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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二)

    赵煦听着御医闫淮的吩咐,赤着脚走上台秤。卡的一声响,计量杆弹起,撞到了上缘的铁架上。

    御医闫淮拿出一厚一薄的两个圆盘形铁秤砣,放在了砣挂上,计量杆纹丝不动。

    “七十斤。”他报着数,又移动计量杆上的游动砣,让计量杆上下轻晃,而不是固定向上或向下。

    把标尺上的数字和秤砣的标重加了一下,闫淮提笔在天子的健康档案上记下了这个最新的数字:“七十一斤半【注1】。”

    赵煦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着跟杆秤截然不同的外形,明明完全不像是杠杆,台秤却依然能准确的称出重量。只不过对答案中免不了要提到的姓名的反感,让他不愿问出口。

    听到闫淮报了体重,他就从台秤上下来,跟在他身边的内侍立刻就把外袍给赵煦披上。

    “似乎没怎么变。”赵煦皱眉看着标尺上的数字,自己拿起秤砣又加了一下。

    闫淮放下笔,抬头面向天子。

    在一层单薄的亵衣下,就是肋骨浮凸的细弱身躯。沐浴在阳光下,依然过于青白的脸色,也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健康的模样。

    闫淮暗暗地叹了一声,对赵煦道:“陛下,人的生长是靠日积月累,百十日之内看不出什么变化,一定要一年半载才能对比得出。此番测量陛下御体,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七十一斤半。与两个月前比,变化的确不大,不过与去年同期来比,陛下的身高长高了一寸,体重也增加了三斤还多。”

    闫淮的长篇大论,赵煦听着不耐,“朕只想知道,朕同龄人的平均数是多少?”

    闫淮低头道,“臣不敢欺隐,有五尺两寸八分。”

    “还差一寸八分?”

    “陛下明鉴,仅仅一寸八分。”闫淮刻意换了种说法,“依照厚生司的统计,男子能长到二十岁,所以陛下完全不需要担心。以这个速度,到陛下加冠之年,身高当在五尺五寸上下。”

    自从太医局设立了病历制度,又按照韩冈的提议,给官宦贵胄,及其家眷设立了个人健康档案,便有了按时体检的制度——其实过去也有,不过覆盖面没那么大,也没有按时记录的医案。

    而学校里的学生,自蒙学入学之后,便在学政衙门编列了个人学籍档案,同样也有了按年体检的制度。有了多达几万例的体检报告,自然也就有了相应统计。尽管只是最简单的身高体重的平均值,但也足够称得上是超越时代了。

    不过这一切,还仅仅局限于京城之中。京城之外——包括开封府辖下诸县——都没有这个条件。

    赵煦半月一次的健康检查,主要就是测量身高、体重,用最新被发明的听诊器来测听心肺功能,最后把一把脉。

    以赵煦的情况,不过是在过去的按时问诊的基础上,加了一个身高体重的检测。

    按部就班的做完检查,将数据和诊断结果一一记录,闫淮告辞而出。

    走在殿阁之中,阴风阵阵袭来,让闫淮裹紧了衣袍。

    ‘阴气果然重。’闫淮给手上呵了一口气。

    几步外就是初春和煦的阳光,可就差这几步,便是春暖花开和数九隆冬的区别。

    住在这里,难怪身体好不了。

    如果是医疗,皇帝也好,太后也好,太医们没人敢用有风险的疗法。但如果说到补品,则必然是当世最好的。

    可从小补到大,都已经要成婚了,但天子体质虚弱、发育不良的情况依然没有改变。虚不受补,这样下去,生子不易。

    在成为翰林医官之前,闫淮就听说过传言,只要住进这座宫殿,就不免子嗣艰难。大概是前朝留下来的怨恨,或许还有太祖皇帝的。

    作为六十年来第一个在宫中出生,又活到十五六能成婚年纪的男丁,当今天子本身已经打破了旧日的传言,可现在看来,那个传言似乎要继续延续下去了。

    闫淮听说过,太后和相公们都想着等天子生下皇储之后,便请他退位为太上皇,把皇位交给皇储。但以天子的情况,恐怕太后和相公们,是不能如愿以偿了。

    “从福宁宫回来了?”

    刚回到太医局,就有相熟的医官跟闫淮打招呼。

    闫淮脚步不停,点头回应:“回来了。”

    “如何?”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他报了个截然不同的数字。

    “还这样?”

    “还这样。”

    闫淮说着,重重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去一趟宫中,比去新城东二厢医院门诊一天都累。尽管东二厢户口最多,病人也最多,可处理起来简单得很,不比去宫中,从头到尾都要陪着小心,以防行差步错,还要防备赵煦看出什么不对。

    赵煦的身体情况不仅仅是体弱多病的问题。单纯在身高体重这种最基本的数字上,便远远逊色于京师贵胄家同龄少年的平均水准。

    京城中的十五岁少年,平均身高在五尺三寸。这主要是京城的生活条件丰裕,如果是全国范围的统计,则肯定会更低一点。但如果将统计范围缩小到贵胄、官宦家的子弟,数值则会再高上一些。

    而赵煦的五尺一寸,还是多报了,其实五尺还差一点。

    福宁殿中的台秤被刻意调校过。让其称量出来的重量,比实际重上近一成。看着不起眼,却让赵煦的体重多了六斤。给赵煦量身高的标尺,也是特制,让他的身高比实际要高出了两寸。

    这些事,福宁宫中人人知晓,但就没人开口告诉赵煦。朱太妃那里,太医局没敢瞒着,可她也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儿子提过一字半句,免得刺伤了皇帝脆弱的心灵。

    “看来李三是去不了福宁宫了。他那个个头没指望能去官家面前。”

    “陈鞑子,你是说我和周老个头矮了?”

    “用得着我来说吗?官家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个头高的。闫五,你去福宁宫最多,你说那边有几个超过五尺六的?”

    赵煦瘦弱,而且很忌讳这一点。要不是因为要照顾他的心情,太后给他身边安排人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到那么多。

    去福宁宫的太医们,他们身高的重要性,不下于医术,好几位医术高超的翰林医官,就是因为身量太高,而没有被选中。

    闫淮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同僚搭着话,不知不觉间,眼皮便渐渐耷拉了下来。跟他说话的同僚也转去跟其他人去聊天。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有人说。

    “都不要乱说话了,外面都有传说,福宁宫的秤和尺都是特制的。”

    “只要不传到官家耳朵里就没事。”

    尽管太医们议论的都是宫闱秘闻,但有关天子的大小事,不仅在太医局这种能近距离接触皇宫的地方,就是市井之中,也不乏传说,也没人会太在乎要保密。

    “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给官家知道了。听说官家可是打小儿就聪明。”

    “真聪明就不会犯下了那么多错了。”

    “除了先帝的事之外,他哪里错了。”

    “高太皇……”

    “想想高太皇当初做了什么?差一点就丢了性命,官家能不恨?只放纵一下罢了,谁想到就出了事。”

    在议论声中,闫淮渐渐的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间已然不早。

    匆匆在天子的个人健康档案上填写下最新的数据,整份档案便被送去了局中的小架阁库保存。

    副本则抄送政事堂和枢密院,宰辅们随时都要掌握天子和太后的健康状况——真实的,而不是虚假的。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这不是赵煦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数据。

    韩冈摇摇头,将天子的健康报告折好收起,走出房间。

    片刻之后,小厅中,韩冈与王旁对坐共饮,“天子绝非良配。不过木已成舟,就只能希望天子与越娘能够和和睦睦的过日子了。若能早日生下皇子,那就是社稷之福。”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

    章惇念着手中片纸上的数字,对面的曾孝宽紧锁眉头,“犬子在天子这个年纪,身高体重都要超过许多。天子这个身子骨,怎么越调养就越弱了?”

    “胎里就弱,怎能调养得好?就盼着介甫平章的孙女,早日诞下皇子,你我可就能安心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生得出。

    曾孝宽没说出口,但即是说出口,并不能算是诅咒或是谶言,而是世所公认的事实。

    生不出就是生不出,皇宫在那边,记录也在那边。

    最终会不会有例外,则决定最终的结果。

    但看到这一份报告,曾孝宽觉得,还认为会有例外的人,应当是凤毛麟角了。

    ……………………

    “四尺九寸,六十五斤。难怪……”

    有人若有所思。

    有人皱眉不语。

    每隔半月,都有一份报告在述说一个相同的事实。随着天子的婚期渐近,这一事实的份量也就越来越重,也越来越让人有着更多的想法。

    注1:北宋官制一尺约等于三十一厘米,官制一斤约合六百八十克,市制至北宋中叶则降为六百四十克,南宋六百二十五克。

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三)

    好事将近,韩家门前的访客更是络绎不绝。

    宰相家门前原本就车水马龙的如同闹市,现在已经赶上了上元灯会。

    只到了巷口,马车就再也走不进去,景诚从车上下来,向巷中一张望,不由得就叹道:“好热闹。”

    方兴也跟着从车上下来,“没办法,平时想给相公送个礼都难,过了这个村,下个店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遇上了。”

    “哦?”景诚回头,“竟有此事?”

