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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六)

    西安到洛阳八百里,洛阳到京师四百里。

    三天前从长安出发,到了今天已经看见了熟悉的汴河。

    新造的铁路与老旧的运河在京畿大地上齐头并行,直通向那一座繁华富丽甲于天下的雄伟巨城。

    一座座高高拱起的虹桥从一侧窗口掠过,由于黄河水带进来的泥沙堆积,虹桥之外,就只有高起的堤坝。但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间或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村庄。

    专供重臣的专车车厢上,装设了玻璃车窗,而不是普通列车的木栅车窗。内部的装饰,也是与吕惠卿的身份完全匹配。

    离开了长安京兆府,拖家带口的上路。为官三十载的吕惠卿,还是第一次觉得千里跋涉的旅程是如此的轻松。

    八节车厢,行礼、仆从,家眷,各有安排。甚至还有专门一节用来见客、起居的车厢。

    车厢宽阔,站起来甚至可以走上几圈做散步。吕惠卿的卧室之中,甚至摆了一张兴起不及十年的拔步床来,除了上下都固定以外,与富贵人家所用床榻别无二致,甚至比吕惠卿在长安用的床铺都好。

    吕惠卿现在所在的书房,除了桌椅书架皆固定,一切与正常的书房无异。

    若说有区别,就是面前的这一张独运匠心的书桌。

    只看桌面,与寻常书桌别无二致,但书桌下方,却是带了抽屉。

    官造的笔、墨、纸,便整齐摆放在抽屉中。一方澄泥砚则是直接镶在桌面一角,砚台边框上有着波浪状的起复,这是精心设置的笔架。

    笔洗也同样嵌在桌面上一角,不过不是惯常的瓷器,而是新出的铁胎琉璃器,以铁为胎,熔石化液,搪制而成。琉璃盆色如白瓷,盆中的嬉水双鱼则是鲜红欲滴。

    这还仅仅是一张书桌,车中其他各处,无不可见设计者的用心之处。

    骑马风大,马车局促,真要说起出行舒适,自是以行驶在铁路上的有轨马车为最。当年奔波于一座座驿之间的时候,吕惠卿从来没想过出行还能有如此享受。

    尽管吕惠卿不想承认,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韩冈主持国政的这几年,大宋的万里江山简直变了一个模样。

    大工大役,劳民伤财。即使新党在位的时候,也绝不敢在区区数年中,兴起长达数千里的工役。

    只是因为畏惧辽国,又看见了铁路运兵运粮的好处,朝廷才开始决定大修铁路。

    关中通了铁路之后,纵使西夏复起,亦是反手可灭。但更重要的,是这一条条以军事为名兴修的铁路,反倒带来了更多的税入,让国势蒸蒸日上。

    当从东而来的铁路贯通潼关直抵长安,当从北而来的铁路自太原直抵黄河北岸,吕惠卿不需要出门去看长安城中日渐增多的南北时新货,只要翻翻府中的帐籍,看看商税增加的数额,就知道两条铁路所带来的好处到底有多大。

    吕惠卿启程前,正听说京兆府的蹴鞠总社正准备与北地各大州府携手,将各地蹴鞠联赛的冠军球队,于年节期间齐聚京师,共争竞标,号为天下大会。

    没有铁路,没有三日千里的高速,这样的提议,只会被视为疯人呓语。

    “铁路虽好,日常维护就不是小数。”

    “光是节省下来的驿馆开支,就足以弥补上维护费用。”

    “天下铁路才几条,能省下多少?”

    “铁路是不多,但全都是修在交通要道上,这也是驿站开支最多的地方。”

    两个儿子在前面的争论,透过车门传了过来。

    吕惠卿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争论的?这两个儿子比起他们的兄长来差了不少,正经事却不见他们争。

    之前为了几家越长安西去的中书官吏,还问到自己面前,是否有唆使他们在名单上做手脚。

    吕惠卿当时就把两个混蛋给赶了出去。

    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活了这么大还不明白吗?

    意外也罢,故意也罢,当事的七人都去了西域,那就是章、韩二人打算继续维持朝堂上的局面。

    不过王安石既然已经选择了破釜沉舟,要保住新学的未来,想要将局面再维持下去,可就越发的难了。

    吕惠卿就在此时,转迁他职。

    章惇可以让他无法觐见太后、天子,韩冈可以让他在北地的几个大州府来回调动,但总不能不让他路过京师吧?

    “看看热闹也好。”吕惠卿自言自语。

    能搅搅浑水更好。他如是做想。

    ……………………

    “介甫平章近况如何?”

    “几乎快要复原了,前几日登高,上覆舟山时都没让人扶。”

    “中风好得这么快!在江宁的翰林医官是哪几位?”

    “还是家岳的底子好。”

    “记得当年初变法,介甫平章连着几夜不睡,第二天还能上殿与富、文之流打嘴仗,这身子骨,自不是寻常人能比。”

    “好身体是练出来的的。家岳退隐之后,每天去书院之前,都要先去蒋山【紫金山】走一圈。不是如此,如何扛得住病?”

    两位宰相走在殿宇间的廊道中,低声的交流,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

    几步路的沉默后,章惇的话题跳回了朝堂,“……吕吉甫要入京了。”

    “乱不了阵脚了。”

    派系不同,韩冈也就不会像章惇一样,担心吕惠卿入京的危险。

    “阵脚不乱,水会乱。”

    “能乱哪家的水?王家?”

    “狄家。”

    韩冈脚步的节奏稍稍变了一点,随即笑了起来,“狄家如今风头占尽。家严前日还给我写了信,问跟亲家孙女争后位的,究竟是狄谘家的还是狄詠家的?还是说狄家有两个女儿都想要荐入宫中。”

    章惇也笑了,“幸好只是一个。”

    “所以回信去,就说是狄詠所生,却是庶出,且嫡母悍妒,三岁便逐出家门,养在其伯父狄谘家中。”

    “若非身世曲折,岂得诸多口舌?前两日,陆佃登门,也说起狄家事,说‘今士大夫家娶妇,亦必求嫡,况于天子’?”

    “这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韩冈立刻道。

    “的确,如今有几个嫁娶是在乎嫡庶的?”

    “门风比嫡庶重要。”

    “玉昆。”章惇摇摇头,韩冈的糊涂装得太过了,“男是看前程,女是看嫁妆。有了进士才,朝臣家的嫡女可任选。有个千亩田,纵使外室所生,亦能招个进士女婿。”

    如今士大夫家招婿,若非亲戚故交,便是要看前途,少问嫡庶。

    一个才识驽钝的嫡子,哪里比得过一位进士在望的庶子?

    章惇还是奸生子,照样娶得是名家之女。章惇是什么身份?

    韩琦都是庶子,他又是什么身份?

    男子前途与嫡庶毫无瓜葛。

    男子如此,女儿家也一样。

    妯娌之间,比的也是嫁妆多寡,而不是嫡庶。

    嫁妆少了,你就是嫡出又如何?嫁妆多了,别说是滕妾所生庶女,就是外室所生,乃至奸生,还不是照样大把人去争?

    韩冈笑而不语。

    世风如此,何必多言。

    章惇也知韩冈脾气,摇头又道,“只是庶出还好说,真的并不讲究那么多。慈圣再蘸,章献寒微,哪个讲究了?但狄家这个女儿身份委实太曲折了点。”

    慈圣光献曹后,当初是先嫁了人,只是新婚之夜出了意外,又被送回了娘家。传言说是新郎官在洞房花烛夜被金甲神痛击额头,头疼欲裂,心知曹后贵不可言,自家高攀不上,甘愿送回,任其再嫁。真实情况如今已是无从得知,可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曹后是二婚无疑。

    至于章献明肃刘皇后的出身,说寒微已经是太温和了。根本就是蜀中银匠龚美之妻,之后被卖给还是太子的真宗。这位前夫龚美后又改姓刘,与章献皇后认为兄妹,还编了一个好身世出来。

    狄家女再差,也是枢密使家的亲孙女,婚姻又清白。可她的父母实在不好定。

    到底是以所生为父母,还是以所养为父母?朝堂上为此头疼了不止一日了。

    “前几天太常礼院里面还吵了一回。”韩冈笑道,他已经听人说了当时礼院中争论的内容。

    ‘亲生父母俱在,女儿又不像男子,有过继之说,自当尊其亲生父母。’

    ‘狄詠夫妻弃其所生,狄谘收养,恩同再造,十几年养育之恩,以春秋大义,当以其为父母。’

    ‘国朝以孝治天下。万一其选为皇后,难道亲生之母不须加恩,难道嫡母不须加恩,难道养母不须加恩。’

    只为了这件事,礼院中便大吵了一番。

    “两父三母,当真做了皇后,日后朝廷有得头疼。”章惇叹着气。

    “听说太后很喜欢狄氏女。”

    “太妃似乎更喜欢玉昆你的内侄女。”

    “她喜欢的不是我那内侄女,而是想借助家岳的身份。”

    两位宰相于言辞间,对太妃颇有不满。如果给外人听见了,必然会惹来一场乱,

    “玉昆你,你看怎么办?”

    “相机行事吧。”

    韩冈越发的看得开。不过狄家女,的确不适合母仪天下。

    不过吕惠卿就要到了,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七)

    “看得见后苑?”

    童贯的声音猝然在韩中信的背后响起。

    正拿着千里镜往宫城中窥视的韩中信,随即放下手上的千里镜,转过身,笑着上前行礼:“末将见过皇城。”

    童贯两只眼睛瞅着他,韩中信却面无异色的呵斥身后的亲兵,“还不快端张椅子来!”

    童贯摇摇头。

    自己上城来,踏上阶梯,韩中信的手下定然便已报给他听了,可这惫懒东西,却大喇喇的等到自己上城来。

    只是他是韩冈的亲将,在河东立功为官,如今在神机营中地位也高,童贯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

    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顺手就捶了捶腿。

    前几年去广西的时候,不小心坠马伤了腿。如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寻常走路无事,但上下阶梯就有些吃力了。除此之外,还有些阴雨天酸疼的小毛病。

    但依靠在广西立下的军功,童贯回到京师之后,就开始掌管皇城司兵马。

    而李信在回返京师,继续掌握扩大了的神机营。但神机营如今人数多达万人,他这位都指挥使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京城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外廓城那边的几座军营里住着。

    为韩冈守着宫中的神机营将领,现在就是这位韩中信。

    “看得见后苑?”

    童贯捶了捶腿之后,朝韩中信手上的千里镜努了努嘴。

    “怎么可能?宫城城墙比皇城高,只能看见对面的张温那厮。他今天守宫城吧?”

    韩中信说着,随手就将千里镜递给童贯,一点也不在乎这件事已经违反了宫中的禁令。

    在皇城城墙四角的敌台上,除了火炮之外,也固定了千里镜,用来观察城中动静。这些都是宫中名匠制造的精品,远眺观察,甚至能看清十数里外城垣低矮的外廓城边墙。

    千里镜能视远如近,所以镇守皇城、宫城城墙的兵将严禁以千里镜窥视宫闱。

    童贯把玩着韩中信递过来的千里镜,黄铜镜身上有个小小的丁字,却没有军器监产品应有,当是大匠丁满亲手所制,多半是从韩冈手中得到的赏赐。

    “官家前两天在后苑拿着千里镜登高,怎么,想学官家?”

    “哪里敢啊。”韩中信呵呵笑着,挤眉弄眼的低声道,“不过官家要是娶了狄家的小娘子,怕也就只有现在能这么玩了。”

    童贯摇头道:“狄小娘子听闻脾气甚好,不似她嫡母。”

    韩中信遂将话题一转:“狄郎君也是,平白长了个好相貌,却那般惧内。”

    “这些日子外面也多有笑话说此事。”

    “请夫人阅兵?”韩中信没去理会童贯话中深意,“其实这个笑话当初是相公用来笑话定西侯的。”

    “哦,是吗?”童贯这回倒有些惊讶了。

    王舜臣平定西域,又镇守西陲多年,被封为定西县开国侯,遂人称定西侯。

    不过世上人人知道王定西,却没几个知道他惧内的。

    韩中信来了精神,说得是口沫横飞,“那时候,定西侯刚刚在襄敏公面前出了头,得了一个官职,种家便把女儿嫁给了他。原本定西侯是种太尉侄儿的伴当,定西侯夫人还在娘家时,定西侯见了还得弯腰。成了亲,这腰杆子也没能直起来。指了东,他不敢去西,叫去抓狗,他不敢撵鸡。所以相公就看不下去了,他把定西侯当兄弟看,便把定西侯找了过来骂了一顿。王定西脾气暴,当场说说回头就带人去给那婆娘点好看。相公就拿手指戳着他脑门,有胆子就自己回去啊!还要带人,就是带了三五百人到了家中,到了你浑家面前,怕不是给她点好看,而是请夫人阅兵了。这件事在陇西,谁知道这笑话现在给安到了狄郎君的头上。”

    “狄郎君、王定西一般的怕老婆,这笑话安在谁头上都一样。要不是沈枢密不领兵,怕也给人编排上。”

    高官家的阴私事,一向是朝野内外传言的重点。

    沈括怕老婆,所以两个儿子都被赶出家门。狄詠要不是怕老婆,女儿怎么会给赶出门去?其实都是一路货。

    “相公最是念旧,要不是当初在陇西有一份人情在,如何会帮着照顾沈枢密家的两个儿子,现在一人一个进士,要是没相公照顾,哪里能看到这一天?”

    韩中信这话说得过于露骨,可童贯也就点点头,恍若理所当然。

    当朝宰相寒微之时便与之结交,童贯如今的地位,少不了韩冈在背后襄助。否则以童贯的资历,哪里来的那么多军功给他?又不是王太尉那一系的,跟着出门就能平白得军功的好事,宫里面哪个内侍不愿插上一脚?可就是没那个命。童贯自知要感谢谁。

    “听说圣瑞宫那边已经定下了皇后的人选。”韩中信忽然道。

    童贯身子一震。

    朱太妃原本是属意王安石的孙女,但这么多日子了,韩冈和他的派系都没有出面反对王安石的孙女,所以朱太妃如今对狄家的女儿热情了许多。

    而韩中信提起此事,怕就是韩冈在后面说话了。

    当真要让内侄女做皇后?童贯不明白韩冈的用意,但他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太妃这半年上的确操劳了许多。不过这件事,太妃说的不算,太后和相公们说得才算。”童贯举起千里镜,“其实这边也能看见内东门小殿……相公们已经到了。”

    ……………………

    “官家大婚,当在明年。这皇后的人选,虽说还要几个月的教养,但其实已经可以定下来了。

    待群臣行礼毕,向太后便开门见山。今天她招众宰辅入内详议,便是为了此事。

    韩冈却狐疑的用余光看着屏风后,似乎不止一人在屏风后落座。

    ‘是朱太妃?’

    韩冈犹疑,章惇随即接口,“可是王旁、狄谘二人之女?”

    朱太妃都没隐瞒过自己的喜好。还没到最后阶段,再过两月,将候选淘汰到十人之内,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挑选。但她早早的便把自己的倾向展露了出来,使得外界已经确定了皇后的候选人名单。

    “正是。王、狄二女子,品貌性格都是上上之选,他人所不能比。王老平章元勋故旧,狄青亦是勋臣,皆是好门户。”

    向太后说得很郑重。

    王、狄二女,她也觉得很不错。尽管不是她本人的选择,但朱太妃推荐到她面前,也是经过一番挑选的。而且选择她们,总比自己选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日后却被废了的皇后要好。现在挑选皇后的是皇帝生母,日后即使跟自己斗气,也不会祸害了人家女孩儿。那样简直是造孽。

    章惇道:“陛下,礼须夫妇所生。狄氏女嫡母悍妒,女生三岁而逐其所生,今鞠于伯氏,将以所生为父母?将以所养为父母?”

    这个问题,向太后与朱太妃商议过。听了,她便说道:“三岁上已过房。”

    章惇立刻回道:“女子无过房之说。”

    屏风后稍稍静了片刻,似乎有人在对向太后说了什么,过了片刻,太后的声音方才响起:“……若做狄詠女,以狄谘主婚如何?”

    章惇没回话,却是邓润甫出面:“故无此礼!天家事,当循礼,不可如小民。”

    向太后道:“不得已,则无奈何。”

    邓润甫随即反驳,“以国家之盛,岂宜作不得已事?”

    “韩相公,你看如何?”

    被两位宰辅接连反驳,向太后开始避而不谈,另找他人。

    韩冈从屏风上收回自己的思虑,出班行了一礼,“臣敢问太后,若以狄氏女为后,不知当尊礼何人?”

    既然朱太妃在这里,韩冈便没去提狄氏女两父三母的问题。

    朱太妃就有三个父亲,说狄氏女两父三母、头项太多,却正好有一个成例在。

    朱太妃之母先嫁崔杰,之后嫁朱士安,因为不便携女再嫁,故而将女儿托付给了亲戚任家养大,故而是有三父。

    另一种说法,则是李氏先嫁给崔杰,崔杰病死,后为任氏妾,再之后才嫁给朱士安。更恶毒一点的谣言,就是朱太妃乃是其母私通所生,要不然为何放在任家养大。

    不论哪一种说法,朱太妃都可说是有三位父亲。故而当朱德妃成为朱太妃之后,崔、任、朱三人,皆封师保。

    既然有朱太妃追赠三父的例子在前,那狄氏之女的两父三母,也不是什么问题。

    而韩冈的问题却是刻薄了。前后几人侧目,看出朱太妃也在屏风后的,不止韩冈一人。

    “自当尊礼嫡母!”

