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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下)

    “烧吧!烧吧!”

    一个中年人在火场前喃喃自语。

    他佝偻着背,熊熊的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老实巴交的脸孔上有着与相貌完全不相称的狰狞。

    他的右手齐腕而断,包扎手腕的纱布早被各种污渍染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尽管在医院中包扎得很好,但不去换药加上不注意卫生,已经让残余下来的半条手臂都开始发黑变色。

    汹涌的热浪已经烤弯蓬乱的须发,从厂房入口舔出的火舌也几乎探到了他的脚边,但他仍没有挪动脚步,瞪大眼睛的死死盯着眼前吞噬掉他一切希望的工厂。

    从烫伤到溃烂,从溃烂到截肢,从截取右手到被医师告知需要再截去整条手臂,只用了两个月。

    好端端的活到三十五,只用了两个月就成了废人,这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一起烧吧,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烧啊!烧啊!”

    年轻人左手拿着火煤,右手护着刚刚生起的小小火苗。

    胸中的火焰早已熊熊,手上的火焰却细小如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连大气也不敢喘。

    身后的大门半掩,在外面的同伴,已经快要抵挡不住那些护卫厂中的‘恶犬’,拖不了多久了。

    焦急中,他回首门外,晃动的人影让他心中仿佛有恶兽在吼叫,而远处的火光则仿佛是对他的催促。

    回头一见火苗终于稳定下来,他便立刻向前一丢。燃着的火媒划着抛物线落到了泼满油的丝绸上,黯淡的仓库之中陡然一亮,火势轰然而起,瞬息间扩散开来,攀上了仓库中一叠叠已经被扯得凌乱不堪的绸缎。

    他被火势逼退了几步,火光变幻,映着表情也在不住变化。

    仅仅两年,失去了桑园,失去了家业,原本殷实的家庭,现在只能依靠短工来维持生计。

    想起自尽的老父,想起瘦骨嶙峋的母亲、妹妹,想起自己业已无缘的姻缘,他心中的火仿佛又开始燃烧,恶兽似乎又在吼叫,催促着他狠狠的抓起一匹又一匹丝绢,投向飞蹿上屋顶的烈火中。

    烧啊,一切全都烧个精光!

    ……………………

    “都烧光!全都烧光!”

    一处又一处火头升起,白衣男子拿着千里镜,在楼阁上眺望着。

    这是上苍在洗清一切不净。带来光明的火焰,会洗清那些工厂中的污秽和怨气,

    几场大火,不仅可以回报明使,转天也能吸引更多的信众。

    无灾劫,便无善信。

    饥寒交迫,方会受到教义吸引。大灾大劫,才能让愚民敬畏主的威严。焚城之火,才会有满城的信众。

    有此一火,这润州城中,光明的信众又将多上几分。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烧得好!烧得好!”

    火光映红了润州城半边天空,一个身着青袍的官员捋须大笑。

    朝堂上的宰相苦心积虑来推行工厂,这一把火就像巴掌一样,打到了他的脸上。

    一直以来,那些宰相所推行的重重变革,都没有大的挫折,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

    丝厂是他推动创办的,工厂大兴更是他所鼓励的。

    士夫沸腾,百姓皆怨,还可推说子虚乌有,但此番火起,便再无法视而不见。

    这场火,当可烧到庙堂之上!

    烧吧,把一切都烧个精光!

    ……………………

    一封急件在润州州城中匆匆写就。

    由一名急脚递士兵骑着快马,送出了润州城。

    京口上船,扬州下船,继而上马,越过还没修好的铁路工地,抵达泗州,乘上京泗铁路的快车。

    四天后,来自润州的急报送抵通进银台司,一个时辰之后,便送抵韩冈等宰辅的案头。

    死亡人数总计一百五十七人,失踪两百余,烧伤上千人。

    两个数字触目惊心,尤其是死亡人数,几乎让人心底发冷的数字。

    太平时节,又无天灾,突然间死了一百五十余人,又失踪两百多——这其中至少有一半已经葬身火海尸骨无存——而且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这桩案子,足以震动整个朝堂。

    政事堂几位宰辅共聚一堂,

    一开始被纵火的是润州的几处丝厂,原本目标只是厂房和仓库,但其中有一处丝厂的厂房靠近民居,火起之后,风助火势,将两个坊化为灰烬,顺便还将润州织罗务的仓库给烧了。

    最后的结果,是两座丝厂尽毁,一座严重毁损,只有一座丝厂被守住了。这些丝厂的损失不计,只是织罗务库之中,就损失了三万余匹新成贡罗。

    “织罗务的事暂且不论。”章惇右手向旁边摆了一下,做了个‘放在一边’的手势,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往往就会比较多,“之后再细查。”

    究竟是火势蔓延开来被连累到,还是有人想乘机来个死无对证,冲抵账上黑洞,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关键是为什么有人会烧丝厂。”他敲了敲扶手,继续说道,“此前十天,杭州盐官县丝厂被烧,之后两天,秀州处也有一家丝厂被烧,到了四天前,就是润州,同时四家丝厂被烧。这两天,说不定又有哪家丝厂被人放火烧毁。”

    众宰辅先后点头、

    章惇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已经有六家丝厂被人纵火了,谁人能肯定被烧毁的就只有这六家?从频率和速度来计算,润州急报在路上的这四日,多半还会有几家丝厂受到攻击,如果还没有警惕起来,赴前几位同行的后尘,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环目一扫,观察着在场的几位同僚,想要分析出有哪个人对他的话有着可疑的反应:“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天怒人怨,丝厂夺民口食,故而横遭此报。但数日之间,三州丝厂先后遭劫,又岂是报应巧合能够解释的?其中必然有人为主谋,唆使民变。”

    “子厚相公说得是,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两浙山区和平原的民风截然不同,山中彪悍,山下软懦。若是婺、睦二州民乱,那是一点不出奇。山中村庄,为争水争地,年年都要打上几场。但苏杭润常湖这几州民乱,却是让人始料未及,必是有人在后主使。”曾孝宽道,“当寻究其主使之人,绝不容许其逍遥法外。”

    “相公打算如何处置?”邓润甫问章惇道。

    “命两浙路提点刑狱彻查此案,灾民令润州赈济安抚,若愿意屯垦边疆,酌情给付旅费。”

    “丹徒知县当罢。”曾孝宽沉声道。

    章惇道:“应该已经请辞了。”

    通天大案,不论是否有牵连,当地的知县都要担上一份责任。若不知情识趣的上辞表请辞,就等着被弹劾吧。

    再怎么样,也的把悔罪的态度表现出来,这样背后的靠山才能名正言顺的拉上一把,否则一个不知羞耻的评语加上来,就会变成臭狗屎一般,让人闻风而避了。

    “希望他知趣。”邓润甫哼了一声,对章惇道,“当尽速另选贤能。”

    “自然。”

    参知政事先后表了态,章惇问韩冈:“玉昆,你看如何?”

    “我亦觉得子厚兄的决定甚好。不过,可再选个人去一趟两浙,此事非小,当防微杜渐。光靠提点刑狱司和当地州县的奏疏,总是隔了一层。”

    工厂是韩冈大力推动,现在出了事,他派人去两浙查个究竟也好,掩盖事实真相也好,都是情理中事。曾孝宽、邓润甫都没有异议。

    章惇想了一下,道,“让宗状元去如何?”他问着韩冈,“他是浙人吧?”

    “是,就让他去。”韩冈点头同意,这件事让宗泽去他才放心。

    短暂的会议之后,章惇与韩冈留了下来。

    “玉昆,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章惇直率的问韩冈。

    韩冈点了点头,“之前子厚兄你和曾令绰都说,这件事别有蹊跷,并不简单。”

    “玉昆你觉得不是这样?”

    “其实我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韩冈道,“归根到底,还是江南的工厂主太黑心了一点。”

    章惇眉头微皱,道,“何以见得?”

    韩冈道:“想必子厚兄你也知道,关西所创办的棉纺织厂数量比丝厂还多不少,棉花也与丝绢同样依然,雇佣的工人甚至是倍于江南丝厂,为什么关西就从来没有过工人烧厂的事?”

    章惇道:“那自是因为无人唆使。”

    韩冈反驳道:“若心中无怨,又有几人会因唆使而犯下如此重罪?”

    关键就在这个唆使上。不是工人冲击丝厂,厂子也不会给烧掉。大部分工厂的防护都很紧密——丝绢本来就是另一种模样的货币——三两个人想要纵火,保准会被打出来,只有上百人的骚乱,才能得到纵火的空隙。

    “在关西,棉纺工人想要作乱,回家提了弓刀出来就能干了。关西人哪家没几把兵器,两三张弓?可就是没人作乱。相反地,有不少贼子偷入厂中,被厂里的工人群起擒获,械送官府的例子。子厚兄,人心向背啊。”

    韩冈语重心长的说着,章惇一时默然。

    只追求利润,从来不在乎人命。黑心,贪婪,视人命如草芥,这是如今江南开办丝厂的诸多工厂主的标准写照。

    但这些人虽说黑心,可如果是在同等技术条件下进行公平竞争,韩冈不觉得雍秦商会有获胜的可能。

    江南的水力资源远胜于西北这一条,只是很小的因素,而且很快就会在蒸汽机上给拉平。真正的能让江南工厂主大获全胜的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双方工人的待遇。

    雍秦商会的棉纺工人,隔三差五就能吃酒吃肉,要不是棉布缺乏竞争对手,能卖上高价,谁会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这可都是成本。

    但大宋的丝绢太多了,工业化的丝绸成本虽低于民户所产,而且质量稳定,但无一例外,都买不了高价。蜀锦等贵价锦缎,只有手中制作,现在的机械还做不出那个等级的丝绢。

    开办丝厂的工厂主,即使想要把自家产品卖出高价,也不能超过民户的产品,否则就没人买了。而要压倒其他工厂的产品,除了压低成本之外,更是没有其他办法。

    以资本天生的逐利性,压榨工人就成了必然。

    ‘这发展,真是让人眼熟啊。’韩冈苦笑着。

第35章 历历新事皆旧史(四)

    “汝霖。这件事可就要拜托你了。”

    会后,韩冈回到厅中。端着新出的搪瓷茶盏,捂着手,问面前的宗泽。

    宗泽拱了拱手,“相公既然将此事交托下官,下官必竭尽全力,彻查此案,不教一贼脱逃。”

    宗泽没有推脱这桩回乡查案的苦差事,韩冈赞许的点了点头,却听宗泽问道:“这件案子,不知相公怎么看?”

    “虽说两浙路几处丝厂接连被焚的确蹊跷,但工厂苛待工人也是事实。没有他们的贪心,贼子也煽动不了那么多人,陇西棉厂办了近二十年,也没见被人烧了。”韩冈看了宗泽一眼,道,“橘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无他,水土异也。工厂设于北方,奄然无事,设于南方,则乱事迭起。无他,民风有别也。北人重于义,南人重于利。北人顾义,办厂得利,与工人均分,故而四方闻招工,则熙熙然而就。南人逐利,办厂得利,则悉藏于家中,锱铢不与他人。今观北方棉厂之安,南方丝厂之乱,南北之分昭然可见。”

    宗泽在官场中浸淫日久,但这番话只听到一半,还是涨红了脸。韩冈的根基在西北,但他从来没有歧视过南方的士子。沈括、黄裳、宗泽,哪个不是南方人?宗泽从来没想到韩冈突然间会攻击起南方人来。

    一等到韩冈说完,宗泽便立刻大声驳道:“相公此言大谬!”

    “这后半段话的确是错了……”韩冈很直率的点头,“好了,这地域歧视先收一收吧,这一次丝厂遭火焚,的确是有几成缘由是因为南北之别,却绝不是全部。但是汝霖……”他抚着茶杯,低沉的说着,“你得承认,南北的差异是的确存在的。南方的那些工厂主,有钱有势,有亲族,有靠山,却不知道聚众二字有多可怕。还当在他们工厂里做工的,跟他们的佃农一般吗?”

    “那北方……”宗泽又欲争辩,但话刚出口,便猛然醒悟。

    韩冈抬了抬眉毛,道:“北方多结社,又多保甲,寻常便见多了几百人聚集一堂同做一事,怎么处置,上下皆有心得。也不会糊涂到把自己工厂里的工人往死里逼。”

    “河北丝织业的情况其实也不好,过去辽人多河北丝绢,但如今海运已通,铁路也同样贯通,北方的丝绢价格一降再降,一座同样规模的丝厂,在河北只能赚到江南的一半。若是河北的工厂主学江南,河北丝厂的工人肯定早就揭竿而起了。但北方民风彪悍,家族庞大,很少有人敢于明着鱼肉乡里,而且北方拖欠工钱的情况很少,尽管在明面上,在北方丝厂做工的工钱要少于南方,大约只有**成,可怨声载道的情况并不多见。”

    “不同地方都有各自的特点。北方的工厂因为民风和风俗而不忧动乱,而朝廷的工厂,多在京畿,人数数以万计。谁敢克扣工人钱粮,那就是祸乱京师的罪人,没人敢担这份责任。”

    朝廷的产业多如天上繁星。钢铁厂、玻璃厂、眼镜厂,还有铁路、矿山,论收益,论规模,雍秦商会的成员加起来也比不上朝廷辖下产业的十分之一。

    在这些国有企业中,小工皆有军籍,大工更是有望为官,人人都是拿着朝廷的俸料钱。加之军器监、将作监管束甚严,两府又极为重视,工人们温饱无忧——当然,除了矿山。不过大多数矿山开采了多年,矿工们早就习惯了那样的生活,不像江南的丝工,基本上都是破产农民就职,完全适应不了工厂里面的管理制度。

    雇佣人数超过两百的私人工厂,在南方的绝大多数地区,是个新生的事物。劳资双方都是新手。一方有着资本家固有的贪婪,却没注意到工人与农民在行动力上的差别;另一方则还没有适应参与工业化生产时所必须遵守的纪律和工作强度。所以在矛盾产生的过程中,激化和爆发成了常态,等到大部分人都在磨合下适应,如今的乱象当会弱化,然后……持续下去。

    像丝厂这样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工作环境又极端恶劣,其实雇佣男子远不如雇佣妇孺。易于管理,也不用担心她们会串联作乱。可惜在大宋,想雇佣妇孺做苦工,难度可不小,而且有儿童蒙学入学率作为官员考核标准,官府也不会坐视。

    宗泽沉默的点了点头,在这方面南北的差异的确存在,不用韩冈说,他自己也清楚。

    见宗泽服了气,韩冈更是语重心长:“之所以对汝霖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去了两浙,不仅仅是抓捕贼人。那只是治标,却不能治本。”

    “下官明白。”宗泽说道。

    “其实有了这场乱子,江南的工厂主们自然会收敛一点。”韩冈笑着说道,揭开盖子,喝了口茶。

    利益争夺本就是你来我往,在争斗中取得一个平衡。不过这平衡并不牢固,随时都在酝酿着下一次的动荡。但韩冈还是希望,宗泽这一回下江南,能让这个平衡维持得更久一点。

    “不过汝霖你方才也说了,乱民集中在两浙,其中必然有其因由。至于这因由……”

    “必是妖人邪教,否则绝无可能煽动多地丝工。”早在几日前,第一家丝厂受袭的消息就引起了韩冈的重视,几天里,宗泽多方查证,早已想得通透,“只看数日间,相隔数百里的丝厂相继乱起,便可知这些妖人势力定然不小。”

    “嗯,说得有理。”韩冈道,“等到了两浙后,汝霖你可向提点刑狱司多借些人手,若有变,可发金牌急脚上京,至少两个指挥的神机军能调出来给你。”

    宗泽心中一凛,“当不至于此。有官府……”

    “汝霖!”韩冈打断了宗泽的话,“当往最坏处做打算。我曾听说过西域的一句谚语,面饼总是涂了肉酱的那面先落地。”

    “下官明白了。”宗泽一瞬间的惶惑之后,又恢复了冷静,斩钉截铁的说道,“但下官会竭力阻止事态恶化到那般田地。”

    “相信汝霖你一定能做到。”韩冈展颜笑道。喝了口水,他又道,“如今铁路纵横如阡陌,千里之行只需数日。日后穿州过县的贼人将会越来越多。像这一回的煽惑、纵火的案子,只靠一州一县,要破案着实不容易,甚至交给一路都吃力。若是有人沿着铁路犯案,从扬州行到定州,这样的贼子凭现有的人力怎么抓?”

    ……………………

    躺在摇晃的床上,宗泽久久没有入眠。已经在南下的路上,他还在想着韩冈早间说得那些话。

    尤其是最后,韩冈透露了要设立新衙门的打算,很有可能要在维持铁路治安的军队之外,增设一个专一用来捕盗的衙门。那时候,追捕江洋大盗,可就是由这个衙门,在各州县和提点刑狱司的辅助下来进行。

    不知道到时候,会被人怎么说了。

    宗泽暗叹道。

    就像这一次的事。韩冈刚刚推动朝廷颁下鼓励工业的诏令,突然间就出了漏子,必然会有人开始攻击韩冈的政策。宗泽匆匆南下,便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宗泽很明白,这些攻击,只要他把差事办好就能解决了。把他派去江南做什么?就是把幕后黑手挖出来,然后将责任全推到他们身上去。至于那些残苛贪婪的工厂主,韩冈也给了他处置的权力,要不然也不会多费唇舌说了那么多。

    这也是改制带来的问题。尽管韩冈没有明喊着变法、改制。但在不知不觉间,韩冈已经将制度改变了很多。

    宗泽就在韩冈身边,对此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还听韩冈说起过,他对城市与农村的看法——韩冈当时使用的词汇很陌生,但宗泽的确是听懂了。

    一直以来,农村与城市在经济上最大的区别,便是一个是生产者,一个是消费者。

    城市虽富,可财富皆来自于四方田亩。尤其是开封,富丽甲于天下,但百万军民,皆仰食于江南,文武百官,俸禄皆来自于四方。

    但随着开封府的工业开始发展,钢铁、玻璃、等产业占据了各自大半市场,来自于工业上的财政收入,其实已经超过了开封府界之内的夏秋二税,与包括铁路印花税在内的商税一起,占据了总税赋的近八成。

    这一方面有开封府界内的田土多属于世家大族,税赋本少的缘故。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开封工商大兴,远过旧年。十年间,开封税收增长两倍有余,单单只靠田亩两税,怎么也不可能有如此迅猛的增长。

    但在韩冈眼中,旧日的财政体系,已经不能适应日渐繁盛的商贸体系,甚至连政治体系,都远远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开封府内,以六曹治民,以两厅理民,以三院安民。但铁场户口,不在开封府内。”

    这是前段时间,韩冈私下里对宗泽说的。

    来自于铁厂的税赋……朝廷压根就没收过铁厂的商税。铁厂的盈利,直接就送进国库了。要研发,要改建,要增产,决定权都在朝廷手上。收税?那朝廷要亏多少钱?!