    “相公的生辰从不大事操办,想送礼都没门路。年节时的人际往来,礼单上稍稍贵重一点,也会退回去。不过给新人送礼,就不便退了。所以诚甫你看看,这一回相公家嫁女娶妇,多少人都当成了讨好相公的机会。”

    “怕不止如此。”景诚摇摇头:“别人送了,自己没送,心里也虚。”

    有些事,你做了,上面记不得。你没做,却会被记得清清楚楚。这本是官场上的通例。

    “天下官员数万,京师之中也有数千,谁送谁没送,就是去铨曹四选,想对着名单查也查不清,中书门下可不是州县衙门里面就那么几个人。”

    方兴笑说了一句,拉着景诚,“不要管那些人了,他们就是送了礼,过些日子,相公也会回礼——宰相的人情,哪有那么轻易给人的?——且随我来,相公正等着诚甫你。”

    润州的局面终于平静下来,景诚也就能够暂时脱身,上京来述职。

    方兴本与景诚有过几面之缘,最近任职京师,被韩冈派了去迎接景诚。

    韩冈此时正在后园中批阅论文,外面的喧闹传到后园中来,只剩下风中的一点杂音。

    收礼、回礼之类的小事,有王旖看着,韩冈这个甩手掌柜当得轻松自在。

    不过对着一篇讨论圆周率的论文,韩冈拿着炭笔在草稿上点点画画,看得有几分吃力。

    近些年来,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上,进步速度十分明显,有些地方甚至让韩冈都有跟不上时代发展的感觉。

    尤其是代数体系创立,几何原理被翻译之后,数学上的进步更是让人惊喜。《自然》数学篇中,不规则物体的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是讨论的重点,曲线。也有人开始研究怎么将代数带入几何之中。

    可惜韩冈的水平不行,否则引导创立出解析几何的基础当非难事,而微积分,也该出现了。

    听说方兴把景诚带来了,韩冈便放下笔,松了一口气,出去见客。

    “恭喜相公。”

    见到韩冈,景诚便先向他道喜。

    韩冈还了景诚半礼,却摇头道:“儿女嫁娶,乃私家之喜。江南安靖,方是宰相之喜。如今江南之地,可堪为韩冈道喜?”

    景诚前几次拜见韩冈,总少不了几句寒暄,第一次韩冈如此开门见山。景诚心脏都停跳一拍,不知韩冈想听到什么样的消息。

    他犹豫了一下,偷眼看了看韩冈,又瞥了眼方兴,依他对韩冈的了解,当朝宰相是喜欢听人说实话、做正事,而不是歌功颂德、阿谀奉承。而方才方兴在外面说了一番韩冈的作风,也印证了这一点。

    他想着,遂一咬牙,“丝厂不休,江南乱事不止。”

    方兴在旁问道:“难道江南的丝厂厂主还没有将工钱涨上来?”

    “小涨而已,迟早会再降回去。此辈欲壑难填,又开始引用倭人,工钱如何能高得起来。”

    方兴道:“棉厂开在西北,吸纳了多少无地农户。工钱尤胜耕作,为何江南不能如此?”

    景诚道:“棉厂少而丝厂多,棉价高而丝价低,棉行公心多而丝行私心重,纺棉多工厂而织丝多小农,故而棉厂可安民富民,丝厂则乱民残民。”

    韩冈道:“此事我亦知,故而借此番两浙变乱,朝廷将会免征两浙丁税三年。同时从明年开始,两浙两税,将不再征收丝绢,改为纳钱,再免去百姓折变之苦。”

    景诚道:“若能减少折变,诚为两浙百姓之福。但丝厂……”

    方兴打断了他的话,反问道:“诚甫兄,你觉得丝厂现在能废吗?”

    “为何不能废?”景诚忍住心头的不快,也反问道。

    “因为废不了。”却是韩冈做答,“折变残民之重远甚于丝厂,天子都查禁不了折变。丝厂收益远过耕作,富民蜂拥而起,你觉得你能废得了丝厂?”

    韩冈叹了一口气,“还要多谢诚甫你,能坦诚相告。但尔等为亲民官,要做的是让境内无流民,而不是去败坏他人的产业。丝行私心重,可教化、可引导、可依法重治,但不可贸然罢废,诚甫,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可百姓何辜。”景诚低声道。

    韩冈听得出来,景诚的态度有几分是投己所好,但也有几分是真心实意。

    “不要光想到丝农,更要想到天下百姓能穿到更便宜的衣料了。相比起丝天下亿万元元,江南的丝农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朝廷治政,不能两全之处,就只能有所取舍,眼下的情况,站在更多人的一边了。”

    ……………………

    见客用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到了二更天,韩冈才脱身出来。

    王旖拿着整理好的礼单账目等了许久,看见丈夫,就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久?”

    “先是见了润州的景诚,之后又顺便见了沈存中刚刚提拔起来的一个年轻人。据说架设铁路桥梁上的水平,还要胜过李明仲,泗州到扬州的沙洲石桥就是他主持修造的。方才聊了几句,很有些想法,不过有些脾气。”

    “哦?”王旖好奇起来:“现在还有人在官人面前还能有脾气的?”

    见多了在父亲和丈夫面前连话都说不好的官员,也听过许多在天子面前,手脚发抖语无伦次的故事,王旖完全想象不到寻常小官见到韩冈还能有脾气,

    “年轻人多如此,能安心做事就好。”

    有才所以自负,又因为没有功名,自卑之下反而更加自傲,甚至还有狷介。

    若只知之乎者也的腐儒,韩冈没打算惯着他们的脾气,但当真有能力的人才,自然要另眼相看。

    “他正想着用钢铁来架桥,比起木桥石桥,铁桥的跨度更大一点。要是能够成功,肯定是”

    相比起与景诚的会面,年轻的工程师的一点小脾气,完全不算什么。

    在权势面前,景诚不敢硬顶。但景诚的态度,代表了很大一批官员的想法。

    棉厂这种新创一个行业的工厂不算,淘汰旧式生产力的工厂,必然会受到旧势力的反扑,而大批的失业者,也会让很多旁观者站到对立面。

    但韩冈没打算退缩,江南的情况也动摇不了他的根基。

    “官人……官人,官人!”

    王旖越提越高的声音,将韩冈的思路拉了回来。

    “嗯,听着呢。”韩冈漫不经心的应声道。

    王旖瞪了他一眼,一如既往的拿他没办法,将几本册子一一放在了韩冈的面前,“这是今天的礼单,要还的,要退的,都分了类。这是大姐儿的嫁妆单子,过两日就先送过去。苏家昨天也把金娘的嫁妆单子送来了,比之前说了多了两样,官人你看看是不是退回去。”

    韩冈翻看了一下,多了四百亩水田和两千贯钱,“大概是苏子容从章子厚那边听到了什么,我会去跟亲家翁说的。”

    苏子元已经再娶,更又生了一对儿女。但苏金娘是当朝宰相家长子的未婚妻,苏子元的继室别说虐待,就是慢待也不可能。嫁妆上也没有俭省,反而比预想得更多。

    在苏子元趁入觐的机会,带着女儿入京后,王旖和严素心都去苏颂家探视过,对这个儿媳妇都很满意。而且,以韩家的家底,更不会对嫁妆有何苛求。猛然看到嫁妆比预先约定的多了,王旖反而觉得不好。

    “根本没必要攀比,两家能一样吗?”王旖道。

    宰相家和知州家根本不是一个等级,以韩家的家境,也不会太在乎这点嫁妆。在王旖看来,苏家完全没有必要打肿脸。

    “还不是怕女儿在夫家受委屈?都是一片父母心。”韩冈深有感触,“何况福建的风俗也如此。”

    福建嫁女,一向讲究。富户女儿出嫁时,在嫁妆之外,还要另外准备随车钱数百上千贯,用车载送婿家,一路炫耀。倘不如此,必为邻里讪笑。为嫁一女,即使官宦门第也要竭尽全力。福建不愿生女儿的风气,也多来自于此。

    苏家便是福建大族,听到韩家给女儿准备的嫁妆,也不愿意女儿差得太远。

    “既然苏亲家那边给金娘又添了嫁妆,大姐儿的嫁妆是不是也加一点。”王旖问道。

    京师风俗,虽不比福建,可也依然讲究嫁妆的丰厚。

    “足够了。日后不够再补贴也不迟。”韩冈不觉得自己给女儿准备的嫁妆还会显得太简薄。

    韩冈夫妇给女儿准备的嫁妆,最重要的部分是两份地契和一份存单。

    在开封府界内的一座有着八百亩上等水田的庄子,还有一座位于陇西有着近三千亩棉田的庄子,以及在平安号中提取十万贯的凭据。

    三样之外的其他陪嫁加起来,只占了所有嫁妆的一个零头而已。

    开国之初,这份嫁妆能让宰相们打破头。

    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便曾与另一位宰相张齐贤争娶一位有十万贯家私的寡妇,最后闹到真宗皇帝面前,弄得两败俱伤。

