后,韩冈没有再见客,在空无他人的书房中,静默了良久,忽而洒然一笑。

    当天下成百万的幼子开始学习自然科学,一个小孩子的叛逆又能做得了什么?

    大势既起,总是贵为天子,想要阻拦,也不过是螳臂当车。

    抬手将桌上《幼学琼林》的手稿拿了来。

    有这个空,他还不如多校点一下修订稿,再多考虑一下大理的战事。

第22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上)

    轰然一声巨响,仿佛只存在于苍穹之上的雷鸣,出现在大地之上。

    来自于西南群山中近百部族的族长、贵胄和战士们,在与大宋官军并肩作战的这几个月里,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声响。

    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敬之如神,到如今的视若平常,不动声色。

    甚至有几个聪明的部族之长,在见识到了火炮的威力之后,设法打探到了其运作的原理,甚至火药的成分,动起了如何让自家的匠人,打造这种武器的念头——大一点的部族都不缺匠人,会铸钟的工匠也不是没有,而且火药这东西的原料,西南也不是没有。打造出来后,放在自家的寨子中,也多了一件保家的利器。

    不过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火炮轰鸣时的惊慌和敬畏,重新降临到他们的身上。

    来自群山之中的人们可以逐渐无事宋军声势烜赫的火药武器,但他们却不能对炮口前绽开的血花视若平常、不动声色。

    五门火炮的炮口余烟袅袅,炮手们忙着清理炮口和炮膛,之前绑在炮口之前的死囚,已经化为了满地的碎肉。地上的残骸还没有收拾,新的一批又被拉了上来。

    火炮不住轰鸣,血色弥漫于刑场之上,熊本却在放声大笑,“都说这是好办法吧?”

    站在一旁的赵隆点了点头,同样在笑:“的确是。”

    在宋军主帅纵声大笑的场面中成为背.景的,是上百名脸色苍白、捂嘴欲吐的蕃人族酋。

    望向熊本、赵隆的眼神中,充满了畏惧,那些已经化作了血泥碎肉的物体,原本还是他们的同伴,一同听命南下,相互间争夺功劳和战利品。为胜利而醉酒,为俘获而喧嚣,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

    “多亏了看了报纸。这么好用的手段,多亏了那伪帝能想得出来,所谓推陈出新,不外如是,不外如是啊!”

    辽国伪帝耶律乙辛是怎么对付他的敌人的?他的手段通过各种途径,传到了宋国,之后又被刊登在了报纸上,传遍了天下。

    原本是被当做伪帝残暴不仁的证据,现在却被熊本活学活用。

    其实要说刑苛,大宋一点也不输给北方的邻居,凌迟、腰斩之类的法外之刑,从来都没有断过——刑统之中,死刑不过斩、绞,其余更为酷毒的刑罚,全都是法外之刑。而在军中,法外之刑尤为多,这个时代的文臣武将都有相同的想法,要想震慑一干杀人放火都毫不在意的赤佬,只有用更为残暴的手段来让他们感到恐惧。对付手下的蛮夷,自然手段更多了。

    不仅仅是观刑的蕃部成员,就是赵隆,虽是在一同说笑,但心中也不免丝丝冒着寒气。

    只有熊本,完完全全的投入进去,兴奋地仿佛看了一场大戏一般。

    没有穿甲胄,也没有穿官服,普通的日常服饰,看起来就是一名斯斯文文的老学究。但他终究是让西南夷俯首帖耳,蛮夷家的小儿不敢夜啼的熊经略。

    ‘文臣……文臣……’

    那些蕃人仿佛被蛇吓到的青蛙一般,赵隆望着他们,有那么三两分感同身受。

    这些闻名天下的帅臣,又岂有一个好相与的?又有哪个会心慈手软?小觑了他们,自然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赵隆是亲眼见识了王韶当年是怎么碎剐杀良冒功的士兵,也知道了韩冈是如何让交趾人都只长八根脚趾,熊本有样学样的把犯了事的蕃人绑在火炮炮口前,他除了一点点的兔死狐悲,真的是一点也不惊讶。

