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二)
眼前的物体已经超过了一切对火炮的认知。
整整三万五千斤的青铜,方铸成了此物。
耶律乙辛在巨炮下抬起了头,双手抚摸着炮管时,竟然带着颤抖。
这是他排除众议后得到的回报,这是他一意孤行的成果。
火炮的炮壁近七寸厚,耶律乙辛的手平放上去,两边都有黝黑的青铜露出头来。只看炮口,内径的尺寸大概就是两侧炮壁加起来。
一圈圈的铁箍,将青铜炮身牢牢箍住,以防火炮发射时,炮管爆裂开来。第一门重型火炮,在试射时将三十多名工匠、三名大工,以及两位官员同时送上了西天。第二门试制品加厚了炮管,但在试射了十余发之后还是发生了爆炸,炮管近底部的位置被炸开一个缺口,一名士兵就站在那个位置上,上半身被碎片刮过,整个都不见了。
之后这第三门炮,便加装铁箍,一圈一圈的如同箍桶一般的箍起来。到现在为止,已经试射了二十余次,试炮场的山石和城墙模型被轰碎了一次又一次,由此也摸索出了来一整套有效的降温办法。
直到这时候,这一门十三寸的巨炮,才宣告圆满成功。也上报到耶律乙辛手中,引得大辽天子亲自来的观看。
细算一下,至少要六十多头牛才能将这门重炮拖动。而行动速度更是缓慢,甚至还不如人行走的一半。想要从后方送抵几百里外的前线,得以旬日来计。
但这样的一门巨炮有着与其外形和重量相媲美的威力,能将数百斤重的炮弹送到三里之外,重重的挨上一下,什么样的城墙都会坚持不住。这是敲开那些如同硬核桃一般的棱堡的利器,就像是铁锤一般将又高又厚的城垒给砸碎。
相信只要这门火炮出现在城下,立刻就能在城头上惹起一片混乱来,
方才耶律乙辛已经看过了这一门火炮发射的场面,端的是惊天动地。
架着巨炮的台地猛地一震,一闪而过的火光从炮口喷出有一丈多长,浓浓的硝烟笼罩了数丈方圆,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被风给吹散。炮弹的呼啸声难以形容,仿佛天空中有龙在吼叫。落地的瞬间,就如陨石飞降,正好砸在作为靶子修起来的一道城墙上。两丈多宽的墙体爆出了巨大的裂口,从城墙三分之一的位置上开始,砌在墙面上的砖石哗啦啦的垮塌了下来。
“许卿家,你看这火炮如何?”耶律乙辛得意的回头,问着身后队伍最末尾的一名汉官。
这是从河北跑来的儒生,据说还很有些名望。耶律乙辛看在他一路辛苦的份上,给了他一个国子博士的官职。
在过去,宋辽双方有互遣逃人的约定,可是现在宋辽两国之间已经断绝了外交关系,只有商贸往来。过去的约定也没人再去理会。两三年间,跑到辽国来的儒生、工匠、乃至罪犯,超过了两千人。
耶律乙辛一口气接纳这么多南朝儒生,一个是让开封的南朝朝廷不痛快,另一个,也希望其中能发掘出几个贤能。不要韩冈这个等级,有张元吴昊的水平就可以了。尽管之后让他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安排了绝大多数儒生去教书,同时给其中名望最高的几人以官职。
在耶律乙辛想来,这应该是最合适的安排了。去教书的措大不提,那几个被封了官的应该感恩戴德才对,至少能像张孝杰一样,说话让人听着舒服。
但他今天失望了,那位许博士扬起脖子,大声质问:“敢问陛下,造此物者,国人欤?汉人欤?”
耶律乙辛被泼了冷水,脸色就阴沉下来,“卿家何意?”
看到耶律乙辛的脸色,张孝杰猛地一个寒颤。作为跟了耶律乙辛几十年的天子近臣,一看就知道,天子已经开始发怒了。不知道那措大是不是在玩欲擒故纵的伎俩,之后一个转折,让耶律乙辛心情好起来。
“既然此间汉人能造如此巨炮,难道南朝的汉人就造不了?”许博士却继续出人意料的抗声道,“南朝势大,陛下勤修武备不为错。但家国之固,在德不在险。兵多将广、甲坚兵利不足为凭。四民安定,百姓服膺方是治国之本。”
‘这措大,是在南面给惯坏了吧?这里乱说话是要人命的。’
张孝杰正想着,就看见耶律乙辛已经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把他抓起来!”
张孝杰刚开口,担任宿卫的完颜阿骨打便一把揪住这个新封的博士,手臂向上一举,将其用力掼在了地上。
咕咚一声闷响,张孝杰听着就觉得疼,头颅着地的许博士就这么昏迷了过去。
“读书都读傻了。”完颜阿骨打狠命的又踹了一脚,哎啊一声,人竟又给踹醒了过来。
“陛下,怎么处置他?”张孝杰赶上去,问着耶律乙辛。
耶律乙辛低头抚摸着火炮炮尾处的铁箍,“既然人说不服他,就让火炮去说服他好了。”
张孝杰愣了一下,忙点头,“臣明白。”
群臣汇集在耶律乙辛身后,大辽天子摩挲着火炮还没经过仔细打磨的粗糙外壁,缓缓说着,“朕的大辽,不需要腐儒,不需要读经读傻了的蠢货。只要有心灵手脚的工匠,善于种植的农人,懂得律法的官吏,勇猛敢战的将士,大辽将无所畏惧!知道为什么过去汉人打不过大辽?”他指着正在眼前被拖走的许博士,“都是这些东西害的!”
“陛下!别忘了南朝也出了一个韩冈!”
“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耶律乙辛回头冷笑,“韩冈是当世大儒吧!……狗屁大儒!韩冈和孔夫子从来不是一路人。鸠占鹊巢的把戏让他在南朝玩吧,我们就别上当了!”
耶律乙辛自觉说了一句很有趣的笑话,沙哑的笑了两声。
待群臣脸上堆起附和的笑容,他又将脸一沉,“大辽立国不是靠措大,治国也不是靠措大,如今开创更不需要靠措大。靠的是甲坚兵利,靠的是铁骑纵横,靠的是火炮凶猛。若有谁觉得朕错了,让他来见朕,朕会让他明白的!”
群臣悚然恭立。
耶律乙辛横扫一眼,又收回到心腹重臣身上,“张孝杰,你说这门炮叫什么名字好?”
张孝杰脑筋急转,“宋人放在皇城中的几门重炮皆以将军为名,其实加起来也不如此炮。上下四方、古往今来,能与此炮相媲美的神兵利器一个也无,依臣一点愚见,不如名为宇宙大将军。”
耶律乙辛现在对给武器起名,丝毫不感兴趣。叫狗屎也好,叫皇帝也好,其实都是这门炮。但一个好名字,肯定能激发起工匠的忠诚心,这是耶律乙辛所看重的。
“好!”他轻轻拍手,“就叫宇宙大将军!”
…………………………
太后的鸾驾,已经离开了金明池,回到了皇城中。
一年一度的龙舟竞标也决出了胜负。
同一天,在同一个地点,争夺锦标的两支冠军球队之间的那一场激烈较量,在京城的人们口中,已渐渐不再提起。
辽国实验新型重炮宇宙大将军的消息还没有传到开封,但早在一个月前,辽人的十五寸口径的超重型攻城炮制造成功的紧急军情,已经送抵到了两府每一位宰执的案头。
不过韩冈现在还不知道,辽国的那位伪帝将自己的老底给揭了开来——尽管耶律乙辛的本意,也许只是为了给韩冈添点乱,将大宋内部已经与政治密不可分的道统之争,搅合的更加混乱一点。
一封来自于江宁的急件,在这时候送抵韩冈夫妻面前。
韩冈看信之后,默然不语,而王旖更是立刻红了眼眶。与妻子商量了一下,韩冈找来了自己的嫡长子韩钲。
年满十五岁的少年身长玉立,相貌上更多的偏向于来自江南水乡的母亲的柔和。
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韩冈欣慰的看着自己的次子,但他跟所有的父亲一样,并不会将自己的心情说出来,而是直截了当的命令道,“替你娘去一趟江宁。”
韩钲愣了一下,他过了夏天就要开始在横渠书院读书了,而这个夏天,他还要先去巩州一趟,拜见祖父母。去江宁探望外公外婆不在日程之中。
“是外公外婆身体有恙?”韩钲睁大眼睛问道。
的确是个机灵的孩子。
“是你外公,身体不太好。”韩冈看看哭过之后就沉默下去的王旖,“你娘一时不方便,得收拾两天再动身,你先坐车去江宁。”
韩钲明白,他的父亲是宰相,不可能去探望王安石,母亲也是宰相夫人,出外远行其实并不方便,而且说不定还要带着弟弟们,肯定是要准备一两天的。
“孩儿知道了。”韩钲一口答应下来。
外公的病是一桩,父母的吩咐是一桩,让他这么干脆的答应下来。但能够独自远行,去期盼已久的江南,也更让他期盼。
韩冈点点头,正要再说话,一名仆人通传进厅,“相公,通进银台司来人了,说是有紧急要事要通知相公。”
韩冈的话声停了一下,然后就扭头对王旖道:“朝廷现在也收到江宁那边的消息了。”
韩冈确信,发给自己的急件和江宁发给朝廷的急报肯定是走了同一班车。
卸任宰辅的身体健康,一向为朝廷所关注。王安石突然病倒,江宁知府若不能在第一时间报上,事后朝廷不会饶他,太后不会饶他,韩冈更不会饶他。
“去问一下是什么事,留下他的名字。”
韩冈自不会去见通进银台司的小吏,吩咐了仆人去确认,回头对妻儿说道,“南下的班车,今天最晚一班是晚上九点半发车。如果现在就收拾的话,可以赶得上。三十八个小时后将会抵达泗州。”
“三十八个小时,也就是后天中午能到泗州?”王旖终于有了一点反应,“那要在车上睡两个晚上了?”
“只用睡两个晚上。”韩冈觉得相对于汴河航运的速度,只用一天半就抵达终点站已经够快了。
这也是多亏了时钟普遍运用在生产生活中的好处,
在时钟被发明之后,就有了准确的列车运行时刻表,整条铁路的运行效率一下高了一倍。
在每一辆有轨马车中,最前和最后的车厢都装有一架座钟,可以让车长掌握好时间。经过每一座车站,都有固定的时间,只要控制好每一辆列车过站的时间,就能防止车辆在铁路上前后相撞。加上道岔和车站编组的运用,也使得重载的货车不会影响到客车的行驶。
所以也就有了一天半由京师抵达泗州,二十四小时,从京城直抵洛阳的高速。
韩冈前世从小说和历史书中知道,另一个世界里,几十年后南方有明教为乱,不过几个月内便为童贯所平灭。如今有了铁路,江南有变,五天之内,两万禁军就能抵达泗州,十日内全数过江。不管有什么叛乱,想要在大军杀来之前发展壮大,那完全是天方夜谭。这是技术进步最直接的好处。
“到了泗州,你再转乘车船南下金陵。”韩冈继续吩咐着。
一旦有了蒸汽船,再将铁路从泗州铺到长江边,从京师抵达江南的时间,还能再缩减三成。只可惜现在还没有。但韩冈安排给自己儿子乘坐的车船,速度已经很快了。
“官人,要不让二哥也跟奴家一起走。”王旖之前沉默了许久,这时突然说道。
想来想去,她还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就这么独自出行。
“娘,孩儿可以!”韩钲立刻叫道。
“放心。二哥会带着贴身的伴当……石晟稳重点,就带他去。再寻一个去过江宁的老人,加上两个护卫,就足够了。一路官车、官船,还怕什么?”韩冈安抚下妻子,又撵着儿子回院子去,“快回去收拾东西,八点前就要出门。”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三)
“二郎呢?!”
一声暴喝,上车之后便开始打盹的王珏顿时被惊醒。
睁开惺忪的双眼,抬起头来,就看见一个老头子正在车厢入口出训斥一名小厮。
“不是让你跟着二郎的吗?怎么一转眼就把人丢了?!”
老头火冒三丈,把那小厮呵斥得只抹眼泪。
王珏坐起身,左右望望,车厢中本来裹着毯子睡在床铺上的官员,现在一个个都醒了,坐起身望着吵闹声传过来的方向。
在车中的十几人,基本上都是**品的小官,还有几个吏员,尽管能坐进官车,却享受不到单独的包厢。如果是携带家眷还有一丝希望能弄个小间,可惜在列的都是单身上路。
但在这里,几乎都是有品级、有俸禄、衣着青绿的官人,岂有一个老苍头在他们面前任意呵斥小子的道理。
只是所有人都跟王珏一样,在一旁冷眼旁观。
这个老苍头敢这么做,要么是没有眼色,要么就是心中无惧。
能在官宦门第做仆役,不长眼的都呆不长。敢当着十几名官员的面大呼小叫,怕是也没将他们放在眼里。
王珏看那老苍头和小厮身上的穿着,至少是议政重臣那一级。
“……议政……”
零碎的话声传入王珏耳中,车厢中看出这一点的不只是王珏一位。
“二郎!”老苍头一声大叫。
“二郎来了。”小厮也惊喜的叫起来,如释重负。
王珏探头看了过去。
出现在车门处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公子,只有十四五的样子。
他走进车厢,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人长得白净高挑,穿着倒是很朴素,衣服上没有刺绣之类的,身上也没有什么装饰,只在腰间系了一块玉。
但衣料是棉布,而且应该是贵价的陇西细布,一匹当在八贯以上。王珏曾经咬着牙为浑家买了一次,用掉了他一个月的俸钱。
在这公子进来之后,老苍头和小厮也进来了,且在他们身后,还有两个挎刀的护卫,一高一矮,却都是一脸精悍。除了那老苍头之外,其他三人身后都背了一个造型奇特的大号双肩背囊,看色泽是牛皮所制,而那小厮手中,还拎了一个方方正正的藤条箱。
老苍头跟在那公子后面絮絮叨叨,“出来的时候,老爷和夫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乱跑。”
……………………
韩钲一脸的无奈。
身后的是府中的老都管,也是王旖乳母的丈夫,在府中的身份不同于普通的仆人。他们这些哥儿、姐儿见到了,也得礼数周到。
韩钲被他看着长大,也来往过江宁,道上路熟,大事小事都能照应。故而出来时,韩钲就被叮嘱,必须听话,不得乱跑。
老家伙有了金牌在手,韩钲也只能听着。
“二郎,方才到底去了哪里了?”老都管絮絮叨叨了好些句,终于问了韩钲刚才的去向。
韩钲找到了自己的床铺,是上铺。隔着通道的正对面,是一个圆脸的中年官员。下面的两张床铺,幸运的都没有人。
韩钲看了那官员一眼,回头道:“我方才去后面的车厢看了一看。那里臭气熏天的,你们也别挤到后面去了,就在这里休息吧。”
出来的仓促,专列没有,专属的车厢没有,连包厢都没有,只能跟其他小官挤这种上下两层铺位的车厢。
韩钲觉得自己父亲完全是故意的,否则只要一句话,弄一节车厢又有什么麻烦?现在却是按照自己的品级,去让人拿了一张车票,和四张仆人的车票。
除了自己能睡在这里,跟着自己的四个人,只能去各家仆人混居的车厢里去。那个车厢,韩钲也看了。床板钉在板壁上,上下三层,只能勉强坐起身,就这样,还有很多人只能坐在地上,甚至躺在床底下。
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很多官员将贩运的货物让仆人随身携带,占去了大半车厢。
苏轼当年就被人首告借用官船贩卖私盐,不管苏轼有没有做过这件事,官员借用官船、官车贩运货物的行为一直都是屡禁不止。列车对上车的货物都要征收印花税,普通旅客上车都要搜包,以防有人逃税。但官车不会搜检,所以官员们的走私行径依然肆无忌惮。
韩钲只瞧了一眼,就立刻决定让跟着自己的仆人都到官车车厢来。也不知里面带了什么货,仆婢车厢中一股子汗臭和香气混合的异味,差点就将他给熏昏掉。
要是自己身边的人也被熏染上这种怪味,韩钲简直难以想象自己到泗州后怎么度日,南下江宁可离不开他们。
韩钲站在床铺前,眉头又皱了起来,其实他的这个床铺,也不咋样。要比仆人那边好一点,但好的也有限。跟家里、跟别业,都差了不知多远。从小到大,他还没有睡过这样的床。
一节车厢中,一条两尺宽的通道连接前后,通道左右都是床铺。床铺上下两层,左右相对,躺在床上,呼吸相闻。
只是站在床前,一想到自己睡下来之后,头顶隔着一层板壁就是别人的脚,浓浓的嫌恶感便从心里咕嘟嘟的泛了起来。
更别说这张床榻不知多少人睡过,又沾了多少脏东西,想想都觉得恶心。万一染了病怎么办?
韩钲在家中锦衣玉食,父母持家虽不喜奢侈,家中器物、陈设无一金玉之物,但宰相家的生活品质,亦是当世最上品,宰相家的嫡生公子怎么可能习惯得了旅途中的寒酸?