    如今升平百年,国富民富,十万贯已经引不动宰相出面争抢,但也足以让世人震惊了。

    不过未免世俗之议论,后两样都不会公开,两家心照就好了。韩冈也只跟章惇随口提过。

    “不如送亲的车马就不带回来了,留给祥哥和大姐?”王旖提议。

    “也好。”韩冈点头道。

    按照此时京师的风俗,嫁妆需用人来抗,新娘也要坐花轿。

    但以人为畜,向来为韩冈所恶,此番嫁女娶妇,韩家将以马车相送、相迎。

    准备去迎亲的婚车,已经准备好了。而运送韩锳的嫁妆,也将会用货运马车来运送嫁妆箱笼。而不是两个挑夫抬一个箱子,这样穿街过巷的风俗,会阻碍京师的交通。

    在韩冈看来,还是一支车队更符合他的审美观。

    要不要顺便把天子聘后的仪式也顺便改了呢?韩冈想着。

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四)

    【因个人原因耽搁了许久,很对不起各位书友,接下来的会用心写。这是第一更。】

    京师的季节变化飞快。

    前几日汴河上还能看见冰凌,这两天河畔的柳树就发了新芽。

    和煦的阳光送来了温暖的春风,街上的行人渐次换了厚重的冬装,

    天子大婚的日子将近,韩家一对儿女的婚期也就近在眼前。

    老大的新房倒是整修好了,但家里反倒是更加闹腾了。

    韩冈把一应琐事都交给妻妾去处理,只管看他的书和论文,随手再处理一下朝廷上的公事。当然,还有通过各种途径送到他手中的信函。

    以韩冈的身份,每天总有少则十几,多则几十的亲友和门生的书信送到手边。而那些落款上的姓名没多少交情,甚至全然陌生的信笺,从来都是在三位数上。

    这些私人信件,在收信后,按照亲疏不同,被服侍韩冈的亲从先一步分门别类,放到韩冈的面前。每天韩冈都会用上小半个时辰来看信,大部分是在外书房处理,看信后直接口述回复,让下人写了再签名。只有一些重要的信件,才会拿回来仔细翻阅并亲自回信。

    ‘相公执事’,是横渠书院苏昞写来的信。

    信中是跟这段时间韩冈收到的所有信件一样,先为韩家儿女的婚事向韩冈道喜,接着才是有关书院中的情况。

    ‘吾兄钧鉴’,这是表弟冯从义的信。

    先是为侄儿侄女的婚事道喜,又为不能亲临而道歉,剩下的就是对西北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件的通报,还有家里产业的日常报告,又有家中大事小事,每次都会写满十几张信纸。

    跟着冯从义的信一起到的一封‘吾儿亲启’,就是闲居乡里的父母所寄。虽然没有其他信件的文笔,完全是大白话

    这两封都是必须要先回的,韩冈从书桌下的格子中抽出一张信纸,自己磨墨,提起笔在信上写下:男冈跪禀,父母亲大人膝前……

    听到屋外一阵脚步声,韩冈放下笔,回头看着书房的门。

    “相公,大郎来了。”

    先是门外亲随的通传声,接着韩钲的声音响起。

    “大人,儿子来了。”

    “进来吧。”

    韩钲推门进屋。

    韩冈头略抬了抬,看着儿子。

    他的这个大儿子身量很高,已经跟自己平头了,转了年过去,多半就要超过去了。

    从小就被督促着打熬筋骨,就是在横渠书院也没有断过,身形像劲松一般挺拔。

    脸上倒是平平静静的,却不像明天就要去迎亲的样子。

    站在韩冈面前,韩钲稍稍有几分不自在,“大人把儿子叫来,不知何事?”

    “坐下来说话。”

    韩钲老老实实的依言坐下,背挺腰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屁股只稍稍挨着椅子边,坐在椅上倒像是在蹲马步,整个人都是紧绷着。

    儿子紧张得就像老鼠看到猫,韩冈便有几分不高兴,皱起眉,“你当为父这是要请你吃鸿门宴啊?”

    “儿子不敢。”韩钲往后坐了坐,坐得更自在了一点。

    “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

    “新房也去看过了,觉得怎么样?”

    “一切都好。”

    “为了你这新房,你母亲花了好大心思。”

    “让母亲费心了。”

    韩冈问一句,韩钲就答一句,父子两人一问一答,韩冈心中就有几分无奈。

    父子之间,尤其是做父亲的面对青春期的儿子,严格管束很容易,但要把酒夜话,那可就难了。

    就是有心里话,做儿子的也宁可跟朋友说,也不会对父亲对母亲说。一个父亲拉着儿子坐下来谈心,这感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而且几个孩子小的时候,韩冈就东奔西走,各处任职,等在京中安定下来,韩冈就升到了宰辅班中,事情更多,对儿女虽也关心,但放在他们身上的时间毕竟有限。

    每日晨昏定省,多是叮嘱吩咐,亲近的时候少了,自然就生疏。

    “今天苏家的人来铺房,陈设也看了?”

    “看了。”韩钲难得皱了皱眉,“太奢侈了一点。”

    京师的风俗,婚礼的前一天,女方会派家人到男方家里挂帐,铺设房卧,俗称铺房。如今民风好攀比,女方为了显示自家的富贵,自是尽可能的铺张。今天苏家人过来,抬手就是一张珍珠帐帘,尽是三分大小的圆珠编缀而成,相形之下,金丝楠木的拔步床看着也不那么显眼了。

    “那套珍珠帘?”韩冈也听说了,“女儿要嫁进宰相家,还是长媳,总要维持一个体面——二哥说得还是富家。何况现在的珍珠能种了,也不值什么。”

    韩家讲究养生惜福,纵使豪富,吃穿用度上也都和奢侈不沾边。

    一套珍珠帐帘挂在床榻上,韩钲看着就不免担心就要娶进门的妻室性好侈汰,惹得父母不开心。

    “你母亲,你娘,都去你苏伯父那边看过了。苏家七娘子人品、相貌,都很出挑。这些年,两广那边也有多有消息往来,是个好孩子,大哥你不用担心。这嫁妆置办的奢华,一来,方才也说了,是怕嫁过来被小瞧了,没了体面。二来也是你岳母怕被人说闲话。”

    苏子元的续弦据闻是个大家闺秀,最好脸面,为避人言,竭尽家财给前任留下的唯一血脉置办嫁妆。

    几乎是差不多的理由,王旖给韩锳的嫁妆则更多。

    除了罗列在单子上的嫁妆,还有脂砚斋这个香水铺——这是王旖四女的私房——前两日与韩冈商量了一下,又把在京师的两家分号都转给了女儿做私房,一年出息少说又有万贯。

    王旖给韩锳准备的这套嫁妆,也就公主出降能比比了。

    韩冈现在拿着韩钲妻家给嫁妆说一说,也是不想儿子对韩锳的嫁妆有什么想法。

    韩冈说得又不算隐晦,韩钲领会了父亲的言外之意,兄妹之间情分很深,被父母教训的又好,听了就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儿子明白。”

    儿子懂事,韩冈自然高兴,笑着点了点头,想想又叹了口气,道:“你妹妹其实也难。”

    庶出倒也罢了,生母偏偏还是教坊出身。在家里是独女,父母当成眼珠子来看,但嫁出去,王家一众亲戚中间,不免多生口舌,妯娌中也少不了搬弄是非的——王家是江西大族,仅是王厚的兄弟班就排到十三,王祥的兄弟也有六个。人多是非就多,不用嫁妆压住人,光靠宰相的声威,那哪里够?一权二财,哪个能少了?

    “大人放心,”韩钲沉声道:“有王伯父和瑞麟在,妹妹不会吃亏。而且还有儿子和七个弟弟在,怎么也不会让人欺负了妹妹。”

    韩冈忍不住微笑起来。为什么说儿子多就是福气?嫁出去的女儿,都不愁受人欺。

    “那样就好……坐吧。”让儿子坐下,韩冈沉吟了一下,问道:“成了婚,也算成人了。不知大哥你对日后有什么想法?”