    不过些许感同身受的同情心很快就烟消云散,自幼生长在战区,赵隆他对不顺的蕃人一直都抱着杀之而后快的念头,现在的一点感慨也不过是手段太过酷烈罢了。

    真要让四方蛮族,从此不再为中国之患。一个是教化,让所有夷人都羡慕中原的文明,甘愿接受朝廷的统治,另一个就是震慑,以煌煌武功,在教化完成之前,让首领们不敢率部作乱,这就需要朝廷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一直以来,大宋多是以羁縻的形式,来解决边境上的问题,放弃了开疆拓土的追求。相对而言,赵隆还是更喜欢现在的做法。

    “此辈畏威而不怀德,不多敲打,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总好像朝廷有求于他们。大帅处置他们正是时候,这下子该知道好歹了。”

    前段时间,朝廷为了让这些蕃部来配合官军的作战,给与他们的条件实在是太宽大了。

    大理国中各部族的子女任其自取,财富也任由其攻夺,只要他们肯派兵跟随官军一起南下,助长声势。

    相对于在韩冈手上受了一年多磨练的广西诸蕃部,一直被打压的西南夷,突然间为朝廷用兵大理所倚重,如此剧烈的转变,不免让那些蕃部的首领认为是朝廷因为形势窘迫,不得不给他们好处。

    既然知道朝廷少不了他们,自然有人会得陇望蜀,想要捞上更多的好处。尽管官军表现出来的战斗力让他们不敢倒戈一击,但行动间不免恣意妄为起来。

    为了争夺俘获,各部族私下里火并了不是一次两次;而对敌,也是稍遇敌踪便立刻知会官军来援,对此,熊本一直视若无睹。

    但熊本的沉默,不过是等待爆发的时机。

    不论在何地,汉人总是能够让自己生活得更好。不论在大理,还是在其国周边的蛮部之中,绝不缺乏汉人的身影,而他们也几乎都是有着丰裕的家财。南下之战的一开始,熊本便以行营总管的名义,严令诸部不得掳掠汉儿,但凡俘虏中的汉人,必须将其全家老小一并送还,而且严禁掳掠其家财。

    一开始,每一家蕃部都老老实实的奉若圣旨,但几个月下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将手伸到了身家丰厚的汉人身上。

    而这一回,熊本就没有再当做没看见。

    火炮的交替轰鸣,已经超过了十轮,地上也多了一层厚厚的血肉。

    三个犯事的部族,其族中的大小头领,只要身在南下的队伍中,都被绑上了刑场。昨日熊本还写了一封信,让人加急送往后方黄裳那里。斩尽杀绝,鸡犬不留,这就是熊本的打算,他打算用几千人的血,来强调汉人的地位。

    至于三家部族的部众,则被驱赶攻城,昨日在龙首城下死得干干净净。

    利用他们的牺牲,一天之前,赵隆率军攻下了重兵把守的龙首城。

    龙首城是大理国都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从几百年前修筑时开始,就与龙尾城一起,保护着南诏、大理两朝王家在洱海之滨最为核心的一片土地。

    龙首城护卫着大理国都的北面,而龙尾城则护卫着其南方

    即便这一片土地中心,从古太和城,迁到到了十余里外的羊苴咩城——也就是如今的大理城,龙首城和龙尾城的地位也是没有改变的。

    一战便攻下了大理国都城的北面屏障,一支前锋更是直接进驻了被废弃的南昭国都太和城,这一场的战争,分明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

