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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鼓角连声彩云南(下)

    【五千字第二更。】

    开启的城门,并非是出战的大军,而是请降的使者。

    权相高智升之子高升泰代表其父、代表大理,出城请降。

    “第三次了。”熊本对赵隆道。

    “第三次了。”赵隆点头,狞笑了起来,“高升泰!”

    这已经是大理国开战以来的第三次请降了。

    第一次被派出来请降的,是大理国中的清平官,相当于翰林,那时候官军还没有渡过若水,所以清平官还有几分傲气,给熊本赶了回去。

    第二次,也就是官军逼近洱海之后,过来的是大理朝中的九爽之一,其位相当于九卿,是高氏族人,但要求颇多,熊本还是没理会他。

    除了这两次,走小路直接去向朝廷请降的使臣,光是在半道上被拦住的,就有六批,加上没拦住的,只怕有十几波。不过有韩冈、章惇把持朝政,自是不用担心有人在朝中扯后腿。

    第三次,也就是眼前的这一次,不为大理,只为高氏。高智升第嫡子,高升泰终于出城来了。

    大宋以讨逆为名,为段氏举兵南下,不管这个理由多么可笑,其明面上的目标就是当权的高氏无疑。

    段氏或许不能保住王位,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在东京汴梁城中,少不了给他的一座府邸。可高氏又能有什么?既然宋人以权臣乱国为名来攻打大理,不族诛高氏,怎么名正言顺的结束这场战争?

    官军已经兵临城下,最后一战就在眼前,大理国的命运已经注定,高氏父子已是笼中困兽,但他们如何会甘心就此走向覆灭。

    这样的情况,再不挣扎一下,可就当真会身死族灭。

    “大帅要去见他吗?”赵隆问道。

    熊本道:“你觉得他会有什么要求?”

    赵隆想了想:“保命吧。应该不会再蠢了。”

    熊本呵的一声笑:“自来恩自上出,他们要做的,是等着朝廷的发落,不是讨价还价!我们是来卖菜的吗?我不见他,赵隆你自去做攻城准备,秦升,你带他去看看蕃部!”

    说罢,熊本转身回帐。

    赵隆和熊本点名的那位幕僚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依命离开。

    营门处,高升泰焦躁不安的等待着。

    但他的脸上不敢表现出来,依然一幅谦卑的表情。不论再如何屈辱,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后就有翻身的机会。

    宋人南下时,的确是震动大理朝野。但那时,高氏父子还有几分把握,山高水长,万里路遥,这就最好的防御。但宋人一路南下,什么险关要隘都没能挡住宋军的脚步,高山湍流,宋人全都如履平地。

    最早的时候,高智升和高升泰派出使者请降,是打算敷衍一下,诓得宋人退兵。之后,就是能保住权位,继而是能回乡自守,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性命,甚至只要保住家族血脉,剩下的都可以不要了。

    焦躁的等待中,一名中年文官走出营地,打量了高升泰两眼,道:“可是高侯?”

    高升泰一揖到地,“小人就是高升泰。”

    秦升回了半礼,“本官是总管帐下机宜文字秦升,奉总管命,特来迎接。”

    “小人见过秦机宜。”高升泰连忙又行了一礼。

    “请高侯与本官来。”

    秦升说着,却没有进营,而是转头向东,那边有着西南夷人的营帐。

    “呃……”高升泰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没有敢说出口。

    秦升回头看了高升泰一眼,“总管说了,要下官带高侯你看一看石门蕃部的营地。”

    高升泰拳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但最终还是不敢多说,小心翼翼的跟在秦升的身后。

    他的随从,想跟着上去,却被拦住了。高升泰回头摆摆手,没上他们跟上去。

    石门蕃的营地,就在官军营地旁边,直接就占了大理子民的房屋。

    熊本秉承圣旨,对汉人加以关照,这一回大宋南征,时至今日已经有七八百户汉人,得到了官军的保护。熊本前日特意将触犯汉人的蕃部施以重惩,就是要让西南夷上下都明白,即使是奴隶,只要他是汉人,就比手握上万男丁的洞主、族长都要尊贵。而行刑之后,他又公布另一路的官军已经快要会合,则是彻底的将所有异心都给压了下去。

    蛮夷们对熊本派出的幕僚俯首帖耳,对高升泰则是怒目而视,更有少年人在旁提着长刀,一脸的跃跃欲试,让高升泰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个毛头小子一时头脑发热,让他这个相国之子,实质上的大理太子,死的不明不白。

    不过他的提心吊胆,在深入石门蕃部的营垒后就再无暇去顾忌了。

    铁甲。

    铁盔。

    钢枪。

    站在营门口迎接的一干蛮夷,尽管他们身上都穿着盔甲、还住着长枪,但并没有让高升泰太过惊讶。毕竟是精锐,跟在宋人身后,有点好东西很正常。但入营之后,几乎每一个蛮兵,都有一个黝黑的铁质头盔,枪刃上闪着精光的长枪,也是人人都拄着一支。

    这几个月来,不少奉命清剿入寇蛮夷的败将逃回大理,都在说蛮夷的甲坚兵利。之前高升泰还觉得是战败后的脱罪之词,甲坚兵利这个词用在宋人身上无可厚非,用在蛮夷身上,岂不是个笑话?可现在看来,还是说得少了。有如此装备的军队,即使是在大理国中,也不过数千而已。

    中原的兵器,高升泰也不是没有见识过,流入大理的宋国刀枪,只要他想要,自然能拿到手。高升泰曾拿着自己的配剑与宋人佩刀对砍,刀剑交击之后,锋刃上都迸出了缺口。但自己的佩剑是国中最好的匠人打造的,只能与宋军小卒手中的武器相当,宋人的武器到底有多精良,就可想而知了。

    看着高升泰脸上的表情变化,笑容在秦升脸上一闪而过。带着高升泰过来,让他看的不是大理国子民的痛苦,而是石门蕃部的装备。

    “高侯,此间蕃部手上的装备,都是朝廷所赐。每个部族按照出兵人数,十比一的比例给予铁甲,而点钢长枪和精铁头盔,则是人手一把,小头领还能得到一把腰刀,刀刃夹了钢,用对力量,能一刀砍断碗口粗的树。”

    高升泰脸色泛着青色,满口苦涩,仿佛嘴里被塞了一个青青的生柿子。

    山中的蛮夷,连衣服都没有,就在营地中,高升泰看见很多人都裹着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但他们手上的武器、盔甲,却都是锃亮的。不是宋人给的,还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

    高升泰明白,不是大宋求着蕃部出兵,才给了这么多好处——如果当真是这样,聪明人都会选择给丝绢、瓷器,而不是给兵器作为酬劳——只不过是根本不在乎,就算那些蕃人想凭着这些武器反叛,也不过是给宋军的将帅多送一份功劳而已。

    “我中国别无长处,唯有富庶二字。这一场南征之役,朝廷分三路出兵,总计马步军七千八百人。”秦升回头看了一眼高升泰,“不及大理十一。”

    高升泰黑着脸,没回话。大理国若真的点集兵马,的确能拼凑出十万大军来。就是国中常备军,也有五六万。若是籍民为兵,二三十万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各部都听话就成。

    但宋军来攻时,身边还带着几万北面山中的蛮兵,那些蛮兵横行于国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许多刚刚听命出兵的部族,一看到自家要受到攻击,立刻将兵马召回。而大理国的常备兵,几次与宋军交战,每次都是惨败,不论是伏击、还是正攻,不论是野战,还是守城,几乎都是被少数精锐的宋军给击败。

    真要说起来,几次会战,大理一方几乎没有占据过的人数上的优势。而且与宋军交战时,更是连近战的机会都没有找到。全都是被宋人的弓弩,以及神秘的火枪火炮,在半路上就给打垮了。

    “可只为了这一场南征之役,朝廷在开战前,就准备了铁甲一万六千领,军袍三万五千套,鞋四万双,帐篷四千顶,神臂弓八万张,弩箭三百万支,枪六万三千杆,战马一万一千匹,大小车两千六百辆。”

    秦升仿佛成了说书人,一连串的数字排比着,将大宋的富庶,渲染得让人眼晕目眩。

    “不算粮秣、饷钱、犒赏,仅仅是军资一项,便合计一千七百万贯,以京师金银铺兑换的价格,大约是六百万两官银……本官知道大理盛产金银,不知一年能出产多少?”

    熊本每说上一个数字,高升泰的脸色就白上一分,出兵还不到八千,就准备了。绝不是熊本胡诌,都打了这么久的仗,高升泰当然知道宋军的数量还不过万,可就是一千两千,都能轻易击败,不是靠钱堆上来,还能是什么?宋军小兵的装备,都赶得上国中的大将,装备上差得太远,这仗输得一点也不冤。

    秦升冷冷笑着,“蕃部随同官军出战,朝廷一点赏赐都没有给。但你们的人,你们的地,你们的子女妻妾,都是他们的战利品。如果不听话,他们就得在黄泉路上给你们做个先锋官,所以都是奋勇争先……如果尔等再顽抗到底,不顺天兵,来日破城,官军就不先进城了。”

    或许秦升的话不尽不实,但一想到户户飞花、街街流水的大理城,有可能变成了人间地狱,高升泰就不寒而栗。

    高升泰拜倒在地,“上官容禀,小人奉旨而来,正是为了请降。”

    “你们的降顺,不是朝廷要的降顺。”秦升冷着脸,犹如冰山,“大理朝中,自段正明以下,必须于明日前自缚出降,不得再抗拒天兵。只要听命,朝廷自会有恩泽。至于高氏……如果朝廷能得大理,又有什么罪过不能赦?”

    高升泰抬头正想说话,忽然只听见满营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直扑而来。

    高升泰惊疑不定,秦升也是脸色微变。

    两人不再多话,匆匆离开石门蕃营地。还没回到官军营门处,就见一人奔来,喜笑颜开,“机宜,大理国王起兵,尽屠高氏一门。如今已经开城投降,乞求朝廷宽宥!”

    秦升大喜过望,高升泰如五雷轰顶,身子晃了一晃,要不是身后的随从扶着,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护送高侯下去休息吧。”秦升吩咐道。

    高升泰被左右架着走了。朝廷因高氏篡权而起兵,人人都知道是借口,但不影响高氏成为大理人心目中的罪魁祸首。如今大理国中生民死伤惨重,怨恨大宋只能很在心里,而实力衰弱的高氏一族,就成了发泄的出口。

    若是能够以高氏为代价,能让宋军就此退兵,那就更好了。过去只有一两个那么想,到了兵临城下,怕是所有人都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高氏焉能不败?

    不过这个消息来得实在是太晚了,应该再早一点才是。

    秦升想着,整了整衣冠,喜气洋洋的往营中去向熊本恭喜道贺了。

    这一场战争,已经不用再打了。

    ……………………

    韩冈的耳朵终于清净了。

    几天前,大理的请降使臣第四次来到京师,韩冈再一次主张将其拒之门外。

    次日清晨,大理使者在宣德门外痛哭流涕,若不是有人拦着,就一头撞死在城门前。

    朝野内外,有许多人想结束这场战争,大理使者能跑出守备森严的馆舍,来到宣德门处,自然有人在背后支招。

    朝野中如今正在争论,要不是采取了韩冈的计划,以近乎于灭族的威胁来清洗对方子民,大理国早就屈膝请降了。可是大理诸部都被随宋军南下的诸多蕃部逼得团结一处,逼得继续作战。大理战事始终不休,将士伤亡惨重,都是韩冈的错。

    许多人为出征士兵的安危而义正辞严的时候,仿佛都忘了他们平素里是怎么对待赤佬们的。这对韩冈虽没有什么影响,但也是吵得他头昏脑涨。

    但随着捷报的传来,原本对韩冈的谋略甚嚣尘上的攻击,一下子消失无踪。

    逆臣被斩杀于宫中,尸体被城中军民分食殆尽,大理国君臣自缚出降,赶在冬日降临之前,大理国,灭亡了。

    再大的牺牲,在胜利结束的战争面前,都变得那么的不起眼,而这一次的战争,几乎没有一场像样的大战,官军的伤亡多为疾病和各种各样的意外,只要不计算参战的西南夷,真正属于战殁之人,最终也只有两百多。

    灭千乘之国,只死了几百人,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战争。科技和仆从军的作用,在这场战争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表现,就是韩冈想要的结果。

    大宋的武器装备彻底转向火器,再也没有什么议论了。

    当朝中的风向转为,韩冈已经开始与下属商议起在大理设立蒙学,并招收当地人进入蕃学学习的计划。

    宗泽不反对扩大京师蕃学的招生名额,却反对开办蒙学。不为他事,只因为蕃学和普通蒙学的学习科目截然不同。

    几个拿着五经教授忠孝之道的蕃学,所教出来的学生,和一个学习了自然格物之道的学生,哪个对大宋的统治更不利,这是一目了然的事。

    “放心。”韩冈道,“一个在汉家的城市真正接受了几年教育的蕃人,回到依然野蛮的部族中去时,就跟鱼离了水一般,别说衣食住行,就是呼吸都会不舒服。”

    没有能够交流的对象,反而会被视为异类,一群白羊中的黑羊,那种孤独感,怎么不让人窒息?

    为什么士人爱好逛妓院,还是因为面对家中的妻妾无话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依然是大部分富贵人家的圭臬。比如高太皇,比如向太后,都很少读书,仅仅是识字而已。

    能如王安石的女儿那样能吟诗作对的大家闺秀实在是少数,能如曾布之妻魏玩,诗词做得让男子敬服的就更少了。相比起以《女诫》、《女则》、《女论语》培养起来的名门闺秀,从小就被训练各色技能的妓女,尤其是琴棋书画样样皆精的花魁,才是士人眼中适合交流的对象。

    即使有着天大的气运,让这位学成归来的蕃人掌握到了族中权力,让他的蕃部开始学习汉人的文明,可区区一人又能成什么气候?到了工业化的时代,工业人口才是重点;科学技术的发展,也是要靠大量的从业者才能支撑,就是辽国都学不来,又何况偏鄙小邦?

    反倒是一旦接受了汉家文明,绝大多数人很容易就会被融化在文明之光中,最后不顾自己的身份,而为汉家奔走出力——这样的例子过去很多,日后也有很多。

    且过去汉人教化蕃人是以儒学为宗,那还有挣扎反抗的可能,儒学的根基很难扎进西南蕃部之中。但随着气学格物之道的大发展,再想顽抗就没那么简单了,愿意的会被融合,不愿意的也同样会被融合——主动、被动的区别而已。

    宗泽不再争辩。

    韩冈做得宰相久了,独断独行的情况也多了起来,为小事与其争论,不是智者所为。区区蒙学毕业,想成才也没难么容易。

    “相公,当如何安排大理?”宗泽岔开去问道。

    “已经议定了,设一路掌控局面,设十州分而治之。只要滇池、洱海用来耕作、放牧就够了。”

    “什么路?”宗泽问。

    “彩云之南。”韩冈道,“云南路。”

第23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上)

    【第三更,明天继续】

    黄裳理清了云南路的头绪,回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云南十州,在政事上,属于成都府路。但在军事上,则属于云南路。

    依照当年章惇、韩冈出兵灭交趾的旧例,主帅熊本回京,而副手黄裳则成了云南路的第一任经略安抚使,同时也是理州——原大理府——的第一任知州。

    滇池畔的善阐府复唐时故名,为昆州,而洱海畔的大理府则是理州,两州府为朝廷控制,更是移民的重点。其余诸州,都是以羁縻为主,一州之中,除了控制大路的附廓县,其他全都是一个个羁縻州。

    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西南蕃部,朝廷用鲜亮的官袍代替了赏赐,大理国最好的土地给汉人占了,剩下的土地,就分配给了他们。

    黄裳就是因为要主持分割土地,而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在与那些蕃人首领扯皮上。其间还因为一些大理乌蛮、白蛮的部族不甘降顺,黄裳还组织了两次讨伐,要不是有着合格的幕僚团队,以及担任兵马副总管的赵隆相助,他连照看理州本州事务的时间都没有。

    对于得到好处的各家蕃部,黄裳并没有就此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秉承了朝廷的命令,派了人教导他们种植药材,放牧马匹,砍伐木料,用来与汉人进行交换,同时还传授了来自中原的耕作方式,将他们从刀耕火种中解放出来。

    有了从大理国俘获的生口,很多繁重的农活就能从本部男丁手中转嫁到新人身上。而汉人,除了加强对核心地域的控制和发展,便是通过无可替代的贸易,将西南夷从农奴身上剥削而来的利益,再盘剥过来。

    这个做法,就像当年韩冈在交趾做的那样,让四夷在经济上离不开中国,最后逐步融合在一起。只要日后商贸往来紧密,那么就不用担心蛮部反叛的问题。

    交州的发展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商业,尤其是海上贸易的大发展。

    不过汉人几乎都集中在交州的州治海门县附近。海门县之外的广大土地,基本上被成百上千座种植园给分割,让原本穷困潦倒的左右江七十二洞洞蛮,过上了安逸的生活。

    由于韩冈的建议,交州免征丁税,人口数量上没有太多隐瞒的,而田地数量隐藏较多。不过只要交州产出的粮食足够多,保证国中的粮价稳定,田赋的收入多寡,朝廷绝不会计较太多。而且交州的税赋,绝大多数来自于商税,收缴起来非是费力的田赋,衙门里的官吏上上下都嫌麻烦。

    收买上层,拉拢中层,共同剥削下层,中国更能坐享其利,这样的交州,就是治理四夷之地的典范。

    黄裳觉得,只要能好好仿效交州,将理州、昆州这两个膏腴之地经营好,再教导蕃人怎么经营他们的土地,后任的官员也不自己作孽,云南路可以就此安定下来,成为朝廷的下一个交州。

    黄裳在云南路的半年多,都是在设法将施行在交州的政策,运用在他的理州和云南路上。

    等到他回到京城,熊本都已经做了好几个月的参知政事了。

    因为灭亡大理的功劳,熊本顺利通过了廷推。而且他还是近年来,难得的高票当选。不论是哪一党,都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他这个功臣进入两府。

    但熊本最后并没有进入枢密院,有太后钦点,让他进了政事堂。

    “是不是太后想要……”

    黄裳轻声问着,一根手指在杯口晃了一晃。

    “并非如此。”韩冈摇头,“熊本的任命是我建议的。”

    “为何?”