    宗泽知道,韩冈对此一直都有想法。可韩冈到底要怎么改变,宗泽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这个天下,就像他现在乘坐的列车,已经在韩冈设定的轨道上跑得越来越快,快得无法再停下来了。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上)

    景诚在码头上来回踱步,时不时的抬头望着江面,心中焦躁,“怎么还没到?”

    润州丝厂被烧,连绵大火烧死烧伤士民不计其数。润州知州随即请辞,辞表虽还没批下,但已经待罪于家,州中内外大小事务,全都落到了他这个通判身上。

    出了如此大案,朝廷派遣专员察访自是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普通人倒还罢了,还是宰相的心腹人,景诚尽管手上有一堆事情要做,可他还是得到渡口来候着。

    “通判。”身后的从官代他抱屈,“你与韩相公、熊参政有旧,便是来的是状元郎、中书检正,也不敢慢待你,又何必在冷风地里站着。”

    有旧?景诚淡淡的瞥了那人一眼,情分是用在慢待对方心腹上的吗?那有旧可就变得有仇了。当真以为自己年轻气盛,扇点风就能逗起火来?

    景诚他的父亲和叔叔相继殁于王事,父亲在熊本手下战死,叔叔是与韩冈并肩作战时战死,祖父又亡于秦凤兵马总管任上,可谓一门忠烈。最重要的是他与韩冈、熊本都能攀上关系,中进士仅仅十载,便做到了权发遣通判的任上。区区一个三甲进士,却追上了一甲的升官速度,没有宰辅照顾,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进步。周围人也都看在眼里,就连知州平素里都敬他三分。

    但景诚明白,上面的照顾是念在父辈的情分上,要是自己不识趣,那什么样的情分都会烟消云散。

    韩冈是什么样的人?万家生佛?别说笑了,那是一心要进文庙的主儿。为了气学能跟他岳父拧了一辈子。

    韩冈要推动天下广建工厂,以安无业之民。之前江南各路,已经有人说丝厂夺民口食,朝廷都没理会,仍在一意推动韩冈的政策。现在工厂出了乱子,印证了之前的话,堂堂宰相怎么可能容忍?

    现在,几百条人命大案,败坏了他的法度,坏了他的学术,管束不力的州县,还有几位贪鄙害民的工厂东主,谁都脱不了身。但板子最终会落在谁的身上,全得看这次下来的钦差的心情了。

    而且这一次来的还不是别人,是两浙出去的状元郎,是韩三相公的心腹人。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区区几间厂子?不是!韩冈最担心的是‘国是’!‘国是’的重要性,从二十年前的新旧党争开始,便为所有官员所熟知。宗泽这一番南下,可以说是身负重任。

    位卑而权重,此等新贵面前,别说现在吹些冷风,就是天上下刀子,景诚都要守在这里,不求有好处,只求一个安稳。把人奉承好了,免得恶了他,最后给牵连进去。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人使坏,景诚没空发火,但这一个个他可都记下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中书门下又遣使南下,我等不摆出个认罪讨好的作派,这不是自己往坑里跳吗。”景诚语气温和的对幕职官们说着,不管心中怎么想,对外,他总是一副好脾气,由此也得了一个好口碑,“受风也就这么一日,总比日后吹个十几年的冷风强。”

    景诚一番话,几位从官听了,齐齐拱手:“多谢通判提点。”

    景诚是个老好人,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他们知道的,但这面子还是要给。换作是知州,可不会这般好心。

    “知州这一回可是要摘印了。”

    “杨知州他怕什么,本就要致仕了,纵使引咎请辞,朝廷也照样要给他一点体面。”

    “知州不是开罪过韩相公吗?哪里能容他自自在在的致仕。”

    “他怕什么?朝堂上少不了人会拉他一把。”

    润州知州杨绘,十几年前便就任过翰林学士,可惜犯了大错,在琼林宴上更是坏了名声。在南方各州做了十几年的知州,自学士之位上一降再降,连议政之权都没了。这一回就任润州之后,转眼便要致仕了,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入朝堂——谁让宰相还是当年那位在华觜崖上让他丢尽颜面的韩相公?只不过,若是这一回韩冈要借机往死里逼他,还是会有人出来拉他一把,总而言之,翰林学士的体面该有还是得有的。

    “都少说两句吧。”景诚回头,打断了属官们的窃窃私语,“杨公已闭门自劾,何苦再说他是非?”

    “通判有所不知,”州中的录事参军对景诚道,“可知知州的自劾上是怎么写的?”

    怎么写的,景诚当然知道。杨绘自己往坑里面跳的没人能拉他。

    “怎么写的?”其他几个还不了解情况的官人齐声问道。

    “知州与韩相公有着积年旧怨,这一回为了脱身,便在自劾的奏章中狠狠的咬了韩相公一口。”录事参军冷笑着,环顾周围,“你们觉得他能成事吗?”

    除了景诚之外,人人摇头。

    韩冈有擎天保驾之功,故旧遍布军中,即使是明君在位,想要动这样的权臣,也得小心翼翼,谨防反噬。如今是太后垂帘,对韩冈信任有加,一个小小的知州怎么可能动得了这位当权的宰相。

    景诚则懒得与这些人多费唇舌。江南官场的风气败坏不是一日两日,说人是非、掇拾短长的事情从来不少。

    这一回杨绘少不了栽个跟头,但体面同样少不了。做过了两制官,身份便于他官有别,即使是宰相,也难行快意之事。

    景诚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宗泽怎么还不到?

    到了黄昏的时候,所有人的耐性都给消磨光了。当派去江对面打探消息的吏员回来时,包括景诚在内,一个个都急不可耐,“宗状元可是出什么变故?”

    吏员摇头,“瓜洲那边没人见到朝廷来的人。”

    景诚脸色大变,“糟了!”

    “怎么了?”几位官员见状,都紧张起来,。

    景诚脸色泛白,“宗状元已经过江了。”

    “哪里?”

    “是微服。”景诚说道。

    几位从官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宗泽选择了微服查访,摆明了不信任润州的官员,带着恶意而来。一想到他这番举动是宰相在后授意,所有人都如坠冰窟。

    景诚已顾不及形象了,冲着手下的官吏们大声呵斥:“还不快去查!城中各处客栈、僧舍都查清楚,有没有生人入住!”

    ……………………

    就在润州官吏守在渡口的时候,过了江。

    他奉旨南下,只把一名老仆带在身边。除此之外,仅有四名堂吏跟随。一路轻车简从,并没有仗着身份,一路骚扰州县。

    他从扬州出来后并没有走瓜洲渡过江,在他的计划中,没打算先与润州的官员见面。

    宗泽出任过地方,下面能做的手脚,他哪里不清楚?要是给人在半路上截住,一路作陪,接下来就只能看到下面想让看到的东西。说不定一个不好,还会被人设计陷害了。

    昔年文彦博守成都,朝中有人弹劾他贪墨,并御下苛刻,几至兵变。朝廷遣御史何剡前往成都体察详情。文彦博听说之后,暗地里遣了亲信在入川道路上迎上了那位钦差,然后一番好生款待,招了营妓,谎称为家姬出来陪酒,一番歌舞将何剡迷得晕头转向,扯下营妓的汗巾写了一首艳词。可等到何剡抵达成都,正准备作威作福,文彦博在宴席上把那营妓唱着艳词出来一亮相,何剡哪里还能查案?只能灰溜溜的回京复命,报称查无实据,就此让文彦博顺利过关。

    这些前人的典故,宗泽在中书门下听了许多,各色是非装了一肚皮。他并不是要微服私访,即是那样做了其实也查不到多少东西,但与其一路与人勾心斗角,还不如先跳出去,到各地走一走。

    ……………………

    当润州官场上重新得到宗泽的行踪,已经是一天之后。然后他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宗泽在润州下面各县绕了一圈,最后才施施然的进了润州城。

    待宗泽一行入住馆舍,夜中的润州州衙倅厅灯火通明。

    疲惫不堪的景诚坐在上首,灯火下,两个黑眼圈分外浓重。在他的一侧,是同样憔悴的属官们,另一侧是润州治下的知县们。

    景诚环顾左右,声音沙哑,“这几日下来,想必各位已经明白了。察访使过润州而不入,进城后又闭门谢客,主使者是谁,相信你们心里都有数。宪司已经调派人马大索四方,说是要斩草除根,免得日后再添烦恼。又说只要一纸诏令,朝廷的兵马五日之内就能抵达润州城下,不怕有人敢造反。诸位,这一回都将把息事宁人的心收一收,也把轻易过关的心思收一收,朝廷这一回是要下狠手了,别再幻想朝廷的板子会高举轻放。”

    景诚说得人人一身冷汗。

    这几日,两浙提点刑狱司几乎是疯狗一样的到处抓捕明教教众,各州各县对此怨声载道,润州辖下诸县镇也是给闹得鸡飞狗跳,但这个时间,谁也不敢抱怨出声,宪司动作如此之大,没有得到授意是不可能的。

    可是在州县中任职,保境安民是分内之事,若是起了民变,宪司能推脱,亲民官却推脱不得。

    “我等该如何做?”丹阳知县急声的问道。

    丹阳民风彪悍,偏偏又多有明教信众,提点刑狱司在县中大动干戈,眼看一堆柴草上就差一把火了,早急得心如火烧。

    “你等先安抚百姓,明天,等我去拜访了宗察访使再说。”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中)

    润州州衙正堂。

    结束了持续数日的州中巡游,在驿馆好生睡了一觉的宗泽精神饱满。相较之下,润州本地的官员倒像是在青楼中辛苦操劳了三天三夜的模样。

    宗泽前两年出京任官,就是在上任前先走了一圈,是临行前韩冈的建议,让他不带任何成见的先看一看自己将要任职的地方。

    当时宗泽微服巡游了七日,在治下仔细的听了看了。一等上任,便抓了一桩积年的冤案,不仅抓了真凶,还将从徇私枉法的前任,到助纣为虐的吏员,一齐给办了。又将一处藏污纳垢的僧院给毁了,从中救出了三十多名女子,同时也为过去几十桩悬案找到了犯人。

    两件案子总共斩了八人,流放了一百多,还有两位官员罢官夺职,六人受到从降官到罚俸不等的处分。在这之后,宗泽就彻底坐稳了位置,之后不论是催粮纳科,还是兴修工役,都是一言而决,无人敢于顶撞,所有的政策都顺利的施行。两年后,宗泽课最上等,顺利的回到了中枢。

    这一回宗泽是钦命在身,不便微服,但他这么绕了润州一圈,尽管一句话都没说,润州上下,还有提点刑狱司,却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不敢有半点怠慢。

    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没人愿意去赌他看到了什么。与其靠运气过关,还不如先把人给奉承好了。该办的事,当然也要用心给办好。

    宗泽能感觉得到这些官员心中的隐忧,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担心,而他很乐意让这些官儿多担惊受怕几日,维持这样的情绪,对他的任务很有帮助。

    “在下出京前,章相公和韩相公只吩咐了两件事。”宗泽很罕见的拿出一幅高高在上的口吻,“第一,谁是主谋,第二,怎么防止同样的事再次发生。事情已经发生了十日以上,人也捉到了几个,想必这主谋,各位已经查明了吧?”

    景诚的腰比上一回见转运使还多弯了几分:“是明教妖人蛊惑工人,纵火焚厂。”

    “确定了?”

    “人证物证确凿,已经确认了。”

    果然是明教。

    宗泽没有半点惊讶,煽动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不露马脚?出京前,朝堂上都有了判断。现在连人都抓住了几个,口供早该拿到了。

    “贼首在何处?”宗泽问道。

    景诚回道,“妖人已逃匿,路中已经下了海捕文书。妖人党羽正在搜捕之中。这两日州中已拿获了多人下狱审问。”

    “不会误捕良民?”宗泽再问。

    “州县中派出弓手、土兵拿贼时,皆已耳提面命,绝不敢骚扰良善。且明教教众衣白茹素,极好分辨。”

    明教在两浙、淮南、江东各地传播得很广。宗泽自幼见识过不少。在他所认识的人中,也颇有几位喜穿白衣,戒荤、戒酒的。名义上是礼佛,但实际上,两浙人氏多半都清楚,这样的人多半就是明教教徒。

    现如今,连和尚都喝酒吃肉,一个个油光满面,持戒如此严谨,必然不是真信佛,而是明教教众。

    “此事要尽快公布于众,免得民间不知因由,反而多生事端,或为妖人所乘。”

    “州县中已贴出了告示,这两日还会在本地报纸上刊载。”

    对宗泽的每一个问题,景诚都给出了合格的回答。

    宗泽问的,景诚都准备了,宗泽没问的,他也准备。为了将这一位钦差应付过去,全州上下的官员都为之集思广益。

    谁都知道,宗泽此番身负重任,这一次下江南,总不会就盯着润州一州。尽管润州这边损失最大,伤亡最重,但两浙路诸军州中,明教信徒人数最众的地方,可不是润州。

    “润州虔信明教者甚众,其中必有不知情由的无辜之人,通判打算如何处置?”

    “下官会依律处置。不会宽纵,也不会陷人入罪。”

    被顶了一句,宗泽笑了一笑,没去在意。州中具体的差事,宗泽本就不打算插手。只是担心各州各县成了惊弓之鸟,将事情做得太过火,把两浙路闹得鸡犬不宁。

    离京前,韩冈曾经对他说了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不要妄杀的意思。而景诚的回话,也正符合了韩冈的要求,宗泽自不必再多说什么。

    不过死罪可逃,活罪难饶,被捕的明教教众多半会抄没家产后发配边疆。而且这些邪教徒,与其留在天下的腹心之地,还不如丢到边荒去自生自灭。

    只是确认身份很简单,想要解决却很是棘手。

    韩冈的第二条要求,难度可高得很。

    宗泽看了看景诚和厅中的其他官员,没再多提怎么一劳永逸的解决日后的问题,饭要一口口的吃,事情要一桩桩的做。

    润州现在是有了推卸责任的对象,所以才能上下一心的去捉明教教徒,如果他宗汝霖再多说一句,开丝厂的大户也有一份罪责,那么下面的反弹就是他这位钦差也不一定能吃得消。

    不过,话不能公开说,但私下说可就没问题。

    屏退了其他官员,宗泽和景诚来到倅厅偏院的客厅中。宗泽先向景诚行礼,“诚甫兄,宗泽有礼了。”

    景诚拜见过韩冈,也见过宗泽,虽只是两面,但也算有了交情。宗泽现在叙起私谊,他自然乐意回应。

    两人重新见过礼,寒暄着分宾主落座,景诚问道,“汝霖方才言及,南来之前,韩、章二相曾吩咐二事。前一事,已可上覆朝廷。但这后一事,恕诚愚鲁,不知当如何去做,还请汝霖多多指点。”

    宗泽笑了,“诚甫兄何须自谦,此番变乱的根由,不信诚甫兄不知。宗泽离京前,韩相公可是吩咐了,要多多请教诚甫兄。”

    景诚眼皮跳了跳,也不再兜圈子,直说道,“没有了明教,还有暗教,不能放火,也还能劫道。只要工厂还在开,乱事就不会休止。”

    “工厂必须开下去,这件事不容更改。”宗泽斩钉截铁,“但对工人,必须多给条路。官府得告诉他们,如果实在不想进工厂做工,又找不到其他差事,可以迁居他处,不论是云南,还是西域,都会有大片无主的土地。只要循规蹈矩,官府肯定会给他们一条活路。”

    景诚叹道,“此事诚亦明白,只是难为啊……”

    “此事当知难而行。教化百姓,这是官府之责,不教而诛,则是官长之过。但教后再犯,那就是犯事者自身之罪了。”

    景诚摇头,宗泽高居庙堂之上,哪里看得见下面的情况,“汝霖,你可知丝厂建成之后,乡里还有几家能听见纺机响的吗?”

    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两浙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便被工业化的机器碾得粉碎。

    原本养蚕、缫丝、纺织,一家人就可完成了生产,现在就只剩下养蚕一件事可做了。

    养蚕比工厂中缫丝还要辛苦。早在准备蚕室开始,全家老幼的生活都要为蚕虫让路。到了蚕虫五龄的时候,更是从早到晚桑叶不能断——一旦断顿,造成蚕不结茧,多日的辛劳便会化为流水——这个时候,养蚕的人家,连睡觉都没空,要不停地添桑叶,清蚕沙,只能抽空打个盹。也就在这个时候,市面上的桑叶往往会大涨价,逼得蚕户高价购买桑叶。

    两浙的许多大户,有桑园,有丝厂,偏偏就是不养蚕。把最为繁重,也是最易出错的环节,交给普通百姓。而他们则是贵卖桑叶,贱收蚕茧,从中牟取暴利。

    弃蚕、烧茧的情况,在两浙各地,已经不鲜见了。只是没有成规模,所以还没有被重视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蚕农会一直忍耐下去。

    景诚嗓音低沉,将路中州中的变化,没有任何夸大的告知于宗泽。

    “长此以往,两浙必乱。依诚之见,与其让那些卑劣之徒盘剥百姓,不如由官府设立丝厂。”

    “与民争利之事,朝廷不会做。朝廷刚刚收到润州大火消息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要官办丝厂。但章相公和韩相公都否决了。这不是铁路,也不是盐铁,是丝绢。朝廷管不来,也不能管。”

    怨归工商,朝廷不承其责。若是怨归朝廷,那乱子可就大了。

    “十株之内的桑树,不再计入家产。”

    五等丁产簿,以家产计算户等。田地、房屋,还有农具,耕牛,都会折算进去,而桑树,只要数量超过标准,同样要计算在内,只有三五株的话,才会依律并不计算。

    在宗泽南下时,章惇和韩冈都给了他一个承诺,承诺放宽计算户等的标准,用以安抚人心。

    景城摇头道:“缓不济急。桑树成树要三年,等到三年后,不知多少百姓要倾家荡产。”

    宗泽道:“终究是好事。桑树多了,可以多卖桑叶,也能贴补家用。”

    “但眼下的事情怎么解决?”