但韩钲没有将心里的想法宣之于口。
他出来时,被母亲吩咐‘注意饮食,不得惹是生非,尽快抵达外公家’这么几条,还不如跟着他的管家、仆人受到耳提面命多。而父亲则说了,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凡事要多忍耐,不要挑剔。
从小听多了父亲筚路蓝缕的故事,又知道自己跌兄长在横渠书院怎么生活,韩钲不想回去被说是娇生惯养,不成大器。
不过他虽不说,下面还是有贴心人。
“二郎你先等一下,待小的先来收拾。”
……………………
小厮说着,手脚上更是麻利。
原本铺在床上的被褥给一把掀开,丢在了地上。只见那小厮从身后的背囊中拿出一个铜瓶,拧开盖子,手一翻,带着淡香的药粉便从瓶中洒到了床板上。
味道很熟悉,王珏想了一下,好象是和剂局成药坊卖的驱虫药粉。
方才那小厮带着哭腔回话时他没听清楚,现在听来,有点淡淡的关西口音,确切的说,是因为京腔有些别扭,所以才让几代开封人的王珏听出了其中一点关西腔调来。不过那老苍头却是标准的江南腔调,似乎是江西那边的。
那小厮细细的撒了一层药粉,才从背囊中拿出一条细麻布的床单,整整齐齐的铺好,又拿出一条毛毡,准备铺上去。
“太热了。”那位公子哥儿皱着眉头。
立刻就听见那老苍头在后面道:“夫人吩咐过,出门在外,宁可热着,不能冻着。”
公子不说话了,小厮也老老实实的将毛毡给铺上,然后又铺上了一层棉布被单。
麻布被单、毛毡、棉布被单。最后上面又是一层套了白布被套的薄被,这是身上盖的。但这还不是全部,让人睡下去的,是一条用绸缎缝起的睡袋。
好一通布置,不过是睡上一觉罢了。就让王珏都感觉身上发痒起来,好像自己床铺上的这层被褥上面爬满了跳蚤和臭虫。
这位贵公子站在车厢中,直等到下人将床铺整理了一遍,磨蹭了半天才肯坐下来。这番动作,落在王珏眼中,更加确认之前的判断。肯定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家中也必然是上等门第。
几名仆人身后的背囊,与神机营的牛皮双肩背囊相同款式。
自从禁军武备由皮甲全数改为铁甲,大量的牛皮就闲置了起来,这两年,闲置下来的牛皮很大一部分就被制作成背囊、内甲,还是有绳索。最为世人所知,正是那双肩牛皮背囊。比起包袱皮能装更多东西,也更适合走远路。但禁军之中,也只有需要出战的边军和神机营有装备。市面上仿造的不少,可真品牛皮双肩背囊,一直都是有价无市。
但相对于议政重臣的身份,区区军用双肩牛皮背包,可就算不了什么了。还有那睡袋,其实也是军用之物,不过军中多是皮毛所制。
待韩钲坐下来,王珏立刻凑了上去,下床后先行了礼,问道:“不知小哥是哪家的衙内?”
十四五岁的样子,就能坐上官车,这自然就是衙内。因为有臭味,就把仆人们都弄进官员的车厢,这也是衙内的脾气。
在朱门子弟眼中,没出身、没靠山的小官也就是个锦衣吏。过来后连个拱手见礼都没有,也不足为奇。
只不过一个门宦家的衙内,怎么会弄不到一个包厢,跑到这个下等官吏才会乘坐的车厢来?这就让王珏想不通了。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四)
官车也有官车的规矩。
带着一大家子上任的官员,按照人数多寡,品级高低,能分到一节或半节车厢。如果是单身上任,就只有一个小房间。只不过,这是普通朝官才有的待遇。
至于议政重臣,骑马狨座,乘车八驾,上车……也自然有专列了。
上一回显谟阁直学士王安礼南下江宁,他家中人口少,仅仅占用了两节车厢,但照样是十六匹挽马拉着上路,后面还拖了六节空车厢。京城的商人们为此找上门,只这一趟就让王安礼赚了一大笔。
只不过,如果真是议政重臣家的子弟,好歹该有一个包厢吧?王珏疑惑着。
“衙内二字不敢当,小门小户罢了,不值一提。”
对陌生人的谨慎和提防很正常,但这副口吻,就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了。试问哪个小门小户的子弟,会这么说自己家?
王珏心中好奇,“请问贵姓?”
那公子犹豫之后方才吐出一个字:“……韩……”
王珏悚然一惊,甚至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也热切了起来。
韩是当世大姓,朝中望族。
安阳、灵寿、陇西,此三韩于朝中最为知名。做宰相的韩冈不说,韩琦、韩绛的子孙、族人,都有大把的在京师任官,议政重臣之中,安阳、灵寿二韩,可是各占两席。
不管是哪一家的子弟,这条大腿都是明法科出身的王珏双臂抱不过来的粗。
“在下王珏,在审刑院中办差,此番是要去楚州办一件案子。”
“在下蒋英,要去湖州上任。”
“在下文玉,是回乡守制。”
车厢中的官员,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姓名和目的地,兜转了一圈,王珏小心翼翼的问着,“不知韩衙内此番南下,是要去何处?”
……………………
“去江宁。先到泗州,然后再转乘车船。”
韩钲无事老都管的咳嗽声,说了自己的目的地。
又没说家世,又没说名字,只提了姓氏,又有什么关系?
韩钲手指摆弄着腰间的玉佩,微笑着与那些目光灼灼的官员聊着天。
这御赐之物。韩钲幼时随母入宫,得太后所赐。只要有些眼力,看了之后就该知道这是御用之物。
韩冈早前因为他将要去横渠书院打好了预防针,又拿着隐姓埋名在学习的兄长来激励,韩钲也不觉得炫耀自己的身份是件好事。但自己的身份虽不当去炫耀,可适当地表露一点,也能免去小人的惦记,这也不是坏事。
……………………
车子已经出发了,韩衙内带来的四名仆人,也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找了三张空床位安歇下来。
而韩衙内兴致颇高,谈兴极浓,在一众官员刻意的奉承下,滔滔不绝的从赛马聊到蹴鞠,从蹴鞠聊到射猎,从射猎聊到火器,从火器聊到钢铁。
“精铁需坩埚,此非辽国所能有,所以不论是铁路还是火炮,辽人即使再用心,也比不上我泱泱中国!”
每个人都似乎在为韩衙内对军事上的博学而赞叹,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不在他说出来的秘密,而在他对钢的称呼——
精铁!
这可不是钢!该说钢的时候,却说精铁,分明是刻意避开‘冈’这个发音。
世人避父讳,有的是临文避讳,有的就是说话都避讳。司马光之父名为司马池,所以他喊表字持国的韩维都是叫韩秉国。
眼前此子,一提到钢铁,就避开提到这个钢字,未免太着痕迹。他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
据王珏所知,韩冈家中几个儿子,应该有一两个是这个年纪。
王珏眼睛亮了起来。
宰相家的公子,不管是什么原因上了这辆车,这条大粗腿不抱上,以后还可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吗?
车速慢了下来。
王珏转起头,透过小窗望着窗外渐多的灯火,“前面的站要换马了。”
“这趟车只要换二十次马,就能到泗州了。有要方便、吃饭的,可以先下去。”
官车上没有热食。这是防止车上火灾。只有到站停车,才会有热食送上车来。也没有方便的地方,这是为了车上的卫生着想。所以吃喝拉撒,只能等到列车进站换马时匆匆完成。
拉运火车的挽马换得勤,而拉客车的马就可以少换几次。
但这客车的速度真要计较起来,其实并不算快,也就跟普通的马车差不多。当然,大赛马场中,那种被顶级赛马拉着满场飞奔的轻便双轮马车,肯定不是普通的马车。
赛车比赛中所用的马车,都是出了名的轻。马主都恨不得用篾条去编出一辆车来,好减轻一些重量,让赛马跑得更快一点。这样的车子,只能勉强站上一个人,剩下的就只剩不能缩减的重要零件了。
一个小时二十里路,也就是一个人小跑着的速度。但铁路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用多停留。除了到站换马,其他时候都是奔跑在铁轨上。一天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小时、九十六刻钟不停地奔行,一天四五百里,两天就是一千里了。
换作是快速客车——主要是以官车为主——那就更快了。一个小时差不多三十里。所以四十个小时不到,就能抵达泗州。
还没有铁路的时候,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上任、离任、进京、离京,在驿站中连吃带占,花费的成本表现在帐册上时就是一个鲜红色的无底洞。快车虽然消耗马力,但驿传系统节省下来的成本,却让年终审阅账目的三司使、宰相和太后,脸色都能好上许多。
“要是铁路能通扬州就好了,免了还要再换船。”
“该通真州才是,江对面就是江宁,还能少修几里路。”
“扬州的好。”
“还是真州好。”
车厢中稍稍起了些争执,只见那位韩衙内摇头嗤笑:“朝廷上争了两年都没争出个眉目,想看到京泗铁路南延,可是有得等了。”
扬州在泗州东南面,但泗州到扬州,如果是水路的话,过了泗州之后,必须先由淮水往东北方向走上一百里,抵达楚州,再转向南行,最后抵达扬州。这是因为必经之路淮水在这一段是西南、东北走向。
如果改成铁路联通,那就可以走直线,而不需要绕上一个大圈。不过由于朝堂上对于泗州向南的铁路,到底是通往扬州,还是江宁对面的真州【今南京**县】,还有着巨大的争议。
扬州过江就是苏杭运河通往扬子江的出口,两浙的纲粮、商货不必再上溯江水,而福建、广东的海货也同样如此,至少能节省一天的水程。但江宁府更是江南重镇,军事和政治上的意义不是扬州能比。
这样的争议闹了有两三年,出身两浙的沈括希望铁路能走扬州,两浙的货物经过运河之后,渡了江就能上车去往京师。福建路的宰相、枢密虽不表态,但福建出身的官员还是多数支持扬州线的方案。
而江西和江东路出身的官员,则全数希望能走江宁。而且北方出身的重臣,也觉得江宁地势更为重要,朝廷的兵马能更快抵达江宁府比什么商货更重要。
两边势均力敌,身为宰相、又分管此事的韩冈又不说话,一切全都推给廷议,所以京泗铁路的南延线也就一直难产到今天。
“其实也是跟两浙、江东之争有关。铁路修到扬州,对面是两浙路的润州【今镇江】,而铁路修到真州,对面就是江东东路的江宁。多经过一个州府,就等于凭空涨上两分的过税。如果是跨过一路,实际上,成本就要上涨一成。所以两浙、福建多是希望修到扬州,而江西、江东,包括淮南西路南方的黄、舒等军州,乃至荆湖南北两路偏东的军州,则都盼着江宁线。”
听了韩钲的一番话,王珏对他的身份再无怀疑。周围也是一片的赞叹声。
不是宰相家的子弟,如何能有如此真知灼见?这不是他们自己的东西,是从父兄长辈那里听来的。
“韩公子为何要连夜南下?”
这问题换来了一声黯然神伤的叹息,“长辈有恙。”
长辈?
王珏晕晕乎乎的点起头。
当然是长辈!亲外公嘛,人就在江宁。
以那一位的身份,做外孙千里迢迢去探望也是应当的。会上这一辆夜班车,挤进现在的车厢,多半是为赶时间,只能上这一列没有多余车厢和包厢的南下列车了。
用上一天半的时间抵达泗州,之后或按其所说转乘车船,又或是坐马车,抵达江宁,也就再两三日的功夫。
等等!王珏悚然一惊,为什么那韩公子之前要说转乘车船?!
如果不是王老相公或是那位楚国夫人突发恶疾,用不着宰相家的衙内连夜赶去探望。
要是王老相公和楚国夫人发了急病,要赶去江宁,理应在泗州换马南下,从瓜步镇渡江,这样至少能省下一天的时间。
转乘车船,这完全不合情理!
肯定不对!
起了疑心,王珏再回忆起之前的对话,登时就觉得满是破绽。
哪家的衙内不是嘲风弄月的行家里手,就算家学谨严,这个年纪也是读书用功的岁数,日后考中进士,也能保守家门不堕。再出色一点的,也就是多了解些天下大势,增广见闻,以备将来之用。但分心实务,却绝不该是贵人家的子弟该做的。
成本多上两分、一成,哪家十四五岁的衙内会关心这等事?试问这行商治家之学,对宰相家有何意义,可比得上一个金榜题名的进士?
更重要的是,方才一瞥之间,王珏看见那位韩家公子的手掌上,竟然有着一层厚厚老茧。
韩家公子手背细皮嫩肉,脸皮白皙粉嫩,牙齿更是整齐洁白。这是要钱养出来的,天生再好,也得靠日常保养才能维持。贵人家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才能养得起这副好皮囊。所以一见之下,就没人怀疑他的身份。
但手掌内老茧就完全不对劲了,有哪家的贵公子会是每天劳作,弄得满手老茧?
外面光鲜,里面寒酸,这样的人也是有。如果是天生之质,就算操劳了十几年,只要好生保养上一年半载,也能变成眼前这幅模样,就是手掌心上的老茧一时间褪不下去。
这样的人,王珏见过,是一些走偏门的青楼特意养起来,提供给好男风的客人的。当初王珏在聚会上见识过一位,一身女装亮相,比花魁还要娇艳三分。眼前的这位倒好,不装女人,而装起衙内了。
难怪以宰相之子的身份,只能来这里寄身。肯定是因为那车厢、包厢都拿不到,更别说专列了。
至于那一番有关铁路的真知灼见,还不知是在哪里的酒宴上听到的。或许还翻了翻京师的小报,又听多了酒楼茶肆中的传言。再细想,之前提起这个话题,可不就是这位韩衙内先起得头。
‘真是利令智昏啊!’王珏想着。
什么叫‘多半是为赶时间,只能上这一列没有多余车厢、包厢的南下列车了?'人都没说,自己就帮着把破绽给补上了。
但现在既然发现了,可就不能放过。
身为审刑院中司法官,王珏知道,这可是一个让自己的名字上达天听的大好良机。
王珏微笑着起身,对谈兴正浓的几人告了个罪,悄然离开
有人随意的瞥了他一眼,也只觉得这王珏是去方便了。
但过了片刻,王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四名随车的警卫。
警卫们手持兵械,在门口一站,车厢登时就没有了声息。
人人狐疑的转过脸来,那名骗子衙内也是一脸的迷茫。
‘装得好像。’
王珏冷笑一声,当先走过来,指着韩钲的鼻子,“就是他们,一伙骗徒,竟敢冒充宰相家的衙内!”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五)
被方才还言谈甚欢的人指着鼻子说成是骗子,韩钲还是第一次。
而且还被说成是假冒宰相家的衙内。
韩钲一阵楞,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自己的身份,一个宫里的玉佩,也不可能是宰相家才有的器物,就算是姓韩,朝堂里面还有好几家呢。
‘我没说过啊。’
他偏偏头,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露出了破绽。
几名拿着武器的军汉就在面前,可他根本就没害怕,连生气都没有。
除了疑惑之外,就只觉得有趣。
货真价实宰相家的公子,被指认成骗子,这可是京师中遇不到的趣事。
可韩冈的几个仆人却不会看着一个审刑院的小官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胡说八道。
两名护卫阴着脸站到了韩钲身前,立刻便让几名军汉一阵紧张。
领头的军汉甚至把刀都抽了出来:“做什么?!想闹事?”
“你们退下。”老都管排开两名护卫走上前来,顶着刀尖,对王珏道:“王官人,你这是何意?”
“还能是什么?你们马脚露出来了。”王珏悠然道,“你们这些贼子胆子不小,可惜运气不好。可惜本官是在审刑院办差,二十年都没离开过法司。你们这些”
“领教了,原来审刑院是这般断案的。”老都管拱拱手,“也难怪官人二十年不能出头,”
“好个尖嘴利舌!”王珏脸上一阵青气泛起,“等到了衙门,杀威棒打过就好了!下一站是哪里?!”他冲着几名军汉怒道:“把他们押解下车送官”
听到王珏要人将自己押解下车,韩钲立刻就不觉得有趣了,“我没空跟你们闹了,我这回去江宁片刻都耽搁不得!”
“二郎!”老都管一声喝“出来时,夫人是怎么说的?小心夫人知道了会不高兴。这件事,让老头子来处理。”
韩钲扭过头,怏怏不快的闭上了嘴。
“叫车掌来!”
老都管呵斥着几个军汉,可是却没人动身。不管怎么说,王珏的投诉给他们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这边一老一少,看起来都不如已经是朝官的王珏更让人感到放心。
老都管见状,也不气也不恼,拿出了车票,耐下性子对几位军汉道:“人你们不认识,告身给你们也认不出来,票是假是真,你们能认出来吧?”他抬手指着王珏,“别听着风就是雨,告对了没话说,要是他弄错了,他是朝官,脱身容易,你们呢,不死也得脱层皮。”
王珏嘿嘿冷笑,看着老苍头的表演。
“从头到尾,我家二郎什么说过他是宰相家的衙内。”老都管摊开手,直指车厢中的每一位看客。方才说话,他们可都是落进了耳中。
“哦?”王珏拖长声调的一声感叹,“你那二郎不是相公家的衙内?”
“二郎又什么时候说过不是了?”老都管用袖子掸了掸床铺,弯下腰,“二郎,坐。”
精乖的老家伙。
王珏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阵王德,看作派倒像孙子似的服侍那公子哥儿,装得不可谓不像。但说不准,他才是亲爷爷,没看小骗子对那老苍头么恭敬听话?
哪家十四五岁的小子不招人嫌,自家的儿子也差不多这个岁数,自己面前老实些,到了下人面前——其实家里就两个下人,还是从家乡里带来的族亲——立刻变得肆无忌惮。宰相家的儿子,可能会老实听话,但不可能这么老实的听仆人话!