    朱太妃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看来她至少知道,在太后面前该如何说话。

    “即非其生,又非其养,生而逐之,十余年来并无寸功。尊礼其人,只因礼法所在,故不可违。其人悍妒如此,欲以其女为后,可不虑将来?”

    韩冈的话说得很明白了,强势的外戚对身处弱势的天子有好处,但强势的丈母娘可就一点好处都没有了。

    “相公也是觉得王氏女更合适?”向太后的声音中不掩惊讶。

    “王氏女与臣家有亲,臣须避,不当议。”韩冈道,“臣只知狄氏女虽为上选,其家不甚佳。”

    王安石的孙女做皇后,对韩冈的确有所不便,但武将的外戚更加危险。王旁领不得军,狄家可是将门。

    枪杆子里出政权,韩冈日常进出皇城,可不会将皇城的控制权,交到赵官家的手上。

    韩冈如此反对狄谘之女,却让朱太妃觉得这个人选太对了。

    宰辅们虽不同意,变通的办法她也有,“若狄氏女为妃如何?”

    向太后想了想,也跟着道:“以王氏女为后,狄氏女为妃,也算是两全其美之策。”

    韩冈不以为然,“岂有宰辅之后为人滕妾的道理?!”

    韩冈此话一出,屏风后朱太妃的声音立时阴沉了许多:“狄氏庶出,嫡母不贤,难为正宫,做嫔妃岂不正合适?!”

    章惇勃然作色:“太妃可是忘了,那是枢密使家的孙女!”

    文武固然殊途,可狄青终究是枢密使。

    自来嫔妃多出自小门小户,让枢密使家的女子做嫔妃,朝堂诸公哪个能看得过眼?

    宰辅们可是连皇后之位都不想要,连公主都嫌碍事。如何会看得起嫔妃?

    几位宰辅一顶再顶,太妃怒气上涌:“难道天子还纳不了一个武夫的孙女做妃嫔?”

    张璪也坐不住了,“狄青勋臣,又曾为枢密使,岂可纯以武夫视之。”

    一个个臣子皆是贱视嫔妃,将朱太妃的火气越逗越高,“吾曾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官家纳个嫔妃都要被说三道四。天下的,难道不是官家的?!”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独夫!”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八)

    王旁在京师住了有好些日子了。

    为了女儿的婚事,他在京城中的日日夜夜,都是在紧张和不安中度过。

    他还记得刚刚抵京时,韩冈曾经设宴邀请他。宴后,韩冈与他说起这一桩婚事,直接就说当今的皇帝非是良配。

    除非是娃娃亲,双方都成人时议亲,家世门第要看,但最重要的还是品性。

    韩冈作为臣子,直接就说皇帝的品性不好,越娘嫁过去后,会被耽误一生。

    韩冈当时就声明,这番话非为权位,也不是为了政争,只是为内侄女担心,否则他要阻止的话,当日先一步下聘就好了。所以他话只在私下里说,到了公开场合,他绝不会阻止越娘成为皇后。当然也不会赞同,什么都不会说,也不打算做。

    王旁不知道韩冈说的是真是假。

    尽管这段时间来,韩冈的确对皇后的人选不发一言,但以他的权威,只要一句话,不论是什么时候——除非已经下了聘——他都能将局面彻底翻过来。

    心中烦躁,换了身衣服,王旁他也不带着人,独自一人出门去散心。

    京师之中,消遣的去处很多。王旁上了一辆马车,走了半日下车来,随便在街边找了间酒馆坐下。

    但即使是在外城偏僻小街中的小酒馆中,依然不缺乏指点江山的酒客,以及一肚子宫闱秘闻的闲人。

    这就是京城的风俗。

    王旁刚刚坐下来,还没点酒菜,就听到旁边的一桌上有人在说:“韩相公这次可是吃了大亏了。”

    “何以见得。”

    说话斯文,王旁看过去,却是一个有张毛胡子脸的大汉。

    说话的人背着王旁,看不清相貌,“韩相公拦着,是他恋栈权位。不拦,就要受到拖累,韩相公怎么做都没好处。除非不选她做皇后,否则日后吃亏的地方更多”

    “都是扯淡的话!”大汉捏着蚕豆,一点点的剥着皮,“只要韩相公不愿意,他轻而易举的就能将王楚公的孙女给否决掉。真当韩相公做了那么久的宰相、参政是假的啊?还以为退隐江宁的楚国公是当年在京师叱咤风云的拗相公?”他不屑的冷笑着,“韩相公连话都不用说,只要对门下的走马狗比个手势,就能让他们把事情给办妥了。”

    跑堂的小二站到,等着王旁点菜。

    等王旁随便选了一壶米酒,两份下酒菜,已经跳过了几句话,就听见那个背着自己的人说,“狄家的女儿也算是出色。”

    大汉道:“什么叫也算是?一个两父三母,祖父还是武夫,另一个却是元勋之后,姑父更是权臣,两人现在评价相当,哪个更出色?”

    狄家小娘子相貌在京师已经出了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修饰词,用得都滥了。品性上,据说也是一等一的贤淑温良。但王旁岂会认为自己的女儿会输给别人?不由得就皱起了眉头。

    “相貌太出众,其实也不好。”

    “又不是她的错。”

    “是天子心性,万一沉湎女色,为奸人所趁,国事不知会如何变了。”

    那大汉失声笑:“几位相公怕是就盼着皇帝只在后宫生孩子,外面的事,全都交给他们去操劳好了。”

    京城人什么都敢说的脾气,王旁算是又领教到了。但他说的,未必不是韩冈等人所想。

    自家老父,是不是就看着这一点,才会让孙女去待选?王旁不清楚,王安石也从来没有跟他明说过。

    不过王旁希望如此,他不想自家老父让越娘入宫,是因为看见自己不成材,想让王家有个更加安定的未来。

    “宰辅刚才都被招入宫中了。”坐在角落中的一人转过身来,看此人身上的服色,是个积年的吏员,“今天曾参政休沐,方才就急冲冲的过去了,说不定今天就要把皇后的人选议定下来。”

    王旁心咯噔一下,其实他也能感觉得出来,决定皇后人选的日子就在最近了。

    难道就在今天?

    ……………………

    ‘今天看来是决定不了了。’

    当韩冈的话一出,殿中顿时静无一声。

    张璪一阵心惊肉跳,也亏韩冈敢说。什么皇后啊,什么嫔妃啊,全都得丢到一边去了。

    韩冈这是直接要跟皇帝过不去了。

    独夫谁人?商纣,夏桀。

    齐宣王曾问孟子,‘汤放桀,武王伐纣,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则回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成了独夫,臣子杀之不为弑。

    富弼当面说伊尹之事臣能为之,但伊尹也只是流放太甲,三年后还迎了回来,而韩冈却更进一步,明说君若为独夫,臣子杀之无碍。

    这话别说让皇帝听了,就是让他这个做臣子的听了,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他看着对面,曾孝宽、邓润甫都一脸惊容。

    包括气学在内,新学、道学等如今流传最广的三家学派,都是思孟一系。但敢在朝堂上把独夫挂在嘴边的,可就韩冈这一位大儒。

    但最上首章惇早就不会为韩冈的观点而吃惊了。

    一心想要让皇帝垂拱而治的韩冈,没有抱着这样的想法,反而是奇了怪了。

    那一句‘天下人之天下’正说进了他的心里。自家的产业,怎么会是皇帝的产业?就是皇帝自己,也不敢随意将别人家的产业变成皇产。

    但将这句话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却是公然否定了天子对天下所握有的权力。

    这绝不是一时意气,或是有感而发,自是有着深刻的用心。如果不然,韩冈就不配站在这内东门小殿中。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是一家一姓的天下。欲以天下奉己身,非是天子,乃是独夫!’,传将出去,便是千古名言。

    也许为了说出这句话,韩冈等着发难的机会等了很久了。

    既然如此,章惇也不打算落于人后。

    他举步出班,“韩冈所言正是。天下,亿兆万姓所居,天之属也。天子,代天牧守者也。岂得闻子可夺父产?又岂得闻代人放牧,可将所牧之物据为己有?太妃当慎言,以免累及天子。”

    章惇的话,与韩冈前后呼应,拿着朱太妃的话做文章。说是不要累及天子,却明摆着要将事情牵扯到皇帝身上。

    换作是皇帝,遇上两位宰相同时发难,也得低头服下软,除非想做鱼死网破,那倒是可以唤可信的御卫来将两个措大打杀。

    但放在章、韩两位宰相身上,便是唤了御龙直的人上来,唤了金枪班的人上来,又有哪个敢对他们举刀?

    张璪的双眼在韩冈和章惇身上来回打转,脑筋也在不停地转动,他们为什么不怕皇帝日后报复?

    不管他们立下多少功劳,对皇帝都没有意义。再大的功劳,也抵不过侵犯皇帝权柄的罪过。而韩冈、章惇近乎肆无忌惮,那么理由只有一个,他们不担心。

    至于为何不担心,原因就太简单了——小皇帝或许根本就没有日后。

    韩冈怕是早就诊出天子的寿数不长,活不过他,也活不过太后!

    张璪的双眼亮了起来,既然这样,那自己为何还不敢插上一脚?

    “陛下,臣闻狄氏女容色为诸女之冠,又曾闻天子曾于后苑携千里镜登高。太妃殿下一心想要为天子纳狄氏女为后妃,究竟是太妃所欲,还是天子所欲?”

    张璪的话直指天子,质问其品性。太妃若是不肯认,那事情就得是天子担下来了。

    连枢密使都出来了,文武两班的首脑一齐发难,朱太妃只有低头认错,难道还能将责任推到他儿子身上?

    殿上气氛如同绞紧的弓弦,绷得越来越紧。

    群臣都等着朱太妃的道歉。

    只是屏风后,传来了一阵嚎啕大哭声,哭声断续,口齿又不清,只听得‘孤儿寡母……乱臣贼子……太后做主’云云。

    几位宰辅顿时面面相觑,遇上女人夹缠不清,这下子还真难办了。

    章惇皱眉,所以说牡鸡司晨就是麻烦,太后在旁边都不呵斥一声,就看太妃殿上失仪。

    偏头冲韩冈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处理。

    韩冈抬头直视屏风,怒声呵斥:“先帝昔年病重,臣随侍在侧,权同听政之语,只闻予皇后,不闻予德妃。先帝内禅,臣同样随侍在侧,权同听政的诏命,亦只闻予太后,不闻予太妃。帘后何人,敢于在殿上放肆!”

    韩冈这是有着几分把握,朱太妃最近太活跃了,几乎把皇帝的婚事大包大揽,而太后这位嫡母由于种种顾忌,反而插不上话。

    而且内东门小殿,本来只有太后才能来,太妃今天跟过来,虽是有着商议天子婚事的名义,但也是侵犯了太后的权力,不信她心里会高兴。

    呵斥声犹在殿中回荡,屏风后忽的就一声巨响,然后又是一阵慌乱,一个尖细的嗓门叫道,“太妃晕过去了!”

    如果是太后被气晕过去了,那是真麻烦。但只是太妃而已,韩冈真还不在乎,“太妃当是为天子婚事操劳过度,须好生休养数月。”

    睁着眼睛说了句瞎话,就听见屏风后,太后终于开了金口,“相公说得是。快将太妃搀扶下去,传太医来为太妃诊治。”

    屏风后一阵乱,太妃被扶了出去,几个月之内,就别想再插手赵煦的婚事了。

    好好的议政之地,给弄得鸡飞狗跳,向太后叹了一声,也不知该怨谁,心力交瘁的叹道,“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情形也谈不了事了。”

    韩冈却要留着她,“陛下,无关人等即去,还请陛下稍留片刻。”

    向太后无力的问道,“相公还有什么事要说?”

    “陛下乃是嫡母,天子的婚事本当由陛下做主。太后忙于政务,将之交予太妃,但太妃见识不及,臣恐所选非人,恳请太后细择之。”

    向太后苦笑道:“就怕那孩儿心中有怨。再出了一个郭皇后,岂不是害了人家。”

    章惇立刻高声赞道:“陛下心慈,实乃天下之福,万姓之福。然此处并无吕夷简。宫中亦无阎文应。纵使天子妄为,自有忠臣贤良阻止。”

    撺掇仁宗废后,朝中是宰相吕夷简,宫中是御药院阎文应。御史台一众御史上表阻止,吕夷简直接拒收。之后郭皇后暴卒,据说也是因为阎文应担心其回宫,而设法将其给毒死。

    “若只有卿等在,吾当然放心。但朝中重臣,并非与诸卿心意相通。”

    韩冈道:“忠臣贤良,自会与吾等同心同德。但正如陛下所言,朝臣之中,不免奸佞之辈。若天子圣德,定不会受其蛊惑。唯恐天子心思不定,届时,必至祸乱。”停了一下,他接着说,“太妃方才所言,如果只是出自己意,有太后在宫中,当无害于天下。但天子若有此心,则大宋危矣,天下危矣。臣有一言,有犯圣颜,还请陛下见谅。”

    “无妨,相公请说。”

    韩冈图穷匕见:“太后日后撤帘,将如何约束天子?”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九)

    ‘怎么办?’

    当听到韩冈问题,向太后一时间头脑空空。

    还没有人如此直接的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

    随着官家的长大,每一个人在说话时都更加小心,怕引来不必要的误会。

    只是向太后不会自欺欺人,她知道,每个人都希望知道他的想法。包括她的儿子,包括刚刚被抬下去的朱氏,包括她身边的宫女、内侍,也包括站在眼前的一众宰辅,就是宰相,也不曾例外。

    归政的时间,是等到官家大婚之后,还是依照很多人的希望,将权位一直控制到死为止。

    两种选择,向太后过去都考虑过,但她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有时她想过,干脆等到天子大婚之后便撤帘,将亡夫交托的天下还给儿子,这样日子也可以轻松一点,还能留下一个不恋权位的好名声。

    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那孩子实在不成器,明明聪明过人,却总办蠢事,自己真要撤帘归政,万一败坏了如今君臣相得的大好局面,可就辜负了将国事相托的先帝。

    现在,官家的亲娘刚刚闹得宰辅离心,就连一贯冷静从容的韩冈都怒不可遏。有这样的生母,自身又缺乏自制力,如果就这么让他亲政,近十年的心血,难道要付之一炬?

    两种想法一直在心中回旋不去,让她难以作出决定。

    维持着得过且过的心思,向太后今天突然发现,如今就连韩冈都开始担心自己撤帘后会变成什么样的局面。

    这可是与青史中任何一位贤相都毫不逊色的名臣,无论遇上什么风浪都可以倚之为干城——不论是在先帝重病垂危的那一夜,还是在奸佞篡逆的那一天,韩冈都以他的冷静和勇敢将一切敌人扫平——现在他却担心天子亲政后会败坏国事。

    这都要失望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这么做?

    难道那孩子,当真已经不可救药了吗?

    向太后不知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着,沉默的等着臣子们给她一个可行的提议。

    等不来向太后的回答,韩冈终于再次开口,却不是提议,“元丰四年,朝廷两税税入不到八千万贯石匹两,粮价因北虏入寇而激增。而元佑八年的朝廷两税税入,仅只钱绢两项便超过九千万,粮秣盈仓。一年新增八百万人口,米价反而一直维持稳定,此乃陛下之功。军事上,大理覆灭后,除北方契丹,西方黑汗,大宋周边再无一千乘之国,这同样是陛下之功。”

    “是相公们的功劳。”向太后摇头,这不是她的功劳,而是韩冈等宰辅的功劳,她岂会贪人之功为己有。

    韩冈欠身一礼:“是陛下能信用于臣等,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方有了如今的局面。”

    回想起这十年来,勤民听政、旰衣宵食的每个日夜,向太后油然点头,“的确如此。”

    “但宫墙中人不知如今局势来之不易,亦不知陛下劳心劳力之苦,只知道以己身之尊,理当受天下供奉。多,不念其德;少,则怨声载道。稍有不遂意,便说天下皆为天子所有,取用亿万亦不为多。太妃如此想,天子又何能例外?若陛下就此撤帘,放任天子亲政,试问国事将如何?”

    向太后默然良久,问道:“相公觉得该如何做才好?”

    韩冈强硬的摇头,今天必须要向太后自己做出决断,“非是臣觉得当如何,而是陛下想要如何。”

    向太后心中一阵委屈,韩冈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扭过头去,她不想作答。

    等来了又一次的沉默,韩冈放声道,“陛下,吾辈出仕,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

    熊本心中一凛,难道韩冈打算上表劝进?转眼望过去,张璪、曾孝宽等几位都是悚然动容。但转念一想,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韩冈头脑坏了才会去劝太后做则天皇帝,这对气学一点好处都没有。

    “若国势不可救,天子不可谏,臣退隐归家,独善其身不难也。但陛下身在宫中,可能独守其身?”

    熊本松了口气,韩冈不是劝进,不过拿孟子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继续要挟太后。

    向太后怒上心头,“难道相公当真要吾一直守着这权同听政不成?”