    “章子厚在密院太久了。”

    黄裳眼睛在惊讶中一瞬间睁大了,但转瞬间又明白了一切,“这样啊。”

    现任的参知政事是邓润甫与熊本,庶务由他们负责。

    而宰相,大部分的公事还是在韩冈身上,苏颂虽说不称病了,但政事处理,基本上还是交给韩冈,只有重要的人事安排,或是军国大事,他才会开了金口。

    “太皇太后近来不豫,这几日都要辍朝,勉仲你就安心的多歇两日,等几日后再上殿。”

    “是,黄裳明白。”

    交待了黄裳一句,韩冈起身赶往宫中。

    上一次辍朝,就说没有几天了,但不知怎么硬是给撑了过来。过了一个冬天,本来以为还能坚持一阵,但现在病情又忽然加重,让太后下令辍朝五日,并命人祈福于大相国寺。

    不过辍朝并不代表太后不理政事,照样在内东门小殿召集宰执。

    第一个五年规划即将宣告结束。

    近五年的时间里,大宋的财赋、户口、建设,还有军事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第二届政治协商会议下半年就要召开,下一个五年的国是制定,就不会像上一次般那么顺顺当当。

    有着亮眼的成绩,韩冈便希望将国是的方向掌握在自己手中。

    拿着政事堂总结出来的报告,纸面上的数字,便是韩冈所拥有的控制下一次国是制定的底气。

    “户两千零四十万又四千一百七十三户,口四千五百二十六万又一千六百零九,比起五年前,户数增长了百分之七点九,丁口增加了百分之八点二。”

    大宋的人口统计只计算丁口,也就是缴税的男丁,而不计算老弱和妇人。不过以壮年男子的人数来推定总人口,已经确定无疑的超过了一亿。

    “纯以户口来计,历史上所有朝代,无论汉唐,文景也好,贞观也好,都远远不如今日。”

    韩冈的总结,让太后欣喜的点头。有什么能够证明统治,一曰武功,一曰治政,而户口和人丁的增长,就是治政最好的证明。丁口和户数的增长,只能代表成年男子数量的增加,而因为死亡率的下降,而带来的自然增长率的狂潮,现在还远远没有到来。

    韩冈道:“而近五年中,经过厚生司统计,种痘幼子总数量是三千八百万,平均下来每年七百六十万。”

    七百六十万这个数字,远比丁口的增加更重要。

    “这么多!”太后很惊讶。

    宰辅们也很惊讶,太后是不是没看厚生司的奏章,全国上下每年生育数量,这可是极重要的内容。

    尽管这个数字实际上根本无法统计,但从小不能接受种痘的孩子,日后能被计入丁口簿的可能性也不大——这跟有钱没钱无关,就是五等户或是客户之子,甚至是乞丐,也有一堆富户和寺庙想要积阴德,帮他们付账,而是是否被归入了朝廷的统治范围的问题——所以只要计算种痘数,差不多就能等同于生育数量。

    “也就是说,天下每年都要增加七百六十万人?”

    “还要减去死亡人数,才是人口的增长。不过十余年后,每年的确至少有三百万男子,三百万女子成年。”

    七百六十万人中六百万成年,百分之二十的夭折率,在卫生意识业已推广到全国,种痘法等防疫知识深入人心的时候,韩冈已经将这个夭折率计算得很宽松了。

    但一年三百万丁口,也是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数量。二十成丁,六十为老,四十年乘三百万,四十年后那就是一亿两千万,总人口则是一倍还要拐个弯,少说三亿人。这还是没有计入增长的人口导致的人口增长——这其实是驴打滚的复利问题,这笔账,在场的宰辅们也都会算。那是比三亿还要多几倍的数字。

    “每年三百万丁……”向太后忽然发现自己不会做算术了,这个数字乘以四十年后,实在太庞大了一点。

    “三百万男丁,三百万女子,也并非全然是好事。每年丁口的死亡数量,也只有百余万,算上女子也不会超过三百万。一旦朝廷应对失措,就是每年要多上三百万乃至四百万食不果腹的男女饥民。这是下一个五年和再下一个五年,乃至百年之后,都必须要考虑的一件事。”

    其实韩冈说的就是失业人口。在没有福利的时代,失业率超过五个百分点,就可以让皇帝睡不着觉了。

    “吾明白了。”向太后点点头,又对熊本道:“如果每一仗都能与熊卿打下大理那么容易,吾日后也不用操心了。”

    “不敢,”熊本连忙道,“这是陛下的庇佑,也是诸公在朝中一力襄助的结果。”

    向太后对韩冈道:“相公之言,不可不虑。日后国是,这一条必须加以注重。”

    尽管不知道什么叫做失业人口,但向太后还是明白,几百万百姓吃不上饭会是什么结果。

    韩冈很早就公开计算过,当天下的出产不能养活天下的人口的时候,那么就是大乱的开始。向外拓张,这必须是百年以内绝不动摇的国是。

    不论是在名义上,还是实质上,中国南方的国境线,基本上已经达到甚至越过了千年后的位置,西北也基本如此。而自河湟开边之后,西南的吐蕃诸部,以逻些城【今拉萨】为首的诸多部族、寺院,都逐渐派人入京,先后得到了朝廷的封赐,在名义上,臣服于中原王朝。

    现在在军事上,唯一还在阻挠韩冈实现自己目标的对手,就是北方的辽国。那是最后,同时也是最强的外敌。但在开疆拓土上,攻打辽国却不是笔好买卖。

    比如南洋周边的小国,打下来再容易不过了,只要能够克服疫病,就是上佳的开拓之地。就是克服不了,也能解决了中国本土大量出现的剩余人口。

第23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中)

    【第一更。另外有件事再说一下,纵横那边似乎是把之前免费章节的很大一部分改成了收费,请各位朋友订阅的时候注意一下,不要订到了过去的章节。】

    “检正,这是你要的许州济养院的文书。”

    宗泽从堂吏手中接过卷宗,点点头,让人先下去。

    “怎么还在忙着?”

    堂吏刚出去,一人溜溜达达就进来了。

    宗泽忙得连眼都没抬,“相公给的差事,等他从宫里回来要办好。”

    他的案头上,已经摆了几十份公文,皆是有关济养院的文函。

    在许州的公文中翻了两下,找到了他所要的数据,端端正正的记录在一张纸上。

    那人伸着头,看了看宗泽刚刚丢到公文堆最上面的那一份:“济养院。这不是兵礼房的差事吧?”

    宗泽头也不抬,从另一侧又拿起一份公文,边翻着边说,“相公交代下来的,你能跟他说不关我的事?”

    这其实并不是兵礼房的差事,所以宗泽也没有让下吏来帮忙。

    “汝霖你是宰相之才,韩相公不过是想让你多历练历练。”

    宗泽又提起笔,在纸上认真的写着什么,“多谢夸赞,宗泽不敢当。”

    韩冈不止一次的夸奖宗泽是宰辅之才,然后十分干脆的将很多要事都丢给了宗泽来处理。

    宗泽一方面感念韩冈的知遇之恩,但另一方面,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被压榨了。像是磨坊里的驴子,看到前面挂着的青草,然后不停的一圈又一圈的拉着磨。

    “京师是不是要抓人了?”那人忽然放低了声音,悄声问着。

    “赵伯坚,你是替谁问的?”

    宗泽无奈的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中年官员。

    赵令铄,表字伯坚,是太祖五世孙,已经出了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没有别的好处,不过也就可以参加科举。

    谁都知道,宗室中人不出五服不可能参加科举,最少也得是开国匡字辈的五世孙才能算是出五服。而太祖一系的令字辈,太宗一系士字辈,魏王系的之字辈,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不到。其中没有官职荫补,还认真准备考进士还不到百人。所以到了如今,宗室进士就只出了这么一个。

    开国以来的第一人,可想而知,赵令铄在宗室中的地位会有多特别。赵令铄如今官品低微,但他的名字连皇太后都听说过,虽说没指望做宰相、参政、枢密使,可进入议政重臣行列的几率却要比普通进士高得多。

    赵令铄本人,因为其宗室的身份,在中书中虽不当重任,但地位也十分特殊,谁都能说个好。宗泽与赵令铄的关系不错,而且前两年赵令铄因为道遇叔祖宗晟不致敬,被告上了宗正寺和中书门下。赵宗晟是太宗曾孙,太祖、太宗系之间,心结很重,总是有着明里暗里的冲突,看见赵令铄这个春风得意的皇家进士自有几分不顺眼,这下抓到把柄,当然不愿放手。幸好宗泽在中间帮了把手,免了官面上的处罚。

    不过两人能轻松相谈,还是气味相投之故。

    “人多了。”赵令铄抽了张小几子过来坐下来。

    宗泽拿他没办法,摇摇头,“不是去洛阳办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当去哪里,洛阳啊。今天去,明天回,能要几天?”

    “没再多留两日,洛阳风月难得啊。”

    “第一次去多留两日倒也罢了,去的多了,洛阳城里面也没什么意思了,还有什么好玩能比得上京城?等到夏天,再抽几天空去邙山走走。”

    有了铁路之后,去洛阳、去应天、去大名府等四京出一趟差,都变得十分简单。

    用京洛铁路,走一趟洛阳,一般是八个时辰。

    如果是五更发车的早班车的话,就能在城门落锁之前抵达洛阳。第二天办了事,做当天晚上的夜车回京,次日清早便能上工。满打满算也就是两天的时间。如果都是坐夜车往来,甚至一天多一点就够了。当然,洛阳风月不输京华,朝廷虽是差使人,但还是会讲些人情的,一般都会多给两日差。

    “真要说到风月,洛阳城里还不如城外的车站,汝霖你怕是不知道,洛阳车站周围现在变得有多好。”

    宗泽拍了拍手边的公文堆,“洛阳车站去岁净入十四万三千余贯,我会不知道?”他笑了笑,“东京车站更是三十多万。铁路的维修、人工,只靠车站下面的产业都包下了,运费就是净赚,商税还要另算。”

    所有已经建成的铁路车站,在建造时,无一例外的都顺便占下了很大一片地。除了一部分属于车站本体建筑之外,剩下的都修起了屋舍。可以做仓库,客栈,酒店。

    京泗铁路通车的这两年,仅仅是车站出租房屋的收入,已经可以将铁路的运营费用给抵过去了。并代铁路,虽然地处河东偏远之地,但车站的额外收入,也保证了整条铁路能够正常的回本。而最早修成的方城山轨道,尽管刚刚完成了新一期的改造,但由于是不亚于汴河的要道,半年的收入足以抵得过当年刚开始修轨道的支出。

    “一本万利啊。”赵令铄干笑了两声,又道:“不说这个了,相公要办济养院,肯定不是花钱卖好简单,但大理就这么缺人吗?”

    “不是大理,是云南。”宗泽更正道,“相公曾经说过,尽管这些人多是污了汤的老鼠屎,但放到边地,还是要比蛮夷干净一点。”

    “但其中也有些可怜人。”

    “的确如此。”宗泽点头,“可朝廷给了他们属于自己的产业,难道不是仁政吗?能堂堂正正做人,难道不比比卑躬屈膝强?何况乞丐之中,不乏将他人家的小孩子绑了去,打断腿,毁了容,养大之后,用以乞讨的恶徒。这样的人,岂能容他继续不作而食?!”

    宗泽现在手上除了日常的事务之外,主要就是韩冈丢过来的云南路的移民工作。

    近年来,但凡刺配流戍的罪犯,要么去岭外,要么去西域,已经形成了制度,哪一路的去哪里,都有规矩。现在多了个云南,想要移民,就要从他人口中夺食。

    因为动辄刺配边远,天下间的犯罪是一年比一年少,比起十年前,案件总数整整少了三成。本来人就不够分,哪里还能经得起再一家的抢食。

    所以政事堂那边就想,与其三家抢饼,还不如将饼做得更大一点。这主意,免不了就打到了满街的乞丐的身上。

    去年岁末,朝廷诏令天下各路州县,设立济养院,用以收容衣食无着的贫民和乞丐,并提供食宿。济养院的制度,名义上是恩泽天下贫民、乞丐,但实际上,就是一个吸纳移民的衙门,要让一干因各种原因不事生产的劳力,为大宋稳定边疆。

    饥民乃是祸乱之源,饥荒时,朝廷在流民中选强壮者为兵,便是预防有人作乱。而太平年景,虽不虞有流民于途,但因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沦为赤贫,衣食无着的百姓,数量依然不少。与其让他们沿街乞食,最后开始作奸犯科,还不如先给他们一条出路。

    所以按照预定的计划,将会用几年时间,逐步让天下城中禁乞,只要发现乞丐,全都收入济养院中。其中有劳动能力的,便是送往云南等偏远之地,让他们耕种。暂时没有劳动能力,才会养起来,只要有双手,就不愁没事给他们做。

    很多乞丐,都是有手有脚,做些体力活肯定能养活自己,会乞讨,只是懒而已,到了边地,自有劝农官来帮他们改正这个毛病。不怕他们敢闹事,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蛮荒之地,汉人必须抱团,不听官府的,就要在蛮夷手中吃苦。而那些因为失地而不得不乞食的流民,则更受地方上欢迎,都是老实人,不会闹出一些幺蛾子的事。

    赵令铄沉默了片刻,“所以相公才会选在三月正式推行养济院制?”

    “当然。”

    每年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京师的乞丐就会多上几成。设在三月开始推行养济制度,韩冈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得出来,这分明是撒大网捞大鱼。

    “乞丐都不留了,那两厅三院那边又有个什么章程?”

    所谓两厅三院,就是开封府左右厅和府院、左军巡院、右军巡院,管理着开封府的刑狱诉讼。

    “乞丐不论,如果没有正当职业,又找不到三个保人,只要定了罪,不论多小,都会去云南。其实伯坚兄你也不用急着问,过两天章程就会公布的。”

    近几年,京师内部对大小过犯管束已是极严。

    京师百万军民,市井中不免多有一干破落户,走着偏门吃饭。如果自身不学好,骚扰街邻,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子弟学坏,往往就会被告官。一旦罪行确定,登时就会被发遣边地,一辈子都难以再回京师。

    这样的案子,隔三差五就有一起,只要在京城中生活,经常能听说这等事情,甚至报纸上都会进行刊载,以警士人。

    宗泽家旁边有户官宦人家,主人是兵部员外郎,在枢密院职方司办差。他家的大儿子就被一个泼皮引诱了去赌球,而且还是私人的外围赌球,去年一个冬天就输了两百多贯,然后被报了官,引诱他家儿子的泼皮,给判了去北庭都护府。而那个开私家赌球的,则是杖遣交州——先杖一百,再发配交州。

    不过在左军巡院中挨了五十多下,就咽了气,一条草席裹了出去,也没机会出京师——敢从蹴鞠、赛马两大总社手中抢食,自然会被杀鸡儆猴。

    但现在还要办得更严,但凡没有正当职业,都在打击行列。没有正当职业,也找不到三位以上的保人,一旦犯事,就得去云南走上一遭。

    赵令铄有点发愣,“这下子,京师中的风气可是要大变样了。”

    “这正是相公要看到的。”

第23章 奉天临民思惠养(下)

    【六千字大章,延续下来的情节,就不分开了】

    暮色将临,内东门小殿中的会议仍在继续。

    政事堂对上一个五年的成就的总结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施政方针也在计议。

    熊本拿着笏板,出班奏道:“如河南、京兆、大名、太原等府,为一路之中,皆是户五万乃至十万以上,田地数十近百万亩,足以养军。而云南路初定,汉家户数,仅有一千八百零七户,四千余丁。其耕牧仅足自用,不足以补军需。用兵则仅以自保一城,亦难以克敌制胜。”

    “嗯。”向太后应了一声,示意熊本继续说下去。

    “依臣向日所计,昆、理二州,至少各有两千户迁入,才能达到税入和日常支出的平衡,若要支应云南一路兵马所需,至少都要达到万户方可。而入滇道路沿途诸县,平均每县也至少需要五百户汉人,才能保证过路车马的日常补给,千户以上方可确保县中安定,不虞乱贼。”

    “熊卿。”向太后有些不耐烦,“云南一路,总共要多少户汉人?”

    熊本道:“下则至少需要八千户,中则需三万户,上则多多益善。”

    “八千户……这数目可不少。”

    如果是刚开始执政的时候,向太后多半会说‘八千户,不算多啊,一个军州出二十户,四百军州八千户就满了。’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八千户口,对于稳定云南路,是必不可少。臣闻韩相公昔年随王襄敏开拓河湟,第一桩事不是剿灭蕃人,而是设法在当地屯田,种植棉花。只有汉人能在当地稳定下来生活繁衍,这块土地才能真正属于中国。”

    地方财政长期入不敷出,在有心人的推动下,朝廷上很容易通过放弃那块土地的决议。

    “这个道理,吾明白。此事就交给黄裳去安排,至于户口迁入,相公,各地的济养院怎么样了。”

    韩冈道:“各地济养院都已经上报修成,中书也已颁发了条贯,具体是否有效,则需等到施行之后方可一观后效。”

    “这件事有相公主持,吾就放心了。这是好事,事关百姓,得做得妥贴了。”

    “必不致使陛下忧心。”

    济养院关系到的只是乞丐和流民。对官府来说,只要不死人,怎么安排都可以,太后也只是顺口一提,并没有太重视。

    伸了个懒腰,又喝了口茶,向太后问道,“西北、西南的事都说了,下一个是什么?”

    “是铁冶之事。”韩冈道:“此事由邓润甫禀于陛下。”

    “邓卿,你来说说吧。”

    邓润甫依言出班,“钢铁产量今年继续增长。东京铁场,去岁生铁产量总计二百三十万石,由于前一年改进了炼钢法,产钢量也达到了五万五千余石。徐州铁场,生铁八十万石。磁州铁场,生铁三十万石,钢五万石……”

    “磁州的钢怎么这么多?”向太后打断了邓润甫的发言。

    东京铁场的生铁两百三十万石,钢才五万多石,而磁州的生铁产量三十万,钢也是五万石。这个比例未免相差太过悬殊了。

    邓润甫道:“如今刚刚改进的炼钢法,正是磁州铁场的铁工高虎所创,首先实行于磁州,亦名为高氏炼钢法。”

    这是与现今通行的动植物命名法相类似,以名利诱人,吸引后来者。《本草纲目》至今未成的缘故,有一半是为了要辨别来自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新发现的动植物。

    “高氏……”向太后明显的不太喜欢这个姓氏。

    太后的低语从台陛上的那面屏风后传来,在场的朝臣一时无言。有谁不知道向太后的这个心结,但这也太敏感了一点。

    韩冈出班道:“高虎此人祖孙三世经营铁冶,本人也是久为铁工,磁州铁场以其为督工三年,钢铁产量年年大幅增长。年前中书有表奏上,表其为官,以酬其功,陛下是许了他的。”

    向太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印象中似乎是听过这个件事,“原来如此,吾的确记得。如果这个高氏炼钢法有,铁多自是好事,钢多了那就更好了。”

    苏颂、韩冈领着宰辅一同赞过太后的英明,邓润甫继续列举今年的钢铁行业的成果,最后总结道,“……民间铁冶难以计算,官营铁场去年的产量总计五百八十三万石。比上一年,增加了四十二万石,增长九个百分点。”

    “仿佛没有去年的增长率高?”向太后一直在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一句,立刻发问:“记得去年是百分之十一吧?”

    “陛下明察,那是因为去年年初江南东路的太平州【马鞍山】铁场完工,并开始出铁了。”

    “这样啊。”太后恍然,道,“没有新铁场出铁,去年还能增加百分之九,当真是难能可贵了。”

    章惇看着太后与参知政事之间的对话,突然间觉得有几分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如果是十年前,邓润甫和太后在朝堂上的这番对话,怕是没几个人听得明白,什么叫做增长了九个百分点?什么叫做没有去年的增长率高?