“前些日子,本官审了一个案子。”王珏轻轻摇起折扇,笑着说道:“人犯抵京后便自称来自华山,陈抟老祖嫡传,身有长春方,能驻颜不老。活了一百二十多年,看起来就像三十多岁。有人登门拜访,先出来了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子迎客,迎进门后,那人犯出来,先大骂那老头儿一顿,回过头来,就对客人说,这逆子一贯懒怠,修炼不勤,才八十多岁就老成如此模样。”
“客人一瞧,老头八十多,其实也就五六十,偷懒都这么有效,认真练了又会是什么样?看看那一百二十多的老神仙就知道了。一时间引来了多少人要学那长春方,甚至引动了好几位宗亲。
“只可惜他的事见了报,偏偏就惹动一群从不信鬼神的气学门生,上门刨根问底,却发现他连陈抟老祖的《太极图》都不会知道,就这么给拆穿了。到了公堂上一审,却发现那老头子才是父亲,那神仙竟是儿子。”
王珏习惯了在公堂上黑着脸,口才并不算好,但他说的这件事,京城中知道的不少。而且类似的骗子,在京师里面从来都没断过。如果把用长明灯骗香油的贼秃们算进来,那就是数都数不清了。
“这位衙内。”王珏如同老猫逗鼠的看着韩钲,“你对家仆是不是太恭谨了一点?”
这下是抓住真把柄了,王珏笑眯眯的盯着韩钲。
韩钲浑没在意,“家严有言,待人须有礼。何况王公公还是家慈的奶公。难道王刑详是以法治家?这可真是稀罕!”
“二郎!”老都管先回头瞪了韩钲一眼,这么不小心,如果没人在旁边看着,家里的老底都能给漏个精光。转头又对王珏道:“去了泗州的铁路衙门自然水落石出,你又急什么?难道还怕我们逃下车跑了不成?沈枢密或许不一定在泗州,但方判官肯定在衙门里。想必你们也知道,方判官是哪一家出身!”
方兴!
铁路衙门,有兵权,有财权,有事权,还有法权,主事的还是西府中人,除了两府和廷议,根本都不用理会其他人。
沈括因为要负责督办铁路,得四处巡游,所以不能留在泗州。所以主持铁路衙门一应公事的,便是做判官的方兴。
也许车中做护卫的士兵不知道方兴这个人,但领着他们的小校却不可能不清楚。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也不知得绕过几层,才能与之对上一句话。
所以车掌很快就出现在了这节车厢中。
看到车掌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的,有的认为韩钲是骗子,也有人认为不是,而老都管却不管不问,“前面三号、四号车厢,究竟是哪家的!?”
车掌被老都管给镇住了,老头子威风得很,到了他面前连一声客气话都没有。
车掌低声道:“是去太平州做通判。”
“原来呢?”
车掌摇摇头,这种消息他不可能知道。也没人会拿出来随便乱说。
老都管皱起了眉,花白的双眉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怎么了?”
韩钲和王珏异口同声,但韩钲带着关切,而王珏则尽是冷嘲。
“没事,他们还没资格拜见相……老爷。”
“王公公!”
看到老都管如此说,韩钲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都管却没理会他,“还有,老头子记得没错的话,律条中有诬告反坐一说。诬告人什么罪,自己就要受什么罪!方才听官人说,是在审刑院中办差,想必刑统和遍敇是能倒着背的。不知假冒官亲……不,二郎是以自家的告身拿的票——太常寺太祝——说二郎是骗子,就是在说二郎是假冒命官。敢问这是什么样的罪名,要怎么判?”
……………………
王安石重病的消息已经在京城中传开。
很多官员都开始思考失去了王安石之后,朝局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但在韩冈家中,却是心系至亲,在次子韩钲连夜出发之后次日,王旖也带着全家儿女一起南下,这一回坐得是专列。
府中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起来,晚上只有狗叫才增添了些许人气。
但韩冈没能得到一个清闲,公事之外,还有自家儿子在铁路上闹出的案子。
幸好泗州有人,沈括给韩冈逼成了劳碌命,四下奔走。但方兴在泗州,有他证明韩钲的身份,这场误会立刻就给解开了。
“相公。”宗泽见韩冈手上没事,便问,“泗州那边问,王珏该如何处置?”
“放了吧。不过是误会而已,我家那小子从小就没受过挫,吃点苦头也好。着方兴好生抚慰,不可折辱。”
“下官知道了。”宗泽点头,又皱起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错?”
“警惕心太高了一点。”韩冈笑道,“我家那小子一上马,就爱飞奔。就怕他晚上起码出了意外,才让他去坐车船。不比马车慢。没想到却被人误会了。”
宗泽连连点头,又问,“不知泗州那边,怎么处置那王珏。如果有所折辱,到时候可不是一两个官职就能打发得了。”
“为什么?”韩冈摇了摇头,似乎完全不明白。“国家名器不可以私故与人,日后以财货偿还便是。”韩冈靠上椅背,“汝霖,我这么说你满意了?”
宗泽低头道:“是宗泽想太多了。”
“汝霖你说得也不错。”韩冈笑道,“不过日后若要劝谏于人,要么说直话,要么就再委婉一些,半调子可是最差的做法。”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六)
“竟然说韩相公的儿子是冒充宰相衙内,多少日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不会吧,那个官儿肯定要倒大霉了。”
“岂止是倒大霉。是诬告反坐啊!”
“诈称官身,这是能大辟的罪名,轻的也得去西域住一辈子了。”
“太重了,又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又怎么样?谁让他开罪了韩衙内?”
“韩相公家的二衙内好端端的包厢不坐,偏偏去坐小官儿的车厢。受小人之辱,也是自取。”
“韩相公治家严,韩家二衙内就算有个宰相爹,却也只是个京官罢了。京官做什么车?”
“当朝的两个相公治家都严。章相公的两个儿子中了进士,全都到外地做县尉了,没一个留京的。”
许嵩从议论的人群边走过,喉咙干干的有些发痒。
用力的干咳了几声,冲着地上吐了口痰出来,痰中带黑。
许嵩拿鞋底蹭了蹭地上的痰迹,在水泥铺砌的地面上拖出了一条深色的痕迹。
正在说话的人中,有一两个看了许嵩一眼,但立刻冷淡的将视线扭开,仿佛没看到他一样。
许嵩也同样都没多撇他们一眼,继续向前走。
全都是些闲人,上工的汽笛响了有半日了,他们还在这里拿着报纸端着茶盏聊天。
开封铁场的高炉昼夜不息,时时刻刻都有工人在工厂中忙碌着。负责管理的匠师也都是分日夜两班,一刻不歇,包括许嵩在内,几乎所有的军器监、将作监派驻于此的官员,都是忙得脚打脑后跟。只是并不包括坐在这间院落中,上午最忙的时候,能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享受凉风的人们。
全都是通过不同门路进来的闲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或豪门远亲,或显贵门客,只是还不足以得到荫补,无法入流,无法任官,来此拿一份干俸。
铁场每年产铁两百万石,给朝廷带来收益数以百万,几十名闲人还是养得起的。只要他们不贪心的想要去插手进入铁场的实务,上面的那些大人物都不会计较这点多余的支出。
不过一旦忍不住想要从中弄到更多的好处的话,从王居卿,到两府中的相公们,那就全都变成了吃人的老虎。
上一个蠢货从铁场中弄了几千石铁出来,一下就被抓到了把柄,然后连流放都没有,直接就被太后下旨赐死,与他勾结的内部人员,被斩了七个,流放了九户,总计一百零三口。这还是娶了宗女的。换作是其他人,怕是连白绫都讨不到,只有铁场出来的精钢利斧相送。
所以现在着一干闲人一个个都学乖了,只管拿钱,不管做事。
铁场中做实务的官吏们,也生怕被误会是内外勾结,绝不敢与其有半点接触。两边是井水不犯河水,路上遇到了,就会跟许嵩现在一样,谁都当做没看到对方。
从铁场中央偏北一点的公厅出来,许嵩先上了马车。
开封铁场是从冶炼到制造的庞大机构,占地面积也巨大无比,纵横皆在三里以上,高炉在一端,而码头在另一端。转过一个方向,军器监的制造工坊也占据了四分之一的面积。工场中间甚至得用铁轨来运送材料。
而许嵩正要过去的试验场,也是在铁场的边缘。
马车走得不慢,渐渐的,耳边开始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噪音。
与军器监制造工坊中,那些车床、磨床、铣床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更多的是低沉的轰鸣。
许嵩在试验场的靠后一点的位置上下了车,前面十几间小型的厂房,各自独立,甚至有围墙相隔。
几乎每一座厂房里面,都是一阵阵如同低咳的轰鸣。
那是蒸汽机运转的声音。
如果仅仅是字面上的蒸汽机,其实早已发明了,甚至已经投入了实际使用。
方才许嵩过来的地方,蒸汽机已经在轰轰的运转着。
早在半年前,在一个用青砖和水泥砌成的平台上,一具用钢铁铸造而成的怪兽,就开始将深井中的水不断抽取上来,一直提取到七八丈的高处。
许嵩只要回头,就能立刻看见一个顶端暗红的高塔。
不同于同样耸立的高炉,那是一座水塔。是以钢筋水泥修起了支架,然后再用红砖在支架顶端修了一个两丈径圆,一丈高的蓄水池。洁净的深井水,正是被蒸汽机送进这个顶端封起的蓄水池中,然后再利用高低差,让水流流进工场中每一个需要水的地方。
但这样的蒸汽机是远远不足以承担更重的作用的。
每天能够正常运行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仅仅是因为只要半个时辰就能见水塔充满水,不需要持续到运作,这才让这种最简陋的蒸汽机有了用武之地。
不仅仅是在工场中,已经有四五处煤矿开始采用同类的蒸汽机,用来抽水。更有一批土地众多的大户来考察过,是不是可以用来灌溉农田,可惜没能推销的出去。
有了《自然》长年累月的进行普及,谁都知道,蒸汽机的作用绝不仅仅是用来给水井抽水,而一台合格的蒸汽机,绝不应该才做上一个、半个时辰,就开始要检修。
最短正常运转时间,是能带动列车以中速跑完三千里,也就是至少能够五天连续运转。达成这个目标之后,就是在持续运转的一个月之内,维修次数不能超过四次。最终目标,则是以日常检测、按月维修、年度大修的维护标准,能够运行五年、十年的机器——这样才符合钢铁的强硬,这样才可以将骡马远远地甩到后头。
只有达到这一标准的蒸汽机,才有了最广泛的使用价值。
但只要达成了第一步的目标,就会以此为原型,进行小规模的制造。在实际的使用中,进行改进,以期达到第二、第三步的目标。
蒸汽机驱动的重锤,能达到现在水力重锤十几倍的力道。
甚至按照韩相公的液体压强理论,有了蒸汽机驱动之后,可以造出上千石、上万石压力的水压机来,用来锻造各种零件。
能够抽水的蒸汽机,尽管经常出故障,也不需要太多的齿轮结构来传动,但已经可以拿来做一些基础实验。看到一块钢胚在重锤下一锤成型,变成一个合格的头盔,许嵩当时兴奋的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毫无疑问,也正如那位高高在上的相公所说,有了真正可以推广使用的蒸汽机之后,现在的工厂、乃至这个世界都会完全改变。
许嵩甚至都已经设想过,如何使用那种能把骨头都压成粉的水压机。先铸造出的一根铁柱,然后利用车床,在中心处钻出炮膛来。再用水压机处理炮管,可以将炮管压紧,减少炸膛的风险。比现在铁模铸炮法更好,也更简单。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十三个小组,同时在进行试验。
你追我赶,就在许嵩眼前的这些厂房里。
没有哪个工匠能够独立完成蒸汽机的制造,仅仅是原材料,就不可能不经过控制了钢铁产销的官府。
只要那位匠师能够展示出合理的设计,并拿出一定水平的实物来,政事堂都会为其敞开钱袋,给人给地给钱。
但如果进展不利,就会劝说其与其他小组合并,若是发现滥竽充数,甚至会直接淘汰。
十三个小组就是这样不断组建、不断合并、不断淘汰而成。
而他们,经过了几年努力,也越来越接近最后的终点。
许嵩走进了其中一间厂房。
三五丈见方,一丈多高的厂房内,热浪滚滚。钢铁的零件堆得整整齐齐,煤堆,水桶也都在角落,正中央,只有一台机器正在不断怒吼。而高高矮矮七八人,有坐有站,还有用铲子不断向炉膛里填进煤炭,但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台机器,每一个人,都是满脸黑灰。
“多长时间了?”
许嵩连招呼都没有打,进来后直接就问道。
“一天……”其中一人看了看放置在一角的座钟,“带十一个小时三十八分钟。今天早上刚通过汽笛对了时间。”
他穿着官袍,但同样是满脸灰黑。
“夜里面没断?!”
许嵩提高起来的声调,让人知道他对这个数据不是无动于衷。
“没有。”
那人简洁的回道。
许嵩相信自己的副手,何况这边还有从军器监、将作监、盐铁司出来的官吏,监视着所有正在进行试验的研发小组,更何况,竞争对手们也都在看着,谁也收买不了这么多人。
“这已经是第三好的成绩了。”
许嵩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我们可以做到最好!”
除了铲煤的工人之外,站在最前面的一人回头道。
除了个头偏矮,他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
气学讲究日渐日新,一次成功,只是修好了一级的台阶,对目标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不要轻易满足。小富即安,这是大部分人的特点,但对于研究者来说,绝对不可如此。
韩冈的话是所有人的圭臬,许嵩也同样如此。
但这第一步同样是重要的。
再有四个,他们就能成为第一。再有三天半,他们就将获得成功!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七)
四天又十二小时。
韩冈从放在角落的摆钟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到现在为止,铁场那边还没有坏消息传来,这就意味着正在进行试验的那一台蒸汽机,距离自己定下的第一目标,已经越来越近了。
自两天前,这一台进过改进后的新式蒸汽机突破了旧有的长时运作记录之后,韩冈就开始关注开封铁场那边的实验。
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实验竟然会这么顺利,一下子就把旧日的记录甩得那么远。
韩冈还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有着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空无他人的公厅中,他自嘲的笑了起来。
毕竟他已经等待太久太久了。
为了实用化的蒸汽机,悬赏仅仅是一个方面,朝廷每年对蒸汽机这个项目的拨款,远远多过区区官职和赏金。
朝廷,或者说韩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瓦特式的蒸汽机,而是一个成功的研发体系,还有机械研发上的成功经验。因为在一个成功的蒸汽机之后,还有齿轮箱,还有更进一步的改进,还有更多亟待解决的问题,
铁场那边的一个个研究小组,无一不是久经考验的能工巧匠,都有着自己独到的一面,谁成功都不奇怪。就算现在有一个小组先人一步,也不代表其他小组的研发水平是一无可取。
韩冈可没说过,蒸汽机只能有一种形态。新造出来的蒸汽机,也不可能不加改进。有了蒸汽机,还需要有传动装置,将动力传输到各式各样的生产机器上。
更多的问题,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解决问题。
“相公。”宗泽快步进屋。
“怎么?!是铁场那边有什么消息了。”
韩冈立刻问道,竟然带了点紧张。
“不是。”宗泽摇头,“是安阳殷墟的事。”
想了一下,韩冈问道:“……是上次相州说的盗掘不止、伪造成风的那一桩?”
“便是此事。”
得到了宗泽肯定的答复,韩冈便道:“这件事简单,让韩师朴把他家里的人管好就行了。”
表字师朴的韩忠彦是枢密院都承旨兼群牧使。但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韩琦的长子。
韩琦四守乡郡,在他死后,堂弟、儿子都做过相州知州,安阳知县,近二十年来,更是一直都是韩琦家的门客出身。
如果说曲阜是衍圣公家的地盘,那相州也可以说是韩家的地盘。安阳那边的大事小事,无一不是跟韩家有着牵扯不清的关系,什么事少不了韩家。
殷墟肇事当然是韩冈点的火,没有他,只有几百年后,才有人能亲眼见识甲骨文的存在。但眼下安阳那边乌烟瘴气,就不是韩冈的错了。
依靠发掘以甲骨文为首的殷墟遗物,安阳的许多人家都发了大财。
这些年殷墟散佚的甲骨无数,被伪造出来的甲骨更多,相州那边已经形成了产业链,包括青铜器皿在内,每年问世的商代器物,至少有八成是假货。相州越来越多的人投入到古董伪造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中来,甚至秦代的青花、周朝的汝窑、还有商代的钢刀铁剑,因为总有傻瓜受骗,也都纷纷出现在市面上。
但巨大的利益也必然带来持续不断的纷争。大大小小的黑社会团体,自然就运应而生。
据韩冈所知,在安阳,每天都有人死于非命,只不过韩家势大,将这些乱子都给压了下去。
半年前安阳重修城防,在城壕边挖出了三十七人的尸骨,而且都是还没有腐烂的新鲜尸体。
如果是病死的还有话说,但相州、安阳县两方共同验看,所有人都不是病死,而是被杀。所以这件案子第一时间就给报上了河北提刑使司,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派了人去安阳查案。
可是死者的身份最后也没查清楚,只知道不是当地人。就这么一拖半年,相州和安阳的官员为此大受牵累,最轻的都是罚俸,上下两位亲民官都换了新任。
所以就有当地的官员上表奏明,自辩说这不是他们的错,而是殷墟出土之后,巨大的利益败坏了当地民风,字里行间不仅将罪责归咎于安阳韩家,还把韩冈也牵扯了进去。
韩冈可不觉得这是自己的问题,明明是安阳韩家治家不严的错。
匆匆将宗泽带来的文件看了一遍,韩冈便道,“汝霖你这两天再去跟韩师朴说一下,如果他那边不能解决现在的问题,政事堂这边会派一个好一点的知县去安阳!”
“宗泽知道了。”
宗泽点头,他知道,韩冈现在很不耐烦,不想再迁就韩家。
“汝霖。”宗泽正准备出去,韩冈又叫住了他,“韩师朴那边会怎么想?”