    韩冈拜倒于殿上:“太妃如此,天子如此,臣不敢以愚忠而乱天下、害万民。臣恳请陛下,为大宋、为天下,再操劳几年。待天子年岁稍长,明了人情是非,再还政不迟。”

    这是宰辅们第一次公然声称要太后继续垂帘,而且是出自最惜羽毛的韩冈。

    向太后眼圈红了,“相公……”

    而就在韩冈领头下,宰辅们或先或后一个个拜倒,“臣等请陛下继续垂帘。”

    章惇首相,最后一个表态,“天子年幼,德性尚薄,难承大任,臣请陛下勉为其难,继续听政,以待天子厚养其德。”

    宰辅们先后表态,向太后终于意动了,但还是有几分犹疑,这毕竟是要夺取自己儿子的权柄,不免损害自己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名声,“先让吾考虑几日,官家还有一阵才大婚。”

    韩冈先瞥了章惇一眼,道,“陛下,吕惠卿今日至京师,明日上殿,必以陛下撤帘、归政天子为事由,以期留于京中。即使臣等能等,吕惠卿也不会容陛下等到后日。”

    ……………………

    “越来越热闹了。”

    下车后的吕惠卿言辞淡淡,将心中的惊讶给掩盖了过去。

    离着外城城门还有两里,却已经是人头涌涌。即使往站外望去,也是一片鳞次栉比。

    在往昔,城外的虽有繁华不下城中的厢坊,但也只是局限在城市东西两侧有水运经过的地方。南薰门外,除了每隔几年天子率百官去京城郊祀,一般情况下,猪走得比人多。

    可东京车站建成之后,才几年功夫,吕惠卿过去几十年积累的印象全都做了废。

    而一起下车的吕家家眷,却无法掩饰自己的难以置信。几个出生在京城的仆婢,更是目瞪口呆。

    京师的变化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吕惠卿从平民所用的站台一直打量到身后的候车棚,以及站台侧后方的一排商铺,轻哼了一声,“点石成金的好手段。”

    京城的范围已经扩张到了数里外的外廓城,繁华的厢坊,并不限于外城以内,以及汴水两岸。

    如今外廓城诸厢坊中,最为繁华的去处便是东京车站附近。即便是远在京师,吕惠卿也知道东京车站附近的地价房价涨到了什么样的价格。

    原本只有一座破砖屋的穷夫妻,只因手上有了一张地契,转过年来,摇身一变,成了年入百贯的殷实人家。

    原本家中不过三分地,只能靠半年种菜半年做工来糊口的老鳏夫,车站建成后不过三年,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只因为他把地改成了仓库,租出去旱涝保收。

    这些还只是运气好,蹭到了好处的当地居民。还有好些消息灵通,又敢于下赌注的显贵们,更是在铁路站点刚刚确定的时候,便秘密购地,最后一个个发家致富。

    车站带来的繁荣只是一小部分,更大的手笔还属外廓城。

    还在长安的时候,吕惠卿曾听属僚说,修了几座棱堡倒算了,还特地用柳树、栅栏还有低矮的胸墙括起一条外廓城,劳而无功,空耗钱粮,到底是为了什么。那几座以重兵把守,又是重炮云集的堡垒,足以将任何来敌消灭在外廓城外,而有铁路穿过的边墙,却根本毫无阻拦的作用。

    吕惠卿在京师有产业。所以他很清楚,只花了半个月的时间修起的外廓城,直接让城郭之内的地价凭空涨了一倍,地段好的产业,价格直追外城,吕惠卿也受益不少,京师地主,哪个不谢韩相公?

    一排小店,就在车站之内。食肆、酒铺占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买京师特产的小店。甚至有两家卖的是鸡零狗碎的小饰品,虽不值几个钱,看起来却很适合带回去送人。这些东西不起眼,可架不住车站中人如流水。

    吕惠卿不是那种不食烟火的文官,工商都比寻常人要精通,粗粗一算,就大吃一惊,这样的一间小铺子,一个月下来,少说五六百贯的收入。

    大部分店铺外面还摆着报纸。都是些小报,认识五百字,便能通读。最适合拿上车打发时间。

    “真是大不一样了。”

    吕惠卿第三次发出感慨,却是针对市井中越来越多的报刊书籍。过去只有措大才会随身带着书,现如今,却是许多出行的旅客都拿着份报纸,还能包着点东西。

    天下各家,也就韩冈一个还想着有教无类。执政多年,识字人口渐多,纸张和印刷的成本大幅下降,贩夫走卒亦能读书看报。

    尽管依然对韩冈不服气,但挫败感还是不免从心中滋生。

    近十年来,周边点点滴滴的变化,泰半源自于韩冈。

    不过这不代表他吕惠卿要认输投降,韩冈想要做圣人的念头,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无欲则刚,既有所求,哪能不束手束脚?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十)

    “吕宣徽。”

    东京车站的提举官在吕惠卿面前点头哈腰。

    方才吕惠卿下车时,他就已经带着笑脸迎在车门口,现在脸上的笑容更盛,“驿馆已经准备好了,还请宣徽移步。”

    吕惠卿向西南方向望过去,车站的围墙外不远,有着一片建筑群,雕栏画栋、飞檐斗拱,掩映在花木和围墙中,“是青城驿?”

    如今铁路大多汇聚京师,过去走京师算绕远的路线,现在全都要经过这座车站。

    来往官人的数量陡然增加,故而朝廷便决定如果官人只是过境,就不安排去城中馆驿居住。并直接在车站旁,修了一座专供官员及其家眷居住的新驿站,以南郊圜丘所在的青城为名,号为青城驿。

    提举的笑容变了一变,转瞬又恢复,“宣徽若要入住城南驿,下官这就派人去通知他们准备。”

    “不必了。”吕惠卿不出意料的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丝喜色,心下冷笑,“我久不入京,这番移镇,当觐见太后、天子再去赴任,不过家人就不必入城了。”他回头,对身后的儿子吩咐道,“你们就先在这边的驿馆住下吧,不要乱走动,为父带几个人进城就好了。”

    虽然这一次回来,吕惠卿并不打算就此离开,但京师便是龙潭虎穴,多少豺狼虎豹在城中等着要咬上自己一口,等于是在独木桥上走,他可不打算给人留下半点把柄。

    让两个儿子带着全家去安顿,转身找上笑容已经变得僵硬的提举,让他安排马车,吕惠卿就带了四个伴当,以及一点行装,就这么轻车简从的,径自往城中驶去。

    几年未至,京师的变化已经让吕惠卿有了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透过马车车窗向街道两边望去,这种感觉越发的浓重起来。

    城南这里原本一向拥堵,每天都有成千上万头猪穿过南薰门进入城中的大小酒楼,乃至千家万户千家万户。行人、车马和牲畜络绎不绝,加上是不是有官员仪仗出入,往往只是进出城门,就要费上一两刻钟。而如今城南更是有了铁路车站,进出的行人车马就更多了。但直到窗口陡然变黑,片刻后又忽而变亮,吕惠卿才陡然发现,他进出城门时竟然没有堵车。

    是靠右行驶的功劳?

    早两年,吕惠卿就知道京师颁布了一系列的新规矩。

    在韩冈的指挥下,开封府利用将京师乞、盗之辈一网打尽而得来的威信,大力整顿京师秩序,甚至连行路都给管了起来。行人车马都是靠右行驶,如果要停车下马,必须靠边。

    当初,官员路遇,有避道之仪。如果是遇上宰相在道路中间走,大小官员更是都得让道路边去。但依据新规,即便是宰相出行的仪仗,也是靠右行进。这样做,当然有违礼仪,有损官宦的威仪,可章惇、韩冈自己都主动如此,下面的人还有谁能说?

    如此严令,实有潜移默化之功,可以让百姓循规蹈矩,与之前打击丐盗的行动可归为一体,吕惠卿本来也有仿效的打算,但想想还是没有去做,一个面子上过不去,朝廷也没有下令,二来,以长安的交通情况也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外,他并不觉得,当真会那么有效。

    但今日看来,这样的法规推行下去之后,京师的交通的确从此变得不再拥堵。

    从方才起,挫败感一直缭绕在心头,不过吕惠卿心中的斗志也是愈加旺盛。

    韩冈秉政七八年,国虽大治,基础依然是建立在自己辅佐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之上。如果自家有机会秉政,在韩冈、章惇的基础上,他同样可以做得更好。

    辽国……

    似乎韩冈、章惇都忘掉了。

    吕惠卿思绪起伏,但车窗外掠过的人影让他猛然惊醒,

    “停车。”

    吕惠卿大声喊道。

    马车刚刚靠边停稳,他便推门下车,走近街旁,“仲元,你怎么在这里?”

    ……………………

    “玉昆,你怎么对太后提起吕吉甫的事?”

    韩冈在会议后被太后单独留了下来,章惇焦躁不安的等待着。一见韩冈回来,便急匆匆的上来询问。

    “必须要提的,不是吗?”韩冈反问。

    天子即将大婚,吕惠卿此番过境京师,必然要在殿上闹一闹。

    这是章惇前日与韩冈议论吕惠卿上京事时对他说的,说得斩钉截铁,说得信誓旦旦。

    对吕惠卿会做什么,韩冈可没有章惇的把握,当时就感觉,难怪说最了解你的只会是敌人。

    耶律乙辛在辽国,兴工贬儒,声称有工无儒国亦大兴。又说韩冈之学,格物之要,便是弃儒重工。

    尽管在明面上,韩冈将耶律乙辛的言论嗤之以鼻,甚至连驳斥都不屑去做。就是有人当面去质问气学门人,也只会得到不屑的一瞥。但实质上,不得不说,耶律乙辛看得很准。所谓气学,全然是挂羊头卖狗肉。

    而章惇将吕惠卿看得如此深刻,自然是将之视如寇仇,绝不希望其有机会重新回到朝堂之上。

    故而章惇希望与韩冈联手,若吕惠卿当真在觐见时闹起来,就趁此机会让他彻底断送回朝的前途。

    当然,要是吕惠卿不在殿上闹起来,那就更好,继续让他在名城要郡之间来回任职。

    至于写奏章什么的,那更是不用放在心上。便是写上一百封奏章,章惇、韩冈也能压得下去——天要冷了,政事堂的暖炉有得好柴烧。所谓宰相,当皇城司都俯首帖耳的时候,就是沟通内外的唯一通道。隔绝中外这种小事,做起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韩冈当时是答应了章惇。

    他跟吕惠卿又没交情,这几年私底下也颇让人闹心,拿着他当人情,韩冈有什么不愿意的?

    但韩冈给章惇的承诺,可不包括主动在太后面前先一步下眼药。这就不是帮忙,而是赤膊上阵了。

    章惇不明白,韩冈这又是想做什么?

    “玉昆,你是怎么对太后说的。”

    “一旦吕惠卿在殿上要让陛下归政天子,陛下若是依然让其就任京外,不免有吕武之议,若是留其在京,必然会聚集起一批郁郁不得志之辈,大肆诽毁朝政。”

    这是章惇之前对韩冈分析的话,竟被韩冈转述给了太后。

    这不是韩冈要抢功劳,而是韩冈替章惇分担日后来自朝野的攻击,挺身为章惇作掩护。毕竟最不希望吕惠卿回京师的不是韩冈,而是章惇。

    章惇看着韩冈那张平静的面容,真希望自己有个他心通的本事,能将他的五脏六腑给看个通透。

    “那太后又是怎么说的?”

    “‘相公想让吾怎么做?’”

    “玉昆……”

    章惇都没力气了,韩冈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吗。

    “此事陛下心知便可,免得届时猝不及防。吕惠卿才识过人,熙宁时便已入政事堂,如今久在外郡,自是心生不满,希望朝中有变,得以重回两府。”

    此乃诛心之论。

    吕惠卿如果当真提到撤帘归政之事,在太后的心目中,立刻就成了无法信重的小人。而此前,纵然比其他宰辅疏远,至少也是可以放心让其镇守要郡的重臣。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吕吉甫会在觐见时,提起撤帘归政之事。”韩冈说道。

    “玉昆,我之前也说过了。吕吉甫其意在天子,而非太后。又远离朝堂多年,急需声望。即使他明知我们会在太后面前说他是非,他也绝不会避让。这一次,是他唯一的机会。”

    “那太后在一日,吕惠卿便得外任一日,再无机会返京。”

    “等到天子亲政,他便是宰相第一人选。”

    韩冈轻轻摇头,“那他有得等了。”

    方才向太后还在殿上叹息,‘只要官家成才了,吾便撤帘归政。垂帘听政,说起好听,做起来有多累,又有谁知道?’

    太后虽是叫苦,可官家若是不成材,他亲政之日依然遥遥无期。

    成才与否,谁来评价?

    只要太后垂帘下去,她和天子之间的裂痕将会越来越深。对那些支持天子亲政的官员,自是会越来越不待见。

    当朝臣们明白了这一点,在吕惠卿成为天子一派的赤帜后,朝臣们就必须要在双方之间选边站了。在人心混乱的时候,统一思想——或者说整风——是必不可少的。

    谁是敌人,谁是朋友,都要在这一次区分开来。

    韩冈对此有着清楚的认识,而章惇同样明白这一点,方才在殿上请求太后继续垂帘的宰辅们,都明白这一点。

    天子大婚在即,已经容不得人再暧昧下去了。

    接下来,太后什么都不需要做,自然会有韩冈、章惇等宰辅冲杀在前。

    “你我当先一步做好准备。”章惇说道,“朝野内外都得有所准备。”

    未来的压力,将绝不仅止于朝堂。

    “那就给他们添点乱子。”

    韩冈命人拿来纸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他并不在意士林中的评价,好也罢,坏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他在民间的声望。但在士林中有个好评价,总比坏的要强。

    “童生,秀才,举人,进士。”

    韩冈写出来的八个字,章惇只看了一眼,便心下了然。

    秀才是对读书人的尊称,相对于贬低的措大,而举人,自是贡生。加上之后的进士,前面的童生就很好理解。四个词联系起来,便是一条路,一条读书做官要走的路。

    但韩冈特意写出来,自然用意更深。章惇抬头,“这四个有何用意?”

    “阶级。”韩冈极为简短的回答道。

    章惇脸色陡然一变,“玉昆,你可知道,你一旦这么做,可是要得罪所有北方读书人!”

    “放心,”韩冈笑道,“这怎么可能会不考虑到?一是一,二是二。”

    “……那还有用吗?”

    “当然,只要有足够的好处,或许收买不了一个人,却肯定能收买许多人。”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1)

    屋外,堂吏来往奔走,偏偏脚下片尘不惊。

    当宰辅们济济一堂,经过门前时,堂吏们就连大气也不敢喘。

    不过有几分是深怕惊扰到屋中的宰辅,有几分是担心气喘粗了,听不见里面的争论,这还真说不准。

    熊本倒是可以确定,现在至少有二十对耳朵朝着这间公厅竖着。

    将注意力从屋外转回屋内,熊本就见邓润甫指着那片纸,质问上首处的韩冈,“敢问相公,何为童生?“

    所谓童生,如果只是顾名思义,那就是小学生。这是谁都能明白的。但与进士归为一类,那肯定就不一样了。就像是秀才,寻常称呼读书人的,现在同样与进士写在一处,谁也不会还觉得是寻常的称呼。

    “蒙学毕业,便是童生。”

    当太后留下韩冈的时候,熊本就知道他们会怎么做。

    想要让太后继续垂帘,第一就要收买人心。若韩冈不说,过了今晚,熊本也要上书。之前在殿上一同请太后继续垂帘,有几分算是形势所迫,可既然上了贼船,又跳不下去,也只能从贼了。

    计议出了什么对策,还得尽快颁布,至少是得尽快宣传出去,要不然,今天在内东门小殿中的一番话传扬开,宰辅们少不了为人诟病。尽管理由光明正大,大部分朝臣还是会站在他们一边,可身上背负的骂名难道不是越少越好。

    不过这套童生、秀才、举人、进士的玩意儿,熊本事前还真没想到。

    蒙学的毕业考是由县中主持,算是官方的考试,过去按照通过人数多寡,蒙学的主办者,以及当地的知县、教谕还有更高层的学政都会都到相应的处罚和奖赏。而蒙学毕业的学生,过去并没有太注重,只是希望由此减少文盲数量——韩冈创造的这个词可谓是精到——实现有教无类的梦想。

    但现在看来,韩冈怕是已经计划很久了,用以更进一步的收买人心。

    “做了童生有什么好处?”

    熊本能想到的东西,邓润甫也不可能想不到。

    “好处?自然是丁税。”

    “免征?!”

    “蒙学的学生数目可不少。”

    邓润甫和曾孝宽先后说道。

    两人不是反对,而是想知道韩冈怎么解决。

    韩冈道:“商税增加的数目,足以抵得上人丁税了。”

    先不说读书人有多少,丁税数量本也不多,多的是附在丁税之后的折变。

    丁税本身一般在两三百文之间,有地方少至百文,但也有地方多到四五百文,开国初年,甚至曾经有七百文的情况。如果是纳粮,则是三五斗不等,多的时候也曾达到一石的。

    如果是在京师,四五百文最多也就半月苦工的收入。而贫困之地,丁税的数额一般也不会高。七百文、一石米的例子,基本上都是出自江南的鱼米之乡,而且是开国初年,延续了吴越、南唐的税收额度才会如此之高。

    最重要的,是朝廷经常免去某个地方的丁税。因为天灾,因为战乱,都会减免丁税。相比起夏秋两税来,丁税的数量并不算多,减免一部分并不会影响朝廷的财政收入太多。

    “从此之后,怕是人人都要让自家的儿子去上学了。”邓润甫叹道。

    家中子弟去读书,只要通过县中组织的考试,就能拿到童生的资格。名额没有限制,达到标准就可以。只要三年,让七八岁的小孩子上三年学,这么简单就能免去日后几十年的丁税,有几个人算不过这笔账?