    懂算学的听不懂,不懂算学的更是听不懂。这遣词用句太过特异,即是精通算学,乍听了也不知所以然。就像那些应用题,如果不能理解题目中文字的真实意义,算术再好,也只会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

    而这一切的源头,自然是站在对面的韩冈。

    这种用词方法,最早来自于《自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在逐渐改变朝廷中人说话的风格。甚至太后都习惯了这样的数字列比,简单又直观。

    仅仅从这一件小事上来看,韩冈对世间的影响力是越来越深了。无论朝野内外,仅仅是说话做事的方式,都受到了他的潜移默化。

    章惇记得上一次,韩冈还让人依照朝廷的支出画了图来,图纸上只有一块圆形,从圆心引出的条条直线,将这个圆形图案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扇形。韩冈就利用这个扇形,用不同颜色,表明了财政开支的具体对象。这就像一块烧饼,谁占了多少,那是一目了然。

    军队占了最大的一块饼,宗室的补贴,官吏们俸禄,也同样是巨大的支出。冗兵、冗官、冗费之外,其他的开支就少得可怜。即便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厚生司,从朝廷手中分到的钱,甚至不能保证对医学的投入,还要依靠医院和保赤局的收入来支撑。

    所以当太后看明白了那幅图之后,立刻就加大了对厚生司的支持力度,但对军费的开支,暗地里则颇有微词。

    邓润甫总结完毕,韩冈接着出班:“五年前,天下钢铁产量,仅与今日的东京铁场相当,比起五年前,天下的钢铁产量增长了一倍还多。若是五年之后,理当再增加一倍。”

    东京铁场的年产量,比千年后的村级钢铁厂还不如。但在世人眼里,这已经是让人瞠目结舌的飞跃,这是几年前天下一年的铁产量,若是放在熙宗皇帝即位前,更是连一半都没达到。钢铁业大发展,自然就是这五年来掌握朝堂的几人的功劳。

    “这两年的增长率,都在一成上下,要是再过五年七年,就是又翻了一倍。”向太后问道,“朝廷还用得了这么多铁?之前铸币局还说,今年计划新铸的铁钱还是两百一十万贯,增加的铁料还用得出去吗?”

    天下生铁,有很大一部分化为钱币,币制改革的前两年,每年铁钱的产量是四百万贯,几乎占去了官营铁场产铁量半壁江山,这两年,钢铁产量大幅增加,而铁钱因为要保证币值,每年只新铸两百余万贯新钱。

    “回陛下。”韩冈道:“铁钱耗用比之前虽少了许多,但熟铁炮经过了大量实验,终于定型。日后火器局铸炮,三寸、四寸口径的火炮,都可以使用铸铁,而不是过去的青铜。铜料可以节省下来许多,但铁料的消耗却大大增多。仅仅是为了满足军中的需要,也需要大量的钢铁。此事,章枢密最为了解。”

    “沧州泥姑寨,三女寨近日刚刚重修完成,其中泥姑寨六寸榴弹炮四门,四寸榴弹炮二十二门,三寸子母快炮六门,虎蹲炮三十七门。三女寨六寸、四寸榴弹城防炮与泥姑寨数量相同,子母快炮八门,虎蹲炮三十门。包括大名府在内,河北一路,配备火炮的城池、寨堡,总计七十三处,虎蹲炮不计,三寸及以上火炮数量共计一千一百九十四门。”

    “一千两百门了。”太后四舍五入的题目做得飞快,“不少了啊。”

    “不,陛下,是太少了。”

    “平均到每一座寨堡,还不到二十门。因为有的寨堡火炮多,使得有些州县只有四五门火炮防守城墙。大名府十万户,城中人口十余万,驻兵近两万,为京师北门。如此要地,却只有八十余门轻重火炮,平均一里城墙,只有三门,如何能够防守?”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

    韩冈忽然抬起头,看了眼屏风后那隐约可见的身影,隐隐能感觉到她现在心中的不快。

    章惇别的都好,就是总爱瞧不起人,前些日子,在家里见外客的时候,穿了件闲散道袍出来,明显是对人不尊重。此事传出来,士林中多有议论。

    他对太后虽然明面上尊重,但这话的语气也仿佛是在教训人。

    “陛下明察。”韩冈出面缓和气氛,“河东有雁门天险,而河北全无,若想使辽人不敢犯境半步,便必须用火炮让河北变成金城汤池。”

    “嗯。”太后听起来很勉强的应声。

    “各地军中,也都需要更多的火炮和火枪。军器监的产量是不是能够再提高一点。六十万禁军都在盼着能够领取新装备,在情在理,都不能让他们一直空等下去。千斤炮,一万门,可就是一千万石了。”

    千斤炮,一万门。这把太后都惊住了。

    不过在韩冈看来,虽说一万门这个数字稍稍夸张了一点,但海船上,千斤以上的火炮没有二三十门,还填不满一艘新进入役的巡洋舰。而大宋水师,现在只会嫌船少。

    “而且第一艘使用钢铁龙骨的海船,已经在江宁船场制造完成。这同样需要大量的钢铁。民间的锅铲刀具,还有各色农具,也都少不了钢铁。”韩冈细细的给向太后分析,“此外铁路如食铁兽,每铺设一里,耗用的铁料都是以千石来计算。如今申请修筑铁路的州县日渐增多,即使如今的钢铁产量再增加五倍、十倍,也还是会入不敷出。细细算来,现今钢铁的产量,还远远不足以满足日后的发展。”

    向太后稍作沉吟,“现在有多少家要修支线铁路了?”

    “四京的每个县都有人申请修路,所有铁路干线所经过的州府,都至少有一个县申请修路。若计算里程,总长度已经数倍于现有的干线铁路。”

    一旦支线铁路开建,所需钢铁的数量就是个天文数字。若是钢铁产量不增加的话,修筑铁路的成本将会大幅上涨。这是所有准备修筑铁路的富贵人家的噩梦。若是修路者因此在铁轨上短斤少两,日后更是难免事故频繁,平白给人口实。

    有关支线铁路的一干琐碎事,也不用劳烦韩冈,不过想要筹办支线铁路,就必须过韩冈这一关。相对的,铁路本身也影响着韩冈的声望。

    一直以来,为了支线铁路而奔走的灵寿韩家,他家里已经定好了路线,整理好了沿途的土地,连枕木、煤渣、石块都准备好了,只等朝廷准许开始兴修轨道。

    韩冈之所以一直吊着胃口,一方面希望所有参与者能够沉下心去做好前期的准备工作,比如路线勘探、资本筹集之类的事,而不是一时脑热,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让更多人看到铁路的好处,交换利益时能居于优势。最后一点,也是希望有时间多培养一些人才出来,免得那些只看到钱的外行人将铁路修得一塌糊涂。

    因为韩绛的缘故,灵寿韩家是韩冈最有力的支持者,而韩冈也需要灵寿韩家的支持。世家大族的利益远高过普通庶民,灵寿韩家在朝堂中的影响力,比起几十万的平民百姓都要强得多。

    包括灵寿韩家在内,宗室、勋旧,等京中豪门,没有哪个不对铁路感兴趣。不仅仅是铁路能赚钱,铁路带动的地产也同样赚钱。开封、洛阳等地车站周围的繁华,多少人都看在眼里。韩冈在朝堂中地位日渐稳固,也是跟他如同财神一般普施恩惠有关。

    要是钢铁价格大幅上扬,那还不都要闹起来?韩冈也会损失一干得力的盟友。而且铁路修造的成本降低,对铁路的发展也是有着立竿见影的效果。

    “依相公来看,支线铁路是不是该修了?”

    “这五年,京泗、京洛、京保等铁路相继通车,代蒲铁路也通车在即,国家财计由此日渐丰裕。”“但铁路轨道,一路仅只一条,多少县城都不能得享其利,朝廷一时无力修造,民间若能代朝廷修成,商贸大兴,朝廷可坐享其利。”

    “修路开支不小,若是民间筹款,有几家能修起来的?”

    韩冈立刻道:“臣请陛下允许各地成立铁路商社,由合股经营铁路。”

    海外行商,有财力直接造船买卖的人很少,能包下一条船来运货的人,数量也不多,大多数是三五人、七八人的货物,共用一条船。

    这样有两个办法,一个是买舱。海船上,包下一个舱或几个舱,用来装自己的货,但这样蕴含了巨大的风险,也给了船上的水手们上下其手的机会。船行海上,船只多多少少都会进些水,有的是从缝隙中渗进来的,也有的是船帮上有了缺口,但每个仓都相互隔离,其中一个进水,而其他的舱室却不一定会进水。万一运气不好,或是有人做手脚,自己的舱室浸了水,而其他人则安然无恙,那即便船顺利返回,货主也照样要破产。

    所以另外有个好办法,就是募股。多人合资包下一条海船,并采购一船的货物,各自按出钱比例拥有相应股份。赚了,按照比例分配,要是亏了,也同样按比例分配,占股越多的那就是亏得越多。

    类似于此的股份制很早就出现了,这本就是各家打算去做的事,不必韩冈多费唇舌。但那终究只是合股经营,韩冈暗中所希望看到的不是股份制,而是股份制的下一步——股份的买卖现今也是有的,可还没有发展到设立有关股票买卖的专业交易所的地步。

    韩冈曾经设想过,让股票市场提早出现于世——也许应该说是东方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场,他并不清楚西方的股票市场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或许这个时代已经出现了也说不定——然后给官宦豪门再多一个从小民身上攫利的手段。

    以韩冈对他周围官宦家族的了解,一旦股市出现在这个时代,立刻就会被掌握在权势者的手中,用来骗取小民手中钱财的工具,没有什么手段能约束得了他们。

    不要说股市,只要朝廷允许公开发行股票,这个问题就大了。以修筑某条铁路为名,成立一个铁路商社,上市募集资金,然后修上几里路充下门面,接着就干脆了当的让商社倒闭,募集来的股金自然就落到控制商社的世家大族的手中。

    这中间,只要买通了当地的官员,最后再推一个替罪羊上来,那些鳄鱼就能很简单的将所有钱都吞下去,而不用担心任何后果。而同样的事情,他们可以做上一遍、两遍、三遍,乃至十几遍,总有贪心而又缺乏判断力的蠢鱼会上钩。

    但股市运用得宜的话,也是一个集合民力,发展工业的机会,同时也是改变民间风气的好办法。

    说实话,韩冈也不能确定这个炸弹丢出来,局面会变成什么样。但上千年的淤泥,不弄个炸弹炸一下,不知要到哪一年,淤积才会化开。而且有官办的铁路在这里做标杆,私家铁路变成什么样,都不会太过影响铁路的地位。

    “此事相公明日可具条陈奏上,吾当细览。”

    “臣遵旨。”韩冈领命,又道:“臣再请陛下召回沈括,事关铁路,此事当由他来主持。”

    “嗯。就宣沈括回京。”太后道。

    “陛下。”邓润甫突然出班,“臣有一言。”

    “邓卿请讲。”向太后道。

    “铁路本是御道,其支线交由私家修筑,无前例可循,又无成例可证,不可遽然推行天下。当依青苗、免役诸法旧例,先自一二地开始试行,若无碍,再推广至天下。”邓润甫道:“以臣之愚见,河北直面敌锋,京师最为富庶,两地一个迫切需要铁路,一个则是不用担心本钱不足,诸路中最为合适。臣请陛下允许河北、京畿两地开始修筑支线铁路。”

    “韩相公,你怎么看?”

    邓润甫说的,就是韩冈准备做的。会筑路的人才就那么多,要是摊子铺得太开,如何能保证质量?而且修路中间事情不会少,试行之后也能有个解决的章程。

    但他事前与邓润甫没有任何交流,章惇等人都知道铁路是他的地盘,等闲连插话都不会,邓润甫这时候站出来,不只是打算做什么?

    韩冈只想了一下,就丢到了一边,道,“臣无异议,此乃老成谋国之举。”

    “好吧。就先这么定下,”向太后拍板道,“等沈括上京了再计议章程。”

    君臣议事良久,向太后也累了,喝了茶,换了一下姿势,疲惫不堪的问:“户口、钢铁、铁路,还有何事要说?”

    韩冈犹豫了一下,一时无法决定,是到此为止,还是再说说其他方面的事。

    只见一名内侍,这时候慌慌张张的过来。在太后耳边只说了两句,屏风后啪的一声响,不知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前面的小皇帝都跳了起来,

    “陛下。”

    几名宰辅一起惊道。

    “苏相公、韩相公、诸位卿家,太皇太后……”太后斟酌了一下用词,“方才上仙了。”

第24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上)

    听到前院人马喧嚣,严素心立刻站起身,对着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走出房门。

    来到二门处时,韩冈已经先进了门来。

    “官人今儿回来怎么迟了?”

    严素心说着,上前去为韩冈脱下外袍。

    但让她感到意外,韩冈并没有穿早上出门时的那件斗篷,而是换了条素色的,而连腰上的金带和鱼袋都卸下了。

    “怎么了?”她疑惑的问着。

    韩冈将斗篷交给爱妾:“太皇太后上仙了。”

    严素心闻言一怔,“太皇太后上仙了?”

    仿佛是为了给韩冈的话作证明,就在此时,从天际中远远的传来了悠悠钟声。

    第一下钟声来自于东北方,那是开宝寺的方向,不过紧接着,整个东京城,所有的钟都响了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将太皇太后的死讯传遍整个京城。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周南、云娘这时候才带着孩子们出来,两女方才带着孩子在后园中,出来便迟了一步。

    “太皇太后上仙了。”韩冈又解释了一下。待孩子们行过礼,他问道:“你们姐姐还没回来?”

    “给六婶留下来吃饭了。”

    “这样啊。”

    王安石的六弟王安上,如今在三司办差,担任盐铁副使。亲戚间平日里也有些来往,今日王旖便被请了过去。

    不过被请去王安上家做客,对王旖来说其实苦不堪言。王安上本人倒好,但王旖的六婶婶眼孔小,总想借韩冈这个做宰相的侄女婿的光,对王旖的态度也。每次到了王安上家,说话都带着巴结,让王旖感觉十分不自在,但对方又是长辈,更不好翻脸,来请时也不能一直推脱,只能硬受着。

    想起自家妻子如坐针毡的样子,韩冈就忍不住想笑,“这顿饭可不好吃。”

    严素心和周南却没笑,周南紧张地问:“官人,真的不要紧?”

    由不得严素心、周南不担心,对太皇太后去世的消息,韩冈的反应实在是太平淡了。太皇太后上仙,宰相却直接回家了,这怎么看也说不过去吧。

    尽管当年太皇太后差点害死韩冈,韩家诸女都恨不得其早死,但不管太皇太后过去做了什么,宰相这个态度,不免为人诟病。再怎么说,周南和严素心都不想看到自家丈夫为士论攻击的情况。

    看见两位姐姐脸上严肃的神情,云娘也张大眼睛,一起看着韩冈。

    “不妨事的。”韩冈语气平静。

    宫变失败之后,太皇太后其实就已经死了,政治生命宣告结束,在宫中也是被严加看管着,几年下来,在宫中的势力烟消云散,在朝野也是形同隐身。逢年过节的典礼仪式,都是以身体不适为借口,没让她参加。直到真正重病垂死,才再次惊动朝堂。现在她死了,只会让人松口气,

    而且如果是当年宫变后不久,高太皇就去世,少不得会有谣言说是子妇弑姑——大宋以孝治天下,父母不论做了什么,做子女也不能报复。但这么些年过来了,去年太皇太后就病重待死,撑到今年才去世,这就不用担心什么谣言了。

    宫变之后,连高家的人都高官显爵的养起来,只是不能任实差。之前太皇太后病重,太后不仅辍朝,还命宰辅去大相国寺祈福,做得已经是仁至义尽,没人能说她不是。

    这样的情况下,还怎么有乱子?

    进了厅门,韩冈坐下来大模大样的翘起脚,云娘上来帮着脱下了鞋袜。周南、严素心也从身后使女手中拿来了更换的衣服。

    这些琐事,一直以来全都是妻妾们来做,尽管韩家的婢女上百,但王旖四女从不假手他人。

    “明天开始就要忙了,今晚权且先歇一歇。”韩冈边换衣服,边说着,“太常礼院可是从今晚开始就要忙了。”

    他说话中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也算是苦中作乐了。

    待韩冈穿好家常的袍服,周南拿起一条束带,来给他围上,顺便问道,“政事堂今晚就没事?”

    韩冈抬起手,“都交给熊本了。”

    将带扣扣好,调整了一下束带位置,周南仰起头,“熊参政?原来是他今天当值。”

    “不是他……不过大哥去了横渠书院,还不是要先抹几天桌子?苦活累活,本都是新来的差事。”

    云娘一下捂着嘴,想笑不敢笑,后面的使女也有差点笑出声的。

    周南却没笑,她依然不能安心。当初宫变,可就是因为前夜是两个谋逆的宰执值守,才差点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让下人们先退了出去,她低声问,“官人,当真不要紧?”

    “有王君万在,中书那边还有宗泽值守,怕什么?”

    韩冈终于把自己的底气给说了出来,他也不想自家的妻妾都惶惶不安。

    王君万是张守约的老部下,也是韩冈的老熟人。前些日子,王厚升任了三衙管军中排在最后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在北庭立了些功劳的王君万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担任东上阁门使。

    这两年,皇城内的差事,至少有一名会是来自于西军的将领担任,王君万便是最新的一个。

    王厚、李信先后升任或出征,但在宫内,韩冈不缺执掌兵权的门人。不说西军,就是京营禁军,当年河东御寇,也有多人在韩冈麾下听命,在韩冈手中,升官发财的为数众多,只靠旧日的威信,他想做点什么都有人听他的吩咐。

    更不用说,中书门下今日值日的还有宗泽,更有多少想讨好韩冈的堂后官,真要出了什么事,韩冈必然第一个得到消息。

    在内院换了衣服,若是往日,韩冈稍事休息,就会去外院面客。但今日,太皇太后去世,一应应酬也就要歇上一歇了。要不是王旖出去了,家里也可以难得一次的轻松一个晚上。

    换完衣服,韩冈先去了一下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几封信。

    “是大哥的信?”

    “就是大哥的。”韩冈扬了扬手中的信,“素心,看过了吗?”

    严素心摇了摇头,韩冈没允许她看,她怎么可能拆信先自己看。

    “大哥怎么样?”

    韩冈子女众多,但家中的老大,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纵然对待子女,他都会说两句狠话,但亲生的儿子,怎么能不挂念?

    “大哥一切还好,成绩也不差。”韩冈看着信,“倒是瑞麟了得,上一会射猎,硬是射杀了一匹狼。”

    “狼?!”严素心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担心。”韩冈摇手笑道,“只是一匹而已,僧多粥少,能抢到这一匹,是瑞麟的本事,”

    种家、姚家,七八家将门的子弟都在书院中,横渠书院中属于军事的科目比重,并不比其他科目要少。寻常的射柳不说,田猎也都按季举行。书院之中多少学子,都要参加射猎。突然间发现了一匹狼,几百人一起打狼,王祥说是射中还不如说捡到更合适些。

    但听见韩冈夸奖王厚的儿子,周南就不禁脸上带了笑意。

    严素心偷眼看这周南,见她笑起,也跟着笑道:“瑞麟越好,南娘就越高兴。这么着紧女婿啊?”

    “我们做父母的没办法陪着他一辈子,只能靠她的夫婿了。南娘,待会儿春天的衣服,可要让人给他们带去。”

    “哪一件?”

    韩冈在中间插了进来,让人去取两人的新春装。

    很快衣服就拿了来,韩冈的手指在衣角捻了一下,“手感这么细……是陇右的细棉布?”