    “遇上洪水怎么办?”宗泽反问道,“依然只有一个办法。”

    防民如防川,从来都是堵不如疏的。民生多艰,除了鼓励移民,宗泽想不到其他更有效的办法。

    要富户、地主少盘剥一点,手段软了只会阳奉阴违,手段硬了反而会出更大乱子。相比起来,还是移民的手段最合适。

    “只要能吃饱饭,就不会有民变。能吃得了做工苦的,那就去做工。不想做工的,那就移民。若是两样都不想做,只要他们能找到其他吃上饭的差事,朝廷自然乐见。流落街头,朝廷也会帮着他们移民。至于什么都不愿做,将罪责归咎于朝廷,受人蛊惑想要闹事的,朝廷也绝不会姑息。”

    宗泽语气强硬。南下前,韩冈的赠言还有一句,宗泽没有说,但他相信景诚明白。这一回拿明教教众杀鸡儆猴,两浙至少能安定三年。三年后,桑树也长得差不多了。

    “愚氓无知,视涉足他乡为畏途,终身不出乡者比比皆是。想要他们移民万里之外,还是太难了。”景诚说道。

    “所以要教化。总不能因为他们愚昧无知,就放弃了教化。哪个读书人不是从一无所知开始的?白居易半岁之前认识字吗?孔门弟子,教化愚氓那是分内之事。”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三)

    “夫子虽是说过有教无类,不过此辈……当是无可救药了。”

    宗泽在润州南门的城头上,与景诚并肩而立,望着城外宛如星海的火光。

    夜色已深,但润州城中无人入眠。城外星火如海,城内风声鹤唳。

    润州内外对明教教众紧锣密鼓的搜捕,捕获了为数众多的信众,还有十数个传教的妖人。可是这番大动干戈,也让诸多信徒因恐惧而被煽动了起来。

    两天前,丹徒县一甲长走报州中,说是他庄上有大户卫康正密谋造反。

    这大户卫康,知名于县中,时常救人于困顿,有仗义疏财的美誉。平日里全家吃素,据称还善符箓,能用符水治人。

    从他日常行迹来看,可算是半公开的明教信徒,而且是渠首一类的人物。

    这几日,州中到处搜捕明教教众,卫康家中就多了许多生面孔出入。隐隐有只言片语传出,却尽是些大逆不道的言辞。甲长情知不妙,便连夜赶来州城中首告。

    景诚听到消息,先是去找知州杨绘,杨绘托病不出。没奈何,他与宗泽和州中其他官员商议之后,便先命丹徒县尉带了一百多土兵去将卫康锁拿。

    也不知是消息走漏,还是卫康事先派了人侦查,这一支人马在半路上受到了伏击,丹徒县尉当场战死,百多人死伤大半,只有寥寥数人逃回城中,连领路的那位甲长都被砍了脑袋。

    从逃奔而回的残兵败将口中得知,明教这一回竟然拿出了十几副铁甲,由教中蓄养的一批护法穿上,冲在最前面。

    这些护法,就是明教的打手。可以用来保护教产,也可以用来惩罚那些背叛者,更重要的是防止其他地方的渠首捞过界。

    就是这批护法,之前从路旁一冲而上,将丹徒县尉率领的一干土兵、弓手打得哭爹喊娘,转眼就崩溃了。

    卫康一战而胜,接下来的一日一夜,贼众席卷丹徒各乡,到了此时,一片片火把围定了润州城。

    景诚心情沉重,代掌州务不过半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这个通判责无旁贷。

    幸好润州城还能守。城中的驻军虽多为厢军并不堪用,而且空额甚多,但景诚拣选城中青壮,轻易便拉起了两三千人守在城头上。润州城中刚刚搜检过,也不用担心这些人里面有多少明教教众。不用忧惧里应外合,即使贼军攻城,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进来。

    “除了北面无贼之外,其他三面都有贼众。”他闷闷的说着。

    “但贼众的人数不多。”宗泽眼睛贴在冰冷的玻璃片上,“那些火是虚张声势。”

    透过望远镜,能看见城外的贼众人手两支火炬,还有许多就把火炬插在地上。乍看上去,就是人山人海。

    “也多亏了有这些火光映着,否则还真分辨不出贼人的多寡来。”宗泽冷笑着。

    景诚皱着眉:“南面的贼人不多,东面西面的贼众也都不多,那他们会在哪里?”

    “杨知州还不肯出来理事?”宗泽忽然问道。

    景诚摇摇头,懒得说那位知州。拿着引罪避位的名义,将州中公事全都丢到一边,现在都火烧房了,还躲在州衙后面的佛堂中,也不知是在念经还是在看笑话。

    宗泽也不屑的哼了一声。杨绘那么大把年纪,却还是不知轻重,以私怨误公事。等此番事了,秋后算帐少不了他一个。不过这样也好,以杨绘的水平,他出来只会添乱。

    不提杨绘,宗泽对景诚道,“卫康作乱州中两日,裹挟百姓不在少数,眼下三面皆是虚张声势,人数不多,想来他在北面或许设了伏兵。,”

    “伏兵!”景诚惊道:“他想伏击京口的援军?”

    “也有可能是想要攻打京口。”

    京口那边从午后开始就断了消息,而城中派出去的信使也不知道到了没有。宗泽往坏处想,也不是无的放矢。

    “京口,卫康这厮能有这番见识?”

    景诚难以置信。区区一介乡民,不过是学了点惑乱百姓的妖法,还能把兵法都贯通了。

    “卫康若没见识,那让进士出身的曹景明如何自处?”宗泽语带嘲讽。

    想起那位兴冲冲的出门,却丢掉了性命的曹县尉,景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却被信了邪教的乡农砍死,死得未免太不值了。

    “京口不是卫康能攻下来的。”景诚平复了心情,对宗泽道,“而且京口也不会来援。若是卫康打了这个主意,那他可就要失望了。”

    润州城的北面便是长江,长江之滨乃有京口。

    作为天下有数的要道渡口,京口港城的防备远比润州城还要森严。驻泊在润州的禁军,驻扎地就在京口,而非是润州城中。只要京口不失,江对岸的援军随时可以南下。而且京口的驻军,也随时可以出动,攻击围困润州的贼人。

    而且尽管长江上的渡口为数众多,可适合大军渡江,且道路适合运兵的渡口,也就那么几个。反贼们若是夺占了京口,官军就只能绕道南下,这么一耽搁,至少能给卫康争取到十天的时间。

    十天之中,反乱的明教教众能将两浙路的局势彻底败坏,就卫康本人而言,十天时间,也足以让他跑到两浙东部,夺船入海也不是不可能。

    从兵法上说,拿下京口远比润州更有战略意义。如果卫康不想才痛快几天就撞上南下的禁军,拿下京口才是他要做的。

    只不过,屯有重兵的京口不是乌合之众能够拿下,而京口的禁军,也并不是景诚可以调动的。

    江宁府、扬州、杭州、太平州、润州,都有禁军驻扎。真的想要剿灭城外的这些贼人,从京口调来禁军便可以轻易解决。

    可如果严格的依照法度,各路各州的驻泊禁军,即使是路中监司都无权擅自调动。即使贼人火烧润州,兼任杭州知州的两浙西路安抚使,他也不便擅专。

    不过儒家有经权之说,打着事急从权的名义,不说帅司,知州调动本州的驻军也是可以的,只是事后要承受后果。但再怎么从权,也得是知州下令,而不能是出自通判的命令。

    杨绘不说话,景诚能搜检城中青壮助守城池已经是极限,想要调动润州辖下的驻泊禁军,那就是梦呓了。

    润州不会去求援,京口也不会出兵援助,两边虽都只是坐守,但只要润州和京口都守住,三五日后,贼人就得要走了。

    宗泽摇头,“现在卫康阻隔了润州和京口的消息。他完全可以遣人扮作京口援军来诈开城门。”

    “怎么可能会上当?”景诚在内外交困的情况下,也忍不住失声而笑,“若是京口官军当真来援,也不会选在夜间,青天白日下,贼人再怎么装扮也扮不像官军。”

    “也有可能遣人伪作传信,若是卫康把京口的驻军骗出来,又当如何?”

    “贼人当真能有如此狡诈?”

    “料敌从宽。”宗泽道。

    卫康既然能伏击抓捕他的队伍,可见他有十分灵通的消息来源,以及胆大包天的决断,这样地头蛇一般的大户,高看几眼并不为过。而且,轻易拿下县中派去的队伍,想必也给了他更多的信心,以及更高的威信。

    景诚道:“但卫康当真狡诈的话,就该去攻取其他县城,而不是来攻润州。”

    宗泽踩了踩脚下的城墙,“论城防,润州城比得了哪家县城?”

    北方的城池,即使是县城,都修得又高又厚。有的村庄的围墙都能有两丈高。

    但江南的州县,很多都没有城垣,即使有,也都是低矮单薄,而且很多城墙都是多年未有重修,崩塌损坏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润州城也不例外。

    除了规模之外,润州州城与县城的城墙墙体的规制都都差不多,修成后再也没有整修过。好几处都塌了。垮塌的地方,城墙顶端仅能立足,连拉弓都没空间。要是全塌了还好,那就得立刻维修,偏偏都是只垮了一半,既然从城墙顶上能走过去,也就得过且过了。

    让宗泽来看,有个一千人马,调度好的话,拿下润州城当真不是难事。

    景诚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难以苟同,想说话,却又忍住了。

    宗泽看出景诚的心思,道:“不过也不必担心。即使是落到最坏的境地,旬日内亦可平定。”

    “旬日?”景诚沉下了脸,这意味着宗泽或者说朝廷对润州的变乱早有准备。

    景诚先前已经隐隐猜到了,搜捕明教突生变乱之后,宗泽并不怎么担心,可见他那边早有后手。由此而来的的安心感,远不及被隐瞒的愤怒。

    “在泗州,有龙卫一个指挥,神机两个指挥,随时可以南下。”宗泽言辞平静,并没有为之前的隐瞒而愧疚。

    果不其然!景诚收拾心情,问道,“是跟着汝霖你一起南下的?”

    “是因为演习到了泗州,也没想到当真会派上用场。”

    “那汝霖你已经派人回泗州了?”

    景诚没多问宗泽怎么有权调兵。政事堂想给宗泽调兵之权,总是有办法的。只要调动的是京营,而不是地方上的驻泊禁军,帅司管不到,州衙也管不到。

    “昨日便派出去了。”宗泽坦然道。

    景诚正要说话,眼角的余光中却见几点星火正向城门这边扑来。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四)

    【第二更】

    城上的守军顿时骚动起来,还没有等到命令,零零星星的箭矢便飞下城去。

    “住手!”宗泽连忙喝止,仅仅五六骑的规模,不会是过来攻城的,“看看贼人有什么话说。”

    一名信使被守军用筐子吊上城来。

    连城门也不敢开,城中的心虚气短表露无遗。当信使走到景诚和宗泽面前时,整个人举手投足都能让人联想到趾高气昂四个字。

    “圣公有令……”

    “斩了!”

    信使刚开口,景诚便一声怒喝,他身后的亲兵立刻扑出去,将信使扑倒在地。

    景通判翻脸如翻书,突变如兔起鹘落,周围官兵都看得眼晕,不知景诚唱的哪一出。

    那信使拼命挣扎,叫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斩了此贼!”景诚大喝,“说书听多了,贼子也敢称使节。”

    让贼人报上名号就够了,剩下的多听一句都嫌污耳朵。

    如果在仁宗时代,搬出牛酒犒劳贼人,祈求其高抬贵手的官员,还能留下性命。

    现在的地方官要再这么做,朝廷就算要留他体面,也只会是免了枭首一刀,白绫、鸩酒伺候。

    二十年来的累累武功,民间也好,朝中也好,风气早就变了。对外敌、对内贼,只要态度稍软一点,那就是无能,少不了受斥责甚至罢官夺职。景诚直接了当的表态,便是不想落人口实。

    “圣公……”景诚回顾宗泽,“看来贼子是蓄谋已久啊。”

    “是啊。”宗泽点头,“狼子野心,于今昭彰。”

    建制定号,坐实了反贼的身份。这一下子,责任彻底由卫康担过去了,所有对韩冈新政的非议,便可以彻底洗清。

    就在城头上,信使被景诚的亲兵一刀站下了头颅。狂叫戛然而止,只剩噗噗的喷血声。

    围观的官兵,基本上都是除了鸡鸭之外,没见过血淋淋的杀生场面。北方时常会围观刑场,南方却不多见。就在身边看见活生生的人被砍下首级,好些个士兵都吓软了脚。

    宗泽虽为南人,但类似的场面还是见过不少,他倒是惊讶起景诚的这几位并不起眼的亲兵来。

    一刀断首,刀法如此利落,非是积年的侩子手或是久经战阵的老卒不可为。宗泽用心打量起这几位亲兵,一个个相貌沧桑,皆是有别于南人的精悍。

    “拿弓来。”

    在一旁,景诚命人拿来了弓箭。借着一点亮光,对准还在城下的几名贼人,他张弓搭箭。

    一声弦鸣,宗泽惊讶转头,只看见景诚持弓而立,城下一声惨叫悠悠传来。

    “再来!”

    景诚大喝,接箭张弓再射,又是一声惨叫窜起。

    一柄长弓连张连射,惨叫声此起彼伏。景诚一箭一人,五箭之后,城下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宗泽鼓掌赞道,“好箭术,家学渊源,果然了得。”

    “微末之技,不足挂齿。”景诚面无得色。

    他的祖父景泰,是少见的文进士转武职的例子。

    大宋文武殊途,朝廷中有文不换武的说法。文臣愿意领兵,但没人愿意转为武职。

    当年党项叛乱,范仲淹、庞籍、韩琦等重臣前往前线镇守,仁宗皇帝便打算将他们转为武职,可以更名正言顺的领军。

    但范仲淹和庞籍都找了借口拒绝了,而韩琦虽是接了圣旨,可还是委委屈屈的上奏表说,‘虽众人之论谓匪美迁,在拙者之诚独无过望,盖以寇仇未殄,兵调方兴,宵旰贻忧,庙堂精虑,使白衣而奋命尚所甘心’——虽然不愿意接受这个任命,但因为敌未灭,战方酣,天子和朝廷也夙夜谋划,他也只能起一起表率作用,以激励人心。韩琦在奏章中便是这么一幅相忍为国的姿态。

    要么直接拒绝,要么便是满腔幽怨,故而不久之后,对臣子一向宽容的仁宗皇帝,便收回了这道诏命。

    相较而言,景泰老老实实的从进士转武职,在重文贱武的朝堂上,真可以说是一个异数了。

    但景家也由此转成了将门,从此离开了士大夫的行列,所得所失,只看景诚费尽心力去考进士这一事,便可知端的。

    就宗泽所知,其实种家也有让自己子弟转换身份的想法,可惜种家实在没有有望皇榜的读书种子,即使其中有一个还算聪明的,拜在了当世大儒门下,与当朝宰相同窗共学,也只挣到了一个诸科出身,如今还回到了继承家业的旧路上。

    经过了一番努力,终于从将门挣扎出来,重新回到了文官的队列中,景诚很少愿意提及自家的累累军功。中进士后,枪棒功夫也放下了。不过文官习练射术,却是如今风气,他便一直在练习。也幸亏如此,否则也没有方才的连珠箭。只是方才一展射术,神情依然淡淡,不见喜色。

    景诚的反应虽是寡淡,可周围的官兵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火器还没有在南方军中普及,弓弩依然是军中校演的重点。景诚的箭术放在北方军中或许只是不错,但在南方,却已经是神乎其技了。

    一名年轻的士兵兴奋的涨红了脸,振臂高呼:“通判威武!”

    一名老卒眼神中充满了敬慕:“通判威武!”

    一名跟着长官上城的小吏挥舞起细弱的臂膀,尖声高叫:“通判威武!”

    几名亲兵相互交换了眼色,长枪开始一下一下的杵着地面,极富韵律的应和起来,“通判威武!皇宋万胜!”

    南门城头上的士兵,一个一个加入进来,开始杵动他们的长枪,开始挥动起他们的臂膀,“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上百条长枪齐齐起落,他们心潮澎湃,他们意志如钢,“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咚咚的跺地声中,城头上,越来越多的士兵加入到呼喊的行列。从南门城头,沿着城墙,向东西两侧延伸过去:

    “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通判威武!!!皇宋完胜!!!”

    片刻之后,已是全城齐呼。景诚方才炫耀的箭术遍传城中,虽然贼人尚在,城中的士气已经截然不同。

    宗泽暗暗一叹。

    若是有三百精兵,借着方才的一股锐气,就能杀出城去。城外的乌合之众,乍闻城中高呼,必然心怀犹疑,决然抵挡不了此时的袭击。

    只可惜,城中守军亦是乌合之众,多少人连神臂弓都拉不动,上弦的机器不仅数量稀少,还都是坏的。

    “五郎。”亲兵中最老成的一位悄然走上来,附在景诚耳边说了一通话。

    宗泽见状,避嫌的让出了几步。

    就见景诚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对那亲兵问道,“可有把握?”

    亲兵低声道:“六七成总是有的。实在不行,也能退回来,不怕贼人追。”

    犹豫了半刻,景诚眉头舒展开,点了头,“也罢,就这么办吧。”

    让亲兵下去准备,景诚走回到宗泽身边。

    宗泽轻声问,“何事?”

    “我打算命人出城去冲一冲。明教妖贼刚刚起事,人心尚未归附,城外贼众心中定然不稳,若猝然受袭,必然大乱。”

    “可有把握?”