    “儿子想再读书进学。考个进士出来。”韩钲说完,便看着父亲,手攥着,紧张从眼神中透了出来。

    他自是知道,父母曾经考虑过让他转为武职,将他这一支走将门世家的路线,但大宋贵文贱武,如果有可能,他还是想要去考一个进士。

    韩冈眼神深沉,“你出生的时候,为父还跟你娘说,就得往地里埋几坛酒,等你高中之后,就拿了出来大宴亲朋,当时就埋了下去。就埋在陇西老家后园中,现在应该还在。”

    韩钲咬了咬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儿子鲁钝,让大人失望了。”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但他又飞快的抬起头,迎上韩冈的眼神,“但读书多年,儿子总想试上一试!不管成与不成,不试试,儿子总是不甘心的。”

    韩钲刚刚有了秀才的资格——眼下制度初行,这秀才不过就是一个空头名号,按照韩冈定制的标准,日后也不会多稀罕。真正想考进士的,不会太放在心上。

    等今科韩钲再去参加举试,举人的头衔也当能顺顺当当的到手。不是说韩钲的才学有多高,官宦子弟和官人参加举试,贡举资格一向拿得十分轻易。别头试,锁厅试,都是给官宦子弟开辟的捷径。

    当福建的普通士子要与一百人、两百人争夺一个上京的资格时,参加别头试的官宦子弟,只要与四五人竞争,而参加锁厅试的官员,更是三中取一的超高录取率。

    韩钲有官身无差遣,得去参加别头试。以韩冈的身份地位,只要韩钲去考了,考卷还能看得入眼,取中的名单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名字。

    只是与秀才一样,举人眼下也不过就是一个空头名号。既然考中之后,下一科想上京参加礼部试就必须再考,那举人的资格其实也就剩下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待遇了。

    等到了礼部试上,所有的考生这才基本上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与天下数千英杰竞争,韩冈又是最不喜徇私的性子,韩钲想要一个进士出身,就是让他自己来看,也知道是希望渺茫。

第39章 帝都先温春常早(五)

    【第二更】

    看着儿子倔强的表情,韩冈也不免心疼。

    韩钲虽不聪颖,在经义上也不出众,但胜在为人朴实,而且在格物上极用心,自幼被韩冈教导,数学、物理、化学、地理等自然科学方面的学识,不输给任何同龄人。

    如果他能将分心在格物上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三经新义》上,以他能得到的教育条件,一榜进士就只需要一点运气。多考两次,还是能考中一个进士。

    自家的儿子,韩冈怎么忍心他受委屈?

    “话不是这么说的。大哥你要考进士,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韩钲倔强的表情变了,眼神中尽是诧异。

    韩冈微微笑了,“熙宁三年之前,为父就没想过能高中进士,西人怎么跟南方的士子比诗赋?但熙宁三年出了一件事,大哥,你知道是何事?”

    韩冈考校儿子,韩钲稍作思索,眼睛就亮了起来,“熙宁三年的殿试上,先帝改诗赋为策论,后又下诏自熙宁六年癸丑科开始,进士科改试辞赋为经义策问。”

    朝野大事,官宦轶闻,他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有长辈教导,从来都比寒门出身的士人了解的要多得多,跟着现在的话题来,韩钲自是明白韩冈说的是哪一桩。

    “爹爹,你是打算……”韩钲心中激荡之下连称呼都变了,话没说下去,两只眼珠子定定的瞪着父亲。

    韩钲打小儿就没见过自家的父亲写过诗,也知道自家父亲在这方面连外祖父的脚底板都赶不上。

    小时候就听父亲在与母亲聊天时亲口承认过,没有熙宗皇帝和外祖父改易进士科的考题,自家父亲根本就没指望能考上一个进士,甚至通过举试都难——即便是录取率极高的锁厅试也一样没指望。

    眼下自己考进士也没指望,可要是自家父亲也能把考题改一改,改考自己熟悉的范围,那进士又岂在话下?

    明目张胆的徇私舞弊,那要惹起士林间的公愤,可自家父亲主张气学几二十年,从制举开始,一步步的改变科举制度,如今举试和诸科都掺杂了许多气学内容,也就只剩礼部试和殿试,世人都在等着这最后一步,即便自己顺道沾了点光,谁也不会说他是为了让自己儿子考中进士而改变考制,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韩冈也正是这么说的:“也不是为了大哥你,是为了气学。但大哥你从小就得授格物之学,到时候,你考中的几率自是要高过他人。”

    这就是出身官宦人家的优势了。小到早一步了解到考官的偏好,大到在试卷中埋下关节,寒门士子纵然明面上与官宦人家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但暗地里,起步时还是要差上十几步——但这一点差距,相对于举试时的区别,已经足以让寒门士子感到满足了。

    韩冈无意去为儿子作弊,考官的偏好则不须韩冈费心,但韩冈直接改了考纲,得益最大的人群中,自是不会少了他的儿子。

    韩冈说着轻笑了起来,“你外祖父为了推广他的新学,硬是将考了几百年的诗赋给改了。既然他能做初一,为父也能做十五。”

    对韩冈的说法,韩钲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长辈之间斗气,做小辈的本就难以自处。

    早年韩冈奔走于外,王旖几次带着全家寄寓在娘家,韩钲兄妹在王安石家中断断续续住了将近有两年的时间。

    韩钲虽是庶子,可在王家,得到的待遇并不输给王旖生的老二和老五。而且王安石对儿子横眉竖眼,对韩冈也多不苟言笑,可在韩家子女面前,他们的外祖父再和蔼不过,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一提起韩冈与王安石之间的纷争,小的还不晓事,大一点的如韩钲韩钟两兄弟也好,韩锳这个女儿也好,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保持沉默,多还要劝一劝韩冈。

    韩冈知道韩钲为难,道,“扯得远了,你们外祖父的才学和功业,为父一直都是极佩服的。如果不是有道统之争,如果不是最近这一桩糊涂事,为父也不会说半句闲话。”

    韩钲一句话也不敢说。看来外公把表妹越娘嫁给天子,的确是让自家父亲恼火至极。

    韩冈也停了口,孩子面前总不方便说得太过分,“为父方才说了那么多,只是想要告诉大哥你只要努力向学,一榜进士还是不难的。”

    “是。孩儿明白!”韩钲用力的点着头。

    “可仅仅是不难而已,可不是说肯定能中。天下才子成千上万,你大意一点,可就要被人挤下榜去。”韩冈不放心的叮嘱儿子。

    “大人放心,儿子必不堕大人之名。”

    韩冈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突地神色一动,看向屋外。

    一人通报后匆匆而入,先看了韩钲一眼,然后语气急促的对韩冈说道:“太后突发恶疾,王留后请相公速速入宫。”

    韩钲脸色丕变,韩冈则不动声色,甚至都没起身。

    “大人?”韩钲不解的问韩冈。出了这么大的事,韩冈怎么都不动弹。

    “你先回房休息去吧。明天就要成亲了,要养足精神,不要晚睡。”韩冈吩咐道。

    “儿子知道了。”

    韩钲起身,向韩冈行礼,心中的失落,却不免流露于外。

    韩冈瞟了儿子一眼,想了一想,改口道:“在旁边站着听,不许多问。”

    韩钲精神一振,连忙点头应道:“儿子知道。”

    随即就站到了韩冈的身后。

    “去准备车马。”

    “去苏平章、章相公、张枢密府上探问。”

    “去后面转告你们主母,不必担心。”

    “告诉报信人,让他稍待。”

    韩冈稳如泰山,招来一应亲从,一连串的吩咐下去。与此同时,外面的急报也接二连三的传进他的书房中。

    “相公,晨晖门开,有十余人骑马出宫,各自分头离开。”

    “相公,甲五急报,太后暴病昏迷。”

    “相公,政事堂遣人来报,禁中有异声,会通门有人出外,似有大变。”

    “相公,辛十三来报,宫中有变。”

    “相公,衣服来了。”

    “就在后面换。”

    韩冈转去书房里面更衣,又见有人来报。

    “相公,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隔着一重帘,韩冈道,“让他们等着。”

    “相公,太医局遣人来报,太后宫中遣人招值守御医入内。”

    韩冈换好了一身公服,踱出里面,在书桌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册子,翻了一下,“今天是安素之和雷简。”他抬头对已经紧张得冒出汗来的儿子笑了一下,“安素之用针是一绝。”

    韩钲紧绷着脸,点了点头,却记着韩冈的吩咐,不敢开口说话。

    “相公,石信来报,宫中情况不对,请相公小心。”

    石信这个名字韩钲很熟悉,出身就是韩府,是韩冈手底下出去的诸多武官之一。他现在在京中领兵,但韩钲却不知具体的位置。

    他看着自家的父亲,却见韩冈已经抽出了一副舆图,韩钲只一瞥,就看出来那是京城的地图。

    韩冈站在地图前审视,又有一人奔走而来,“相公,天波门开,有两骑出宫,往芳林苑方向去了。”

    韩钲听着心头就是一惊,‘这是哪一家?’