    韩冈也分不清棉布是不是自家的,但他知道,这个手感很细,不是普通市面上能买得到,感觉上就是陇右的。

    “是不是陇右的不清楚,但肯定比江南的好。”

    尽管大量采用机器辅助,陇右棉布有着巨大的生产成本优势。但运输成本上的差距,使得陇右棉布的最终成本,只比江南棉布的成本略低一成而已。不过陇右棉布,在市面上,就是卖的比江南棉布更贵一点。

    早前江南棉布的售价因为京泗铁路贯通,价格下降了一成有余,甚至还有继续降价的余地。而最普通的陇右棉布,其每匹的价格经过不断调整,如今要比等级相当的江南棉布高出三五十文的样子。这个差价,没有大到影响到世人购买时的选择,同时还体现了陇右棉布的品牌价值。毕竟最高档的棉布,甚至能与蜀锦相当。

    陇右棉布如今早就成了一块闪亮亮的招牌。同样的质量,一匹只差三五十文的话,世人只会去买陇右棉布。而且市面上还有一种专供军中的三层锦,以其厚度为名,虽不如民间传说的结实得可以做盔甲,但做内甲却是不差。没人不喜欢结实耐用的衣衫。这三层锦从来不出现在市面上,只有军中发下。在市井中只有偶然得见,却已经能够抵得上普通的三匹棉布的价格。

    而江南出产的棉布,供给军中时,却是愈见轻薄,军中士卒,得陇右布则喜,得江南布则怨。尤其是京营禁军,一见江南布,便怨声载道,纵使被强行弹压下去,也还是记恨于心。

第24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中)

    江南棉商此举,在韩冈看来缺乏长远眼光。

    应该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但凡是给官府的货,江南的商人拿出来的,向来要差上一等。

    也是跟民风有关,就像两浙、两江一带作为税赋收上来的丝绢,很多都是薄得一根手指便能洞穿,几乎与医用的棉纱布差不多。但丝绢尽管可以做得很轻薄,但如纱布和麻布一般粗糙,可就说不过去了。棉布的情况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朝廷要征收棉布为贡赋,那么江南的棉商就顺理成章的将过去的经验用上了。

    这种事成了习惯之后,就连外售的棉布都会做手脚。为了降低成本,与陇右棉布比拼价格,这两年已经能看出江南棉布制造商们开始偷工减料的苗头了。

    而陇右棉布,质量上名声的出来了。所以才能够卖得比相同等级的江南棉布更贵。

    品牌这东西,是需要常年不断的去维护的。如果从个人角度来说,设法躲避苛捐杂税,无可厚非,但是从地区的整体利益来讲,所有人都这么做的话,江南棉布的名声也就坏了大半。

    直接的竞争对手若也一个样,棉布这个生意还能长久的做下去,可是陇西这边,韩冈耳提面命要注重质量,上缴的布匹都是选了质量好的,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就是为了保证陇右在棉布上的垄断利益?

    时至今日,陇右与江南之间的棉布之争,已经达到了韩冈最初的目标。即使是完全一样的棉布,挂了陇右的牌子,硬是要比江南棉布贵上几十文,这些差价,就是名声。

    “如果江南的棉布,就做成小衣好了,穿在里面谁都看不出来。做外袍的话,还是自家的布。”

    韩冈手指捻了好几下,直觉上觉得不该是江南布,但也没分清手上的衣服,到底是不是自家的。

    要不是因为成了朝廷发下来的俸禄的一部分,江南的棉布也不会出现在韩家。自家就是陇右棉布最大的生产商之一,韩家当然不会向外购买别人家的棉布,但朝廷作为俸禄的一部分发下来的棉布,那也只能收下。

    从南方征收来的棉布,军中也好,官中也好,都没人想要。堆在仓库中,最后只会成为账本上的红字,平白亏了一大笔。最后韩冈决定,这批棉布作为官员的俸禄,以一半陕西布、一半江南布这样的比例分发下去。包括宰相在内,重臣们哪个都没逃过。

    拿回家后,王旖持家一贯不喜浪费,毫不犹豫的拿来裁衣,韩冈还特意让人给自己用江南布做衣服,不过到底做了没有,他之后也没在意过。但如果给他做了,妻妾子女都少不了,却不会将俸禄上损失转嫁给下面的仆佣。

    “这两件衣服都不是陇西里的布,不过也是机织的。”

    云娘在家中负责四季衣物等杂事,虽然治家的水平不行,平常还要靠王旖提点、周南帮忙,但看衣料的眼光可比不管家事的韩冈要强。周南、严素心都比不上。

    “不是陇西的?”韩冈扯了扯布料,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陇西的棉花织成的布不是这个样子,但也不是江南布,江南布几乎都是手织,差得很多。”

    陇西的棉布织造机械在韩冈的督迫下,年年都有改进。现在的发展水平,已经不是过去那样,看几眼回去再琢磨一下就能够仿制个七七八八。大量使用钢铁零件的纺织机,就是拿到现货,没一点技术水平也仿制不了。

    “或许是其他地方的出产吧。”韩冈说道。以棉布为贡赋,眼下并不只有陇右和江南,只是其他地方少罢了。

    “种棉花的就陇右、江南多吧,还有哪里种?”严素心问道。

    “多了,荆湖、蜀中、河东都有人种,辽国都有。不过种得多的,当属淮东,”韩冈将衣服递给云娘,回身坐了下来:“淮东挺适合种棉花。早几年,海州、涟水军、楚州、泰州都有人去买地种了,棉花这东西,不怎么挑地方……”

    他回想着“我记得商会中就有一家前两年就在盐城县买了六十顷地,今年是第三还是第四年,收成差不多有同样六十顷的江南棉田一半。”

    “这么多?”“收成这么差?”

    严素心和云娘几乎同时开口。

    “论起收成的话,还是江南最多,”韩冈对云娘道,“陇右就差了许多,幸好陇右地多。淮东的情况也差不多,不如江南收成多,我记得是跟陇右差不多。”

    陇西是新辟之地,平均一家能有三五十亩棉田,农忙时还能从蕃部那边得到相对廉价的雇工,大户人家动辄百顷,除了种植和收获,人工使用更少,所以最后结算下来,在陇西种植棉花的收益能与江南相当。

    转过来又对严素心道:“买的田多,是因为没人种,都是荒地,所以便宜。”

    淮东靠海,土地多盐碱,不利耕种,所以与河北的沧州一般,常能见大片大片的荒地,地价极便宜。但棉花耐盐碱,又不是海滩边上,地下都是咸水,淮南东路沿海诸军州的荒地,差不多有一半能种棉花。买下那些荒地后,一把火烧过野草,就又多了层上好的肥田肥料。

    第一季的棉花就有了个不错的收成。不过去年秋后,去淮东买地的竞争对手是越来越多了。雍秦商会中,有十几家都去那里了。他们本来还想找冯从义一起去,希望能借韩冈的光,不过给冯从义婉言谢绝了。

    “如今淮东种棉的风气渐起,等到淮东本地人都开始种棉花,那市面上争夺的就更厉害了。江南不一定能够比得上。”

    “对家里要不要紧?”周南轻声问。

    “没事,反正家里还有其他产业,棉花也不愁卖不掉,少赚点就是了。”韩冈笑道,探手捏了捏云娘细嫩的脸颊,“总少不了你们的脂粉钱,”

    “官人!”“三哥哥!”周南、云娘同时嗔道。

    严素心白了韩冈一眼,“官人,要不要到淮东去买地?”

    韩冈摇摇头,“大饼一个人吃不完的,人总不能把所有的好处都占尽了吧?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江南的棉田最开始的时候,韩冈完全又能插足进去,但他给忍住了。淮东虽好,但他依然不需要。

    韩冈又拿起那件新作的袍服,细腻的手感时刻警醒着他,现在的优势并不足以为凭。

    江南棉布在手感和质地上,还不能与陇右的棉布相提并论,加上有意无意的缩减成本,让江南棉布始终竞争不过陇右。可换个角度来比较,江南棉布的质量比起一开始时,其实还是进步了许多。

    现在的陇右棉布,主要还是依靠了技术上的优势才带来了成本上的优势。但技术是会扩散的,即是现在雍秦商会的各家都在保守这个秘密,可江南棉商想要收买一个人,总能拿出适合的价码。

    现在江南棉商一心想着是如何压榨织工,每天出产更多的棉布。资本家的范儿,现在是一点也不输给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的同类。至少韩冈就没有看见,哪一家考虑到了工人的安全问题。

    正想说话,韩冈突然心中一动。起身走到门边,看着门外院中,“下雨了。”

    ……………………

    “下雨了。”

    听着窗外的雨声,行人的惊叫,王旖悄悄的将车窗打来了一条线。

    风雨带来的寒流一下就探进了车厢中。而外面的嘈杂也一下响亮了起来。

    王旖透过车窗,观察着外面的风雨,但黝黑的夜幕下,风雨交加,连路边的灯笼走在风雨飘摇中,看不清道路两边的景物,也分辨不清已经到了那里。

    终于是辞别了依依不舍的六婶婶,向六叔夫妻告别,然后匆匆上车往家赶过去

    幸好听到了钟声,之后又传来消息说太皇太后上仙了,这样她才脱了身。

    “到哪里了?”掀开前面的车窗,王旖问道。

    “回夫人的话,到大图书馆了。”

    马车经过了东京大图书馆,车窗外的噪杂声立刻又上升了一个数量。从车窗的缝隙中看过去,好几位士子在路边上奔跑过来,一路往大图书馆方向赶过去

    红色的砖墙曾经是大图书馆的主体外观,不过前两年,被石灰粉刷了一遍,看起来没有任何厚重感觉,反倒像是一栋普通的建筑。

    自从有了大图书馆之后,士人们多了一个流连往返的去处,而且可以说是最好的。有钱可以进,没钱也可以进,海纳百川一般欢迎所有人入内。

    大图书馆每天一直开放到二更初,现在成了士子们竞相学习的场所。图书馆中珍藏各色图书二十万卷,不仅仅是流传到外界的书籍,还有《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这些从太宗、真宗时期便留下来的典籍,如今成了人们竞相抄录的目标。过去的雕版早浑碎了大半,现在除了一步一划的抄录,也没有别的办法解决问题。

第24章 夜雨更觉春风酣(下)

    “那是韩相公家的车吧?”

    离大图书馆还有半条街的时候,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

    秦观打着伞,顺便向街上张望了一眼。正从路中央经过的一队车马,马车前摇晃着的玻璃灯笼上,有着字迹分明的韩字。

    马车前没有开道的旗牌官,自不是官员本人,而一行车马的规制,却远远超过了普通朝臣所能拥有的标准。朝堂中韩姓的大臣为数不少,但在韩绛离开之后,家眷还能有如此规模的护卫,那的确就只有一个了。

    秦观转回头来,说话的那人眼熟,而他说的话也是耳熟,“……大丈夫当如是也。”

    夜风清寒,雨声淋漓,话入耳时,不禁让人心下悚然。

    说话的是同在国子监中的赵谂,来自西南渝州【今重庆】。

    这个姓赵的,和其他姓赵的不一样。他父亲名为赵思恭,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归化的蛮夷得到朝廷的赐姓赐名。李继迁的赵保吉,李继捧的赵保忠,皆如此类。

    赵谂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从蕃学被推荐进了国子监,在监中十分的显眼。且只用了一年就进了内舍,比起秦观的成绩还要强一些。‘大丈夫当如是’,归化蕃人这么说话自是犯忌,但出自一个十五六岁少年之口,倒不是不能理解,这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看见年少轻狂的赵谂,秦观只有岁月易过的感概。

    年已四旬,才学不差,文名更盛,小词在秦楼楚馆中流传得很广,‘山抹微云’更是让他在士林中名声大噪。

    但他在科场蹉跎至今,元佑宫变之后又受了苏轼的牵累,连着两科被拒之门外。还是靠了几篇在《自然》上发表的论文得到了韩冈的赞许,才被安排进入了国子监中。

    他年少时好读兵书,慷慨于文辞,稍长一点写下‘眷言月占好,努力竞晨昏’,到了连年科场不利,便只有化用小杜‘赢得青楼薄幸名’的一首《满庭芳》,时至今日,方以一部《蚕书》得到宰相认可。

    “少游兄。”

    身后的声音,打断了秦观的思绪。

    秦观循声回头,却是国子监同学的毕渐。

    “之进。你方才不是走了吗?”秦观惊讶道。

    一同从国子监出来,毕渐回住处,他要去大图书馆,方才就分开了。

    毕渐道:“邓府巷那边给巡检堵住了,得绕道回去。”

    “出了何事?”

    “邓府巷那边不是有座废园吗,说是要抓里面的乞丐。”

    秦观失笑道:“上一次是拦着下水道,这一回就换堵路了?”

    京师的暗沟近百里,里面都能行船,干燥一点的地方还能住人,藏了不少作奸犯科的贼人,而这些贼人出来时,很多也混迹在乞丐群中。包拯知开封府的时候都没能清理掉他们。还有一干无人居住的宅邸,都成了城狐社鼠的窝点。现在朝廷动手清理,城里城外已经抓了数百人了。

    “说是天黑雨大,不小心跑了七八个,正堵住路挨家挨户搜检。”

    “为乞丐夜搜民家,此事岂不扰民。”秦观摇头,抓乞丐没什么,但为了抓乞丐弄得夜入人家,他实在不能苟同。那些巡卒有哪个好的,夜里进了人家,就跟虎狼入屋,吃点拿点都算是轻的,重一点,家里的女眷都要遭殃。

    “秦兄此言差矣!”

    又是一个声音自背后响起,不过声音中的情绪比毕渐骄傲的多,却见是方才在一边说话的赵谂凑了过来。

    “秦兄最近没看报吗?”赵谂自来熟的插着话,“说是乞丐,其实多是穷凶极恶的贼人,东城前两年不是有一家被杀绝了吗,犯人最近落网,就是在乞丐中抓到的。”

    秦观眉头皱了一下,但并没有就此发作,赵谂的年纪还不到他的一半,与他置气毫无意义。

    “这一点,小弟也觉得韩相公和开封府做得没错。”毕渐点头赞同赵谂,“本就是京城一害,又不知藏了多少贼子,如今边境上既然缺人,怎么能容得他们继续祸害京师良民?”

    报纸上这段时间都在连篇累牍的说街头乞丐的问题,吹捧韩冈的政策,各种各样的证据一时都拉到了台面上,最惹人注意的就是许多无头案件,都从乞丐身上找到了线索,甚至犯人。而乞丐内部的倾轧,丐头对普通乞儿的欺压,还有拐卖良家子弟,弄残废了之后讨人可怜,此等事更是罄竹难书,读来只让人觉得字纸之中,满满的都是血泪。

    唱莲花落的乞丐,在京师三百六十行中,也算得上是让人闻而生畏的行会之一了。乞丐讨要上门,那个店家不给点面子。当天夜里,就能有人提个净桶过来往门前一泼,害不了人也能恶心人。几次下来,哪家商家能不低头?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开门迎客,这门都开不了,还怎么做生意?

    即使背.景再厚,跟乞丐置气也有**份。本就是一点小钱就能解决的事,却把后.台给拉出来,主事者少不了要吃挂落,最后没有哪家不是出钱消灾了事。京城商家对乞丐忍受已久,现在韩冈要把他们全都送去西域、云南屯田,哪家不举手欢庆?

    木笛声突兀而起,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只看见一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从毕渐方才过来的方向穿过街道,看穿着分明就是一个乞丐。

    那乞丐跑得飞快,两条腿踢得街上水花四溅,后面追着七八个军巡铺的铺兵,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吹着木笛的军官气急败坏,但挺着一个富态的肚子,只能含恨落在了最后。

    “你看,报纸上说得哪里有错,又非缺手缺脚,能跑得这么快,不是懒,怎么会做了乞丐?啊!”赵谂忽的兴奋地叫了起来,“真是找死。”

    的确是找死。

    秦观看着那乞丐在追捕下逃进另一条街,心下附议。

    那条街道,韩家车队刚刚转了过去。

    尽管都还有事,但三人仍在等着,没有离开。

    正如他们所料,没等多久,只看见有两人拖死狗一般拖着那名乞丐回到大街上,几个铺兵点头哈腰,将那乞丐接了过去。而方才吹着木笛的胖军官也是一阵点头哈腰,送了韩家的两名下人离开,回过头来,就是狠踹了那乞丐两脚。

    “那贼子或许有案子在身上,否则断不至于如此。”毕渐揣测道。

    “有几个乞丐不犯事的?清光了了事,京师也能太平些。”赵谂冷笑起来,“太皇太后今日上仙,明日开始就要办事,这些乞丐也是犯在了风头上,肯定没好结果。”

    秦观暗暗摇头,太皇太后自己都没好结果,一个儿子死于亲子之手,一个儿子因谋叛被诛,还有一个儿子喜爱医术,招了人研究疫苗,最近听说因为沾了病毒,染了疾疫,也没多少日子了——说实话,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真佩服韩冈,怎么有胆子去研究天花,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太皇太后自己都没好结果。”赵谂却把秦观心中的话说出了口,“谁还理会那些乞丐的结果?”

    还真是敢说!

    秦观与毕渐对视一眼,道理没错,说出来就有错了。再让赵谂说下去,给人听到了就是麻烦。忙打了个哈哈,然后匆匆告辞离开。

    走了几步,两人都是摇头苦笑。

    “还是太年轻。”毕渐轻声道。

    “是太年轻了。”秦观也道。

    赵谂读书虽不差,但时间的磨砺,人情世故乃至见识都差了许多。

    不管怎么说,太皇太后都是先帝的生母。做亲娘的怎么处置儿子,打也好、骂也好,都没问题,就是勾结了奸夫,要害亲生儿子,被抓到了公堂上。抱歉,为全孝道,做母亲的还是不便处罚。如果儿子不懂事,下面也会有人提醒。若是儿子不依不饶,法官出面训诫都没问题。如果一切依法判决,反而会被诟病。

    这类官司出得不多,但传得很广。秦观记得唐时就有过一出,嫌儿子碍事,便在奸夫的唆使下,到官府告儿子不孝。不孝之罪,是十恶之一,定案必死。但审案的官员发现了破绽,最后查了水落石出。而最后判决的的结果,却是法官意欲重惩,儿子愿代母受刑,最终母子和好如初。

    这类事关人伦的大案,件件通天。如果处理得好,主审的官员完全可以藉此扬名立万,日后若是能达到国史有传的地位,本传也绝不会少了这桩案子。

    但凡有些见识的官员,遇到这类案件,都会设法让案子变成母慈子孝的大团圆结局,一如《春秋》开篇,要杀长子郑庄公的姜氏,最后在隧道中,一个唱着‘其乐也融融’而入,一个唱着‘其乐也泄泄’而出,重修旧好,

    为全孝道,不让亡夫为后人所议论,尽管太皇太后做了那么多事,太后也还是只能让太皇太后备极哀荣。

    ‘就不知太皇太后的赠谥会是哪个了?’

    秦观心中想着,与毕渐告别,出示了自己的图书证,收起伞,在门前的木板上蹭了蹭脚,走进了大图书馆。

    读中的七八间阅览室内,有三四百位士子在这里通宵达旦。大概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座位空了大概两成,寻常都是人满为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这读与后面藏书的几栋楼相隔了一堵高墙,藏书阁中藏书数以十万,书架重重,因而严禁烟火,只有白天才会打开。而读中,只有靠墙的一列书架,上面只有常见书籍,历年《自然》,以及近日报刊,就没那么多顾忌——每间阅览室中,都有十几盏明晃晃的油灯,照得满屋透亮。

    这世上,只有捐献给寺庙长明灯,却没有捐给学子的长明灯。大图书馆中所用的灯油,全都是钢铁厂那边出来的,炼焦后产生的废油中提炼,味道难闻,烟气也重,可量多价廉,城中百姓买得多,朝廷为此拨款也痛快。为了能让更多的士子有机会读书,朝廷给大图书馆拨款也痛快。

    不仅仅是京师,天下的诸州,一座座图书馆拔地而起。而朝廷更是拿出了官职,为造纸、印刷给出了悬赏,降低印书成本,降低书价,让更多的人可以读书。

    有多少士人,就是因为读书不多,而导致见识不足,最后永远只能仰望黄榜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儿童,因为书价太贵,而不得不放弃读书。

    仅仅是经史两部,历代流传下来的传注、史集,便是数以千卷,普通人家有几个能买得起那么多书?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容易考上进士,并不全是因为父辈的权势。

    而福建之所以文风鼎盛,进士数量始终保持在诸路第一,很大程度上便是福建的印书坊多如牛毛,书籍价格低廉。尽管福建版的图书以质量低劣、错讹众多闻名,但有错的书总比连书都没有要好,且为书校对错漏,也是学习的一种途径。

    现在京城士子们手中的书,很多都是油墨印刷,用手一蹭就模糊了,但比起那些雕版精美、纸质优良的上品书,便宜的不是一分两分。秦观虽是官宦人家子弟,可若是在他面前,分别是十文一本和百文一本的书让他来挑,他肯定会选十文钱的。

    朝廷欲让天下兴学,以多策来鼓励富户兴办蒙学。据说宰相所规划的第二个五年,就有蒙学毕业学子达到五十万的计划。但空有学堂还是不够的,学生们日常需要大量的书籍。便宜的书价,便是兴学中最重要的一环。

    天知道,天下间到底有多少士人会因此感激韩冈所做的一切。甚至现在国子监出版的《科学》期刊,这部备受士林关注和美誉,刊载历年科举策论,以及国子监内部考试内容的刊物,也是受了《自然》的刺激,才告问世。

    春雨滋润着大地,室内的油墨味道和淡淡烟气也仿佛春风,使人不觉沉醉其中。

    从书架上熟悉的位置抽出一部书,翻到前一次停下来的位置,回到座位,秦观开始提笔抄书。

    或许斯人此生不得归乡,但他说过的话,秦观依然记得分明,抄书方是读书。

    以斯人谪仙之才,都要两抄《汉书》,只为科场登第,秦观又如何会吝惜自己的笔墨?