    韩冈怡然颔首,而曾孝宽却又叹道,“日后作弊者必多如牛毛,无法禁绝。”

    “有学政在,让学政去管。”韩冈毫无责任心的说着。

    怎么杜绝作弊,还有在作弊之后怎么查出来,办法都是人想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时日一长,丁税怕就是再也收不上来了。”

    “丁税本就行之无据。”章惇突然说道,“本朝税制,上承唐之两税,而两税法,本就是将旧制租庸调归并为夏秋二税,身丁钱亦纳入其中。晚唐五代,天下战乱频频,为军资故,各地复征身丁钱,尤其以南方为重。而本朝开国之后,相因承袭,并未恢复旧制。”

    “免行钱怎么办?”熊本问道。

    这是免除夫役要缴纳的税收,说起来也算是人头税的一种,而且数量还不少,并不下于丁税。

    “做了秀才便可免除,而且成为秀才之后,便可以游学天下,不需要地方开具的路引。”

    方便做生意吗?熊本暗自摇头。韩冈看样子就是想要做到两全其美,一方面收买人心,一方面还要为气学张目,打得一手好算盘。

    “秀才的资格是小学毕业?”曾孝宽问道。

    “当然。”

    “举人呢?解试?”“不过通过了发解试便是举人,那日后是不是都可以上京赶考了?”

    韩冈笑道:“方才太后还有子厚兄都这么问过韩冈,温伯不必担心。”

    邓润甫摇头,“润甫担心什么,要是有了举人资格,就能上京赶考,受益最多的就是福建、江西了。”

    宋代地方上的解试,与明清不同,就是在于通过解试,却没考中进士,下次还得从解试开始。

    福建、江西文风昌盛,不知有多少一榜不中然后回头再考的士子,要不是朝廷控制福建、江西各州每年取解的名额,说不定三分之一的进士名额都能给他们给拿去。就现在,平均每科都至少有十分之一的进士数量。

    韩冈要是让那些通过了一次解试的士子,从此不用再过解试一关,那么南方、尤其是福建、江西两地的士子,怕是能占据朝堂的半壁江山。

    韩冈当然不会这么做。

    “想要赶考,当然还是依照旧制,有发解资格才能上京参加礼部试。但考中一次之后,就是举人。”

    “举人的好处呢?”邓润甫顺理成章的推断,“不会是免征田赋吧?”

    “田赋不能免,家中如果有工坊,工坊税收可减半。”

    “相公这是要鼓励世人去开办工坊了?”

    韩冈道:“一亩田一个人都养不了,但面积一亩的工坊,养上十几人都没问题。有恒产者有恒心,能吃饱穿暖,就不会跟着人去造反了。”

    “相公是意在诸科吧?”熊本直言不讳。

    韩冈理直气壮的点头,“诸科贡生当然也会有相同的权力。”

    除去进士科外,明法、明算、明工诸科,也都有举试。韩冈怎么可能会忘掉自己的基本盘?

    “相公的打算当不止于此吧?”

    有能力开办工坊的士人可并不多。光是这一个税收打折的好处,吸引不了所有人。

    “另有边地赐地三顷,只要愿意去边境,登时就是一个地主。”

    曾孝宽摇头,“恐怕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

    “会直接发给授田券,允许其转让。”

    授田券变成可以流通的有价证券,这也算是成为举人的好处。给钱,给待遇,至于参政议政之权,那就要靠他们自己去争取。

    “会有人买?”

    就连熊本都觉得有几分不靠谱。

    “多少是笔钱。”

    韩冈无意向同僚解释太多,让事实告诉他们就行了。

    “此外举人还可为官,总不能让地方庶务操纵于吏员之手。既然吏员也有俸禄,其实官吏也无甚大分别了。县中六曹,都可以让举人去做。虽无品级,并不入流,但终究还是有积劳入流的机会。同样是士人,就不必像约束胥吏那般,一年才几十人释褐入官。”

    “只怕读书人无人甘愿操持贱役。”

    “只要有好处,迟早有人愿意去干的。先从一个地方试点,然后慢慢推行。”

    举人与现今贡生之间的差别,就是身份固定。就算考中之后什么都不干,举人还是举人。而贡生却是一次性的,除非接连五六次不过,那才能当一个免解贡生。但在政治上,与其他读书人没有任何待遇上的区别。

    举人可以做很多事了,不论是开工厂,还是去开荒,又或是去参与吏职,都是受到政府鼓励。

    尤其是诸科举人,数量日后还在进士科举人之上,当进士科的举人皓首穷经的时候,他们也就有机会去把持地方庶务了。地方稳固,那么朝堂上也会有所反应。

    “那么官宦子弟呢?”曾孝宽关心的问着。

    照常规,官宦子弟或是官员本身,都要另外安排发解试,名为别头试,锁厅试。名义上是避免他们与寒门士人相争,实际上取中的比例远高于地方州郡举行的发解试,是彻头彻尾的优待。

    “自然是一如既往。该锁厅的锁厅,该别头的别头。”

    这是在示好天下士子,同时也不会侵犯宦门子弟的权益,想要去考进士,还是要通过当科的解试,官宦子弟在解试上的优遇依然能够保持,同时一个举人的身份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获得。

    熊本心中暗叹。

    古语曾言,小惠未至,民弗从也。如今韩冈欲普惠天下,民……从也不从?

    熊本不知道,但他知道,吕惠卿这次是输定了。

    看来没有押错庄。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2)

    吕惠卿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镜前,年近六旬的形容正映照在清澈的银镜中。

    价值千金的大幅玻璃银镜,即使是吕惠卿家里,也只有两年前给二女儿置办嫁妆时,才买了两面。

    一面放进了二女儿的嫁妆中,一面则补给了早一步出嫁的长女。之后尽管几名宠妾曾经闹了两次,吕惠卿也没舍得再买——商家只收了进货本钱还要千贯出头的单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吕惠卿看来,没必要如此招摇。

    想不到在城南驿中倒是随便摆着。即使这里是宰辅入京才能入住的院落,也未免太过奢侈了。

    还是说这样的穿衣镜又降了价?

    眼镜的价格降得飞快,每年就要打个对折。吕惠卿在长安,曾不经意的发现,连衙中的小吏都带着一只单片眼镜。现如今,水晶眼镜依然存在,可更多的还是玻璃制品。

    只是玻璃这一门产业,朝廷每年的收益便是数以十万计。

    从眼镜到镜子,从器皿到窗户,玻璃越来越常见,从天家和高门显第,到富贵人家,再到寻常百姓家,一步步的走进千家万户。现在城市里面,有几户人家没有一个小镜子?

    吕惠卿至今也没想明白,韩冈为什么要将丝织的技术扩散出去。为了收买人心,为了网罗人众,这的确能说得过去,可怎么看,也觉得韩冈做得太大方了一点,那可不是铁路。

    但是如果韩冈要公开其他赚钱的技术,或是提议改进已有的技术,吕惠卿是肯定要支持的。绝不会因为门户之见,而不让气学的成员去做他们最擅长的事。

    对着镜子那个苍老熟悉的面孔,吕惠卿忽的一哼——外儒内匠,耶律乙辛的说法其实没那么荒谬。

    没有人服侍穿戴,吕惠卿的手显得有些笨拙,扯了下襟口,腰带又给带歪了。

    耐下性子将朝服的衣襟一点点整理好,镜中之人,眼圈青黑,一脸倦容,那是半夜没睡的结果。

    双手捧着长脚幞头,端端正正的戴到了头上。再对着镜子,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就算昨夜惊闻噩耗,也没能动摇到他的心志。

    昨夜连夜进入城南驿拜访吕惠卿的官员,总共有三人。

    相比起新党在京城的实力,依然站在吕惠卿一方的人数,已是微乎其微。只是有三个人,已经足够让吕惠卿了解到这段时间朝堂上的变化,甚至昨日宰辅们和太后的一番言谈。

    探手拿起桌上的笏板,吕惠卿随即踏出门去。不论要面对什么样的局面,他都有了足够的准备。

    轻车简从前往皇城,吕惠卿区区数人的队伍,撑不起宣徽使的凛凛之威。无人知晓,这区区数人的队伍,便是堂堂宣徽使的仪仗。

    抵达皇城时,城下已经聚满了文武朝臣。大臣们三五成群,人群中议论纷纷。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经下定了决心。

    朱太妃回到了圣瑞宫之后,便再无消息传出。天子那边的反应也是毫无消息。太后的想法更是难以捉摸。

    这些未知,已经让人觉得此刻安静的皇城,山雨欲来,狂风满楼。

    而宰辅们议论的内容,同样掀起了轩然之波。似乎是刻意宣扬,两府辅弼在密室中的议论,变成了拿着铁皮话筒对全城在说话。

    请求太后继续垂帘听政,宰辅们其实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反对也好,赞成也好,都不如什么都不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只要没人不识趣的提起天子亲政,垂帘听政将会顺理成章的延续下去。

    这本是应该是朝臣们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可章惇、韩冈却带着两府一起上请太后继续垂帘。

    不但让太妃的心迹昭彰于世,同时也曝光天子之过,最重要的,这就逼得朝臣必须选边站了。

    如果是为日后计,当然不宜开罪天子,以年纪来看,太后总归活不过皇帝。

    太后在世时有多么春风得意,皇帝亲政后,就有多么伤心失意。

    眼下霸占两府多年的宰执们,皇帝一旦亲政,怕是一个都不会留下来。

    可是韩冈为什么不担心天子亲政后的报复?

    难道他会愚蠢到认为自己有定策救亡之功,可以让天子不敢动他分毫?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熟读史书的臣子们,都知道桀骜不驯的功臣是皇帝最优先的处置对象。

    那么问题来了——

    皇帝还能活多久?

    “官家近况如何?”

    吕惠卿就听到身边有人在问。

    身处人群之中,披着防寒斗篷,将朝服罩住的吕惠卿显得并不起眼。

    不过当他看过去的时候,三人视线交错,那边的两人连齐齐脸色一变,匆匆散开。

    吕惠卿倒不觉得他们认出了自己——看不见朝服,又是多年未上京,哪可能认出自己就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吕惠卿——而是怕自己认出他们。

    匆匆一瞥,若非熟识,怎么都不可能将人分辨,可吕惠卿却是当真认得其中一位。

    那一人是位京师闻人,地位虽不算高,却人脉靠山都不缺,名声也不差。厚生司一坐多年,从判官做到判司,韩冈旧年的举主,判厚生司吴衍。

    厚生司与太医局本是一体,如果是他,皇帝和太后的近况,的确是瞒不过的。

    但要是皇帝身体不好,大婚是为了冲喜,消息早就会传遍天下了,又何须多问?

    既然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皇帝还有精神去看他未来的皇后嫔妃,那么担心皇帝寿数不永,眼下依然是多余。

    吕惠卿并不觉得韩冈有本事去算太后和皇帝的命,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

    儒门子弟,原本就该是敬鬼神而远之。这一点上,吕惠卿与韩冈有着共同的语言。

    但吕惠卿,终究是不可能跟韩冈走在一起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诉天子外面还有忠臣。

    是郁郁而终,还是决不放弃,端得看是否看得到希望。

    吕惠卿知道自己现在能给小皇帝的,也只有希望了。

    ……………………

    垂拱殿中。

    重臣们向太后拜礼已毕,各自归班。

    这是常起居。

    原本是宰臣枢密使以下要近职事者并武班,每日朝会的地点,号为常起居,又号内朝。相对于由不厘实务的朝臣参加、连太后、皇帝都不极少露面的外朝,内朝的重要性当然不言而喻。

    而如今,内朝基本上已经变成了议政重臣共论朝政的场所,武班成员成了摆设。

    韩冈曾经向章惇提议把三衙管军也归入议政之列,不过给章惇拒绝了,枢密院有发兵之权,而无统兵之重,而三衙有统兵之重,无发兵之权,将三衙管军纳入议政之列,枢密院将如何自处?

    如何自处?

    韩冈还想着将枢密院归入政事堂的掌握中,宰相兼任枢密使是有先例的。而将一干掌兵的太尉拉入伙,实际上等于是将这些武将纳入到政事堂的管辖范围之中。

    三司使的任命,如今已经需要经过廷推,实质上已经操纵在政事堂。除了内库之外,大部分的财权都掌握在了政事堂手中。等到军权也同样在握,相权便可以与皇权抗衡了。

    这个道理章惇当然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反对韩冈的提议,他缺乏韩冈的肆无忌惮,觉得应该在稳妥一点。

    可惜,如果有着三衙管军的支持,韩冈可以更加轻松的面对皇帝,还有想要搅风搅雨的那一班人。

    韩冈看着对面,那一班人中,现在还敢跳出来的,也就是一个吕惠卿了。

    吕惠卿老了。

    这是今天看到吕惠卿之后,窜过韩冈脑海中的第一个印象。

    的确老了,相比起当年初见时的意气风发,几经沉浮,又在边疆蹉跎十年之久的吕惠卿,完全是一幅六旬老人应有的模样。

    须发花白,面容甚至有些枯瘦,只是黯淡昏黄的双眼扫过来的时候,还是让韩冈的肌肤一阵发紧。

    “老而弥坚啊。”

    一旁章惇带着调笑的低语,却不是夸奖。

    只差三岁的章惇,看起来比吕惠卿小了几近十岁。身为首相的辛劳,却没有带来多少风霜,相貌反而愈发温润起来。

    或许是遗传,章惇的老父,耄耋之年鹤发童颜,前些日子还学了张三影一把,来了个一树梨花压海棠。被韩冈几位宰辅拿着开玩笑的时候,章惇的脸色可是有趣得紧。

    现在看章吕二人的相貌,可没人能说他们是一辈人。

    “吕卿在京兆数载,可是辛苦了。”

    就在韩冈在想章惇他家那位真正老而弥坚的老夫的时候,吕惠卿已经上前陛见。

    向太后照常例慰劳了他几句。但不提功劳,只说辛苦,太后对吕惠卿的成见当真深到了骨头里。

    “关西一向难治,事务繁剧,臣以驽钝之才,只得勉强应付。每每想疏怠一些,一想到先帝和二圣的恩德,不知如何报偿,只能加倍用心。今日上殿,又得睹圣颜,实在……实在是……”

    吕惠卿的话,说着说着忽的就哽咽起来。

    韩冈顿觉不对,只听见吕惠卿带着哭腔:“前次见陛下,陛下还是孩童模样,时隔数载,今日再见,不意已是英俊少年。先帝若还在,看见陛下如此英姿焕发,可不知会有多欢喜!”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3)

    先帝。

    吕惠卿带着哭腔的声音刚入耳,赵煦眼眶忽的就是一热,只感觉泪就要流出来。

    想不到时至今日还有人记得他的父亲。

    赵煦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自己的父亲了,除了要祭拜太庙,或是教训自己的时候,身边的人都绝口不提熙宗皇帝,仿佛大宋的第六任皇帝根本不存在。

    自己的耳朵里,只有太后、太后、太后。

    让北虏不敢南窥是太后的功劳,国泰民安是太后的功劳,甚至这几年的风调雨顺也是太后的功劳。

    先帝兢兢业业、宵衣旰食了十几年,平定南蛮和西贼的功业一下子就没人提了。

    围绕在太后身边,尽是忘恩负义的奸贼,没有先帝将他们从草莽中简拔,哪里有今日的风光?

    每每想到这里,赵煦的心中就仿佛有火在烧。

    幸好有不惜一生令名,也要保护自己的王平章,也有看到自己长大成人就按耐不住情绪的吕宣徽。但这两位忠臣都不在京城之中,能留在京城内的,只有那**贼。

    “果然啊。章相公说的没错,真的是哭起来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让赵煦不寒而栗。没有任何缘由,甚至没经过头脑,他的身子就抖了起来。

    在赵煦的记忆里,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听过几次,只有提及那一位戾王的时候,才会有着如此让人深寒刺骨的冷笑。

    仿佛身后的温度降到了冰点之下,赵煦感觉到自己背后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是对吕惠卿有多深的成见?!如果不是吕惠卿有大功,又无把柄与人,

    还有那章惇,竟然能够先一步预料到吕惠卿会在朝堂上哭起来。

    赵煦先是难以置信,但看到章惇看着吕惠卿,如同猫儿戏鼠时的眼神,又猛然醒悟过来。

    吕惠卿为什么要哭?

    不会完全是因为心情激动,他毕竟是做了几十年官的老臣。

    一番话说得动情,但细想下来,其实就有宣称自己已经成年的用意,这是想让自己早日亲政才说的话。为了将这番话说出口,吕惠卿甚至不惜牺牲名望,还冒着被御史台弹劾君前失仪的风险。

    如果说刚才吕惠卿的泣诉,让赵煦觉得是这位远离京师的宣徽使有着一颗他人所不能及的赤胆忠心。现在明了了吕惠卿的话中之意,赵煦的心中依然有着同样的感动,那同样是忠臣之为。

    就像金陵的王平章,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亲政,为了给自己撑腰,把孙女都推了出来。谁不知道,家族中出了一任皇后,身份就从士大夫转成了外戚。王安石为了他赵煦,赔上了整个家族的身份。

    什么叫做忠臣,这样的才是。不计一身毁誉,为天子不惜自身。

    可惜吕惠卿的这个计策,被章惇给预计到了。

    这也不足为奇。忠直之臣,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奸佞之辈?勉强想出了一个计策,立刻就被人给看破了,反倒是成了把柄。

    但接下来该怎么办?

    御史台肯定会出来攻击吕惠卿殿上失仪,太后就可以趁机处罚这位忠臣,甚至可能会被改派去疫症多发的地方做知州。吕惠卿看模样都六十多岁了,这样一去,还能活上几年?

    赵煦的心抽紧了,王老平章已经时日无多,再失去一个吕惠卿,朝中有威望的忠臣还剩几人?

