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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章 更化同风期全盛(下)

    东京辽阳府,一贯多见跑马的汉子唱歌、呼喝,却很少有朗朗书声。

    但近几年来,在辽阳皇宫附近的一片修起不久的楼阁中,却不时的传出稚嫩的读书声。

    这是契丹王家的宗学,数百名以耶律、萧两家为主的贵胄王孙们在此处读书。

    尽管是新设立的学校,但规模和地位,都是前所未有的高。

    连皇帝耶律乙辛现在都来到了这里,走进了教室中,拉着一名小学生问着问题。

    “七乘八是多少?”

    答案脱口而出,“七八五十六。”

    “八十七除五,余数是多少?”

    小学生想了一下,“余数是二。”

    “从析津府到辽阳府一千五百里,骑马每天能走两百五十里,要走几天走完全程?”

    小学生拿起纸和笔,飞快的列了一个算式,然后告诉皇帝:“六天。”

    耶律乙辛满意的点了点头,笑着道:“答得好。”

    旁边听考的祭酒和讲师如释重负,悄悄地擦了把汗,提醒圆满的回答了三个问题的小学生跪下来叩谢天恩,

    他们知道耶律乙辛的捺钵回到了辽阳,却没想到皇帝如此重视宗学,不仅仅亲自来到学校中,而且还不顾尊卑,亲自考核学生。幸好问题不难,也幸好被挑到的孩子是个聪明的。

    正在他们庆幸的时候,耶律乙辛又选了一名学生,

    “大辽有几道?”

    “中土有五京道,外有高丽道和日本道。”

    “析津府在哪一道?”

    “南京道。”

    “认识多少字了?”

    “三字经和千字文都学了,国文也能读写了。”

    “把钢铁,煤炭,火枪,火炮,几个字写出来。”

    刷刷刷,十岁出头的小学生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写下了几个汉字。

    幸好,幸好,成绩优秀的好学生都在这个班上。

    宗学中,依照成绩高下,分为外舍、内舍、上舍,这是从南方学来的制度。

    现在皇帝所在的,正是上舍生的教室。在耶律乙辛进来的时候,刻意将他引到这里,才没让排在后面的外舍生漏了马脚。

    接连考校过了四个学生,无论是数学、地理、自然还是汉学,每一个都回答得很好。

    耶律乙辛大喜过望,回头便夸奖祭酒和讲师,“教得好,是用心了。”

    皇帝的一句夸奖,代表着从天而降的好处。

    被提过问题的学生,一人一匹绸缎,一串银钱,外面还有十只羊。宗学中,没被抽到的学生,也有一串银钱——这是从日本挖来的白银所铸的新钱。不仅在辽国国内备受欢迎,在宋国那边,也成了许多人家储蓄的货币。

    而这些学生的老师,则是一个高丽婢,一个倭奴,百贯银钱,百只羊,五匹马,此外还有官职和俸禄的加赏。

    至于祭酒,更是被赏了一个夷离堇的称号——虽说如今这个称号已经没有过去那么重要,但依然有着极高的地位。

    皇帝亲临宗学,又厚加赏赐,这是向世人昭告他对教育的重视。

    过去辽国是没有这类的学校,但现在有了。而且不仅仅有了宗学,耶律乙辛还将国中各族贵胄家的适龄子弟都招致捺钵,将其编为一军,号为神火军。教以枪炮、弓马,日夜操演,又五日一犒,十日一赏,弄得这些年轻人人人归心。

    ‘谁说契丹人不如汉人聪明?’耶律乙辛心情好得就像是在飞一样。

    尽管他知道宗学的祭酒玩了把戏,可是宗学的学生本就不如那些贫寒学子刻苦,能有一部分人达到现在这种水平,可见他们还是用心了。

    参观过学生们的弓马表演,更加满意的耶律乙辛召集了宗学中的所有学官,大加褒奖之后,又嘱咐道:“除了考试,公布成绩,还要在不同科目进行各自的考试,比赛高下,排前面的重赏,排后面的重罚,要人人争先,认真学习。要告诉他们,朕会一直看着他们的表现。只要一直学得好,朕的金帐就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汉人赛马是绕着圈跑,我们契丹人赛马是直线跑。汉人比赛踢球,我们比赛射箭。汉人在读那些没用的经书,只分出一部分心思学气学,我们就要用全部心思去学气学。至于这个……”他拿起一本厚厚的册子,《科学》二字在封面上分外鲜明,这是耶律乙辛在宗学中发现的,“比绸子差点,比厕筹好些。”

    做了皇帝之后,耶律乙辛生活愈加奢靡,学着南朝的皇帝,方便后用绸缎来擦拭。不过他手下有金矿、有银矿、有榷场,更重要的是有这个幅员万里的国家,即使没有了岁币,但他的身家,还是吹气球一般的飞涨。而且铸币带来的好处,也尽归其手,拥有充裕的财富和军力,这让耶律乙辛的地位日渐稳固,也让他的说话一言九鼎,国中无人敢于违逆。

    啪的一声重响,他把书册砸在了桌子上,“以后就放在茅厕中!”

    收订《科学》的一名教授,面色如土。耶律乙辛的这句话,宣判了他前途的死刑。

    回到了城外捺钵的御帐中,耶律乙辛对儿子和张孝杰又说起《科学》的事:“其实也是聪明人,可惜没用对地方。”

    学习韩冈的手段,通过《科学》来发展新学,集合众人之智,反过来与韩冈对抗,这当然是反败为胜的好手段。耶律乙辛还听说南朝那边有谣言,说日后科举选派的考官,都可能来自于在《科学》上发表文章的作者。所以《科学》的销量,没几个月就要赶上了《自然》了。

    汉人蠢吗?一点也不,但他们偏偏就在这种地方花心思。

    哪像大辽这边,已经是齐心合力去学习南朝出色的地方——当然不包括哪些破烂经书。

    一名细作从南朝学来了蜂窝煤的做法,回到辽阳后就开始做买卖了。

    石炭场的煤粉,混上黄泥,根本就不用钱,先做成的胚子,然后在压制成型,中间用人力和畜力就够了。造出蜂窝煤价格也低得惊人。蜂窝煤的炉灶,结构、外形也都十分简单,成本很低。现在辽阳城中,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始用蜂窝煤烧水。

    南朝的大臣们要是能将他们勾心斗角的心思分出那么一半用在正事上,大宋会变得更加富庶,而大辽可就要危在旦夕了。幸好这一切都不存在。

    韩冈为了移民边疆,只能去抓乞丐。而耶律乙辛要让契丹贵胄放他们手下的汉人奴隶为平民,只要一道诏令,这就是差别。

    不是那些贵胄能体谅国事,而是他们不敢,怕耶律乙辛手上的大军,也怕他手中的煤和铁。

    “煤和铁,就是一切。”

    就连张孝杰道知道,这是《九域游记》中的一句话,而且流传得很广。

    在宋国那边,这句话备受指摘,没有人,没有粮,空有煤铁又有什么用?

    但他们不想想,若是没有煤和铁,那可就什么都没了。

    别人有了煤,有了铁,就有了精钢,就有了各种各样用精钢制成的器物,刀枪、甲胄、火炮、车辆、船只。当敌人拿着精钢的武器过来抢人抢粮,没有煤和铁,怎么抵抗?

    宋人新近灭掉的大理国,不就是因为没有钢铁,所以才被灭的吗!刚刚扫平了北地,新编了一批宫卫,不也是靠了煤和铁的支撑!

    辽国之中,从耶律乙辛以下,对韩冈的一句‘物尽天择、适者生存’奉若圭臬。排除掉其中腐儒的老生常谈,绝对是千古以来数一数二的至理名言。

    恶劣的自然环境,狂风,暴雪,强盗,生活在大草原上,只有去适应,活下来的就是赢家。

    “那是,可惜他只是臣子,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耶律乙辛捋着胡子放声笑道,“若他是皇帝,我等就只有脱下冠冕,穿上白衣,去开封朝拜了。幸好他不是。”

    等到那个小皇帝登基,韩冈再无可能回到朝中。就算他想学自己,可他能有那个胆子吗?能掌握足够的军队和大臣吗?南朝的风气又能容忍吗?

    拿出了节度使之位来悬赏,已经有了一个为耶律乙辛铸炮的大匠做了节度使,还给了他头下军州,如今已经是起居八座的贵官了。现在南京道上的汉人,不是自己去学做工匠,就是让自家的儿孙去学。

    “可若不是有陛下,即是韩冈不在了,大辽亦有可能为南朝所灭。”张孝杰对耶律乙辛的深谋远虑没口子的称赞,“可如今,等到十年之后,国中的能工巧匠将层出不穷,又何惧南朝的火器犀利?”

    “这些还不够。”耶律乙辛很坚定地摇头,“给我昭告天下,若能有谁给朕带来放在船上使用的蒸汽机,朕不惜王爵之赏,列土封疆!不论是大辽,还是南朝,都要把这个悬赏给我传遍!”

    在儿子和心腹大臣惊讶的目光中,耶律乙辛有重复了一遍,既然是韩冈说的,那么蒸汽机必有大用的,与其与南朝争来争去,还不如开出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筹码。

    “黄金台朕能筑起,南朝呢?”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上)

    【晚上有事出去了,不好意思迟了一点】

    “这就是水运时计台?”

    受到苏颂邀请的韩冈,来到了司天监在内城一角的院落中。

    墙外是潺潺的金水河,其中分出的一条支流,穿入了院落之后,一座楼阁的地下。

    “正是水运时计台。”苏颂带着自豪的向韩冈介绍道。

    韩冈抬头,他知道,这一座水运时计台,在原本的设计中,应该是叫做水运仪象台才对。

    早在仁宗的时候,苏颂便曾经有意制造一座由水力驱动的仪象台。

    在他的设计中,仪象台的最上部是浑仪,用来观测夜空,浑仪上面设计了可以自由开阖的屋顶,用以防止日晒雨淋。

    浑仪的下一层是象征天球,演示天体运动的浑象。在苏颂的设计中,天球的一半隐没在“地平”之下,另一半露在“地平”的上面,靠机轮带动旋转,一昼夜转动一圈,真实地再现了星辰的起落等天象的变化。

    再下一层就是时计,按时报告时间。最下面是引用水力的机器,通过水力来驱动整座仪象台。

    但在气学格物一派,浑仪浑象被打入了冷宫之中,望远镜淘汰了旧有的天文仪器,成为了观测天空的新宠儿。

    所以苏颂想要制造的浑仪浑象,变成了水运时计台。上面也有观测天文的仪器,不过是固定角度的望远镜。据他所说,要编列星表,确定哪一天的哪一个时刻会看到哪一颗星星,由此来确定时间。

    苏颂的想法很有意思,不过韩冈觉得,没有三五十年的持续观测,连行星卫星、日食月食的运行表都不一定能够编列成功,更别说通过星星来计时了。不过天文观测是必要的,没有第谷,就不会有开普勒的行星三定律。观察宇宙,了解宇宙,需要几十年、上百年持续的观测,所以韩冈不会去泼苏颂的冷水,而是带着敬佩去期待着。

    现在这座水运时计台,规模如同一间小楼,几乎有三层高。走进台中,一座楼梯联通上下,耳边是淅沥沥的水流声,还有机器轱辘轱辘的转动声。

    脚底下的水流带动了时计台中的机械结构,通过一个个齿轮将水力传送上来,引导着时计指向相应的位置。

    这或许可算是世界上最早的机械时钟了。韩冈想着。他不清楚西方现在到底发明了钟表没有。

    但正处在中世纪的欧洲,在来到中国的大食商人嘴里,是不值一提的穷乡僻壤,是野蛮穷困而又不守信诺的异教徒的地盘,当他们怀念的说起希腊和罗马的时候,毫无例外的都在大加嘲笑此时欧洲人的愚昧。恐怕即是欧洲人发明了机械时计,也会被苏颂现在的发明所掩盖——以大宋现在的情况,苏颂发明的时计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通过稳定的水流来确定时间的流逝。所以水运时计台最难的一点就是如何保证机械运转的稳定。

    苏颂亲自设计了时计中的机械结构,通过一个特别的轮机和齿轮杠杆结构,让上方水斗中流下来的水流,带动齿轮稳定的转动,而流下来的水,再通过楼底的水轮机送回上面的水斗中。虽然看起来很麻烦,但这可算是跨时代的技术了。

    韩冈仰着头望着这座巨大的时计台,一开始的时候,他可不会想到苏颂能弄出如同一间房子这么大的机器来,随时随地都必须有人在这里进行维护,这个使用的成本未免太过惊人,只有朝廷的公帑,才能支撑得起此类器物。

    不过,刚刚修成不久的水运时计台并不是苏颂邀请韩冈参观司天监的原因,他想要展示的并不是这一座时计,而是放在另一个房间的时计。

    在另一个房间里,是一座一人多高的座钟,身材稍矮一点的人,踮起脚尖也不能与顶端平齐。只不过若是将这一座钟,放到外面的如同一座小楼的水运时计台旁边,那就是小猫与老虎的对比了。

    座钟正面的上方是表盘,上面有着上端不一的三根指针,下方有一扇玻璃门,座钟的玻璃门后,钟摆正平稳的摆动着。

    钟摆的摆锤看起来就像是武夫手上拿着的骨朵,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变得扁而宽。而摆锤上连着的摆杆细长。

    摆钟的本源,在另一个世界上为伽利略所发现,不过在这里成了韩冈所提出的原理。所以苏颂在成功之后兴高采烈地来找韩冈,向他感谢发现了摆动的意义。

    钟摆的摆动总是保持着相同的时间,只要将这摆动通过齿轮连杆传送到指针上,就是一个标准的时钟。剩下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如何让钟摆维持摆动。

    一刻刻,一时时,一天天,一月月,长久的摆动下去,这是最困难的一步。

    不论是人力畜力都做不到这一点,现在的钢铁技术离弹性发条还有很长的距离,当然也不可能实现。在韩冈束手无策的情况下,正在设计水运时计台的苏颂,很自然的就想到了利用水力。这就是为什么座钟会跟水运时计台一起进行设计和研发的原因。

    但到了最后,苏颂终于发现,座钟完全不需要什么水力。只要制造一个重锤,系上一根长绳,再将这条用丝线缠成的绳索绕在一个齿轮中心延伸出来的杆子上,在重力的影响下,重锤不断下降,带动齿轮转动,这就是现成动力。齿轮带动齿轮,一级级的传导着动力,通过一个小巧的擒纵装置,补充钟摆在运动中损失的能量,保证钟摆不断运行下去。人们所要做的,仅仅是隔上几日,重新将重锤绕上去。

    重锤作为动力驱动,这其中只是一层窗户纸,剩下的,用现有的技术立刻就能完成。但在韩冈对此懵然无知,无法出面指点的情况下,苏颂和他手下的能工巧匠,在已经了解钟摆原理的情况下,只是绕路就用了整整五年的时间。

    “这个时计误差是多少?”韩冈上下打量了座钟一番后,开口问道。

    虽说眼前分明就是一个摆钟,但到了准点也不会报时,所以韩冈还不能随口一个座钟、摆钟,只能称之为时计。等到日后将之安置到钟鼓楼上,或是在城市的中央,修建起一座巨大的有表盘有指针的钟楼来,准时准点,联动起钟声,再称之为摆钟才名正言顺。

    “每一天的?”苏颂问道。

    韩冈点头,“就是一天的误差。”

    “大约一刻钟。”

    韩冈差点呛住,这是个极其夸张的比例,但这毕竟是新生事物,无法求全责备。

    “水运时计台的误差就好一点,每天只有一分钟。”

    有了机械时计,就有了划分时分秒的需要,韩冈向苏颂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而苏颂也愉快的接纳了韩冈的想法。将一个时辰划分初、正两小时——如子初、子正——再将一小时划分为六十分钟,分钟划分为六十秒,一切都符合韩冈的习惯。

    “中间停下来上弦怎么办?”韩冈又问。

    苏颂道:“可以用水运时计台进行校准。”

    “那……”

    “如果水运时计台坏了,就用摆时计校准。”苏颂冲韩冈笑了一下,他知道韩冈想问什么,“如果两个时计同时坏了,最后会用日晷来进行校准。而且每天正午,都会按照日晷来调整。”

    每天正午都会处在正南方的太阳,人们给一天定义的本源,理所当然的是校准所有计时工具的标志。所以日晷,便是天底下最为精准的时计。

    韩冈可以放心了,不会出现那个敲钟人按照计时的炮声来敲钟,而放炮人按照敲钟人的钟声来放炮的笑话。

    相对于日晷,摆钟准确性还差得远,甚至还比不上刻漏。不过话说回来,这毕竟已经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开端,没必要苛求太多。好与坏暂且不提,有没有才是最重要的。

    犹如一间三层小楼的水运时计台不可能推广到民间,而摆钟却完全可以,现在终于有了一座有推广和利用价值的时钟,这就是韩冈一直以来所期盼实现的目标。

    韩冈连声夸赞,苏颂对韩冈的反应十分满意,笑着道:“玉昆你放心,下面将会尽力做的更加精准。”

    “那就再好不过。”韩冈迫不及待的搓了搓手,对苏颂道,“现在用刻漏来排定列车发车,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能使用更加精确的时计,现在发车的频率至少能增加一半。”

    苏颂神采飞扬,灼灼眼神,在朝堂中时完全看不到,“也就是说,平白的多了半条铁路出来?!”