“……韩群牧必怒。”宗泽直言不讳的说道。
就像韩冈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一样,韩忠彦也不觉得这是自家人的错。明明是韩冈为了道统之争,把乡里弄得乌烟瘴气。
而且韩冈也的确从殷墟中捞取了巨大的好处。
不仅仅是当年王安石兴冲冲拿出来想要一统异论的《字说》,被韩冈用甲骨文给当头砸了回去。
直到如今,气学一脉都备受其利。
到了如今,除了天干地支、一二三四,日月山河等简单易明的单字,绝大多数文字依然是一团迷雾,各家各派,对同一个字都有属于自己的解释。既然谁都拿着甲骨文为自己的理论张目,那么也意味着谁都不可能取得对甲骨文的诠释权。
就算安阳一带的土地已经千疮百孔,盗掘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陕西,可这也让儒家各门无法形成合力,来攻讦韩冈的气学。
韩冈并不在意韩忠彦的愤怒,“看在织机的面子上,他不会多说什么的。”
自从雍秦商会将水力织机和缫丝机的技术公诸于世之后,各地都出现了大量的工厂。相州也产丝绢,韩忠彦可是背地里入了股。
更何况,韩冈让宗泽先去找韩忠彦,依然是让他推荐一个韩家门人来做这个安阳知县。
除了韩冈的话不怎么客气之外,安阳韩家的利益还是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留。
“只可惜了殷墟,不知毁损了多少。”
“是啊。”韩冈叹着气,没有半点诚意。
殷墟甲骨的确很重要,对中国的历史有着无可估量的意义,但在社会发展这个终极目标上,韩冈并不介意将其当成牺牲品。
“对了,汝霖。”在宗泽再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韩冈突然又道,“你出去后,让人再去铁场看看,有什么消息尽快报过来。”
“知道了。”宗泽点头应诺,想想又问,“相公很在意那边的成绩?”
“当然,一直都在盼着呢。”
韩冈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迫不及待。
这可是开启工业革命最重要的一步,用什么样的褒誉,都不会让他觉得评价太高。
“但这也只是第一步,甚至不能用在铁路上。”
“能先走出第一步,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哪家的孩子一出生就长大成人的?可汉家之兴,由此而始。”
韩冈无意求全责备。
先有了实用化的蒸汽机,下一步才会去考虑如何更好的利用这一动力,以及蒸汽机本身的改进设计。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有规模化的制造。
仅仅是为了进行合格的工业化生产,韩冈甚至连番下文,将度量衡标准化精确化。
尽管没有公制的度量衡,依照旧式的尺寸、重量的标准,也一样能够造出合用的机器来。如果是要测量零件的尺寸,游标卡尺暂时是足够使用了。
英国人使用英尺英寸,没有影响工业革命的爆发。暂时使用现有的度量衡,自然也不会太过影响工业化的进程。
在蒸汽机的发明过程中,韩冈甚至还考虑过发电机、电动机。在《自然》中,他也撰写过论文,阐释了电的定义,从闪电,到冬夜里脱衣服时闪烁的电火花。
怎么产生电力?是切割磁场发电,还是先利用电池。
能够铺设海底电缆的工业能力,这个时代还不具备,漆包线和硅钢片组成的电磁铁,当然更不可能。
不过不要发电机,只要有有效的电池,和无线电发报的能力,韩冈甚至可以直接挥军去攻打辽国。
可惜这还仅仅是梦想,而且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但有了蒸汽动力,修建跨河大桥将会简单许多。修筑大桥时,不可缺少的钢铁零件,将会更加简单的大批制造出来。
洛水、淮水,最终目标就是黄河——或许几十年内,修筑黄河大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比跨越长江的可能性还多一点。
不管怎么说,一切美好的未来,蒸汽机都是第一步——开创未来的第一步。
不过这也只有韩冈这么看,韩冈面前的宗泽却并不觉得蒸汽机的地位有韩冈说得那般重要。尽管他觉得的确很重要,可也没有重要到事关天下兴亡的地步。
“汝霖,你可知何为革命?”韩冈突然问道。
宗泽心颤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回答:“所谓革命,天命鼎革也。自汤武革命始,至太祖定鼎为止,改朝换代,即为革命。”
“非也。”韩冈摇头,“此乃一家一姓的鼎革,非是天命之变。”
“那依相公之说,何为天命?”
“是天下谁属:华夏,还是夷狄。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圣人之言即是其意。”
宗泽皱起眉,汤武革命可是出自易传,孔子亲笔。当然,张载曾经说十翼之中,只有彖象四篇是孔子亲笔,韩冈作为其弟子,将汤武革命所在的《彖》都赶出孔子文集也不足为奇。
当世大儒,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当今宰相,他说出来的话,不知有多少人会主动为他做论证。
韩冈看得出宗泽内心中的想法,以状元郎的才华,当然难以苟同自己恣意取用圣人之言的说法。
换做平时,韩冈根本就不会说出这番话,但他今天兴致高涨,一时间也难以自抑,
“真正的革命是什么?是华夷相替!三皇五帝,渺茫难寻,暂且不论。周以代商,分封诸国,东至海、西至漠,北至燕代、南至苍梧,八百年间,诸夷星散。幽王时,犬戎能破国都,至秦兴,犬戎何在?周兴夷亡,华夏气运鼎盛,天命自此归于华夏,此方可谓之革命!”
韩冈停了一下,见宗泽默然静听,继续道,
“秦后至今一千三百年,五胡之乱,华夏不绝如缕,但李唐之兴,犹能横扫胡虏。惟国朝开国,便始终未能如汉唐一般扫平北虏南蛮。北虏势压中国,以天子之尊甚至得与虏酋约为兄弟,华夏之衰可见一斑。”
“大宋文治远胜契丹,武功也力压四夷。”宗泽低声辩驳。
“那是最近十几年,仍不足以扭转乾坤。”韩冈就是这一变化最主要的推动者之一,他又足够的资格去否定宗泽,“大宋在变法,难道辽人没有?但蒸汽机一出,工业大兴。枪炮之前,武力高下,不足为论。火枪一造千万,小童持之亦能胜壮勇。契丹铁骑可千里离合,旧日为官军之困,但轨道一出,机车为用,步卒亦能一日千里。自此之后,人多势众者胜。”
“华夏再兴,蛮夷之亡无日矣!”
第31章 风火披拂覆坟典(八)
七天十九小时。
比起韩冈给出的最低标准多出了近三天。
而且,经过简单的维修之后,那一台试验机又开始轰鸣运转。
如此完美的实现了第一步的要求。
政事堂毫不犹豫的将悬红已久的酬赏给了那个小组中的三名匠师以及十一位小工。
匠师三人皆得官,而小工也有上百贯的花红。比起辽国的悬赏虽不如,可这也是让千万人羡慕不已的奖赏了。
京师的报纸从第五天开始,便在连篇累牍的报道。万众期待蒸汽机搬上轨道,取代成千上万匹挽马的那一天。
所谓功成名就,不外如是。
“今日乃至金榜题名远不如打铁。唉,明日就让我家那儿子去拿锤子去。”
“拿惯了两钱重的毛锥子,可抡得动十斤铁锤?”
“拿不动铁锤,烧火棍总能拿得起来。”
即使在政事堂中,也不免有人看着眼热,酸溜溜的话一串接着一串。
宗泽瞥了眼过去,倒是安静了片刻,但他一走开,立刻又冒了出来。
宗泽脸色微沉,李诫从陕西回京复命,这要与他去见韩冈,半路上听见这些浑话,若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堂后上下都要吃挂落。
李诫却是轻笑:“俗话说得好,水火相济,盐梅相成。这蒸汽机一成事,咸酸话就出来了。”
宗泽稍一欠身:“都是些鼠目寸光之辈,让提点见笑了。”
李诫放声笑道:“何谈见笑?无有此一等人,如何见得我辈高明。”
在人人谨言慎行的政事堂中放声大笑,十年中都不见得碰上几次。
性格疏狂,倒是不讨人厌。宗泽心里想着。
他与李诫打得交道不算多,本来一直以为李诫是那种专注于自己喜好的老实人,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李诫黑黑瘦瘦,栉风沐雨的生活,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与他兄长李譓相貌上差得甚远。不过李譓此人品性不佳,上次来拜见韩冈,给宗泽留下了很坏的印象。
“不过朝廷给的奖励的确太多了。”李诫笑罢,敛容又说道,“这才第一步,日后蒸汽机装上车船,那时候又该如何奖励?”
“相公不会吝啬,绝不会比北虏差到哪里去!”
“我的意思是,第一人要奖励,但之后成功的也不代表他们的东西差。我上次入京,去铁场看过,每一组都有自己的一套,丢额任何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
宗泽点头道,“提点所言,正是相公所虑。之前已经让王学士去安抚过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宗泽知道,韩冈并不是只关注在这场漫长的竞赛中首先获胜的那一个小组。不佳这仅仅是第一步,。
要怎么用在列车上,要怎么驱动车轮,这都是需要解决的问题。光靠成功的这个小组,人手根本不够用。而且现在造出来蒸汽机,并不代表能将蒸汽机更好的应用到实际中去。
机械设计,首先是要有数学基础。
宗泽曾经看过这方面的书籍,但再看图纸,还是一样看不懂。君子六艺,宗泽也没脸说自己能够贯通。
当初韩冈从大食得到了一大批种子,同时还有成百上千的书籍。韩冈招揽了一批精通大食文的翻译,又亲自定下了所有的名词,连几何原理这个翻译书名也是韩冈定下。等到成书之后,就作为《自然》中的推荐书籍,传遍了中原。
这样连状元郎都不懂的专业知识,铁场那边就有几十个专家。换作宗泽在韩冈的位置上,也绝对不会为了其中一个小组,而放弃其他同样有才华、可能只是运气不佳的匠师们。
宗泽领着李诫到了韩冈的公厅前,韩冈已经出厅来迎接。
与感动的李诫一番寒暄,韩冈对宗泽道,“汝霖,你今天上经筵吧?准备好了没有。”
“还要什么准备?”宗泽摇摇头,给皇帝开经筵的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早就知道了。“倒是历法的事,天子会不会问起。”
旧日的奉元历错漏频频,钦天监颇受其累,故而在苏颂主持下,大宋又一次重新制定了历法。
自皇宋开国,历法一向是大问题。尤其是在太宗皇帝禁止民间私研天文之后,天文历法水平陡然降低到连辽国都不如的地步。
开国初,沿用的是后周的《钦天历》,只是将其改名为《应天历》,之后又编修了《乾元历》,可大哉乾元没二十年,就换成了《仪天历》,之后二十年是《崇天历》,又四十年造《明天历》,九年之后再改成了《奉元历》,如今又改成了《元佑历》——这是懒得想名号,直接用年号了,这也是有开皇历、贞元历等先例的。
历法十几二十年一变,最多也没能沿用到五十年,开国一百余年,使用过的历法已经于享国三百年的大唐相媲美,远远超过东汉、西汉。这并不是说钦天监的官吏们有多勤快,也不是大宋的天文历法水平进步的有多快,相反地,是水平太差,从而导致节气始终与历法对不上。
能经过节气、朔望、五星、日月交食这些验证的历法,至今为止,能全数通过考验的一个都没有。
沈括当初荐举卫朴编订奉元历,推演过去的日食、月食也只能达到十中五六,胜过以往,但也不是绝对的优势。
气朔渐差的问题,困扰了皇宋百年,甚至到了域外,都落人笑柄。苏颂出使辽国,因为辽宋历法差了一日所以被询问,他以学霸的身份给予强硬的回击,但事实上,辽人的历法是正确的,大宋这边才是大错特错。
历法对于中原王朝的意义十分重要,只要是称臣,就要接受历法和年号,正朔二字的由来,正是源自于历法。不过如今变来变去的,这个意义已经快要跟笑话差不多了。
十四五岁的小皇帝难得对此事有所反应,“娘娘怎么说?”
宗泽低头,“此事非臣可知。”
赵煦身边的黄恩中是之前太后丧期一案后才调到赵煦身边,终于是熬出头了,低声道:“太后说先用着看,过些年不合用再换好了。”
熙宗之后,历法几年一换。在场的哪个没有经历过?也没人在乎历法今日改,明日改。
只要一年三百六十天不出问题,也没几个人会去在意日月五星运行轨迹与历法不合。
再怎么说,也没哪次的历法会错到指着满月说今天初一,只能看见星星的夜晚,说是八月十五。至于节气之差,一天两天也耽误不了耕种,何况被废除的历法,最多也就差个三五十刻钟。
但小皇帝对此十分不满,“如今万邦来朝,皆用国历。当那些番邦发现历法有错,皇宋脸面往哪里搁。事关朝廷体面,岂容得如此轻忽?”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黄恩中立刻安抚赵煦,“苏平章说好,韩相公也说好。所以太后才同意,否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颁布出去?何况那些夷狄,连字都不会写,哪里还会计算。”
赵煦沉默的一语不发,察言观色的基本能力也让黄恩中闭了嘴。
宗泽正想开始自己的课程,却不意赵煦突然又提起一事,“近来朕听说,北虏有焚书坑儒之举,此事可有之?”
宗泽摇头,“多有谣言,实则仅只是驱逐而已。”
辽国弃儒主工,早就随着宇宙大将军炮的威名传到了南方。
那一座巨炮着实惊到了包括宗泽在内的大部分人,上万斤巨物,上车下车都不方便,但一炮便能摧毁哪怕再结识的城墙。相对而言,驱逐儒生的消息被掩盖到万斤火炮的阴影下。
而且辽国驱逐的多是腐儒,或者是空具野心而别无才干的一帮人。这样人被赶走,倒是让宗泽越发的佩服起耶律乙辛的眼光和手段了。
“卿家看辽国此举如何?”赵煦追问道。
宗泽立刻回道:“此买椟还珠,舍本逐末耳。”
“此话何解?”
“如今中**备精良、火器犀利,夷狄垂涎兵甲之利,不足为奇。但国势日盛,乃是朝廷施以仁政、人心亲附、贤良毕集之故。若无贤人,失其本,得其末,陛下勿须忧虑。”
说起这件事,宗泽就忍不住想起前几天韩冈对他说得那番话。
将天子说成是一家一姓,韩冈对所谓天命嗤之以鼻的态度,十分明显的表达出来。
从那个物尽天择适者生存的座右铭来看,韩冈最重视的便是华夷之辨。
如果从出身上来说,这也的确是不足为奇。来自于关西的韩冈,对外族的敌视是潜藏在血脉之中,其中种种,远不是生长在太平百年的南方所能体会到的。
但宗泽还是为韩冈的态度所震惊。毕竟真正的忠臣,不会直接将皇室裹在身上的虎皮给扒拉下来。
赵煦皱着眉,却仿佛也听说了韩冈对这一次变局的态度:“那依卿之见,如今朝中大贤又是何人?”
“此人陛下岂不知?”宗泽鹰隼一样的双眼盯着赵煦,”正是韩相公。“
第32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上)
一千零二十四。
一千零二十五。
徐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步子。
走过了崇政殿前宽大的青石板,穿过了庆寿宫前细密的小砖路,福宁殿和庆寿殿宫墙相夹的小路,刚刚进过翻修,全部是青色的雕花方砖。木底的官靴走上去,就跟踏上殿宇中的金砖一样,笃笃的脚步声回响在两侧的宫墙之间。
黑色的锦缎鞋面上还有一条缝补过的痕迹,不过除非已经知道或是靠得近了才能看得出来,否则就是一双八成新的好鞋子。
黑色鞋面左右左右的出现在视野中,徐玑心中泛着淡淡的暖意。自己老妻巧手织补,又省了一双官靴的钱。
说起来,自过年后,家里就没裁过新衣。换季后朝廷发下的衣料,都拿去换了钱物。妻儿身上的衣服全都是旧的。
已经是翰林医官,隔三差五就能入宫,在医院和太医局中能拿两份俸禄,还有诊金的分账,可徐玑这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要是没铁路就好了。
徐玑忍不住怀念起几年前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通过主任医师的考试,在太医局中得到官身,但身为西城医院最优秀的内科主治医师,徐玑的收入,可也是能让妻儿隔几日就是一身新衣,自己也能隔三差五与同僚去甜水巷逛上一逛。
可自从两年前开封通向陈州的铁路开通之后,徐家的生活水平陡然直落千丈。
徐玑乡贯在陈州西华【今周口西华】,过去从西华上京一趟太难,一来一往半个月就没了,如今只要买票坐车,一天一夜就能抵京。故此亲戚乡邻便如潮水一般涌向京师,一年到头,徐家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现在家里面时常都住着几名乡人,吃穿用度都要徐玑来负担。
尽管家中的生计已经很吃力了,但徐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要是怠慢了,这些人回乡一说,他在乡里就没法儿见人了。
“徐太医,走这边。”
前面引路的小黄门正转向右方,走向一道小门,却发现徐玑没跟上来,惊讶的回头叫道。
“啊……啊,走过了。”
徐玑惊醒过来,方才心神恍惚,走了上百次的道路差点就走错了。点点头,回身急走两步,忙跟了上去。
一千五百二十。
一千五百二十一。
耳畔变得吵闹。
两边的士兵和内侍也多了起来。
空气中更多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而宫中特有的那种连夏日的阳光都驱散不尽的阴冷,似乎也因为人气而消散了泰半。
坤宁殿到了。
尽管天子纳后连个消息都还没传出来,但空了好些年的坤宁宫,几年来第一次开始大规模的整修。
工匠们在坤宁宫中整修殿宇,外面守着宽衣天武,又有内侍警惕的盯着那些士兵。
每年朝廷都会专门拨出一笔款子,用于皇城的日常维护。但宫殿的翻修,则必须从内库拨款。
宫门边堆放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徐玑瞥了一眼后,就收了回了目光。
这样的一块金砖,就能抵了他十天的俸禄。宫门前的这么一堆砖石,够他做上一辈子了。
一千九百零三。
一千九百零四。
钉刨锯凿的噪音消失在身后,桐油气味也淡了下去。
前面的小黄门停下了脚步,是今天的目的地睿思殿到了。
小黄门上去回覆,徐玑等候在殿前。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话来,让徐玑进殿。
睿思殿规模不大,远小于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但这里本是先帝书房,比起福宁殿更让天子感到自在。
徐玑已经来过此处多次,几乎每隔五日,他就要入宫一趟,为天子检查身体。
得到这一重任,不仅身份地位就此不同,也让他得到了许多同僚的羡妒。
但这依然是一份让他战战兢兢的工作。
天子、太后、宰相,还有……
“徐卿来了。”
赵煦已经脱离了变声期,完全是长成之后的嗓音了。
徐玑在天子略带放松的声音中谦恭行礼。
“臣徐玑叩见陛下。”
“好了,平身吧。赐徐卿座。”
应该不是错觉,徐玑觉得,比起他的那些医术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同僚们,天子更要看重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己最为谦恭,大多数时间都是低下头的缘故。
“还是老样子?”