    一定要保住吕惠卿。

    赵煦完全没有犹豫,在瞬息间便下定了决心。

    若是太后要重责吕惠卿,他要义正辞严的站出来为吕惠卿辩护,怀念先帝怎么能是罪名?

    大不了也学吕惠卿,当殿哭上一场父皇,看看太后还能不能处置自己?

    想到那个场面,赵煦就兴奋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太后、权相,也不能违逆人情,他这个皇帝出面保护感念先帝的臣子,纵使不符礼仪,却符合孝道,赵煦可不信现在就在殿上的那位儒学宗师,能不要脸皮的说自己错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赵煦心头一片火热。

    干涉对吕惠卿的判罚,这是听政的第一步。日后渐渐对朝堂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迟早会聚来大批忠心的臣子。

    太后能垂帘听政,是因为先帝的诏书。而先帝给她的权力,不过是权同听政,能够名正言顺听政问政的只有自己。就算太后不愿归政,自己问政的权力谁敢剥夺?

    赵煦想着,就看见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步出了班列。

    “好了!”太后冰冷的说着,打断了李格非正准备要说的话,“吕卿家是什么意思,吾已经明白了。你是想让官家亲政是吧?”

    什么?!

    如同晴天霹雳在赵煦耳边炸响,太后怎么能这么说?!吕惠卿分明没说得这么明白。

    赵煦看向吕惠卿,就连这位忠臣怔住了,愣了一下方才说道,“……官家年岁已长……”

    “好了!”向太后再一次十分粗暴的打断了臣子的话,纵使有苏张之辩,也得把话说明白了,吕惠卿被太后这刻意打压,一番谋划还没有正式实施就终结了。

    “官家,你怎么看?!”向太后突兀的向前方呆坐的赵煦询问。

    赵煦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如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为什么不是要责罚吕惠卿?这让自己怎么说?脱离了事前的计划,赵煦突然发现自己做不到随机应变。缺乏经验的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时候该给出什么回答更合适。

    “官家,你说如何?!”

    太后没有给赵煦思考的时间,更加强硬的问着。

    赵煦发觉自己难得的成了殿中的焦点,臣子们的视线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能感觉到其中许多还带着责难。似乎是在责备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的问题。

    ‘为什么要责怪朕?还当朕不知道真相?’

    赵煦怒火中烧,火焰烧灼着五脏六腑,血管中也好似有岩浆在流淌。

    世上无数人都在说自己是弑父弑君的罪人。自己的祖母和叔父,都借此为由,要致自己于死地。

    可父皇卧病在床,谁最为得利?父皇驾崩,又是谁最为得利?

    父皇驾崩,被太后和宰相直接归罪于当时只有五岁的自己,说是阴差阳错,孝心做了坏事。

    赵煦曾经对此深信不疑,但随着年纪渐长,就越发难以相信此事。

    将罪名归咎到一五岁小儿身上,也亏他们有脸说出口?随口一句就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天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一件事?难道不是控制着福宁殿的人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

    ‘官家,姐姐今天说的话你记好了,别对他人说……你父皇驾崩有蹊跷。’

    亲生母亲只在自己耳边说过这句话,也仅仅说过一次,没头没脑,更没证据,但已经牢牢刻在了赵煦的心里。

    当时福宁宫内,父皇身边都是太后安排的人,死掉的御医又是那位韩相公所安排。给自己定罪的,是他们两人,父皇驾崩后,最后得益最多的,也同样是他们两人。

    自己当时只是五岁孩童,看不出情弊,但之后想过来,什么话都是他们说的,一句话定了罪,自己就成了弑父的罪人。

    赵煦曾想过,迟早有一天要将真相揭露给世人,洗脱身上的冤屈,让世人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

    但现在还没有到哪一天,来自太后的催促,是赵煦所不敢忽视的。

    仿佛张开大嘴的青竹丝,又仿佛亮出尾针的黄蜂,面对太后的质问,赵煦的双唇已全然不见血色。拳头握紧又放开,低下去的面孔有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有的怨毒和狰狞。

    他想说一句朕要亲政,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到了嘴边的话,竟变成了,“孩儿尚年幼无知,又未成婚,并非亲政的时候。”

    话声从牙缝中挤出来,旁边的小黄门听见,立刻放声传达了出去。而赵煦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一时间瘫软在御座上。

    ……………………

    章惇十分遗憾。

    赵煦这个岁数,正是年轻气盛,爱闹别扭的时候。现在为群臣凌迫,发脾气的可能性自是更高一点。

    只要他敢说一句请太后撤帘或是朕要亲政,不孝的罪名,立刻就能加到他的头上。

    没想到他这一次会这么知情识趣,章惇眼中有掩藏不住的遗憾。太后询问赵煦自己的意见出乎意料,可如果赵煦闹起脾气,倒是能彻底解决了他,但现在,却是要多等些年了。

    只是眼角的余光中,章惇发现,韩冈的眉心微皱,显是对这一结果并不满意。

    ……………………

    韩冈还是想通过臣子们的选举得到结果,而不是因为皇帝自己想法而继续垂帘。

    可惜,太后的无意之举,破坏了这一次重挫皇权的机会。

    赵顼和赵煦两父子给了他太多机会了,要不然不会有重臣议政,不会有廷推,韩冈只会尽力去推动技术的进步,推动生产力的发展,将变化交给未来,而不是主动去改变政治制度。

    但不知是幸与不幸,在几次变故中,不想放弃机会的韩冈,走上了一条他早年完全没有打算走上的道路。

    现在,已不可能再回头的他,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他望着台陛之上。

    不管对手是谁,也不管前路有多曲折,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

    吕惠卿已回到了驿馆中。

    但他进门后,上来奉承的官员一个都没有,份外让人体会到孤家寡人这一现实。

    吕惠卿自嘲的笑了,等到今天在殿上发生的一幕传扬开,身边怕就是更萧索了。

    但吕惠卿笑得很开心,

    失败了?

    不,成功了。

    经过今天的事,天子和太后之间的嫌隙越发的深了。

    这才是他日后立足朝堂之本。

    只要再稍等时日。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4)

    觐见后的次日,吕惠卿登上了列车,离开了东京城。

    对于他的离去,依依不舍者不乏其人,朝野内外,都有大批的人感到惋惜。

    稳固的两府,稳定的朝堂,需要资历和人脉才能跻身的议政行列,理所当然会有大批所谓怀才不遇、认为自己升得太慢的人想要改变现状。

    不过朝堂上,敢于将心情宣之于口的官员少之又少,只有国子监中,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才有臧否时事的胆量。

    王寀从国子监出来,在附近找了个食肆坐下没半刻钟,就又听见旁边有人说起上京诣阙又匆匆离开的吕惠卿。

    这算是什么大事?至于你也说我也说,说了一遍又一遍?

    王寀觉得这些人真是闲得无聊,有空去赛马场和球场,要么就去甜水巷,或是各大瓦子,看百戏,看杂剧,或是逛街,从大相国寺万姓交易的集市,到日出即收市的鬼市子,打发时间的去处,京城中实在多的是。

    但话还是往耳朵里面钻。

    “就这样结束了?”

    “太后好恶分明,吕宣徽也是有心无力。”

    王寀撇了撇嘴,所谓好恶分明,就是在说向太后偏听偏信。

    但他们也不想想,太后对章惇、韩冈、张璪等人信之不疑,完全是因为几人都是立有殊勋,是定策勋臣。

    而吕惠卿,先帝发病之夜,他不在,戾王宫变之夜,他同样不在。身无尺寸之功,太后怎么可能信任他?

    “朝廷会怎么处置吕宣徽?”

    “还能怎么样?罚俸而已,照旧外任。宰辅就有宰辅的待遇。”

    王寀有些烦躁的拿筷子戳着盘子里的木樨饭,实在让人没胃口吃。饭粒太软,鸡蛋太硬,葱花糊了,用的还是发黑的粗盐,吃起来有股子苦味,这样的厨师死后应该下油锅地狱,这样才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火候。

    这样的食肆究竟是怎么维持下来的?王寀真的很纳闷。而且旁边还这么吵。

    像吕惠卿这样当朝哭出声来的宰辅,最多也不过罚个俸而已。心念天子,感怀先帝,难道还能说他这位忠臣不是?所以说吕惠卿奸猾。就是奸猾在这个地方。

    “常言说君臣犹父子,子为亡父哭,越是动情越是合乎礼法。行止皆合礼节却一个劲的干嚎,怎么比得上真心诚意的痛哭一场。诚心正意四个字,在气学中与格物致知同样看重,御史台要惩治吕惠卿,韩相公可能厚着脸皮点头?就是他拦下来的。”

    不拦下来又怎么样?平白给吕惠卿增添声名。

    听得厌了,王寀刷刷的划着筷子,几口将难以下咽的午饭弄进肚子里,会过钞便出了店,打定主意下一次再也不来。

    正在高谈阔论的几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一眼。发觉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看着就是刚入学的学生,便不放在心上,回过去继续高谈阔论。

    正午的街上依然喧闹,靠近南薰门的地方,如今从早到晚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本来就因为国子监位于此处而人声嘈杂,现在又多了往来车站的人流,就更加吵闹。闹得都有人在朝堂上提议国子监迁址,在外廓城换一个僻静的地方。

    听起来是个好主意。外城和外廓城的房价差了两倍还多,房租的差距也差不离。真要搬到外廓城的话,在外租房的学生每个月还能省下一笔钱。

    可惜王寀还知道一件事,如果国子监当真外迁的话,空下来的地皮将会改建一批提供给官吏居住的屋舍。

    不仅仅是国子监,包括将作监在内——只除了军器监——绝大部分官作工坊都将会迁出新城旧城,进驻外廓城。由此置换下来的地皮可以兴修大批屋舍,无论是居住还是作为商铺出租,都是一笔好买卖。

    京师的睦亲宅已经住了太多宗室,原本好几处名园,因为分家的缘故,被划分给兄弟几人,好端端的竹林、梅林,被一道道围墙所替代,京城之中没少了焚琴煮鹤之讥。宗室们早就盼着朝廷能新修一批住宅了。而京师的大小官员,因为朝廷提供的房屋不够分配,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在外租房居住,这一批人也同样盼着朝廷能够提供更多的官宅。

    但工役之事,兴师动众,一向是能省则省。现在虽有意向,但到底何时能够实行,王寀也不清楚。反正这件事不易办,尽管他是在宰相府中得知此事,可王寀还是觉得即使有宰相推动,想要在京师中兴作工役,也是得旷日持久。不过,终究还是会办成。王寀倒是很确信这一点。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的场面,或许等到几年后,就会稍稍清静一点了。而国子监搬到外廓城后,起居的环境也当会比现在更加适宜读书。

    也许自己不一定能享受到新校舍,再有几年,自己早一步考上进士也说不定。

    王寀憧憬着。

    今日午后没课,但王寀又不想在街市上闲逛,想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然后再看会儿书,把功课做了。

    再几日就是月考了,王寀虽不指望能初进国子监,就从外舍升上内舍,但两千名外舍生中,他也不甘心位居后列,总要往前百名中争上一争,积累几次高名,再在三次大考中保持成绩,明年进入内舍就不是难事了。

    正在街上犹豫的时候,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喊,“十三叔?”

    王寀排行十三,但在京城中,称呼他王十三的不少,称呼他十三郎、十三哥的,回家就能听到,人数也不少。可称呼他十三叔的,可就寥寥数人。

    王寀回头,看清来人就笑了起来,“哦,是钲哥啊。”

    韩钲带着四名伴当,正穿过人群过来。脚步快中见稳,不徐不疾,把士人应有的仪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寀听说韩钲小时候被他父亲放着养,心都给玩野了。稍长一点,没少被他娘亲责打,完全是靠了棍棒才把风仪练出来。

    看见韩钲这副模样,王寀就忍不住想笑,待韩钲走近,他就抿了抿嘴,“钲哥,怎么走到这边来了?是出来置办行装的?”

    韩钲再过半月就要出发西去,去横渠书院读书。王寀上一回去韩家就听说了,而且韩家的子弟日后都要去横渠书院,那是气学的根基所在。韩冈作为气学宗师,总不能连他的儿子都放弃横渠书院,而去国子监读书。王寀他的侄儿也同样在横渠书院读书,也不知是不是为了讨好他的岳父。

    而王寀自幼丧父,在江西乡里侍候在母亲身边,并没有去横渠书院,年纪到了之后,又顺理成章的来到国子监中读书。但从学派上来看,王寀自觉更倾向气学,不过那些从横渠书院流传过来的数学题,尤其是一干奥数题,他当真做不出来。正如其名,奥数,实在是太深奥了。这让王寀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气学一门。

    不过跟韩家的关系,还是一样的亲近,并没有因时间而疏远。

    “置办什么?早就准备好了,都不用我动手。”

    韩钲悻悻然的口气,让王寀了然。就是他自己,也不喜欢什么事都被父母打点好,自己只管坐着等。

    “那钲哥你今天出来是做什么的?”王寀问道。

    “就是来找十三叔你。”

    两人的年岁相差不大,但从王韶、王厚与韩冈的关系顺下来,王寀的辈份理所当然的要长上一辈。

    “三丈找我?是有何事?”

    韩钲摇摇头,“不是大人,是娘要找十三叔你。”

    “三嫂?”王寀难得吃了一惊,“三嫂找我何事?”

    “前几日,祖母知道十三叔上京读书了,特地多送了一份特产来,娘本来是想让人送来的,后来一想,正好十三叔好些日子没登门了,就让小侄来请十三叔你。不知十三叔今天有空没有?”

    也不等王寀考虑,韩钲就上前挽住王寀的手,笑道,“今天有空就去家里。前几日,大人还提起十三叔呢?”

    “三丈怎么说?”王寀稍稍有些紧张。

    “上次十三叔来家里,大人是怎么说的?‘进京上学半年了,除了一开始住了一阵,之后就登了两次门,这是把家里当外人看了?’记得十三叔当时说好之后会常来,这一个月过去了,也没见十三叔你上门,不知十三叔的常,是哪个常?。”

    王寀苦笑起来,“这不是学业忙嘛。”

    “再怎么忙,一天的空都抽不出来?”韩钲摇头,“十三叔你也别跟侄儿解释,等回去见了大人,你跟大人说。”

    被韩钲强拉着脱不开手,王寀很是无奈的被一路强拉到了宰相府上。

    两家是通家之好,韩冈与王厚更是情同手足,又约为婚姻,这让王寀根本不知该如何拒绝韩家的热情。

    不过到了家中,韩钲拉着王寀来到韩冈的外书房前,守在门口的元随拦住了两人。

    “二郎,十三郎,还请稍等一下,相公正在见客。”

    “谁来了?”韩钲扬眉问道。

    这个时候并非他父亲见外客的时间。休沐之日的午后,韩冈不是看书,就是写书,或是审核论文,除非有急事,否则根本就不会见客。

    “是王家二舅来了。”

    “哦。”韩钲回头冲王寀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几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苦涩,“看来亲事终于是定下来了。”

第33章 为日觅月议乾坤(15)

    “令表妹当真要做皇后了?”

    韩钲脸色微微泛白,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王寀没注意到韩钲的神色,望着书房之中,闹了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王安石的孙女儿。

    其实这也是在意料之内。

    如今臣强主弱,加之太后势大,天子故而需要一门有实力有声望的外戚为奥援。

    满朝文武,能从名望上压制住韩冈和章惇,让太后也投鼠忌器的,也只有王安石了。就算王氏女貌如无盐,狄氏女堪比西子,皇帝只要有心振作,也只会选择王安石的孙女。

    但让王寀所不明白的,为什么韩冈会同意……至少是不反对他的内侄女成为皇后的候选者?

    岂不知从此之后,将会束手束脚。

    是因为王安石时日无多?还是如同市井中的另一段谣言,时日无多的其实是另一位?

    或许,后者才是正确答案。

    “天子大婚是在明年吧?六礼走遍,怕是要到年中了。”

    “或许吧。”韩钲闷闷的说道。

    王寀终于发觉了,惊异的看了他一眼,“明年,钟哥和苏家七姐,还有祥哥和金娘可都要成亲了,连着两门亲事,到时候有的忙了。还有雍国长公主,哈,天家也是两门亲事。”

    韩家的长子韩钟,还有王寀的侄儿王祥,在横渠书院读书的两人,他们的婚事都是定在明年。而皇帝的姐姐,也确定明年春天出嫁,依照早已定下的婚约,嫁给韩琦幼子韩嘉彦。

    但王寀想说的不是这几桩婚事,“等到这些婚事都结束,可就要轮到钲哥你了。”

    自己心中的私密仿佛被眼前人给看透,韩钲一阵羞恼,不过当他转过脸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异样。

    “还得一两年呢,倒是十三叔你,怕是会更早一点。”韩钲望了一下书房,“估计里面一时半会说不完,我们就别在这干等了,先进去吧,娘也在等着呢。”

    王寀知情识趣的点了点头。

    有些话,点上一句就够了,说得多了,反而伤了情分。

    先去拜见,再等着

    …………………………

    当韩冈回到后院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午后与王厚深谈半日,又留了酒饭,等送走了他,才有时间回到后院。

    “十三走了?”韩冈边换下沾着酒味的衣服,边问道,“前面听说他跟二哥儿一起过来的。”

    “早走了。”王旖没好气的坐在一边,等韩冈等得她心浮气躁,“就坐了半个时辰,见官人你跟二兄还在谈,便说有事回去了,留都留不住。”

    韩冈笑了起来,“他这个年纪本来就坐不住,大哥,二哥不也都一样?”