    “我那几位家丁,几乎都是是跟着先祖、先父和先叔父上过阵的,无不是弓马娴熟,武艺出众,把握不可能十足,但七八成还是有的。”

    宗泽略一思忖,便拱手一礼,“既如此,小弟便祝兄长旗开得胜。”

    得了宗泽首肯,景诚随即召集城中众官,将计划合盘托出。

    方才景诚引弓杀人,着实将底下的一众官吏给镇住了。现在他说要派兵出去冲杀一番,竟然没有一人出来反对,绝大多数都表示赞成。

    在这个节骨眼上,本就没人还能顾着争权夺利,景诚这位将门世家出身的通判,此时又表现出了过人的武艺,哪个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生杀予夺的指挥大权顺利的给景诚拿到了手中。

    宗泽本来还打算用自己的钦差身份来帮景诚一把,现在既然不用他多事,宗泽便退避一旁,看着景诚指派。

    就在城楼上,景诚将任务一一分派下去。

    半个时辰之后,百名应募而来的敢死之士,业已穿戴整齐,由景诚的八位家丁领着,排列在城门后的小广场上。

    这些勇士一个个身上都披挂了铁甲,外面还套了一件甲衣,用来防止胸甲上的反光,头盔上的盔缨则换成了一簇笔挺的白鹅毛,用来识别身份。

    景诚一身铁甲,手扶腰间长剑,笔直的挺立于他们面前。

    在景诚身侧,是整整一箱新出的银钱,又用牛拉了整整一车绢帛。加起来近万贯,全是从城中大户手中募捐出来的犒赏。

    宗泽立于城头,向下俯望。

    只看见景诚不知说了什么,百名勇士一起高呼了起来。又见景诚捧着酒坛上前,亲自给每一人都斟上了一碗烈酒。

    不愧是名将世家。宗泽不禁叹息。

    相隔百步,当上百人同时饮下烈酒,摔碎酒碗的时候,宗泽犹能感觉到在那里,士气沸腾,战意如火如荼。

    东门城墙处猛然灯火尽灭,片刻后方才又亮起,而那队勇士,则悄悄地从南面城上陲了下去。

    景诚回到城头上,走到宗泽身边,一言不发,静静的望着城外。

    宗泽也没了说话的兴致,一同望向星火满点的夜色中。

    寂静中,平静的夜幕忽的起了一片涟漪,星星点点的火光忽然间在边角处黑了一片,然后喊杀声便传上了城头。

    一支支火炬落地,一丛丛篝火熄灭,区区百人的队伍,在城外的贼军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景诚回头城内,千余士兵已经在城门后列队等候。虽说此辈多不堪用,但借着胜势,赶敌军,已经绰绰有余。

    景诚举起掌中长剑,奋声高喝,“出兵!”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五)

    润州夜战,官军一战而胜。逆乱润州的明教妖贼旋起旋灭,近两千贼众授首,而官军损伤仅仅八人。

    自号圣公的妖贼渠首——卫康的首级,也在润州夜战的三日后,连同他的两个儿子一个侄子的脑袋,被一位保正一并送到了州衙中。他们是在化妆逃窜的过程中被村人发现,然后被当地的保正率众击毙。

    在卫康之后又陆陆续续的又明教贼众自行归案,或是被械送官府,待五六日后,已经没有几份相应的报告了。

    至此,方可说此役已是大获全胜。

    明教妖贼起事不过两日,肆虐范围也仅仅是丹徒一县,但县中伤亡不可胜计。数以千计的乡民被劫掠、被裹挟。战乱至后,丹徒县中门前挂上白布幡的家庭,十之七八。

    除此之外,财产损失也极为惊人。之前丝厂被烧的尤、陆两家,这一回更是满门被烧杀一空。其余大户,除了一个以乐善好施闻名乡里的李家被贼人放过,只要处在乱贼经过的路径上,没有一家能逃过一劫。

    丹徒县内的十余家生产丝织、陶瓷、玻璃的工厂,皆毁于一旦。甚至那些只雇佣三五人,仅仅为同村村民服务的油坊、磨坊,也全都被乱贼捣毁。

    如此惨烈的伤亡,如此巨大的损失,责任自然是落在知州杨绘的头上。而立下平乱之功的景诚,不管此番变乱他之前要付多少责任,如今有军功在手,又有铁打的靠山,已经被视为即将飞黄腾达的热门马。

    因此即使就在平乱后的第二天,杨绘从州衙后院中走出来,试图亡羊补牢,挽回一些局面,也被景诚连同州中官员一起顶了回去。可想而知,州中的官员会将多少责任推到杨绘的身上。

    接下来的五天里,景诚忙碌于抚恤百姓,计点伤亡和损失,宗泽则等到了泗州来的援军。他们将会暂驻在润州,宗泽也会留居几日,等待朝廷那边新的命令。

    从事后对俘虏的审问中,宗泽和景诚,自卫康的角度,了解到了这一次妖贼作乱的来龙去脉。

    看过审问的报告后,宗泽忍不住苦笑出声。他实在是想得太多了。料敌从宽,这话是没错,但是宽,也是得有界限的。

    卫康最早的计划,并不是谋反,而是准备集合润州的教众,收拾家当逃离润州,前往浙西山区暂避风头。那边才是明教传播最广、信众最多的区域。山谷之间的穷乡僻壤,也是朝廷管辖不到的地方。

    若不是州中派了丹徒县尉去抓他,卫康在次日夜里就要动身上路了。而所谓的伏击,不过是听到州城信徒的走报,仓促间率人躲到庄子附近的桑园中。只是看到县中人马毫无防备的走过去,发现有了机会,才临时起意从后袭击。

    在轻松拿下了丹徒县尉,感受到官军的无能之后,卫康的目标终于变了。变成了扩大声势,吸引更多的明教教众一同起事,而不是丧家犬一般的逃到浙西——尽管卫康还是打算去浙西,但他打算尽量带更多的部众走,这有助于他在浙西的同伴那里维持自己的地位。

    因此,他蛊惑了一干信众,席卷丹徒县的各个乡村,裹挟了大批百姓。当他手下的人众超过两千之后,他又有了攻打润州州城,博取更大声名,搜罗更多财货的想法。

    之所以留下城池北面不攻,是有人给卫康出的主意,想的是大张声势,围三缺一,放出一条生路,使城中人心难以固守——这是说书中经常出现的计策——而后此人便被卫康封为军师,如今也成了官军的斩首功之一,在一堆头颅中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但卫康和一干反贼的眼界,还没有扩大到润州城之外。因为担心京口方向上的援军,在来路上放了哨探,却没想过去伏击。

    贼人终究还是不敢跟禁军为敌。毕竟官军的战斗力,这些年在四方小国身上得到了无数证明,越发的被世人所熟知。

    卫康熟悉州县中的弓手、土兵,也知道润州城中的兵力,但他对禁军却完全不熟悉,更不会清楚官府内部调兵的流程,并不清楚驻泊润州的禁军绝不会轻易出援,周围军州的禁军也不会那么快出动。

    同时卫康没有认为自己能够顺利攻下润州城,他想的是如果不能在短时间内拿下润州城,或是官军援军赶到的话,就依照原计划撤往浙西山区。充裕的兵力,可以不用投靠同教中人,而是直接鸠占鹊巢。

    故而当夜润州城外,卫康就是驻扎在最易撤离、距离京口也远的西南方,而不是在宗泽所猜测的北面做伏兵。他所派出的劝降使节,便是从南面而来,要不是景诚被宗泽的判断带偏,当时就能判断出卫康主力所在的位置。

    从头到尾,卫康都只是兵学上的外行人。但凡揭竿而起的贼寇,要么吸纳掌握知识的士人,要么经过多年阵上搏杀,否则永远成不了气候。

    这一回八名西北出身的老兵,带着一百多壮勇,夜袭贼人营地,轻而易举的就造成了极大的混乱,冲散了卫康的营地。当城中主力出阵,就彻底奠定了胜局。如果只看战果,这是一场八比千八的大捷。

    这一过程中,之前击败丹徒县尉的十几甲士,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战后的搜检,那十几具铁甲也都先后被缴获。

    所谓的铁甲,只是民间铁匠打造的铁板,带了点弧度,前后各安一块,用皮索一系,勉强能说是胸甲。当这种‘铁甲’让勇武有力之人穿戴上之后,区区土兵、弓手的确是抵挡不了。

    可比起正牌的铁甲来,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尽管只是用州中武库中的库存货装备起来,出战的八名老卒足以轻易挑翻那十几名甲士。

    不管怎么说,这批铁甲就是卫康蓄谋已久的最好证明。什么官逼民反,什么丝厂害民,都是污蔑之词。十几副铁甲一摆,什么话都不必说,这就是最好的解释。

    从丝厂被烧开始,一切都变乱都是明教所为。之后一段时间,所有对工厂的攻击,都可以说成是明教党羽所谓。

    以卫康亲信为主的口供,在细节上,还是有些问题。

    比如遣人焚烧丝厂的真凶,被说成是一个信教成疯的疯子,想要多收信徒所以煽动了工人去烧了工厂。这很难让人相信。

    再比如卫康围困润州时所做出的选择,不论是让宗泽来看,还是让景诚来看,都是蠢到家了。外行人的想法,在内行眼中,很多都是天马行空,让人无法琢磨的。这种自作聪明的犯蠢,即使是专家,也根本捉摸不透。只是完全归咎于卫康在兵法上的外行,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

    不过这些口供来自于卫康的亲信,以及一干附贼的党羽,但毕竟不是兄弟子侄这样的血亲,更不是卫康本人,有些问题是肯定的。

    因而又经过一番谆谆劝导,景诚和宗泽才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口供——有些事可以直接报上去,有些事就得打个埋伏。

    就像卫康的铁甲,不过是为了与邻村争水而做得准备,两块铁板拼起来就是铁甲,分开来则可用来摊饼,只是外形别扭点。真要下去细搜,家里存着类似器物的绝不止卫康一家。但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又会引起一番轩然大波。还不如就这么压下去,然后在州县中多宣传宣传私藏铁甲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法度。不然这份功劳,不知要给打几成的折。

    还有卫康伏击丹徒县尉的事,照实说,也远不如将卫康说得更加狡猾狠厉的好,将贼人说得太胆怯,于丹徒县尉的名声有损,说得强一些,这样对战殁的丹徒县尉也是一个安慰。

    又用了两日,待景诚将他的那份名为请罪实则表功的奏章写好,宗泽也将他的奏疏整理完毕。两份奏章中的内容经过很好的协调,重要的关节都可以相互映证,细节上有些参差,乃是必不可少的伪装。

    不过在宗泽给韩冈写的密信中,倒是一点没有隐瞒,原原本本的将整件事说了一遍。

    给朝廷的奏章送出去,景诚和宗泽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结束了。

    尽管还有许多善后事务要处理,但提供给朝廷那边的材料,足以给此番谋逆大案下定论了。

    是功是罪,是赏是罚,就看朝廷那边怎么认定了。

    景诚、宗泽两人,也终于有闲暇坐下来先喝杯茶。

    火炉上吊着一柄小巧的长嘴银壶,里面正烧着水。景诚手持蒲葵扇,轻轻的给红泥小火炉扇了两下风,又从一支银盖玻璃小瓶中,取出了两块金花小龙团来。小心的拆开外面的金帛,又将价比黄金的团茶块更加小心放进茶碾中。

    景诚有条不紊的准备着茶汤,宗泽静静的看着,忽然开口:“宗泽战前臆测太多,倒是让诚甫兄见笑了。”

    景诚抬头一笑,“倒也没什么,如果事情发生在关西,汝霖你可就是算无遗策了。”

    “不。”宗泽肃容说道,“若是在关西,贼人根本就攻不下任何一间村寨。就是关西乡中十二三的少年,若有个一两百,手持兵械,也能赢得了他们。”

    “是吗。”景诚一声轻噫,心中自是不信。

    “关西的蒙学、小学,每天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用来列队操练。虽然只是排列队形,练些强身健体的拳脚功夫。但到了冬季保甲操练时,蒙学生上场演武,阵型队列比他们家里的父兄强上许多。”宗泽像是要倾吐些什么,“三年蒙学,不只是读书识字,更重要的是增长见识,同时也在学习的过程中,学会恪守纪律。这才是精兵之本。”

    “或许吧,但江南民风与关西毕竟不同。汝霖你乡贯两浙,想必比我更清楚。”

    宗泽默然不语,摇了摇头。

    景诚双手推动着精致的小茶碾,将茶团一点点的碾碎,头也不抬的问道:“此次两浙变故,有明教担下来了。但相公日后打算怎么处置,是否就这样。”

    “诚甫兄怎么看?”

    “此番事变,虽有明教作祟,实肇因丝厂,此事不寝,工人依然受东主盘剥,长此以往,其何以堪?以我看来,日后火焚厂房之事必将再现。”

    宗泽默然片刻,道:“张因考绩下中,展磨勘三年,段炜任满转迁宫观,段将老迈,将斥其自乞骸骨,而陆子石素无官声,宗泽出京前,御史已经上表弹劾。过几日,将会有一份朝报发往各路军州,想必会给人提个醒。”

    景诚停了手,对宗泽摇头,“恐其不易。”

    宗泽道,“佃农闹佃之事自古未绝,士卒闹饷也年年都有,工人为了工钱闹事又何足为怪?官府只要维持住不将事情闹大,最终他们会取得一个平衡。而且此番事后,想必江南也不会有几家丝厂,再敢于苛待工人了。”

    民不可轻。民畏官,但官也一般畏民。

    两浙百姓的两税和身丁钱,多是以丝绢的形式缴纳。所以江南就产生了一种专门用来缴税用的丝绢。正常只能织一匹的生丝,缴税的丝绢至少能织出两匹来,黑心一点甚至能能织出五匹。

    这类丝绢上的经纬线,最恶劣的情况,稀疏得能钻过蚊子。宗泽曾见韩冈拿了一匹到中书,半开玩笑的说,连纱窗都做不得了。在过去,朝廷会把这类丝绢当做军饷发下去,不过韩冈治事之后,不合标准的丝绢都被禁止下发,而是按照产地发回原州县,让当地官员自己处理。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是宗泽听韩冈说的,不仅仅是上级对下级,百姓对官府依然有办法。最坏的情况,就是揭竿而起。

    面对雇主,百姓又岂是好欺负的?只要官府不干涉太多,迟早会有一个平衡出来。

    “但愿如此。”景诚说道。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六)

    宗泽刚刚走近锅炉房,一阵热浪便迎面而来。

    两名锅炉工,正站在不断飞窜出的火焰前,一铲一铲的将煤块送进炽热的炉膛中。他们皆**着上身,黑色的煤灰将肌肤染得看不出原色,而不断流淌下来的汗水,又在灰黑的底色上冲出一条条白色的印痕。

    浓烟自屋顶上的烟囱里滚滚而起,烟熏火燎的气息,即使隔了一层口罩都遮掩不住。

    蒸汽机运转的声音更是震耳欲聋。轰轰轰轰,仿佛站阵前的鼓点,不断重复着单调的节奏。

    其实这一切,宗泽都能忍耐,可还是有一件,让宗泽对这间被铁与火所充满的屋子心生畏惧。

    不论是飞速旋转的铁轮,还是不断屈伸的连杆,都让宗泽平添几分怯意。只是他所了解的,光是因为机械故障导致的零件飞出,这两年来就造成了不下十宗血案。

    有一击毙命的,也有在医院病榻上缠绵多日最后咽气的,还有一个被打碎了头盖骨,却奇迹一般的活了下来。当那人脱下铁头盔,将被摘去碎骨,以至于凹陷下去的天灵盖露出来,自诩大胆,过去也的确从来未曾畏怯过的宗泽,次日惊醒时浑身都出了一层冷汗。

    但最让宗泽畏惧的还是蓄满了滚水的锅炉。锅炉中的强大压力,让锅炉变成一枚填满火药的炸弹,由此产生的伤亡,并不比火药工坊少到哪里去。而且为了能够造出功率——这个新词依然是韩冈所拟——更大的蒸汽机,锅炉中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两个大气压的蒸汽机已经准备大规模制造,三个大气压也已有了第一台实验机,五个大气压的蒸汽机则刚刚开始设计,但未来,还将要有八个、十个大气压的蒸汽机。

    仅仅一个大气压,就已经让内部抽成真空的两个半球,用八匹健马也拉不开——五年前的这个实验,让世人见识到了何为气压,以及气压的力量。

    两个大气压,业已造成了数百人的伤亡。那么,三个、五个,乃至八个、十个大气压,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宗泽听韩冈说过,增加一个大气压,相当于潜到水下三十尺,增加十个大气压,是水面下三百多尺的压力,大概是将两丈多厚的水银,或四丈多厚的铁板压在身上的重量——足可以将人骨碾成碎粉。

    十个大气压的锅炉如果爆开来,那样的画面,宗泽根本不敢想象。

    吐火冒烟、能发出雷鸣般的吼声、而且还会吞噬人命,这简直就是故事里的凶兽。

    如果工厂里面都是类似的环境,也难怪明教妖贼只是稍稍煽动了一下,丝厂的工人就开始造反了。

    当然,现在蒸汽机还没有投入工厂使用。但已经很恶劣的生产条件,加了蒸汽机之后,那可就是变本加厉的糟糕了。谁能忍受得了?!