    芳林苑在治平元年之前,是一座皇家苑囿,但如今却只剩下地名。在治平年间,改成了广亲北宅和睦亲北宅,是太祖、太宗、秦王所传诸宗室所居之所。

    刺探宫闱四个字,放在朝臣身上就已经是大过,放在宗室身上,那就是居心叵测了。

    但韩钲在韩冈的侧脸上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连话也没说,只轻蔑的哼了一下,仿佛知道究竟是何人。

    “相公,章相公遣人通报,宫中急报太后恶中,两更四刻将行。”

    “回去告诉章子厚,我知道了,御道前会合。”

    “相公,苏平章说知道了,宫中的人也到了,他将即刻入宫。”

    “请转告平章,韩冈这边知道。”

    “相公,御药院童管勾遣人走报,太后突然昏迷,福宁宫中似有异动,请相公早作准备。”

    “嗯。知道了。”

    放在书房一角的座钟稳定的走着,分针划过了半个钟面,两刻钟的时间里,韩冈的书房中人来人往,所有的消息汇总在书房的主人手中,又转化成各种命令,传递了出去。

    “好了,为父要入宫了。”韩冈看了一眼座钟,对韩钲道,“感觉如何?”

    “大人。”

    韩钲的嗓子仿佛被抽取了所有的水分,干哑低喑。在见识到了韩冈处置太后暴疾一事的一幕幕,他没有与闻要事的兴奋,而是紧张。

    他现在终于体会到了,韩家这泼天的富贵,根基到底有多么脆弱。宛如小舟航行在飓风隐现的汪洋之上,眼下只有暂时的平静,随时有倾覆的风险。

    韩冈拍了拍韩钲的肩膀,示意儿子放松一点,“不用担心。太后不会有大碍,明日应该还来得及回来主持大哥你的婚事。”

    得到韩冈的提醒,韩钲这才想起来,他明天就要成亲了。

    这事情如此不巧,太后竟然就在这时候突发恶疾。

    韩冈轻推了儿子一把,“等大哥你考中进士后,这些事你也要操心了。现在,还是先回去吧。”

    韩钲唇角动了几下,心中的翻覆化作了一句,“大人一路小心。”

    “放心。”韩冈笑了笑。

    韩钲离开了韩冈的书房,返回自己厢房道路上,还关注着府中的动静。

    大约半刻钟之后,韩钲回到了自己的院落,前院也有了动静,云板响了三声,大门敞开,车马出行。

    这个家的男主人,终于动身前往宫中。

第40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上)

    马车平稳的行驶着。

    赶车的马夫是个好手,没有吆喝,连个鞭花都不见响,就让四马拉动的大车,轻巧的转上了御街。

    韩冈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反复推算各种情况下的应对。

    在儿子面前,他指挥若定。但到了黑暗私密的空间里,忧虑再也无法遮掩。

    如此平稳的马车,又有谁能想到,车轮距离千丈悬崖只有一尺之遥?

    没人能把所有事都算计精准,太后突发重病,让人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熙宗中风的那一桩。

    那一回,宫中最有权力的几人,人人都盼着熙宗皇帝能好转——难道当时的高太后会希望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就这么英年早逝?这就有外臣活动的空间。

    但这一次,太后一倒,剩下的可就是天子和太妃了。大内的会通门、宣佑门一关,天波门下锁,里面发生什么事,外臣都伸手莫及。

    现在自己往禁中赶过去,尽管心知才几个时辰的时间,连身边人都是太后耳目的太妃和皇帝还翻不出什么大浪来,但心中还是不免忐忑。

    理智能够控制,但心情可没那么容易控制住。尤其是在自己明明还有其他反制手段的情况下,偏偏还要去冒风险,从纯粹的理性角度来看,当真是有些蠢。

    如果是章惇,想必不会选择这条路,而是会用更加稳妥的办法。

    不过,在章惇看来,自己肯定会入宫,所以同为宰相的他,也必须入宫。

    韩冈想起章惇气急败坏的反应,也不禁一乐,也算是害了他一次,可惜没能亲眼看见。

    之前章惇遣人传话,跟自己说了一下出发的时间,就是想要先商量一下,到底是入宫还是不入宫。

    突然有一骑靠近马车,在车边弯下腰,靠近车窗,敲了两下窗户,待里面的韩冈拉开窗户,低声禀报,“相公,苏平章刚刚过去,大概是一刻钟前的样子。”

    “嗯。我知道了。”韩冈点头。

    报信的亲从退开,韩冈拉上窗帘,重重的靠上椅背。

    风从敞开的车窗刮进来,卷动窗帘,外面的灯火映得韩冈的面容忽明忽暗。

    苏颂入宫了。

    这下子,不论章惇怎么想,都是必须入宫了。

    所谓的退路,自然也不复存在。

    再次拉开车窗窗帘,韩冈吩咐道,“走慢点。”

    队伍顿时慢了下来,就在此时,自前方的街口,闪出一片灯光。

    很快,一支队伍出现自街口,上百支玻璃灯盏晃着,驱破了天街上的黑暗。

    “相公。章相公来了。”车窗外,再次有人禀报。

    “停车,把我的马牵来。”

    韩冈吩咐,马车骤然停下,整支队伍也戛然而止。

    韩冈从车上下来,换了马,骑过去与章惇并辔而行。两支队伍,也会合一处。

    两人沿着御街,缓缓向宣德门

    夜色之下

    “苏子容已经先入宫了。”

    “嗯。”韩冈反而轻笑了一声,“他是百无禁忌。”

    “玉昆,除了你我和苏子容,还有谁?”

    “多了。广亲、睦亲都有人知道了。不过其他人估计都在望风色,你我不入宫,也没人……”想到了苏颂,韩冈话打了个磕绊,“没人敢进去,苏子容另算。”

    得到消息,敢直接入宫的也就苏颂、韩冈和章惇,有资格领头的也只有三人。就算是张璪这位枢密使,既没有资格也没胆子。

    不过章惇可是不情不愿,他闻言皱了皱眉头,带着几分期盼,“也不知苏子容进去了没有?”

    “还没进去那就最好,一起进去也能互相壮壮胆。”韩冈半开玩笑,“不过,找我想也没人敢拦着他。”

    皇城又不是京城里为了维护街面卫生,开始修造的公共厕所,朝臣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皇城、禁中几道门晚上落锁后,再想出入可就难了。

    如果是在熙宁、元丰的时候,或者更早,仁宗、英宗在位的时代,宰相想也入皇城,可以,先把关防拿来。即使领着宰相的是刚刚出去的大貂珰,也没人情可讲,只看物不看人。

    太后暴病,禁宫之主就是天子。赵煦可没派人找韩冈,也没派人找章惇、苏颂。

    但如今皇城禁中,没有一个主心骨,宰相们的权威也早建立起来,苏颂只要在城下一喊,谁也不敢拦着他。

    也的确如韩冈所料,等两队人马抵达城下,就看见苏颂的一队元随,还有宣德门当值的将领。

    宣德门侧门中开,露出幽深的通道。

    章惇驻马门前,胆大包天的他,望着这条通道也不禁心中发毛。他转头低声问韩冈:“玉昆,可有把握?”

    对禁中军队的控制,章惇远不如韩冈,当过枢密使都没用。

    韩冈抬头城上,眯缝起眼睛看了一下,就转头对章惇道,“没事,走吧。”

    韩冈是怎么确定安全,章惇更不多问,随即便与韩冈一同驰马入宫。

    有苏颂开道在前,两人一路都无阻拦,抵达慈宁宫时,先在门外见到了一脸焦色的王中正,还有被堵在了门外的苏颂。

    看见章惇和韩冈,王中正的双眼亮起,“相公终于来了!”

    韩冈和章惇一步步登上阶梯,一名内侍拦在两人的面前,“太后寝殿,请相公止步。”

    殿前鸦雀无声,就只有几个灯笼在屋檐下晃动。多少双眼睛在明处暗处看着,等着宰相们的反应。

    章惇的脸上一阵怒意闪过,跳过那内侍,喝问后面的王中正,“怎么回事?!”

    那名内侍却大胆,高声叫,“官家有诏,太后病重,正在诊治,诸人无诏不得妄入,以免惊扰到太后。”

    韩冈带着几分不满,以苏颂的身份,不该被这等小人拦在门外,“子容兄……”

    苏颂抿了抿嘴,却没说话。

    苏颂一直都很注意对天子的礼节,寻常向太后奏事,还要对皇帝复述一遍的大臣,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如果是天子的口谕,他当真不会违逆。

    ‘皇帝得到消息可真快。’

    章惇和韩冈对视了一眼,同时轻叹了一声,俗话说人走茶凉,在宫廷中,这茶汤凉得尤其快。

    如果太后安好,这宫中没人敢兴风作浪。但她一病倒,立刻就有人倒向天子了——想赌一把,又有胆子,从来都不少,这可是泼天的富贵。

    而心怀犹豫之人更多,只要章惇、韩冈有一点应对不对,他们立刻就会倒向天子。

    幸好还有许多人是没办法跳槽的。尤其是在上面一点的那位王留后。

    “苏平章,两位相公,还请回吧。有官家侍奉太后,太后很快就会康复的。”

    那位内侍甚至都趾高气昂起来,在三位宰辅面前指手画脚。

    韩冈懒得多话,指了那内侍,对王中正道,“拖下去。”

    王中正有了主心骨,立刻就有了精神,一声低喝,“听到没有,拖下去,别吵着太后。”

    两名班直随即应声而上,将那内侍掀翻在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先一脚踢碎了他的下巴,牙齿乱飞,满口溢血,顿时就说不出话来,随即一柄长剑自腰后捅进去,顿时就没了气息。

    韩冈和章惇对此理都没理,径自排门而入。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皱眉看了内侍一眼,也跟了上去。

    寝宫之中,天子赵煦平静得站着,对宰辅们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

    太妃朱氏则抬起头来。看见外臣,朱太妃都没有躲避的意思,拿着条雪白的汗巾,稳稳的坐在床榻旁。

    赵煦侧过身,偏头看了看依礼参拜的章惇和韩冈:“两位相公也入宫来了。”

    继而又看到了苏颂,“苏平章,还是进来了啊。”

    小皇帝的话语中透着浓浓的讽刺味道。

    韩冈、章惇、苏颂先后在天子面前参拜,赵煦也没说平身,又返身望着太后的卧榻。

    韩冈径直起身,“太后一身系于天下,乍闻病情,臣等安能高卧家中?”