    王旖心头一片烦躁,不想跟韩冈东拉西扯下去,“官人,你跟二兄聊了半日,到底聊了些什么?”

    “没聊什么,只是说了些实话。”韩冈坦诚的道,“天子并非良配,但岳父执意如此,为夫也不便阻止,只能跟仲元多说两句,免得他日后心中怨我。”

    王旖紧紧咬着下唇。

    她很清楚皇帝定下自家的侄女儿,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一顶凤冠到底有多沉重,时常入宫的王旖怎么可能会不清楚。

    将孙女儿投入漩涡,将王家的未来寄托在皇帝身上,不仅仅如此,还会将王家都卷入进来,最后与太后跟自己夫君为难,不论胜败,她的处境是最难的。

    “仲元说他当日犹豫许久,是岳父最终做出了决定。而选定越娘,则是皇帝自己做主,太后没有干涉,不过太妃在后面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私心过重。

    韩冈就是这么评价当今的天子。

    当然,私心过重的不仅仅是赵煦,还有韩冈也是。

    韩冈与太后业已议定的最终候选名单,虽然因为变故,皇帝提前将人选出,并没有对外公布,但里面除了慈圣的曾侄孙女——也就是曹国舅曹佾的曾孙女——可算是武家出身,其他五女皆是出自文臣之家。

    至于之前为人称道的狄氏之女,则根本没有入选。韩冈能容许文臣的女儿做皇后,却绝不会允许一名武家之女母仪天下。

    文臣家族出了皇后,等于是自斩根基,从此脱离士大夫的行列。而武家出了皇后,却能更加枝繁叶茂,成为一株足以荫庇天子的参天巨树。

    尤其像狄青这样由卒伍而将帅,继而宰辅的名将,比之将门更得军心,几个儿子也算中上之才。

    狄氏女若做了皇后,狄谘、狄詠虽不能再领军,但他们的兄弟子侄却方便得很。若是皇城城头上出现狄姓将佐守夜,这比吕惠卿跻身政事堂更让韩冈难以安心。这还没算上狄家姻亲和旧部。

    赵煦若得狄氏,也就相当于得到了为数众多的将校,有了控制住禁卫和京营禁军的可能。

    要不是有这方面的考虑,两府一众宰执,又何必刻意抓着狄氏女的身世做文章,先是阻止她做皇后,当朱太妃想要她做嫔妃的时候,又以狄青的身份为由,阻止她成为嫔妃。

    王旖想不到其中有那么多曲折,那份最终名单,她也不知道,她只听明白了丈夫的话中之意。

    银牙咬着下唇,她试探的问道,“皇帝是不是怕太后和官人日后会为难他?”

    “当真要废他,当初就废了。要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朝堂上哪个容得了他?宫中、朝中只盼着他能学好,没想到却是越大越不像样。”

    韩冈愤然作色,可他说的话中,却是悄然跳过了自己的算计。有些事他不想对家人说谎,避而不谈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这种做法,说虚伪,也的确虚伪,韩冈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可面对家人的时候,却又难免要软弱一点。

    王旖也只能叹息着,抚着丈夫的背,安抚下愤怒的丈夫。

    如今这位皇帝的品性,世间已经有太多传说,世人也看到了太多例证。亲如太后,近如韩冈,都拿皇帝没办法,她一妇道人家,即使对侄女儿再担心,又能怎么办?只能往好处去想。

    “越娘性格好,希望她嫁过去后,能好生规劝。”

    “若能如此,那可就阿弥陀佛了。”

    从来不信佛的韩冈破天荒的念了一句佛,王旖不禁扑哧一笑,心头上的云翳也给冲散了一些,絮絮的对韩冈道:“官家和越娘的婚事,终于是定了。官人可别忘了家里还有金娘的婚事,之后还有大哥、二哥的。”

    “自家儿女事不操心,却操心别人家的儿女,我这个做父亲还真是不够格。”韩冈摇头自嘲的笑着,又忽的叹了起来,“一转眼的功夫,都要操心儿女终生大事了。再过两年,自己都能做祖父了。”

    “过得的确是快,好像不久前,才跟官人初次见面。”被韩冈这么一说,王旖的心思也被带了起来,手抚上自己的眼角,叹息着:“转眼间就老了。”

    “哪有?”韩冈探指抚着妻子的面颊,触感依然细腻,“还跟以前一样啊。”

    王旖横了韩冈一眼,含羞带嗔的眼神中依然有着少女时的妩媚。

    “不过金娘和大哥、二哥他们还是早些完婚的好。”王旖的眼神中有着浓浓的期待:“奴家一直都盼着早些抱孙子呢。”

    这么早抱孙子,在韩冈前世所在的时代,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可落到他头上,却是难免心中的异样感。

    以二十年一代的速度,不停地开枝散叶,多传几代,人数可就让人瞠目结舌了。

    “如果家业不倒,四十年后,为夫的后人怕是轻而易举的就能超过一百。这人口增长的速度,想想也的确惊人。”

    “如今哪家不是如此?人口少的,反而不正常了。”

    王旖摇摇头,也就她家,因为王安石没有纳妾,同时王雱又早亡的缘故,故而人丁不盛。但临川王氏一族,依然是个大家族。而寻常官宦人家,十家里面也肯定有七八家是人口兴盛的大家庭。

    以如今的生活水平,十几二十年就翻上一番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当天下人口增长到三亿四亿的水平线上,又不想大幅降低生民的生活水准,除了开拓,就别无良策。

    一国如此,一家同样如此。

    “此次选后,旧时名相王旦、晏殊,皆有女入选。不过韩、富、二吕这样宰辅门第,则没有仿效岳父,一个也未出。外面有人说,只看有没有将女儿送入宫中候选,就知道这一家是否破落了。”

    韩冈跟妻子笑说着,当成一个玩笑。在大名单上的入选的文臣之女中,家世依然鼎盛的,也只有王越娘一人。

    王旖却听出了其中隐含之意,“韩家或许也会如此。但人口多了,其中出一二人杰也更容易了。到时候,自然能保住家门,官人有何须担心?”

    “家门保不保得住,就不是为夫能关心的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日后家门如何,只能看他们自己是否用心。”

    留下的遗产再多,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还不是都便宜了别人?

    眼下,在宫闱之中,不正是有着这一个最好的例子?

    韩冈微微叹着,一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

第34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上)

    大辽的冬天是残酷的,同时也是荒凉的。

    在耶律乙辛手上的千里镜镜头中,只有大块大块的白色,以及零零星星的灰黑,看不到半点活动的生灵。

    但不论如何残酷,如何荒凉,这都是他的领地。

    天地寥廓无极,大辽的国土也一眼望不到边际。

    儿郎们在此游猎,附庸们则纷纷弯着腰走进属于他耶律乙辛的御帐。

    辛劳一生,农夫运气好能攒下百十亩地,牧民最多有个几百头羊,做工匠的得到一间工坊,做官人做贵人,大概也就能得到一个头下军州,以及皇帝面前的一点情分。

    如自己一般,以一生时间,得到一个幅员万里的国家,还有什么样的人生更有成就感?

    耶律乙辛想不出来,也不觉得会有。

    即使这片土地远不及南方的邻居富庶。

    耶律乙辛很清楚,如果是在南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就像南朝的那位年轻的宰相,纵然有天纵之资,又深得军民之心,可他这辈子都别想弑君篡位,等小皇帝亲政之后,想有个好下场都难。

    可惜了那样的才干。当年耶律乙辛还听说,南面的那位宰相还打算生聚十年,等自己死后,辽国内乱,然后趁机北上。现在看看,期以十年的究竟是哪一边?

    耶律乙辛这两年对南方的担忧越来越少,宋国主弱臣强,这内乱的局面本就是明摆着,耶律乙辛当年就经历过这样的局面,双方必须有一个倒下,才会有一个安定的结局。

    若是日后南朝的那位宰相输了,是不是在这边给他留一片地?送他十个八个头下军州都是值得的——只要他不嫌这边太荒凉。

    耶律乙辛知道对方会怎么想,对久居东京的南朝人来说,即使是最繁华的析津府都是荒凉的,更不用说鸭子河畔或是临潢府旁的山林和草原。

    没有亲眼看过,只是听人描述,耶律乙辛实在很难想象,连同宫城和皇城在内,有着五重城墙,最外围的一重城墙甚至有上百里长的巨城,究竟是什么的一副模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宋国的东京城,绝不是大辽国中的任何一座城市可以媲美的。

    根本就不用指望南朝人会像自己一样,欣赏这独属于自己的一望无际和渺无人烟。

    不过太荒凉也非是好事,至少对围猎不是个好消息。

    “这里还能捕到猎物吗?”

    耶律乙辛放下手中的千里镜,侧过身,问着身后的完颜部之主。

    “回避下的话,自入秋后,小人就把这一片山林给封起来了,不让人进去狩猎采药。养了半年,要獐子有獐子,要野猪有野猪。就是虎熊,也是有的。”

    完颜劾里钵毕恭毕敬的回答着。

    完颜部之主,在白山黑水之间,人人皆敬称太师而不名的完颜劾里钵,站在大辽皇帝的面前,眉目间所流露出来的谦卑和恭顺,是他的部众在背后完全想象不到的。

    但即使他们看见了,也不会觉得哪里的有问题。

    大辽的皇帝,受到怎样的尊重都不为过。尤其是耶律乙辛这样对女直人颇多照顾和信任的皇帝,在女直各部中,更是受到普遍的崇敬。

    耶律乙辛对完颜劾里钵道:“春夏秋冬四时捺钵,也就你们这边最让人省心。换做其他几处,总是闹得让人待不住。”

    “陛下,是不是捺钵的地方不太好?小人听人说过,靠海太近,被风吹得多了,容易骨头疼。”

    完颜劾里钵话说得鲁直,却透着浓浓的关心。

    “平州是个好地方,冬天歇着其实不差,就是南北两边吵得慌。”

    “上次阿骨打回来也说闹得厉害,他从早上一直守到夜里,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话说的。他自己都累得不行,就担心陛下会不会累到。”

    契丹乃以游牧为生,立国之后,亦未改游牧之法,辽国国主每年皆按季巡游四方,四时行在之所号为捺钵。

    在过去,四时捺钵的位置,大体固定,延续了百多年。但耶律乙辛自登基之后,很快便改动了捺钵的位置,以适应国内的变化。

    夏捺钵,在鸳鸯泺,维持对宋人的压力;秋捺钵在临潢府外;冬捺钵,放在了靠海的平州,尽可能的靠近他的财税中枢。

    只有春捺钵的位置保持不变,为了更好的控制住女直,在鸭子河畔举行的头鱼宴,耶律乙辛怎么也不可能放弃。

    其中夏冬两季的捺钵,是辽国南北两部,也就是契丹官和汉官两个不同官僚体系的重臣,聚在一起共同议定国家大政的日子。

    每到这时候,耶律乙辛都要为调解两边的口角官司头疼很久,实在是吵得慌。到那个时候,他就开始庆幸,幸好宋人将岁币给停了,不然惦记着这些好处,吵得时候会更久。

    等到转到了鸭子河这边,情况就好了许多,女直人吵虽吵,但不闹腾,说话也让人省心省力。

    像完颜劾里钵这样粗莽之辈,连阿谀奉承的话都说不好,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知要省了多少心神。

    “累是累,可也不能让别人累去。”耶律乙辛捏着千里镜,笑着说。

    劾里钵一阵点头,“是,是,陛下说得当然对。”

    “好了,先回去吧。”耶律乙辛转身往回走。

    下了这片山坡,再远一点就是捺钵所在。那里一改北方远处山林的荒凉,显得喧闹无比。中央处的金色的御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反射着绚烂的光芒。

    出来走了一走,耶律乙辛的心情很好,很大方的对完颜劾里钵道,“这围猎的准备,劾里钵你办得好。想要什么赏赐,只管直说。”

    “别的不敢向陛下讨要,原本冬天族中粮食有些不足,杀了些老马也撑过来了,现在过了头鱼宴,可以捕鱼了,多撒几次网,也就能填饱肚子了,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就是盼着陛下多派几个医官来,自从开始种痘之后,族中的小崽子越来越多,阿骨打说是排老二,其实把死了的算上,得排第五了,现在能有这么多小崽子,都是陛下的恩德。只是这么一来,小人部众老弱太多,得病的不少,就盼着有医官能给诊治一下。”

    完颜部需要更多的医生,也需要更多的药材。但有着一整座长白山的特产,需要什么样的药材,完颜部都能用自家的特产交换过来。唯一急缺的,就是医生了。

    耶律乙辛皱着眉头,回想着之前的记忆,“朕好像听谁说了,你前两个月,把族中的大巫杀了五六个。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缺医官的?”

    完颜劾里钵立刻气哼哼的说道,“那些个萨满,平时就会跳跳唱唱,摆弄点树皮草根,也不见救了几个人。说什么种痘的医官犯了忌,要斋戒敬神半个月。小人嫌他冒犯了陛下派来的医官,就砍了。没有陛下每年派来的医官,族里不知要死多少小崽子。”

    即使是汉人,也有所谓的祝由科,以巫术来医人。大辽国中的其他部族,更是不缺能沟通鬼神的巫人。这些巫人,在过去,都兼职着医疗上的工作。直到宋国的先进医学传来,种痘法和卫生制度的效果在辽国国中得到有效验证,才让巫术退出了医学界。

    不过如女直这般偏远的部族,巫师还是占据着医师的职位,同时对族中事务还有着巨大的发言权。只是劾里钵的弟弟和儿子与大辽宫廷联系紧密,对装神弄鬼的把戏不再畏惧和相信,才会这般干脆的砍了五六个大巫的是脑袋。

    “也亏你能下得了手。好歹还有些用处。”

    即使仿效宋人设立医学、医院和钦天监,耶律乙辛也没说把巫人都给砍了。只要不造谣惑众,留着他们也能起到一点拾遗补缺的作用。大凡巫人,多半有一两个秘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用得到。

    完颜劾里钵回答得极为干脆,“冒犯了陛下的人,就该死。”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了。”耶律乙辛笑得很是开心,“要多少医官?”

    完颜劾里钵犹豫了一下后说道,“……以小人的心意,当然是越多越好。但愿意来北地的医官当真不多,小人也不敢勉强,能有六七人就心满意足了。”

    “六七个?抵那些大巫的数?”耶律乙辛又一次笑了,笑得开怀,“朕给你十人,还有一些南朝来的药材。”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完颜劾里钵大喜过望,立刻拜倒谢恩。

    “当然,规矩你知道的。”耶律乙辛提醒道。

    “族中的尸体都要提供给医官们解剖后再下葬。小人明白,陛下放心。”

    “你记得就好。”耶律乙辛点头,只有这样,才能让国中医官们的医术赶上南方的同行。至少是在外科上。

    汉人重尸骸,契丹人、女直人也同样看重,但在尸骸和活人之间做选择,被汉人视为蛮夷的契丹、女直,都没有那么多的忌讳。

    在山坡下上马,一路回到御帐。

    完颜劾里钵再拜而退,等在帐前的张孝杰紧皱着眉头,盯着完颜部之长退了出去。

    不待帐帘垂落,张孝杰便立刻回头上前,“陛下。”

    耶律乙辛将笑容收敛,从闲散悠然的老者,变成了手握万里疆土的君王,“怎么,又要跟我说完颜部的势力太大了?”

第34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中)

    类似的谏言,张孝杰在耶律乙辛的面前提过不知几回。完颜部每并吞一次相邻的部众,都会引起张孝杰的警惕。对于这个如同野狼一样难以驯服的部族,他天然的就有着极深的不信任感。

    按照宋人的说法,只要不立文法,那就根本不用担心哪家蛮部能够坐大。但一旦有哪家蛮部立了文法,那就必须要出兵剿杀了。

    完颜部本是野人,并无制度,但大辽给了他们文法。自从坐上了生女直节度使的位置,有了官署,也就有了属僚。

    节度使兼理军政,椽属自置,本就是一个小朝廷。在完颜部的部族长而言,生女直节度使本是空衔,可他们从中知道了节度使辖下有哪些官职,并以此安置之后,这文法也就建立了起来。

    随着完颜部的势力渐增,他们的危险性也就一天比一天更高了起来。

    “完颜部的人口日渐增多,仅仅数载而已,五国部便有好几个小部落已经投靠到完颜部的旗下。东海女直四分五裂,年年相互征伐。待完颜部并吞五国部后,不用十年,东海女直也将尽数归于完颜部。到那时,东京道上生女直,还有多少不属于完颜部?”

    生女真诸部分布在辽阳之北的广袤大地上,是东京道北部的主人,也是辽国天子每年春日都要来到鸭子河畔的主因。

    “你就是担心太多了。”大辽皇帝很不耐烦,端起金杯,将里面的热酒一饮而尽,“劾里钵的年纪也老了,而他的儿子不少,有什么好担心的?”

    推恩令的作用是有过太多验证的。耶律乙辛自觉有必要的时候,完全能够将完颜部四分五裂。

    让完颜劾里钵的弟弟、儿子均分其部众,其中最勇武也最得耶律乙辛喜爱的阿骨打可以多得一份。

    耶律乙辛重重的放下杯子:“难道朕要劾里钵将部众均分给盈哥和阿骨打他们,劾里钵难道还能说不干?之前朕已经分了他的身家,也没见他起来做反。”

    在他的御帐三百步之内,随时都有一支八百人的女直宫卫在守护,从东京道各部女直招募来的部族勇士充斥其中,其中不乏各部贵人的子弟,耶律乙辛只要拿出一块闲地来,就能帮他们从自家的部族那边分出几百家。到时候,哪个不对他感恩戴德?