    所以熊本才不怕杀人,也必须要杀人。不管大理的军势有多么颓废,但大理毕竟是千乘之国,享国日久,对付官军固然力有不逮,但对付随同南下的蕃部,大理军还是有信心的。

    熊本正是眼见着大理军偷袭越来越猖狂,而自己一方的蕃军又往往不堪硬战,方才找理由将那些不擅外战却精于内斗的家伙一一解决——没人想看着稳拿稳的胜利从自己手中溜走。

    大理军并不算弱,开战以来的几次交锋,大理军已经了解到了宋军惯用的破城战术,只要大理军退守到城寨中,立刻就会被宋军用不知什么样的手段破坏了城池,再坚固的城墙,会在霹雳一般的巨响之后,变成一地的碎石,从来没有一座城寨,能在宋军的攻击下,守住三日。

    所以在宋军终于穿越崇山峻岭,来到大理国的核心地区之后,大理军开始针对性的布置,而不是龟缩在城中。

    而跟随宋军南下的西南诸蕃的贪婪和残暴,也让段、高二氏彻底联合起来,同时也带动了大理国中的诸多部族。旧日的矛盾在灭族的危机之前,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这种最基本的见识,很多时候,自诩文明的汉人内部都欠缺,但这一回,反倒是大理国的君臣给了熊本等人一个惊喜。

    求和的使者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大宋的军营。

    并没有拉着人去还没有收拾好的刑场走上一遭,熊本就在行辕中接见了这位使者。

    “我曾听说大理城户户飞花,街街流水,乃是南国第一的去处。如此胜景,毁于我手,实在不忍,若贵主能够自缚出降,本帅便放过这座大理城。”

    使者还有些胆量,夷然不惧,“小人曾闻,上国发兵犯境,是欲为我大理国拨乱反正,不知今日,经略相公让吾主出降,可是奉了圣旨?”

    “我知道你们还不死心。”熊本冷笑,根本就没有为这点言辞上的小把戏所拿捏住。

    “本帅在京中便听人说,大理四季长春,百花不尽。如此佳处,既然你们都不在意,那么本帅也只能先拿下再去在意了。”

第22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中)

    【第一更】

    天上的云纯白,衬在更为澄澈的蓝色天幕上,白得极为鲜明,仿佛用笔勾勒出了界线,蓝白分明。

    赵隆很久没有见过如此让人神清气爽的天空了。

    他在延州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延州的天始终就是灰蒙蒙的,一半是因为横山对面刮过来的沙土,一半是因为延州城内百姓每日不可或缺的石炭。一年四季,天空总是蒙了一层灰色薄纱,天空是灰蓝的,云是灰白的,身上的衣服即使是新裁的,只要在外面走上半日,再鲜亮的颜色也会变成灰蒙蒙的。

    京师的情况,也跟延州差不多。这还没算北方常有的沙尘。一旦风沙掠起,戴着口罩也不免满嘴的沙土。

    更别提大理的青山绿水,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皇帝修行宫,世家大族造别墅,都是为了远离污浊,享受山清水秀,而这里水土气候,足以让长安城外的终南山相形见绌。如此偏南的地方竟然四季如春——按军中幕僚的说法,其纬度与两广相同,就在两广的正西面——生活起居自然更是宜人。

    对比眼前的这片四季如春丰饶喜人的土地,赵隆感觉他自幼生长的关西,仿佛就是西域的荒漠一般。只要不去周围的崇山峻岭之中,不去那些瘴疠之地,洱海之滨的生活,来自北地的汉人完全能够适应下来。

    “真是好地方啊。”

    “怎么,喜欢这里?”