    朱太妃转过身,眼中喜色甚至都没有遮掩,她拿着汗巾蹭着眼角,带着浓重鼻音:“谁想到太后好端端就昏倒了。相公们也真是公忠体国,大晚上的入宫来探问。”

    “太后入睡前曾有口谕,诏臣等入宫。”章惇面不改色的欺君罔上,这就只要一个借口,剩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说着就与韩冈一起向前。苏颂也没再犹豫,一同上前去。

    当值的翰林医官安素之正坐在太后榻前,拿着银针在太后手上慢慢捻着。雷简在旁坐着,手上提笔,似乎是在写医案。

    韩冈对太医局中一应翰林医官的情况了解很多。

    雷简就是个凑数的。但安素之的医术在太医局中也算得上是出挑。尤其是针法,当可算得上是一绝。如果太后病情不重,几针下去,至少能够醒来一会儿。

    韩冈走近了几步,就见榻上的太后紧闭双眼,脸色蜡黄,颧骨在腮上落下了深深的阴影。

    平日里隔着一重屏风,又画着妆,竟然没有发现,为了国事,向太后已经憔悴到了这般田地。

    盖了厚厚的被褥,胸口甚至难见起伏。

    在太后的手上扎下几支银针,安素之放下手,先起身擦了擦汗,回头对三位宰辅拱手,权作行礼。

    “太后病情如何?”

    章惇立刻问道,视天子如无物。

第40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中)

    韩冈问太后的病情,这是情理之中,但他前面一句刚落,后面又补上了一段。

    “那些恐吓病家,给自己预留退步的套话,就不要多说了。谁都知道怎么回事。说实情!”

    医生给病人问诊,若有疑难重症,当然是会先给自己留个退步的余地。说重点,救不回来不会被怨,救得回来那就是功劳。

    这是医生自保的办法,韩冈突然间这么就捅破掉,安素之和雷简的脸色都变了。

    章惇一口长气出了来,这分明是让医官们不要把病情往重里说。

    一直提起来的心,也放下来了。要不是这话只有韩冈来说才名正言顺,他早就想这么说了。

    雷简闻言,连忙站起,“太后是劳累过度了,需要多歇息,其实并无大碍。”

    安素之停了一下,低下头,“相公放心,扎了针,太后很快就会醒过来。”

    韩冈点了点头,对板起脸来的赵煦道:“臣看也是,太后只是操劳过度,一时心力交瘁,故而晕倒。陛下也不必心忧,太后歇息几日便好。”

    赵煦还没话,朱太妃当下就念起佛来了,双手合十,虔诚无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就好,那就好!佛祖保佑,当真是太好了。”

    她眼中的笑意一闪即逝,转瞬就被眼角溢出的泪水给遮掩了。

    一手拿着汗巾擦眼角,一手又为太后掖了掖盖得好好的被褥,面容悲戚中带着安心,死死压着心头的兴奋。

    韩冈这话大半是要说给外面听。如果太后的病情过重,甚至沉疴难起,那呼应太后的朝臣们怕有大半就要改弦更张了。

    可人还在宫里面呢。韩相公再有通天的本领,当真是药师王佛投胎转世,也不能把太后拉到他家里面去照顾吧。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太妃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端正,宰相们看向赵煦,年轻的皇帝点点头,闷声闷气道:“幸赖祖宗庇佑,太后无事。”

    得到了令人满意的答案,韩冈就走到桌边。

    低下头看了看,雷简方才站起来急了,手上的笔在开了个头的医案上滑了过去,写过字的地方给墨水污了大半。

    韩冈瞥了雷简一眼,这位老相识真是个伶俐人。医术不成,心术倒不差。这神来之笔,竟是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雷简点头哈腰,忙不迭的道歉,“下官手误,相公见谅,这就再写一份。”

    “别耽搁。”韩冈道。

    雷简赶急赶忙的换了一张纸,将对太后的诊断报告写好,安素之看过后,默不作声的点头认可。

    两名医官随即签名画押盖印,雷简写得又急又快,安素之倒是手抖了两下才签好。

    两个小巧的铜纽官印沾了红印泥正正盖上,就如物勒工名,两名翰林医官就此为自己的诊断具结作保。

    韩冈站在桌边,仿佛主人一般叫来主事的宦官,“杨戬,把医案带着。一同去太医局,今夜就招在京的医官来,一起斟酌一下如何医治。”

    他这是半点也不留空隙,亲自监视着把这白纸黑字往太医局一放,太后的病情就再无可议之处。

    杨戬应声过来,也没有去顾及天子的颜面,听着韩冈的吩咐,将桌上收拾好,就连作废的那张纸都一并收起。

    苏颂静静的看着,他进来后就没怎么说过话。

    太后若无事还好,若有事,那可就要图穷匕见,到最后不论是哪样的结局,都不是他苏颂愿意看到的。

    不过从立场上,他必须要站在章惇、韩冈的一边。如今的这个皇帝还有他的生母,实在是太不成话,若少了太后主持,让天子恣意妄为,这好不容易才有几分盛世气象的大宋,转眼就会盛极而衰。

    即然如此,他干脆就放手让韩冈去做。

    只是看到杨戬收拾好医案后,就老老实实站在了韩冈身边,苏颂这个老派人还是忍不住要摇头。

    官家就站一旁,宰相倒把天家家奴使唤的滴溜溜的转。

    这叫什么事?

    君不君臣不臣,什么体面什么讲究都没了。换作是十年前,也不至于如此。

    但苏颂也能明白韩冈小心谨慎的心情。稍错一步就是无底深渊,谁能不谨慎?

    如今君臣相忌,实在是可悲可叹。说到底,都是当年的那一场悲剧,才让局面走到了这一步。

    苏颂也只能盼着不要走到最后那一步。

    杨戬拿着医案走过来,韩冈便不再多话,该做的事他都做完了。太后那边,一时半会儿看起来也醒不了

    苏颂、章惇等了半日,韩冈完事了,他们也不想在这嫌疑之地多留。

    苏颂束手向赵煦、朱氏欠了欠身,“太后违和,臣等外臣,不便宿卫禁中,今夜臣等就在政事堂中值守。还请陛下和太妃多加照料太后。”

    如果是皇帝重病,宰辅们能在福宁宫外殿轮班,但换成了太后,谁也不能在保慈宫中久留。

    “苏平章放心,官家是做儿子的,怎么敢不照顾好太后?”

    朱太妃说话时,眉眼间都透着得意劲儿。皇帝亲政就在眼前,到时候,她也是太后了。

    宰相们还在挣扎,但这还能拖多久?人还在宫里,宰辅又不能宿卫禁中,到时候,人没了,还不是全凭宫里面的一句话。没了太后撑腰,谁还敢跟皇帝较真去?

    三位宰臣,哪个不是人精,朱太妃浅薄得就像一条溪,一眼就看到了水底。

    苏颂稳重,韩冈则懒得跟这妇人置气,又考虑着接下来的应对,也没做搭理,但章惇,却当下瞪起了眼。

    当朝首辅本就一肚子郁积,就像存了一仓库的火药,朱太妃这么一逗火,登时就爆了,他也没冲太妃,转头就向赵官家冲过去了。

    “臣还有一事要奏明陛下,”章惇向着赵顼行礼,“方才臣等来探问太后,竟有内侍阻拦臣等。值此人心惶惑之际,却意图隔绝中外。依臣看来其心可诛,其行亦可诛。”

    外面发生的事,隔着几重门,也没人敢进来通报,赵煦无从得知。听了章惇的话,他的脸色就更见冷硬,腮帮子咬得死紧,胸口剧烈的起伏起来。急促的缓了几口气,待气息稍平,他才发落道:“此人不能留,远远地打发了吧。”

    打发?等过两年召回京再抬举他吗?