    早前为了削减完颜部的实力,还有一部分部众被迁往了黑山,与宋人遥遥相对。

    尽管这是在削弱完颜部的实力,但耶律信乙辛做得光明正大,分给完颜部的都是好地。以渔猎为生的完颜部,其实并不适应游牧的生活,可耶律乙辛给予他们的赏赐之珍贵,也是包括完颜劾里钵在内,任何一名女真人都无法否认的。

    远隔几千里,音信难通。白山黑水下的完颜部,与黄河畔的完颜部,实际上已经分立为两个不同的部族。时日一长,谁还认识谁?

    “如果劾里钵起兵,待其势大,劾者难道会不起兵呼应?”张孝杰反问。

    完颜劾者是前任完颜部之长完颜乌古乃长子,完颜劾里钵则是次子。但乌古乃觉得长子性格柔顺,不宜为部族之长,故而将族长之位交给了次子劾里钵,让完颜劾者守着家门,甚至都没让他分家出去。

    等到耶律乙辛攻夺的西夏故地为宋人所占,为了固守仅存的黑山之地,便迁移了大批女直人过去,最后还从完颜部中分割了上千帐,交给了完颜劾者,让他带去了黄河之滨。

    尽管相距甚远,可兄弟就是兄弟。若当真女直有变,张孝杰可不觉得完颜劾者会袖手旁观,或是站在朝廷的一边。

    “莫说劾里钵不会反叛,即使他反叛了又如何?劾里钵、劾者、盈哥,他们有谁能胜过朕的神机军?”

    张孝杰说的这些话,耶律乙辛早听得厌了,完颜部越来越强盛他当然知道,可是作为大辽的皇帝,他有必要担心连铁器都不能自产的女直人吗?

    在过去,契丹人就像宋人畏惧他们一样畏惧野蛮的女直人。契丹人对宋人来说是强盗,但女直人对于契丹人来说,也同样是强盗。

    可如今,大辽的钢铁产量能将契丹人的战马都以铁甲覆盖,精铜铸就的火炮,就是铁石所砌的城墙也能砸成碎片。再精悍凶蛮的女直人,遇到人马贯甲的具装甲骑,面对黑洞洞的炮口,可有半分活路?

    耶律乙辛最看重的神机军,是以契丹和奚族为主。火枪、火炮、战马、甲胄,从上到下,有着国中最为精良的装备,又在成军的数年中,分批出征,作战经验是南朝对应的队伍所不能及。拥有着一支多达五千人的精锐,耶律乙辛有信心剿灭任何部族的叛乱。

    “事有万一。神机军固然勇不可当,但其过于依靠辎重,万一后路被断,弹药不济,可就危险了。”

    耶律乙辛的脸当即挂了下来,神机军是他的心头肉。可被张孝杰一说,却成了纸糊的老虎,仿佛一戳就能破。

    “张卿,朕知你不喜女直,尤其不喜完颜。但你总要想想,完颜部才多少人口。女直才多少人口,北疆那么大的一片地,那点点人口撒下去比饼上的芝麻还少,臣服于完颜部的部族虽多,可完颜部想要管起来,也没那么容易。”

    完颜部的人口再多,本族的户口也没有超过一万户。以大辽北疆的苦寒荒凉,百里方圆的土地,也就能养活万把人,两三百里之外,甚至连控制都难。而那些附庸,都是有利则来无利则去,耶律乙辛为何要担心他们?

    “汉人说得好,万般皆重,惟户口最重。只要女直人的户口赶不上国族,永远都别想有机会叛乱成功!”

    自登基之后,最为耶律乙辛重视的政策,不是炼铁炼钢、大造火器,不是开疆拓土、攻伐小国,而是推进医学、鼓励生育。

    备受耶律乙辛看重的新的医疗体系,彻底排除了旧时巫婆神汉的干扰,在正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大批的医学生在不断的实践中飞速成长。

    医术再拙劣,也比部落的巫医要强;医患关系再紧张,也还有种痘法兜底。这就为医学生们准备了大批即使医死也不用担心的病人。

    没有如汉人一般太过坚固的不可毁损先人尸骸的先天桎梏,又不受儒学门徒那种虚伪的仁义的束缚。医学生们也就有了大量可供解剖的尸体和**。

    他们的医术又有什么理由不飞速进步?

    两所医学院,十五所医院,十七家巡回医馆,两百位医师,近三千名医学生,不仅为耶律乙辛带来了大辽疆域上数以千百计的各部异族的忠心,也带来了飞速增长的辽国人口。

    其中自然是以医疗水平最高的契丹和奚族增长最快。女真部的人口膨胀虽快,但契丹、库莫奚这两个支撑起辽国的两大族,人口增加的速度则更快。

    耶律乙辛没有办法对户口进行精确的计算,但通过保赤局反馈的数字,每年国中的新生儿数量,都是以百分之十以上的数字在飞速增长。

    耶律乙辛的儿子有八人,孙子都超过五十了,重孙也有三个,如果他的帝位能维持下去,他的后裔将会成千上万。

    如何胜人一筹?要靠人多势众啊!

    张孝杰低头,不再反驳。他清楚,心有定见的耶律乙辛不是这么一次就能说服的。但只要在他的心里扎下一根刺,然后时不时的摇一摇晃一晃,迟早会溃烂,最后烂个干净。

    见张孝杰被他说服,耶律乙辛颇为自得。用皇帝权势压人,哪里有用才智压服臣子来的让人欣喜?

    但他旋又叹起:“大辽对南人所不及的,其实还是人口。若是有胜兵百万,又何愁不能饮马长江?”

    火器出现之后,个人勇武上的差距被大大缩小,而优势人口的作用,则越发的明显起来,要不是南朝内部不靖,耶律乙辛早就寝食难安了。

    张孝杰沉声道:“可辽宋之战,或许就在十年之内。”

    “或许……但南朝之患不在我而在彼,等他国中君臣内讧,都不一定能出兵。即便议定出兵,等大军出征,不是黄袍加身,就是回军剿灭权臣。有的好戏可看!”

    耶律乙辛哈哈笑起,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那叫一个惊心动魄,发生在别人身上,那可就是喜闻乐见了。

    张孝杰没有跟着笑。

    南朝不靖,难道北朝内部就安靖了吗?

    如果纯以治政的才能来评价,他的这位皇帝绝对是大辽开国以来排行第一的明君。即便是以武功来评定,攻取了高丽和日本的成就,也是太祖之后其他皇帝所不能比。

    更别说耶律乙辛这些年给国人们带来的多少好处,即使是最底层百姓家的儿女,也能享受到种痘和读书上的好处。而贵人们,房中多了皮肤白皙、脸型圆润的高丽女,手下则多了听话、忠心的倭奴,还有来自宋国的绫罗绸缎、玻璃器皿,

    要不是谋国篡位四个金色大字,明晃晃的在耶律乙辛的头顶上亮着,大辽的万里封疆之中,又有谁人敢于有不顺之心?

    不是说耶律乙辛他坐不稳皇位,而是说他应该坐得更稳,理应是作为一代圣君受到万人敬仰,但如今在国中,提起当今的皇帝,却在比较过过去的几位先帝之后,不论怎么称赞如今的皇帝,最后都少不了摇摇头,叹息一声。

    有些事,做过之后就是要背负一生的罪名。

    笑声在耳,但张孝杰依然觉得,想要高枕无忧,想要幸灾乐祸,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第34章 道近途远治乱根(下)

    张孝杰终于出去了,耶律乙辛小小的松了一口气。

    让人倒了一杯温热的鹿奶,咕嘟咕嘟的灌了两口。喝得急了,不小心呛了两下,内侍赶忙拿着手巾上来。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耶律乙辛感觉肺和喉咙火辣辣的,几乎都要烧起来了。拿开手巾,低头看着紫色巾帕上的奶白色的痕迹,大辽天子从心底里,泛起一股岁月不饶人的疲惫。

    当真是老了。

    他已经老了,不用照镜子,低头看手就够了。

    手背的皮肤,青筋毕露,沧桑得仿佛就像一层陈旧的薄纸,靠手腕的位置更是悄然生出了代表年老的黑斑。

    “大概人老了就开始念旧吧。”耶律乙辛喃喃说着。

    不然会这样一再容忍张孝杰与自己唱反调?好像他说的那些话,自己不明白一样。

    “陛下?”

    正趴在地上,努力擦着地毡的内侍没听清,抬起头,疑惑的问着。

    耶律乙辛轻轻阖上眼帘。

    在篡位近十年后,从宣帝开始就跟着他的一干老臣子如今剩下也不多了。

    有的告老,有的病故,有的战死,还有的因为首鼠两端被他处死,也就张孝杰还跟在他的身边。

    从私心上讲,张孝杰不算贤德良臣,过去更是被视为奸佞。

    但他有见识,有能力,这几年又刻意打造了一身直言敢谏的孤臣形象,谁都不亲近,也不追求自己的势力,耶律乙辛不用他用谁?

    只是他对女直的提防,实在是让耶律乙辛无可奈何。

    难道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耶律乙辛缓缓坐直身子,“去招燕王来。”

    耶律乙辛次子封燕王,平日长居日本,领着八千本国兵马驻守在倭国都城平安京——如今已经改名做海安府——一般只有在年节时才会回本土。

    完颜阿骨打跟着他的这个儿子,高丽、倭国,都是他们给打下来的。正好还有些事情,耶律乙辛也想问问清楚。

    皇子们的帐幕离御帐都不远,耶律乙辛没有等待太久。

    “父皇。”

    随着声音,一人掀帘而入。修长笔挺的身材,年轻英俊得让人嫉妒。

    相比起来,耶律乙辛的太子就略嫌文弱了。

    “别拜了,又没外人,坐吧。”

    让儿子在旁坐下,耶律乙辛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问道,“你上次说的卖人给南朝的事,再给为父说说。”

    近几年,辽国从各种渠道购买来的南朝丝织品,已经有两成是机织。这让耶律乙辛对南朝开办的丝厂十分有兴趣。

    如果从‘两成’这个数字来推算,这几年,南朝丝织品的产量至少涨了有半成。

    而以南朝的丝绢产量来说,百分之五也已经是个惊人的数目了。

    尽管昔年宋人给付大辽的岁币中,那三十万匹绢帛不过是两浙治下区区一州贡赋之数。可仅仅是百来家新建的丝织厂,每一座工厂的产量就能达到一州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技术进步,当真是很可怕了。由不得耶律乙辛不重视。

    尤其是在他在日本的二儿子写信来说,宋人要买倭人回去做工,这就更让耶律乙辛想要一探究竟。

    “其实就是有几个南朝的海商,过海到海安府的时候,顺口提起的。说是南朝好些家丝厂招不到工,都嫌活计太苦,给再高工钱都不干。”

    “在丝厂里面做工能有多苦?”

    耶律乙辛知道工匠的辛苦。但南朝的丝绢根本就是另一种模样的钱。铸钱的工坊再苦再累,管事的也不会涸泽而渔,去催逼匠人。流淌在厂子里面的是不竭的金钱,而让金钱流淌的正是这些工人,谁会做杀鸡取卵的蠢事?

    “孩儿也这么问的。那些海商说,做工时什么都是一板一眼按规矩,一点都不带通融,想喘口气都得被呵斥。那些做工的,一个个都是懒骨头,受不得这样的约束。后来听说倭人听话,就想到了来倭国买人。不过私下里,孩儿还听说,那几家丝厂都是年底才关账发钱。”

    耶律乙辛听的都是一愣。

    即使是住在家里的长工,不说按月结,也得按季来结清工钱。丝绢这种跟蚕茧季节走的活计,更是应该在冬季前就结账的。这到了年底,哪家的丝绢是到年底才上机织的?

    这也太黑了吧?耶律乙辛都觉得匪夷所思,如果是要养家糊口,做这份工,等拿到工钱回去,就只能看见饿死的妻儿父母了。

    耶律乙辛将话摁在心底,又问道:“那些海商是怎么说的?还真就是上次你在信上说的,不要男丁。”

    “的确是不要男丁。除此之外,也不要四十岁以上,以及得病和有残疾的。而男童、女童,妇人都可以,只要手脚齐全就行。一月一贯工钱,且包吃包住,先给五匹绢做安家费,年底结账回家。”

    耶律乙辛听得就露出一抹怪异的微笑,“他们买这些倭人,当真只是想要办丝厂?”

    “应当不会有假,否则就该要男丁了。”

    “我还以为他们是想要做善堂呢。”耶律乙辛冷笑着,“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招不到人来做?妇孺都能做的差事,这要有多简单多轻松啊?!”

    “孩儿是听说抽丝剥茧是要将手伸到开水里,将线头从蚕茧上抽出来。那工厂里面,到处都是滚水——用锅炉烧开的。”

    “原来如此。”

    耶律乙辛点着头,这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是养蚕户自家缫丝,端个水盆,一次只要顾好一头茧子。而工厂里缫丝,说是比蚕家快几十倍,那一次肯定就是要照顾几十头茧子。这手,当然就得不停地往滚水中浸、

    隔三五分钟烫一回,一分钟烫三五回能一样吗?哪个人的手不是肉长的?好端端的人进去,最多也只消两三个月,手上的皮肉多半就煮烂了。

    两只手废了,这人还能活吗?

    完全是要人命的买卖,这才把所有人都给吓跑。否则好端端的,找那些连汉人的话都听不懂的倭人做什么?不就是因为骗不到附近的人了,只能找那些背井离乡的倭人欺负。

    “难怪韩冈不做。”耶律乙辛叹着,“去了宋人的丝厂,一年下来,能有一半活下来就不错了。那些倭人妇孺,恐怕没几个能活到拿钱回家的那一天。”

    “当真是作孽啊!”大辽天子悲天悯人的一声长叹。

    “父皇……那倭人,我们就不卖了?”

    “卖,为什么不卖?倭人的丁口卖得越多越好,男童也卖,但妇人、女童不卖,国人在倭国的人口太少了,没个百万,这片地占不稳。你回去跟那些海商说,高丽这边的人,也可以卖。”

    “但没了丁口,这粮食?”

    “多用牲畜,多请教老农,不用担心粮食。少个几万张嘴,还能多省下些地皮来种棉花。”

    “种棉花?父皇是想要造棉布吗?日本多山,其实更适合植桑养蚕。”

    耶律乙辛摇头,“丝绸对我国无用,真正有用的还是棉花。”

    冬天的严寒,对这片土地上的任何生灵都是一种考验。

    即便有了耶律乙辛对医疗制度和技术的重视,每年冬天,各个部族都要失去大量的人口。

    棉布在辽国,乍看起来比皮裘卖得要贵。可若是按照面积来算,将一张张羊皮拼凑到一匹棉布的大小,价格可是棉布的近十倍了。

    如果棉花不是来织布,而只用来填充被褥和衣料,这种种在地里、一年一收的植物,自然要比羊皮要强得更多了。

    一亩好地能产两三百斤麦子,用来种棉花,往少说也该能收上百斤了,一亩草地能养一只羊吗?

    耶律乙辛把自己的想法跟儿子说了,倭国的土地,应当用来养辽人,而不是用来养倭人的。

    只是他说得兴起,最后儿子离开,耶律乙辛歇息下来时,才想起自己倒忘了问儿子对女直人的看法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一句话就能处理了。

    鸭子河冻结的冰面上,一群女直人凿开了冰洞,洒下了春日的第一张网。

    号子声此起彼伏,由旦至暮。

    河冰上,一片片银鳞闪烁。

    夜幕降临,星空笼罩着大地。

    河畔的荒原上,篝火多如繁星。

    耶律乙辛的大帐中,数百部族的首领云集于此,将新年后,从鸭子河中捕上来的第一网鱼,进献给大辽皇帝。

    大辽天子雄踞帐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半闭着眼睛,礼仪上的事务皆由太子应付,忽然间他开口:“就这么喝酒没意思。乌古乃,阿骨打,你们父子两给朕跳个舞吧。”

    喧闹的帐中静了下来,数百双眼睛顿时汇聚在完颜乌古乃和他的次子阿骨打的身上。

    要生女真节度使,几乎可以算做是生女真之王的完颜太师和他的儿子上场跳舞助兴?这是因为两人做错了事,现在要当众进行惩罚。

    完颜阿骨打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烤羊排,抬头看着前方的父亲,却握紧了手中的银刀。

    跳还是不跳?

    女直诸部的首领都在这里,要是谄媚一般的跳了舞,这样的屈辱,即是几十年后,与各部相会,都会被人当成笑话提起。完颜部多年树立的名望,都有可能在转眼间崩塌。

    却见完颜乌古乃欣欣然站起身,毫不犹豫的走到场中。

    阿骨打只是停了一下,也放下了银刀,紧紧跟了上去。

    当然要跳。为什么不跳?

    听大辽皇帝话难道是件丢脸的事?