待徐玑坐下,赵煦熟练伸出手腕,问道。
天子的手腕纤细白皙,指掌细长。与其说是男生女相,还不如说是自幼体弱的缘故。
“是,还是先号脉。”
徐玑说着探出手指,轻轻按住手腕上尺关寸。
感受着指尖上搏动,徐玑闭目不言,身边陡然静了下来,这就是给天子日常问诊时心情最平和的时刻了。
片刻之后,换了一只手,又把了半日,徐玑点头睁眼,却没立刻放开手。
“官家今天的精神不好,可是经筵上布置的功课太多了?”他信口问道。
指端的脉搏陡然间有了变化。
“是多了点。”
赵煦故作平静的答道。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谎话。
“陛下。不要太过劳累,尤其不得熬夜。若是做不完,便先放着,明日再做也可以。”
“但今天功课最好今天做完。今日事,今日毕嘛。”
“但陛下御体更重要。就是到太后、相公们的面前,臣也是得这么说。”
赵煦没再多话,徐玑也放开了手。
身边的内侍问道,“徐太医,官家今日脉象如何?”
“脉象一切正常,只是血气稍弱而已。”
手边已经摆好了日历和笔墨,徐玑提起笔,写了几个字。
天子的身体情况,从这每天都要记录的日历中,便能搜索得到。日历之后,徐玑还有一份病历,以及写了字的部分,也是记满了赵煦每次问诊和日常用药的情况。
早在韩冈还是提举厚生司的时候,他就开始在京中医院推行病历制度,京城高官显贵人人都有一份病史档案,如今更是普及到了官员们的子女身上,皇帝更是不可或缺。
“官家的血气就补不回去?”
“胎里痼疾,得常年累月的调养。不过陛下的血气,也只是比富贵人家的同龄人稍弱,比起贫寒之家,还是要胜过不少。”
徐玑收起笔,一根干净的扁木条便递到了他的手中。
“陛下请张口。”
徐玑查看了赵煦的舌苔,又伸手飞快的扒拉了一下赵煦的双眼眼皮,
“陛下恕罪。”徐玑说道。
赵煦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每次都难受得紧。”
徐玑说道:“但眼疾得从一开始就预防,防微杜渐,比病发后再治要简单得多。”
“徐卿说得是,早就该防微杜渐。”
徐玑赞过赵煦的英明,又问,“陛下这几日的胃口如何?”
一本厚重的册子便摆到了徐玑的眼前。
不同于日历,天子每日的饮食自有另外一份记录。徐玑也用不着看前面,只看最近的饮食记录。
同样是一切如常,没有什么变化。
徐玑合上记录本,一根喇叭型的听诊器立刻递到了他的面前。
每隔五天的问诊,徐玑的习惯也给人摸透了。,
赵煦已宽衣解带。将听诊器的大头压在他的胸前,徐玑便侧过脸仔细静听从胸腹处发出的每一个声音。
“正常。”徐玑说道,放下听诊器,接过送抵眼前的一张纸片。
“陛下的身高,体重。”内侍解说到。自从有了病历之后,这些数字就成了关键。
徐玑看了一眼,便仔细的将几个数字抄录在日历上。
“陛下还是要多注重御体康健。”
比起两年前,赵煦的确完全变了一个人。改头换面得十分彻底。身高,体重都没有变化。
身高、体重在一天之内免不了有些变化,但这是每天都要测量的数据,最后都是要看平均值。
赵煦此时的身高跟同年龄的少年相差不大,但体重至少轻了五斤以上。而且见多了少年人,皇帝的身体情况,徐玑从对比中也能知道大概情况。
一旦髭须生发,男子就很难再继续长高了。
徐玑自己就是这样,十六岁之后便没再长高过,仅仅五尺三寸的身高,也是他心中的一块疤。
但赵顼身子骨更差,发育也太早。
从半年前起,皇帝的身高便没有太大的变化了,如果画成太医局中常用的纵横图,以身高为纵,年岁为横,天子身高的变化线,最陡峭的时期是在十三岁之前,尤其是十一到十二岁半的那段时间,之后便平缓了下来。仿佛从山地走向了高原。
但他现在仅有五尺一指,还不到五尺一。
在朝堂上,身高七尺的重臣都有,上次进京的太原知府吕大防便是一例。六尺出头的更多,出身北方的文武官员有十分之一超过六尺,做宰相的韩冈便有这么高。剩下的朝臣们也大多都在五尺五寸以上。
在军中,禁军基本上也都是五尺五寸。
太祖募兵,定等长杖,不如杖高者不取。真宗时将杖细分五等,最低也要五尺五寸。仁宗战事起,募兵渐滥,武肃、忠靖等下位军额,五尺者亦收。但这样俸禄有别,
至如今,募兵又重回真宗时。不及五尺五寸者不取,若是身高仅有五尺一寸两寸,只能入下等厢军,俸钱两百。五尺七八,或许能入上四军,俸钱也超过一千。
而身高仅有五尺的官员极为罕见,实在是太矮了。
不过这不是徐玑问诊的重点,确定了心肺活动正常,徐玑稍稍松了一口气。
每日的问诊就这么简单,徐玑检查之后,便准备回太医局。
但赵煦先一步叫住了他,“徐卿,等等。”
“陛下。”徐玑回身行了一礼。
“徐卿,”赵煦使了个眼色,让下面的小黄门递过了一个丝绢质地的小手袋,晃动间还能听到一二声叮当脆响,“卿家几次见朕,衣料总是如此陈旧,简朴虽是好事,却也不可太俭省,此物聊表朕的心意。”
徐玑愣了片刻,然后跪下叩头,砰砰有声。
接过赐物,他红着眼圈千恩万谢告辞出殿,返回太医局。在快进门口的地方,徐玑停下了脚步,一名吏员悄然出现在他身旁。
“官家的病历呢?”
那吏员很不客气的问着。
“你要原件?”
徐玑微微皱眉,不满溢于言表。
那吏员转得很快,立刻换上了一幅笑脸,“徐太医,我们又不是要你做什么,仅仅是担心官家的身体,所以才要病历一观。”
“给你。”徐玑不想再听,将病历飞快的塞到那小吏手中,“抄好后快点还回来。”
“放心,放心。”那吏员打开病历只在新页上扫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
徐玑脸色苍白,泄露病家的身体情况,还是天子的,更为了钱财出卖,他早就自暴自弃,根本就不去想买家会拿这份报告做什么。
只是,那人的背后到底是谁?徐玑还是猜不出来。
第32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中)
穿过老旧的侧门,回到太医局中的徐玑,就跟往常一样平静从容。
与医师打招呼,与医学生打招呼,甚至看见连洒扫庭院的老兵都会点头致意,总是谦和有礼的徐玑有着一个好人缘,没人知道他刚刚把天子的健康状况透露给外人。
日历、起居注都是属于国史的一部分,是严禁外泄。而天子、太后的病历,同样是机密中的机密。身为御前医师,这件事徐玑当然明白,一旦事发,他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半年前,徐玑还会为泄露了天子吃鱼致腹泻的详细病情,而整日整日睡不着觉,幸好身边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怕丢了差事,所以才会如此忧心。
但现在,他早就习以为常,甚至就在门前完成交易,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
根本就没有人去在意。
天子小恙,登时就是多人会诊,什么消息能保密?
天子的病历,虽说进了太医局就会锁进架阁库,但只要想知道内中详情,收买一个架阁库的小吏就够了。
要不是因为在病历上,不能将天子的健康状况全部说明,徐玑甚至都不会被人花钱收买,那些小吏的价码更便宜。
仔细考虑过之后,徐玑也不会去担心有人逼着自己去给天子下毒。
每一张开给天子的药方,至少要经过三位御医的眼睛,而天子服用的汤药,不仅仅在熬制时,就有多人监视,熬好之后还有人专门尝药。
任何一帖药,医官开出药方之后,便已经与他无关了。区区一介医官,想要给天子下毒,从制度上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再烫手的钱他也敢拿。
至于外界对天子身体情况了若指掌,又与他何干?太医局中,本来就没有禁止谈论的说法。
比如做太医局正的雷简,每次徐玑从宫中回来,他都会问上一问。
“官家的情况怎么样?”
“只有些没精神,可能是累着了。”
徐玑坦然回答。雷简是宰相的心腹人,当年那位相公还没发迹的时候,雷简就跟他认识了。徐玑曾经几次听过雷简吹嘘,当初替父服役的那位相公,要在伤兵营中开展卫生护理的时候,是他眼光独到,力排众议,又大力支持的。
雷简对天子健康问题的关心,保不准就有宰相在背后指派。
“不会是病兆吧?”雷简不知想到什么不好的事,皱眉问道。
“应该不是。”一名刚回来的医官插话进来,“上个月我去给太妃看病,看见官家,比去年胖了一点了。”
“李三,宁德县君怎么样了?”雷简问着那位医官。
“只在拖时间了,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那医官一脸的浑不在意,又将话题转了回去,“我觉得官家真不会有什么病,身体养得不错了。”
雷简摇头:“去年官家长身体,那时候显瘦,如今也就腮帮子有了点肉。胎里就弱,能好到哪里去?”
“那官家今年明年还能大婚吗?”
“应该没问题。”
徐玑回道,正想再问雷简,李三先插嘴进来:
“当然没问题,十二岁就能开了荤,现在当然更不用愁。”
雷简道:“身子骨哪里吃得住?没看个头才几尺?徐五,你说是不是?”
“依官家的相貌,其实已是难得的标致后生,一点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也是天道。”
徐玑说话小心,雷简和那李三同时一声冷笑。
“官家是心思太重,所以长不高。”雷简说道。
“心思能不重吗?”李三冷笑道,“内有太后,外有权臣。”
雷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胡说什么!哪有什么权臣。”
李三连忙道,“我说的是章相公。韩相公如今嫌事多,一心放在气学上。苏平章也跟韩相公一样,都不怎么管事了。朝堂中事,全都是章相公发落,要不是知道太后对韩相公一直看重,还以为韩相公要倒台了呢。”
过去是两府是两党并立,东西对峙,但自从章惇执掌政事堂之后,新党势力大张,韩冈又不爱争权夺利,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铨曹四选现在就流内铨和三班院在他手里面了,却还只顾着蒸汽机,让章惇在朝堂上越发的一言九鼎起来。
“韩相公只是不喜庶务。”雷简为韩冈辩护,“百年树人大计,韩相公可从来没让章相公沾了边。”
“百年树人?照我看这是耽搁人家九年。”李三道:“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还有三年中学,还没研习经典,就先是要上九年学。除了富贵人家,哪家能让自家子弟不事生产的上九年学,还不能去考解试?就是富贵人家,让子弟读书,也是为了让他们光宗耀祖,不是平白耗上九年。”
“六岁上学,九年课上下来,也算是打好基础了。十五岁之后,不论是钻研经术,还是研习实务,甚至去学兵法战策,都能优而为之,比翻来覆去读上几年经书都要强。”
“有这九年研习经典,就能倒背如流了。再有两三年游学,解试也不为难事。若是有个夙慧,进士都能拿到手了。”
“考上进士的,世间能有多少人?”
让徐玑自己来看,还是韩冈的方法更好一点。
许多士人之所以每每饮恨科场,不是才智不足,都是根基上没扎牢,若是从小能打好基础,不说进士,普通点的诸科不会有多少难度,那可是韩冈特意留给自己门徒的自留地。
早前从关西传来消息说,韩冈在关西试行三年蒙学、三年小学、三年中学的新学制,如果实证有效,便会如蒙学制度一样,推广到全国。
三年蒙学的教科书,都是韩冈这位大儒带领气学门生精心编订,又在关西推行有年。
课程安排得十分严密,更是面面俱到。一年三学期,年假、暑假、春假。每个学期多少课时都写得分明。语文、算术、自然、地理、体育、历史,占满了除节假日外,所有的白天时间。
课本上分纲列目,哪一章讲几节课,又该布置多少习题,最后如何考核,什么样的成绩才能算是合格,都详细的编列出来。
对于平民百姓们来说,他们家的孩子在蒙学中三年出师,认识千字,又通数算,天文地理自然博物的东西也装了一肚子,连算盘都能打得噼啪响,身体更是在体育课上练过了。做什么都可以,哪家店铺不喜欢这样的伙计?能识文断字,与人议亲也多了一份能说到的地方。
而对于士大夫们来说,见识广博从来不是坏事,三年蒙学培养出来的学习习惯,比起私塾、家学、族学里那种一个老师拿着戒尺灌输,也要强出很多。
这样的教学体系,徐玑此前闻所未闻。而成果,只看关西的读书人一下多了几倍,就知道有多大的好处。福建因为印书坊多如牛毛,书价贱如草纸,所以有了这么多的福建进士,而关西,西夏灭亡后百姓自此安居,又有宰相精心栽培,数十年后,进士、诸科中的中科之人,又会有多少出自关西?
因为关于宰相的议论让人心悸,又扯了几句闲话,三人各自散去。
但太医局中,类似的闲聊却十分常见。
或是如今天一般东拉西扯的争论,或是简短的一两句话,京师里的大人物的身体情况,各个翰林医官心中都能有点谱。
虽然大人物们都有自己用惯了的医官,可哪天有个意外,突然被拉上阵,不用单靠不一定靠谱的病历,也能做到心中有数,不至于唱歪了调。
而更多地,还有那些家长里短。说道消息灵通,御医们可也不输他人。
公厅中安静了下来,雷简又翻起眼前的公文。身为太医局正,除了治疗任务之外,还意味着要处理局中的政务,相对于其他医术高明的医官,雷简的工作就多是这些日常政务了。
江宁发来的急件刚刚送到他手中,楚国公王安石的病情总算是稳定下来了,连夜赶去江宁的宰相家的妻儿也总算不是去见上最后一面。但一些成药需要太医局这边支应,所以发了文过来。
第一次中风,只要救治得及时一点,一般不用担心性命安危
王安石身边就有两名翰林医官,一内科、一外科,带着出自京师的全套人马,在江宁设了一座医院。医院就开在半山园旁,金陵书院之侧。
那位担任院长的内科医官,手下的医师和医学生们,除了日常门诊,以王安石这位元老为首的江宁官员,就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而王安石本人,更是有这位翰林医官亲自负责。
所以王安石一发病,立刻就得到了最好的救治。
命保住了,行动有些困难,说话也含糊了一些,不过意识很清醒,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保住了王安石,江宁医院上下必然会受到褒奖,但中风这病症,一次比一次凶险,下一次可就不一定了。
提笔批复了这份申请,雷简心想,不知那一位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韩冈这时候正安心的舒了一口气。
早几天,在自家妻儿还没抵达江宁的时候,他就从信报中得到了王安石病情平稳的消息,而现在,确认了王安石脱离危险期,更是让他彻底安心了下来。
在学术上虽是敌人,可韩冈也从不会希望王安石有什么不测,倒是一直希望他能长命百岁来着。
自家的年纪也不小了,再过三十年,自己也多半会步此后尘。韩冈想着。
洛阳的那位文相公,八十多岁还鹤发童颜、行动如风。年初进京来,在朝堂上声如洪钟,让太后都羡慕不已。看他的模样,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
文彦博以耄耋之年,还能如此精神,韩冈看了也只能表示羡慕,而王安石突然发病,则让韩冈想起了先帝赵顼,让他再一次警醒。
红烧肉是不能吃了……肥肠也是。
第32章 江上水平潜波涛(下)
当天晚上,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摆在韩冈的面前。
往常,韩冈都是立刻大快朵颐,但今天,他的筷子却每每绕过这道由爱妾精心烹制的佳肴。
“怎么不吃了?”严素心惊讶的问道。这可是韩冈最爱吃的几道菜之一。
“对养生不好。”韩冈叹道,他其实也是垂涎三尺,但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节制,就不会再碰。
王旖带了孩子们南下江宁,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家里也变得冷清了许多。但韩冈与三名爱妾的关系,又重新紧密起来。
饭后,三女与韩冈聊了会儿,又拿上了今日的报纸。
严素心最不喜欢市井流言,却对报纸上的消息趋之若鹜,白底黑字,自比他事要稳定。
不过每次拿到报纸,严素心还都会去翻一下第三版,看一看新的情节出了没有,但一如既往的没有。
严素心心中怒火熊熊:“这些措大总是懒得很,这个月都断了几回了?,”
“有什么好头疼的。弄间小黑屋子关起来,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放人。”
以前韩冈也最烦这种写书写一半就断掉的,或是匆匆糊弄一个结尾出来,又或是那些明明承诺了又做不到的,让人忍不住想把作者给拉了来关进小黑屋中,写多少字给多少饭。
现在有了机会,有了能力,当年留下的遗憾,岂能再让其继续成为遗憾?