    “只要拉车的马匹能跟得上,一条铁路说不定都有可能。”韩冈摇头叹了起来,“只不过现今已经在运营的各条铁路上,所使用的各色马匹已经超过一万五千匹了,再多一半需要增加的草料至少一百万束。”

    “一百万束草,如果是苜蓿的话,差不多五十万亩田了!”苏颂叹息道。

    “这么多的田地可不好找。”

    一亩地能出产的干草料,也就两三束的样子。用五十万亩地来种草,即使不要良田,也是个巨大的数目。

    “还是去找大辽的新郡王吧,用马是不可能了。”苏颂笑道。

    韩冈笑了起来,摊着手,“那也要等人先发明蒸汽机,再去献给辽国的那位皇帝才行。”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中)

    “实在是太大方了。”

    苏颂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苦涩,重复着,“实在太大方了。”

    “啊,是啊。”韩冈深深吸了一口气,叹了出来,“实在是太大方了。”

    上个月从辽国那边传来消息,辽国的伪帝耶律乙辛昭告天下,只要有人给他献上能实际使用的蒸汽机,他愿以王爵相酬。

    此言一出,当即就传遍了天下。

    不仅仅是辽国内部,就连大宋也在一两个月之内,传遍了几乎每一个州县。

    尽管有很多人怀疑这个传言,但经过不同渠道的确认,这条消息是千真万确。

    多少儒生冷嘲热讽,说辽国伪帝不分尊卑,覆亡指日可待,但这个天下,已经为之沸腾。

    事先决没人能想到,辽国的皇帝会给出如此之高的悬赏。

    一个郡王的头衔,就是在如今的大宋,也就只有赵姓宗室,或是已亡外戚才能得到。

    其求贤若渴的态度,仿佛战国时的燕昭王。

    区区燕国,一筑黄金台,便引来了乐毅这只金凤凰。当辽国皇帝筑起了黄金台,自命千里马却怀才不遇的有几个不动心?甚至愿意做马骨的,都是成千上万。

    有不少得到消息的河北士人觉得,工匠只是马骨,他们士人才是千里马。

    既然耶律乙辛能为从事贱役的工匠给出郡王的名爵,那么求贤若渴的大辽天子,肯定愿意拿出更高的回报——甚至有可能是说书人嘴里的一字并肩王——送给投奔他的国士。

    仿佛是当年张元吴昊所引发的陕西士子投奔西夏的再现。

    只这一个月,私下里穿越宋辽边界的士子已经抓到了十几人,没有被抓到的或许更多。这种的情况,不免让人觉得啼笑皆非,韩冈和苏颂都期待,这些表错情的士人都去了辽国,能多节省一些粮食下来。

    可是当大宋的工匠开始听到这样的消息的时候,他们会不会心动?这根本就不需要多猜。再过几年,说不定辽国仿大宋设立的将作监中,都充斥了来自大宋的工匠。

    这虽然是个笑话,但想到耶律乙辛对技术的重视,对比大宋内部的情况,实在让人笑不出来。

    也许投奔辽国的工匠造不出实用的蒸汽机,但他们肯定能够大幅提升辽国的工业技术水平。

    或许过两年辽国就能造出万斤以上的巨型火炮来,或许辽主身边的神火营又能扩大规模,或许,下一场宋辽之间的战争,首先响彻天地的,就是千百门火炮齐鸣的声音。

    苏颂冲韩冈苦笑,耶律乙辛能给出的价码,他们给不了。除了严防死守,他们别无他法。

    “没办法,”韩冈摊开手半开玩笑的说道,“一个是东家一个是掌柜,能做的主当然不一样。”

    就算大宋不承认耶律乙辛他是皇帝,可他依然是货真价实的辽国之主。

    他能随手拿出一个郡王相赠,而韩冈和苏颂,即使贵为宰相,就是拿出一个九品官作为悬赏,都会有人议论,他们是轻忽君子,重视小人。这怎么跟辽国比?

    宋辽之间的差距再大,宋国的九品官还是远远比不上辽国的郡王。大宋的城门官或许能比欧洲的国王过得更舒适,但绝对比不上辽国的郡王。

    “说起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都心动了。”苏颂半开玩笑的低声说着。

    “子容兄你是开玩笑吧。”

    苏颂的微微眯起眼,“一半,一半。”

    韩冈现在终于感受到战国时候奔走列国的士人是什么样的感受了。在本国受人轻视,敌国却备受尊重,纵有拳拳报国之心,也经不起太多次的引诱。

    所以商鞅会去秦国,所以乐毅会去燕国,所以大宋的工匠,日后会投奔辽国。

    就是在韩冈看来,除了年纪大一点,耶律乙辛的作为,活脱脱的是让俄国崛起的彼得大帝。

    “怎么办?”苏颂问道。

    “静以观变吧。”韩冈说道,他对苏颂又说,“幸好有耶律乙辛只知道蒸汽机,就算他得到了能够实用化的蒸汽机,短时间内也很难运用到更多的地方上去。”

    “因为辽人不种棉花?”

    苏颂知道,韩冈给蒸汽机设计的诸多用途中,就有为他家产业扩张铺路的一条。

    “现在的水力纺机,可以一个人照顾上百个纱锭。现在让棉布产出不能增加的缘由,只有棉花不足,水力不够。”韩冈拉着苏颂从水运时计台的小楼中出来,在司天监中慢慢走着,“棉花不足,可以扩大种植面积,西域、尤其是天山脚下及伊犁河谷,有着足够多的荒原可供开辟。但水力不足,就必需要蒸汽机了。”

    苏颂慢慢点头。与韩冈相处许久,韩冈的一些惊世骇俗的观点,早已在潜移默化的改变苏颂的认识。对工业的重视,对只有嘴皮子利落的士人的鄙视,现在的苏颂,若是给二十年前的他看见,必然绝不相信这会是他自己的看法。

    “士为首脑,农为脏腑,商乃血脉,兵乃肌肉,百工则就是骨骼,支撑起这个天下。等到蒸汽机出现于世间,铁和火支撑的骨架,能让汉家子民走遍这个世界。相信耶律乙辛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方才为蒸汽机给出悬赏。”

    蒸汽机早就出现在《自然》之中,之后在《九域游记》里,甚至连原理都已经放出来了。活塞、曲轴、飞轮、锅炉,瓦特等人要费尽心血才能发明,只不过是韩冈过去教科书上的一张图片。

    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制造出来的蒸汽机,只具有爆炸性,还不具备实用性。直至如今,方有了一点眉目。辽国想要通过悬赏更早一步造出蒸汽机,这不是不可能。在这个工业技术刚刚开始冒头的时代,一名天才的灵光一闪,能抵得上一百名工匠的绞尽脑汁。苏颂在捅破摆钟的最后一层窗户纸用了五年的时间,换个人,说不定回去想一个晚上就突破了。

    但只要有人开了头,其他人追上去却很容易,辽国通过蒸汽机占据不了太多的优势,甚至连改变宋辽两国之间的实力对比都很难。

    科学技术的整体发展,不是光靠少数工匠就能做到的,不论招揽了几十几百名工匠研究蒸汽机,这数量依然显得太少。

    韩冈成立了工学,鼓励读书人成为技术人员,他更扩大了蒙学,希望日后从中出现更多的人才。合格的工程师,只要有了足够的数量,就不是一二天才能够弥补得了。

    而且韩冈的工作重心,已经从轻工业,转向了重工业。

    在过去,矿冶业的主角,都是民户。徐州铁冶的三十六冶,就是由大户承包下来,参与到开采之中的冶工动辄以万人计。朝廷从中课税,然后再视需要多少进行和买。

    如今因为工业化生产的需要,各地矿业都逐渐变成了由国家控制下的大规模生产。徐州成了北方排名第二的钢铁基地,三十六冶变成了大大小小十一座高炉,下面的矿工、冶户,都被朝廷吞了下来。

    随着钢铁业的扩大,如今在技术上,已经达到了新的瓶颈。在过去,只是进行进行微小的改变,即能带来丰厚的收益,但现在,开发新工艺的投入越来越多,风险性也在加大,韩冈为此投入更多的精力来实现他的目标,而成果也在一一显现。

    时钟并不包括在内,但技术的进步,时钟仅仅是其中之一。

    “以辽国的技术水准,当他们开始蒸汽船的时候,大宋这一边也能够将蒸汽机放在火车头上了,这是底蕴上的差距。什么时候辽国能大规模制造蒸汽机,我们大宋绝不会迟上一年半载。”

    这是韩冈的自信。

    苏颂笑着点头,但很快又叹了起来,:“朝堂中还有人说把工匠都抓起来关好,让他们用心去做事,要赶在辽人之前。”

    韩冈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听说过有所谓的囚徒设计局。因为不想让政治运动的波浪破坏国家急需的新武器的研究,掀起政治运动的主使者,便将整个武器设计局中的所有人都关进了集中营,让他们以囚徒的身份从事各自的工作。

    这个时代,竟然有人能想到类似于囚徒设计局的点子,当真是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只是一下子超前了那么多步,当是又疯又蠢的白痴无疑了。

    “这种蠢话提都不要再提了。一边是做奴隶,一边是做王公,白痴都知道该怎么选了。”韩冈冷笑,“朝中重臣,鱼袋狨座,尚不如蛮人有见识。”

    “肉食者鄙,虽不尽然,却也有几分合乎道理。”苏颂忽然郑重起来,“不过玉昆,千万不要小觑耶律乙辛。”

    “子容兄放心,都能篡国权奸,如何还敢瞧不起?”

    提出蒸汽机的是韩冈,让蒸汽机超越火炮成为一个标志的也是韩冈,当耶律乙辛将悬赏高高挂在蒸汽机上的时候,这件事怎么会不牵连到韩冈身上?

    总有人想藉此发难,或是将韩冈拖入浑水中沾上一身脏。

    耶律乙辛把悬赏拿出来的时候,当也正看到了这一步。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三)

    【跟各位书友说一件事,由于家中的缘故,从七号到十一号,四天的时间,一天只能一更,还请各位见谅。不过回来就会补上,这个月二十万字的承诺不变。】

    “辽国伪帝当真是要封工匠王爵?”

    厅中的幕僚,或不解,或羡慕,或嫉妒,或冷嘲,反应不一而足。

    众人的态度尽收眼底,吕惠卿点头,“千真万确。”

    吕惠卿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不比别人迟到哪里,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说书人说《九域》时改编出来的故事,随后在口耳相传中,以讹传讹的变成了惊动天下的谣言。直到数日后,他方才知道这竟然是事实,耶律乙辛不惜王爵之赏,用以招揽能工巧匠。

    这其中有传播距离太远导致了信息扭曲了缘故,吕惠卿怎么也不可能相信耶律乙辛会封出一字并肩王这种玩意儿,另一方面,也是吕惠卿不相信堂堂一国之君,会轻忽君子,任用小人,把工匠置于儒生之上。

    不过面对一名窃国大盗,世人可以说他品性,却不能说他的眼光。尤其是在他的统治下,大辽的势力日渐扩张,灭高丽,灭日本,国势昌盛,若不是大宋的国力,也在同步增长,辽主早就观兵开封府。

    辽国能大举扩张,依靠的是甲坚兵利。而这一切,都是从大宋这里学来,从韩冈手中学来,即使吕惠卿一贯敌视韩冈,也无颜否认这一点。

    但耶律乙辛如此重视老对手,这让吕惠卿心中未免泛起一阵酸味。

    二十年前韩冈不过区区一措大,现在却已经高居朝堂之上。

    他所主张的气学,也是自成一体。张载留下气学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韩冈的气学。如果剥下儒家的外皮,下面的完全是匠人、农人之学,讲究着技近乎道,却把根本都抛弃了。

    留下了心浮气躁的幕僚们,吕惠卿离开了公厅,返身往后院走去。

    冷静下来之后,吕惠卿却不觉得耶律乙辛的选择错了。

    辽国一贯弃儒如敝履,也不闻其国事因此而衰颓。五季之时,早有人喊出了‘天子者,兵强马壮为之’。

    得天下也好,昨天下也好,并不是一定非儒不可。

    文景治世,治国的是黄老之说,汉武独尊儒术,天下户口减半。汉宣帝说汉家制度是‘王霸道杂辅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到了后汉,图谶成了儒门显学,放在如今,儒林之中若有谁主张图谶之学,绝无其容身之地。

    名义上吕惠卿也是当世大儒之一,新学学子皆从其学,但实际上,他对儒学并没有那么大的坚持。真正的儒生,早就不存在了。当今大儒,无不是拿圣人之言证一己之见,当真孔子复生,怕也是被打成异类。

    儒门千年来一变再变,前日为显学,今日为异端,哪个才是真正的儒家?

    二程那边,会说众论皆有失,皓首穷经不若穷究道德性命,以明其理。韩冈会说,圣道邈不可及,需要不断追索,日渐日新,才能近于圣人之道,而如何追索,就要靠格物致知了。

    “耶律乙辛这是在帮韩冈吗?”

    吕耆卿跟在吕惠卿的身后,不解的问道。

    吕惠卿摇头,“耶律乙辛只会恨韩三不死,帮他作甚?”

    “那是不是离间之计,让朝廷提防工匠……朝廷中必有人会上当。”

    吕惠卿闻言失笑,他这兄弟异想天开惯了,想得太曲折,哪里有人会这么糊涂?当年张元吴昊投党项,得了偌大的富贵,引得陕西人心浮动,可没人说将落第的士人都抓起来砍了。

    现在就把国中的能工巧匠都管束起来,这是帮辽国大忙。

    被吕惠卿的连续否定,吕耆卿也不猜了,随着吕惠卿,慢慢走,问道,“不知朝廷会怎么样处置?是提高悬赏吗?”

    “耶律乙辛敢做,是他不怕有人反对他,自家的产业,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韩三就是想要多拿出点好处,朝廷上都会有人非议,他总不能拿出朝官或大使臣给人。”

    吕耆卿摇头。

    莫说韩冈给不了,就是他当真拿出了升朝官和大使臣的官位赏人,也肯定比不上一个郡王。

    “那他怎么做?”

    “什么都不用做,等到辽人打上门来,自然不会有人再拦着他了。”

    “或许此事正如韩冈所愿。”吕耆卿低声道,“耶律乙辛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得知蒸汽机事?若非韩冈,又有几人知道蒸汽机。耶律乙辛如此作为,或许正入其彀中。”

    “你想太多了。”

    “或许是小弟想多了。不过如今韩冈威信日高,声望日隆,日后若有变故,他想做个纯臣,下面的人也不会答应了。”

    吕惠卿皱起眉:“十七,慎言!”

    吕耆卿笑了笑,“不过申生居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韩冈虽得太后信重,却不免得罪了官家。如今兄长,跳出了那汪浑水,只要再等几年,自然能回到朝堂中。”

    吕惠卿摇了摇头,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前途。

    王安石在江宁府创立了金陵书院,每日教书育人,忙忙碌碌,过得好不开心。大多数的时候,新学内部的事务都交给了吕惠卿。

    章惇不愿意引用王安石旧年的党羽,又与韩冈和睦相处,许多人因此而投靠了吕惠卿。皇帝的经筵上的侍讲,气学和新学各半,新学的几位侍讲中,又有一半亲近吕惠卿。吕惠卿很容易便能够通过那几位侍讲,对天子施加影响。

    等到天子亲政,对朝政自然会有所更易,到时候能让他挑选来替代韩冈的臣子,又能有几人?

    当然,若是太后想做章献,韩冈又能不要脸皮,吕惠卿倒也不在乎多等几年。

    “不说此事了。”吕惠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去晋江看过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小弟前日已经去晋江那边看过了,不过只看了缫丝厂。章家新修的缫丝厂占地近三十亩,招了数百工人居其中,剥茧,选茧,煮茧、缫丝、整理。成品还要抽取检验,一条条依序而行,生产的生丝虽不如过去收上来的最好的,但也是在上等,而且质地均匀,。”吕耆卿凑到吕惠卿耳边,低声道,“那缫丝机说是十倍与旧机,照我看,至少二十倍。一担茧子才抬进去,转眼就光了。虽然章家遮着掩着不肯明说,但照小弟看来,这么一家厂子,一天下来,没有五百担,也有三百担。”

    但一名工人必须要在热气蒸腾的厂房中站上五个时辰,不停的走动,手指还要不断的探到开水中.将线头挑起,这样劳作,使得缫丝工的手指很快就会烂掉,身体也会垮掉。这样的事,吕耆卿就不会跟吕惠卿明说了。

    吕家前段时间通过前台的人,从雍秦商会那边拿到新式的缫丝和织造技术。

    通过水力驱动机器来缫丝,但缫丝还要热水,这就需要锅炉,纺织需要动力,这就是水力。将这些集合起来,新发明的缫丝机,效率十倍于旧式的手工缫丝。纺织机的效率更是提升了十数倍。

    韩冈之前用机织丝绢的技术,弄得人人心痒。之后以支持蒙学为条件,将这个技术对外进行转让。当然,转让技术的钱还是要给的。雍秦商会为了研究这项技术,付出的代价并不小,给钱也是应该的。

    在签约的时候,雍秦商会给这笔钱起了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授权金——谁给了钱,就授权他可以用新技术生产丝绢,一县只有一家能够得到授权。

    而且在签约的时候,双方都约定好,只有付出了授权金的商家,才能够使用缫丝机、织机来生产丝绢,若是有人敢于在没有得到授权的情况下擅自仿效,则合众共惩之。此为专利之权。

    吕惠卿并不觉得,韩冈是为了将图纸卖得更多一点,才约定了专利权,否则绝不会同意一县只有一家能够得到授权。虽然不知道韩冈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但没人会喜欢竞争者,也没人会喜欢,自己费了心思、花了钱钞,方才得来的东西,被人轻轻松松抄了去。现在有了一个类似于行会的组织,解决这样的问题,就简单了许多。

    吕惠卿族兄弟二十九人,中进士的只有其中七个,剩下的有的借助家中势力出外为官,也有的闲居乡里,更有的走南闯北。龙生九子,各个不同,这也是应有之理。吕耆卿一直以来都是在家中经营,吕惠卿见其无事,又觉得他有些才干,便将设厂的事托付给他。

    不过吕惠卿知道自己的这个兄弟说话时总会喜欢夸大,说是三五百担,实际情况大概要打个对折,甚至更多。不过西北的那些商人说,十倍于民家手工,这的确是没有说谎。

    “现在章家只愁蚕茧不足,急急的将附近的桑园也盘下来十几处,就等下一期收茧子了。”

    在过去,经营丝绸,一般都是从民间采购个人织造的绸缎——也就是所谓男耕女织的理想生活的产品——最多是采购生丝,自己家里见织造工坊。现在就只要买蚕茧就够了。甚至可以不用买蚕茧,自己家里置办桑园,用桑叶跟蚕户定下用蚕茧还账的协议,最后只要再贴上一些小钱,就能把所有的利益都拿到手中,而风险,则全都留给蚕户。

    吕惠卿问道,“家里织坊的情况如何?”