    或许如此。

    但听强者的话,那绝对不是件丢脸的事。

    如今的大辽皇帝,只要一句话,就能毁掉完颜部,这样的强者,只应该跟随,而不能反抗。

    在荒野上,即使是狼,也得群聚一处。跟随最强壮的头狼,是每一头野狼都会做出的选择。

    但只要这头头狼依然强壮,那么其他狼都会跟随到底。

    父子欣然起舞,没有半点犹豫。

第35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上)

    刚刚过了年,距离春暖花开、草长莺飞、万物生发的时节,至少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但韩冈已经发现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像地里初生的野草一样,一个劲的冒出头来。

    天下虽云无事,之前一年又是一个风调雨顺、四方安宁的年头,铁路正在延伸,时钟和蒸汽机也在推广和改进,《自然》推出了科举专刊,专门解说科举中有关气学与格物的考试内容,销量再一次突飞猛进,一切都在顺利的进行之中。

    可韩冈想做的事情很多,手上的事情当然少不了。

    吹了半年的风,科举制度的改革将在今年正式开始。各地学官、各路学政对此欣喜欲狂,没有几个官员会嫌自己手上的权力变大。不过韩冈不仅要为气学去争夺最大的那块饼,还要提防着新学从中掏掏摸摸,当然是有的忙。

    科举制度的改革,不仅仅是为了扩大气学的自留地,也是为了减少官吏对工厂盘剥,赋予工厂主以地位,或者说鼓励工厂主去追求地位。

    也因此,有关开办工厂的事务也多了起来。通过科举改革,朝廷上已经开始鼓励各地开办工厂。每多一个工人,就会少一个流民,地方上人口渐多,而土地数量增加缓慢,工业吸收劳动力的作用在韩冈的鼓吹下,越来越为世人所认知。只为了推进工业发展,韩冈也闲不下来。

    最重要的,还是韩冈打算将预算制度需要提上台面了。总不能继续过量入为出的日子,更不能量出为入,去盘剥百姓。只是这么做的话,财政制度要大改,相应的,也会牵动许多官员的职位,而且,不论在谁看来,这都是宰相侵夺财权的手段——就是韩冈自己也不会否认——想要达到目的,韩冈当然要下更多的功夫。

    虽然韩冈已经因此而忙忙碌碌,可除了这些政事之外,还有好几桩喜事等着他。

    新的一年里,家中,有长子、长女的婚事,朝中,还有天子和内侄女的婚事。

    听着喜气洋洋,实际上却是家里家外都是忙得脚不沾地——当然,这不是韩冈。

    家中的婚事,韩冈让王旖去主持,流程和细节上则交给了专业人士。

    京师的红白事,主家只要给钱,从仪式到宴席,全都可以给你办得妥妥帖帖。主家只要听着吩咐去做就是了。

    即使是官宦显贵家的婚事,礼院中也能找来一批惯办红白事的礼官来主持。亦不须主家多费精力。

    韩冈的麻烦,主要麻烦在他乃当世大儒,在礼法上到底是要遵循古礼,还是今人礼节。

    韩冈没有多费心思,将田腴、邵清几个在礼法上有想法的同窗请来,共同议定婚仪,基本上,还是以如今通行的仪式为主,只是去了一些恶俗的环节。由此也作为气学门人的礼仪标准,就像乡规民约一样,愿不愿意遵守,就看各人了。

    不过皇帝的婚事,就不能像家里一样来处置了。

    “官人……越娘的婚期就托付给官人了,可别真的让她刚嫁过去,就多了个克夫的名号。你一向与二兄交好,二兄都上门求了你,你可要帮帮越娘啊。”

    韩冈今日出门时,王旖难得的拉着他殷殷相求。

    韩冈半开玩笑的说着,“我要看人面子,也是看我家娘子的,可不会看他王仲元的面子。”声音又柔和了起来,在妻子耳边道,“昨天晚上不是就说了嘛,你放心好了。为夫一定尽力的。”

    王旖点点头,放开了手,笑着目送韩冈离开,但眉宇间,却又是一幅难以释怀的样子。

    终究,韩冈也只说了一句‘尽量’,没有做出保证。

    皇帝的这桩婚事很是磨人,已经不是宰相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了。

    之前先是为了皇后的人选争执了许久,等到人选确定,在商议婚礼细节时。先是礼官对婚仪吹毛求疵,朝臣争执良久,继而,钦天监那边也给人添乱。

    也就在年前,天文官为天子选定了大婚的黄道吉日,定在了今年的五月十六。

    但这五月十六却是世间所谓的天地合日。依如今道家的说法,五月十六是天地相合之日,夫妻之间不得敦伦,甚至得相背而睡,否则便会遭逢不幸,尤其是丈夫,更会减损寿数。既然连周公之礼都行不得,更不用说婚礼了。

    这个日子一出,朱太妃那边就闹了起来,说是天文官受奸人唆使,要害天子。

    这番话传出来,又犯到了臣子们的忌讳。原本对钦天监弄出来的‘好事’还抱着反对心思的朝臣们,现在却都坚定了信念。

    说是五月十六,那就五月十六。

    儒门圣教面前,哪有那些歪门邪道站的地儿?朝堂政事,也容不得太后之外的妇人插话。

    即便朱太妃是天子生母,议论的又是天子的婚事,她也没资格多嘴多舌。朝臣们有志一同,不能惯了她的脾气。

    只是这么一来,要嫁给皇帝的王家女儿的立场就尴尬了。

    对韩冈来说,的确有几分难做,皇帝要求娶的毕竟是他的内侄女。

    韩冈本来想等着看王安石怎么说,但王旁和王旖先后相求,他也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现在朝臣们要给朱太妃难堪,尤其是在朱太妃的名声给韩冈、章惇等人踩了又踩之后,是个朝臣都想在她身上捞点名望。

    考虑过前因后果,韩冈在宣德门外找到了章惇。没有首相的帮忙,他一个人想要实现对妻子和内兄的承诺,还是有些麻烦。

    “太后是什么想法?”听过韩冈的请求,章惇问道。

    韩冈道:“太后也要脸面,不想被人说她是非。”

    为了天子婚期,朱太妃再一次上蹿下跳的闹腾,向太后尽管看不惯她的样儿,却也不想被世人说成是要害庶子的嫡母。

    “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日子好了。”章惇没问韩冈言辞的真假,很干脆的说道。

    得到章惇的承诺,到了殿上,再一次议论起天子的婚期,韩冈便出班表明自己的想法,

    “所谓吉凶之日,本是附会而已。天地合乃是世间流俗,钦天辨历日观吉凶,也一样是流俗,不过是古传罢了。以臣之间,选什么日子都可以。夫妇和睦与否,在人不在天。所谓吉日、凶日,大可不必在意。”

    “不过以臣看来,五月中旬,天已暑热。烈日下种种仪式,于天子御体有碍,不若选择春秋之时,气候宜人,不劳圣体。”

    韩冈的话,差点引得满堂大乱。若不是韩冈一向跟太妃和皇帝不对付,他这番话出口,可就要千夫所指。

    向太后倒是松了一口气,之前朝臣赶着要给朱太妃难堪,站在她的立场上,也是左右为难,幸好韩冈给了她一个台阶可下。

    但她也知道,眼下的阵仗,光有韩冈还不够,便问向章惇,“章相公,韩相公之言,你意下如何?”

    章、韩二相,大事总会相互协调,彼此拆台的情况几乎看不到,既然韩冈表态,章惇一般也不会有相悖的意见。

    的确正如向太后所料,章惇出班回话,“韩冈言之有理,以臣之见,还是改期为是。既然五月中有暑热,不若就四月初八好了。至于神鬼之说,实不必理会!”

    向太后全然没听到最后两句,只记住了章惇改动的日期,“四月初八,那不是佛诞日?!”

    在佛祖诞辰举行婚礼,比起五月十六天地合似乎还要离谱,殿上人人吃惊。

    佛祖从没说过他的生日不许世人成亲,也没那么多忌讳。只是寻常人都少不了念几句阿弥陀佛,到了佛祖生日时,去寺庙里焚香念经,求取开光的利物还来不及,哪得闲空去参加婚事?故而极少有人会选在这个日子。

    将天子大婚的日期改了,朝臣们是退了一步。但朱太妃那边,却也不能让她得意。章惇改在了四月初八,顾全了臣子的脸面,也让朱太妃更没台阶可下。

    既然你说五月十六不成,那改成四月初八,如果再闹,那可就是得寸进尺,做臣子的可就更有话能说了。

    “韩相公?”

    “臣无异议。四月初八,只是寻常日子,释迦摩尼既然没有阻人此日出生,自也不会阻人此日成婚。”

    韩冈觉得既然没了什么克夫的忌讳,那也就没什么要避让的了。即便是时间,也不会嫌太仓促——皇帝婚礼上的一切准备,早就在筹办了,别说四月初举行,就是三月初,也一样不会有问题。

    “陛下,皇帝本是现在佛,此日成礼本无忌讳。”

    当年太祖皇帝去大相国寺上香,如来佛祖像面前曾问是否要叩拜,当时有个小沙弥机灵的回答——现在佛不拜过去佛。佛门从此视天子如佛祖。既然如此,自不用担心皇帝选在佛祖生辰成亲会触犯哪路神灵。

    “就依相公吧。”向太后也没有别的意见了,若宫里面还有人不甘心,就让这两位宰相去应付吧。

    韩冈和章惇的一番话后,天子的大婚日期便给改在了四月八日,不犯道家,而是去跟和尚过不去。

    得了这样的结果,韩冈也觉得王旁和妻子那边也能说得过去了。

    回到政事堂,心情比早上好了许多,只是当他看到了从江南送来的一份报告,脸就又挂了下来。

    招来堂吏,他吩咐道:“去请宗汝霖来。”

第35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中)

    “在下前两天刚去过城南的养济院,那些小娃儿真是可怜。”一个满脸油光,相貌可笑的胖子,在多景楼这座润州最为胜丽的名楼雅间中叹息着,“我张德生是读书不成,只能行商。可那些官人,读书进学,一个个把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连孤儿孤女的口粮都能克扣。”

    只看这张德生一身没有花色的朴素绸衫,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金玉之物,没人能想到他就是润州最大的丝绸工厂主,背后还有着一个世家大族撑腰。

    “怎么会少了?”张德生对面的儒生连忙道,“每人每月有十八斤口粮,太后和相公们的德政,谁敢克扣?”

    张德生哈哈的笑了一阵,忿然作色,“对,对!要不是有太后陛下和章、韩两相公的德政,这些弃婴可都是要葬身沟渠,朝廷给付的口粮,也不会有人克扣。只是小孩子不知道好歹,吃得太多……”

    “张兄!”

    那儒生屁股上好像生了疮,坐立不安,连咳了几声,脸都变了色,不敢让张德生再说下去。

    张德生长声叹息,垂下的眼角悲天悯人,“朝廷给的或许不少,但一干雀鼠居中盘剥,能落到小娃儿头上,就太少了。小娃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饥一顿饱一顿,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阿弥陀佛,让人看不过眼啊。”

    那张本有几分可笑的胖脸,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变得庄严肃穆,让人望之生敬。

    “那张兄后来又给养济院捐了一笔?”儒生一边问着,一边拿着筷子夹了大大的一个虾圆。

    “捐了一些。”张德生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更显低落,“当时带了钱少了,回去后便想着让家里送了一车粮过去。只是又一想,若是给个百八十石,多是多了,但肯定没两天,都给那些‘雀鼠’给分了去。便只能先给了五石米,不够人分的,好歹能多留一些,剩下的,等下次再给。”他叹了口气,拿着筷子指着外面,“这世道,连行善都要思前想后,唉……”

    书生拿丝巾擦了擦嘴,离席起身,向着张德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张兄德行高致,急公好义,小弟敬服。今日回去,必在报上一彰张兄之德。”

    “当不起,当不起啊。”张德生连忙跳起来,“在下捐钱捐物,也只是理当如此,岂是为了搏名?”

    “张兄你这话就错了。如张兄这般德行,小弟不在报上为之彰显,那还有什么事值得宣扬的?小弟主持这份报,就得告诉润州百姓,这世上不止有只顾一己之私的小人,也有如张兄这样的纯德君子。教化生民乃是圣人之教,若能告知世人,善人能得善果,这便是教化了。非为张兄之德,也是为了教化之功。”

    一个时辰之后,张德生的马车回到了家。

    待马车在前院停稳,从车下来了一个酒酣饭足的胖子。

    一张胖脸越发的油光,刚刚跟润州快报的副主编吃过饭,张德生心情很好。他拿着牙签剔着牙,一步一晃的进了正屋。

    屋中一个老苍头等候已久,见了张德生,连忙上前行礼,“四老爷。”

    看了看那老苍头的脸色,张德生自顾自又继续剔牙。等到从牙缝中,挑出一块粉红色的肉,他方斜睨着眼睛,吊着嗓门:“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老苍头愁眉苦脸,“禀四老爷,丝厂那边的工人又在闹了。”

    “又闹?!”牙签啪嚓两段,张德生瞪起眼睛,“闹什么?是嫌钱少?一个月一贯半的工钱叫少?我还管他们吃管他们喝!你叫他们去问问,这润州百里方圆,有没有比我更大方的东家!”

    “小人也这么说。可那些工人说……说……管饭只有中午一顿,饭又稀,还多黑米,吃着有怪味。还说……”老苍头吞吞吐吐,边说边观察着张德生的脸色。

    “还说什么?”张德生挂着脸问。

    老苍头低下头,“还说老爷一直拖着工钱不发,只能从账上借支,年底拿工钱抵账时还要记利息。”

    张德生重重的哼了一声,“绢卖不掉,我拿什么钱给他们?契书上也写明了,一季帐一季还,最迟年底结清。我去年年底没结清吗?我可是半点没亏欠他们!”

    “可他们……”

    “什么他们!”张德生暴怒道,“那群穷骨头,都是看你软,觉得你会帮着他们说话,才敢闹。别忘了,给你工钱的是谁,是我,还是那些穷骨头?要不是看着你女儿的份上,早就把你开革了。你回去对张武说,谁敢闹事,都抓起来送到官里去。”

    老苍头被骂得抬不起头,嘴也不敢回,只知道点头。

    “嫌没钱,不会做乌龟叫自家的婆娘去卖啊。那样来钱最快!”张德生骂骂咧咧,发作道,“过两个月,倭国的奴工运来,就把他们都开革了。这班贱骨头,等了他们还不上账,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骂了一阵,张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亲赶了出去,另叫了一个管事进来,“倭国那边还有多久才有新货来?”

    “回老爷的话,秀州来人说,这段时间倭国管得严,新货到得太少。又说请老爷放心,等到辽国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的发卖了。”

    “什么皇帝,是伪帝!”张德生没好气的更正道,“利这般厚的买卖,早就该做开了。还拖,拖到什么时候?这一来一回少说耽搁了我半年,这可就是少赚半年的钱。还要多受半年那些穷棒子的气!”

    张德生发着牢骚,管事的不知该说什么,低着头等牢骚发完。

    等到一通抱怨发泄完毕,张德生才又对管事的说,“到时候留几个人下来,怎么操纵这些机器,还得先教一教,等教会了再开革。还有,工厂里面管事的,不需要什么本事,只要听话,只要听老爷我的话!”

    ……………………

    “那些丝厂的工人当真是惨。”田轸回到编辑部,刚换了衣服,就连声道,“在工厂里只做了半年的工,就双手溃烂,双脚浮肿,瘦得脱了型,都不成人样了。你们是没去看过,张家的丝厂,整座厂房到处是湿漉漉的。又热又闷,在里面待上半日,就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那些工人就要在这种厂房里面做工,还得把手探进滚水中取线头,简直不把人当做人。”

    一名编辑语带调笑,“张德生可是有名的张大善人!”

    “善?”田轸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养济院就只给了三贯多钱,五石米。这几天就只见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阵宣扬,还以为他捐了三百贯、五百石呢,原来就舍了这么一点。”

    “我听说,昨日那张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贯的香钱,僧众一人一匹缎子,用来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个月定例的要给金山寺和常乐庵各五十斤香油,点长明灯用。”另一个编辑说道。

    田轸气哼哼的说道,“不做人事,还想在佛祖面前讨好,等他死后,不下地狱才有鬼。”

    第一位编辑道,“死后的事,死后再说。现在的事,谁也拿他没办法。开丝厂的陆、张、尤、段皆为郡望,哪家没三五个进士撑腰?张德生的亲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说什么呢?”从门口走进一人,正是陪着张德生吃饭的儒生,“张德生那些商人是奸猾,可他们没犯王法啊。杀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给工钱,官府也能管,这做工太苦,官府怎么管?又没人逼着那些工人去丝厂上工,觉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纵是郡望,也不可能逼着人去他们家里做活。而且……”

    “而且什么?”

    “我听说段家现在已经在用倭人做工,开革了不少丝工。等张家也学了这一招,就不用听那些抱怨了。”

    “怎么会没抱怨?世所谓男耕女织,少了纺织的进项,只靠土里刨食,又有几家能吃饱饭的?倾家荡产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饱饭可以去拓边啊。”那儒生道,“没看朝廷将养济院改归了保赤局吗?流民也好,乞丐也好,只要未满十二,朝廷都不会白白养着了。若是没饭吃,趁早去官府报名,到边疆拓荒。听说西域虽多荒漠,但雪山脚下水土亦佳。而云南新疆,则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胜江南许多。”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岂不闻故土难离?”田轸反驳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难离,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懒吧?照他们的想法,恐怕是盼着朝廷白白养着他们最好。”

    田轸一时气结。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朝廷其实做得够好了。实在没饭吃,朝廷还是会给你地,种了粮食自己吃。难道这些还不够吗?张德生之流纵然残苛,可为什么倭人能吃得了苦,他们吃不了?还不是懒!”

    田轸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闹起是非来,朝廷会这么说吗?”

    “润州有朝廷的兵,对岸还有铁路。真出了乱子,就算能弄出些声势来,十日之内,就能平定下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话音未落,一个编辑就跑了进来。

    “段家的丝厂起火了,张家丝厂也乱了。出大事了!”

    田轸惊讶的与其他几位同事对视了一眼,这乌鸦嘴今天竟然对了一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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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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