    大军扎营之后,熊本巡视营中。走到营门前,便看见他麾下的第一战将,正望着远山近水。缓步走近,迎着风,听到赵隆一声低语。

    “当然喜欢。”赵隆回身向熊本行礼:“大帅。”

    熊本走到赵隆身边,远眺远处的大理城。

    峰峦起伏的苍山下映在洱海万顷碧波上,深色的城墙静静匍匐在苍山下,阳光柔柔的洒了下来,青的山、绿的水、黑的城,完美的交融在了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说起山清水秀,江南、蜀中都不输给这里。但江南夏日暑热、冬日湿寒,蜀中则多阴,只有大理这里,方有四季长春,百花不谢。”

    “大帅说得是。”

    “既然喜欢,在这里多留两年如何?”熊本抬眼问道。

    大理灭国在即,战后官军回师,则必须要有大将留守在这里,等到局面稳定再离开。赵隆明白,这个人选,除了自己就只有还在鄯善府那一边的李信了。

    “只要朝廷有命,赵隆不敢推辞。”赵隆正色道,又笑着说,“不过这里的饭菜,末将是吃不惯,不管怎么做都没关西的味道。要是能白天在关西吃饭,晚上回这里住就好了。”

    熊本盯了赵隆两眼,笑了起来,“子渐,老夫曾经听过一个笑话。京东那里有家人,他家有个正当年的女儿,被两户人家求亲。东边一户人家的儿子,貌丑,但他家里富,西面那家穷,但他家儿子长得标致。东西两家,各有各的好处,也各有各的坏处,有女儿的那家父母决定不了,就让女儿自己选。选东家,露左手,选西家,露右手,在东家吃饭,西家睡觉。”

    听了熊本故事的开头,赵隆就已经在苦笑了。

    “鱼和熊掌哪个都想要,就是要不到,才要有所……”熊本终于注意到了赵隆的表情,“……怎么,听说过了?”

    “这个故事,末将当年听襄敏公说过,大帅一说,正好想起来。”

    “哦,难怪……”熊本有了兴趣,以王韶的性格,当不会无缘无故讲古,“所为何事?”

    听到熊本这样发问,赵隆却支支吾吾起来,“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寻常闲聊时的话。”

    熊本笑了一笑,不再多问。赵隆一向敢说话,能让他不好说出口,多半就是跟韩冈有关,“子渐,鱼和熊掌到底该选哪一个,全凭你自己,朝廷不会逼迫人。你只要记住一点……不论选哪个都不要犹豫太久。”

    赵隆拱手道,“大帅放心。末将明白。”

    “大理城就在眼前,”熊本转头遥遥指着远处那卧于山下的阴影,“拿下那里,鱼和熊掌,想吃哪个,都随你。李信已至鄯善府,转眼就能攻下来,等到他来了才能攻打大理城,你我的面子可就要丢尽了。”

    前方有熊本坐镇,黄裳在后方主持粮秣,加上参加过大宋历年战争的士兵军官以及幕僚,充斥于南征军中,这让整个帅府行辕,以及其麾下大军,像轨道上的马车,顺滑而又一刻不停的运作着。

    但在大军分路并进的情况下,各路主帅免不了各具私心。遇强敌,则是畏难不进,希望祸水他引;遇弱敌,则争先恐后,给了人设伏并各个击破的机会。

    当年熙宗皇帝以举国之兵征讨西夏,差一点就功败垂成,就是因为将帅争功之故,所以这一次,领军将帅的尊卑高下分得很清楚,谁为主、谁为辅,看了官位就一清二楚。

    所以熊本从来没有担心过广西的李信能快他一步。

    李信手中的军力不足,出兵时间也晚,只是偏师而已,但在熊本抵达大理城下的时候,李信已经攻到了鄯善府附近,这是从大理俘虏那里得到的消息,而且是十天前的事。若一切顺利的话,李信此时已经拿下了鄯善府。

    但熊本只凭他手上得到太后、两府所授予的权力,李信过来之后,要是不听命令,熊本完全可以将其推出帐外斩首的。就是看在韩冈的面子上,也能让李信栽个大跟头。

    李信一过来,就必须听命行事,即使其攻下大理城,一样少不了他熊本的统帅之功。要与李信争功的,只会是赵隆。

    赵隆抿了抿嘴,“末将这就去查探敌情,等明日便去城下扎营。营地一成,三日之内,不能拿下大理城,绑着大理君臣来拜见大帅,末将这个官就不做了!”