第25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上)

    【新月新气象,这是第一更】

    在大狱里待了三天,乔二狗终于见到了太阳。

    狱中的小窗户朝北,房间一直都是阴湿的。不过铺子上的草还算干净,没有臭掉,也没有多少虫子。房间中有股焦油味,涂在墙上地上防跳蚤和臭虫。方便也不是用净桶,而是专门的水沟,斜砌着,通到更深的沟里,用水一冲就干净了。

    狱中的牢头提着刀每天来回巡视两趟,中午给饭的时候,就会过来说一通,监中变得如此之好,是韩相公的德政,你们这些贼骨头命好云云。

    乔二狗早年进过一次开封府狱,两边的对比之下,觉得牢头说得的确没错,可是他好端端的给抓进来,据说也是那位韩相公的命令,这哪里不让他感到满腹的冤枉气。

    狱中再干净,他们这些乞丐却也是脏的,没了跳蚤臭虫,也还有虱子。

    抓着身上的虱子,乔二狗跟着同伴走出了狱中。

    这两日,一起被抓进来的同伴,有两个被拖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其他倒是好得很,与乔二狗一起有吃有喝。

    在狱中,乔二狗还看见不少老朋友,有一些很打过几架,为了争夺一条街的乞讨权,乔二狗这个年轻力壮的乞丐,为丐头没有少冲锋陷阵。不过乔二狗没在狱中发现他的丐头,其他熟识的丐头他也是一个都没发现,只看见了他们的属下。

    “会不会要杀了俺们?”

    与乔二狗一起讨饭,也一同在雨夜中被抓的叶小三浑身发抖。

    乔二狗长了叶小三几岁,也比他更有见识。“杀人也要先吃一顿断头饭才是。你没听隔壁的陈瘸子说吗,这是韩相公找不到人了,只能抓俺们去守边,报纸上早提过了。”

    “说什么话!”

    旁边的牢头听见声音,横眉竖眼的呵斥过来,乔二狗立刻藏头弓背,又是一副乞丐模样。

    一群人被赶着离开了待了三天的牢狱,从后门出来,就看见一排大车停在巷中。十几人一辆,几十名乞丐,就这么全被赶上了五辆车子。

    旁边骑兵持弩同行,车队左弯右绕,最后穿过了一道大门,终于停了下来。所有的乞丐都是第一次坐马车,幸好车子是运货的敞口车,倒没人晕车呕吐。

    乔二狗在人群中中缩头缩脑,尽量不惹人注意。眼睛却没闲着,一路上左看右看,发现这是他认识的地方。

    在京师多年,大小军营他都认识。倒不是要来这里讨钱,而是防着走错地方,这些赤佬可不比商家,下手又黑又重,就像三天前下雨的那个晚上,过来追捕他们的军巡铺巡卒,平素里都有钱孝敬,但官面上的命令一下,立刻翻脸无情,就跟狗脸一样,说翻就翻。

    啊,就是那种大黄狗。

    盯着那条狗,乔二狗想起了过年时吃的那锅狗肉,不经意间已经被赶到了狗面前,抬起头,狗上面有张桌子,桌子旁边立了个军汉,桌子后面还坐了个人,读书人的模样,拿着笔,身前铺着一张纸。

    ‘应该是个书办。’乔二狗想着。

    “姓名。”

    书办头也不抬,一边拿笔蘸墨,一边问着。

    “啊?”乔二狗一愣。

    “苏学究问你姓名!”

    桌旁的军汉一声呵斥,乔二狗连忙道:“小的姓乔,贱名二狗。”

    “这个‘狗’?”

    书办指了指脚下,一跺脚,趴在地上的大黄狗立刻站起来,冲着乔二狗汪汪汪的龇牙咧嘴了一番。

    ‘等爷爷出去,就拿你下酒洗秽气。’

    乔二狗心中发狠,脸上则堆起笑,“小的不识字,应当就是这个狗!”

    “狗字不雅,去掉犬旁,加个草头。乔二苟。”

    刚换了名字的乔二苟一脸迷糊,“这不是一样。”

    “写起来不一样。”书办终于抬头,“下一个。”

    “还不让开!”嫌乔二苟动作太慢,桌边的军汉一脚踹来,“原来是狗,现在是草狗,真楞得跟草扎的狗一样了?”

    用力冲前面吐了口吐沫,回头盯了一眼书办,乔二狗心中恨恨,‘爷爷是能咬人的狗,却给弄成草扎的。等有一天,爷爷发迹了,也让你做一回草狗。’

    “老实坐下!”

    就在乔二苟心中痛骂的时候,他已经被领到了校场的另一头。

    眼前一张凳,旁边一盆水,然后还有一个拿着剃刀的军汉正虎着脸看他。

    “坐下,闭嘴,闭眼,不要说话。”

    一声一呵斥,乔二苟只敢心里骂,却不敢违抗命令。

    老老实实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头顶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肩膀上也能感觉到不停的有东西掉下来,最后一捧水当头泼下。

    等到被人从凳子上提起来,乔二苟便发现自己被剃了个光头,原本满头油腻还跳着虱子的乱发,现在只能摸到一点点湿漉漉的头发茬子。

    这下要做和尚了,乔二苟心道,听说少林寺和尚能吃荤,不知能不能混进去。

    大相国寺的和尚明面上戒律森严,其实不仅不忌荤素,连女色也不怎么忌讳,时常上门驱邪,或给人送子,这就更强出十分了。可惜人家是敇建,官家都常来往,乔二苟不指望自己能进去。但少林寺肯定需要能打的,不肯交租的佃户,想要侵占田地的富民,没些棍棒拳脚,怎么保得住这份家业?

    “进去洗干净。”

    乔二苟一边幻想,一边跟着人来到了一间大屋前。

    从敞开的门口,能感觉到一团湿气扑面而来。

    ‘莫不是浴堂?’乔二苟想道,‘是不是要洗澡?’

    韩相公说疾疫只因脏,讲究干净,所以京师内外,遍地浴堂。但乔二苟自己却觉得那是放屁,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他做了这么多年乞丐,身上就没干净过,也没见自己病死啊。

    乔二苟在浴堂前,胡思乱想,等到将韩冈骂到了十八代,突然推了他一把,大骂着还不脱了衣服滚进去,这才发现,周围已经都是一个个光头了。

    “二狗哥。”

    听到有人叫,乔二苟瞪大了眼睛,费了半天才认出是叶小三。

    一块儿吃了两年饭的兄弟,剃了光头,再脱了从来没洗过的衣服,人整整小了一圈,显得更黑更瘦,乔二苟差点没认出来。

    “快进去,快进去!”

    站在门口的军汉大声的赶着已经脱光了衣服的人进去。

    乔二苟三两下脱掉了身上的破布,与叶小三一起被赶进屋中。举头张望,他发现这里果然是个浴堂。只不过只有湿气,没有热气。

    ‘大概是嫌烧热水太费煤炭,所以干脆省下来?’

    乔二苟想着,却也不怕。冷也好,热也好,都不过是洗个澡。从来都是打不怕骂不怕,他乔二苟哪里还会怕冷水。

    但浴堂里面不仅是冷水,而且还有军汉。五名壮汉站在浴堂中,提着棍子瞪着每个人。

    “下面一路上都要坐车。干干净净的车子,你们这群贼骨头坐上去后,少不得要弄得一车的腌臜。你们自己染病没什么,把病留在车厢里,你们这些贼骨头死一百遍都不够!……所以给我洗,要洗得干干净净,重新做人。”

    在提着棍棒的军汉们的命令下,一群光头光身的乞丐,两人一组,互相之间拿着丝瓜瓤子,用力的刷着自己和对方身上积攒多年的污垢。

    “要洗干净了!”

    “别图省事!”

    “眼瞎了,这么一大块脏东西都没看到?还不搓下来!”

    身后几个士兵提着短棍来回走,看见有人草草了事,立刻就是一棍。

    乔二苟挨了两下,疼得差点嗷嗷叫。跟他一组相互帮忙的叶三也挨了一棍,不敢再浑水摸鱼,拼了命的洗刷对方。因为没有热水,一开始还觉得冷,但很快就热了起来,火辣辣的烫。最后两人与其他人一样,身上红得就像是刚出锅的螃蟹,只感觉连皮都给搓破了。

    从澡堂中出来,乔二苟身上是火辣辣的烫,身下却是凉飕飕的——浴堂里面还有剃刀,不过是剃下面。

    现在他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像是刚出生时的模样。

    看着周围一个个赤条条的身子,自己也精赤着身子的乔二苟莫名其妙的就有些想笑。可指使了他们一天的人,一点空闲也不留,很快就传下口令,让乔二苟与其他人一起排着队去领衣服和鞋子了。

    乞丐从不知纪律为何物,但他们知道军棍,在队伍中不老实的也同样是一军棍,队伍便排得跟接受了半月队操一般整齐。

    春风中精赤着身子,乔二苟冷得瑟瑟发抖,下面的物件都快要缩进去了,方才还想笑两声的心情现在是一点也不剩了。

    幸而只排了小半刻队,乔二苟也领了一件衣服。他急匆匆的将叠好的衣服抖开,却发现这是哪里什么衣服,就是一口钟。一块布裁开,再缝起来,两边没袖子。穷和尚常穿,富和尚就看不上了。只是做乞丐的没什么挑拣,乔二苟拿起衣服,赶急赶忙的套在了身上。除了衣服,还有一条草绳做腰带,一双草鞋穿起来。

    几十个光头都穿得一样,乍一看,倒是几十名沙弥聚在一起。

    不过沙弥是不用刺字的。

    乔二苟咬着牙,看着自己的右手手背上,被龙飞凤舞的刺上了四个字,又揉进了特地调好的墨汁,使得字迹鲜明。

    乔二苟不识字,但旁边有识字的人念——云南戍边。

第25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中)

    【连着几个月,状态都差得可以,对各位书友很是不好意思。编辑长河那边也在跳脚。俺现在在这里顿首谢罪,并保证这个月的更新二十万字,以赎旧过。这是今天的第二更。】

    云南这个地名乔二苟知道,戍边这个词,乔二苟也明白,两个词合起来的意思,他一样清楚。

    若是脸上刺字,那是发配充军,本来乔二苟以为会被这样处置。——充军可不是当兵,是在军营里面做杂役,吃得最少,干得最累,逃得最晚,死得最早,若是充军在边地,多半就等不到刑满释放的一天。

    可现在字刺在手背上,又是戍边,这是当官军、吃官粮了吗?虽然这不比在京城做乞丐的舒坦,但好歹能留下条性命,比配军要强。

    但乔二苟的美梦很快就被打破了。

    改头换面的乞丐们被集合在大营门口,原来载着他们过来的货运大车换成了客运的四轮马车,还有一队比军营中的同袍,看起来更加彪悍的军汉正等着他们。

    在大门前等了一阵,那些军汉也没什么动作。乔二苟的手上一阵一阵的刺痛,他心里开始担心伤口会不会烂掉。抱着右手,不想惹事的他蹲在了靠边的位置。

    一名军汉来回踱着步子,最后晃了过来,乔二苟忙起来让开,赔笑道:“官人……”

    “什么官人?”乔二苟刚开口,那军汉就瞪起眼,“俺哪里像官人了?叫俺十将。等指使过来,你们再喊官人。”

    十将是一都中的小军头,比都头低,比队正高,的确不能算是官。

    这位十将将一众乞丐看了一圈,阴森森的道,“你们仔细别犯了事,让指使拿鞭子抽你们。一路都听话点,想吃杀威棒,现在就说,免得道路上伤了还要人服侍你。”

    乔二苟讨了个没趣,小鸡啄米般的点头退开。刚退回来,旁边就挤过一个人,一张让人厌恶的笑脸,“原来二狗哥也来了,小弟真是瞎了眼,方才都没看到了。”

    乔二苟定睛辨认了一下,放松下来,“是李花子啊。”

    “现在可不是花子了。”李花子咧开嘴,身上干干净净,但一口烂牙却是污糟的让人恶心,他故作神秘的低声道:“你听说了没?”

    “听说什么?”

    “李大官人啊。”

    “哪个李大官人?”

    “还能有哪个李大官人?”

    两个人的对话仿佛在打哑谜,但乔二苟听明白了,也知道是谁,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娶了妻,捐了官,妾室成行,儿子一堆。场面上光鲜得很,但他出身是乞丐,营生也是乞丐,是京师中有字号的丐头之一。寻常人说李大官人,可能性多了去,但乞丐中提到李大官人,那么就只有一个。

    “他怎么了?”乔二苟张望一下左右,也同样低声,“这一回,哪个头领都没送来,是不是出了事。”

    “他啊,”李花子捂着嘴,却没遮住幸灾乐祸的笑容,“前几天过堂,被挖出了旧账。”

    “旧账?”乔二苟哎呦一声,“这不是死定了?”

    李大官人在乞丐中素来是个名人。一个丐头出身,平素里做买卖,便是拐了好人家的小孩来,女的留在家中淫辱一番,然后远远的卖出去,男的就挑断脚筋,毁了相貌,然后拉出去行乞。父母看见都认不出,后面有人盯着,小孩儿也不敢认。

    每天这些孩子都要上缴讨来的钱,讨了再多也吃不饱,到最后没一个能活过五年。李大官人呢,一看到人死了,就丢出去喂狗,最是狠毒不过。而他最狠的一面,是将小孩儿砍了手脚塞进坛子里养起来,十个里面不定能活一个,但活下来一个,一年就能带来上百贯的好处。

    手中掌握了这么十几二十个残疾乞丐,每年都是几百贯的收入,再掺和些其他买卖,那就是上千贯了。可为了这上千贯,祸害了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大多数丐头都看不过眼,暗地里咒他生儿子没屁眼。但京师中能买房买马的丐头,就他一个。其他的丐头,有钱归有钱,最多在城外买个小院子。

    更是因为有了钱,李大官人手底下的亡命之徒也有好几个,夺田、夺产的事情也没少做,手底下的人命官司堆起来能有一人高。

    听到这样的一个人的坏消息,乔二苟半点同情心都没有。他平素里最多也只泼人一身粪水,那等绝子绝孙的阴毒勾当,乔二苟可从来没干过。

    “可不是就死定了。”李花子嘬着牙花子,对乔二苟道:“俺听牢里的孔目说,当天这案子就报上去了。太后娘娘大怒,不但定了凌迟,还把李知府叫了过去一阵痛骂。”

    “太后都知道了?”乔二苟吃了一惊,这不是捅到天上去了吗?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让太后知道?”

    朝廷每年秋决名单,皇帝、太后都是要过目的。而京师里面发了大案,又有谁敢满着太后而不上报?

    李花子先向军汉那边张望了一眼,手臂一伸,搂过乔二苟的脖子,将声音压得更低:“你家的刘黑头,这一回,那颗黑头多半也是留不住了。十几家丐头,家全都给抄了,家里的人不分老幼也都给抓起来了,运气好发配云南,运气差就全家死光。就像那位李大官人,手上苦主太多,被判了凌迟。过两天就行刑。”

    凌迟!乔二苟浑身一个激灵。

    他可是看过凌迟的,前些年有个宗室打算谋反,给抓了起来,有两个想要跟他一起谋反的蠢货,一个被判了腰斩,一个就被判了凌迟。

    行刑的那一天,法场那是人山人海,住在京城内的人,怕是有十分之一来看热闹,比大赛马场和大球场人都多。乔二苟也挤过去看了。

    一开始的腰斩就已经很惨了,在铡刀上被拦腰斩成两截,只剩半截的人,拖着肠子惨呼了许久才死。乔二苟感觉他叫了足足有半刻钟,跟他一起去的也有说一刻钟,也有说两刻钟,总之感觉很长很长。

    可腰斩虽长,却不如凌迟。人犯给绑在柱子上,脚下放了个大瓦盆,里面都是灰。侩子手就提着一柄牛耳尖刀,在那人犯身上一片一片的把皮肉割下来,丢进脚下的灰盆中,血也是流到盆里,一点也没外溅。一千多刀后,柱子上就只剩骨突突的一个红人,皮给割干净了,红的肉、白的筋,还有肚子上的一块黄色肥油,都是血淋淋,可人还活着,还在有气没力的惨嘶着,一直叫到两千多刀后。

    这一场戏,乔二苟看了足足两个时辰,看到一个大活人变成了瓦盆中的一堆碎肉,事后他回去,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几日没有吃好一顿饭。

    想起旧事,李花子的声音听在乔二苟的耳朵里,就变得分外阴森,“他的两个儿子都要陪着一道上路,菜市口上的枭首一刀等着他们。可惜我们看不见了。”

    李花子与乔二苟说了一阵话,又悄然离开,看着他转头又找上一人,乔二苟心想,这样的人,难怪能够左右逢源。还有那些被捉走的丐头,乔二苟私下里恨不得他们去死,但表面上,也要为他们唏嘘几分。

    不过那个刘黑头,乔二苟在他门下快十年了,对人还是够仗义,拿完份子也会给人留下吃碗汤饼的钱。想到他就要被处死,乔二苟心中一股兔死狐悲的感慨还是免不了。

    所在墙角边,望着门前的车马、军汉。

    守在门前的这一群军汉。几个坐在马车边,经过乔二苟的仔细打量,都是要走远门的装束。两个军汉在那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一群人在哈哈大笑。另一头是一对夫妻,看起来才结婚的样子,丈夫是军汉,浑家来送行,手里提这个包袱,拉着手说话。浑家抹眼泪,丈夫直叹气,一对儿难舍难分的模样。

    乔二苟明白,这队人马,将会押送他们南下什么云南路。

    又等了一阵,军汉们终于有了动作,但他们并没有立刻赶乔二苟等人上车,而是先过来几个人,先给乔二苟右脚上给拴上了绳子,然后又拴上了旁边的叶小三,接着又加了三个人。五人一组,被一根绳子连在了一起。

    乔二苟原本笃定的判断,这下又没了把握。心中惶惶不安,这是要上法场吗?他围观过不少次法场,要处死的罪囚,都是全副镣铐枷锁,脑袋跟手绑一起,脚上也套一条两尺长的索子,让犯人只能走不能跑。

    旁边就是十几个人拄着长枪,稍外一点,还有人提着神臂弓,尽管人人都是百无聊赖的懒样,但看见周围戒备森严,兵器罗列,乔二苟都不敢乱动一下。身边的叶小三更是吓得差点就要漏尿,眼泪水也是咕嘟嘟的往下滚。

    “别怕,到了地头就给你们解开。”过来绑脚的倒是个和气人,对叶小三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后生好声好气的说话,“到了那里有房住,有地种,只要老实肯干,也不会再饿着,日后还有自己的产业。”

    “李老实,话挺多啊!”