    “厂房已经建好了,那边的人也过来看过了,说是没有问题。等机器运过来、组装好,还要把人找来训练,再试行一段时间,确定一切完好之后,就能敞开收茧了。”

    吕惠卿状似满意的点点头,又道,“不过你们也要留心,不要什么都听人说,全都靠着雍秦商会那里,迟早会被坑了。自己也要学,学通了,就懂得如何改进。”

    “小弟当然明白,”吕耆卿忽的又笑起来,“就这么把下金蛋的母鸡给卖了,就算卖出了黄金价,也还是亏本。真不知道韩相公是怎么想的。”

    吕惠卿微微一笑,“既然韩冈他心有所求,又怎么能不让出部分好处来?!”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四)

    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整座横渠书院。

    “又来了。”

    王祥咕哝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到了头上。

    但他的午睡立刻就没了下文,韩钟推开门,大声嚷嚷,“瑞麟,蒸汽机又爆一架!”

    “关我屁事。”王祥在被子下面闷声闷气的说道。

    韩钟一屁股在床前的坐墩上坐下,拍着被子,“瑞麟,你家我家都出了钱,还叫不关你的事?”

    王祥闹的没法儿再继续睡了,一翻身,将被子掀起来,不快的说道,“作死的人,管我何事?!蒸汽机事关天下,一旦推行于世,便是千年不遇的变化,岂是三两月之内就能做出来的?!”

    被王祥的起床气冲到,来人依然笑嘻嘻的,丝毫不动怒,“瑞麟这话说得倒是没错。”

    在他看来,这段时间,许多有心蒸汽机的人们,也的确是太过急功近利了。

    耶律乙辛给出的王爵悬赏已经让人目瞪口呆,而雍秦商会为了蒸汽机,拿出了总计二十万贯的财货,更是让整个关中为之沸腾。

    辽国的郡王,远在万里之外。可雍秦商会的十万贯,可是实打实的现钱。而且雍秦商会的声明中还说实用化的蒸汽机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要能完成一步,就有一步的赏金。

    最基本的蒸汽机就只要求有抽水的功能,只要能代替风车,从深井中抽出水来,便算是成功。

    而作为第一步悬赏金的三万贯,已经放在了横渠书院中,只要通过了横渠书院的验证,便立刻发出去。

    本来有人觉得,横渠书院太过于参与到商人们的活动中,实在是有失斯文,但苏昞一阵发作,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发表了一篇演讲,

    ‘都说儒家诸经是大道,而工匠之事,是技,是术。术与道比,自是等而下之!但什么才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就是道。圣人所说纲常、礼法,其目的都是为了一个仁字。秉仁心,施仁术,最后实现仁道。不是拿着经书空谈仁义。

    何为仁?由温饱至小康,由小康至大同,让天下万民一步步得到这样的生活,这就是仁。一切有违于此,皆是违背圣道。蒸汽机虽只是器物,却能致民安康。若是此等仁器,不失大道,却有失斯文,那就是斯文错了,该摒弃之!’

    有在关西德高望重的山长苏昞作背书,又是在横渠书院中,有数千士人作见证,关中上下,又有谁不信雍秦商会的诚意?就看谁来拿了悬赏去。

    太祖皇帝曾经说‘措大眼孔小,赐与十万贯,则塞破屋子矣。’真是一点不错。

    这份悬赏,即使对于有心进士的士人,也纷纷忍不住心动了。

    一般的文官,一年的正当收入,连同年节赐物在内,也不过两三百贯而已。三万贯,要赚足一百年。

    更何况,能晋身朝官的官员,十中无一。选人阶段的文官,俸禄也就一百贯上下,最多两百贯。加上一些不能见人的收入,能有五百贯就是天大的喜讯了。

    相比起三万贯的初步悬赏,总计二十万贯的好处,诸多措大,的确撑破了眼孔和屋子。

    横渠书院所教授出来的学生,无一不深深明了蒸汽机的原理,甚至前人设计出来的有用部件,在过去的《自然》中也能找得到,勤走图书馆,没有翻不到的。

    所以一时间,研究蒸汽机在书院中蔚然成风,有一个人闭门造车,也有多人联手,签下了协议,共同去博取那三万贯的悬赏。

    但相应的,横渠书院内部的试验场,以及学生们的住处,都经常出现轰隆的爆炸声。

    各家的锅炉、气缸炸了一遍又一遍,上一次,韩钟和王祥所住的小院里,还飞来一根铁制的曲轴,砸到了院子中,尚幸没有伤到人。

    王祥起身,一边打着哈欠换衣服,一边说,“眼下只有人伤,再过一段时间,可就是要死人了。”

    韩钟则道,“也不是全然都是坏处,即是没能发明可用的蒸汽机,说不定在这中间,能发明别的东西。”

    “这倒是,若没人去研究锅炉,也不会顺手将高压锅给造出来。”

    高压锅是如今在关中开始流行的新玩意儿。是纯用铸铁制成,不论是锅身,还是锅盖,都是铸铁的。锅身和锅盖上下设计好卡口,盖上后只要转动一个小角度,锅盖便被牢牢卡死在锅身上。在锅盖内缘,还垫有一圈石棉,一旦合上,上下的缝隙便被牢牢封住,在锅盖的正中央,有一根不到一寸长的小短杆,中有小孔,连通内外,另外还有个活动的塞子,能够盖在小短杆上。

    如果锅中有水,煮开后,水汽无法散发,就会让锅身中的压力越来越大,直至将那个小塞子给推起来。

    用这种高压锅极省柴薪,煮饭上面的盖子冒了气,就可以从炉子上拿下来了,放上一阵,自己就熟了。而肉类,也很快就能炖烂,若是放在炉子上忘了时间,连骨头都能煮得入口即化。

    这种压力锅,贵虽贵,可这么厚的铸铁,一看就能用上几十年,又省柴薪,如果配合市面上的小煤炉的话,日常的饮食能省下一半左右的薪炭钱。

    所以在市面上出现才两个月,就立刻在关中传开了。

    “就是太重了,妇道人家哪个提得起?”韩钟说道。

    王祥此时已经收拾好了,起身与韩钟一起往书院走去。

    “提不起?”王祥向着一名同学遥遥拱了拱手,偏头对韩钟道,“别小瞧妇道人家。挑着上百斤的担子,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健步如飞,关西这边多的是。还有……你不记得食堂的哪一位了。那可是膀大腰圆,肚子里能行船,两条胳膊上能跑马。”

    “……是在京兆府耍过两年女相扑的那人?”

    “还有别人吗,那块头,你我加起来才抵得上。那可是号称赛张飞的!”

    仁宗的时候,女相扑正流行,各大瓦子里面天天都有女相扑的比赛上演,靠相扑吃饭的女子有数百个,后来仁宗皇帝听说了这个热闹,便召了几个女相扑进来在御前比赛。可司马光听说了之后,一封谏章把仁宗皇帝的脸皮打得噼啪响,不仅天子不能在皇城里看把戏了,就连京师瓦子里的女相扑,也一股脑的给关了门。

    不过京师的女相扑给禁了,地方上还没有。关西年年征战,武风甚炽,最受欢迎的就是相扑。当年种世衡守清涧城,城外修庙休到一半,突然发现大梁太重抗不上去。种世衡眼珠一转,就说要赛相扑,登时满城百姓都涌来了,正好落入他的计中。当种世衡开口说架上房梁就开演,老老少少便一拥而上,一文钱不要就平白帮他将一根大梁扛上了山顶。

    所以京兆府中,在蹴鞠联赛出现之前,相扑就是最受欢迎的比赛。而女相扑,受欢迎程度丝毫不比男子相扑差到哪里。**上身或是只穿一件什么都遮不住的短裳,下面与男子同样只穿一条兜裆布,哪里能不受欢迎?

    不过又是司马光坏事,他在京师被王安石赶出京师,来到京兆府担任知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跟新党过不去,新法在京兆府中完全推行不下去,第二件事,就是拖横山攻略的后腿,弄得广锐军叛乱的时候,直面其锋的邠州,就连城防战具都没有准备好,差点就给攻破了,第三件事,就是清理市面,像女相扑这个他亲自写了谏章的赛事,当然是第一时间被取缔。

    横渠书院厨房中做菜的寡妇赛张飞,就是其中一名受害者。

    王祥啧啧称叹,“上次三年级的几位师兄喝酒闹事,她直接上来,一巴掌就把一位师兄拍飞了。第二天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拎到了训导那边去,要多惨有多惨!”

    韩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不寒而栗的抖了一下身子,的确是可怕,莫说区区一个高压锅,就是磨盘也能一手掀起了。

    两人说着话,徐步走到半山腰上。山门在望,王祥望着不远处冒起的腾腾白气,一声叹,“终归是太乱了。”

    “凡事有利有弊,总体上还是好事,总比读经读到傻了要好。所以山长只是疏导,却没有反对。”

    “只是约束不严,换作是岳父来,就会好些了。”

    韩钟不同意的摇摇头,“家严的约束何曾严过。”

    过年的时候,韩钟去了一趟巩州乡里,拜见了祖父母。经过一次长距离的旅行,他又成长了许多。

    表面上看,韩冈施政苛刻,就是行乞也被严禁,弄出一个养济法,将乞丐都发配到边疆去。但韩冈知道,他的父亲在朝堂上的手段其实并不狠厉。

    世人只看到了他一锤砸死蔡确的果决,却没看到曾、薛、苏等逆贼,十恶之罪却连死刑都没有判,仅仅是发配岭南。又有人以为他们很快就会病死——因为各种原因——但他们到现在为止,依然活得好好的。

    不过若是有韩冈亲自指点,蒸汽机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虽然这个想法没有来由,但韩钟就是如此确定。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五)

    又是一年中秋。

    同样的月圆之夜,并非阴云密布,也并非冰轮高挂,给大地遍洒清辉,而是一重薄薄的云层,挡在了满月和大地之间。仿佛重新用薄纱糊上了窗棱,透过薄纱的月光,映得一切都得朦胧起来。

    没有天灾**,也没有战争兵乱,朝廷上没有大的变动,韩冈近来的工作也十分轻松,一家人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一起。

    除了远在家乡的父母,除了求学异。地的长子,韩冈的家人,现在都在相府的后园中。

    池畔的水榭里,韩冈坐在上首,面前摆着精心制作的美酒佳肴,精心装扮过的妻妾们陪在身边,未喝酒就让人迷醉。

    孩子们坐在更下面,他们被严令禁止喝酒,不过他们的面前也都按个人的口味,放了果汁或饮子。

    上一个中秋之夜,朝堂上有些风波,云南那边战局未定,那时执掌朝政的韩冈,不能说不辛苦。过节时,也是心事重重。

    但这新的一年,韩冈却过得很轻松,云南的战事结束了,朝堂上也无大的纷争,一切都上了轨道,所以这日子过得飞快,只觉得上一个中秋刚刚过去不久,八月十五的满月,就又升到了天顶。

    或许这是自己开始变老的征兆。

    韩冈自嘲的想着。因为小孩子,总会嫌时间过得太慢,只有年纪大了,才会在突然间猛然想起,时间,都去哪儿了?

    “大人,母亲。”

    韩钲捧着一杯酒,领着弟弟们上来为父母祝寿。

    韩钲的说话用词,已经不是小孩子的口吻了。到了明年,他就将要离开家,前往他期待已久的横渠书院读书。

    不过此时的韩钲,外表上还是小孩子,脸上的青涩依然没有褪去,拿着变声期的嗓音,努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反而惹人发笑。

    韩冈与妻妾们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化作一个会心的微笑。

    结缡十余载,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这期间,又有多少风风雨雨,多少言语都难以尽述,但不论如何,他们都是一起走了过来。

    韩冈还记得当年任职开封府界提点,曾带着全家人在黄河上凿冰钓鱼。那时候,官位虽卑,却比现在要自在得多。

    当时,最大的几个孩子,要么刚刚学会走路,要么还在襁褓之中。

    而现在,最年长的一对儿女,再一两年就都要结婚了,下面的弟弟们,将会一个接着一个,成婚、生子。

    韩钲定下了富家的孙女,这是韩冈示好旧党元老的行为,也是韩冈融合这个依然有着巨大潜力的团体的又一步。

    韩冈犹记得他前世曾经看过的一部风靡了几十年的小说,其中有一个丐帮,帮中分作污衣、净衣两派。污衣派下层人多,而上层的四个长老中,却有三个是净衣派。

    如果排除掉小说中的童话成分,那么可以肯定,净衣派的势力会稳如泰山,不论出了何等变故,他们都会牢牢控制住丐帮的大部分权力,即使出了变故,换了一批人上台,但很快,新的净衣派就会再次出现在丐帮的高层

    因为每一个污衣派长老,他们的儿孙都会是净衣派的成员。绝不可能有了身为长老的长辈,还要饿着肚子去讨饭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旧势力的颠覆者总会成为自己刚刚打倒的一类人。

    有时,这是颠覆者的梦想,有时,这又是颠覆者的悲哀。

    韩冈也不例外,他是颠覆者,但绝不会做一个抛头露面的颠覆者,梦想也好,悲哀也好,都必须藏得极深,在表面上,他绝不会与社会风气为敌。

    就像子女的婚姻问题,他打定主意要为为每一位子女做好安排,作为封建家长,韩冈已经合格了。

    在已经定亲的儿女下面,韩冈已经跟李信和王舜臣定下了儿女之亲,而李信则是与赵隆为子女交换了生辰八字,此外,李信更是与已经去世的老帅张守约成了姻亲。

    从韩冈身上牵出的亲缘关系,犹如一张网,将整个朝堂的文武势力笼罩。

    但韩冈的势力再大,也不能强迫他人成亲。子女们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也有他治家严谨,子女各个成材的成分在。

    所以韩冈绝不会去主张什么自由恋爱。

    他肯定要考虑,如果自己提倡这件事,会不会让自己的子女陷入受人嘲骂的风险。

    更何况小孩子不定性,自家的女儿倒也罢了,而自家的儿子,作为宰相家的衙内,有了合理的借口后,不知能用这件事祸害多少家的闺女。

    婚姻制度的变化,自主婚姻的增多,来自于经济基础的变化,建筑在教育的普及。绝不可能在这个世代就出现。

    韩冈可不打算超前个几步,让自己变成疯子,儿女也都要受到连累。为人父母,不得不考虑打这一点。

    几巡酒后,韩冈让子女们都先退下下了,与妻妾坐下来继续喝酒。

    “官人,昨天你看了大哥的信上吧,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严素心几杯酒后,红晕上面,拿着酒杯,愤愤的对韩冈道:“除了问好,就是说在蒸汽机!”

    韩冈摇摇头,“没有光说蒸汽机,还有高压锅。”

    这个时代的高压锅,本质上不过是锅炉的副产品。可是,当韩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甚至比起看到了锅炉的进步都感到惊讶。而惊讶之后,便是难以言喻的惊喜。

    这世上,已经开始有人沿着他打下了地基的道路继续向前迈进,已经并不全然需要韩冈继续手把手地在前面领路。

    不论是自然,还是其他科目,很多都是在韩冈的控制之下,一点点取得进步,但高压锅不同,完全出乎了韩冈的意料,而且还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韩冈从来没想到能用石棉作为橡胶的替代品。

    也许作为堵塞缝隙的材料,石棉的物理与化学性质,都远比不上橡胶。但这个时代的中国,只可能有香蕉,而不可能有橡胶。

    作为替代的石棉,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至于好不好,现在也没有太多的需求。

    “官人,王守义今天来了。不过晚上去了六叔那边。”

    酒过三巡,王旖对韩冈忽然道。

    王守义是王安石家的老家人,姓名在这个时代,也是不鲜见的。

    就是让韩冈莫名耳熟,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不免带着点恶作剧的想法,比如想着让素心传他一道十三香的手艺。

    十三香在千年之后,成分是不保密,但配比算是秘传。但在今日,材料才是难点。香料之贵,堪比金银。也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能集齐需要的香料。

    现在韩家的所谓十三香,与后世自然大不一样,这香料方子,是严素心多年的心血。顺丰行在南方的分号,每年都要将大量香料运来北方,而生长在西北的孜然等香料,也同样是顺丰行的主要商品之一。能像她一样把香料当成姜葱一般的辛香料来糟蹋,也只有御厨才有这份大方。

    不过这王守义,韩冈可没听过他的庖厨手艺,倒是忠心耿耿,让王安石喜欢使唤他。

    “哦,岳父、岳母可还安好?”