    通过杀人立威,整顿了麾下兵马,熊本的行辕已经来到了太和城中。原本还有些许放纵的西南诸部,被熊本的手段吓得魂飞魄散,已经没人敢于去触动他的逆鳞。

    城池的西段位于山峰之上,东段则一直绵延到湖畔,西有山峦、东有湖泊,不论是西段还是东段都不需要另外大费周章的去修城防,故而南诏前期的都城太和城,其实就只有一南一北两条城墙。

    不过后来,南诏国迁都到了如今的大理城——当时的名字还是羊苴咩城,太和城便荒废了下来,尽管还有人居住,只是都城就在十几里外,这座城池也没有了太多用处,只有原本是城中内城的金刚城,还保留至今。

    宋军的营垒,正是傍着金刚城而修起。一座座帐篷,如同雨后破土而出的蘑菇,陡然间出现在南诏旧都。而跟随在官军身后,是如同蝗虫一般涌进了洱海周边的土地的西南夷诸部。

    此地距离大理城可谓是近在咫尺,但终究是还有十几里地的距离,并不是适合大军出击攻城的营地。想要攻打大理城,就必须向前驻扎营垒,距离大理城下不宜超过三里。

    赵隆的话让熊本摇头,“子渐你何须如此?你身负一军之重,切不可莽撞行事。”

    “让下面的儿郎查探,总不如自己亲眼看一看。”赵隆道,“何况末将不过一武夫,只凭勇力立足军中,若是连胆子都没了,日后也没法儿再领兵了。不过还请大帅放心,末将还没活够,可不想这么早去见阎王。”

    赵隆在大理城外纵马飞驰,来自西域的良驹,让大理特产的滇马相形见绌。不过用来行走山路,运送货物,没有比滇马更合适了。现在赵隆麾下大军的日常耗用,粮草的部分,是靠了就地征收,以及得到的战利品,而其余军资正是靠着滇马的千里转运。

    赵隆的身后,紧跟着他的一群护卫,人人高头大马。本来看见宋军逼近城下,不得不赶出来的大理骑兵,看见这边的壮盛军容,隔得很远便停下脚步,根本不敢再靠近一点。

    赵隆仔仔细细的看着周围的环境,而他手下的亲卫之中,还有一人拿着纸笔,在一块木板上飞速的记录着。

    滇池、洱海,两湖之滨,是难得水草丰美的上等,不论是放牧还是种田,都堪比江南。至少能养下十万户,这样的土地,屯下来,就没人愿意还了。

    现在赵隆正在命人将这里的土地给绘制地图,以备后用。远离主力的他,肆无忌惮留在大理城的城下

    看见自家的兵马梭巡不前,城头上鼓号响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急促,他们终于动了。

    大理人一动,赵隆也终于动了,引着敌人的骑兵在城下绕了几个圈子,赵隆忽然缓下马来,张弓搭箭,一箭便射落了追得最前的敌人。紧接着调转马身,领着麾下的战士一个反冲,标准的骑兵战术让赵隆收获了又一场胜利。

    “该上大阵仗了。”

    下面的儿郎去割首级,赵隆则看着那两座大营,等着营中开营出战。

    大理城外有两座大营,驻兵在三万以上,城中还有一万兵马——这是精锐——若是在城中籍民为兵,还能更多一倍。这是大理最后的一点财产了。把持了宰相之位的高智升,他老家已经给官军抄了,正恨不得能报仇雪恨。

    相对于城中的守军,城外的宋军,才不过五千之数。如此薄弱的兵力,正常的将领看过来,都会觉得有个两万人马,足以踏平城外的营地。赵隆预计,自己这里的兵马都用上,指挥上不出大问题,这一战可就赢定了。一战稍定,便可以建营,只不过这几天的夜里,得小心大理人夜袭。

    但大理人始终没有动静,连夜袭都没有,直到第二天,大理城中终于有了动静,北门的城门缓缓地开启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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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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