    听到这个声音,正说话的李老实立刻闭了嘴,慌慌张张的站起身,与其他同袍们一起向来人行礼。

第25章 鸟鼠移穴营新巢(下)

    【第一更。】

    一个军汉大步走来。身上的穿着,便与李老实等其他军汉不同,光鲜得多。可衣服虽然好,长相就不好了。

    五官倒是不丑,但一对招子太渗人。眼睛挺大,黑眼仁却出奇的小,犹如蛇一般,看人就带着一股子阴狠。这样的一对眼睛,也许只有洗热水澡的时候,才会由雾气带来一点暖意。若不小心对视上了,登时就是一身冷汗。

    此人虽是漫步走来,身形也不高大,反而有些干瘪,但他一亮相,还有些乱的场面登时就清净了,军汉们闪到了一边,纷纷行礼,口称指使。乞丐们走避不及,也不敢躲,犹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幅束手待毙的模样。

    这指挥使在人群前站定,被绑好脚的乞丐们全都给赶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这指挥使只一皱眉,下面的士兵立刻拳打脚踢,帮乞丐把队列排好。

    等人都排整齐了,他方才缓缓开口,在他喉咙上有一道如同蜈蚣一般的伤痕,鲜红的,随着喉结活动,仿佛在张牙舞爪。

    “现在你们应该要知道要去云南了。”话音徐缓而沙哑,好似砂纸磨着刀刃,“是韩相公要抓你们,也是韩相公要安排你们。边境上缺人手,要人戍边屯田。好人家的百姓,都有生活,没事谁也不会想去云南。但你们这些贱骨头,一个个只知伸手,不知干活,没事还作奸犯科,不抓你们抓谁?!”

    乞丐们早就被骂惯了,指挥使的几句‘贱骨头’对他们来说不疼不痒,若不是被抓取云南屯田,乔二苟只会打个哈欠。就是现在,也没有伤到自尊心的感觉,他心中除了逃跑的念头,剩下的只是愤恨,恨高高在上的宰相,恨前日抓了他们的军汉,恨眼前要把他押去云南的士兵。

    “我知道你们这群懒骨头没一个肯认真干活,等到了云南扶上犁头,没半刻就会想着逃跑,但我要说……”指挥使下巴微扬,“别做梦了!云南四周都是蕃人的地,距最近的成都府都有三千里,一路上山高水深,关隘十几处,官军边打走,用了小一年。你们想逃,先得看看蕃人是吃荤吃素,再问问那些关隘中的弟兄们答不答应!”

    乔二苟脸色苍白,看起来到云南再逃是不可能了,要逃只能在路上。

    “我知道你们中间,仍有人想着趁还没到云南先逃出去,但我告诉你们……这还是做梦!你们当这绳子是做什么用的?!”

    指挥使缓缓走了过来,就像一条毒蛇卷起抓到的食物,乔二苟一直都自诩是曾经打下两条街的好汉,但被这人的双眼一盯,连发抖都不敢了,身子都是僵硬的。

    抬脚踢了一下连接在乔二苟和叶小三脚上的绳索,指挥使环目一扫,“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全队皆杀,这就是本官的规矩。”

    听到这一句,乔二苟顿时就没了想法,就是想逃,一条绳子上的其他人都会拖后腿,他老老实实听着那指挥使继续说。

    “这一路上,行的是军法。犯了事,本官就要杀人。军法最大,州官县官都拦不住。本官在陕西、在云南杀得贼多了,杀得人也多了。就这一年买卖清淡些,刀子没发利市,谁犯在本官手上,别怪本官拿他祭刀!”

    指挥使又慢慢的踱了两圈,乞丐们没一个敢大喘气。叶小三方才洗澡时受了冻,喉咙痒痒的,刚想咳嗽,旁边一只手猛地捂过来,咳嗽给压在嘴里,叶小三胸口一个起伏,苍白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

    指挥使瞥了乔二苟和叶小三两人一眼,“本来本官是不想多废话的,不过本官过去在韩相公麾下,学到了一件事,不能不教而诛,不把话说明白了就杀人不好。所以本官现把话说在前头,听到了最好,记住别做蠢事。没听清的,本官现在再重复一遍——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全队皆杀。”

    “你!”马鞭点着乔二苟的鼻子,“姓名。”

    乔二苟连忙弯下腰,任凭马鞭抵歪了鼻尖,“小人……”

    马鞭倏的收回,立刻又猛抽过来。啪的一声,衣服碎片顿时横飞,乔二苟身子猛地一颤,却没敢叫出声。

    他做乞丐的时候,被打的次数多了,疼归疼,但不能叫出来。盯着打他的人看,盯住了,没两下胆就寒了。该给钱给钱,该舍饭舍饭。太平时日,有哪个敢随意把人打死?遇上乔二苟这种滚刀肉,商家、民家,都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对面森冷的双眼,让乔二苟明白,就算把人打死,那对眼睛绝不会有半点波动,现在是越老实越好。他低垂着头,不敢有任何怨愤的表现。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挨鞭子。

    抽过乔二苟后,指挥使再一次举起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只问你姓名。”

    “小……”

    乔二苟刚开口,啪,又是重重一鞭。

    血和着布片飞落,马鞭第三次指着乔二苟的鼻子,“姓名。”

    乔二苟脸上的皮肉都抽搐着,身上一阵阵的抽痛,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连忙道:“乔二苟。”

    鞭子没再挥来,“本官方才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一人……一……一人犯错,全队连坐。一人逃跑……那个……那个……”‘那个’了两次,见到指使又提起马鞭,他慌忙大声叫道,“全队都杀了!”

    尽管用词有些错误,但意思是没错的。

    指挥使点了点头,放开了乔二苟,马鞭指向了另一人,“姓名。”

    等到每一队都抽了人出来问过,指挥使双手持着马鞭杆的两头,一下一下的弯着,“本官的规矩看来你们都已经明白,若是犯了规矩被本官杀了,就不能算不教而诛了。”

    他视线在排好队的一众乞丐身上掠过,“现在,都给本官上车,本官数到十之后,还有哪队有人没上车的,全队十鞭!”

    话声刚落,便是一片混乱,乞丐们纷纷赶着上车。只是被脚下的绳索牵累,一个人摔倒,其他人跟着就摔下来。

    军汉们一个个过来,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方整理好秩序,按着顺序将乞丐们押上了马车,而最后一队便被拉下来一人抽了十鞭。

    劈啪作响的鞭打声和惨叫声,车厢中听得分明,车上的十几位同伴一脸逃过灾劫的庆幸,乔二苟却是不寒而栗。他刚才虽然急着上车,可耳朵一直竖着,但他根本就没听见那指挥使在数数。

    乔二苟心中悚然,这一位明面上是心狠手辣却讲规矩的人,不过实际上,他很可能根本就不讲规矩,只抓着杀鸡儆猴一条。

    “二狗哥,疼不疼。”旁边的小兄弟小声问着。

    “疼,好歹还有命在。”乔二苟惨笑道。

    头顶上一阵声响。隔着车厢顶壁,能听到脚步和说话的声音。那上面本是装行李的地方,但有时候也可以坐人,现在应该是那些拿着神臂弓的军汉坐在上面,谁逃了,立刻就会被神臂弓招呼上。

    乔二苟头靠在车厢壁板上,闭目养神。现在什么心思都不能有,一个不好就会被拉出被杀掉给人看。

    没死在那个被追捕的雨夜,没死在监狱里,没死在公堂中,他现在可不想陪着那些丐头一起去下黄泉。

    头顶上安静了下来,透过敞开的车门,能听见外面有人说话。

    “指使下手是越来越重。”

    “这伙鸟贼,不打不堪用,打死了也不冤枉,可了劲打就是了。他们做的那些腌臜事,去开封府听听就知道了,别都推到丐头身上,这一干鸟货,哪个身上清白。”

    “老七说得没错,就是该打。神机营怎么样,照样打。我那兄弟在神机营里面,一日两操,夜里还要加餐,以他的脾气怎么那么听话,还不是打出来的!神机营的队列,你们也看过的,怎么样?金枪班都比不上!怎么来的?棍棒打出来的!”

    “俺也听说了,走队列的时候,快一点,一棍,慢一点,一棍,歪上一点,还是一棍。”

    “去年我那兄弟跟着李侯去了广西,就一千人,排了三排,前面是两万大理国的两万大军,就这么排着队迎上去过去,没过午就杀了个精光啊。”

    “你那兄弟是第一次上战阵吧,都不怕?”

    “哪可能不怕?人马过万,无边无岸。两万夷兵,放眼望过去,人山人海。其实也怕,但听我兄弟说,听到小鼓一敲,就不由自主的在走了。”

    “你兄弟写信回来了?”

    “请都里的文书代写了信,贴了邮票,就寄回来了,本厢的铺兵直接送到家门口。”

    旁边几个人说话,方才那个李老实走了过来,手押着门,对里面轻声道,

    “这一路上也别害怕,不要违逆指使就行。去了云南没那么容易死,朝廷还要你们屯田呢。到了云南后,你们就老老实实种地,日后地也是你们的,房子也是你们的,再攒些钱,从蕃人娶个浑家,这辈子还有什么求的?不比当乞丐强?!只要勤快一点,别再偷懒,能活得很好!”

    车门轻轻关上了,外面的声音小了许多。乔二苟耳朵贴着壁板,对话声兀自传入耳中。

    “想不到这一回,轮到俺们去云南了。”

    “其实云南也有云南的好处,可知夷女多情,皮肉白净,只要给些好处,娶了来也方便……”

    马车开始启动,车厢外的声音渐渐低得不可听闻,只能听到几声淫笑作为最后的回应。

    要上路了,乔二苟心想。接下来应该是先到车站,坐有轨马车南下。

    乔二苟只希望能好好的活下去。

    透过细窄的门缝,他望着不断退后的街道,这辈子,也许不会再回来。

第26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上)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在墙上碎成千片,落到地上的碎瓷片,已经看不出官窑出品的精致。

    刚刚把心爱的茶具给砸得粉碎,龚原公牛一样喘着粗气,眼睛都赤红一片,妻妾就在壁脚看着,却不敢过来劝。

    “看什么,还不过来收拾!”

    龚原横眉竖眼的冲着妻妾吼了两句,铁青着脸,跨出房门,大声喝:“来人。”

    贴身伴当陪着小心的蹭过来,龚原瞪了他一眼,“去准备车马。”

    “是。”伴当不敢多问,应声后匆匆离去。

    如今马车也便宜,过去的低品朝官,莫说马车,连马都买不起。现在挽马的价格便宜了许多,马车也便宜了。一辆车配上两匹驽马,只要供养的亲戚不多,每月俸禄能达到十贯的官员,想要配的话,都能配得起车马。只是在京师中能有一套屋舍,能放得下马厩和马车,比买马买车都难。

    除非是住到城外,否则如龚原这个等级的官员,能有一套前后两进的屋子就不错了。哪里有地方放得下马车?就连马都养不了。

    幸而官宦人家聚居的里坊,外面都会有很多赶车人、养马人等着人来雇车马。想要马车,不过是让下人多走几步路。

    在等下人去雇马车的时候,龚原回去飞快的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在院中来回踱着步子。

    木底靴踏着院中的石板地,哒哒的又重又响,恨不得将石板跺碎的样儿。一听到外面的巷子中有了声音,他便立刻向外走。

    伴当慌慌忙忙的进门,差点就跟龚原撞上。

    “怎么这么慢。”龚原瞪了一眼,说着就排开伴当出门。

    出门下了两级台阶,弯腰进门坐了上去。

    伴当连忙跟上,关了车门,一脚踩在车门外的踏脚上,稳稳的站定了。

    “怎么还不走?”龚原隔着车窗,冲伴当道。

    “这就走。”车把式耳朵尖,听到了,先照空挥了一鞭子,给了一个响儿,又赔话道,“只是还没问大官人要去哪儿。”

    龚原声音低了一点,只说给伴当听,“敦义坊。”

    伴当应了一声,抬头对车夫道,“去敦义坊。”

    “是章枢密府上?”

    “就是那儿!”龚原没好气。

    伴当又高声传话,“就是章枢密府上。”

    老道的车把式见多识广,哪个不知道眉高眼低。见龚原一副晚娘脸,气急败坏的样子,并不多问。一声吆喝,就赶了车上路。至于多少车钱,回来还是否要车,待会儿自跟伴当去算。

    龚原压了一肚子的火,上车后还是感觉着心里烧得慌。

    前些天,太后受了政事堂的唆使,诏命开封府满城去抓乞丐,皇城司的狗到处嗅,引了军巡铺的巡卒一家家的搜,闹得京中鸡飞狗跳。

    打着追缉人犯的名义,冲进人家的不胜枚举。几天前,在东城开铺子的亲戚的儿子,跑到龚原这边哭诉了一番,说是本厢的巡卒冲进他家里绕了一圈,然后抢了一堆家当走,金银器皿好几套,连现钱都拿走了百多贯,还把亲戚本人给抓走了。

    龚原听得火冒三丈,先是找台谏中的老朋友,回来后连夜写了奏章,上表给太后控诉,然后又写了信告到了开封府。

    上表没有结果,他已经不在御史台,而是回到了国子监——这还是靠了金陵那边在章惇面前说了话,否则就出外了——普通朝臣的奏章,想要递到太后的案头上,必须要经过政事堂,想也知道,肯定是给那位权臣拦下来了。别说是龚原本人,就是御史台的三两封弹章,也给太后压下来了。

    这本是在龚原的预料之内,如今太后根本就不理会台谏的奏章,对权臣偏听偏信。但台谏中有人上表,这声势就起来了——尽管上表弹劾的御史比他预计中的要少许多。

    但开封府那边的反应就让他不能容忍了。

    新任知府的韩忠彦直接将状子给了亲戚所在的厢中都巡检,然后那边到了今天,就给龚原写了个帖子。解释说,抓人是因为其与丐贼勾结,为丐贼销赃,而被拿走的东西,也是作为与丐贼勾结,为其销赃的罪证而被扣押的。现在查明其与丐贼并无勾连,只是误收赃物。除赃物之外,所有扣押证物将全数返回。

    刚刚从狱中被放出来的亲戚只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上门来道谢了,还带了一堆礼物。

    在龚原面前,亲戚是千恩万谢,第一是免了官司,第二是挽回了大部分损失,这已经是天大的喜庆了,寻常人进了开封府狱,不脱层皮,怎么可能安安生生的出来?更何况他实际上也的确贪图那些白天乞丐、夜里窃贼的丐贼所带来的好处——那些赃物实在是太便宜了。

    但龚原不满意。他问了亲戚,东西是还回来,可并不是全部,细算起来只有七成多。

    面子还能打折?当时龚原就火冒三丈。

    要是他还在御史台中,别说在要还的东西中克扣,就是他家亲戚当日拦着门放声亮个名号,巡卒都能吓得爬着走,当事的巡检也得跑过来赔不是。

    等亲戚走了,龚原就再耐不住心头火,当即就决定,到章惇府上好好说上一说。

    韩冈如今越发的独断独行,仗着太后的宠信恣意妄为,视两府同列如庙中泥胎。

    这一回对乞丐下手,明面是上是为了云南的屯田,尽可能的发遣人过去,但另一方面,也是进一步控制了京师的兵马。等到他当真达成目的,章惇还能在枢密院中安居?

    一路上,龚原在心里组织着对章惇的说辞,怎么去说服这位位高权重的枢密使。

    到了敦义坊,章府所在的那条街,依然是车水马龙,人满为患。

    龚原就在巷口下了车,车把式跳下来,弓腰问道:“官人,可要小人等你出来?”

    “不要等了,出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龚原摇摇头,他要与章惇商议要事,回去也会有章府的车。让伴当与车把式会钞,便朝章府大门过去。

    章府今日守门的两个司阍是龚原所熟识的,看到他,龚原便把脸上怒色稍收,让伴当上前去,“跟他说,转告枢密,史馆修撰龚原有要事求见。”

    龚原如此做派,门前的其他人纷纷侧目。

    门状不递,门房不守,站在门口就等着章府开门来迎。

    这架势,莫不是章惇家的亲戚,还是因为有些身份门第?

    认识龚原的官员,人群中也有,名号传开,立刻就有人上来行礼问候。

    有人过来问号,龚原心中的焦躁渐渐缓和了一些,一边与人寒暄,一边等着两个司阍进去通传。

    但两个司阍却都没动身,龚原的伴当已经又重复了一遍,但一人在门前冷眼看着,另一人迎了另一位官员进了门房。

    转眼之间,本还在跟龚原寒暄的官员一个接一个的散开了,方才迟了一步上来的官员,就在一旁冷笑。

    区区一个同管勾国子监公事、史馆修撰,怎么可能到了枢密使府上就能直接进去?

    龚原心中的火头又蹭蹭的上来了,走上前,对其中一位司阍道:“余富!还不快去通报枢密,说龚原有要事相商,莫要耽搁了大事。”

    那余富却只后退一步,向龚原行了一礼,卑笑道:“龚官人容禀。龚官人小人自是认识,但府中自有规矩,除枢密先行吩咐,或事前约定,他人想要拜谒枢密,须得出具名帖,待府内通传。还请龚官人让贵仆给小人名帖,免得小人难做。是官人来时仓促,一时未具名帖,门房里也备有空名帖和笔墨,官人可以进去写了交给小人。”

    龚原差点把牙齿咬碎,他过去登门造访,无论带不带名帖,章惇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今天是走得仓促,没带名帖,但就么进门房,他的脸面往哪里摆?

    他忍下气,寒声道,“吾向与枢密熟识,你去禀报了枢密便知。”

    “小人知道官人与枢密熟识,也知道官人前些年常来府上,可小人是行伍出身,从荆南时起,就一直跟着枢密,只知将命不可违。枢密定下来的规矩,小人岂敢不遵?眼下小人让官人动怒,转头枢密定会打小人一顿板子给官人出气。但违了枢密之令,依军法处置,小人受得处置会比板子更重。还请官人体恤小人的辛苦。”

    龚原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这个司阍完全是在针对自己。他咬着牙,“你倒是好说嘴。”

    余富做了好些年的章府司阍,当然认识龚原。

    最早的时候,龚原是王安石留给章惇的门人,章惇也才曾经打算重用他。可惜的是,龚原选错了路,已经不是府中主人的亲信,不过是个叛逆。这样的人,余富怎么不敢得罪?

    “若小人拿了名帖却不肯通传,那是小人的错。但若是连名帖都没有,就想进枢密家的大门,可就是管勾的错了。难道去其他相公的府上,管勾也是这般无礼?”

    龚原盯了他几眼,不再多话,转头拂袖而去。

    这么多官员和官员家的下人都在看着,他的脸面可谓是丢得一干二净。

    往巷口走,还听到有人议论。

    “好个伶牙俐齿,难怪让他做司阍。”

    “说得也没错,凭什么我家的老爷要递门状,这龚官人就能不用?我家老爷的官位还高一点。”

    “把自己看太高了,枢密府上,连个名帖都不准备,当自己是翰林吗?”

    穿过人群,走到巷口,龚原恼羞成怒,脸上红得发烫。

    “编修。”

    “怎么了?”