“相公这个主意好,”严素心的眼睛亮了起来,
“别忘了,礼数要备足。”韩冈补充道。
……………………
蹴鞠快报诸多连载小说作者之一的甄五,趾高气昂的走进石婆婆巷中的一间小院,他的编辑邢立忠约在他这里见面。
走进门中,甄五看见邢立忠便大声笑道:“怎么今天约在这里,是不是刑兄的外室?”
邢立忠没跟着甄五一起笑,愁眉苦脸的:“真的不是,家里、社里天天挨骂,怎么还有心思置什么外室。”
“怎么了,出了何事?有什么难处,说出来,能帮我肯定帮。我们可是老交情了!”
甄五一幅义气冲霄汉的模样,拍着胸脯向邢立忠保证着自己绝对会两肋插刀。
“就是先生你的事啊。”邢立忠抬起眼,看着甄五,仿佛看鱼儿上了钩。“先生你这个月的份还没完成。当初约定好是天天交稿,现在才写了一半。”
甄五脸色一变,“是已经写了一半。”
“那也才一半吧。先生,所谓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你这说话不能不算话啊。都月底了,还有一半的份没写呢。”
甄五就站在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圣人有言:‘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在下的确是说过这个月天天交稿,但这是‘取乎其上’,现在写了半个月,就是‘得乎其中’。不才甄五,只是遵从圣教而已。”
“先生!”
甄五啜了口茶水,放下杯子,“今天我还有事,先告辞了。这个月亏欠的,下个月肯定补上。”
邢立忠立刻拦到了门前,坚定地堵住了甄五离开的去路。
“还请让一让。”甄五拉下脸来,方才的义气冲天已经给风吹得一干二净。
邢立忠叹道,“若是小弟让开,先生你这个月多半就要‘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
甄五怒道:“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本人言出如山,既然答应了,就会去做!”
“只是做多做少就要两说了……”邢立忠帮甄五将下半句话说完,“小人斗胆,还请先生就在这里写,酒肉随时都有伺候。写完了,便放先生归家,写不完,里面这间屋子里面还有铺盖,就请先生在这里住下。小人听闻,先生每月拿到润笔之后,便会在外冶游一夜方归,家里面想必不会担心太多。”
房间的门开着,但房间内是黑暗的,连窗户都找照不进阳光。不过走到敞开的大门处,甄五便清楚的看见里面的陈设。
小黑屋只有一丈见方,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就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
当然不会有甄五最喜欢的玉冰烧,也不会有劝酒时耳边的吴侬软语。
这是坐监吗?!
甄五心头火蹭蹭的往上冒,回头看见邢立忠依然不改的讨好笑容,恨不得甩他一嘴巴:“邢立忠,这事做得可就难看了。你可知无故拘禁他人是什么罪名?!”
“甄先生。甄学究。甄家兄弟!不!甄哥哥!甄老子!!甄爷爷!!!”邢立忠拿袖子在凳子上虚虚的擦了两下,硬是将甄五按得坐了下来,“俺都求你了,你老就在这里歇歇尊臀,把这一回先写出来如何?不说别的,多少人都在等着你这一回。一口气喘不上来,你说憋气不憋气?虱子叮在背心上,想挠挠不着,你说上火不上火?猴行者到底就没救出玄奘大师,你倒是先给个说法啊!”
甄五油盐不进,“写不了。这小说是想些就能写出来的吗?写的不好,坏的可是我这副金字招牌。”
“当真写不了?”邢立忠的笑容不见了
甄五咬定牙根:“决然写不了!”
“唉。”
叹了一口气,邢立忠放弃了,让开了门口。
甄五得意的扬扬下巴,正要说话,就见邢立忠对外面喊了一句,
“二位兄弟,看来真的只能靠你们了。”
两名一幅棺材脸的汉子,随即出现门口。
个头都不算高,却是往横里长。
两人一左一右,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看相貌就是一贯横着走的,一眼瞧去就知不是好人。
软的不成就来硬的。
‘这些货,怎么就没给送去云南?’
甄五恼火的想着。
如今京城律法森严,便是窃盗,赃物满贯就要刺配云南。而街上游手好闲的泼皮都给寻了名目送去了云南。京师显贵无不大力支持,原来勾引家中子弟学坏,大多都是这一帮人与家中刁奴内外勾结,现在赶走了,自己家里再把刁奴送官,家里登时就清静了。
可这两位,一看就是欺行霸市惯的,怎么走在路上就没给人捉将官里去?
但甄五却毫不畏惧,难道《大唐三藏西域记》的作者甄五就当真只是甄五?以他的身份何须畏惧这些庶民。
“甄先生,请留步。”
其中一个泼皮开了口,倒是有几分礼数。
“没什么好说的。”
甄五冷着脸,便要从两人之间挤过去,但立刻就被人给揪住了。
这名泼皮发着狠,将手中的衣襟向上一提,甄五就只剩脚尖落地。
那人面目狰狞:“白天写不完,那就晚上写,晚上写不完,那就夜里写,我家主人嘴上长了个燎泡,就是等甄先生你的连载等出来的。”
甄五一阵心虚,住着胸口前的那只粗壮的胳膊,问出了口:“你们想做什么?!”
“奉主人的命,送些东西给甄先生。”
“什么东西?我不要!”甄五发起了读书人的臭脾气
但这两位却犹如强买强卖的奸商,不容甄五推举,“既然我家主人送出来了,就由不得先生不要。”
两人带来的礼物送到了,他们当着甄五的面,帮他拆了开来。
“座钟!”
只拆了一个外壳,邢立忠就大惊失色。寻常读者给甄五的礼物他见多了,但这么珍贵的器物,还是头一次得见。
“这摆钟就摆在这里,我家主人将此物送给甄先生,免得甄先生总是找借口推脱该完成的分量。”
邢立忠绕着座钟走了好几圈,越来越觉得这是一座兼具了美感和实用性的器物。
“怕不要一百贯吧。”邢立忠啧啧称叹。
甄五摇头,“礼太重了。”
这么重的礼,他可不敢收。守礼都是讲究交换的,从两人手里得到这么好的东西,自己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可就难说了。
“这哪里重?我家主人的好心情,又岂是一百贯买得来的?”
甄五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这礼物我可不要,这间屋子我也不会留下来。”
“只怕由不得甄先生你了。”
甄五的脸色终于变了,但他现在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本……本官。”甄五嘴唇抖着,终于泄露了自己的身份。
“在我家主人那边,鸿胪寺主簿也算不得个官。”那人冷笑着,“中太一宫,景灵宫,会灵观,都有的是位置以待贤人。”
甄五气得笑了起来,这三处都是宫观,专一养闲人的地方,比清闲得门口能让母鸡抱窝孵蛋的鸿胪寺都不如。只是身份泄露,却让他隐隐觉得不妙。
“别以为本官找不到人!”甄五发着狠。
苏颂可是做过判鸿胪寺,主簿虽是小官,当年每日相见,也算是旧部了。前任宰相,现任平章,苏颂的旧部,有哪家贵人敢欺上头来?
“苏平章虽为我家主人尊重,但我家主人可不会怕他。”那人走近了,在甄五耳边轻声说了一个字。
甄五脸色骤变,“为什么是我?!”
“谁让陈主簿写得一手好文字呢。”那人大笑着,“写得慢了,写得让我家主人看得不开心了,是什么后果……你知道的。”
甄五呆若木鸡。
两人扬长而去,邢立忠伸手拍了拍甄五的肩膀,一脸同情,“甄……哦,陈先生,还请多多努力。”
……………………
“还是官人说得对,这些懒鬼就该如此对付。”
严素心拿着今天的报纸,喜笑颜开。
但韩冈早就忘记了前两天的闲聊,只记得了今天听到的话。
太后打算安排皇帝大婚了。
【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说得再多都觉得是借口,只能这个月继续努力了。另外,祝祖国六十五岁生日快乐,祝各位节日愉快。】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上)
“娘娘是这么说的?!”
赵煦猛地站了起身。但立刻就坐回来,紧张的望着水榭的门口。
“怕什么,你我母子说些体己话,有哪个敢打扰,打死了事。”
朱太妃凤目剔起,视线在门前掠过,她方才将赵煦身边清了场,可没人敢硬顶着。
十年前她以丽色闻名宫中,如今也依然颜色不改,脸上都看不见岁月留下的痕迹,但尖锐的表情,在容色上平添了一份狠厉。
赵煦紧张的神色也没有消退多少,勉强的笑了一下,“娘,娘娘当真是这么说的?”
“痴儿,要是不确定,娘怎么会跟你说?”
两年的时间,尽管身边亲近已被一网打尽,左右近侧皆是保慈宫中人,但向太后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可能将天子的生母一并处理掉。
只要还有这么一个缺口,赵煦的耳目便不会闭塞在区区宫城之中。
“但娘娘这么做,也不一定是让孩儿亲政。”
“官家,成了亲,便是成人了。成了人,还能不亲政吗?”
赵煦不敢如此天真:“可仁宗皇帝大婚之后,也没能亲政。”
“也有慈圣和你祖父。”
“可韩冈与章惇二人相互勾结,朝堂上又不见有一个韩琦。”
朱太妃探手摸着赵煦的头,几年前还是剃着光头,只留下几撮小角儿,如今已经把头发给留了起来,越看越像是大人了。
“娘是妇道人家,但也知道,天底下不止有权奸,也有诤臣。官家是人心所向,那些宰相堵不住。”
见赵煦仍是紧皱眉头,她心下一叹,“娘知道你担心保慈宫,要是她敢对官家做什么,娘也不会干看着,总能闹个灰头土脸,看她还能将娘给……”朱太妃话声猛地一顿,隐去了尖锐的表情,换上了一副语重心长,“官家一定要好生读书,不要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一名四十多岁的内侍出现在门前,眉浓目细,鼻钩仿佛鹰隼。
朱太妃在他的盯视下站起身,谆谆嘱咐了一番,然后莲步轻移,在一众宫人的护持下告辞离去。
冲着亲生母亲的背影,赵煦慢慢的弯腰:“小娘娘慢走。”
重新起身,赵煦的心里没有任何期待。
他没有朱太妃那样乐观,太后的这句话,也许只是为了不想亲口否决,而让宰辅们出来反对。
想起元佑以来,几乎只入不出、只内部调整的两府,想起两府中的那几位,赵煦完全不相信他们会轻易的将套在自己身上的绳索给松上几分。
一群窃国之贼,怎么可能给自己机会?
……………………
“太后是这么说的?!”
“冈亲耳所闻,岂会有假?”
“玉昆,是不是宫里面有什么言辞让太后难做?”
“没听说。子厚兄你听说了什么?”
“听说了也不会问了。”
两府宰执会于都堂。
苏颂照常例不至,郭逵告病,沈括居外。其余宰执,昭文相章惇、集贤相韩冈、枢密使张璪、知枢密院事熊本、参知政事邓润甫、参知政事曾孝宽,皆列席其中。
现任知枢密院事的熊本,在下首处听着两名宰相的对话,一边小心翼翼的从嘴里将一片茶叶给取了出来。
全都是草根树渣。熊本又小小的啐了一口,将碎末啐了出来。
这种炒青,他最早喝着还算新鲜,但时间长了,还是觉得过去的团茶更合口一点。偏偏政事堂中使用的茶汤都是附和韩冈的口味,多久日子没有使用团茶了。
即便政事堂总能从贡赋中得到不少团茶提供给官员们日常饮用,可如今也只是将之作为年节赐物的一部分,发给中书门下的所有官员。
这些都是之前政事堂中人为了讨好韩冈,才如此改了一通。
章惇如今虽是入主政事堂,可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喝的到底是团茶还是炒青,就是白水,他也照样不在乎。故而政事堂中寻常提供的饮品依然是炒青。
不过真要想喝团茶,还是可以喝得到,但就跟大部分新人和客人一样,熊本还不愿如此张扬。
“太后若是真心。”就看见章惇皱了半天眉头,然后转向韩冈:“玉昆,你怎么看?”
“所以来请教诸位的意见。”韩冈又一次一推了之。
这是在唱哪一出?对唱吗?
熊本心下不屑,嘴角也拉了下来。两名宰相一搭一唱,如此默契,两府之中,还有别人说话的份吗?
自从章惇担任宰相之后,韩冈从未与他争权过。
尽管朝堂上大多数朝臣都心知肚明,韩冈他是以十年二十年为期,去培养气学的弟子。他的门生迟早会蜂拥于朝堂之上。
但十几二十年之后的事,有几个会去在意?
真到那时候,章惇不是回到泉州做太守,就是在平章的位置上没精力管事了。让韩冈去掌控朝堂又如何?
而现在,有韩冈的配合,章惇只要注意不去侵犯他的那点自耕田,便可以放心的去操弄朝堂大政,其余辅臣,也只能避退三舍。
熊本放下杯子,这茶喝得殊无滋味。
张璪之前本是知枢密院事,早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照常例该自请离职养病,太后念着旧日之德,一直留他在西府之中。韩冈、章惇对此都表示了赞同。
现在张璪已经是枢密使,寻常做的事,就是附和章惇与韩冈。
干脆让章惇、韩冈兼领枢密使得了,熊本不论是在政事堂还是转到枢密院后,都一直觉得很憋气。
政事堂中,两位宰相都是战功煊赫,所以在军事上的发言权,决不在熊本之下。而且因为两人是宰相的缘故,声音甚至会更大一点。
熊本无意去比较谁的功绩更高,只在意是不是有人侵犯自己的职权。
天子大婚一事,本就没有西府说话的份。除非自己是做过宰相,又去做枢密使——如文彦博那般——才有发话的权力。自己一个晋身不过两年的知枢密院事,既没有根基,也没有底气去在这件事上插话。
“其实这件事,两位相公一言可决。”
熊本就坐在邓润甫对面,东府的这位参知政事脸色不太好,听他说出来的话,似乎也不怎么痛快。
“天子素来体弱,是否能够大婚,韩相公说一句,可比任何人都管用。”
不要宰辅们合力,只要韩冈说一句不合适,将天子大婚的时间拖到十七岁也没有关系。这是谁都知道的。
而章惇作为首相,只要在朝中无太大争议的情况下,将天子的婚期向后拖延一段时间,这同样不是什么难题。
“我等行事,事关家国天下。韩冈与医道上薄有威名,但天子大婚之事,岂能一身专决?更何况,天子的身体完全没有问题,随时可以大婚。”韩冈扭转身子,盯着浑身不自在的邓润甫,“我可以明确的对温伯你说,韩冈过去没有过用虚名谋取私利,今后也一样如此。”
邓润甫自觉失言,不敢与韩冈相争论。
其他人则各自做壁上观,章惇作为首相只能站出来,
“我看还是早一点好。”章惇沉声道,“朝廷好不容易才安生几年,没必要弄得鸡飞狗跳,多少人家难得安宁。”
天子**婚和天子十四大婚,哪个选择会让天子婚后亲政的呼声更高,当然是不用多想的。
而对于所有在做的宰执们来说,眼下的权力结构,没有改变的必要。
不论是邓润甫还是熊本,都不觉得自己能通过宫中的变动,抢下章惇或是韩冈的位置,一旦章、韩有失,得意的只会是京城外的那一干人。
“当如相公之言。”
张璪首先表示赞同。他的利益与太后紧密相连,又是章惇、韩冈的盟友,西府在他的领导下,大事小事都跟政事堂一个鼻孔出气。
“孝宽亦觉此事当尽快措办好。”曾孝宽随即附议。
“伯通?”章惇看向熊本。
熊本道:“儿女婚姻,自是父母定夺。既然太后有言,我等自当依从。”
韩冈点头:“韩冈之意亦如此。”
“太后的想法还没确定吧。”邓润甫道。
“不论太后心意如何,天子还是早些大婚为上。不过……”章惇对韩冈道,“玉昆。若太后心意不定,还望玉昆你能陈说利害,尽量说服太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下哪一户人家结亲不是如此?
天子大婚,同样也要按规矩行事。父母之命总不能少。强逼太后让天子大婚终究不是一件好事,几位宰执也都希望这是太后真心如此做想。
韩冈点头,“理当如此。”
韩冈做出了保证,邓润甫再无他话,点头同意。
宰辅们达成了协议,便各自散去。
章惇和韩冈留在了最后。
“如何?”
章惇端起茶杯,悠悠的喝了口冷茶。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韩冈道。
以韩冈的为人,太后说要措办天子大婚,他怎么可能不问清楚?
要是为太后解忧,帮她说不好说的话,韩冈回头直接就安排人去办了,也就私下里跟章惇通个气,根本就不会在这里召集一众宰辅。
当然是试探。
“不过熊本心怀犹疑。至于邓温伯……”
“温伯那边不用担心。吕吉甫上来后容不了他。”
“那就当真没问题了。”
“那么,接下来……”
“就要看看哪家的女儿合适了。”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中)
一条条由琥珀缀连而成的长链,组成了一道蜜色的珠帘。
帘幕深垂,将厅室一分为二。
外间别无他人,只有淡淡的**弥散在室中,几位高鼻深目的胡姬沉默的守在门前。
而帘幕之后,则是另外一幅景象。
房间中,没有高过三尺的器物。六七人或坐或卧,靠坐在软榻上,地上铺着来自西域的厚重毛毡,占去了房中大半地面。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只波斯名匠手制的金杯,杯中殷红如血,那是最为上等的葡萄酒。手边一只金盘,盛着椰枣、葡萄干之类的零食。
房内完全是模仿了大食的风格来装饰,也许与真正的大食风格还有些差别,但足够糊弄大宋的子民了。
这是大赛马场中专属于冠军马会的休息室,也只有马会成员才能踏足内间。
对于室中众人来说,门外千万观众的呼声已无法让他们的血液沸腾。
冠军的头衔没人会拒绝,这攸关他们的脸面。但他们来大赛马场,与其说是看比赛,还不如说是大赛马场给了他们一个相互交流的场所。
“天子要纳后了?”