    章惇冷冷的抬头看了赵煦一眼,“臣等无状,已经命班直将其处置了。擅决之过,请陛下治罪。”

    章惇的话声刚落,寝宫中登时就如同结了冰,好似连空气都凝固了。

    赵煦的手直抖,嘴唇哆嗦着。宰相能冲破外面的阻拦,那是意料中事,可他再有想象力,也全然没想到宰相就能跋扈到在外面直接杀了他身边的近臣。

    寝宫之中,一时间人人都在关注赵煦。三位宰辅,更是等着赵煦的反应。

    “官……官家。”

    朱太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唯恐让宰相们听见。

    当年宫变之后,太后亡羊补牢,宫中的人事给换了一个遍。

    几年下来,到处见缝插针,福宁殿和圣瑞宫两处,连个体己都找不到几人,大事小事都能传到太后耳边,守在外面的禁卫,全都只听太后吩咐,天子竟插不上半句嘴。

    现在宰相一句话,就能使动班直杀了天子身边的内臣。当真撕破了脸皮,那苏、章、韩三位宰相联起手来,寻了个罪名,将自己和官家给囚禁了,又哪里是难事?

    “相公杀得对。”

    赵煦终于开口。

    区区三个措大,那还没什么可怕,即便是曾经当朝捶杀宰相的韩冈,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宫中捶杀天子,但宫中有听命于宰相的禁卫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脸,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强硬,眼看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于危墙之下。

    只是赵煦年纪还小,受不得气,这番服软的话说得极是艰难,一开始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字来,倒是后面越说越顺畅,一口气把场面给圆了回来,“祖宗说过,严禁寺人干政。不论是谁,胆敢隔绝中外,那就是死有余辜。相公代朕处置了他,有功无罪。”

    “陛下宽仁。”章惇硬邦邦的低下头,与苏颂、韩冈一起行礼,“既如此,臣等告退。”

    连亲近之人都护不住,短时间内,宫中不会有多少人投效这样的皇帝。

    宰相们离开了保慈宫,赵煦久久没有动作,仿佛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赵煦的身边,紧紧攥住了赵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语,‘姑且再容他们放肆一次,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时。’

    安慰的话传入耳中,但赵煦自生母的手中,只感受到了一层冰冷的腻滑,尽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于此。

    宫中上下,尽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剑影,只要一块肉饼,就能让御座上换一个新人。

    赵煦只感觉背后湿漉漉的,一片冰凉。那片刻的惊悸之后,他整个人都仿佛是从水里捞上来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担心的小声问,害怕儿子也气出个好歹。

    赵煦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没事。”

第40章 何掌纶言奉帝尊(下)

    “官家。”

    朱太妃担心的看着儿子。但又不敢再多劝。

    以她对儿子的了解,这时候,应该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忘掉他方才在宰相面前的胆怯,绝不会听到有人一提再提。

    天子为臣下所胁,传将出去,世人当然会说是臣下无礼,但做皇帝,又有什么脸面可言?

    明明不须胆怯,但临到事头还是怕了,这让每天都在脑海中幻想着如何扫除奸臣、澄清朝堂的赵煦如何自处?

    赵煦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将羞惭、愤怒、悔恨等无数阴暗的情绪,一起压进心海的最底层。

    这才回头对朱太妃道,“没事了,太妃先回去安歇吧,儿子要留下来侍奉太后汤药。”

    说是无事,但毫无表情的面容,已经说明他根本没有放下。

    “对。”朱太妃也不想尴尬下去,匆匆回头看了太后一眼,“官家要好生做,就是不要太累着。要注意饮食,睡也也要睡好,莫让姐姐担心。”

    “儿子知道了。”

    赵煦拧着眉,很是不耐烦,甩了甩手,想把太妃的手甩开。

    但朱太妃却强硬的拉着赵煦,“官家,好生保重!”

    保重二字加了重音,手也用力的攥了一下,纤长的指甲都刺进了赵煦右手上的肉里。

    等赵煦不耐烦的点头,朱太妃才放开了手,转身回她的圣瑞宫去。

    临到门口,她回头又看看寝宫内噤口不言的内侍、宫女们,想说几句,但想到刚刚离开的三位宰臣,却又忍了下来。

    ‘也不用急在今晚。’她对自己说道。

    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医早说了,太后病情危重,是韩相公横插一杠,医官才改了医案。

    但医案再如何改,病情改不了,明天、后天,还有的是时间。

    ……………………

    离开保慈宫,三位宰辅都没急着说话。

    苏颂在前,韩冈、章惇稍后半步,就这么一前一后向大内外走去。

    会通门就在眼前不远,就要离开大内,韩冈率先打破沉默,对章惇道:“少见子厚兄你置气。”

    “置什么气?”章惇冷笑,“那等出身,也就这般见识了。”

    前后打着灯笼的内侍刻意离得很远,不用担心让他们偷听了去,章惇也略无顾忌的评论宫里的太妃娘娘。

    如果朱太妃出生正常一点的家庭,也不会这般不上台面。

    可她有生父、养父、继父,自幼在三家之中漂泊,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没剩下什么了,这样的童年养出的性子,自也远远比不上向太后的端方大气。

    在曹太后、高太后、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她倒是循规蹈矩——这看人脸色的功夫是打小练的——但等到了亲生儿子得登大宝,这骨子里的浮薄可就透了出来,没有人弹压,就越发不成话。

    “这世上,百年也不定出一个章献。”韩冈淡然说道。

    “侥天之幸啊。”章惇叹道。

    朱太妃要是有章献刘后那样的才智和性子,今天入宫的三人,可不定能平平安安的出来。

    “玉昆。”苏颂在前面开口。

    韩冈步子跨大了一点,走近了苏颂。

    “你说……太妃能不能明白。”苏颂看着前方,头也不回的问道。

    “啊,是啊,”章惇看韩冈,“她能明白?”

    “不用担心。”韩冈望着前面,脸上的忧色与他的话截然相反,“皇帝自幼聪颖。”

    韩冈的话其实在拿走医案后就已经撂下了,太后只是劳累过度,这样的病症,自不会有性命之忧。若太后有个万一,那就是弑父之后再来个弑母,三位宰辅出马,赵煦除了退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太妃也许让人担心,但赵煦还没蠢到那个地步。

    太后的命就是他们的命,要么皆活,要么一起死。韩冈方才那番张致,摆明了警告,赵煦又岂是糊涂人?

    苏颂哼了一声:“蠢事都是聪明人办的。”

    韩冈道:“还有王中正在,官家也没那个胆子。”

    赵光义这一系的皇帝,胆子都不大。

    澶渊之役,真宗是被寇准、高继勋硬推过黄河。

    仁宗在位时,曾有一次宫中叛乱,当时领着宫女、内侍把逆贼击退的是过世了的慈圣曹后。仁宗本人和温成皇后躲在殿里,将门出身的慈圣皇后倒是在殿门外指挥若定。

    英宗不孝,闹着要追封生父为帝,慈圣哭告宰相,富弼跑去对他说句‘伊尹之事,臣能为之’,就此偃旗息鼓。

    至于熙宗皇帝,辽人来索要河东南关地时他的表现,韩冈可记得更清楚。

    几个皇帝都是不成话,眼下这个妇人中长大的皇帝,韩冈也不觉得他能有多大胆子,何况王中正这个统领宫中半数禁卫的太后亲信,正领兵守在殿外。

    “但王中正……”苏颂顾视韩冈。

    章惇道:“一夜而已,殿中事玉昆方才也告诉他了。”

    方才韩冈离开的时候,跟王中正打了招呼,说了两句之后才追上来的。苏颂没看到,章惇却看见了。

    王中正早交了不知多少封投名状,短期内,他是绝对不可能改变自己的立场,投到赵煦的那一边。

    而宰辅这边,只要过了今天晚上,也就不用全然依靠这王中正了。

    虽说韩冈依然为太后担心,但从情理上说,太后的安全已经得到了最好的保证。

    章惇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难得的放松和恣意,“还不知皇帝现在怎么咬牙切齿。”

    “子厚!”苏颂略有不快的提醒章惇。

    皇帝还没有被废,章惇言辞间已经没有半点敬意。即使确定要废,现在这话说的,一样是有些轻佻了。

    章惇却不让他:“平章,方才你可都看见了。做得过分的可不是我章惇。”

    苏颂再次陷入沉默,韩冈却仍有些忧心忡忡的模样,没分心为两人调解。

    三位宰相就这么走出了大内。

    ……………………

    寝宫内明亮如昼。

    几十盏玻璃灯明晃晃的照着内外,只有赵煦周围似乎给蒙上了一片阴影。

    章韩这两名贼子走了,原本以为还可以争取一下的苏颂,想不到也是个贼子,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三位宰相都是敌人,两府之中,还有谁可以借重?