    一直以来宗泽都很支持韩冈的一系列治政方略,也认为治国之要最基本的就是让百姓吃饱穿暖。达到温饱了,人心方能安定。人心安定,方能做到政通人和。

    但如今天下的变化,越来越超出他想象的极限,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

    千里之行,三日而返。千石之物,一车可载。这些都是直到十几年前,任何人也无法预料到的,只在《九域游记》有所预言。

    可是在《九域游记》,也没有工厂被烧,工人困苦的章节,反而充满了对工人生活富足、稳定的描写。宗泽没有去过两浙,但他家的亲友中,可是有人亲自去了几次工厂。在信中的述说里,丝厂之中的工作环境,已经远远突破了宗泽预计的下限。

    或许两浙丝厂之变只是歪嘴和尚念歪了经的结果,韩冈主导下的棉纺工厂正如他书中描写的一般上下一团和气,家家吃饱穿暖。

    可更大的问题是工厂的规模。

    若是有人说,只要有需要,朝廷从开封铁场中拉出三五千人的军队,宗泽一点都会不惊讶。因为开封铁场之中的五千多工人,基本上都是身体强健的成年男丁,为了生产上的安全,举手投足都有规矩约束,能够轻易的适应军中的管束。

    虽说比不上开封铁场,但普通的一座工厂也有上百人,若是有个百十家工厂,那就是上万人了。这些工人都接受过了纪律的约束,比散漫的农民要容易训练十倍。一旦乱起来,岂是农民比得上?佃农闹佃时也的确会有骚乱,但绝无可能达到工厂的规模。

    并不是宗泽不能理解韩冈的治国方略,就是因为太了解了,才让他产生了对未来的惶恐。未来就像是面前的这座机房,让他一时间望而却步。

    但就在宗泽犹豫的慢下脚步的时候,韩冈已经轻快地走进了机房之中。示意两名锅炉工继续铲煤,也不顾飞扬的尘土,很是愉快的打量着这台已经稳定运行九天半的机器来。

    这些天来,韩冈的心情显而易见的好。

    两浙事变之后,乍听闻伤亡,他的心情的确是有些沉重。能够将责任归咎于明教固然是韩冈所乐见,可丹徒县民伤亡如此惨重,却非其本愿。当时安排一部京营禁军南下时,完全没想到事情会恶化的那么快,爆发得那么突然。

    明知日后类似的事情只会更多,但情绪这回事,总是不受自己控制的。纵能收敛得旁人完全看不出来,可自己总是明白的。

    不过能这么简单的解决工厂纵火一案,以及明教教众叛乱,韩冈也很是欣慰。

    虽然润州上下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但将之扼杀在襁褓之中,也算是应对及时了。若是给了卫康一点成长的空间,或许就是一个波及一州甚至一路的大乱。

    韩冈可是还记得几十年后的方腊是怎么兴起于江南,能进教科书的农民起义,规模绝对不会太小。

    就算如今丝厂兴起对江南百姓的伤害,远不如那位今世没能出生的画家皇帝的花石纲,可立国百多年来做积累下来的矛盾,爆发出来,一样能闹得江南天翻地覆。,

    这一回叛乱者肆虐的范围,仅仅是润州治下一县,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韩冈也免不了有些被动。

    只是欣慰和庆幸,还是抵不过乍闻百姓伤亡的沉重。

    直到蒸汽机在进行了小幅改进后,在实验时技术指标又有了进步,韩冈心情方才变好了起来。

    经过改进的蒸汽机,如今最长的运转时间,已经接近十天。而平均正常运转时间,最近的几台实验型号,也能维持在一天以上。绝大多数导致停机的故障,也能在一个小时内修好,然后重新开始运行。

    在绝大多数工厂都没有夜班的情况下,作为动力源的蒸汽机最长的运转时间也只需十一二个时辰。如果现有的蒸汽机量产后还能保证现在的质量水平,那么纺织厂、钢铁厂,都可以将水力机器送进垃圾堆了。

    “恭喜相公了。”

    韩冈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是宗泽进来了。

    他方才注意到了宗泽的犹豫,不过看起来还是克服了恐惧走了进来。站在这种并不稳定地机器前,的确会让人心中平添一分惧意的。宗泽的反应十分正常。

    韩冈又转回去看蒸汽机,“不,这还远远不够。”

    “不是可以上车了吗?”宗泽问道。

    “上车有些希望,但上船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蒸汽机需要不断加水,船行海上,哪里来的净水使用?”

    韩冈想要的是一台能支持千吨轮船穿过太平洋的蒸汽机。但现有的蒸汽机的结构来说,完全不能适应海船上的条件,必须采用新的架构来设计新型蒸汽机。

    “不过最重要的是能够驱动纺纱机、织布机、重锤,从此工厂不用再受限于水力了。”

    “……可是相公,”宗泽犹豫了一阵后说道,“工厂增多,日后难免再一次润州之乱。”

    韩冈点头,“此事我当然清楚。”

    南方的反贼近乎于笑话,但工人阶级的力量,却绝不是笑话。迟早有一天,工人们的怒火会再一次将工厂点燃,甚至席卷一地。但到那个时候,谁也不敢开口说:呐,我们干脆把工厂都关掉吧。韩冈的保护,也只需要维持到工业发展壮大的那一天。

    “现在许多地方的矿井,矿工们罢工的情况时常有之,但解决问题的办法,还是坐下来慢慢谈。除非要价太高,除非矿工们破坏工具,否则哪一位官员都不会轻易动用武力。而矿工们也不一样会克制。因为双方都知道,把事情做绝了会是什么结果。他们有着太多的经验教训。”

    类似的话,宗泽听韩冈说过一些,就在他南下之前。

    “相公的意思,就是南方丝厂的厂主和工人,安坐下来谈判的经验太少了?”

    “当然。之前跟汝霖你说过吧,办工厂的目的是生产和赚钱,用两浙的压榨手段,远比不上善待工人得到的收益。记得当时,我还举过关系棉纺织工厂的例子。”

    棉纺织工厂的工厂主,都是雍秦商会的成员。雍秦商会的这些工厂主们相互之间都有同进同退的协议,工人们的工钱,不低于某个限度,当然也不能于超出预定的上限。

    除了按照产品数量和质量确定工资等级之外,工人们的年资,以及技术水平,都能决定一部分工资的高低。若是利润高于预计,还会下发一部分红利。

    要是工人们对生产和酬劳有什么意见,工厂的管理者也会跟他们坐下来慢慢谈。不会强加什么罪责。

    只有敢于带头闹事,违反工厂规定的工人,才会毫不留情的被开除,而且任何一家工厂都不会再招他。

    棉纺织工人的收入,比起做农活要高得多,收入高,待遇好,因而工厂中的气氛也很好,工人们也都有干劲,工厂主们的得益自然更多。

第36章 骎骎载骤探寒温(七)

    “可惜润州的丝厂厂主们没有想到这种办法。”

    “想到也没用。”韩冈不屑的笑了一声,“你可知道,棉纺织工厂的工厂主和丝织工厂的工厂主之间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技术?”宗泽很清楚韩冈的观点。

    “就是对技术的重视程度。”韩冈点头,“除了关西之外,所有厂家的丝织技术都是买来的,而棉纺织技术则是关西的棉纺厂自己出钱出人一点点攒起来的。”

    宗泽补充道:“所以江南的丝厂厂主们,不会费心去想如何改进机器,让效率更加提升,而是想方设法的考虑如何压榨工人。”

    “因为研究太费时间,也太费钱了。”韩冈很满意宗泽的回答,又道,“纺机、织机,每年的研究投入超过十万贯。相关的匠师接近三百人,这还不包括给他们打下手的小工,而且纺织工人也在厚赏之下,踊跃的出谋划策,寻找改进纺织机器的可能。”

    研究缺乏基础,工厂主总喜欢多克扣工人一点,在要耗费大量钱财的情况下,谁有心从头开始研究?

    开发新技术就是撞大运,并不是每枚铜板丢下去都能有回报,绝大多数时候连个回声都没有。与其花这份冤枉钱,不如抄袭和模仿。

    最重要的一点,韩冈没有对宗泽说。如果其他地方的丝厂厂主当真开始研究新技术,当他成功的时候,雍秦商会立刻就会把等级相当的技术扩散开来,让其血本无归。

    丝织技术有很大一部分与棉纺织技术共通,可以相互借鉴,以棉纺工厂主为主的雍秦商会,之所以能够大发横财近二十年,就是因为垄断技术所形成的成本上的优势。所以雍秦商会无法容许其他纺织工厂在技术上威胁到自己。

    这不是韩冈的指点,而是雍秦商会上下共同的意见,打压外界的纺织技术的发展,牢牢把握住纺织科技的制高点。

    尽管这样的垄断对科技发展不利,但韩冈没打算插手。他需要雍秦商会的支持,只要雍秦商会还愿意继续向技术领域大量投入,他自会继续支持。

    “但现在出了润州的事,丝厂厂主会怎么办?”

    无法进行技术改进而降低成本,又不能盘剥工人,这下子丝织的成本必然要上涨,尽管仍要低于手工织造,但凭空多了一份支出,少了一分利润,这对于工厂主们来说,可比割肉还痛。

    韩冈道:“有件事,汝霖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事?”

    “是秀州【今上海】那边出的新鲜事。”韩冈转身出了机房,“前两日消息才传到京城。说是秀州的几家丝厂,开春后不打算再雇原来的工人了。”

    宗泽跟上去,问道:“难道要关张?”

    “不是关门,而是改雇他人。”

    宗泽很疑惑的说道,“一句话就把工人都赶出门,谁还敢再上门去?而且没有了那些熟手,工厂要生产速度肯定会耽搁的。”

    “丝厂的工人,最多也不过做了两年而已,新人和老手也没差多少。丝厂里面,需要熟手的是修理工,缫丝之类的工作,新人来了,很快就能上手。”

    有技术的匠师,不用担心失业,不用担心被盘剥,更不用担心有人敢克扣他们的工钱。而纯粹的重复劳动,则随便什么人培训一下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韩冈可是记得,在他的前世,再早几十年前,也就在秀洲同样的位置上,有数以十计的棉厂、丝厂,在里面工作的包身工,基本上都是文盲。

    “但他们能雇谁,手伤了就赶出门,谁敢上门做工?”

    “有啊,倭人。”

    “雇佣倭人?”宗泽的脸上尽是迷惑,出国打工这桩事,完全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们能够想象的,“这怎么可能?”

    “已经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了,前几日,已经运了一船倭人进港了。”

    韩冈现在的语气已经很平静了,但之前当他听说秀州的丝厂厂主买了倭人做奴工的时候,可是大吃一惊。

    资本家追逐利益的本能爆发出来之后,当真是什么样的‘奇迹’都能产生。

    “先不说外藩来人必须报予官府,倭国可早就被辽人占了,他们就不怕被说成是细作。”宗泽摇着头,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爆出来的话,不是一两个脑袋能抵事的。

    “只有妇孺,没有壮丁。说是为避辽人苛政,故此逃难而来。”

    “此事当真?”

    宗泽曾经听说过,辽人攻下高丽和倭国后,在当地横征暴敛,土著死伤无算,民不聊生。

    若传言无讹,那有人逃亡大宋也不是不可能。又只是妇孺,没什么壮丁,想来也不会是细作。

    “当然是假的。是辽人卖来的。”

    类似的事,韩冈听多了,这不就是后世常见的为了顺利移民而用的借口吗?而这一批妇孺,更是辽人当做牲口一样贩卖来的。

    “本来按照过去对入境倭人的处置,是要给付食水后命其返国。但如今倭国为辽人所占,回国必有性命之忧。强令其返国,乃是促其死,不令其返国,又有违法度。故而秀州州县均左右为难。”

    韩冈回头看了一眼,见宗泽听得入神,笑问道,“汝霖,依你之见,当如何处置。”

    “外番入国,风俗不同,恐与百姓相冲,不可留于中国。即有妇人,可遣往边疆配军,孺子则一并前去。若有贵胄,可送至京师,由朝廷处分。”

    “既无罪行,又非自愿,强遣其戍边配军,此乃不仁。家国被夺,自万里之外而投中国,不加抚慰,反而行遣,此乃不义。不仁不义,朝廷安可为之?”韩冈摇头道,“汝霖,你没用心啊。”

    宗泽欠了欠身,表示歉意,他的确只是随口说说,没多细想。他问韩冈:“秀州是把他们都留下来做工了?”

    韩冈唇角挑起,带了几许嘲讽,“州县左右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幸而有义民为朝廷分忧,建议秀州官府仿效蕃坊,划分出一块无主荒地,设立倭人坊。在坊外修建围墙,禁其出入。不过因为逃人皆是身无分文,希望官府可以允许其做工,以供日用。虽说这些妇孺不能离开本坊,但可以让工坊开在倭人坊之中。”

    “啊……”

    宗泽轻叫了一声,甚至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这样做,的确是想得周全。

    不能遣返回国,又不能逐往异。地,只能就地安置。秀州不缺荒地,划出一块很简单,又不想看见这些异国之人随意出入市井,这样的安排是最妥当的。而且有了工作之后,还不用官府时时赈济。当真是两全其美之策。

    “招收倭人的就是丝厂?”

    “当然。”韩冈笑道:“你看……秀州只要拿出一块荒地,就能让这群妇孺自己养活自己,还有比这个更省事的办法吗?”

    宗泽接口道:“正好明教借丝厂闹了一场,两浙州县都不想看到丝厂再生事端。改雇倭国妇孺,一来是外人,便生是非,镇抚时也不需多顾忌,二来皆是妇孺,闹也闹不出大事,三来,以丝厂的情况,几年后就不剩什么人了,不用担心里面藏了辽人的细作。”

    “正是如此。”韩冈哈哈的拍了拍手。

    “有此一策,秀州上下不答应都不成了。”宗泽叹服,“此计是谁人想出,才智绝非等闲。”

    韩冈摇摇头,“听到铜板叮当一响,瞎子都能睁眼,蠢货也能变聪明。钱财之前,从来都没蠢人的。”

    “朝廷打算怎么处置?”宗泽问道,“有此一例,仿效者定会越来越多。”

    “口子已开,堵是堵不上了。”韩冈坦然的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打着逃难的名义渡海而来,朝廷也不可能将他们赶回去——你想想开丝厂的都是什么人?朝廷要这么做了,在江南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那就看着丝厂里面充斥倭人?”

    “交州这些年,种植园数以千计,人口不敷使用,早已开始雇请南洋人种地,福建富户,家中也少不了有几个南洋婢女。知道他们为什么喜欢用南洋女吗?因为死了也没人过问,”

    韩冈自问自答,言语间有着淡淡的不快。

    陈执中的小妾张氏——也就是前些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陈世儒弑母案的被害者——捶杀婢女,如果不是因为有人想踩陈执中立名,根本就不会爆出来。

    而且最后仁宗皇帝对这件案件的判决,就是安排张氏进尼姑庵修行——这是在她又逼死了另一名婢女之后。

    故而她被亲生儿子和新妇谋害了之后,很多人都说这是因果报应。

    “再过些日子,这些倭人只会是被辽人贩卖过海。既然有了倭工,高丽婢当然也会有了。”

    时隔几百年后,高丽婢再一次充斥达官贵人的府邸。那时候,没有律法约束的顾忌,不知会平添多少冤魂。”

    “那该怎么办?”

    “慢慢来,不要急。”

    今天,工人们能为恶劣的工作环境怒烧丝厂。到了明天,失业的人们也能为一份相同的工作,而把工厂再一次烧毁。

    韩冈对宗泽道:“有些事,急不得。”

第37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上)

    平一郎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厅中。

    厅中一个身高看着有八尺,腰围似乎也有八尺的巨汉,一身绫罗绸缎也压不下他身上的精悍,那是平一郎他的主人。

    在他主人的对面,还有两位客人,一名中年男子,穿着棉布衣服,另一名则是个少年,站在那中年男子身后。看模样,不像是仆从,似乎是晚辈。

    以他主人的体型,普通点的身材就会变得没有任何存在感。平一郎能立刻注意到两位客人,那是因为他主人站立的姿态,和脸上的表情。

    “一郎,来,先见过冯大东家。”平一郎的主人向他招着手,把他介绍给身边那位身量中等的中年男子。

    在反应过来之前,平一郎先是吓了一跳。

    他的主人即使在所有大宋海商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去见契丹蛮子的大官的时候,腿都不带弯,搂着肩膀称兄道弟。

    可他在这位冯大东家面前,腰杆子仿佛变成了柳树枝,摇摇晃晃,软软绵绵,说话间还带着讨好。

    如果是普通的下仆,也许还看不出主人表情中那点细微的奉承,但从小就在宫廷中长大的平一郎,却是看多了类似的表情。而且他的主人,坐在椅子上,却连椅背也不敢靠。这地位得差的有多远。

    客人们就在眼前,平一郎不敢多想,依足了规矩,向两位客人行礼。

    平一郎的主人向客人介绍着他的底细:“一郎本来是在下在倭国的伴当,会说官话,办事又麻利,在下在倭国,多少生意多亏了他。这一回丝厂要另雇人,便把他招揽了来。”

    从倭国到中国,离开家乡千万里,平一郎被招揽来管理被辽人卖给大宋的妇孺。在外表上已看不出他与汉人有什么异样,连装束也换成了汉人模样,只是举手投足还分明是倭人的习惯。

    平一郎起身,就看见冯大东家的眼睛瞥过来,稍稍打量了一下,便对主人说道,“看起来文弱了点。”

    “还好,一起回来这么些天,也没水土不服。要是他病了,在下可真的要头疼了。”平一郎的主人陪着笑脸,又招呼起冯大东家身后的小客人,“令侄还是坐下吧,坐下来说话。”

    这位十三四,最多十五岁的小孩子,却让平一郎的主人腰骨弯折得更厉害,脸上的笑容也愈加谄媚。

    “没事,小孩子多站一站没坏处。他爹让我带他出来,就是要多历练历练,多见识见识。”冯大东家好像不在意。

    但平一郎发现,自家的主人只要看见那位小公子在冯大东家身后站着,就变得十分不自在,整个人都心神不宁。

    “姓平?太平的平?倭语是这么念的吧。”冯大东家眼睛里透出好奇的神色,用有几分怪异的日语发了一个‘平’姓的发音,在得到平一郎点头后,他用更加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平一郎,“平姓可是倭国的大姓啊,该不会是哪一家的公子吧?”

    “回贵人的话,小人就是普通人家,小人父亲是贩鱼的,过去没有姓,父母给起的名号就是平一郎,是来中国后,入乡随俗,便以平为姓。”

    “这样啊,看来是我误会了。”

    从表情的变化上,平一郎觉得冯大东家没有相信自己的话,但他却没有追问。

    倒是跟在冯大东家身后的少年好奇的问道:“四叔,为什么误会了?”

    冯大东家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倭国的风俗,只有贵人才有姓,平民百姓就只有个名号。他这平姓,就跟你的韩姓一样,出了好些宰相、重臣。”

    平一郎的主人笑道:“小官人不知,要他真是平家人,也不会在这里了。”

    “老爷说得是。”平一郎低头说道。

    平一郎已经习惯了伪装,在中国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身世,没有半点好处——他们可是跟辽人做买卖的商人——还不如将自己的出身说得低一点,然后通过勤奋一点一滴学会了汉字汉话,这样反而会被看重。

    又被稍稍问了几句家世和倭国的风土人情——平一郎觉得,似乎是在满足那位少年的好奇心——就听主人吩咐道,“一郎,你先下去。待会儿,一起去工地上。”

    “诺!小人明白!”

    平一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还听见冯大东家说,“站着不动倒看不出来,一说话,一走动,倒是立刻就能分辨了。”

    “倭国与中国的礼数差得也多。”平一郎的主人说道。

    出了厅,平一郎没敢走远。一会儿还要跟着主人去工地,看情况,那两位客人可能也要去。就走到院子的角落处,静静的站着。

    离厅门稍远,已经听不见厅中的说话声,但隔着一堵院墙,对面的声音却传了过来,两个人,都是男人的声音。

    平一郎听过着两个声音,是他主人蓄养的清客,读书不成,但依然是士人,他的主人对他们也很尊敬。

    “……听说是因为天子要大婚,所以特特南下来买绢。”

    “官家的婚期就没两个月了吧,怎么现在才来说要买绢的?”