    “爹娘都写了信,还有二兄的,也有一封信让他转呈。就放在官人的书房里。”

    韩冈寻常与王安石并没有太多的鸿信往来,尽管通过邮局递送很是方便,可是王安石还是喜欢每隔几个月让人上京来转交。相对于王安石,韩冈的岳母吴氏倒是经常利用邮局与两个女儿通信。

    如今的邮局,已经越来越频繁的介入人们的生活,尽管要说什么私密话,很多人还是不太相信朝廷的邮局,不相信官府能够保护他们的阴私。若是能够托亲朋好友来送信,大部分人还是愿意多费一番周折。可是大多数情况下,人们也只能信件,而且邮局的出现,也使得人们更加乐意与人通信,而不是像过去,使得家书有如万金之贵重。

    但王安石完全不同。

    “不知老相公要跟官人说什么事?”严素心好奇的问着周南。

    周南低声道,“反正不会是诗文。”

    每一期的《自然》,韩冈都会通过邮局寄给王安石,但王安石写了些得意的诗文却总是会忘了韩冈。

    不知是不是韩冈改变了世界,有好几首韩冈印象中的杰作都没有出现,不过也有可能是王安石瞧不起韩冈诗词水平,尽管王安石最喜欢玩集句的游戏,将过去的诗词,东抽一句,西抽一句,拼凑起来合成一首诗,可他从来也没跟韩冈讨论过有关诗词的问题。

    “不知会是什么?”韩冈也在想着

    ……………………

    这一个中秋节,向太后心中很烦。

    将桂花酒换了,冰凉的绿豆香薷饮喝下去也不减心中的烦躁。

    “官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向太后黑着脸,问着身前的垂手恭立的翰林医官。

    钱乙恭声道:“太后放心,官家并无大碍。”

    “上次钱乙你也说官家只要平日里小心饮食就够了,身体并无大碍。现在你看看,怎么还是这样?”

    面对太后的怒意,钱乙脸色苍白,但他还是坚持,“太后,官家其实并无大碍。”

    钱乙是小儿医的圣手,他的医术,在来到京城之后,不断与其他名医切磋,又在医学院中多方磨练,早已超越了过往所以儿科医生。

    但向太后信任他,让他担任天子的贴身御医,最重要的,是他不像其他御医,给人看病时总是不肯给个明确的说法,而是直话直说。

    为人父母,最恨的就是给儿女诊病的医师,绕着圈子述说病情,又因为小儿体质与成人的差异,不肯将药开实在了,总是用一些吃不好病,却也绝不会把人吃死方子。

    看着儿女从小病拖到大病,从大病拖到绝症,哪个父母不恨?钱乙说话虽直,但至少是毫不欺隐。或许有人反感他的做法,甚至暴怒,但他的做法,得到太后和韩冈的认同,同时也包括更多的病家。

第28章 夜钟初闻已生潮(六)

    “陛下,官家御体并无大碍。”钱乙再一次重复,“只需注意日常饮食。孔子有云,饮食,人之大欲存焉。”

    钱乙对病家一向毫无欺隐,给小孩子看病,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父母家人的信任,只是这一次,一贯直言的钱乙,尽管还是对诊断的结果没有隐瞒,却是难得的采取了委婉地说词,尽量避开直接叙述问题。

    向太后胸口剧烈起伏,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杨戬从侧面偷瞄了一下,当即一个哆嗦,太后的脸黑得吓人。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太后手中权柄,丝毫不下于天子。太后一怒,不要伏尸百万,只要宫中伏尸,正巧撞在气头的小命可就悬了。

    之前钱乙禀报自己给天子的诊断结果,跟现在完全一样,都是一句‘饮食,人之大欲存焉’来说明。

    对有着士人应有的常识,或有着相当于士人知识水平的人来说,钱乙的话说得并不委婉。不过太后只能背下《女论语》,《论语》却不成,所以并没有听懂。

    但他杨戬听明白了。《论语》中还算重要的一句,被钱乙漏说了两个字,从小就在宫中接受教育,水平至少能做个乡学究的杨戬,话声一入耳,立刻就像是鞋底里进了一颗小石子般硌着难受。

    如此重要的问题,杨戬不敢对太后欺瞒,低声报告了自己的发现,只是心中不免忐忑,如果今天不当直,就不必蹚这汪浑水了。

    尽管学识不高,可向太后已经独力与那些老奸巨猾、一个个都是当世人精的宰辅重臣们打了五六年的交道。周旋日久,在得知了孔子原句的她,怎么会不明白钱乙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来?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就是孔子在论语中的原话,之后告子与孟子辩论时,也有过食色性也的说法。正常来说,当然没必要避讳,即使是在太后面前,但如果碰上了难以启齿、更不能轻易外泄的病症,钱乙一时间不能请太后屏退左右暗地里禀报,就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知太后。

    他不想明着介入太后和天子之间,但又不能不说。若是政治水平比医术超出几条街的那几位翰林医官,想必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窘境,可钱乙只有半吊子的政治头脑,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让他绞尽了脑筋。

    太后终于克制住了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疲惫不堪摆了摆手,“钱太医,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

    听到太后的话,钱乙立刻忙不迭的拜礼而出,出殿的时候不小心绊到了高高的门槛,脚步一个踉跄,要不是反应快,差点直接就摔了出去。但站稳之后,他连尴尬的时间都没有,匆匆忙忙就疾步离开。

    钱乙不知太后是忘了吩咐自己之后去给天子复诊,还是故意不吩咐。即使失去了御医的资格,钱乙也不觉得可惜——以天子的情况,现在已经不需要儿科医师了。

    向太后心中五味杂陈,在别无外臣的大殿中坐了良久,突然一声:“杨戬!”

    正自怨自艾的杨戬一个机灵,“奴婢在。”

    “去召王中正来。”

    杨戬怔了一下,随即警醒过来,赶忙领命而出。刚转身准备踏出殿门,就隐约听见太后自言自语,“官家的御体重要,官家的御体重要。”

    赵煦的身体的确重要。

    赵煦自娘胎里便体弱。自出生后,补药从无一日不喝。自小到大,几乎就是一个药罐子,时至今日,甚至连母乳都没有断过。

    母乳,世所谓仙人酒,一直以来都被视为滋补圣品。只看新生儿在断奶前的一两年时间,就长高变重一倍两倍,就知道母乳有多养人。

    《自然》中也对母乳喂养有着极高的评价——尽管这个时代,不用母乳喂养幼儿的几乎没有——而且《自然》中还有载,初乳最为贵重,内中饱含母体自有的免疫之物,用以保护子嗣。

    富贵人家的子女,往往多病的缘故,就是出生时是由乳母喂养,母乳中元气不足,根基没有扎牢。天家不说了,高门显贵家中,夭折的儿孙跟普通平民百姓家的比例相差不大,这明显不正常。

    经过了《自然》详细剖析,即使是高门显宦家的新生儿,也不再完全交给乳母,都能吃到生母的初乳,再交给乳母,期间还会让生母喂养一段时间。

    而赵煦,尽管他出生后,生母朱太妃错失了喂养第一口奶的机会,但太后一得知初乳有补于幼子,就张罗着募集乳母,而且要正怀孕、不日即将生产的。

    不过初乳,一名产妇也就能有三五天的量,所以天子若是要以此来补身,就得长年累月,一年就要使用一百多乳母。

    没有哪位宰辅敢于放任太后如此去做,所以韩冈便以有伤圣德、误民赤子为由,竭力劝阻了头脑发热的太后,转头倒是将牛初乳推荐给了太后。

    因为牛痘正以极为显眼的速度,不断减少天花造成的夭折,这使得向太后对韩冈将人初乳改成牛初乳这件事,完全没有心理障碍。

    不仅仅是太后在给皇帝的每日补品套餐中,将人初乳换成了牛初乳,其他许多看了那一期《自然》的富户豪门,本来是有心试一试初乳的好处,一听说太后做了什么,也都纷纷改弦更张,使得京畿和江南的小母牛的价格陡然间贵了三成。

    在母乳这件事上,太后为了天子,殚思竭虑,唯恐做得不够好。在其余补品上,太后也是一样的劳心劳力,正如同样在《自然》上出现过的蜂王浆。

    蜂王浆能让蜜蜂幼虫长成蜂王,物性自是滋补,说起来对幼子最好。天子自幼体弱,只要蜂王浆有出产,都每天在吃着。

    反倒是蜂蜜,由于只能让蜜蜂长成工蜂,宫中就不给小皇帝吃了。进用的甜点,都不再掺蜂蜜,而是改成白糖。

    “……只看官家今日的情况,这些补药的效果的确是好,就是好过头了。”

    在王中正到来之后,太后便又絮絮的跟这位老臣子,将今天的事说了一通,

    王中正低下头去,一幅苦瓜脸。他都已经是宁国节度使,诸多节度使职中也是位居前列,转头就要拥着娇妻美妾和千万家赀养老去了,何曾想就被拖进这场漩涡?

    论功劳,他不仅仅是征战四方皆有胜绩,居中也有定策之勋,而且还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宫变中始终尽其忠节。朝廷中的那些士大夫,绝不敢以阉人相视。即使回家养老,朝廷都得跟王安石、韩绛那等元老一样,倍加优遇,甚至再加一两个节度使衔,成为两镇、三镇的节度使,都绝不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

    不论是哪家在朝堂上,太后、天子谁人掌大政,他王中正都会有一个好结果。国史之中,宦者传上,也少不了他的一篇本传。可是即将脱身的现在,太后竟然想将他给拖进漩涡里。到时候,天子亲政,将这一件旧事给翻出来,他王中正少说也要给扒下一层皮来。

    只是事已至此,王中正也只能老老实实认命,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福宁宫中人?”

    “跟着官家的宫女,尽数禁于玉阳院,等过几个月再做考量。”

    但福宁殿中可不仅仅是宫女,王中正随即问道:“内侍呢?”

    “……”太后想了一阵,“去做杂役吧,死罪可饶,活罪难逃。”

    王中正的头都痛了起来,太后的处置实在是想当然了。

    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对付没有尽到自身任务的伙计,杖毙跟赐死,那是最稳妥的。

    尽管这么一来,勾决的名单又要加长了,但这是为了未来而做的准备。否则等赵煦登基之后,肯定会将这一批人都召回去,今日与事的所有人,全都得到大霉。

    要么什么都不做,要么就把事情做绝。

    这是王中正的看法,可是太后到现在为止,还没做出过如此的决断。

    王中正对此也无可奈何,难道要他手把手的去交太后怎么做事?即是一时成功了,莫说天子会记恨于心——深知不知有多少人在嫉妒他自己,王中正不觉得这件事能瞒住天子——就是太后本人,事后回过神来,也不会喜欢一名家奴,对主人家的事指手画脚。

    “陛下,福宁宫中,还是尽快换上一批老成持重的宫人,侍候天子。”王中正挑着不疼不痒的建议说着。

    “吾也是这么想的,官家还年轻,必须要”

    “然后请陛下告知两府。”

    向太后皱起眉,“此乃家事。”

    “陛下,自古便有人说,天家无私亲,天子之事,皆是公事,韩相公也说过这样的话。”

    “那就请韩相公,”向太后一口答应,瞟了转过脸去的王中正一眼,她又低声吩咐,“先只请韩相公。”

    韩家的休息时光,被匆匆而来的令使给打破了。

    韩冈听了令使报告之后,便命家中妻妾去准备入宫的公服。

    王旖取了件衣服,匆匆来到韩冈边,“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招官家入宫。”

    韩冈看了看身边一脸稚气的二儿子,无奈的叹了一声,“天子长大成人了。”

第29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上)

    长大成人,从来都是有两层意味。

    出自韩冈之口,再考虑到天子的年纪,想也知道,到底是哪一层意思。

    王旖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脸微微变红,先瞪了口无遮拦的丈夫一眼,然后抬起手来,帮韩冈整理好了入宫面圣的装束。

    看王旖的表情,韩冈知道自家的儿子们有的苦头吃了,儿子身边的小厮和使女,这几天都少不了被训诫一番。

    不过也幸好有这么一位严母在家管着儿女,韩冈才有余暇去安安心心的处理朝政。

    要是闹得向当今的官家一般,才十二岁便近了女色,又弄得身体虚弱,脚软得出福宁宫时差点就晕倒,韩冈不说无心用事,朝臣们口中,也少不了成为被嘲笑的对象。

    辞别了妻妾,外院早就准备好了随行的车马,韩冈登上马车,一行人便出门往宫城驶去。

    听着车外的人声鼎沸,韩冈静静地合上双眼。对于小皇帝闹出的这一出,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细思下来却是平常,甚至是觉得哭笑不得。

    但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宰相兼理阴阳,并掌内外,皇帝家的闺房事,韩冈照样得管,也管得着。

    不过即便已经接受了诏命,韩冈也并没有快马赶进皇城。为了避免京中军民惊扰等原因,他备齐了旗牌,慢慢悠悠,花足了近半个时辰,才从宰相府邸来到太后的面前。

    韩冈没有在内东门小殿中发现其他朝臣,只有他一个宰相被传召入宫。

    向着太后躬身行礼,“臣韩冈拜见陛下。”

    “相公终于来了。”

    向太后本是等得心焦,即使心知以韩冈的性格,绝不会匆匆忙忙便乘马入宫,也依然忍不住心中的焦躁。直到韩冈终于出现,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官家的事,想必相公已经知道了。”向太后叹着气,“这不成才的孩儿,又要劳烦相公了。”

    尽管世间风俗还是将男女之事放到十四五之后,但十二三岁就谈婚论嫁在民间也并不鲜见,赵煦开荤,太后也没有觉得事情大到要惊动宰相的地步,也觉得不方便说。只是天子因此而发病,就不能再隐瞒了。

    “天子事,便是臣子的份内事。”韩冈略低了低头,“何谈劳烦二字?”

    赵煦亲近女色,绝不是一日两日,福宁殿中,也有太后派出的人,要说太后都没有收到消息,韩冈打死也不会信。若是将天子的变化早早通知朝臣,做臣子的也能及早做出应对,可惜向太后并没有这么做。

    向太后道:“那依相公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此事陛下不必忧心,自有故事可循。”韩冈道,“不知天子现下如何?御体可还安康?”

    向太后道:“尚算万幸。钱乙方才过来给官家看过了,官家并无大碍,只是需要调养一阵。”

    韩冈一幅安心的模样:“那臣就可以安心了。”

    太后、宰相一本正经的讨论天子开始亲近女人了,听起来着实荒谬,但这的确是事关国家的大事。

    天子终于开了荤,论理说这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皇帝玩女人这哪里是问题?不玩事情才大。间或找找内侍,虽是少有,可分桃断袖也是士林熟知的典故。

    过世的高太皇性刚好妒,不让英宗皇帝接近嫔妃,曹后告诫,韩琦谏言,都是为了要让英宗能御女生子,为天家开枝散叶。高滔滔听得烦了,她甚至回了曹太后一句‘奏知娘娘,新妇嫁十三团练尔,即不曾嫁他官家’,就是要把过去怎么管‘十三团练’赵宗实的手段,沿用到如今已经改名赵曙的新皇帝身上,把她嫡亲的姨母气得不轻。

    向太后绝不操心日后天子不能亲近嫔妃,她只担心天子亲近得太多了。

    韩冈话说到一半就岔了开去,也有些不高兴了,“相公安心了,吾可没安心。这桩事,相公也该给吾拿出个章程来。”

    “不知陛下心意如何?”韩冈反问。

    “官家才十二,就被人蛊惑,身边的人都不能留了。可吾就是担心这么做,朝堂中又要闹上一阵了。”

    如今天下安定,四民康安,边境上有强兵戍守,朝堂中更是贤臣罗列,向太后平日里过得舒心得很,最烦的就是有人弄得她不能安生。

    韩冈应声道:“其实此事如何处置,自有故事在。仁宗时尚、杨二美人受责出宫,便是前例,陛下的决定并无错处。至于朝堂之上,陛下久主朝纲,又何须担心?”

    仁宗皇帝昔年在赶走了郭皇后之后,与尚、杨二美人,玩一龙二凤玩得日以继夜,所谓‘每夕侍上寝,上体为之弊,或累日不进食’,几乎就要精尽人亡,闹到‘中外忧惧’的地步,还在世的杨太后几番告诫,入内都知阎文应更是每天从早到晚的在仁宗耳边喋喋不休,最后吵得仁宗不厌其烦,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最后终于点头同意将尚、杨两人逐出宫去。

    向太后听说过这件宫闱旧事,当年她随着赵顼进入皇宫之后,便被曹太后派来的老宫人耳提面命,要怎么服侍太子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太子妃,这其中没有少拿尚杨二美人的旧事作为例子。

    “相公的意思是就这么办?”