赵世将手一抖,金杯中的葡萄酒泼洒了出来。红色的酒浆顿时染红了地毡。
地毡上的殷红仿佛鲜血,赵世恩看得心里都滴血。
这样一丈宽两丈长的巨型羊毛地毡,只能由船走海路运来,其价堪比等重的黄金。一路上风高浪急,都被小心的呵护着。但这一杯酒之后,清洗不净,就只能值白银的价了。
可赵世将都没在意,房中的其他几人也都连看都没看一眼,一齐在问,“太后打算给天子筹办婚事?”
赵世恩是赵世将的叔伯兄弟,更是现任的舒国公。作为秦康惠王这一脉的嫡长,他有着比赵世将更高的爵位。
但京城人都知道,无事称呼赵世恩舒国公,他肯定要发火。赵世恩想要的是楚国公,秦康惠王德芳的奉祀嫡脉,连个大国国公都没有,当然憋屈。可谁能去跟王安石争?
而在赵世将面前,赵世恩也摆不了谱。
第一个挂下脸来参与到赌马中的宗室,赵世将刚开始时没少受人白眼。赵世恩也能仗着身份,将赵世将冷嘲热讽一番。
只是随着赛马总社的地位越来越高,影响力越来越大,赵世将的身家越来越丰厚,他资助过的太祖后裔越来越多,赵世恩已经连摆谱的资格都没有了。
即使他费劲了周折跻身冠军马会之中,可一位新人如何在首任会长面前妄自尊大?
见几位冠军马会的成员一起发问,赵世恩忙道,“只是听到这么说还不知道是真是假,按年纪也差不多了。”
“太后会答应吗?”
“本就是保慈宫那边传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赵世将难以想象太后会主动提天子大婚的事,本以为会由下面的臣子千请万催,小皇帝才能再近女色,但他转眼便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这肯定是说给东边那位听的。韩相公、章相公自不会点头,既然如此,太后当然会做大方一点。”
“我觉得也是。”赵世恩配合着点头。
“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一个胖大的男子从外间掀帘入内,“老会长,国公爷,你们这回可是都猜错了。”
赵世将看见他就一皱眉,向家的姻亲,姓陈名薮,最擅吃喝,人称老饕,与现任会首关系亲密,可不得赵世将所喜。
“陈老饕,你去马棚可去得够久的。”
“顺便与人多说了几句。”
陈薮大模大样的在赵世将身边坐下,拿了颗椰枣丢进嘴里,一幅等着人来问的表情。
赵世将偏偏不问,“说起来你的那匹摸不着,怎么想起来起这么怪的名字。”
“好名字都给抢光了。要是超光、乌云还留着,我会起这名字?!”陈薮愤愤然的抱怨了两句,语气一转,“不过这名字也不差。我那是黑驹,全身黑,晚上去马棚,不打灯别想摸得着。”
坐在角落里的一人发话道,“陈老饕,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政事堂那边已经说了,要给天子选一个德言容功皆备的勋贵之后。”
“什么时候的事?”赵世将追问。
“昨天太后召见了韩相公,今天早间两府就坐一起说话,之后韩相公又进宫入禀太后。给官家找个皇后主持中馈,看来是板上钉钉了。”
赵世恩也迷糊起来:“难道太后当真想让天子亲政?”
陈薮摇头:“肯定不会,太后不做章献,两府肯定要闹翻天。”
赵世恩再问:“难道要让皇帝等到二十四岁不成?”
又有一人道:“只怕会更长。有仁宗的时候,真宗皇帝已经四十多了,有当今的时候,熙宗皇帝才多少岁?”
赵世恩道:“这是说官家要到三十多岁之后才能亲政?”
章献皇后比真宗还年长一岁,享寿六十有六,所以才让仁宗只等到了二十四。而当今的向太后虽同样比先帝年长,但当今天子赵煦出生的时候,先帝熙宗离三十还差一点。而且向太后的身体情况一直很好,让天子等到三十岁,当真不是问题。
那人摇头:“那也不一定。以当今的身子骨,可不一定能千秋万岁。”
“少说两句,这话也能乱说的?!”赵世将呵斥了一声。
“我知道,不是看这边没外人吗。”
冠军马会中说出来的犯忌讳的话,不知有多少。谁也不担心会泄露出去。光是以他们聚众结社一事,只要抓上其中一个必然会带起所有人,哪一个都不是简单角色,案子放到御案上,太后都要头疼不已。
当然犯忌也分三六九等,说皇帝活不长,可就是最重的一级。说话的被提醒了,想想心里也发毛,嘴硬了一句,却也不敢再提。
赵世恩道:“不是有说法,太后和几位相公都希望天子早日留下后嗣吗?”
“让天子做太上皇?这是谣传!”
陈薮冷笑:“可不一定是谣传,如今章韩二位可不比霍光稍差。至于太后,难道还不如……”
“真的不要命了!?”赵世将怒道:“说天子倒罢了,太后和相公可是能乱说的?”
室中稍稍沉寂了一下,片刻之后,一个声音才响起,“不知会选哪家的女儿。”
“不是说四德兼备的勋贵之后吗?”
“勋贵也分三六九等,至少不会是向高二家的。”
“也许会是向家的亲戚。这两日可以看看我们的那位新会长是什么反应。”
“如果选了向家的亲戚,还是打算给天子亲政。如若不是,太后上仙之前,天子是没机会了。”
“都少说几句吧。”赵世将沉声,打断了厅中的议论,“这一次水太浑,当真给选上了皇后也难说是件好事。”
“可真要找勋贵,脱不了是两家总社中人。”
“过两日,我会遣人去韩相公那边打听一下。”赵世将道,“会长那里也要问问,早点定下来,免得乱了人心。”
“会长回去了。”站在窗口的一人回过头来,“大概是听到消息了,回去见向宁海了。”
“不论是宁海军节度使,还是保平军节度使,都不是糊涂人,选后之事,向家可不一定会乱搀和。”
……………………
“太后是这么说的?”向宗回手一抖,差点没丢了手上的茶盏,“要为官家选后?!”
向清节点头道:“姑母对儿子浑家说了,官家也到年纪了。还说九叔人面熟,正好多打听一下,哪家的女儿更好一点。”
“什么人面熟,都是一群赌徒。”向宗回冷哼一声,又皱起眉,“这未免也太早了吧。”
“也不算早了。”向清节说道,“官家只比儿子小五岁,转年就要十五了。”
“两位相公那边怎么说。”向宗回问。
向清节摇头:“儿子不知道。”
“你都没去打听?!”
“儿子听了就过来禀报爹爹了。”
“你呀,怎么就不多动动脑筋?”向宗回恨铁不成钢,“还不赶快找人去政事堂问一问!”
向清节不服气,“姑姑既然觉得是时候了,又关两位相公什么事。”
“蠢材!两位相公若不点头,这件事根本就成不了。”
“儿子知道了。”向清节应诺,却没立刻走,“不过爹爹,姑姑既然让儿子回来传话,是不是有打算让家里选一人出去待选?”
向宗回瞪着儿子,“本朝何曾有一家两皇后的?我和你叔父都是节度使,就是家里再出一皇后,还能做使相不成?要是太后当真这么做了,怕不就有人想起东西汉了。一门二后是祸不是福,你那几个妹妹也都没这个命!”
“本朝不也有曹、高旧事吗?”向清节嘟嘟囔囔,“我向家不行,难道四姑母、五姑母家的几个表妹还不行吗?”
“别胡说,这件事还是听你姑母分派!”向宗回忽然抬起头,望着府邸前院,又哼了一声,“多半是你九叔过来了,听到消息可真快!”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三)
韩冈正要上车的时候,一名堂后官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相公,相公。”他手里拿着一沓子文函,递给了韩冈的从人,“这是章相公命小人送来的。”
一群元随将他阻隔在人群之外,韩冈伸手接过文函翻了翻,却是刚刚整理出来的新一批的开国以来宰辅与管军的子嗣名单,除去了外戚,只有外臣,同时还限定了本人须在朝中为官。
一页三人,二十二页,最后一页只有一人,六十四位显贵之后。比前几批都要少,理应是最后一批了。
“好了。”韩冈合夹,“回去跟章相公说,我收到了。”
堂后官应声离开,韩冈也转身上车回家。
回到家中,韩冈梳洗更衣,出来后,周南正在翻看他放在桌上的文件。
她抬头问着韩冈,“官人,人就这么多了?”
韩冈习惯性的往躺椅上一靠,惬意的闭起了眼睛,“这就是最后的一批了,这些人家里面可有合适的?”
红婚白丧,两件事一向并称。天子出殡,宰相都要为大礼使,而天子大婚,当然也是要由宰相主持。
在外宰相,在内太后、太妃。为了年届十四的天子的婚事,朝野内外都动员了起来。
堂后官刚刚送到韩冈手中的这份公文,便是新一批入选的名单。只有出自这些家庭的适龄少女,才有资格成为皇后的候选。
“都没什么印象。”周南将合页夹放下,靠进韩冈的怀里,扭了一下丰韵十足的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还是姐姐更熟悉些,奴家寻常又不出门。”
“谁让你们姐姐去了江宁,现在又不好问她。”
韩冈熟极而流的将手顺着衣襟插进周南怀里,摸着里面腻滑如脂的肌肤,没了王旖管束,孩子也离开了,他在家里便放得更开。
“难道朝廷就不查吗?官人还是派人去打探吧,我们这些妇人又不拿俸禄。”
周南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在韩冈怀里又是一阵厮磨。
韩冈呼吸稍稍急促了些,“朝廷选人,仓促间哪里能查得清楚?平日里的口碑,还得靠你们。”
周南腻声道:“聪明人谁会把家里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能结亲的都赶着结亲了,没结亲的也推说家里的女儿貌寝颜陋,不堪为天子良配。”
“你们姐姐以前回来的时候好像说过几家女儿还不错的。”
“再好都不如金娘。”严素心边说,边端着刚做好的饮子进来,看着楼着韩冈的周南,轻哼了一声,“姐姐不在家,就变这样了。”
周南仰起依然绝艳不可方物的俏脸,笑着拍了拍韩冈另一侧:“这边还有个位置,”
“我可不凑趣了。”严素心捂着嘴笑,“隔天再换一个躺椅,让人怎么看?”
“怎么又要换椅子了?”
云娘紧跟在后进来,看见韩冈和周南,也笑着啐了一口,“等姐姐回来知道了,看她怎么说。”
“还是先说这件事吧。”
不是因为这件事韩冈要征询妻妾们的意见,周南三女也不敢随意过问国事。
“官人,真要找不到中意的怎么办?”严素心问道。
韩冈也挺头疼,“十全十美的自然不易寻,还是以品行为上。”
已经半个月过去了,皇后候选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蜂拥而至的情况。
做皇后母仪天下的确光荣,更重要的是整个家族都能受益。
向太后的亡父向经,祖父向传亮,乃至曾祖向敏中,都追授了王爵,而且还不是郡王,乃是国王——韩王、唐王、陈王。
还活着的兄弟、堂兄弟,叔伯、子侄,也无一例外都授予了官职。
向宗回、向宗良,也就是太后的亲弟弟,他们姐姐做了皇后,便是正任刺史,之后团练使、观察使一路升上去,如今已经是节度使。而正式领兵的将帅中,只有郭逵、种谔和王中正有节度使的身份。
正所谓一人飞升,仙及鸡犬,韩冈亲眼所见,曹家、高家的两家外戚,亦无不如此。
但眼下的选后,毕竟是在垂帘听政的向太后的主持下进行。
这样所选出来的皇后,之前正好有一位——仁宗的郭皇后。
那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天圣二年,在章献太后的主导下,仁宗娶了郭氏为后。
但在章献太后上仙后,郭皇后当年便被废为净妃,出家入道,赐号玉京冲妙仙师,再过了一年,郭皇后就猝死在长宁宫中。死后才被念旧的仁宗追复皇后之位,但没有赠谥,也没有祔庙。
自然,郭家也没有因此而飞黄腾达,仁宗固然念旧,又感念郭皇后早殇,可也只是追赠其祖,赠其父兄,并没有兼及亲属。
郭皇后会落到这样的结局,本质上还是仁宗与章献太后之间的矛盾。
二十四岁方得亲政,仁宗十几年的积怨不能发泄在已经去世的章献太后身上,当然只能找身边的郭皇后。
以赵祯对身边人的宽厚仁爱,甚至在驾崩后得到了‘仁’为庙号,却容不下一个郭皇后。
那么当今天子呢?
除了冬夜里的那一场意外,以及两年前福宁宫中让人啼笑皆非的一桩事,赵煦在臣民心目中留下的,仅仅是个模糊的形象。
不过人们至少没看出来,他有堪比仁宗的仁慈之心。
要是在太后的主导下,把家里的女儿嫁过去,即使一时贵为皇后,也不代表能一直持续下去。
一边是前车之鉴,另一边是富贵荣华,自然让许多有心靠女儿争一个富贵的人家,一时间难以做出决断。
当朝宰辅、重臣,乃至自认有前途的朝臣,自不可能让自家的女儿、孙女参与到皇后候选中去。而许多有识之士,都没有一个愿意将女儿给献上来。
有几个少小便在京中命妇圈子中闻名的女孩儿,早前也没听说过与他人议亲,但当朝廷遣人问询的时候,不是业已字人,就是已经许人,或是有了夫家。
“门第之选能否稍低几分?”周南问道,“再多上百千家,更易择人。”
“是啊,”云娘拿着文件走过来,找了张小凳在韩冈身边坐下,“章献皇后家,温成皇后家,都不是什么高门显贵。”
“那是从嫔妃上被册立为后。正经聘后,无不出自高门。”韩冈拍拍云娘的背,“当今太后的曾祖父向文简是太宗、真宗年间的宰相,慈圣乃是平南唐的曹彬孙女。而庄肃皇后,亦是名将高琼之后。无论哪一家,都是文武两班顶尖儿的一批人。”
“那现在怎么办?”云娘问道。
“就是这么办。”韩冈拍了拍她手中的合页夹,叹道,“强买强卖!”
这本就强买强卖的生意。
想要选为皇后,曾祖或祖父,至少得做过宰辅或节度使。所以朝廷如今搜检天下名臣之后,一个个列出名单,然后遣人去询问。
开国以来文武两边的显贵,一两百总是有的。几代门第,一个个妻妾众多,孙辈、重孙辈,数以千计。其中适龄的女儿家,也就是十二到十六之间的,三五百总能找得出来。
不过再加上没有许人、相貌还要过得去这两条,最终可以入选的范围还将大幅度缩小,也就百十人。
即便是士大夫家娶亲,百十人也算是很大的范围了,可是放在坐拥天下的皇帝身上,却又嫌太少了。
严素心忽然道:“庄圣不是慈圣的侄女儿?太后嫁出去的几个姐妹,家里都有女儿吧?”
韩冈摇头,“就怕恃宠而骄,再出一庄肃。”
没有从小被养在宫中,视同皇后女,待遇如公主一般。岂会养成高滔滔的刚愎脾气?
高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因其旧过,谥号便只有两字。
在为了显示向太后的孝心,不能给予恶谥、平谥的情况下,太常礼院费了点心,拟定了庄肃二字。
太祖、太宗、真宗,三代皇帝的皇后谥号,都与皇帝谥号有关联,从其中最后四字里取出一字。即所谓皇后谥冠以帝谥。
比如太祖三后皆有孝,太宗四后皆有德,而真宗五位皇后的谥号一开始还没有如此拟定,但庆历年间为礼官所言,故而纷纷改易,皆带有章,章怀、章穆、章懿、章惠,以及章献明肃。这是因为太祖谥号中有‘大孝’,太宗谥号中有‘圣德’,真宗谥号中有‘章圣’。
但曹后的‘慈圣光献’四个字,却没有一个是从仁宗谥号最后四字中选出,甚至与仁宗的‘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无一字相同。
有此先例,那英宗皇后也没有什么必要从英宗谥号的最后四字中再取一字。
庄肃二字,皆是美谥,但用在高太皇身上,却是明褒实贬。
而且这个谥号其实刚好占了章献皇后最早的谥号庄献明肃中的头尾二字,韩冈没去细追究,太常礼院礼官的心思就跟肠子一样九曲十八弯,谁知道是什么用心。
有这一位在前,任谁都不想再出一位庄肃高皇后。
向太后更不想将自家的子侄给牵连进来。
韩冈当然也不想,所以当云娘突然拿着名单倒数第二页指给他看的时候,顿时火冒三丈。
“官人,这个……不是二舅吗?”
王安石的次子,正在江宁任职的王旁正列名其上。
而王旁家里,正好有一个还没许配出去的女儿。
“越娘满十二了吧?”严素心幽幽说道。
‘章惇怎么弄的?’韩冈恼火的想道。
王安石的亲孙女,他韩冈的内侄女,可是能送进宫中做皇后的?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四)
云娘紧张起来,“三哥哥,应该不要紧吧。”
“放心。”周南搂着云娘,“有老平章和官人在,越娘怎么可能入宫?”