    “朝廷的库房里面不知有多少宫造的丝绢,江南历年的贡赋也都堆在内库。”

    “好象是太妃说太简素了,不好看。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也不想驳了她的面子。”

    “江南百姓要受苦了,这还不是大事?”

    “除了仁宗皇帝,本朝的天子,都没有即位后大婚的先例。而且还是头婚,比起官家来,”

    “等着吧,别到时候买绢变和买,和买变加税。”

    “就是太妃和皇帝要加税,相公们也会拦着。”

    “太后年纪也大了,官家再有两年就得亲政,相公们再耿直,也要为家里考虑。万一让官家记恨上了,现在没什么,过些年后,报复到子孙身上,他们辛苦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还不如让官家开开心心的把王老相公的孙女儿娶回去。”

    对面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平一郎想了想,换到了对面的角落站着。身为异邦人,他知道这间院子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在猜忌自己。所以他时时刻刻都提着小心,遇上现在的事,自然是尽量不要让人误会的好。

    离开对面的杂音远了,平一郎便发现,在这院子中,能听见江涛阵阵。

    涛声从极远处传来,像海涛,又多了几分柔和,仿佛扬子江上的雾霭。

    扬子江的寥廓,不是亲眼目睹,就绝对无法想象。离开江口都还有一日的海程,就能看见海水的颜色已从深蓝变成了浑黄。即使越过了大海,但长江的壮阔,依然让平一郎心魄动摇。

    就是这座院落旁的松江,仅仅是一条汇入扬子江的河流,也宽阔的堪比日本的任何一条河流。而松江的源头,幅员八百里的太湖,更比琵琶湖大了不知多少倍。

    一想到,洞庭、鄱阳、洪泽,一座座湖泊,都不下于太湖的辽阔。中国之大,当真只有亲眼看见了才能感觉得到。

    “小官人小心脚下。”

    平一郎的主人和冯大东家没有让平一郎等候太久,很快一起出了门。在后门上船,艄公掌舵,船工摇橹,一路向工地赶过去。

    下船的地点,是与松江相通的黄浦东岸的一处码头上。

    平一郎听人说起过,这里原本是荒地,是官府刚刚划拨下来,交给他的主人和其他几位大东家——他不清楚这位冯大东家是不是其中之一——建造倭人坊,让过海而来的妇孺,居住在这里。

    仅仅半个月,倭人坊的围墙还没有建起来,但从码头延伸出去直到倭人坊的铁路已经铺设好了,只有半里多长,但修建倭人坊的物料,都从码头上,通过铁路运到工地上。

    工地的旁边,稍稍高出周围一点点的小丘陵上,有着一片草屋。也是刚刚修起来,供人居住。

    不过快中午的时候,住在草屋里面的人,都在工地上帮忙。

    一行人走过去时,她们纷纷都跪了下来。

    来到中国的倭人,平一郎都问过她们的姓名和年龄,也是他一一登记起来。最小的十岁,最大的有四十多。太小,太老,他的主人和另外几位东家都不肯买。

    尽管被当做奴仆买下,但平一郎还是为他的同胞感到庆幸。留在国中迟早要死,多少贵人被送进矿山里面挖矿,没两天就被拖出去丢了。

    每天都能吃到这么好的食物,山里的狼和熊,一个个都是毛光水亮,要不是契丹蛮子一个个都喜欢射猎,闲来无事就拿着弓,带了鹰犬入山,山里的野兽早就下山来攻击村庄了。

    平一郎没有时间感叹什么,不说日本与中国的差距,就是与契丹,也是天差地远。他的国家在自己的天地里称王称霸太久了,完全忘了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

    当契丹蛮子跨海而来,天下升平的梦境便彻底破碎。

    每一个契丹蛮子,都装备着比将军最好的甲胄都要坚固都是铁甲,拿着名匠打造的唐刀也比不过的钢刀。

    在过去,日本的唐刀大批大批的被中国的海商买走,那时候,国内还嘲笑过中国的匠人,连柄好刀都打造不了,难怪被契丹蛮子欺压。

    只有到了中国……其实还没有到中国,平一郎就见识到了中国的刀剑有多么犀利。

    就在船上,水手们人手一把钢刀,全都是能将上等唐刀一刀砍断。

    那些高贵家名的武士,在契丹入侵之后,有很多都下海做了海贼。他们平常都躲在濑户内海中,一看到商船过来,就一起冲上来。

    这一艘大丰号从界镇满载着妇孺返回中国的时候,就遭到了海贼的攻击,一时间二十多条小舢板围攻上来。

    七八个武士跳上了,一个个手持太刀,身手矫捷。

    几名在本国招收的水手边逃边拿着木桨挥舞,但手腕粗的木棍都被一下砍断,下一刀,就被砍死在甲板上。

    平一郎即使在宫廷中,也很少见到这般身手的武士。

    可船上的汉人水手拿着自己的钢刀迎上去时,一刀就劈断了对面武士使用的太刀。

    只是好勇斗狠的水手,就靠着手中犀利的钢刀,与剑术高超的武士斗了个不相上下。

    等到船主让人搬出了藏在船上暗格中的虎蹲炮,武士们就彻底败了。

    火光一闪,虎蹲炮就将船头上的数十名旧日的武士打成了齑粉。他们身上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染得通红。

    就在那一刻,平一郎再一次确认了,想要复国,只有在大宋才能找到道路。

第37章 异乡犹牵故园梦(下)

    看过了工地,来访的两位贵人没说太多。

    那位小官人本是一脸好奇,但去看了倭人所住的窝棚之后,表情也变了,似乎是对居住环境很有几分不满。转去看今天工地上的午餐,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在平一郎看来,工地上今天的伙食已经比平日好得多了。竟然都是干饭了,还有咸鱼萝卜汤,这在之前一段时间,是大小工匠们的伙食——大工的伙食还更好一点,能多一盆肉菜。而打杂的妇孺,只有稀粥和小块的腌菜和咸鱼吃。

    可落在那位小官人眼里,竟然还是皱眉,“今日只如此,可以想见平日里是什么样了。”

    旁边他的叔叔冯大东家则很会做人,安抚道:“等他们开始上工,自然能吃上好菜好饭。陈东家能舍得老本,供给他们一日三餐,已经是难得了。许多地方农忙帮工,地主家也只会给一天两顿。”

    那韩小官人虽仍是不满,却也不敢不听他叔叔的话,点头受教,但又不甘心的暗暗瞪了平一郎的主人两眼。

    平一郎的主人看着气氛尴尬,忙低头弯腰,上前陪着笑说了好些软话,又猛打眼色,让平一郎在旁帮腔,这才把这位小祖宗给敷衍了过去。

    不过韩小官人的好奇心还是收敛了起来,变得跟他的叔叔一样没有太多的话,只看不说。

    平一郎的主人只能搓着手,陪笑着请两位客人先上船。

    船是江船,之前载着一行人从松江旁的别院抵达这边的工地。到了中午的时候,上面已经准备好了酒席,就等着主人和客人们入席。

    正要开席的时候,其他几位预定在倭人坊安家立业的大东家,都不知从哪来得到了消息,纷纷跑了来。

    其中一位大东家,比平一指的主人还要胖三分,个头只能到胸口,长得就像一颗球,平日里,走一步路都要喘三口气,可平一郎望向岸边的时候,却震惊的发现,他竟然是骑着快马过来,下马的时候不仅仅他喘得快要断气,连下面的骏马也一样快断气了。

    其他大东家的情况也差不多,一个个都是步履匆匆。有两人共乘一艘车船,用人力脚踏,在水面上速度如飞。另一人也是乘了快舟,两排桨手将这艘前面有个龙头的细窄船只,划得几乎跃出水面,顺滑得仿佛就是在冰面上滑行。

    待这几位走上船来,只跟平一郎的主人冷嘲热讽的寒暄了两句,便忙不迭的上前向两位客人行礼。

    平常一掷千金,或是爱吹嘘自己的兄弟在京师有多高身份的贵人们,在两位客人面前,就像是下仆见到了主人一般谦卑,说尽了好听话。

    看到这一幕,平一郎哪里还会不明白,今天过来的两位客人,身份有多么尊贵。只是在一干东主的寒暄和问候中,却都不约而同的避开了两位客人身份,竟然一个字也没提到。他们这么做,也从另一个角度,让平一郎了解到客人们的地位。

    凭空多了几位客人,但宾主入席并没有耽搁。船上的大厨是平一郎的主人从扬州城特意聘来,早就预备好多余的材料。

    平一郎捏着筷子,坐在最下首,虽然说他是丝厂未来的管理者之一,但依旧是仆从的身份,在这里能有一个位子,的确是被抬举了。不过以他旧日的身份,仅仅是能够入席,平一郎也不至于到受宠若惊的地步。

    这是正式的宴席,看盘,干果鲜果,咸酸果脯,冷碟、热菜,按照正式程序一道道端上来,一巡酒过后,就换上两道新菜。一道道菜换得让平一郎目不暇接,即是几年前,他还是极尊贵的身份,在宫廷中,也没有享受过如此丰厚的宴席。

    也难怪当初在日本时候,他的主人带着他去赴契丹大官的宴,出来后便不屑冷笑。当日的宴席,已经让平一郎为之惊叹,不敢视契丹为蛮夷。而今日,契丹人的宴席,又不知差了多远。

    不过让平一郎来说,这次的酒席还差了一点。

    尽管就在江边,尽管离东海也不远,但这一顿午餐,摆上餐桌的全然不见最受欢迎的鱼脍,即使有了鱼和虾,也全都是蒸熟,烧熟的菜肴。

    平一郎的主人平日里最喜鱼脍,去日本时吃海鱼,回到中国就吃江鱼,据他主人说,天下鱼脍味道最好的还属开封熙熙楼做的黄河鲤鱼,但那只有入京的时候才能吃到。

    为了就着贵客的口味,竟然连菜谱都换了。巴结到了这副田地,那两位的身份到底尊贵到哪个地步?平一郎的心中越发的好奇了起来。

    饮了十七八巡酒,那位冯大东家似乎酒有些上头,指着菜盘子问平一郎的主人,“听说陈东家你最爱吃鱼脍,每餐无脍不欢,今日怎么不见?”

    平一郎的主人陪着笑脸,“害怕贵客吃不惯,也就没上了。若是大东家想要,在下这船上,也有刀工最好的大厨,可以用现钓的江鱼割了做鱼脍。”

    “罢了,不用劳烦了。”冯大东家摆摆手,“除了在京师和乡里,我就只吃热的熟食,水也只喝烧滚过的开水,要不然,有几人能走南闯北十几年没生过什么大病?”

    一位东主连忙拱手道:“多谢大东家,在下可是又偷学了一招。”

    一群贵人哈哈的奉承笑着,冯大东家不在意的摆摆手,“学就学吧,我那表兄盼着人人都学。陈老兄你这好吃鱼脍的习惯,倒是跟欧阳六一公一样。六一公家有一厨娘,最擅做鱼脍。猢狲入布袋那一位,每隔几日就提着鱼上门,要尝那厨娘的手艺……”

    冯大东家讲起了古,几位东主赔笑点头,凑趣的说着话。

    平一郎却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谁。如果是唐人的名家,他一准知道,但日本与中国久不通往来,今人轶事,却是懵然无知了。

    他只注意到了冯大东家的说话口音,在酒后已经与方才听到的标准官话截然不同。

    不论是闽语还是吴语,平一郎都能听能说,这也是来日本的商人最常说的中国方言。而中国的官话洛阳雅音,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可他也勉强能够听和说了。

    而冯大东家现在的口音,则与平一郎所了解的几种汉家方言都不一样,只是与洛阳雅音近一些。

    应该是北方话吧。

    平一郎饶有兴致的一点点分析着对方的身份。

    不过知道酒席结束,客人们乘醉而归,他也没能从酒席上的言谈中,找出透露了对方身份的关键。只知道是很尊贵的贵人。

    即使是平一郎,知道大宋朝中有一人姓韩,身份极为尊贵,据称是菩萨转世,在契丹人口中也不敢有分毫不敬。但平一郎并不认为两位客人会是那位贵人家的人,他们怎么可能会与商贾厮混?

    也许是因为晚上想起过那一位,所以次日无事,平一郎便上街寻了一间书坊进去。在种类繁多的书籍中,专门挑选了那一位署名的著作。

    就在他拿起一本那一位没有署名,却被书坊小工赌咒发誓说是其亲笔所撰的小说,便听见背后有人说,

    “这些书籍都禁止夷人购买,要是你买书的事给人报了官,就是你家主人也会受到惩罚。你还是谨慎些个好,你家主人不是没对头。”

    平一郎忙放下书,回头看时,却见是昨日的那位韩小官人。

    相貌英俊、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依然朴素,看不见任何饰物,只有手上,不合时宜的拿着把折扇。在他的身后,有两名精悍的伴当,正警惕的打量着自己。

    平一郎忙上前见礼,韩小官人大喇喇的受了礼,指着他方才挑选的几部书,“不要买这些书,会害了你家主人。朝廷的这条禁令,平常虽没人管,但若是有人首告,衙门里也不可能不理会。”

    平一郎还没说话,旁边的书坊小工就听见了,忙不迭的挤到平一郎和书架子中间,警惕的瞪着他。

    这下子平一郎自不能再买他心仪的几部书,失落的从书房中出来,不敢对韩小官人有何怨言,但回头望着书坊里面,也不免还有几分依依不舍。

    “想看书的话,先拿到户籍再说。”韩小官人说道,“有了大宋的户籍,就算是中国之人了。不再是外夷,自然是想买什么书就能买什么书。”

    “多谢小官人指点。”平一郎恭声道谢。

    韩小官人一摆手,“你也别谢得那么快,这的确是个办法,但一个外人,想要拿到中国户籍,哪里有那么容易。还不知道要几年呢。”

    “但总算是个念想。”平一郎叹道。

    韩小官人眯起了眼睛,眼神中又泛起好奇的神色,“你之前说你自己是倭国的普通百姓,我就不信,你说话一点都不像。这下子,可更难让人信了。能识字读书的,大宋的男子中也不过十之一二,我可不觉得一个普通的倭国庶人,能通读汉家书籍。”

    平一郎张口结舌,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小人……”

    “算了,反正现在也没倭国了,你是什么身份都不重要。”

    韩小官人善解人意的轻轻放过,却让平一郎脸色苍白起来。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侧前方的酒楼上传来抑扬顿挫的念白声,“话说那宋江……”

    韩小官人被转移了注意力,抬头看过去,那间酒楼二楼坐满了人。“原来是说九域的,就是你方才要买的《九域游记》。”

    “是韩相公所撰的《九域》?”

    “难道还有别家的吗?天下分九州,九州之下又各有九州,大宋所居这赤县神州只是小九州中的一个。韩相公早年逢仙,周游了这九九八十一州,回来后就无所不知,创下了好大一份事业,做到了宰相。韩相公心胸一向宽大,并不敝帚自珍,又曲笔托名写了这部《九域》,希望别人也能有他这份际遇。”

    韩小官人边说边偷笑,抿着嘴的笑模样,让他的话只剩一两分可信。但他的这番话,在别人那里也听说过。

    “韩相公还说要造蒸汽船。”

    “蒸汽船,现在虽没有造出来,但蒸汽车很快就有了。辽人都在学造蒸汽机。辽国的皇帝都说了,只要能造出蒸汽机,便可封王,倭国、高丽任选其一。”

    韩小官人充满自豪的说着,不过他说着说着,又抿着嘴笑了起来。平一郎却听着心中一痛,耶律老贼竟然要把自己的国家送给匠人。

    但那如果是像火炮一般的利器,就算裂土相赠,也绝对是值得的。

    “可惜他们是白费心思,还是我大宋先把蒸汽机给造出来。”韩小官人得意的说着,“你若是有心,就每天抽小半个时辰听一听,定会有所得。”

    平一郎看着他,突地跪下来,郑重的拜了一拜。无缘无故,怎么会害自己,只可能是指点,想起昨天韩小官人在工地上的反应,他就更加确信了。复国和治国的方略,也许就在这里面。

    “多谢小官人,小人定会仔细去听。”

第38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上)

    “二哥,你可算是回来了。”

    韩钟刚刚走进韩府的后院,就看见了他的姐姐韩锳。

    少女容貌清丽绝俗,只是眉宇中多了些英气,冲淡了她的容貌给人的震撼。

    韩钟见到了她,就像老鼠见到了猫,连忙低头:“姐姐。”

    少女叉着腰,一点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玩得忘了回家了?”

    “哪里敢忘?姐姐要出嫁了,小弟断了腿也会爬回来的。”韩钟嘻嘻笑道。

    “就你会说嘴。”韩锳脸红了一下,向前院张望,“四叔也回来了。”

    “正在外面跟爹爹说话。我先进来拜见娘娘和姨姨。”

    “娘娘在正屋里,跟阿娘说话。云姨带着六哥、七哥他们在后园读书,心姨在小厨房。”韩锳陪着韩钟往里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黑了,瘦了。去江南玩了一趟,没把心给玩野了吧。”

    “哪里玩了?这时候,冷得厉害,又湿又冷的,自骨头里发寒。在那边就想着早些回家。”

    “你就胡说八道吧。玩了那么久才回来,不是乐不思蜀什么?”轻盈的抢先跨过一道门槛,韩锳回头看着弟弟,“可没去那些不该去的地方?”