    “这里停的都是他人的车子,小人要先去外面雇,请编修等一下。”

    龚原一听,便欲发作,但最后他却是无力一挥手,“你去吧。”

第26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中)

    “这么说,龚原已经走了。”

    章惇拿着杯盖撇了撇浮起的茶叶,喝了一口。微涩的茶水,让喉咙舒服了许多。

    身着红衣的家丁应声:“是。”

    章惇放下茶盏,“是回家了?”

    “龚管勾雇的马车,走的不是去新城城东厢的路。”

    “哦,那他是去哪里?”

    “只看到他往朱雀门的方向去了。”家丁脸色微变,躬身道:“这是小人的错,没有遣人追上去。”

    “算了,这本也不是你们的差事。找个认识龚原的人,去城南驿问问,从润州来的吕知州去哪里了。”章惇挥了挥手,“快点去办。顺便叫余富进来。”

    家丁退了下去,章惇又端起了茶盏,忽的一声冷笑,“就知道是这样。”

    余富很快就过来了,面色如常,仿佛平时一般。

    待他行了礼,章惇就笑道:“今天的事办得不错。”

    余富欠身,然后静静的等待吩咐。对此,章惇更加满意。今天的这件事,确切点说,是办得很好。

    余富并非是擅作主张。

    哪家的司阍是主家的心腹人才能做。余富虽不是章惇的乡里,但从荆南开始,就是章惇的亲兵,从荆南到广西,章惇出征时他就守在帐门外。

    不是秉承了章惇的吩咐,他如何敢自己做主?

    龚原之前就已经与御史台一起上书,章惇当时就知道了。之后,开封府对龚原书信的处置,章惇也在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了解龚原的性格,了解他收到的冷遇,那龚原会找谁来泄愤,自然不难猜测。

    本是章惇命余富晾他一阵,观其行止,余富便把事情做到十足十,且话里话外皆抓住了道理,不让上面的章惇难做,

    “你跟了我也有好些年了,当年在荆南,没余富你守在外面,我也不能安心下来睡觉。有你守着我章家的大门,也是。不过以后就不用站了,坐吧!”章惇笑道。

    不管怎么说,余富都是让一名进士难堪了,尊卑有别,要是章惇还坚持用他做司阍,不免惹人诟病。所以余富不方便再出现在京师,但他本来就准备给余富更重要的差事,这一回让余富离开,只是顺水推舟。

    …………………………

    看着眼前怒气勃发的一张脸,吕和卿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章惇在首鼠两端了许久之后,看起来已经有了决断。被拉出来证明他决心的,或者说,做投名状的,龚原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章惇这番做作,一半给东府看,另一半,分明做给金陵那边,和还跟着金陵那边的新党成员看的。

    ‘要么跟我走,要么跟他走。’

    在章惇在朝中支撑多年之后,新党势力大半归于他手,现在已经不需要老人在后面指手画脚,即使自立门户,也不担心没人跟从。

    只是不知金陵那边,在听明白章惇想说的话之后,到底会是什么想法,又会怎么做?

    吕和卿不知道,可他知道,至少王安石帮不了龚原。

    王安石为了保住龚原留在京城,费了不少功夫,不仅跟章惇,还找了韩冈,请他不要再继续穷追猛打。

    龚原被赶出御史台,韩冈正是幕后黑手。龚原带着御史台众人,刚咬过韩冈几口,韩冈狠命踹他一记,龚原都叫不了冤。

    可王安石说了话,韩冈只能给他面子。

    将龚原踢出御史台已经是不小的惩罚,放他回国子监不是大事——监中的新党成员多一个少一个都影响不了大局——若这点要求都不答应,韩冈与王安石的翁婿之情也就到了头。

    只是韩冈给了面子,龚原再不知死活的话,王安石再想说话,韩冈也可以不加理会了。

    但吕和卿又怎么会为龚原着想?对龚原的话不住点头,义愤填膺的心情更是溢于言表,“余富那厮我也见过,对人颇无礼,就跟他主人一样。章惇骄狂,如今正得志,谁不让他一头?”

    不过他心中,却是藏了太多幸灾乐祸的情绪,‘丧家之犬,有本事去金陵嚎去。’

    面子是相互给的,真说起来,龚原尽管是个文官,可终归不是现管,军巡院那边已经是给足了龚原面子,自古道拿人拿赃、捉奸捉双,军巡院做得也没错,捉了人,怎么不把证据拿走,不能确定的情况下,多拿一些也正常。现在受了龚原吩咐,人放了,东西也还了,少了一点,做罚金都不足。这样还不满意,那就别怪其他人不给面子了。

    “于今得志猖狂的,可又岂止一个章惇?”龚原长声叹息。

    “陋寒之家,窭人之子,故而只知锱铢之利,而不见大义。又狂妄而不进忠言,国事败坏便源于此。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南征大理劳民伤财,以正大理君臣纲常为名出兵,最后却是夺人土地,从今而后,朝廷可还有脸面说辽人是非?又如何匡正藩国?”

    龚原点头:“权臣秉国,虽一时见利,却不知大义已失。”

    “可惜,如今东西两府分明已联手,诤言不仅难进于宫中,更难以宣之于众。”吕和卿一边说,一边关注着龚原的反应。

    朝堂上发不出来,并不代表民间不行。士林之中的风向,曾经的御史,现在的同管勾国子监事,龚原有着足够的人脉去煽动。

    但对吕和卿的话中之意,龚原却是懵然不悟,“是啊,纵使铮铮之言,却无人肯听。却只能见无数小人,秉权臣之意,荼毒百姓,骚扰良善。”“长此以往,民何以堪?民何以堪!”

    说到最后,龚原愤然大叫,几乎拍案而起。

    他进了御史台后,正欲一展长才,行平生志向,却不意中途为人所沮,以至于前途尽失,现在被人看做是落水狗,人人都想敲上一棒子。这其中的愤懑和屈辱,他在心底已经积蓄了许久。

    吕和卿没有沾染上龚原的激动,冷静的摇头,“所谓荼毒百姓,骚扰良善,此皆小事。”

    龚原的脸阴沉起来,“不知何为大事?”

    “何为大事……”吕和卿森然冷笑,“京师兵马皆从宰相心意,此乃大事也。”

    龚原脸上的怒意一点点的消退,盯着吕和卿却不答腔,等着他的下文。

    吕和卿却没在意,继续道:“如今权臣反迹未显,人心犹在,忠直之士尚能挽回局面。再过几年,就只能‘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

    龚原的心脏猛地一跳,吕和卿终于是图穷匕见了。

    吕和卿的这几句话,不只是说韩冈,甚至是直指太后——‘试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天下’,可是骆宾王为徐敬业所作的《讨武曌檄》。

    他恍然大悟。吕和卿附和自己的一番话,目的不是为权臣,而是意在太后,为的是几年后就要亲政的天子。

    “太后有功于国。”

    犹豫了许久,龚原艰难的说道。

    ‘无能之辈。’

    吕和卿这样评价龚原,不是因为他没有支持自己,而是因为他毫无决断。

    做臣子的听到这种话,要么拂袖而去,要么就击掌叫好,不同意,现在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要是龚原真有本事,怎么会从御史台被发配到了国子监中?

    “女主秉国,要么见识不明,为权臣所惑。要么便如武瞾,牝鸡司晨,威福自用。纵贤如章献明肃,不也有以天子服祭告太庙之举?”

    “但……”

    龚原欲言又止,他请吕和卿来,可不是为了与他辩论。既然有求于人,又怎么能一直反驳?只是他本以为能与吕和卿一拍即合,没想到却还是号不准吕和卿和他背后吕惠卿的脉。

    “深甫可是想说,如今已非御史,对此无能为力?”

    龚原叹道:“同管勾国子监,还能做什么?”

    ‘正是国子监中才好做事!’吕和卿心中暗叫。

    御史台不论,国子监才是重点。

    还没有做官,却已经开始指点江山,对已经成为官员的前辈,自是横看不顺眼、竖看不顺眼,觉得自己上位之后,肯定能做得更好。

    从汉时的太学生开始,这些学生的愚蠢就没变过。但他们也是一如既往的好利用。更重要的,他们的名声,千年以降,总是一如既往的好——不做事,光说话,要讨好人当然简单——故而士林清议,便以太学生的声音最大。

    要想让韩冈难看,朝堂上已无能为力,只有士林清议,方能有所成效。

    尽管使动国子监必遭上忌,这么做,等于是放弃了近期翻身的机会,可等到天子亲政,眼前的朝堂便会天翻地覆。只要眼下在小皇帝的心目中留下一个印象,日后待其亲政之后,必有厚报。

    吕和卿心急难耐,但还是强耐下性子,“深父莫要妄自菲薄,君子之行,自有遗爱。无论是在乌台,还是在国子监中,深父之望岂为官位所限。”

    吕和卿几乎急不可耐的要挑事,龚原心中隐隐约约有了想法,试探道,“说得也是,御史台中终不会人人皆不知廉耻。”

    “不,深甫,御史台虽能用,但如今人心离散,早非旧日乌台。若有一二诤臣,今日之事,又岂会容得权相猖狂。”

    龚原稍稍坐直了一些,这吕和卿终于说出实话了,“难道是国子监?”

    “正是国子监!”吕和卿斩钉截铁,“士林清议,民心所向,皆在国子监中。”

第26章 惶惶寒鸦啄且嚎(下)

    与吕和卿的密谈结束后,用了两天的时间,龚原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

    国子监中的学生,从十几岁到三四十的都有,但主要还是二十出头的为多。

    学生们寓居地多在民家、僧院,主人家被骚扰到的不在少数。而且国子监生们对主张气学的韩冈,一直以来都有一股怨气。

    解试要加考《幼学琼林》的自然部,那绝不是要多读一本书的问题,要是当真以为这么简单,那简直跟猪一样蠢,十几年的书就白读了。肯定是要把气学相关的内容,都要融会贯通,否则随便出上一题什么池塘四角四棵树的问题,或是气压与高度的关系,又或是速度和加速度的题目,那就都要抓瞎了。

    而且到了策论的时候,到底该采用哪一派的观点,更是让人愁。考官的身份,即有气学出身,也有新学出身,没有标准答案的考题,

    百分制的考试,事先划定了得分点,气学的部分,至少要占二十分,国子监的学生差不多两千五,而能拿到贡生资格的考生只有百人。只要差上一分,就要落下几十名。被逼得要去学习气学,学生们的怨气自然免不了。

    这样的一群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又是有着治国平天下的宏愿,更对气学有成见,要在里面煽动起三五百人来,就实在太容易了。

    龚原从几名过去曾经对气学多有抨击的学生身上着手,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让他们激动起来。他这两日大部分的精力,其实是放在对自身的保护上——扇摇学子的罪名,聪明如他,当然尽可能的不沾在身上。

    龚原当然知道吕和卿对他的唆使没安好心,就算当时还有地方没有想明白,事后回想起来也完全想通了。但韩冈视其为仇雠,章惇又将他拒之门外,不去找吕惠卿,难道要坐等被秋后算帐不成?

    既然投了吕惠卿,冲锋上阵是情理中事。

    但让龚原下定决心,按照吕和卿的说法去做,最关键的一点,是距离亲政已经为时不远的官家。

    “又在闹事什么?”

    毕渐起身望着不远处喧闹的庭院,只能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哪里高声说着什么。

    秦观摇摇头,“都是在找死的。”

    秦观知道那边在闹什么,但他不关心。他现在只希望自己能够考中进士。

    在苏轼之后,他就成了惊弓之鸟。但出身南唐将门的他,至今还抱着一展长才的梦想,故而投身气学门墙。两改《蚕书》,三次投稿,花费的心血,比作出一篇千古绝唱都难。

    但龚原不觉得自己是找死。在他看来,最多也只是蛰伏一阵,等到天子登基,他就能咸鱼翻身。

    煽动学子,龚原当然不会将自己的亲戚给拉出来,购买贼赃的事,有口供、有人证、还有物证。相对有些身家的商人,普通百姓在追捕丐贼的过程中,受到的骚扰更多。

    韩冈要抓乞丐实边,出首又有奖赏,五十里城墙内的乞丐都给抓绝了,莫说乞丐,就是流民都给抓走了。在这过程中,京城的百姓被骚扰得不轻。闯门的人手上拿着诏令,没一个进士出身,有几个敢强硬的?

    女眷被骚扰的报告有十几起,还有两家户主被打成重伤,这都是事后传出来的消息。等到传到学生之中,所有的数字就翻了十倍,重伤也变成了被打死。

    ‘自太祖定鼎以来,未见京师有此之乱。’

    ‘京师震恐,百姓惊怖。’

    ‘宰相篡权,民间只知有宰相,不知有天子。’

    ‘十年之后,北虏之乱,恐现于中国。’

    这一干的危险舆论,开始从国子监中,慢慢的向京师传播。

    吕和卿安坐在城南驿中,听着官员们的议论。

    心中自有几分得意,韩冈或许能够度过这一关,但灰头土脸是少不了。

    虽然结果只能期待以后,但现在能出上一口气,也是件美事。

    ……………………

    韩冈早早的便得到了消息,处理政事之余,抽了个空对宗泽道,“汝霖,你跟两家报社有交情吧?”

    宗泽点头,“在监中读书时,下官还是靠了给两家报社撰文才得温饱。”

    当年辽人入寇河东,宗泽用了两个笔名,为两家报社分别撰写河东军情分析,两头赚钱。尽管他这么做的不算地道,但跟两边的编辑部都有着不错的交情,在他中了状元之后,这份交情也顺理成章的更加深厚起来。

    “汝霖你家中不是行商,怎么会连温饱都做不到?”

    宗泽道:“居京师,大不易。”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宗泽和白居易虽不是同类才子,但同样能够在京师活得很好。

    笑罢,对宗泽道:“有空的话,去两边帮帮忙吧。”

    宗泽眼中闪着精明:“怎么一个章程?请相公吩咐。”

    “依法行事就够了。”

    宗泽心领神会:“宗泽明白了。”

    宗泽领命出门,韩冈又提起笔,开始批复公文。

    这点小事,不值多费心神。

    ……………………

    “坏了,坏了。”

    刚刚从开封府狱中被放出来的商人早起后,刚刚拿起报纸,便大叫起来。

    “老爷,怎么了?”

    “这,这是疯了吗?”他把报纸一丢,“简直是疯了,跟韩相公打擂台,这捡了便宜还卖乖,当初就不该求到他身上。”

    匆匆忙忙的换了衣服,叫了车马,用最快的速度前往龚家。

    但当他来到巷口,却发现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正一脚踹开龚府的大门。

    这商人一屁股做到了地上,“这下真的完了。”

    ……………………

    两家报社,在头版头条,刊登了有关丐贼之案的最新新闻。

    三千三百九十四。

    一万又八百一十一。

    四百六十九。

    一百零三。

    一千两百零七。

    蹴鞠快报上,很有特色的列出了五个数字。

    京城及开封、祥符两赤县,抓捕丐贼共计三千三百九十四人。

    含勒索在内的案件,总计一万又八百一十一件,其中劫杀要案四百六十九。

    为了断案,大理寺、审刑院、开封府的三厅两院,以及京畿各县的县尉、典史、刑曹孔目官,全部汇聚京师,总计一千两百多人的庞大审判团。

    几个衙门每日灯火不歇,日以继夜的审案。

    近十天来,席卷京师的风暴,最后定下来的大辟名单多达一百零三人,凌迟、腰斩等重法要犯,共计的十五人。而官府所捕乞丐中,涉案者居其半数。

    报纸上只是将几个数字这么一罗列,不用说什么扰民了,任谁都知道,放任那些贼子不管才是害民。

    ‘一万八百件案子,十天不到就全审完了?’吕和卿把驿馆中茶杯也砸了,他实在没想到韩冈竟敢如此不要脸。

    十年审结一万多件案子,这的确是笑话,其中当然大有情弊。

    国子监中的谣言,不过是将受害人数扩大了十倍,而韩冈这边,却立刻将不知多少无头公案,全部栽到了这三千多丐贼的手中,尤其是那一百多个被勾决的名单上。心黑皮厚,让人望尘莫及。

    一口气解决了那么多案子,开封府上下不仅仅可以轻松许多,而是上上下下都能授奖受赏。实在是可喜可贺。

    而在无知的民众眼中,一千两百名法官去审一万八百件案子,平均每人才九件而已。

    而且世人有几个会认真去分析数字的真伪?大多数人还是为下面案件的细节报道所吸引。

    有个十岁出头的宗女上元节随家人出门去看灯,从此一去不归。现在查到她下落的时候,已经在城外的乱葬岗里了。

    类似的事屡见不鲜,可登在报纸上,却足够耸人听闻,也更能引动人心。多少百姓家里的孩子遗失,普通人即是没有亲身体验,在他的附近,也肯定出现过。

    历任开封知府都想要处置这些败坏京师治安的贼子,只是不能根除。

    现在朝廷做了,百姓如何不拥护,韩冈的声望也顿时又涨了一截。

    ‘对丐贼所涉诸案,须从重,从快,不论牵连何人,一并查处到底,让京师百姓从此能得以安寝。’

    太后如此批示,也让她的名望更加高涨。

    几日后,赛马快报上又出现了一则后续报道,国子监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收赃奸商因而得以逍遥法外,今有御史上表弹劾,龚某被拘入台狱。

    ‘没有收赃的奸商,就不会有窃盗。这话说的没错啊,那些贼人,要不是有人帮他们销赃,怎么可能去行劫盗之事。’

    ‘要说该死,奸商也算一份,那帮奸商说话的赃官,也一样要重重处置。’

    已经结束了。

    韩冈将报纸折好放下。

    只看报道,韩冈就能想象得到,民间会对龚原是什么样的看法。

    这一次的纷争,不是简单的朝廷对清议的斗争,更包含了舆论权归属的问题。

    一个是自汉代以来,便掌控士林舆论的太学生团体,一个则是新兴的商业传媒集团。

    双方对阵,究竟哪个能取得胜利,如果不是牵连到自己,韩冈倒是很乐意在旁边看好戏,顺便推波助澜。这样对开启民智好处更多。但现在的这个情况,他就算不愿意,也得掺合进来。

    若是是几十年后,国子监生们多半能赢,毕竟办报的鱼龙混杂,与朝廷太贴近的话,也会启人疑窦,很容易丧失公信力。不过现在的报纸是新生事物,且两家快报都贴近民生,深得百姓喜爱,相对而言,国子监生们就太曲高和寡。

    不过,决定胜负的还是舆论背后的那只黑手。权力在握,又怎么可能会输跟一群只有嘴皮子的书生?

    一封弹章上抵御案,龚原随即铛锒入狱,拘入台狱中待勘。国子监的骚动,立刻烟消云散。

    台谏本非一体,纵使龚原,或者说他背后的吕惠卿唆使了几个人,可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夹带里还是有几个听话的御史。

    龚原所做的事,在官场上太普遍了。但要因此去定他的罪,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像写诗一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要有心去找,总能在诗里找到那么犯忌的词句。

    所以才了赛马快报上的那一篇学官龚某以情害法,关说有司的报道。

    很快,御史台又查明其煽惑学子的行迹,向太后因此大怒。煽动人心,这本就是朝廷最为忌讳的重罪。不过因为王安石为其举主,故而留了他一条性命,追夺出身以来文字,被送去了云南种地。

    而收了龚原的信,徇私枉法的军巡院都巡检,则是因其在丐贼一案上颇有功勋,又是为龚原所蒙蔽,故而不加重惩,并准其将功赎过,最后只是罚铜了事。其中种种,明眼人自然看得清楚。

    陛辞之后,吕和卿惶惶出了京师,他确认了章惇的倾向,也确认了韩冈的势力,现在他确认了一点,在天子亲政之前,眼下朝堂的局面,将无人能够动摇。

    “就放他一马好了。”韩冈对章惇道,两人并肩走在皇城中,“跳梁小丑,不足挂齿,子厚兄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是吗?”