    “若按臣的心意,此事当让天子自己来决定。”韩冈瞥了一眼殿中的宫人们,放声直言,“以仁宗之仁,郭皇后却不得善终,不免令人无憾。”

    韩冈的话够直白的,说是挑拨离间都可以。

    但向太后毫无介怀,而韩冈也并无一丝一毫诚惶诚恐的心态。

    “相公这话说的有理。”向太后点头,“这件事得让他自己知错了才好。蓝从熙,你先去福宁殿,与太妃说,吾这就同韩相公过来探视。”她看看韩冈,“请相公随吾同去福宁殿问问官家。”

    “臣遵旨。”

    向太后坐上肩舆,韩冈跟随在后方,离开内东门小殿,一路往福宁殿中去。

    天子寝殿,韩冈过去来得多了。

    但自当今天子登基之后,尤其是宫变之后,几年间便只有零星几次。

    走进福宁殿,一切的陈设犹如五六年前一般,几乎什么都没有变过,连正殿的那一张旧御桌还摆在原地。桌脚漆面斑驳,这么些年了,看起来也没有重新上过漆。

    前些日子,韩冈曾听说向太后准备将这桌子换上一张新的,但赵煦却拒绝了,说是‘此乃先帝旧德,孩儿不敢弃’。赵煦的这番话传到外面,惹来了一阵唏嘘。赵煦好心办了坏事,只能说是夙世冤孽,尽管弑字脱不掉,可也没人怀疑他的孝心。但今日事发,可就有些问题了。

    跟随太后走进天子安寝的偏殿,围绕在赵煦身边的宫人,齐刷刷的矮了半截。

    韩冈没看到郝随、刘友端、朱孝友,也没看到国婆婆,在钱乙确诊之后,赵煦身边的内侍、宫女,乃至乳母,全都给关了起来,福宁殿中,尽是太后身边的人,杨戬领着人守在殿外。韩冈从抵达福宁殿门外开始,除了看到旧陈设,就是熟面孔。

    赵煦惨白着一张脸,半躺半靠的倚在床上,看起来是想要下地来迎接向太后,却被其他人给阻止了。

    寝殿的另一头,小门上的珠帘还在晃动。方才尚在寝殿中照料他的朱太妃,在听到韩冈随行而来的消息之后,先拜见了太后,然后在韩冈进来前,就匆匆从另一头的小门处退了出去。只是在摇晃的珠帘对面,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在窥伺。

    “官家可还好些了?”向太后走到御榻边,关切的看着赵煦。

    “孩儿多谢娘娘垂问,已经大好了。”赵煦匆匆说了一句,又看向韩冈,投过来的视线有些慌乱,“相公也来了。”

    “陛下御体有恙,臣岂能不来?”

    韩冈上前两步,沉着脸,语气冷然。身为底蕴深厚的宰辅,皇帝要是哪里做得不好,直接训斥也不打紧,更何况赵煦的帝位还是他一手保住。

    向太后一见韩冈要教训皇帝,便连忙起身,离开御榻,让韩冈单独面对赵煦。

    赵煦低下头去,细长的双手紧抓着浅黄色的被套。

    也不知是不是在学他父亲,被褥外罩的颜色都退了,还是照样坚持用着。能够节俭是好,但现在可也帮不了他脱罪。

    “陛下,亲近女色乃常事,却也要顾及御体。《春秋》中便有云,‘是为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女非不可近,惟需谨记‘节’之一字。”

    韩冈在这边教训皇帝,向太后在一边听得有些脸红,在桌上随手拿起一个杯子,让人来倒水,这些话本不方便当着女子来说。

    韩冈则是浑没在意,继续道,“圣教中所谓中庸,也有此意。不宜过,过则伤身,不宜戒,戒则无嗣。更何况,陛下又年幼,松柏日后纵能参天,但树苗时常常摇动,坏了根基,日后也难以长成。臣一番肺腑之言,愿陛下熟思之。”

    韩冈的话一贯不多,赵煦待他训话结束,缓缓抬头,苍白的脸上双眸幽深,“相公的话,朕一定铭记在心。”

第29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中)

    再是早熟,赵煦也没脱离小孩子的水平,他对心情的掩饰,在韩冈眼中就跟笑话一样。

    韩冈觉得赵煦的确是把话听进去了,而且肯定会铭记在心。

    只不过到底是记恨还是记仇,就得另说了。反正不会是作为指导日后行事的箴言,从而谨记在心。

    身为臣子,在面对犯错的皇帝时,不是诚惶诚恐的劝诫,而是当成小孩子一般的训斥,落在皇帝耳朵里,当然不中听。小皇帝又是处在叛逆的年纪,能听得进去那才叫有鬼。

    但韩冈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听不进去,就是赵煦自己的问题。

    要是自己的儿子,可就不是讲道理这么简单了。韩冈虽没体罚过自己的孩子,但王旖却不会手软。此外韩冈也会罚孩子写上十张大字,抄上一卷书,或是做上一百道应用题之类的惩罚,韩冈的儿女们,除了最小的几个,其他可都被罚过。

    多半也是看出了小皇帝心中实际的态度,向太后在旁告诫道,“官家,相公说的话当谨记在心。”

    赵煦一幅老实听话的模样,“孩儿明白,娘娘放心。”

    向太后叹了一声,走了过来。手轻撑在床褥上,坐了下来,“六哥,你这个年纪,还不到近女色的年纪。相公方才也说了,官家你年纪太小,还不到时候。娘娘也罢,相公也罢,包括天下臣民,其实都盼着官家能早日为天家开枝散叶,但要是现在就弄坏了身子,日后怎么生儿育女,难道你想让你父皇绝嗣不成?!”

    赵煦的年纪的确小,熙宁十年出生的他,如今勉强可算是十二岁。这个年纪就开了荤,在富贵人家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弟,很多都是在这个岁数前后,从贴身侍女身上长大成人的。可说出去还是难免人言,尤其是赵煦的身子骨还不好。

    向太后说得自己情绪激荡,最后眼圈都红了,带着明显的鼻音。

    赵煦的眼睛也红了,哽咽道:“娘娘,孩儿知错了。”

    向太后拿着手巾擦着眼角,摸着赵煦的头,“官家知错就好。”

    不,没有认错。

    赵煦的神色中可没有半点认错,伪装出来的表情,瞒不过冷眼旁观的韩冈,里面透着太多的不耐烦。

    偏见也好,经验也好,反正韩冈都没看出赵煦有认错的想法。尤其是在向太后说她正盼着赵煦能开枝散叶,更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怒意从他脸上闪过,正好被韩冈捕捉到。

    难不成赵煦已经听说了那个太后和朝臣在等他生下皇子,便让其退位为太上皇的谣言?

    这倒不能算是谣言,考虑过这么做的人很多,也包括韩冈一个。但若是在明知会造成自己退位的情况下,赵煦还敢亲近女色,这可真是一点自控力都没有了,还是说,压力大到只有用这种事来发泄?

    不过是压力的问题,韩冈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给皇帝。

    “陛下。”

    韩冈的称呼,让两位至尊同时转过头来。韩冈冲太后轻轻一颔首,然后对赵煦道,“有过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能自知其失,臣等不胜欣慰。但太皇太后上仙不久,齐缞之期未结,陛下虽是天子,不受此事约束,可终究难免人言。”

    赵煦脸色顿时为之一变,整个人都抖了一下,早熟的他,自是不会误解韩冈这番话的用意。后门处的珠帘,也突兀的晃动了一下,

    韩冈的言辞直如威胁,正如他所说,这件事最重要的一点,是时间不对。

    在阻挠了英宗皇帝亲近嫔妃之后,高滔滔这一次又出手了。

    在高太皇去世尚不满一年的情况下,作为嫡长孙的赵煦,其实并不方便亲近女色。齐缞之期,孝子贤孙们不把自己弄得形销骨立,反而弄女人弄得发了病,若是有人告不孝,绝对一告一个准。

    尽管皇帝守父母之丧,都是以日计月,一个月不到就除服。之后日日欢歌、生儿育女,也不会算不孝,最多会有些闲言碎语而已。只是小皇帝之前曾有过大不孝的行径,现在又来了一次,即便可以通过天子的身份避过罪名,可在道理上,还是避免不了不孝之讥。

    韩冈倒是无意拿什么不孝的罪名去痛责赵煦,这件事在他看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毕竟从名义上,赵煦不必去守上一年孝,本就是皇帝的特权。更何况,韩冈也没听说过熙宗皇帝当年登基之后,为他的父亲英宗憋上三年。既然有先例在,韩冈自不会多说。

    此外,他也没在太后那边,看到她对赵煦的不满,只是恨其不成材。

    但等到这件事传到外界,可就没有几个像韩冈一样好说话了。赵煦过去做出的那些怀念先父的举动,立刻就会被批评是惺惺作态——就算祖母再怎么不慈不仁,做孙子的还在丧期之内,便沉浸在女色之中,可就违背了儒家大义,纲常人伦。

    赵煦显而易见的乱了阵脚,过了一阵,艰难的抬起头,咬着下唇,“相公,这不是朕要做的,只是……只是一时受奸人蒙蔽。”

    向太后到底是阅历差些,被赵煦的小伎俩诓得信以为真,“吾也知道这不是官家你的错,若不是郝随这一等人坏了心肠,官家如何会病成这幅模样?”

    看着赵煦拙劣的表演,韩冈一幅欣慰的神色——好歹认错了,表面上的回应还是要给的。

    只是这么简单就把身边的人给抛弃了,缺乏足够的担当,虽然还是小孩子,情有可原,但既然坐在皇帝的这个位置上,一切的评价可就跟年龄无关了。

    不过赵煦的这番推托之词,还是给了他一个机会。

    “太后陛下说得正是,若非皇帝身边无人匡正,反而诱使陛下纵情欢娱、不惜己身,绝不会有今日之病。身为近侍,却不能匡正陛下,身为宫人,却致使御体违和。此二等人,行迹昭彰,当如何处置,臣请陛下决断。”

    赵煦惊得差点就从床榻起来,慌忙对太后道:“还请娘娘处断。”

    “不。”向太后摇头,“官家你身边的人,还是你自己来处置最好。。”

    赵煦猛抬头,先看太后,又盯着韩冈,然后在韩冈平静的眼神中,移开了视线。

    赵煦的容貌还是如孩子一般,泛着青白,在灯光下,显得很不健康。在赵煦唇角,则已经可以看见绒绒的胡须,喉结也有了点形状,已经开始脱离了小孩子的身份。

    “逐出宫外……”赵煦嗫嗫嚅嚅,偷眼看韩冈,看见韩冈面无表情,又连忙改口,“不,赐死,尽数赐死!”

    “官家!”

    向太后忍不住一下叫出声来。

    就是旁边的一些个宫人、内侍,也都被吓到了。自真宗仁宗开始,宋室对宫人从无如此苛刻,几十条人命,说杀就杀了。

    向太后没想到赵煦会冒出这一句,“陛下,可是真心如此处置?”

    赵煦偷眼看了看韩冈,点头道,“是!”

    向太后无奈的抬头看韩冈,“相公?”

    她治政一向宽和,当年宫变的一干主角,纵使是韩冈等宰辅有意宽纵,没有她的首肯,也不可能让曾布、薛向和苏轼逃出生天。

    熙宗年间,每年天下大辟【死刑】人数时多时少,多时超过三千,少的时候、除去几次因南郊大赦而只有三五百的特例,其他也都在千人以上,但自从向太后垂帘之后,大辟人数陡降为一百两百,都没有超过三百的,除了十恶和谋杀重罪,几乎都没有人犯被处死的例子,全都发配边境去实边了。

    前两年,在韩冈的主持下,元佑编敕新成——相对于宽泛且多不合时宜的刑统,编敕才是断案时更多采用的法律条文——其中对刑罚条款进行了大幅修改,大辟条减二十一,流放的刑条则增加一百一十六,死、徒、杖、笞诸刑减少的条款,全都加到流放上去了。

    编敕一出,世人皆赞太后之仁。而太后,也更加清楚的了解到韩冈对死刑的慎重。

    赵煦的决绝,当然让向太后很不喜欢,可之前已经说了让赵煦自己决定,又不方便改口,她也只能求助于韩冈。

    韩冈皱起眉,“陛下,用法不正则失人心,臣请陛下慎思之!”

    赵煦猛抬头,青白的脸上泛起两团红晕,是愤怒造成的结果。

    “那就请相公说该如何判!”赵顼冷着脸,硬邦邦的说道。

    “陛下依法决断便可。”韩冈道。

    赵煦却强硬的坚持,“请相公定夺!”

    向太后在旁看得眉头直皱,赵煦对宰相缺乏足够的尊重,韩冈的一片苦心都给他浪费了。

    韩冈没搭腔,平静的看着赵煦。

    赵煦终究是心虚,一开始还能仗着怒气反瞪回来,可被韩冈淡然的眼神盯了一阵后,满腔的怒火被冷水泼得干干净净,再抵不过这压力,扭开了头去,气势也弱了下来,“请相公为朕解惑。”

    韩冈叹了一口气,“郝随诸内侍,不任其职,可发配安西军前听用。至于宫人,未得陛下恩宠者,亦发配安西,配与有功将士为妻。至于曾得陛下恩宠者,臣请陛下依仁宗时故事,先出宫别居以养,若有喜讯,也方便将其召回宫中待产。”

    “相公所言……”向太后本欲点头,但转念一想,便转对赵煦道:“官家,你看如何?”

第29章 雏龙初成觅花信(下)

    章惇犹未就寝,在一个多时辰前收到了消息,之后,他便守在书房中。

    连换用的公服都准备好了,一等宫中来人,换上衣服,立刻就能出发。

    但章惇一直没有等来宫中的天使,只等来了安排到御街查探消息的家人。

    “韩三出宫了?!”

    章惇一下站了起来。

    一个时辰。

    韩冈在宫中待了一个时辰,就这么出来了。

    “枢密?”报信人不解的望着开始在房中踱步的章惇。

    章惇挥了挥手,“没事,你先下去。”

    韩冈大摇大摆的进宫去,等于是明确的通报其他宰辅。这种自撇清的做法,让人纵然心怀不满也无从抱怨。

    可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让韩冈连夜入宫,然后只留了一个时辰,就从宫中出来?

    应当是急事,却不是大事,而且……

    章惇脑中灵光闪过,一下站定。

    是天子有变!

    若是军国之事,肯定跳不过两府宰执,韩冈绝不会自把自为。

    而宫中事,除了皇帝,太后,其他都不可能惊动到韩冈。

    但如果是太后出事,韩冈必须召集诸臣,至少是他能信任的宰辅,才能对抗顺理成章接手内宫的皇太妃。

    若是天子出了大事,太后先招韩冈不足为奇,可韩冈当也不会瞒着其他宰臣,想来也只会是天子有事,多半是生病,不过病情应该不重,所以韩冈入宫后就……

    “枢密。”

    书房的门再一次被人敲开。

    章惇回头,“什么事?”

    “韩相公派人来了。”

    章惇扬了扬眉毛,韩冈还是这么会做人。

    “让他进来。”

    来人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长得精瘦,背挺腰直,拜礼起身,行动如风,一看就是个行事很利落的年轻人。

    章惇都不禁有些羡慕韩冈。他在陇西打下好大一副场面,又收拢了多少离开军队的卒伍在门下。现在新一代长成了,就是标准的韩家家生子,可供他挑选的余地,成千上万。

    再没有比这样的人更忠心听话了,通过人牙子雇佣来的仆役,还是亲友推荐来的家丁,都无法让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章惇还有一个大家族能撑腰,韩冈能有这么多可用之人,真的就是靠自己双手搏来的功劳了。

    这个年轻人说话也是干脆利落,“皇帝小恙,太后心忧,故而招相公入宫。”

    “天子得了什么病?”章惇一下就抓到了关键点。

    “隐疾。”年轻人简单的吐出了两个字。

    章惇眨了几下眼睛,已经明白了过来。可是明白过来,心中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天子才十二岁。”

    韩家家丁没有说话,笔挺的站着。章惇并不是向他寻求答案,只是在表示惊讶罢了。

    “真真是想不到。”章惇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年轻人,“玉昆还说了什么?”

    “相公说,天子得病,是身边人推波助澜之过,所以太后已经定下,将其人都发配西北,至于已得陛下垂顾者,则另外安排。”

    章惇闭目略一思忖,就抬眼问道:“没有了?”

    年轻人道:“相公还说,有人等不及了。”

    章惇眼神一下便变得犀利起来,半身前倾,沉声问道:“有人?!”

    “‘有人’。”年轻人点头,“小人转达相公的话与枢密,不敢有一字更改。”

    章惇脸上的神色瞬息而变,随即又对年轻人道,“替我谢谢你家相公,说章惇承情了,让你家相公放心。”

    年轻人收到了章惇的回复,便告辞离开,当章惇的重新坐下,他书房的门,今夜第三次被敲响,“枢密,韩相公去了苏相公府上。”

    这是要亲自与苏颂商议?

    宰辅之间,不便随意串门,但若是奉了太后诏命,就另当别论了。

    恐怕是太后让韩冈去知会苏颂,否则韩冈只会像对自己一样,直接派个可信的家丁去通报。

    章惇坐上躺椅,右手轻拍大腿,极有节奏。

    韩冈的一段话中‘有人’二字用得最是出色,章惇现在倒是知道了,为什么天子这么小就开始近女色了。果然是‘有人等不及了’。

    ……………………

    苏颂书房的小桌上,摆着两杯清茶,侍候在书房中的苏家仆役,此刻都被赶出了厅门外。

    苏颂一身道袍,须发尽白,清癯的面容,削瘦高大的身子,望之犹如神仙中人。

    稍稍抿了一口茶,苏颂他才问道,“玉昆,究竟出了什么事?”