    韩钟愣了一下,醒悟过来后立刻就叫起了撞天屈,“我要真的去了,四叔还不揪着我回京,让爹爹打死我。”

    韩锳抬高手臂,像安抚小孩一样,拍了拍韩钟的头,“好了,好了,就信你,就信你。”

    “小弟这会回来,有给姐姐你带了礼物。还有几样是给姐姐你屋里玉竹她们几个的。”

    韩锳道:“见人就送礼,都学得跟四叔一般了。”

    韩钟笑道:“小弟这叫长袖善舞。来回一趟不易,多带一点礼物,也算尽尽心意。东西太多,就放在外面,待会儿卸了车,再拿进来。”

    韩钟回来带了许多礼物。以相府之尊,韩家的公子们,手边当然不缺好东西。逢年过节、诞辰,都有人赶着送礼。但外人送礼,总不如自家兄弟知道喜好。

    老三喜欢藏书,尤其喜欢同一本书不同版本的对比。韩钟带了一整箱。单只是《九域游记》,就有三家所出。

    老四喜欢书法,韩钟就带了他亲手拓印的诸多碑文。在下面的四位兄弟都还小,韩钟就带了许多京师稀罕的玩意儿。

    按照几个兄弟的喜好,韩钟将礼物一一备好。给父母尊长的礼物更是准备妥当。

    听了韩钟数了好一通,韩锳笑容稍敛,担心的说着:“花了多少钱啊,零用钱别乱花,让娘娘知道了会挨骂的。”

    “也没花多少,都是些便宜的,贵得小弟也买不起。有些是外公外婆要带回来的。另外还有一些,是要转交给二舅舅、二舅妈、京哥哥,还有越娘妹妹的。”

    听到弟弟提起表妹,韩锳就没笑了,“前些日子,越娘来了家里一趟,看着气色不怎么好,宫里派来的人管得又严,只稍坐了坐就走了。”

    听到王越娘的消息,韩钟的脸色黯淡了点,强笑道:“宫里面也管得太多了,还没嫁过去,就把嬷嬷派过来了。”

    “谁让太妃是那种脾性。太后都没说什么,她倒是急得跟什么一样。”韩锳生着气,“娘娘上回进宫,路上遇见太妃,太妃连礼都没回。”

    “娘娘气到了?”韩钟连忙问道。

    韩锳摇摇头,“娘娘没说什么,是把太后气到了。第二天,还特意把娘娘请了去,代太妃道了歉。”

    韩钟脸色微冷,“连礼数都不讲,太妃的名声也难怪不好。”

    韩锳姣好的双眉蹙起,多了一分忧色:“真要是官家亲政了,听了太妃的谗言,还不知怎么看我们家呢。”

    “不用担心,有爹爹在。”

    韩锳立刻展颜笑了起来:“是啊,有爹爹呢。”

    “哥哥去了哪里?”韩钟问道。

    “苏姐姐一家到京师了,住在苏平章的府上,哥哥今天就到那边见岳父去了。”

    “姐夫呢?”

    “他还要读书呢。”韩锳回了一句,方觉失言,登时双颊绯红,抬腿狠狠踢了韩钟一脚,“还不是!”

    “还不是什么?”

    姐弟两人说这话,已经到了后院的正屋前。韩锳含羞挟愤的一声叫,倒让屋里的王旖和周南听见了。

    听见里面问起,韩锳就瞪了韩钟一眼,跑进屋内:“娘娘,二哥欺负我。”

    “二哥欺负你?你不欺负他就好了。”周南站起身,上前迎了韩钟进来,“二哥回来了。”

    “孩儿拜见娘娘,南姨。”

    韩钟先整了一下衣服,然后进屋,跪下来拜见王旖和周南。

    王旖把儿子叫上前来,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看见没有哪里磕着碰着,方才放下心来问道,“去江宁见到了你外公、外婆了?”

    “外公、外婆身体都好,外公现在每天在家里读书写诗,隔两天还去一趟书院。”

    王旖听了,却忍不住抱怨:“都病了一场,还不知道休息。”

    韩钟笑道:“外婆也这么说外公。”

    说话间,素心和云娘带着几个弟弟都过来了。严素心看着韩钟,对王旖笑道:“二哥出去了一趟,个头高了,人也干练了许多。”

    云娘道:“就是瘦了些,是不是没吃好。”

    “外面的口味是不如家里好。不过孩儿也没饿着,只是因为长高了一点,才看着瘦了。在外面的时候,四叔还逼着孩儿多吃饭菜,说是出门在外不比家中,口味就别讲究了,只有填饱肚子才有精神。”

    韩钟难得出门一趟,又不是像去年,因为王安石重病才去的江南,一直守在江宁,而是在江东、两浙绕了一圈,经历颇多。

    他笑笑说说,先让人出去取礼物,又拿出了从江宁带回来的信给王旖。

    ……………………

    就在韩钟进后院的时候,韩冈正与冯从义说着话,“江南的情况怎么样?”

    “其他都还不错,只有织户不好。”冯从义言简意赅,“民家自织的素绸现在卖不出去了,生丝也不行了。江南以耕织为生的五口之家,能耕种十亩地,一年能有十几匹绢,口粮、租子和税赋都从此中来。如今只剩下土里刨食,最多也只能养活三口人,这逼得农民要减租。闹佃的事情虽不如丝厂的事起眼,但数量确实比前些年都要多了。”

    “这也没办法。”

    韩冈没办法感概太多,小农生产被工业化大生产所淘汰,这是必然的事。除了转变成工艺品,只要是日常生活用品,手工制品无法与工业产品争市场。

    冯从义也很冷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争不过就是争不过,聪明的转行,有毅力的去学织绫罗,什么都没有的,那就只有被淘汰。”

    机织的丝绸,以及机缫的生丝,质量比民家手工的要强。机械与手工最大的区别,一个是规模,一个是稳定,这两方面,都是机器占了绝对的优势。

    如果是各种缂丝等特殊纹饰花样的绸缎,制造技术掌握在官府和极少一部分专业生产者手中。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所生产出来的丝绸,只能是最普通的素绸。而机器生产的绸缎,正是处在这个等级。高档绸缎,机器生产不了,但机器生产出来的绸缎,却能以产量和质量上的优势,将民间手织丝绸的市场给冲垮。

    小生产被淘汰,这是历史进程。虽然说是韩冈将车子给推动,但他现在也拉不停了。给那些受害者廉价的同情,就是鳄鱼的眼泪,反而是个讽刺。

    “过些日子,朝廷会加大铁路的铺设。每个地方都会各自的特产,如果能运出来的话,也能弥补一下丝绢上的损失。在这方面,官府会加以引导。”

    “这是好事。”冯从义点头,却又问道:“不是说南方修建铁路的条件不如北方,铁路修建的重心暂时还不会南移吗?”

    “蒸汽机差不多可以用了。过些日子,你让商会去军器监那边购买设计图和生产许可证。”

    冯从义喜笑颜开,“哥哥可要把价钱算低点。”

    “朝廷为了蒸汽机花销了多少?能低得下来吗?一起凑个二十万贯出来,少了会有人说闲话。”韩冈说道,“图纸拿回去后,要跟商会里面的蒸汽机加以对比,不要全盘仿效,商会之前研究的基础绝不能放弃。”

    冯从义郑重的点头,“小弟明白,哥哥放心。”

    “那就好。”冯从义这么说了,韩冈便放心了,又问起另一件事,“秀州倭人坊你去看过了,情况怎么样?”

    “那不是开丝厂,是开油坊磨坊。”冯从义冷笑,“进去的倭人,不给榨出骨头里的油,把骨头碾成粉,那些人都不会满足。也亏辽国能不要脸皮把人卖了来。”

    “倭国的人口数量不比辽国少多少,耶律乙辛当然要未雨绸缪,免得日后麻烦。比起贩卖妇孺,他把倭国的男丁往矿坑里送,那才叫狠。现在这算什么?”

    “还未雨绸缪什么?上层的倭人杀光了,现在连认识倭文的都没几个了,连个能出来领头的都没有了。”

    “这是最聪明的做法。灭了倭国的文法,把倭国变成了女直、室韦一般的边荒部族,统治起来就容易多了。”

    “倭国是完了,高丽也差不多了。过段时间,一样会往这边卖。”冯从义忧心忡忡的对韩冈道,“哥哥,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肆无忌惮下去?说不定商会里面也会给带过去,毕竟太节省成本了”

    这是两条路线。一条是纯粹走技术线,通过技术发展降低成本,另一个就是靠压榨工人,做血汗工厂。路线不同,立场当然也不同。

    单纯从效果来讲,说不上谁好谁坏,而且两条路线并不是对立,也可以参合而行。不过技术的进步能带来社会的进步,血汗工厂虽然也能,但进步速度就慢太多了。韩冈也不想雍秦商会的风气给败坏了。

    “过几年,在报上爆出来,他们的日子过不好。就是倭人,那也是人,不把人当做人来看,有几个人会站在他们一边。”

第38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中)

    韩冈放的狠话,让冯从义听得很舒服,就该这样对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家伙。

    别看他下江南时与之称兄道弟,但掉过脸后,冯从义可恨不得他们全都倾家荡产。

    “仅仅是报纸还不够,”冯从义说道,“小说中要写,让那些说书人来帮忙宣传,还有杂剧剧本,让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脸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韩冈笑道:“那样的话,他们可就要成了过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过街老鼠才好。走偏门的若是能够大发横财,那哪个人还会老老实实的去做正行?啊……”冯从义看了看韩冈,连忙补充,“当然,不能耽搁到推动工业发展的大事。”

    韩冈点点头,他推动工业发展的心意不会动摇,“个人的武勇在军阵面前毫无用处,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在机器生产面前,同样无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势,洪水来势,谁能逆流而上?”

    “莫说小农,就是过去的机械,在更新式的机器前,也一样无法站住脚。”冯从义垂下眼帘,对韩冈道:“小弟在城东的那间宅子,去年开了一家磨坊,从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闹了几次,小弟磨不过,想出钱让磨坊的东家搬个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钱买他的房子也不干。仗势欺人,就是给哥哥你脸上抹黑。近处另开间磨坊,用低价将他挤走,又感觉太亏了,我是拿他没办法。”

    “现在有办法了?”

    “当然是抢先拿到蒸汽机,开蒸汽磨坊挤垮他!”

    昔年汴河上还有水力磨坊的时候,利用汴河时有时无的水力,都能年赚十万贯。整个东京的酒楼正店,都是汴水磨坊来碾米磨面,而不是店里自己磨。

    自从军器监的铁器制造取代了水力磨坊,无论是风力磨坊还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机——按韩冈的说法是功率强大,成本低廉,随处可用——只要一台蒸汽机,加上碾米磨面的磨,光是碾米磨面一项,就能让京师所有磨坊关张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着比蒸汽机能省下柴火钱,但那先得有钱买下汴河两边的贵价地,还得让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这成本,可是要远远超过煤炭的价格。

    蒸汽机只要能够投入实用,与之配套的碾米机和磨面机则很容易就能设计出来。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鉴水力、风力的机器,当然不会慢。

    真要给冯从义抢先开了蒸汽磨坊,不仅他外室旁边的磨坊,京师其他磨坊都要关门了。

    “其实,”韩冈听了之后,就说道,“你让几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请他上门做客,好生相商,再给他提供一个大一倍的好铺面,跟他合伙做磨坊买卖,他怎么会不搬家?”

    “这还真是好主意。”冯从义鼓掌赞叹,可从他的表情上看,却没有太多惊讶,应该是早已想到过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家伙,都跟哥哥你一般仁义,喜欢双赢,就没有这一次的事了。”

    韩冈摇摇头,“难哦。”

    尽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扩大利润范围,这是资本家的特点。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资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绳子都能卖给敌人。

    真要说起来,两浙丝厂厂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韩冈前世的世界曾经出现过的。他们不做,自然会有人做。

    迟早雍秦商会中会有人觉得在开发新技术的同时,从工人身上盘剥一点好处,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润。只要不给韩冈发觉,暗地里做一做也没什么。

    现在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是因为现在的利润还足够多。而棉纺工厂的工厂主们现在还觉得为了一点钱,却冒着失去了韩冈信任的风险,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韩冈都不敢冒险去考验人性,只能想着日后拿江南的丝厂厂主们,杀鸡给猴儿看。

    “江南的丝厂就看他们怎么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韩冈说道。

    “一切都是贪心的缘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们自找。河北丝厂就没那么贪心,工人虽苦,可也没有闹到那步田地……这北人和南人,还真就是有差别。”

    如此充满地域歧视的发言,让韩冈失声笑了起来,“那是因为河北不适合养多季蚕,只开一季工,想盘剥也盘剥不了多少,百姓受损也不重。要是气候跟江南一样,看他们怎么做?糊弄外面的说法,你不要自己也上当。”

    冯从义不好意思的笑了两声,又有几分不服气的说道,“其实还是有些差别的。”

    韩冈道:“要是西域办起棉纺厂,你看王景圣会怎么做。”

    王舜臣驻屯西域,早就开始种植棉田。这些年,他占据了天山脚下的几处大绿洲,通过暗渠将天山上的雪水引下来。粮田不提,仅仅是开垦出来的棉田,就已经超过七百顷。这已经相当于关西、陇西棉田总数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没想着要做。”冯从义庆幸道,“这要做了,西域都给他祸害了。”

    王舜臣在陇西就有产业,棉纺工厂也有他一家,还没想着要利用这些属于官产和移民所有的棉田来纺纱织布。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也有官员曾提议过,由朝廷开办棉纺工厂,由此提供军需,并赚取军费。但韩冈就在中书,轻而易举的就以与民争利的名义给否决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运不出来,否则棉布的产量还能增加。”

    “关西那边是怎么传的?黑风驿一年只刮一场风,从正月初一刮到腊月三十,狂风一起,磨盘大的石头都满地滚,铁做的车厢都能给吹翻掉,修了铁路也没用。”

    西域、陇西,相隔四千里地,而且中间还要经过几处整日狂风的荒漠。因而七百顷棉田的出产,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来棉花从西域运到关西不容易,运费远远高于成本。二来,西域也的确正需要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丝绵,单纯的棉花的价格当真不高。

    “等到王景圣将黑汗国解决了,工厂需要煤和铁,也不能缺水,伊犁河谷是最合适设立工厂的地方。都不打算从中赚钱,而是”

    “太远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后自然有办法。”韩冈说道。

    “就是移民也太远了,比起西域,愿意去两广、云南的还多一点。朝廷宣传两广、云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动移民,尤其是在报纸上是经年累月、连篇累牍,都在宣传移民,韩冈改革科举,新增的秀才、举人,都有朝廷核发的荒田证。只要移民,上百亩土地轻而易举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么样?两千年前又是什么样?不是无数先民持续上千年的辛勤垦殖,怎么会有如今的鱼米之乡?

    从‘厥田唯下下,厥赋下上’的‘岛夷卉服、厥篚织贝’之地,到唐时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大禹时土地卑湿的江淮之地,能变成如今的胜地乐土,既然至隋唐时,亦只有寥寥数县的福建,能变成人文荟萃之地,那或雨水丰沛,或气候宜人的两广、云南,当然也能成为下一个江南,下一个福建。

    朝廷持续不断的如此宣传,不断的为之鼓动呼吁,移民边疆的规模自是越来越大,虽不能说车水马龙,但数量上,主动移民的家庭,每年都超过五千户。理所当然的,愿主动前往西域的最少,都没超过三位数过,而且都是被判流配西域,遇赦不得归的犯人的家属。

    “王景圣手下的军队,几乎都已在西域安家,娶了当地的妇人。过些年,朝廷再遣军去西域。只要娶了妻、生了子、分了地,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安心住下来的。”

    “能多派些就最好了。”冯从义一向支持开发西域,他又笑着说道,“上一次是西军,下一回该轮到京营了。”

    “那得看情况了。”韩冈一句带过,“丝厂的事,你帮我多留意,过两年,朝廷就准备不再纳绢,而改纳钱了。”

    冯从义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朝廷打算发行多少银钱?”

    “今年是两百万贯。”

    冯从义心里算了一下,点头道,“那差不多就没问题了。”

    丝绢在大宋之所以重要,那是因为丝绢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货币的作用。朝廷的封桩库中,很大一部分存放的是绢帛,而不是钱币。

    在过去,由于铜钱铁钱太过沉重的缘故,并不方便商人们带着走南闯北,所以质轻价高、易于携带的丝绢,就成了买卖时的货币,被称为轻货。

    现在朝廷铸造大小银钱,价值、面值皆高,就是用来跟丝绢争夺高值货币的市场。

    这两年,通过各种途径,流入大宋的白银数以百万两。朝廷现在能轻易的拿出一百多万两来制造银币将纳绢改为纳钱,夺取绸缎的货币价值,也就成为了可能。

    一旦朝廷在收税时,将纳绢改为纳钱,对各地丝厂都将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过去,他们可以直接拿着丝绢去付账,去缴税,去购买其他商品,一时间花不出去,存在库房中也不用担心。但一旦税改,丝绢卖不出去,那就是要赔光棺材本了。

    “但朝野必有异论,”

    “不用担心,这样可以减少折变,是善民之政,没人能反对。”

    百姓缴纳两税,有交钱,有交粮,还有纳绢的,只要官府需要,各地的特产都可以作为征收对象。

    地方上的官吏,就借了这种混乱的税收模式,在征税的时候,随意的将缴纳上来的钱粮绢帛,折换成等值的其他税品。

    交钱的折换成粮食,交粮食的折换成绢,交绢的折换成钱,在折换过程中,折换的比价则掌握在税吏们的手中,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牟利的工具。只折变一次,算是极有良心了,一般都要折变两三次,将税额上浮一半以上,多的甚至能有五六次,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原本要交物品上,变成了原来的两三倍。

    对于这一残民之法,一直以来,朝堂上都有不少人提出要改正。但他们的呼吁,根本没有任何作用。

    折变之法,本是自五代传承下来,大宋立国又有百年,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在朝廷征税上得利丰厚的地方大族不在少数。在他们都反对的情况下怎么废除?