第27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上)

    最后一批南下云南的流人,已经坐上西行的列车。

    三千人充实云南,仍在动荡中的新疆土,晃动的幅度也会小上一些了。

    在韩冈看来,这一次的清洗京师的行动,是一个新时代的标志。

    人力资源,在如今的社会认识中,已经变得极端的重要。为了充实新夺取的边疆,想方设法移民充实,成了社会主流的认识。物尽天择的理论,也渐渐深入人心。

    故而以安养为名的法令,便在此时正式颁布于众,推行天下。

    京师的乞丐被流放云南,以此为开端,天下各路,千百城镇的乞丐都将成为过街的老鼠,成为被捕捉的对象。云南,广南、西域,每一处需要移民的地方,都将是流放乞丐的场所。

    同时安养法,也成了加大流刑施行范围的法律依据。

    依照刑统,五刑之中,笞刑、杖刑、徒刑之后,方是流刑,只比死刑轻上一级,而韩冈所希望的,就是小偷小摸,只要被抓住,也要判一个流放,另一方面,则禁止笞、杖之类,会毁伤身体的肉刑。

    在安养法出台之前,各地所判处的流刑,绝大多数没有依照刑统和编敇,故而名不正言不顺。而安养法施行之后,窃盗之贼被送去云南,便不再是流放,而是安养——朝廷怜其身无分文以赡自身,不得已而行窃盗之事,故此依照安养法所定,将其交付边疆,分配土地,让其复为良民。

    就如数百年后,极西之地的岛国,将国中的罪犯大批送往海外领地,百年之后,岛国国势大衰,但岛国的苗裔却还是占据了更大的几片国土。韩冈想要达到的目标,正是如此。

    “今年年内,至少能有两万人抵达云南、广西两路。”

    韩冈与章惇对坐在家中,很有几分欣喜的向他说着。

    “玉昆你就不怕他们作乱?”章惇问道。

    “要是盐枭我还会担些心思,如今只是一群乞丐,就算给了他们弓刀,他们还能揭竿而起不成?”

    军事训练丝毫也无,有声望的头领几乎都被杀了个干净,人心不齐,又身在险地,不依附官军生活,还能做什么?

    “希望玉昆你能说中。”章惇想了一想,“军巡铺那边你打算怎么做?”

    “开封城的军巡铺肯定要大改,但绝对不是撤除。”

    光靠衙役、快手、弓手,根本不可能维护城中安全。调遣禁军维护城中治安,一开始是不得已的安排,到了如今,已经是必不可少。

    但这么多年来,军巡体系已经越来越难以满足京城中治安的需要。

    军巡铺的巡卒们,在满城搜捕乞丐的同时,闹出的那些烂事,让韩冈脸上毫无光彩。虽然用了更大的声音遮掩过去,也放弃了追究,但这不代表他韩冈不会事后弥补。

    “是不是打算成立新衙门?”

    “新衙门?”韩冈笑着摇头,他的确动过这样的想法,连名字都考虑过,市容管理或是城管?

    若当真有这么一支队伍,的确很有趣。不过只是为了有趣,就在军巡系统之外,再增设个一个衙门,韩冈觉得暂时没有那个必要。且他正准备将军巡铺和潜火铺合并起来,交给合适的人去管理,又怎么会再多开一个衙门。

    “这可是子厚兄你的差事,办新衙门也要子厚兄你来考虑。”韩冈直接推给了章惇。

    章惇的脸上是自矜的笑容,“现在还不是。”

    “就是日后有所变动,这些事也还是得着落在子厚兄你的头上。”

    章惇在两府待了有十年了,不过只要朝廷的大局不变,就不会有大的变化。所谓的变动,就是从西走到东而已。

    “尚无定论。”章惇还是摇头。

    “算了,换个话题。”韩冈不逼着章惇了,“太皇太后的谥号也该定下了。”

    章惇听了,就感觉头疼起来。

    之前向太后曾经想过,不给太皇太后上谥号,甚至不让她与英宗合葬。

    但苏颂领头,宰辅们一阵苦劝,才把太后劝住。

    向太后虽然对她的姑姑衔之入骨,但也不得不承认臣子们说得有道理。这么几年都忍下来了,对太皇太后礼数就没怎么缺过,已经是最后一步了,难道要功亏一篑不成?

    英宗皇帝只有一个皇后,先帝更是太皇太后肚子里出来的,怎么可能在礼数上欠缺太多?

    所以依然是合葬,谥号也交给太常礼院来拟定。

    真宗的刘皇后,谥号是章献明肃,仁宗的曹皇后,谥号是慈圣光献,现在的太皇太后的情况太特殊,谥号就不免让人费神了。

    按照最低标准,只要在出殡前将谥号议定就够了。但实际上,太常礼院不可能将事情拖到那么后面,过去拟定谥号,甚至庙号,都是几天之内就交上来。太常礼院接到这份差事后,一直就没个回信。

    “这件事,子厚兄你如何看?”

    “在太后面前我已经说过了。臣子议天子谥,尚不为君父隐,桓、灵可证。太皇太后所作所为,人所共知。其传,秉笔直书,其谥,依实而论。”

    “这样啊。”

    “玉昆,这句话你问过几个人了。”

    “除了子容相公和子厚兄你,其他人还没问过。。”

    “要是问了,大概会跟国子监一样吧,两边打起来吧。”

    韩冈摇头笑,其实没有章惇说得那么恐怖,国子监打起来次数并不多。

    国子监中,有气学和新学两派,各执一端,每日相互攻讦不休。尽管讲师几乎都是新学成员,可气学如野草一般,在荒野之地茁壮成长。当然,论起势力高下,自是新学一派更占优势。但有苏、韩两宰相把持朝政,气学人数虽寡,却也没有哪个老师敢用手上的权力去打压他们。只是国子监是新学的自留地,所以最后科举,韩冈多也会设法多夺几个名额,

    “国子监也不是没有人。”韩冈猝然问道,“子厚兄,你可知道秦少游?”

    “秦少游?”章惇一时茫然,难道是名人?但他所认识的秦姓的名人中,没秦少游这个人。

    “‘山抹微云’。”韩冈提示道。

    章惇登时恍然:“‘岂在朝朝暮暮’的秦观?他不是字太虚吗?”

    “听他说是前两年改的。”

    “‘务外游不如务内观’?”

    这是《列子·仲尼篇》中的一句,秦观的字与名正好都在其中。名字出自子部,章惇之博学,

    韩冈摇头,“他自陈是欲学马少游,故而改太虚为少游。”

    汉伏波将军马援的堂弟,劝告志向远大的马援时,曾留下一段名言,‘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为郡掾史,守坟墓,乡里称善人,斯可矣。致求盈馀,但自苦尔。’——士人一生,吃饱穿暖,有车有马,守乡为吏,造福乡里,便可算是圆满了,若是追究更多,只是自寻苦恼。

    独善其身的想法,在自觉不遇的士人心目中,有着很强的共鸣。秦观屡考不中,又受连累而不得科举,年届四旬仍只能在国子监中游学,虽然说已经得到了韩冈的看重,可在少年即闻名乡里,长成之后更以文学知名的秦观而言,如今的境遇,岂能没有怀才不遇的无奈。

    “太虚为天,以观天为名字,心不可谓不小,如今到底是知道自己是何人了。当初他投于子瞻门下,吾也曾与他见过几面,还得到他的几部兵书。”

    “如何?”

    韩冈问的时候,已经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章惇呵呵冷笑,“狗屁不通。”

    看了几部兵书,就打算指点江山的士人太多太多,而能沉下心来做实事,十个里面也没一个。诸葛亮光会隆中对,能成为一代名相、陪祀武庙吗?章惇一直都不待见这种只有嘴皮子的文人,说话也刻薄得很。

    “《孙武子》《战国策》害人不浅。”韩冈轻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如今不穷太虚,只愿为少游了。”

    章惇没有半点同情:“装可怜吗?”

    “他的两个弟弟,一字少仪,一字少章。”

    章惇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少游二字,与其兄弟表字首字相同,而太虚就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了。真要细推敲,说不定少游才是他被起名时就定下来的表字,而太虚则是他长大后自取,如今日渐日蹙,知道了何为现实,故而改回了长辈所赠表字。

    秦观拿着旧表字在韩冈面前装可怜,没想到一下子就穿帮了。

    章惇摇着头,为秦观的坏运气而乐不可支,“他大概不知道玉昆你一贯是求真求实的脾气。”

    或许秦观只是真的心灰意冷才改了表字,而不是章惇和韩冈想的那种情况。但他和章惇这种人,凡事都会往坏处想,事也好,人也好,皆是如此。这是多年来不得不养成的习惯,也是实际的需要。

    “左右我评价人,是看他做而不是听他说,也没什么影响。”韩冈没有对秦观表示太多的反感。

    “怎么,入了玉昆你眼缘了?”

    章惇起了好奇心,真要说起来,对文学之士不假辞色的毛病,固然有他自己自傲的一面,但更多的还是从韩冈那边染上的。

    韩冈当年都不愿与苏轼结交,更视周邦彦、贺铸等才子如无物,现在怎么会对秦观另眼相看。

    “秦观他作兵书,我不曾见识。诗词近年变了不少,很有几篇能流传千古,我于诗词之道也不甚了了,不敢妄作评价。”

    章惇笑笑,不说话。不懂诗词还能说秦观的词流传千古。要是懂了又会是什么情况?

    “只是秦观他也努力,前日将如何养蚕写了书。就叫《蚕书》。”

    “写得如何?”这次轮到章惇相问。

    “有心是好事,也是难得了。”

    秦观能写下《蚕书》一篇,的确是很难得了【注1】。但如果以论文的要求而言,他写的未免空泛了一点,缺乏足够的细节来让人研究。所以秦观给《自然》投了三次稿,前两次都给否定了,第三次投稿,还是韩冈看在秦观本人的代表意义上,才放了行——不过还是先找人好好将论文改了一番,才发表出来。

    “看来他还是去学柳三变卧花眠柳比较合适。论文需要的平实和缜密,不是写丁香笑吐娇无限的笔能写出来的。”

    “日渐日新,得许人改正才是。或许三年之后,他就能让子厚兄你刮目相看。”

    注1:真实的历史上,秦观也的确写过《蚕书》,是为如今研究古代养蚕业的第一手资料。

第27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中)

    “学士……学士,学士!”

    一声比一声更大的叫声,把黄裳从睡梦中给叫醒。

    黄裳睁开沉重的眼皮,随行的伴当就在面前,坐了起来,“到哪里了?”

    “到京师了。”

    “这么快?”黄裳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还没有睡饱。

    “学士,就要到酉时了。李学政都已经出了舱。”

    “酉时。”黄裳皱着眉,起身来,身子还是觉得乏得很。

    夏日的午后,又在地方狭窄的船上,饱餐之后,除了睡觉,也没别的事好做了。

    在云南辛苦了一年,返回京师的路上,黄裳发现自己越来越懒散,除了看书练字之外,剩下的时间,真的就只剩睡觉可做了。

    换了一身衣服,黄裳走上前甲板,一条虹桥正从头顶上掠过。

    四周的繁华也让他真切的感觉到——京师到了。

    正站在船头上的一人,闻声回头,“学士,起来了?”

    “年纪大了,吃不得苦,一睡就睡得多了。”黄裳自嘲的笑了一笑,走到云南路的副学政身旁,“履中,怎么出来了?”

    “复在船中待得闷气,所以出来吹吹风。”李复说道。

    李复是气学弟子,与黄裳一样,做过韩冈的幕僚。不过李复做幕僚的时候,还是韩冈奉旨攻打交趾的时候,等韩冈转任京西,黄裳才投到他的门下。不过现如今,两人都在云南路上,一个是理州知州兼云南路经略安抚使,一个则是提点学政副使,工作上往来甚多,因为韩冈的关系,两人天然的就感到亲近。

    黄裳道:“是船太慢了,换成是马车,坐在车厢里都有风。”

    “是太慢了。”李复叹道,“从方城山出来,一路坐船走了整六天。什么时候方城山的铁路能直通京师就好了。”

    “恐怕有得等了。”黄裳道。

    铁路运输替代不了水运。

    一列货运马车,货运量只能抵得上一艘、至多两艘的纲船运力。而一列八匹甚至十六匹货运马车,行驶同样的距离,则要比纲船成本高得多。尽管速度快过纲船,但很多时候,速度并不是排第一位的。即是综合了运力、时间等因素,自方城山至开封的货运客运,还是以水运的成效比最佳。

    听了黄裳的解说,李复似明非明,“既如此,那朝廷为何要修京泗铁路?”

    “惠民河与汴水岂可相提并论。”黄裳摇头。

    汴河水运是有其特殊性。一个是因为汴水水源来自于黄河水,因而逐年淤积,另一个则是汴水冬天时不得不停止使用,每年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再一个,为了维持汴水航运,每年支出的成本太高,筑堤、清淤、造船,朝廷投入的资金,让运输进京的纲粮的成本翻了一番。加上南来北往的民间货运都通过汴河,过多的船只,使得汴河河运时常堵塞。朝廷也是迫不得已,才会费大力气去修京泗铁路。

    而自荆湖北上,有现成的汉水可以使用,完全没有汴水的弊端,过了方城山后,惠民河的水源来自于其穿过的汝水、颖水,以及两者的支流洧水、溱水等河流,水质优良,并没有黄河带来的泥沙淤积问题,也就用不着年复一年的去治理。

    “原来如此。”李复点头受教,“多谢学士指点。”

    ……………………

    “谁说不修的?肯定要修。”

    两人抵京之后,韩冈设宴款待,宴席上两人说起白天在船上的议论,韩冈的回复却出人意料。

    黄裳顿觉脸上发烧,他才在李复面前大放厥词,转脸就让韩冈给戳穿了。他忙问,“相公。怎么朝廷要修方城山到开封的铁路?!”

    宗泽今日陪客,听到之后便在旁解释道:“朝廷有计划,打算自鄂州【武汉】修铁路直抵河阴。”

    “鄂州直抵河阴?”京畿和湖北的地图出现在黄裳脑海中,却想象不出这条铁路会怎么修,他皱起眉,“这条路怎么修?”

    “出鄂州一直向北,经过安州、信阳军,抵达孟州河阴。【注1】”宗泽说道。

    “信阳军?”黄裳听得发愣,信阳可是山区,“那武阳关【武胜关】怎么过?义阳三关没哪条路好走吧?”

    李复也对韩冈道:“相公,下官虽未走过武阳关,但也知道此处自三代便为险关,吴国破楚,也是先攻此处。在这里修铁路可比方城山难得多。”

    韩冈拿着杯子,轻呷一口,笑道:“武阳关道,古名大隧隘道,要怎么修,应该不难猜到吧?”

    “穴地为隧道?”黄裳和李复同时问道。

    “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了。”韩冈点头道,“若是武阳关隧道能够开凿成功。就有一条连接荆湖和京畿的直道,总长不过千二百里,京营禁军四天便能抵达鄂州。”

    “可为什么是河阴?直抵京师不好吗?”

    “因为经过勘探,若要修大桥过黄河,河阴宜村渡比白马渡更合适。汴口开于河阴,也正是因为其地滩窄岸坚,易于引水,设立闸口。”

    黄裳之前就已经觉得自己吃惊的次数太多了,但他今天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在黄河上修大桥?”

    由不得他不吃惊,黄裳明白,韩冈要在黄河上修的大桥,绝不是什么浮桥——浮桥上铺不了轨道,只会是坚实的拱桥。但这种技术,黄裳听都没听说过,之前京洛铁路,为了修那几座横跨黄河支流的桥梁,可是费尽了周折,拖了近一年的工期,才给修好的。现在,韩冈却说要在黄河上架大桥了。

    这怎么可能?!

    “不要吃惊,这是十年之后的事了。”韩冈大笑,“十年之内,京师去湖北,还是只用方城山轨道。”

    ‘十年之后,可还能修得了吗?’黄裳觉得韩冈想得太好了。

    那时候,天子当已亲政,韩冈这位权相,还能有多大几率安然留在东府之中?如果他离开相位,他所定下来的一系列计划,怕是只会被人束之高阁。

    黄裳并不为韩冈的安危担心太多。

    皇帝现在对韩冈有成见,这不代表日后还会如此,小孩子的爱恨太单纯,等他再大一点,就知道权衡利弊了。

    难道熙宗皇帝不反感把持朝政近十年的韩琦?不认为韩琦在英宗刚刚晏驾、又有诊断说天子可能会复苏的时候,说若天子复苏亦只能为太上皇,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但最后给韩琦的恩荣,依然冠绝朝野,不论是两代三人相继镇守乡郡,还是两朝顾命定策元勋的碑文,都没人能比得上。

    只是到了那时候,韩冈还能紧握相位的可能性,就实在是太小了。

    现在春风得意,日后可能就是门庭冷落。

    他看了看宗泽、李复,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压了下来。若要劝诫,还是等没人的时候私下里说最好,有人在场,手握大权的宰相不一定能听进去太多。纵使韩冈看起来有着十足的宰相肚量,可黄裳不愿意拿自己和韩冈的关系来冒险。

    “好了,不说这些事了。过两天,你们与汝霖一起去参观一下蒙学,看看京师的蒙学是怎么治学的,回头想想对云南能不能有所帮助。”

    要在云南路下面推广蒙学,黄裳和李复跟着宗泽视察京师蒙学,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两人皆同声应诺。

    “相公,京师现在有多少所蒙学?”

    坐下来后,李复问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

    “大大小小总计两百所。”

    韩冈去年就把新的丝织技术拿出来作为交换条件,有心于此的富户豪门,除了各自向雍秦商会缴纳了一笔技术转让金之外,也都各自满足了韩冈的要求。

    各地的丝织厂先后破土动工,江南、淮左,甚至河北,都有了人开办新式的丝织厂,为了赚钱,人人迫不及待。与此同时,在官府登记的蒙学,光是京师之中,就超过了两百所——其实这也非是难事,只要将族学改一下,就是一座现成的蒙学。所要做的,只是改动一下学习的内容。

    “可比云南多得多了。”李复感叹道。

    虽是学政,云南的学政可是不能与中原各路相提并论,十几年中,能有一两个人考中进士,就已经是文曲星高照了。

    韩冈摇头道:“这是城中的学校,城外的还有更多。但平均一座蒙学只有二三十人,多不过百人,真要细算起来,读书的小学生,人数还是太少了。”

    “辽国也开始办蒙学,”宗泽说道,“连课本都一模一样。京师倒好说,很多地方,现在还不如辽人。”

    京师、陕西,这两个地方,是韩冈推广以格物为根本的新蒙学的重点。陕西不算富裕,但是没有了过去的战争负担,又有横渠书院中的学子尽力宣传,城镇中的学生入学率至少能达到四成。最重要的,是蒙学的学制和内部结构,也脱离了私塾的形式,而更加符合未来发展的需要。

    但京师的蒙学,情况就要差很多,这完全与京师的经济水平不相称。幸而韩冈有耐心,他也不指望了两三年内,就能普及教育,这本就是百年大计。更何况,现在又有外界的驱动,情况正在逐渐好转。

    不得不承认,内忧外患的辽国,的确有着承平之地所不能相提并论的动力。

    注1:这其实就是日后的京汉铁路的路线。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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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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