    韩冈毫不避讳,“方才被太后召入宫中去了。”

    “……是天子?”苏颂停了一下,随即问道。这其中的关联,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韩冈坦然相陈,“天子为宫人所诱,伤了身子,今天在福宁宫中差点晕倒。韩冈不合虚名在外,方才便被太后传入宫中。”

    苏颂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

    韩冈说得好像自己因为是医道泰斗的缘故才被传召入宫,实际上,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宰辅之中,太后更加信任谁,不用想就知道。

    不过韩冈话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让苏颂很快便收敛了笑容。

    “玉昆,照你所说。可是天子近了女色?”

    “正是,而且过了头,今天在福宁殿中差点就晕倒。”

    “天子才十二岁啊。”

    “是啊。”

    “真亏他们敢做。”苏颂摇摇头。

    韩冈道:“除了已得天子临幸的几位宫人,其他皆配军安西。子容兄觉得如何?”

    “被临幸的宫人是怎么处置的?”苏颂问道。

    “依仁宗尚、杨二美人旧例,出宫居养,说不准十月之后,就有个皇子皇女出世。”

    韩冈做得面面俱到,苏颂没有别的话要说,但一想起赵煦十二岁就近了女色,他就忍不住要叹气,“这真是……”

    赵家的皇帝都有这个毛病。

    从真宗开始,仁宗,熙宗身子骨,几乎都是被女色给掏空的。英宗被他的那位皇后管得严点,可那也是原本身体就不好的缘故。

    就是有太后,也不可能时时盯着,臣子们更是在宫墙之外,谁能管得住皇帝?

    不要说皇帝了,苏颂家里的几个儿孙,虽不至于十一二岁就开荤,却也没有到了十五六还不知肉味的。

    与韩冈沉默的喝了一阵茶,苏颂突然又开口,“玉昆,你想过没有?”

    “什么?”韩冈放下茶盏,抬眼问道。

    “有此一事,天子大婚可就会有人出来催了。”

    韩冈毫不意外,冷笑道:“大概皇太妃会提吧。”

    既然天子已知人事,那么就该早点将婚事定下,免得嫡长子还没生,前面就一堆皇子皇女了。皇女还好,要是有那么一两个皇子赶在前面,那日后就有得麻烦了——总会有人这么说。

    等到天子大婚之后,就能赶着太后撤帘归政。其中最迫切的,便是天子的生母,封了皇太妃的朱氏。

    “玉昆……”苏颂先看了看门外,有些顾忌的凑近了低声道:“你看此事是不是玉华宫中所为?”

    韩冈苦笑着摇头,“说不清。但如果是有人故意如此,太妃的嫌疑最大。”

    韩冈也考虑过是不是朱太妃故意在背后唆使天子如此,逼着太后不得不让天子及早大婚。

    皇帝大婚,拖到十七八都可以,若是要早,十三议婚,十四成婚,也不是不行。关键就看太后怎么想。

    如果太后无意学章献刘后,在皇帝大婚后还把持朝政,那么大婚后归政便是在情理之中。

    “在天子亲近人中,当然希望太后越早归政越好。用这种丑事逼宫,不是不可能。”

    “但后面有些地方不通情理。”苏颂时候又要否决自己一开始的想法。

    “的确还有些不通情理的地方。”韩冈点头,同意苏颂的看法,“要不是这样,早就可以认定了。”

    只是有句话韩冈藏在肚子里没说,女人嘛,思考回路跟男人完全不一样,身为男人,永远都不要奢想了解女人的想法。。

    有臣子曾经上书唐太宗,提议唐太宗去佞臣,并建议唐太宗上朝时故作震怒,‘不畏雷霆,直言进谏,则是正人,顺情阿旨,则是佞人’。唐太宗回复说‘朕欲使大信行于天下。不欲以诈道训俗,卿言虽善,朕所不取也。’

    而章献刘皇后,则曾经对宰辅们说,让他们将自家的子侄名字报上来,她会赐予官位,以酬宰辅之功,等到那些重臣们一个个将名单列好呈上,刘皇后随即便一翻脸,但凡在名单上的都不用了。

    有唐太宗故事在前,做皇帝的,哪个会这么做?刘皇后代行帝政,却自以为的毁了自己的信用,让自己在臣子中,变成一个爱施诈术的狡妇。须知孔子都说过‘轻诺必寡信,民无信不立’。

    但是,女人执政,想要他们去下权衡利弊,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不过现在还是太皇丧期,这么做对天子的名声也无好处。”苏颂皱眉又说道。

    “有恃无恐,还怕什么?”

    如果是天子刚刚犯下大错,就让他退位,不是不可以。但事到如今,太后和宰相都把宝压在了赵煦的身上,弑父的事都放过了,对高太皇不孝的罪名还有什么不能放过的?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放弃他了。

    就是太后明知此事背后是朱太妃作祟,皇帝也是故意如此,也不方便就此发作,难道还能将皇帝退位不成?

    苏颂拧着眉,这事还是有问题。

    韩冈不等苏颂了,起身告辞,“是与不是,只看朱太妃到底会怎么说就可以了。这两天就能知道了。”

    ……………………

    次日,早朝之后,议政重臣们齐聚崇政殿。

    除了太后,就只有天子的御医钱乙在场。

    “钱乙,你把昨天的事跟诸卿家说一说。”有些话,太后不好当面说说,只能借助御医之口。

    钱乙很快的将天子的病情报告向殿中所有重臣通报了一番,等他说完,不等宰辅们消化了这个消息,向太后便道:“昨日吾与韩相公商议,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皆流放西域,而最近官家亲过近的宫人,则先养起来,看看情况。”

    都是跟在赵煦身边的人,犯了错当然要处置,至于怎么处置,即使太后自己决定,群臣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除非太过火了——比如像赵煦之前说的,全都赐死。

    不管赵煦身边人做了什么,只要不是有心谋害天子,至少罪不至死。针对这种并非侵害了朝堂权力的内侍,士大夫们的态度一向很宽容,换作是王中正这样的大貂珰坏了事,落井下石的绝对不会少。如果是掌握皇城司的都知,更是非要置之于死地不可。

    现在的决定,既然是太后和韩冈共同做出的,又不是太过分的决定,也没人会跳出来的多说什么。

    看着群臣无人有异议,向太后欣慰的点头,又冲着群臣道:“官家年纪也到了,这事也堵不住,万一有个喜信,日后也不好办。是不是可以为官家选后,大婚后,也能多个约束官家的人。”

    韩冈隐晦的与苏颂交换了一个眼神,对面的章惇也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神色。

    苏颂上前一步,“不知是何人向陛下提议?”

    “皇太妃。”

第30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上)

    皇太妃的提议!

    向太后的话,让一阵诡异的静默来到大殿中。

    好几位重臣低头盯着自己手中的笏板,仿佛要看出花来。

    韩冈、苏颂和章惇,都是早早就猜到太妃多半会不甘寂寞。

    章惇扭动了一下笏板,斜斜的指了一下御阶之上,韩冈轻轻摇头,根本就没必要自己出马。

    朱太妃明摆着就是有着不轨之心,而太后这么说,多半就是要借臣子的力量来压制那个不安分的朱太妃。

    眼下的朝堂上决不会有人就这么选择支持朱太妃。

    在场的虽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想要更进一步的绝不在少数,不过要让他们短时间就做出选择,可没有那么容易。要压重宝在皇帝和太妃身上,所要做出的取舍和决断,可不是这么一瞬间就能做出来的。

    如果有个人站出来横拦一刀,这个决定就更难做了。

    李承之正这么想着,他就看见新上任没几天的开封知府王居卿站了出来,“天子先天元气便弱,之前为人所诱,更是伐根伤本。如今保养还来不及,哪还有火上添油的道理?太妃所言大缪。”

    好了,王居卿没给人思考的机会就站出来,将朱太妃的想法给砸了回去,短时间内,还敢为之做仗马之鸣的,恐怕一个都没有了。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先汇聚在王居卿身上,然后又挪到了韩冈那里,

    王居卿好大胆子!李承之都小吃一惊。

    王居卿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在这种敢出头的脾气,为韩冈做起了马前卒。站在韩冈的角度,来打压朱太妃和她想要帮助的小皇帝。

    李承之转念一想,也随即迈步出班,“寻常人家娶妻大率在十四五,若是读书,二十前后也是平常。官家原本身体变弱,如今更是伤了根本,如果,岂不是在点着了的树木上再浇油,还能再烧多久?”

    翰林院的不倒翁蒲宗孟跟着出班:“天子选后,调理阴阳,乃天下至重。当由太后与群臣共议,岂有太妃说话的余地!”

    这是更鲜明的表态了,随着韩冈一系的纷纷出场,一些重臣暗藏的小心思一个接一个被摁了下来,想为将来讨好天子,现在就得受大罪,这有何苦?

    “太妃所言的确不当。”

    “且待天子成人后再议不迟。”

    议政重臣们纷纷支持韩冈一系的意见。

    但在蜂拥群起的嘈杂声中,只有宰辅们没有表态发言。

    “苏相公,韩相公,章枢密,还有其他几位参政、枢密,你们怎么看?”向太后也发现了这一点。

    曾孝宽道:“事关国政,太妃不当议论。”

    苏颂想了想,道:“官家才因女色致病,太妃太心急了。”

    章惇则道:“此事不妥。”

    被太后点名的三位宰辅,只有韩冈还没发言。向太后试探的问道:“韩相公?”

    韩冈之前岁没说话,其实他的态度早就有下面的自己人表明了。同为一系,各自所持的立场都是清楚明白的,尤其是韩冈这位首脑的。遇上这种事,如果韩冈没有先出面来定调,那么只可能是他打算继续维持过去的立场。既然韩冈立场确定,下面的人要做的就是帮他说出来,而不是让他自己打头阵。

    现在太后一问再问,韩冈终于是站出来,“大婚与否,端要看天子御体是否安好,若一切安好,便可大婚。若是根基未固,贸然让天子大婚,事有万一,谁能担待得起?依臣之见,此事不能贸然决定,提前、推后皆有不便,还是再等等看为是。”

    再等等看,也就是继续拖下去。

    韩冈并没有一口就将时间给推后到二十多,也没有将之定在十四五或是十六七,更不会答应现在就给天子准备婚事的打算。

    将时间确定下来是最蠢的做法,什么定不定,往后拖就是了。满朝文武,到底是什么人会去在意赵煦什么时候成婚?只有想要看到朝堂动荡的那一部分人,这样他们才有机会浑水摸鱼。

    所以韩冈不论是怎么确定时间,都是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的蠢事。只有把大婚时间与赵煦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

    究竟是何年何月,还不是韩冈这个医道泰斗和他手下的一众医官说了算?就算是赵煦日后变得身强体健,能夜御十女,也照样是外亢内弱,本质尤虚,需要静养个十年八载。

    “诸卿说得有理,就按照韩相公所说,等天子身体好了,再操办大婚之事不迟。”

    向太后飞快的做出了决定。

    小小的太妃,就算有一个做皇帝的亲生儿子,朝臣们照样可以不加理会。

    确定了朝臣们不会添乱,向太后也能理直气壮的将那位太妃给打发掉了。

    因为韩冈之后又说了,“至于太妃,臣不记得上先帝诏书上有太妃权同听政一条。”

    朝中事,太妃无权与议,即是那是她亲身儿子的婚事。

    ……………………

    “太妃得为天下着想是好事,但也要为官家多想想。”

    “官家这一次大伤元气,不好生调养身子骨,却匆匆大婚,日后怎么千秋万岁?”

    教训了朱太妃一通,向太后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朱太妃脸色铁青,从王中正身旁出门,摔得珠帘一阵劈啪作响。

    王中正在后面摇头,太后的性子还是太软了,竟然容得太妃如此放肆。

    尽管从先帝时起,向太后就与朱太妃不对付,可现在都没先帝撑腰了,太后更是得到了几乎所有重臣的拥戴,朱太妃竟然还敢时不时的冒犯一下太后,于今更是敢插手国家大事,这不能不说是给太后的性子惯坏的。

    别说是换作权势犹如吕、武的章献皇后,就是曹、高二后,都是没哪位嫔妃敢在她们眼前炸毛的。

    仁宗时,宫中兵变,慈圣曹后能指挥宫女、内侍拿着弓刀跟乱兵对阵,而高太皇,能顶着姑姑兼姨母的慈圣,能压着做皇帝的丈夫,这更是威风了。

    向太后手中的权力绝不比垂帘听政过的刘、曹二后稍差,要是从大宋的国力上来看,更是远在其上。至少章献明肃和慈圣光献两位皇后,她们所说的话,不能让西域蕃人俯首帖耳,也不能让大理国君瑟瑟发抖。

    从民间的声望上来看,向太后更是远超刘、曹二后,大宋国事昌盛,国计渐丰,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各地的苛捐杂税也少了一点——尽管减少的比例不多,也足以让太后和宰相们得到天下百姓们的拥戴。

    可太后就是过于善心了,多少该死的却不判其死,只用了一个流放打发了事,朱太妃就抓着向太后的这个性子,又觉得自己儿子已经坐上皇位,就是向太后也得顾忌向家的未来,所以才敢猖狂如此。

    当年以章献刘后对仁宗生母章懿皇后【李宸妃】的嫉恨,还不是照样要用皇后之仪将她发送,将尸身浸在水银中,那时候,章懿皇后可还没被追认为皇后呢。而日后,仁宗在被人揭破了他并非章献所生,而是章懿皇后之子,并收到谗言说章懿皇后是被章献所害,也是开棺确认了章献对章懿皇后的厚遇,方才不再怀疑。如果章献把章懿皇后只当做普通嫔妃来发送,那么刘家的结果,也就不问可知了。

    当年这一场宫闱秘闻,如今早传遍了天下,朱太妃肯定听了不知多少次了。仗着自己的肚皮生下了当今皇帝,朱太妃自然有恃无恐。

    幸好朝臣们当头给了她一棒子,让她不要干预朝政,否则还会继续嚣张下去。

    当年富弼只能对英宗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而韩冈可是当真杀过宰相,一手平定了宫廷之乱。章惇、苏颂,他们也都是参加过平乱的功臣。

    若是当面遇到沉下脸的宰辅,恐怕朱太妃连囫囵话都说不全。

    现在重臣们同声叱问,朱太妃总是有十个胆子,怕也是不敢再乱来了。

    “王卿。”

    太后的声音打断了王中正的胡思乱想。

    “臣在。”

    “这几日你就守在宫中。”

    王中正暗暗笑了,太后也不糊涂,“臣遵旨。”

    ……………………

    廷议之后。

    天子因亲近女色而致重病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十二岁的小孩子竟然开荤开到昏倒,这终究是一桩吸引人的有趣话题。

    韩冈在政事堂中翻着报纸,并没有看到相关的报道。谁也不会蠢到在报纸上公然泄露天家阴私。但这件事,已经通过酒店、茶肆的口耳相传,传遍了京城内外的每一个角落。

    宗泽在外面通了名,然后走了进来。

    出外担任了一趟体量学政等事,用了半年时间,到淮南东西两路绕了一圈。现在回来,已经是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也就是中书门下的二号管家。

    宗泽手上拿着一份墨迹尤新的公文向韩冈汇报,“福宁宫宫中出来的内侍、宫人总计五十八人,都已启程离京。得受天子宠信的三位宫人,也分别安排到了瑶华宫和洞真宫暂住,等确认了是否有喜脉才会决定行止。”

    瑶华宫和洞真宫分别是当年的仁宗废后郭氏和尚、杨二美人出宫后所居,说起来绝不吉利,不过三名宫人也差不多跟尚、杨二美人的情况一样,如果没有怀上龙种,这辈子就要念经度日了。

    随着赵煦身边的近侍纷纷被拿问,一些细节也呈现了出来。

    根据后来审问的详情,赵煦比他名义上的曾祖父还要高杆一点。

    韩冈听说之后,除了摇头叹气,还真做不出其他反应了。

    本钱不足,勉强去做大生意本就是错,要是再想着三个篮子分别装鸡蛋,鸡飞蛋打是没得跑的。

第30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中)

    赵煦的运气也算好,早早就出了事,否则再持续一段时间,身体真要垮了。

    现在最多休息一个月,差不多就能恢复正常了。

    “希望天子能接受这一次的教训,日后不要再糊涂了。”韩冈将文件折了一下,递回给宗泽,“至和、嘉和那十年,仁宗皇帝时不时的便缠绵病榻,全都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

    宗泽跟在韩冈身边时间长了,也经常听到韩冈评价历代天子,只是他地位还不到,不可能拥有宰相才有的洒脱,只能讷讷的道:“天子的确是要好生调养。”

    不论宗泽有多出色,他心中积累下来的沉淀太深厚了。许多事,他是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去踏破。

    宗泽拿着文件出去了。

    目送宗泽,韩冈觉得这件事暂时可以放一放了。

    犯事的人业已开始了万里之行,名义上的受害人则躺在床上休养生息。

    皇城司的人在看管着剩下的三位曾经承受恩泽的宫女。等到她们被确定是否怀孕了之后,再作处置。

    朝堂上也达成了共识,一切恢复如初。

    韩冈伸了个懒腰,这件少年初识风月闹出的一场风波,也该风平浪静下来了。

    “相公。”刚刚出去了的宗泽,这时候突然又进来,手上一份文件,“这是今天的简报。”

    韩冈收起伸展开的双臂,接过来,“有什么消息?”