    何况朝廷每年下拨官员和军中的俸禄,很大一部分都是实物。粮食、绢帛、布匹不说,填充冬衣用的丝绵,取暖用的薪炭,都是税收的一部分。

    如果朝廷废除征收实物税,那这折变的问题就可轻易解决。剩下的,就是怎么压制住来自下层官吏的反对声。

第38章 天孙渐隐近黄昏(下)

    与韩冈一番深谈,从相府出来,冯从义带着从人一路向南。

    车轮辘辘,经过州桥离开内城,然后继续向南行去。

    当街边穿着宽袍大袖的年轻人多起来的时候,就知道国子监就在前面了。

    一道斑驳的白色围墙,上覆青瓦,这就是大宋的最高学府。里面有超过两千名学子求学其中。

    其中大部分,这辈子都无望金榜题名的一天。不过依然一个个趾高气昂,自觉可以慢公卿、傲王侯,就在街边小店中指点江山。

    冯从义没有在里面上过一天学,但他手下的人与国子监生多有往来。这些年来,冯从义看过不知多少密报,秘密评价过不知多少士子。国子监中,真正可以入他之眼的杰出人才,一只手就数完了。

    幸好不用看见这座国子监太久了。

    接近南薰门,人流越发的汹涌,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多。一名巡卒,站在大街中央,看见有人违反行路规则,

    出了外城不远,前面的道路两分,一向前,一向左,皆是宽达百步。

    继续向前,是开封车站。京城前往天南地北的旅客,如今大多从此处出发。

    左侧是前往青城行宫的道路,那里也是祭天的圜丘所在。

    在其附近,是国子监新址。如今上千名大工小工正干得热火朝天,到了明年就能入住了。

    到那时候,国子监的旧址上,将会修起一座大体育场,专门用来进行各项赛事。不论是蹴鞠,还是赛马,又或是射箭、相扑,甚至观兵,都可以在这片场地上进行。

    当初国子监外迁,通过得很顺利。但在原址作何改建,则争论了很久,期间还几经反复。最后才变成了大体育场。

    韩冈一直都鼓励全民强身健体,士人更要文武皆能。上古士人为诸侯臣,四方皆敌,入则需临民,出则需治军,文武不能偏废。诗词歌赋,仅是六艺之一,却在隋唐之后,因以诗赋取士,而变得凌迫所有学问。

    韩冈最是想改变这股风气,让士林之中,在邀风赏月之余,也知道金戈铁马的好处。

    但在国子监旧址上修建大体育场的建议,据冯从义所知,却不是韩冈的意见。而是蹴鞠、赛马两大总社,分头说服了诸多议政重臣,又通过报纸操纵舆论,最后在朝会上顺利通过了。

    整个过程中,两位宰相都没有干涉太多。韩冈对此甚至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

    待两年后,便有一座能坐下三万多观众的巨型建筑矗立在开封城南。也难怪蹴鞠、赛马两家死对头会在此通力合作,仅仅是三万张门票,就足以让他们把杀父之仇都放下了。

    不过,冯从义一想到当大体育场中坐满了三万多观众,一旦有人在其中闹事,引起了慌乱,那可不是三五条人命就能收场的。

    不论是在京师,还是在陇西,冯从义都亲眼见识过,赛场旁的观众头脑热起来,会变成什么样的混乱场面。

    他希望大体育场的四周,能多修几条离开的道路,再将观众席一段段的分割开来,各段不能相通。即使发生了混乱,也只局限在其中某一段,而不会蔓延全场。

    但这些顾虑,除了在审定大体育场设计图的时候,他提了一下,在这之后,冯从义就没再对外说了。商人讲究和气生财,一张乌鸦嘴总不会受人喜欢。而且,在他之前,韩冈就提过相同的意见,表兄弟俩的意见恰巧相合,自然就没必要再多说。

    不过他的那位表兄,什么事都能未雨绸缪,甚至看起来被动的事,实际上已经做了多少埋伏,真要细想起来,在叹服之外,依然还是叹服。

    在刚刚越过青城行宫,离车站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冯从义的马车转向了另一条路。随着前行,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起来,路边的行人和商铺却不见减少,这是冯从义外室所居的信乐坊。

    开封外城外的厢坊数量并不少,居民也多,商铺同样多。除了夜中不能出入京城,与居住在城门内没有区别。而且现在,随着外廓城和七座堡垒的建立,外城的城门就像内城的城门一样,都开始常年开启,不再禁人夜中出入。所以冯从义就干脆在南薰门外又买了间院子,顺便养了一个外室。

    车速慢了下来,冯从义的外室就在前面,隔着车窗,他发现那间惹人恼的磨坊已经不见了。

    磨坊与冯从义的外室小院相隔有数十步,中间隔了两户人家。冯从义要买下磨坊,并不是因为太过吵闹,而是打算逐渐蚕食这片位置绝佳的坊市,可不仅仅是为了养一两个外室这么简单。可惜磨坊的东家就是不肯卖。

    冯从义知道他的表兄爱惜羽毛,所以也没仗韩冈的势强买强卖,只是让人传了一句话。

    到家下车,冯从义的外室迎了上来。

    曾经闻名京师的歌伎出身,相貌身段都是极为出色。看见冯从义出外多日终于回来,还没说话眼圈先红了。

    对这种手段,冯从义也算见识多了,搂着安抚了两句,让下人搬下礼物,让外室伺候着梳洗更衣,闲下来后,漫不经意的问道:“磨坊搬走了?”

    女人贴在冯从义怀里娇声道:“两个月前搬走了,临走时还问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又说请老爷多关照。还是老爷厉害。”

    “用他儿子的前途换的。”

    虽然就是个开磨坊的,在京城外还有三十几亩田,算是个小地主。但养个儿子,在家读书,都希望儿子能够金榜题名。

    让人查清了这一切,冯从义在离开京师前,跟磨坊主只说了一句,‘金陵书院,嵩阳书院,令郎可以任选其一。’

    冯从义给开出的条件,包括了天下间最有名的三家书院中的两家。能进这两家书院,高中进士的几率立刻就高出了两成,那一位磨坊主就是再倔强,也不愿意为了一点意气,而罔顾自己儿子的前途。

    但三大书院中剩下的那一座,冯从义却没拿了出来做价码。唯有横渠书院,是韩冈所看重,里面都是气学种子。冯从义虽然能插手书院中的人事安排,可他也不会为了区区一间房,就随意荐人进入书院读书。他再糊涂,也没有拆自己墙角的道理。

    一点小事,换了外室曲意奉承。推杯换盏,被翻红浪,冯从义一夜睡到日上三竿。

    醒来梳洗,吃了早饭,刚刚准备出门办事,却见贴身伴当带了一人进来,

    冯从义小吃一惊,“钟哥儿,你怎么来了?”

    韩钟笑嘻嘻的道,“家里闲着无事,便出来逛逛。”

    以冯从义的阅历,如何看不出韩钟是说谎,“坐吧……有什么事?”

    韩钟坐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侄儿只是有件事挂在心上……秀州倭人坊的几家丝厂厂主,昨日爹爹与四叔是怎么说的?”

    乍听到韩钟的问题,冯从义有几分惊讶,之前在江南时,他这侄儿对这件事也没关心太多,想了想,说道:“可观其自败。”

    “就这些?”韩钟有些不满意,“依爹爹的脾气,应该不会容忍他们得意太久的。”

    冯从义皱起眉,深深的盯着韩钟,“……钟哥,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听了什么?你可要知道轻重。”

    “四叔放心,不是别人问。是侄儿昨天问爹爹,爹爹让我自己找答案。”韩钟涎着脸笑道,“可惜侄儿太笨,左思右想想不通,这就过来求四叔你帮帮忙了。”

    冯从义安心了。韩钟若是撒谎,回头见了韩冈立刻就能戳穿。笑道,“你爹这件事做得好,你爹娘,把你们这些小子保护得太好了。想当年,你爹十五岁就出门求学,你是十五岁就出门游玩,说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可以增长见识,现在路走了不少,至于见识涨没涨,当然要考一下。”

    “就是这么说啊,所以来求四叔解惑。”

    冯从义摇头,“这个忙叔叔可帮不了。你爹既然没说,四叔又怎么能说?”

    “四叔,侄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该为家里分忧了。但不经历,不领会,一直都懵懵懂懂,就不知该如何做才对。润州、秀州的事,侄儿想不明白,希望能多得一点指点。”韩钟眼神坚定,看着冯从义。

    冯从义笑了起来,“既然钟哥儿你这么说了,那四叔也不好在推脱。不过你爹既然考你,直接告诉你就是舞弊了,这可不好。”

    “那四叔说怎么办?”

    “你就说说,如果你在你爹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韩钟不假思索,“当然是严查各家工厂。”

    “天下工厂工坊众多,查不胜查。家家皆有靠山,你若是强行干涉私家的产业,你爹在士林中的名声可就臭了。”

    “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依爹爹的性子,也不会怕。”

    “你爹是打算推广工厂,吸纳无田的人口。工厂新起,弊端必多。若是有人借机攻击工厂,坏了你爹的大计又如何?没有了工厂,再过十年,就有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将无田可耕,无食可吃。”

    韩钟皱眉说道:“可以移民他乡。”

    “移民,又能有多少活下来?三万五万,官府照顾得了,一路上九成九能活下来,十万八万,那就有些勉强了,要是五十万,八十万,不是饿死在路上,就是揭竿而起。”

    “但倭人之苦,爹爹不可能不管。”

    “倭人非是华夏贵胄,化外野人而已。何况他们在辽人手中,本就是朝不保夕,随时随地都可能性命不保,将他们招到中国来,尽管苦一点,可大部分还是能活下去。一日两顿,每日鸡鸣起床下地,你觉得苦,天下农夫都不觉得苦。每天都要跟开水打交道,中国人觉得苦,但异邦野人却觉得比过去的生活都要好多了。”冯从义很认真的指点着侄儿,“钟哥,你爹的书要细读,要抓住主要矛盾,另外,要学会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

    韩钟眨着眼,深思起来。

    “好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你爹的决定,事关天下亿万百姓,绝不是轻率而为。”冯从义打断了韩钟的思考,开始往外赶人,“这件事剩下的,就等你哥哥姐姐和表妹成婚之后再想吧。现在,你可没这份闲工夫。”

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一)

    东边叮叮当当的在响,一声声的传进韩冈的书房。

    韩冈放下笔,无奈的看着面前只有十几个字的白纸,无奈的叹了一声。

    家里正将空闲的东跨院给整理了出来,待韩钲成亲后住进去。韩钲原来在偏院的屋子,也收拾了起来,等下半年老四的生日过了给他住进去。

    外院的书房本就偏东,离东跨院近了点。鸡犬相闻,那边修屋子,这边连木匠的咳嗽声都能听到。

    韩冈唤了人进来把书房里的一干书籍和资料都收拾一下,准备换到后花园的小楼去写文章。

    书房里面收拾东西,韩冈走了出来,抬头向东望去。两名匠人正跨在东院正屋的屋顶上方,一片片的铺着瓦片。这一次要全都更换,早上的时候,才刚起了个头,现在吃过午饭不久,看着就快要铺好了。

    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儿女都要成家了。每次家里看着里里外外的准备,韩冈就忍不住在心里感慨一番。

    早些年还是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执,如今已不再适合以年轻标榜了。

    即使按照一般的标准来说,他这个年纪的朝臣,依然能被说成是新进,但从这个时代的平均年龄来看,韩冈已经接近平均寿命了。

    而且韩冈也无意标榜年轻。身居宰辅前列,老成二字是必须拥有的标签。在杂剧中演大官的,无不是带着一把大胡子,这就是民间最朴素的认识。

    当然,这个世上,有太多年纪老大,还依然轻佻不晓事的人。

    润州知州杨绘——昨日韩冈在任免诏书上签名画押后,已经是前知州——当年在琼林苑上不顾尊卑,攻击韩冈一个小小进士,反而丢人现眼,不久之后又因为行事不谨,与宗室女近于亵乱,又遭到贬斥。

    要是依照他的资历和早年的境遇,现在就可能与韩冈等人并肩而立,可惜性格决定命运,润州事后,杨绘责授润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

    团练使是军中贵官,即使是遥郡团练使,也是军功煊赫的将领才能有的加衔,但加了副字之后,就是安置被贬责的官员的特有职位了。

    但这一处置方案中,最为刻薄的一手,不是将杨绘左迁至润州团练副使的位置上,而是本州安置四个字。

    润州团练副使的本州,自然就是润州。

    润州明教之乱,州治丹徒县百姓伤亡惨重。纵使明教承担了血债,并全数偿还,但官府方面,总得有个官员出来承担一部分不可推卸的责任。

    不能在事前发现贼人谋叛,不能在贼势刚发的时候扼杀在襁褓中,治郡不谨,致使明教能蛊惑人心。这一切,都是丹徒县、润州,乃至两浙路相应官员的责任。

    景诚以及当地州县官通过平定贼乱的功劳,将自己的责任给洗清。让贼人一击得手,致使乱事扩大的丹徒县尉,用性命换来了朝廷的抚恤,以及百姓的谅解。两浙路的监司官,距离百姓太远,罚俸和延长磨勘时间的惩罚,已经可以揭过此事。

    最主要的罪责自然还要落到事变前懵然无知,事变中躲藏不出,事变后还没出面安抚百姓的润州知州的头上。

    润州也许还有人会觉得朝廷不能无过,但政事堂将杨绘丢过去后,便可谓是怨有所归,还残留下来的怨恨,就都落向杨绘的头上。

    受贬责的官员只能拿到一半的俸禄,以韩冈听到的一些消息,杨绘在润州市面上,能不能买到吃的,那还当真存在疑问。

    生老病死,本是常事。这些老骨头,于国于民,有百害而无一利,死了也算是好事。

    放下杨绘,韩冈又想起宗泽。

    宗泽这一回在润州,看到的那些事,似乎是动摇了他的信念。对韩冈所描述的未来,不再抱有坚定的信心。

    这让韩冈有些挂心。如果是别人倒也罢了,宗泽的才智心性都是韩冈很欣赏的,而且又不缺决断,日后必为国之栋梁——这一点,在另一个历史中已经得到了证明。

    是不是让他去辅佐沈括的工作,被现实所动摇的信念,最好还是由现实重新确立。

    沈括这些年工作的成果,世人皆是历历在目。铁路给社会带来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修建铁路时,所付出的那些成本。

    不论是谁,如果能更深入一点的去观察铁路对天下的影响,必然会明白谁才把握住了世界发展的流向。

    不论是另一个世纪的历史书上,还是在此时的现实中,都不乏大宋商业发达的评述。

    但在实际上,所谓的发达只是相对的。在铁路开始贯通大宋南北,真正起到大动脉的作用之后,大宋的商业,才真正发达了起来。

    世人对产品的需求,一直被恶劣的交通情况所压制。直到有了铁路之后,他们的需求才爆发出来。

    棉布在全国各地的热销,来自于方便的交通,降低了运输上的成本,相应也降低了各地的售价。

    而丝绸价格的下降,也同样因为交通更加通畅。蜀锦的贵重,一方面来自其独特的美感和质地,但另一方面,也来自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

    而丝厂的工厂主们,便是因为需要通过大量的倾销来拓展市场,又希望能够从倾销中得到更多的利润,才穷凶极恶的对工人尽心盘剥。在工人爆发出了他们的力量之后,没有哪位工厂主会吝啬一小部分利润,而愿意冒着自家工厂被焚烧的风险。

    工人们的待遇,会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提高。看到这一点,再看到,工业发展给国家带来的变化,韩冈相信,宗泽会自己分辨回到过去还是继续发展,哪个对大宋更加有利。

    不管怎么说,历史已经走上了韩冈所希望的轨道,韩冈有些得意的想着……

    砰的一声脆响,突然从韩冈身后的书房中传来。

    韩冈的思路被打断,回头进屋,却见三名仆人都低头,看着书房中的满地玻璃碎片,三个人全都愣住了。

    韩冈进门的动静,惊动了三人。领头的仆人指着其中一人,“岑三,你是怎么做事的,那是相公最喜欢的玻璃盏!”

    最喜欢的……

    韩冈转头去看百宝阁,那件玻璃器物的确不见了。

    在韩冈的书房中,没有特别贵重的古董,但大小器物,也都能算得上是珍贵。

    现在打破的一个玻璃盏,从下到上,自蔚蓝逐步转为艳紫,色彩瑰丽,质地又晶莹剔透,毫无瑕疵,宛如真正水晶。

    这玻璃盏出自陇西韩家自有的玻璃窑,却是意外中的产物,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出来到底是什么样的材料,导致了颜色上的变化。也就是说,是世上独一无二。

    岑三已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就跪了下来,“相公,小人万死……”

    “好了,你这样吵得慌,不是什么大事,谁没个失手的时候?”韩冈让领头的仆人不要再责骂,又对岑三道,“继续收拾吧,注意手脚要轻些。”

    岑三惶恐的抬头,甚至不能相信韩冈的宽大:“相公……”

    “沙子做得器物,不值什么。你们先把玻璃收拾一下,小心别给划伤了手。”

    韩冈说着就转头出门,但立刻就又回来,从书桌上取了个小屏风,丢下一句‘你们继续’。

    三位仆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仆人咳了一声,“相公宽宏大量,你们可别当成了习惯,都给打起精神,别再跌跌撞撞的。”

    岑三一语不发,低下头去收拾东西。

    “哥哥,相公拿出去的那是什么宝贝啊?”另一个仆人小声问着。

    韩冈出去后又进来,是担心他们粗手笨脚,再弄坏了,将那件色泽稀世罕见的玻璃盏都轻轻放过,被韩冈拿出去的那件屏风,该不会是什么稀世珍宝?

    领头的仆人瞪了他一眼,“你什么眼神,那是去年相公寿诞,大娘子亲手绣的礼物!”

    韩冈在院子里,低头看着刚刚拿出来的屏风,庆幸不是这屏风遭了劫。

    要是当真给摔坏了,以自家的宝贝女儿的性子,怕是会赶在出嫁之前,再绣出一幅来。断断续续近一年才绣成的屏风,韩冈哪里舍得女儿熬夜去重绣。

    在六岁开蒙读书的同时,韩锳就开始学习女红。到了十二岁,更是被家里督促着缝制嫁妆。

    绝大多数官宦人家的女儿在出嫁之前,都少不了这一项任务,只有工作量多少的区别。

    在女红上,韩锳没有多少天赋,但有着从宫庭中请来的顶尖名师,本人又愿意下功夫去练习,进步速度自然很快。如今精心绣出的一干花样,水平已不输宫造的绣品。

    韩锳各色陪嫁,装满了三十六只箱笼。其中整整一箱,都是韩锳亲手缝制的绣品。

    韩冈书桌上的这面对开小屏风,就是他的女儿所精心绣制。

    屏风底色纯白,用墨色丝线绣成。气学要义的《东铭》、《西铭》,以韩锳最擅长的欧体,绣在上了屏风上。

    韩冈收到礼后,还对外炫耀了一阵。所以在名门众多的京师之中,韩家大娘子的女红水平,也是十分有名的。

    “听说官人你书房里那件玻璃盏给打破了?”晚上的时候,王旖问起了白天的事。

    韩冈低头看着报纸,应了一声,“嗯,不小心给打了。”

    旁边素心就笑了起来,对王旖道,“姐姐你看官人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人自己打坏的。”

    韩冈抬了抬眼,“让人收拾,自然为夫要负责。”

    云娘惋惜道:“可惜那么好的颜色。”

    韩冈低下头,继续看报纸,“打了就打了,只要不是金娘绣的屏风坏了就行。”想想又放下报纸,“南娘呢,还在陪金娘?”

    王旖叹道:“转眼就没几天了,当然是舍不得。”

    韩冈低头看报,素心瞅了他一眼,道,“都舍不得,但金娘总算是找了个好夫婿,祥哥可比越娘要嫁的那一位强多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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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