把王安石家归入到候选名单之列,韩冈的内侄女似乎便有可能成为皇后的候选。
尽管这只是编列名单,之后还得发信去询问是否有适龄未字之女,等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再从宫中派人出来查看本人进行审核。过关之后,还要入宫进行一段时间的教养和观察,再从中选取十名以内的合格者,最后推荐到太后、太妃与皇帝的面前。
这其中的流程,如果走完的话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时间,中间会淘汰绝大多数入选者。
王旁被列入名单之中,而且也的确有一个适龄的女儿,但只要不愿意,他直接就可以拒绝,难道朝廷强买强卖,还能强迫到王安石这位顶级元老头上?
“老平章还在世,官人更是现任的宰相,谁敢让老平章的亲孙女,官人的内侄女当上皇后?以老平章和官人的身份,更不可能做嫔妃。不用担心,不用担心。”
“那三哥哥怎么……”云娘担心的看着韩冈,依然面沉如水。
“官人,是不是信已经寄出去了?”周南小声的问道
韩冈点头,应了一声。
周南仰起头,“既然这样,章相公那边肯定得给官人一个交代!”
韩冈手中的名单是副本,负责此事的章惇既然没有察觉——周南不觉得章惇会玩这种没意义的小伎俩,只会是下面的执行者出了问题——也意味着已经将信函寄了出去,询问其家中是否有未许人的适龄女儿。章惇作为负责人,理所当然的要为此事担上一份责任。
韩冈摇摇头,脸色缓和了一些,有了点笑容,不过却是苦笑。
严素心握上他的手,“官人,可是担心章相公那边是故意如此。”
“不是。”韩冈摇头,“我是在想,我那岳父病得真不是时候。”
周南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官人,你是说……”
韩冈笑了起来,“我那岳父虽不至于视我为死敌,但拆台的事,肯定会乐意做一做。”
“但老平章可是被唤作拗相公的!”
严素心摇头,感觉难以置信。普通官员贪求做外戚的好处,但王安石这样的元老重臣,又何必去贪图富贵?难道不是名声更重要?
“如今他身体不好,有些事过去不会做,不代表现在不会做。”
云娘终于是想明白的了,“三哥哥,你是说老平章想要让越娘做皇后?!!”
“是啊。”
“那怎么办?!”云娘急道。
周南也问,“官人,要不要派人去江宁?”
“来不及了。”韩冈摇头,重又舒舒服服的靠回躺椅:“还是等章七派人来吧!”
韩冈不信章惇会拖到明天才得到名单出错的消息。
近千候选文武官的名单,事前出了差错,章惇没有察觉情有可原,但事后还懵然无知,章惇这位宰相就未免太失败了。
而除非是想跟自己翻脸,否则章惇今天晚上,肯定要派人来自己这边给一个说法。
“相公。”门外传来唤门声。
严素心起身出去,转回来后,带着几许惊讶,对韩冈道:“官人,章相公遣人来了。”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见客的衣服,韩冈来到外书房,
就见一个熟悉的年轻人向他躬身行礼,“章缜拜见相公。”
“玉成不必多礼。”
韩冈让年轻人起来,分宾主坐下。
章楶排行第七的小儿子章缜,表字玉成,如今就跟在章惇的身边。
章惇当天晚上就遣人过来道歉,这个态度足够好了。
又遣了最亲近的族侄,而且还是韩冈旧部、与其交情颇佳的章楶的儿子,肯定是知道事情不妙。还是有些私密事要通过章缜来交流。
“小子奉家叔之命来此,是为了今日给相公的那一份名单。”
章缜知道事情紧急,没有寒暄,直接开口。
“我已经看到了。”
“家叔说,他已遣人连夜去江宁,追回发去楚公府上的信函。”
韩冈不置可否,“令叔打算怎么处置?”
“家叔说了,在中书门下办差,办岔了差事,不究原心,只问结果。既然这件事办得大错特错,该抓的抓,该判的判,绝不能轻饶。”
不论是什么原因,不论是一时疏忽还是故意如此,韩冈都没打算去了解。
上千人的名单的确多得让人头疼,章惇没仔细看情有可原。但太后、宰相交代出去的事,下面的人却没放在心上,这就该死了。
韩冈轻敲着桌面:“一时疏忽,岂是罪过?”
章缜立刻回道:“在中书门下办差,岂有没罪过的时候?”
韩冈笑了起来,这位小章七的反应倒快。
想想章楶,的确让人羡慕。
七个儿子各个成才,次子章综是韩冈的同年。熙宁九年,更有长子、四子、五子三人同时考中进士。三子章綡虽没中进士,可前段时间在国子监中拿到了一个头名。老六、老七同样是聪颖过人。
就是元老之家,有这么些成才的儿孙,也足以感到骄傲了。
“玉成你回去与子厚相公说。还是先问一问,是自己申请去安西都护府拓边,还是选择问罪发配。”
章缜点头称是。心中也不免感叹,韩冈的不留情面。
问罪发配,多半就是一个死字,但去西域拓边,不可能是一个人上路,多半是要全家西行。无论哪位宰相,需要心狠手辣的时候,绝不会给人留下半分余地。
韩冈的这个要求,章惇绝不会反对。
无论如何,当朝宰相的内侄女一旦做了皇后,最吃亏的就是那位宰相。不让韩冈有个出气口,谁知道他心里的邪火会烧到谁人身上?
解决了怎么处置犯错之人,章缜又道:“小子还有出门前,家叔还吩咐了两个问题,想要请教相公。”
“什么问题?”
“第一,太后得知此事后,会赞同还是会反对?”
“太妃和天子必然是愿意的。太后的想法,则难测度。”
王安石病重垂危,离死不远,而且他的家族下一代缺乏出色的人才,两位还在世的弟弟,王安上,王安礼都缺乏晋身两府的才能和机缘,行事都会被人盯着,不用担心外戚窃国权柄。
但王安石又是元老重臣,由他开创的派系占据了朝堂的半壁江山,聘其孙女为后,与天子好处多多。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他的孙女儿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这桩姻缘对韩冈绝无好处。
即使赵煦做了韩冈的内侄女婿,结果还是跟现在一样,甚至还会让韩冈的处境更加艰难。
要是赵煦娶了王家越娘,那韩冈的相位可就不那么稳固了,与天家的亲戚关系,对宰辅、对重臣,都只会是绊脚石,而不是助力。
韩冈更不用去幻想赵煦会这一桩婚姻改变对自己的看法。
事关天下权柄,连父子兄弟都会反目,就不用说姻亲了。看看曹操怎么对待他的亲女婿的?反过来,汉宣帝又是怎么对待他的老丈人家的?
朱太妃、赵官家,都会乐意看到韩冈陷入这样的境地。至于太后,韩冈真没把握她到底会不会答应。
“第二,家叔想让缜来请教一下相公,楚国公会不会答应遣孙入宫?”
“不知。”韩冈摇头,这件事他同样说不准。
王安石没多少日子可活了,病情或许比想象的要轻,但这一点却是无可质疑的。
当寿数只能以日来计算,像王安石这样的人,不会畏死,会去考虑毕生的功业是否能够得到保全。如果想保住家门长兴不堕的话,最好的作法就是让孙女去做皇后。
而且孙女做了皇后,成为下任天子的曾外祖,便可抵消韩冈在年龄上的优势,新学就能保住了。
至于韩冈这位二女婿,大宋开国以来又没有杀过宰相。韩冈直到现在为止,又都是标准的忠臣,有大功于国,有大恩于天子,即便在民间的名声好得超凡入圣,即便已是功高难赏,只要日后远离权位,哪个皇帝都只会用高官厚禄将他给养起来,
一举数得,不过是损些声名,中风后的王安石说不定做得出来。而王旁,还有在江宁的王安石的一干子侄,包括韩冈岳母的娘家人,怕都是会推动此事。
韩冈两个不知,让章缜的眉头都皱了起来。
“你叔父怎么说?”韩冈问道。
“如果相公能确定,便回来。如果相公不确定,就再问相公两件事?”
“什么事?”韩冈饶有兴致的问道。
“第一件,是相公的内侄女品貌如何?”
“只幼时见过数面,不过听闻如今品行相貌都可算得上是出色。第二件又是什么?”
“第二件,相公家的衙内可有年岁未婚配的?”
韩冈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猛然间哈哈大笑起来,章惇的心性真的是让人佩服,必要的时候,竟能如此决绝。
“当然是有的。”
章缜也笑了,有此一招,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不过。”韩冈收了笑,“我不愿意。”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五)
章惇闲定的坐在椅上,听着侄儿的回报。
“不愿?可说了为何?”
“没有。”章缜摇头,停了一下,“可能是意气。”
章惇摇了摇头,拍了拍扶手,“都做到了这个位置,哪里可能是意气?”
“那是为何?”
章惇呵呵笑道,“韩三与他岳父为了道统明争暗斗十几年了,哪里可能低头认输。”很快,笑声又低了下来,“左右他也看不上这个位置。”
“什么?”章缜没有听清。
“没有。”
派了章缜出去后,对韩冈可能会有的反应,章惇也有所预料。
韩冈要是遣人去跟王旁议亲,摆明了就是贪恋权位,在王安石面前平白的低了一头。相反地,王安石若是让自家的孙女做了皇后,新学就要输气学一头了。
如果韩冈当真对学术比权位更加看重,现在的反应倒是十分正常的。
不过当初韩冈所说的那些话,章惇现在依然记得很清楚。韩冈当真是比现实更加重视自己的理念,日后怕是会一步步实现他的初愿。
只是若韩冈当真被王安石借着孙女扯了后腿,他还要靠什么手段去推行自己的想法?
这可就让人捉摸不透了。
见章惇沉默不语,章缜担心的问道,“七叔,可还要紧?”
“没事。”章惇展颜笑道,“有王平甫在江宁,他还想进两府呢。”
语气轻松的将侄儿打发了出去,但章惇心里却不觉得王安礼能拦着王安石剑走偏锋。
王安石和王安礼关系并不好。
章惇曾听说王安礼做了江宁知府后,就初上任时与王安石见了一次面,之后便再无往来。
前几个月,他还听说王安石微服出游时遇到带着整套仪仗出巡的王安礼,直接躲到路边的民家中,不与王安礼打照面。
王安礼的放荡形骸,一直为王安石所不喜,尤其是在王安国的丧期,王安礼还召妓饮宴,更是在王安石心里留下了极深的芥蒂。
最重要的是,王安礼对新法的态度一直暧昧,更是让两兄弟之间的嫌隙越发的深了起来。
若是王安礼得知消息之后到半山园去闹,说不定反而会推了王安石一把。
当年熙宗皇帝留下的情分,王安石更不会忘记。
那时候,还真的麻烦了。
……………………
送走了客人,回到后院的韩冈跟妻妾说了方才的会面。
“官人,到底是为何不愿?”
严素心狐疑的问道,这的确是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是官人不想向老平章低头吗?”
韩冈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你们可知道,三代内近亲生下的子女,先天疾病和痴愚的几率要比寻常人高出十倍。”
“此事当真?”周南惊道。
虽说韩冈还有不是王旖所生的儿子,不会有血缘上的牵连。但王越娘是嫡女,韩冈若让庶子去求取,可就失去了姑表结亲的意义了。寻常人家将女儿嫁给表兄弟,不就是图了有一个嫡亲的姑母、姨母做姑姑,能得到照顾吗?
现在按韩冈的说法,这样的亲戚连结亲都不能。
“我骗你们作甚?”
“啊!”严素心突地轻叫了一声,“可冯四叔和李二叔已经结了亲,薇薇和肃哥。”
“这是最近保赤局才通过病历统计出来的,事前哪个知道?”韩冈摇摇头,又道,“四弟家里就是生了有残疾的孩子,也养得起一辈子,不用担心,事后下不为例就行了。”
只是单纯的几率问题,韩冈也不担心。
倒是江宁那一边,才让人要多费心思。
如果从阴谋论的角度出发,这件事极有可能是想打破章、韩体系的官员做了幕后黑手,不过也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但不管怎么说,当信交到了王安石的手中,王家的越娘就有很大可能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韩冈虽不记得他前世的历史书上,记载了王安石成为外戚的史料。可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一切已变得皆有可能。
就不知道王安石会不会舍了面皮了。
“可要是这样,越娘做了皇后该怎么办?”
“成了也没关系。”韩冈看得很开,“多个做皇帝的内侄女婿,这不是好事吗?”
……………………
夏去秋来,随着日照的时间渐渐缩短,天子选后一事,正顺利的进行着。
朝廷向上千家庭发出了问询信函,总共得到了五百余名候选。被派去查看的宫使,最终从中选取了八十余适龄少女入宫受训。
这些少女,皆是出自高门元勋之家。
其中最让世人惊讶的,便是王安石嫡亲孙女的入选。
这意味着,临川王家从此由书香门第转为勋贵世家,王安石的名声由此大受牵累。士林中为之沸沸扬扬数月之久。
此外士林中也有传言,这是王安石不想让韩冈继续留在相位上而施展的绝户计。
只是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韩冈的地位依然不会受到动摇。
不过,在这一次的选拔中,脱颖而出的并不仅仅只有一位平章孙女,还有一位枢密使的孙女。
进入宫中之后仅仅一个月,两位少女便渐渐走入世人的视野,成为最有可能被选为皇后的候选者。
一个是一开始便备受看重的王安石之孙,王旁之女。另一位,则是已故的枢密使狄青之孙,东染院使狄谘之女。
狄谘是仁宗朝名将狄青亲子,如今正在河北担任钤辖,驻兵定州。王安石的孙女入选,使得京师一时间都认为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但随着狄家女从定州抵京,却渐渐的有后来居上的声势。
连韩冈都不免感到惊讶,王越娘的优势太大了,而狄家女是怎么做到与她平起平坐的?
待妻子从宫中回来后,他便有几分好奇的问道:“狄家的女儿如何?”
王旖道:“前次不是与官人说了吗,狄家女儿相貌出众,越娘要略输一筹。”
“这为夫知道。为夫问得是其他方面,品性举止谈吐,德、言、功。”
相貌绝艳这个消息,狄家女进宫前就有传说了。
狄家诸子的相貌遗传其父狄青。狄青生前上阵,都要带一个铜面具,免得太过俊秀的相貌为敌人所轻。狄青的孙女,论其相貌来,自然也是极为出众。
王旖之前从江宁回来,送侄女入宫的时候,曾经看过狄家的女儿,相貌的确超凡脱俗。
回来后就感叹说,不仅侄女儿比不上,就是遗传了周南七八分相貌的金娘,也比不上她。
韩家的宝贝女儿虽然继承了母亲的明艳,但也遗传了韩冈略嫌刚硬的眉眼,所以以如今的审美观念,要输了她母亲一筹。但能在相貌能胜过金娘,可也是凤毛麟角,京师上层的小圈子里,金娘算是能独占鳌头。这一回让王旖都承认不如,当真是令人惊讶了。
“相貌另说,狄家女儿的性格、举止,也都出类拔萃,看着就惹人怜。才学虽比越娘差了些,但宫中选后,也不注重这一点。而且武将家的女儿,体质也好,听太后说,是个好生养的。”
还有一点王旖没说。家世上,王越娘也占不到太大便宜。
近二十年来国势大张,南征北战,辟土灭国,名将层出不穷。狄青的功业与之相比起来,已经变得很不起眼。
但他毕竟是真宗之后,唯一一位做到枢密使的武将,而且还是军班出身,自卒伍而至节帅。加之壮年猝死,也让人惋惜不已。家世上,狄家女也不会输给王越娘太多。
“如果官人反对越娘,那多半就是狄家女儿做皇后了。”
韩冈摇头,不置可否。
他宁可给天子安排一个文臣宰辅家的女儿,也不能是武家的。
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话,韩冈须臾不敢忘。
狄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危害可比内侄女做皇后要大得多。
“太妃怎么看?”韩冈问道。
“太妃好像更喜欢越娘。”
王旖明白,朱太妃是看上了王安石的身份。只有外有奥援,才能让赵煦的地位稳如泰山。否则太后和宰相联手,轻而易举就能换个新皇帝。
“官人呢?”
“若是狄家女入选,还不知道种十七那边会怎么编排为夫呢。”
狄青、种世衡旧时有瑜亮之争。在西夏尚存的那段时间,种家一直比较敌视狄青,如今才放下了。
韩冈与种家关系紧密,王舜臣、李信乃至赵隆,这些西军新生代中的领军人物,都与种家交情匪浅。而种家本身,三种之名威震天下,其中种谔更是在宫变之后一年就升任节度使,做了三年殿帅之后,又出镇河东,厉兵秣马等待伐辽的时机。至于种朴、种建中、种师中,也都为军中中坚,
故而熙宁之后,种家在西军的地位急剧蹿升,如今不仅是西军第一的将门,更是禁军第一等的将门世家。将狄家彻底踩倒了脚底下。
若是狄谘家的女儿突然做了皇后,种家心里肯定要不舒服一阵。
但王旖知道韩冈只是在胡扯,他当真决定站在哪一边,绝不会是因为要顾及种家的心情。
“官人,你当真希望越娘做皇后吗?”王旖正色问韩冈。
“做了皇后的姑父,可就是天子的长辈了,为夫怎么不愿?”
韩冈开了个玩笑,只是见妻子一派正经严肃,也收敛了笑容。
“岳父会走这一条路,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越娘,为夫不会赞成,也不会反对。”韩冈这段时间以来都是这个态度,现在依然如此,“至于狄家女,她先天不足,最后一关,她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