    除了赛马和蹴鞠两家快报之外,京师还有许多小报。只要还没有威胁到两家的地位,都会被放过一马。甚至在其中,有许多家小报社,都有两大报社的股份在。

    包括韩冈在内,都把新闻报纸当成是自己了解民间舆论的窗口,但那么多份报纸良莠不齐,而且内容也不可能全然是的,所以就有了简报。

    除去两份快报需要亲自浏览一遍之外,两大报社的内参,皇城司的日报,还有多份报纸的简报,都是节选,通过不同角度的报告,让韩冈得以了解京师内外的一切重要新闻。每天午后,通过五房检正,放到每一位宰辅的案头上。

    “是天子的。”宗泽手指着简报。

    宗泽递过来的简报,翻开的那一页,韩冈只一瞥,‘官家’,‘太皇太后’,两个词就映入眼帘。

    下面还附了一份原版的报纸,打开看正面第一版,刊名新京新闻,下面的头条又是如此。

    “什么时候,京城的报纸变得这么大胆了?”

    过去的报社,就算想要报道与天家有关的新闻,都要想方设法的回避直接描写。就像白居易的汉皇重色思倾国一般,明明白白写的是唐明皇,却要用个汉皇来遮掩,如今也一样,专有名词要用其他词汇来替代。直接说官家、太后、太皇太后的报纸几乎没有。一旦犯了戒,开封府的大狱会让东家、主编和编辑们,知道什么叫做‘你有言论上的自由,我有处置你的自由’。

    “必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宗泽沉声道。

    韩冈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主要说的就是皇帝在太皇太后丧期欢娱过度,以至卧床一事。

    现在市井中的传言,主要是说皇帝是为人所诱,所以才会犯了大错。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在男女之事上本就是懵懵懂懂,很难经受得住这方面的引诱。这一次的事,将责任推到皇帝身边的人身上,对皇帝的名声最为有利。而且太皇太后的丧期,说实话,世人也并不是那么在意。民间的婚丧嫁娶,过了百日,朝廷就放开了。

    在这份报纸上,并没有说皇帝什么不是,而是在尽力的帮皇帝解释他做下的那等事并不违背礼法。向世人说明,作为皇帝,赵煦不需要守对祖母的齐衰之礼。

    乍看起来是在帮忙,如果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但这份报道给人的感觉,就是赵煦不再是类似于被害者的身份,而是一位抓住律法上的漏洞,恣意妄为的昏庸之君。

    新京新闻特意要点明赵煦无罪这一点,等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世人认定其罪。

    新京新闻之所以起了这个名字,韩冈倒是能猜得到。当是因为其位于京师新区之中,故曰新京。

    在几年前,因为重新修整城防,京城被加以扩大。原本外城城墙之外的大片民宅,被一条长近百里的矮墙包围了起来,名为京师外廓城。从此之后,大宋东京,从里到外,便是宫城、皇城、内城、外城和外廓城。

    外廓城的城墙并非由土夯筑,而是柳条篱笆墙,实际上的防卫,则是交由七大十一小总计十八座的火炮棱堡负责。只要棱堡还未陷落,敌军甚至不能跨进外廓城的防线半步。只是这棱堡现在还没有完全修起来,至少还得有三年的时间。

    不过这并不阻止外廓城中的百姓从此可以自豪的自称是天子脚下的京城爷,而不是过去的乡下人。自然,办报起个名字,也是新京新闻。

    韩冈抖了一下报纸,纸质很差,油墨质地也不佳,这是一份针对的是占了京师男子人口大多数的只上几年私塾的普通人的报纸,是以最廉价的印刷成本刊印出来的小报,当然也是最廉价的,街头休息的时候,一两文钱买来,等到看完之后,还可以拿着包点东西回家。

    京师中的大多数小报,大多如此。报纸上面的内容,也是怪诞不经,多是乡间的各种神怪传说,也有蹩脚的诗词,还有偏近鬼神、甚至色情的小说连载。新京新闻在其中并不算特别。但正是这样的一份小报,竟然刊登了别人不敢刊登的文章。

    “这报纸是谁出的?”

    “新京新闻社的地址位于城外京南厢的明义坊,去年九月十五创办,原为五日刊,今年五月开始,改为日刊。在开封县的记录上,报社东家姓王名春,白身,开封人,就住在明义坊内。主编纪茂直,出身楚州,八年前来京长住,没有通过解试的记录。另有编辑两人,皆是今年四月份聘入。”

    宗泽对答如流,说得十分详尽,新京新闻的老底都给揭开了。这不是宗泽的能耐,而是五房检正公事下面的吏员,在韩冈一直以来的命令下做好的功课。

    报纸影响舆论,所以报社中所有从事文字工作的从业者,都必须上报到当地衙门,在中书门下,也有记录下来的副本。如果没有得到批准,便自行办报,等着皇城司或军巡院的人打上门吧。

    “就两个编辑?”韩冈惊讶的问道,加上总编才三个人。一份日报,再怎么粗制滥造,也不可能只靠三名编辑就完成这么大分量的内容。

    两家快报都是隔日一期,而新京新闻竟然是每天都有出版。没有两家大报社的底蕴和人才,每期就只有一页四版而已,但每日都要出一期,无论如何都不是三个人能做到的。

    “全都是抄的。京城的小报,几乎都是如此,你抄我,我抄你,只要两三个编辑,先摘抄来填满大半版面,再随手写点东西,最后用广告填满。不要太多成本,每个月都能赚个十几二十贯。”宗泽冷笑了一声,“要不是两家快报严禁其他报纸刊载联赛的相关消息,被抄的会更多。”

    按照宗泽的说法,办一份日报,一年下来,净赚能有一两百贯了,难怪京城的小报层出不穷。

    韩冈又拿起这份报纸来看。字印的密密麻麻,新闻、广告、小说连载,总计两三万字之多。就算其中大半是摘抄,也有几千字是自己写出来的。也难怪这么多报纸,能存活下来的不多。

    道德经才五千言,是老子毕生学识的总结。而现在一天几千字的印刷品,放在过去,能让人写一辈子。文字的价值,随着教育的普及,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当然,这是好事。

    新京新闻是发行点位于新城的小报,其背后理当没有太大的靠山。但新京新闻既然敢于公开报道此事,所谓没有靠山的判断可以丢一边了。

    多半是哪一家的暗子,先留下一闲笔,到了关键时候,可就是草蛇灰线的伏笔了。

    将赵煦放在风尖浪口上,硬是要把他丢进脏水泡上一泡。背后是什么人,从谁最能得利,就能想明白。

    “是三大王,还是濮王家的那一堆?”韩冈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相公,要不要去查一查?”宗泽提议道。

    “查得出来吗?”韩冈摇摇头,“这就跟屋子里的蟑螂一样,看到一个,后面能藏一百个。能都抓出来吗?”

    “蟑螂?”宗泽不解。

    “啊,赃郎。”韩冈立刻更正。

    蟑螂的古今之音太相近,蟑螂二字其实就是赃郎变化而来,他一不注意就发错了音。

    “哦。”宗泽没大注意,只是当成了韩冈咬字不清,“那相公的意思,就是不查了?”

    “抓人吧。”韩冈道,“所有相关人等,交付开封府法办。”

    掘后.台的事就算了,但既然敢把宫闱秘事都登在报纸上,自当依法行事。

    该罚的罚,该流的流,没有二话可讲的。

    “是。”宗泽行了一礼,便欲离开,韩冈却又叫住了他,“汝霖,顺便把白泽叫进来。”

    白泽进来了,他是韩冈的家丁,被安排在中书做堂后官,平时代韩冈传个话找个人。

    “白泽,你去西府,跟章枢密说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客。”

第30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下)

    州桥这里的夜间摊上,难得有一天的安静。

    这本是东京城的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是进出内城的交通要道,车马行人,如同水脉,川流不息。就在州桥边的路边摊点,永远都是行人驻足最多的地方。

    并非是年节,也并非是暴雨、冰雹,但今天的州桥夜市却是一模一样的安静。

    经过此处的行人,连呼吸的声音都轻了下来。

    只因为停在夜市旁的车马队伍。

    宰相和枢密使,帝国文武两班的首脑。当他们坐在这里,哪里还有人敢于随便靠近?旁边一圈腰挎长刀的元随,更是如狼似虎,就是经过的行人,几十双眼睛虎视眈眈,哪个不是加快了脚步,或是干脆绕了过去。

    额头上的汗珠星星点点,摊主双手都被烧烤占了,也没敢出声让自己的婆娘来帮忙擦一擦,缩头缩脑的在袖子上蹭了一下,又赶急赶忙去给正滋滋冒着油的猪皮肉刷上一层秘制调料。

    “好些年没吃过州桥这里的旋炙猪皮肉了。”

    距离摊主不远的一张桌子旁,韩冈丝毫不顾仪态拿夹起一块外脆里嫩的猪皮肉放进嘴里。

    咽下去后,看着没动筷子的章惇,韩冈挑了挑眉:“怎么?看不上眼?”

    章惇一脸挑剔。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枢密使,自不喜这等粗俗的民间食物。在韩冈面前,他也没必要故作豪放。

    不过韩冈既然说了,面子得给,稍稍的尝了一口,他就皱眉,“孜然倒是不少。”

    他没想到韩冈请他吃饭会在这个地方。

    宰辅不可私会,这条规矩已经不能再束缚当今的两府,但光明正大的在街市上聊天吃饭,正面挑衅的做法,章惇觉得并不合适。

    “打通了西域、南海、大理,香料和香辛料的价格全都降了。”

    孜然、胡椒、八角、豆蔻、丁香、没药,大宋原本要进口或是偏远之地才能生产的珍贵调料,如今已经

    “多到可以做暴发户?”

    章惇把筷子举了举,孜然和胡椒粉扑簌簌的往下掉。

    “不,不是香料太多,是宰相和枢密使太少了。”

    章惇笑了一声,又夹起了一块来看了看,“火候不差。”

    尽管这么说,章惇却没再动筷子放嘴里。

    推销不出去,韩冈故作叹息,“以后看来不能找福建人出来吃烤肉了。”

    “烤羊肉可以,烤牛肉也行,这猪肉就算了。”

    看起来,偏近西北的饮食,对福建人来说,的确没有太多的吸引力。当然,没有改良过的猪种,味道也的确不如后世,加上养殖不得法,也难怪一直贱过牛羊,不为人喜。

    “合口的烤牛肉可不容易吃到。”

    “嗯,一年也不定有一回。”

    朝廷禁屠耕牛,就是牛病死、老死,也要先报官之后,才能分解发卖。若是牛受伤了,不得不宰杀,同样是要先报官,待衙门派人确认之后,才能宰杀。一般来说,市面上的牛肉,还是以病死老死的为主。

    富户如果当真想吃新鲜的上好牛肉,有的是变通的办法。可韩冈、章惇贵为宰辅,为了口腹之欲触发律法,这未免太蠢了,所以两家都是不沾牛肉,日常以羊肉、猪肉为主,鱼类、禽类辅之。

    真要说起对牛肉大快朵颐的日子,还是两个人还在广西的时候,那边杀牛就跟杀猪一样普遍,新鲜的小牛肉都是想吃就吃。

    见韩冈和章惇都停下筷子在说话,摊主汗水流得更多,将新烤好的肉装盘,借着上菜的机会,来到桌边。

    摊主一阵点头哈腰,小心翼翼的问:“两位相公,小人秘制的旋炙猪皮肉可是哪里不合口味。”

    韩冈哈哈笑着指了指对面的章惇,“合我的口味得紧,只是不合这位章枢密的口味罢了。”

    摊主顺着韩冈的手指看向章惇的时候,满是油汗的一张黑脸,几乎要哭出来,

    “别听他胡说,只是没胃口。这里不要你服侍,去烤些给外面的人吃。”

    摊主连连点头,忙不迭的答应下来。

    回头就在心中感叹,两位相公真是菩萨脾气。包括以前来过的坏了事的薛相公,这三位来店里吃过饭的相公,个个都是和和气气,比来每个月过来收税的税吏还好说话。

    “等等。”

    摊主刚准备捋起袖子,好生再亮一亮手艺,把两位相公手底下的人都喂饱喂好,就听见背后有人叫。

    忙转身回来,见是韩冈叫住了他。

    叫了摊主到身前,韩冈问道:“上次我来这里的时候,烤肉的不是你,人呢?”

    “小人阿爹……那个先父,两年前就去世了。临去前,在开宝寺那里开了分店,给了小人的弟弟,这里就给了小人。也多亏了相公,相公上次来过之后,家里的生意就好了几倍,天天客满。小人的先父在家里把相公的长生牌位供上了。”

    “可惜。”韩冈叹息道,“你手艺还不错,但比你爹还差一线。”

    摊主连忙低头:“是小人学艺不精。”

    “算了,先去烤肉吧,那么多张嘴等着你呢。”

    摊主离开,韩冈转头对章惇笑道,“开宝寺边卖烤肉,真定家的那群小和尚口福不浅。”

    章惇冷哼道:“哪家的贼秃缺了吃喝?多了一个烤肉,也只是换换口味。”

    开宝寺的主持大师真定和尚,御赐紫衣,在僧录司中列名,是京师中数得着的名僧。只可惜韩冈、章惇皆看透了那些和尚到底是什么货色,吃喝嫖赌的水平,小时候还荒唐过一阵的章惇都赶不上其中的平均水准。

    摊主离开之后,韩冈环顾四周,几年前,他就是跟薛向一起,在这里吃过烧烤。好像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来,就让人有种莫名的怀念。

    他感叹道:“如果薛师正还在就好了。”

    “说得好像死了一样。”章惇嗤笑道,“薛向不还活着?”

    韩冈回手指了指皇城,“在那里已经死了。”

    以大逆之罪被发配岭南,这辈子不可能再翻身。说他死了,正是因为他的政治生命,在蔡确被杀的那一刻,已经死了。

    章惇笑容消失了,的确,成为罪囚远流岭南,薛向其实已经死了,有无死讯,不过是一条消息罢了。

    “没有了薛师正,汴河纲运就给弄得一团糟。每年损失超过一成,费用增加三成,养肥了多少条饿狗?”

    “还不是薛向害的,他做了叛逆,害了多少人才。”

    薛向掌控六路发运司的时候,大刀阔斧任免官员,他所提拔的基本上都是人才。但他一倒台,这些人全都受了他的牵累,而没被重用的咸鱼翻了身,可惜不是贪官污吏就是废物。

    等韩冈厘清朝局,腾出手来准备整顿纲运的时候,薛向立下的规矩和制度,已经败坏的不成样了,所以韩冈修京泗铁路另起炉灶时才那般容易。

    韩冈轻叹,“人生一世间,如白驹过隙,一切转眼即逝。”

    “过得是快。”章惇追忆着过去,“记得当初我被贬出京,玉昆你一大清早就来送我。还在汴河边吃了两个炊饼,那时候,就有白糖馅炊饼了。”

    “因为那时候交趾的种植园已经开始产白糖。”

    “那时候拿下交州才两三年吧。”章惇道,“如今天下产糖,交州居其半。运出交州的稻米,每年也是数以百万石。”

    “天下人口日繁,未来的大宋,需要更多的交州。”韩冈试探着章惇。

    “未来?”章惇回望韩冈,“玉昆你觉得这样的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韩冈沉默了片刻,抬眼问道:“不知子厚兄你怎么看天子?”

    章惇摇摇头,“是我先问玉昆你的。”见韩冈苦笑起来,他又道,“我先答也没什么。小儿罢了,最多有几分聪慧,可惜性子差了。”

    “先帝的性子其实也不算好。”

    韩冈还记得熙宁八年的时候,赵顼被辽国佯作南下的恐吓,吓得逼谈判的臣子割让国土。甚至拿臣子的家眷作威胁。

    韩维还在谈判桌上保护国家利益,而做皇帝赵顼却从后面拆台,逼着韩维早点把土地割出去好结束谈判。从那时开始,韩冈就对赵顼失望透顶。

    “但先帝会用人,能用人,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用。如今的皇帝,全无分寸。等他亲政,也许一切都会付之流水。”章惇抬起眼,盯着韩冈,“玉昆,我这可是掏心掏肺的说给你听了。”

    “多谢子厚兄能坦诚相告。”韩冈拱了拱手。

    章惇没回礼,一双眸子仍是盯着韩冈,“玉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有希望,不容易。”韩冈回答得很简洁。

    “重臣议政都出来,还是不容易?”

    “权臣不能做,不可做,只有集合众力一途了。”韩冈无奈的笑道。

    如果是自己的东西,当然要牢牢抓在手里,可惜不是自己的,而且又难以独力抢上手,那么也只有拉上一帮人上来瓜分了。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韩冈继续道。

    “那第二步呢?”章惇问道。

    几年前韩冈就跟章惇说过他的想法,当时章惇决定与韩冈分割开来,但现在,局势易变,两人又重新坐到了一起。

第30章 回首云途路不遥(四)

    韩冈与章惇公开在州桥夜市上会商。

    前天晚上,从州桥经过的几百几千人,都看见了两名宰辅对坐在一顿都要不了十文钱的小铺子里。

    那家卖烤肉的摊子,是否大赚特赚、是否事后弄出个宰相专座、枢密使专供来,京师百姓挺有兴趣,大报小报都大肆报道,但朝堂之上,可就全无兴致,他们只关心韩冈、章惇是否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依祖宗之法,宰辅于都堂之外,严禁私会,以防臣子勾连,架空天子。即便臣子们真想要交通勾连,都有得是办法,但规矩就是规矩。

    也许过去宰辅们私下里串通的情况不胜枚举,可是在明面上,公然聚饮的就是韩冈、章惇二人。

    御史台为此整体出动。主要是弹劾韩冈、章惇无大臣体,以宰辅之尊,出入市肆——韩冈当年与薛向一起在小摊子吃饭,也就是这个性质。

    只有少数几封,弹劾韩冈、章惇以宰辅之尊,不当私会。

    这还是韩冈、章惇私下里让人安排的,免得惹起众怒——牢牢控制在宰辅手中的御史台,比一群疯狗更让朝臣害怕,有了主子,可就是主子指哪儿就咬哪儿了——否则现在真没有哪位御史敢于老虎头上扑苍蝇,那纯粹是在京城呆久了,想去南方品尝一下不要钱的酒和盐。

    太后不得不将这件事重视起来。

    苏颂将在月内便会正式上表告老,而在这之前,他已经在太后面前提过了。之后乞骸骨的奏表,不过是走个流程。

    太后也曾极力挽留,而苏颂虽是感动不已,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决定。

    苏颂那边是走定了,而韩冈这边就跟章惇勾结起来了,这是要做什么?

    宰相和枢密使两人同桌共饮,不论是哪位天子看到了心里都免不了要不安,太后又何能例外?

    别的不提,首先异论相搅就玩不下去。更别说两人违背旧制,还明摆着就是要将宰相之位私相授受。

    如果换成是先帝赵顼,看到做臣子的悖逆到如此程度,实在是史无前例,决定不会轻饶得了章惇、韩冈。

    就是向太后在眼中,也觉得韩冈、章惇有些过分了。

    往重里说,就算韩冈、章惇两人情有可原,但他们这么做了,有了先例,日后朝廷的规矩那还是规矩吗?

    只是她还是不觉得韩冈会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里给弄错了。

    韩冈很快便被招到了内东门小殿。向太后质问着他:“相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并不怀疑韩冈会骗她。长久以来的信任关系,让她不会怀疑韩冈。之所以还要找韩冈来,只是不相信另一边的章惇

    韩冈立刻扬声道:“陛下明鉴,臣与章惇只是出宫时同行,顺便在路边小坐,非为公事,只是闲聊而已。”

    “就这些?”太后追问了一句,只觉得韩冈说得太过轻描淡写。

    “陛下。臣与章惇结识多年,一向交好。后因识见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为臣,又并心合力辅佐陛下数载,闲来共语,也当是人之常情。”

    太后皱着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桥夜市上。你看,御史台写来的奏章都有两三尺高,全都是在说相公和章枢密的。”

    “陛下明鉴,臣与章惇正因为胸怀坦荡,并无阴私,所以才能坦然于州桥旁小聚。否则臣要与章惇私下勾连,难道还不能派人、写信吗?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难知,更不会有御史台的弹劾。臣今日所受弹劾,正是臣与章惇并无欺隐的明证。”

    “不是因为苏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问道,难得的言辞犀利。

    “陛下!”韩冈抗声道,“臣虽已知苏颂将请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儿为誓,前日与章惇相谈,绝无一字涉及相位!”

    韩冈敢于拿着自己的家人发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确半个字都没跟章惇提起苏颂要空出来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个意思的。”向太后连忙安抚,等韩冈低头谢罪,她才又小心翼翼的问道:“那相公与枢密说了什么?”

    “有说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详细问了臣。又有说起当初章惇被贬出外,臣清晨送行的旧事,还提到了交州的种植园。此外还有曾经与臣一起那里共饮过的薛向,聊起他当年整顿六路发运司的作为。另有说起京城美食,此事臣与章惇各有主张。”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么说的?”向太后随即就问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与陛下和群臣所言无异。具体内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传一字。”

    向太后点点头,这才像韩冈会做的事,只是又纳闷起来,“怎么又提起薛向那个叛逆的?”

    “今年汴水纲运又是报上来多少毁损,故而臣与章惇一时皆有所感。薛向虽是逆贼,但才干卓异,财计、转运等事上,朝中无人可及。他败事之后,六路发运司中内事便一路败坏下去。”韩冈叹了一口气,“本是国士,奈何从贼。”

    “都这么些年了,六路发运司还没整治好?”

    “有薛向之材者朝中难寻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韩冈会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韩冈、还有章惇,都是开国以来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备,尤其是韩冈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无名,只是在钱财上小有才干,怎么当得起韩冈如此赞许。

    韩冈道:“即使是为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炉灶,设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铁路罢了。”向太后笑着摇摇头,“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说,六路发运司败坏如此,那把京泗铁路和六路发运司合并,在沈括手底下挑选贤能,取代那些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时,曾经跟随王襄敏整编各军,整编时,总会将一干油滑又爱闹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绝不将新人编入,免得他们把新人带坏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讲那些无用老卒一概罢去,实在是为免变乱,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点头,“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韩冈向太后行了一礼,说了句太后圣明。

    东拉西扯一番话后,太后也没有穷究到底的样子了,看起来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韩冈正这么想着,向太后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来,“那旋炙猪皮肉真的那么好吃?”

    “啊?”韩冈难得的一愣。

    屏风后的向太后差点没笑出声来,的确很难见到精明厉害的宰相如此反应。

    韩冈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老老实实的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枢密议论了,京师中何家小食最为上等?”

    “正如陛下所说,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里有上下之分,仅有口味之别。”韩冈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浓重,旋炙猪皮肉和葱泼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东南人,更好清淡一点,据臣所知,当是洗手蟹和炒蛤蜊为其所喜。”

    “哦。拿苏相公喜欢什么,相公可知否?”

    “……苏颂年长,更喜素食。”

    “曾孝宽如何?”

    “臣与其往来不多,并不知晓。”

    “沈括呢?”

    “沈括好吃鱼脍,此与欧阳修同。”

    “原来是这样。”

    君臣两人就在饮食上的喜好稍稍展开来一阵简短的讨论,之后韩冈便告辞离开。

    “就这么轻松过关了?”

    消息传出之后,很多人觉得不敢相信。都有几分怀疑是不是韩冈逼得太后不敢细问此事。

    而韩冈和章惇则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陈行动不谨,然后太后下诏,两人都罚俸三月。

    韩冈清楚,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才会轻轻放过。

    但话说回来,太后即使是不想放过,最后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韩冈和章惇都已经是盘踞在朝堂上的参天巨树,根基深入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就是有一个名正言顺听政治事的皇帝来,都不可能直接拿两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师和朝堂一片大乱。

    这件事算是过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习惯,等到时间久了,就可以有一处公开场合,让宰辅和重臣们共同商议国是。等到最后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开始就行了。

    韩冈也没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继续垂帘听政下去,韩冈绝对会支持到底。也会尽力帮着向家日后能够安稳度日,不用担心亲政后的小皇帝报复。

    当年章献刘后上仙后,立刻就有人告诉仁宗皇帝他不是刘皇后亲生,他的生母其实死于非命。当时仁宗皇帝都已经命人将刘家人都看管起来了,要不是章献并没有害了章懿皇后,刘家人会是什么下场想也知道。

    当遮天的大树倒掉,后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韩冈,他愿意帮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胆的过着天子亲政后的日子。

    过了几日,当秋税的帐册全数汇聚京师之后,苏颂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迈,愿归老乡里。

    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苏颂手中几番来去之后,太后终于同意了苏颂的请求,但并不是立刻就允许他卸职,而是先以宫观使相赠,在京师赠其宅邸,留他住下来。

    再这之后半月,锁院宣麻,章惇继承苏颂留下来的空缺,成为新一任的首相。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一)

    春日的阳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向太后在半睡半醒间猛然惊醒,发现自己仍在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内。

    “什么时辰了?”

    王中正侧脸看了一下一旁的座钟,钟面上的短针斜斜向上,而长针平直的指着左手的方向。

    “回太后的话,已经巳正三刻了。刚才章相公派了人来问,得知太后还在休息就回去了。”

    “章惇派了人来催了?!”

    向太后一下子全醒了。

    方才她半睡半醒的时候,隐约感觉听到整点的报时声,却不想起来时已经都十点多了。

    她偏过头,看了一下放置在殿内的巨型摆钟,果然,钟面上指针的位置的确已经快要接近黑色楷体的午初和子初了。

    两年前,苏颂发明了时钟。随着朝廷的重视——尤其是对其中利润的重视——以及制造的难度较低,时钟已经在大宋境内普及开来。

    起居需要时钟,比赛需要时钟,上课需要时钟,人们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对时间的把握。也许大部分人,对此的需求还不迫切,但这个经过改进后,不仅能够显示时间,还能够按时按点的以钟鸣报时的机器,实在是太合乎富贵人家对奢侈品的需要。

    时钟一开始的设计,是按照时辰的初、正,将钟面分成二十四个格子。但韩冈说分得太细,很容易看不清楚,白天晚上也没人会弄错,所以还是改成了时针半天一圈。子正、午正放在最上面,卯正、酉正则在最下方。

    之后韩冈又说很多人不识字,而且钟面的同一刻度上,还得标上早晚两个时间的文字,不如数字直观,所以又改成了数字,早晚各十二点。在钟面上,草码数字绕了一圈。韩冈的权威,压制了所有的反对声,现在市面上对外发售的时钟,大部分都是数字钟面。

    不过皇宫中的时钟,钟面上还是以地支为标识。宫中有那么多能工巧匠,螺蛳壳上都能刻个道场出来,何况那么大的钟面。

    可是不管怎么样,数字总比拗口的天干地支要容易说容易记,即使这是所有人从小到大都在使用的计时法,一旦习惯了数字计时之后,就立刻会觉得子丑寅卯十分别扭。

    向太后也觉得一二三四更方便一点,在她的寝宫中,大部分的座钟还是数字钟面,只有最大的两三座,宫中的能工巧匠将之做成了十二时辰的模板。

    “时候差不多了,也别让人多等。”

    向太后说着,抬起了手,贴身的宫女轻手轻脚的将她给搀扶起来。

    一群人拾级而上,来到水心殿的三楼。

    推开门扉,走到殿外,华盖就在向太后身后打起。

    凭栏而望,春日的金明池便展现太后的眼前。

    水面波光粼粼,闪射着和煦的阳光,一条金光闪闪的楼船从水面滑过,切开了闪烁的湖水,留下两条越荡越开的水线。

    “官家还在御舟上?”太后问道。

    王中正看着船上的天子旗号,点头道,“官家就在船上。”

    水心殿位于金明池的正中央,通过一座拱桥与岸上相连。

    水面上,龙舟已是蓄势待发,另一侧,标旗已经树在了水中央。

    看到了黄罗伞在水心殿上张起,原本只是蓄势待发的鼓声,陡然间激昂起来,高亢的直入湖水深处。

    金明池争标的鼓声,从城外的池水上空,传到了皇城之中。

    “终于是开始了。”韩冈看了一下房中的时钟,比起预定的时间要迟了快三十分钟,“章子厚在那边多半是等得急了。”

    厅中另一边,苏颂听了便笑道:“本来不是该玉昆你去的吗?都推到了章惇身上。”

    “章子厚是劳碌命,事情当然由他去做,我就轻松点了,只是集贤相嘛,大事小事都插手,不是乱了规矩。”

    作为首相,章惇负责太后出巡的一切事物,韩冈就留守在皇城,处理章惇丢下来的大事小事——不是郊祀、明堂这样的大典,有一个宰相带着大部分臣僚,陪太后天子游赏就够了,没必要所有宰辅都上阵。

    “何况年年都是一个调子,次次都如此,都不嫌腻味。”

    韩冈带着些嫌恶的说着,金明池的游乐活动,实在没有新义,看了几次韩冈就厌烦了。这次有机会可以推脱,就让章惇去了。

    “去年开始可就有车船了。”

    “等明轮船早出来再说吧,用人力只能在湖水上逞逞威风,只有用上蒸汽,才能入海。”

    车船,就是用脚蹬踩来驱动船只前进,再进一步就是明轮船了。这的确是个进步,但上船的蒸汽机还没有着落,韩冈还是没多大兴趣。

    “也快了。不要急。”苏颂安抚道。

    为了蒸汽机,宋辽两国的争相悬赏,的确有了效果。

    前年年终的时候,可以用来抽水的蒸汽机终于被制造出来,在韩冈的大力推动下,蒸汽抽水机被大量制造。大批的抽水机,已经用在了大宋的矿山中,尤其是煤矿,可以就地使用煤炭资源。更有许多抽水机被大户买去,用在了自家的深井中。

    因为这一个进步,朝廷践行承诺,拿出了一个八品的武职,同时以购买专利的名义,从国库中支出了整整一万贯。

    而辽国那边,耶律乙辛也封了第一个节度使,而且是有头下军州的节度使。他所得到的蒸汽机,通过细作的回报,还不能装在船上,但用来抽水,应该是没问题了。

    两相比较,的确辽国更大方一点。所以河北有点水平的工匠,现在都被集中到了京师。

    倒是没人管那一堆打算偷渡到辽国那边的士子。

    很多士人都以为耶律乙辛大事悬赏工匠是为了千金市骨,可惜他们错了。到了辽国那边,耶律乙辛只让他们去教授蒙学,完全没有他们臆想中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风光。

    边境线上,两年前每天都有人被抓到,去年耶律乙辛封出第一个节度使,又是一泼狂潮,到了今年,辽国那边的消息传回来情况才好一点。这两年的时间,逃过去多少人不清楚,但发配去了西域和云南的士人,超过了八百。

    “希望我们这边手脚能再快一点,让耶律乙辛多拿出些肥肉来,也能多勾走些蠢货。”

    韩冈笑着说道,心中还是有些浮躁。

    他对良性的竞争一直抱着鼓励的态度,但他对于大宋工匠的不争气,倒是觉得不耐烦了。这都多少年了?

    “就算辽国先有了船用蒸汽机,数量太少也是没用。”苏颂说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

    大宋这边的蒸汽机已经大批的投入使用,但辽国那里,据信报还只是耶律乙辛手中的大玩具,并没有像大宋这边大规模制造,更没有投入使用。也是因为成本太高,用不起的缘故,也有可能等待性价比更好的新型蒸汽机出来。

    不能投入实际使用,蒸汽机就只是了大而无当的铁家伙。不能大规模生产,蒸汽机也只是精致的玩具,更无法实现从农业国家向工业国家的转变。

    大宋这边的蒸汽机制造,已经是工厂化、规模化了,培养出了大批的工人和工程师,一旦有了新型的蒸汽机,立刻就能转产。

    即使辽国那边先一步发明了新型蒸汽机,发明了能够使用蒸汽驱动的船只,宋辽两国之间的差距,也只会越拉越大。这是国力和意识上的差距。

    “比起蒸汽机,我更在意什么时候有人能过来拿了天文钟的悬赏。”

    “一天误差一分钟?这可不容易。”

    “但这条路肯定是要走的。”苏颂看了韩冈一眼,“就像蒸汽机一样。”

    韩冈笑着点头,“的确如此。”

    时间的精准化对工业的发展有着难以估量的意义。

    精确的齿轮是时钟制造的关键,各式模具不知制造了多少。但铸造完工之后,还需要匠师进行加工调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齿轮都能调整到完美的精度上来。只有百贯以上的贵价货,才能得到最好的零件,以及最用心的调整。

    普通七八贯、十几贯的座钟,一天下来,差上十分钟八分钟都十分正常。必须每天中午通过日晷来进行纠正。

    而官营时钟厂所出品的高档货,一天超过五分钟那肯定是出故障了,两三天不用校对时间都没太大问题。

    不过皇城中的时钟,误差也差不多是这个水平,最好的也只能达到三分钟的误差。看起来已经是到了现有设计的极限。在韩冈看来,只能通过采用更新的设计,才能更进一步减小误差水平。

    苏颂对韩冈的看法也表示同意。而且误差在三分钟的时钟,想用在他所喜欢的天文事业上,还远远不够。所以在苏颂的倡议下,朝廷正在悬赏能够提供更为精确地天文钟的设计。

    “有了座钟,现在出一炉铁,不需要大匠一直站在炉子前面盯着了。工厂中制作生产计划表也能更精细了。有了更好的天文钟,就能够更好的编订星表。上次还是玉昆你说的,只要星表编订成功,行星运动的定律,就可以从中进行归纳总结,最后化为代数方程。”

    苏颂卸任已经两年,这两年里,他并没有离开京城。

    朝廷先是以宫观使相留,之后又依王安石旧例,改任平章军国重事,让苏颂继续留在朝中。

    不过苏颂担任平章军国重事之后,并没有干涉政务,依然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机械、天文上的发展,都是他在背后推动着。

    前些日子还说动太后,更改太宗皇帝开始便颁布天下的禁止私习天文的诏令,凡以天象妄说休咎,一律流放万里,但私下研习天文星象已不再入罪。

    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苏颂越来越这么觉得了。

    官位已经到了人臣之极,而个人的兴趣爱好,又与国是相合。

    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时要做的事,现在都正在做着,还有比这更幸福的事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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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