    赵煦不信他们之中,没人想要章惇、韩冈两人的位子。

    没有了外臣,又走了太妃,只剩皇帝这个外人,宫中的内侍、宫女又开始前前后后的服侍着太后。

    两位医官也目不斜视,一个继续给太后扎针,另一个则去看着人给太后熬药。

    说起来,安素之的针术果然名不虚传。

    原本赵煦过来时,太后还面如金纸、呼吸急促,看着就不安稳,但连着两番针下去,气色竟然好转了一点,连呼吸都平稳了。

    那雷简则是站在角落里,药炉子为防人使坏,就拿到了寝殿内,四五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而殿中的其他人,还时不时的扫上几眼。谁也做不了手脚去。

    宰相过来撑了腰,又说了太后无大碍,原本浮动的人心就此安定下来。皇帝站在这里想做些手脚就跟过去一样难。

    但赵煦也没打算做什么,他还没糊涂到朱太妃那个地步。

    幸好让太妃走了,否则还不知怎么烦自己。

    头发长,见识短。

    赵煦每次看见自己的生母,都有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

    离开时的话里面,就有不该有的想法。宫里面没了对头,但外面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正想尽办法挑着自己的刺。

    章惇、韩冈那一干贼子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放在太后身上,若是太后有个什么不测,他们的性命自然难保。

    这等目无君父,又给自己安了好大罪名的贼子,一旦自己得掌大政,又岂能留他?还有先帝驾崩的真相,赵煦也早早的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审问,

    之前太妃不过一时口误,就给他们安了好大一个罪名,最后不得不向太后谢罪,在圣瑞宫中幽居,这一笔笔帐,赵煦都还记着。

    但现在韩冈咬死了太后病情无碍,又把医案带了出去,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在世人眼中,可不就是他赵煦弑父之后再弑母,绝大的把柄在手,另立新君哪里还要章韩二贼自己开口?

    还是稳妥些的好,太后也就这样了,这帘也垂不下去了,只要自己不犯错,章、韩二贼也没有发难的借口。

    若他们有办法毫无凭据的就把自己废去,他们早就这么做了,既然自己还好端端还做着皇帝,那他们等闲也拿自己没办法,只要防着狗急跳墙,那就万无一失。

    “好了。”

    安素之忽的一口气,满头大汗的离开了太后的床榻边,给太后扎针大耗元气,脸色都变得苍白。

    几名在太后左右有脸面的内侍和宫女凑上去,看了后一齐都舒了口气,“气色果然是好多了。”

    赵煦也随即移步上前,至少表面的事他也会敷衍过去,做个标准的孝子贤孙。

    但他这么一动,几十双眼睛立刻落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宰相们还没到的时候,太妃和赵煦怎么做怎么说,这些人都是唯唯诺诺,不敢相争,但宰相们出面撑了腰,现在他们竟然把堂堂天子当成贼来防。

    心中一团暴虐之气腾起,赵煦扬起眉就要发作,但眼角看见王中正出现在寝殿门前,立刻就如头顶被泼了一蓬冰水,登时就清醒了。

    “多劳安卿家,”赵煦对安素之温文笑道,“稍后朕必有厚赏。”

    是的,稍后……

第41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上)

    中书门下前,三位宰臣停下了脚步。

    三人骑马进皇城,进大内时,方才下马步行。

    离开大内后,三人去没骑马,而是一路走到最是熟悉的政事堂。

    堂中有人值守,早听到动静,匆匆忙忙的出来。

    领头的几名官员都听到了大内的消息,各自面带忧色。

    章惇安抚众人,“太后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要休息一阵。”

    章惇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安抚人心,说得越多越有问题,他转头对苏颂和韩冈道:“太后有恙,不至于要宿卫禁中,但值守是免不了的。”

    “子容兄年纪大了,值守的时间放在后面如何?”见苏颂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韩冈继续道,“那今夜就由韩冈值守,明日换子厚兄来替。”

    “明日是令郎大喜的日子,玉昆你今夜值守后,明天可还能有精神接着新人奉酒?”章惇笑道。

    韩冈也笑了一下,“所以要守着今夜,明晚也能睡个好觉。”

    带着调侃的几句对话后,人心稍稍安定下来,苏颂提议道:“先进去说话。”

    熟悉的公厅中,三人依次落座,堂吏奉上了茶汤。

    三人端茶喝水,水汽袅袅,遮掩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没人讨论太后的病情,在这政事堂中,就连墙上面都长着耳朵。

    放下茶盏,韩冈起头,“太后既然要养病,这几日应当辍朝了。”

    辍朝?!

    即使皇帝或太后因病不能上朝,常朝也当由宰相押班,群臣向空椅子行礼。

    辍朝则必须要有天子或太后下诏,没有由朝臣们自己说朝会不举行了的道理。

    “几天?”章惇却毫不在意韩冈的犯忌。

    “先定五日吧。”

    “就是五天。”章惇点了点头,又问苏颂,“平章,你看呢?”

    苏颂没有即刻回答,沉吟着,过了片刻,才在韩冈和章惇的注视中点头,“可以,早上应该都可得闲了。”

    “是啊。”章惇放松下来,笑道,“好歹可多睡一阵了。”

    说着,三人就招了值守的中书舍人林希来,草拟了辍朝的公文。

    当值的林希是章惇所荐,看起来心中忐忑,却没有多言,依照章惇的吩咐,写好了公文。

    两名宰相先后签字画押,然后苏颂也签上了自己的姓名。盖上了中书门下的官印,这封第一次由宰相签发的辍朝堂札,便宣告出笼。

    将这份新鲜**的堂札遣人递送出去,苏颂再开口时,语气就沉了两分:“这几日得多劳子厚和玉昆了。”

    “子容兄放心。”章惇和韩冈同时说道。

    “若有什么事,尽管使唤老头子。”苏颂口气中带着一丝决断。

    原本朝臣们大半是打算看着太后熬死这位自幼体弱的儿子,苏颂也不例外,这样也免得母子相争,又失国体。

    谁成想现在倒变成了儿子熬病了老娘,如果给赵煦亲了政,必然要清洗朝堂。一边是自幼便屡屡让人失望的皇帝,一边是大多数朝臣和故友,苏颂面临选边站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站在章惇与韩冈一边。

    “不敢。”章惇谦虚了一下,又道,“军国重事,还是需要平章来主持。”

    苏颂点点头,“既然如此,我这就先回去了。年纪大了,精神上就熬不住了。”

    既然太后只是劳累过度,那就不需要三位宰臣忧心忡忡的在政事堂商讨一夜,苏颂自然得早些回去。

    韩冈和章惇送了苏颂到门口,并肩站在门槛前。章惇用近乎于耳语的低声问道,“我看最多半年,你看还有多久?”

    韩冈没有回答章惇,反而问道,“子厚兄,这些日子疏于问候,不知尊大人可还安好?”

    韩冈跟章惇的交情,最早就来自于章惇的父亲章俞。韩冈对章俞是救命之恩,问一下平安,倒不算过分。

    章惇想起自己的老父,就有几分头疼、八十岁了,性子还是那般轻佻,张先比他都不如。

    “家严身体倒还康健。近几年不用担心。”他知道韩冈想要问什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人就在京里,怎么都能打听得到,“要不是富弼坏事,也不用担心这些事。”

    富弼之前,宰相亲丧,朝廷惯例是要夺情的。但轮到富弼,他做宰相时逢母丧,便辞官回去守孝。有他首开先河,接下来的宰相们,遇上父母之丧,都得丁忧了。

    如果章惇在这个节骨眼去丁忧,韩冈怕是要吐口血了。眼下章俞无事,接下来章俞也会得到最大限度的照料,短期内,至少是不用担心章惇会掉链子。

    心情放松了点,韩冈微微笑了笑,“也不是他的事,多少人盯着他。安阳不容他,介休又虎视眈眈,不想退又能如何?”

    章惇皱起了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韩冈若是拿着打机锋,他可没兴趣作陪。

    韩冈也体谅他的心情,揭开了谜底,“家舅不比尊大人老而弥坚。”

    惊异之色自章惇的眼底一闪而过,他立刻道:“京中少不得李信!”

    章惇手底下的确有不少可用的武将,但能如李信一般的可以全然相信的将领,章惇找不到,只能依靠韩冈。韩冈手边,眼下也就只有一个李信。

    但李信的父亲赶在这时候重病——甚至有可能已经过世,遣人告哀的讣闻都到了韩冈手中,否则韩冈不会这么笃定——实在是太不凑巧了。

    “在京中没办法夺情。”韩冈道。

    他可不会让李信去庐墓三年,尽管这么做对不起舅父和母亲,但他必须要借重李信。即使舅父身故,韩冈也会设法为李信弄到一份夺情诏书。

    而武将夺情,远比文臣简单。如果是镇守边郡或重镇的帅臣、武将,为了保证军事上稳定,一直都有夺情的惯例。所以李信必须要先离开京师,这样才方便他回来。

    “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章惇就在门前,低声问着韩冈。

    韩冈道:“家舅在凤翔府,如果转任宁夏路,顺道就回去了。”

    章惇算了一下时间,这么一番折腾,终究还是要出去一趟再回来,等回到京师,那至少得两三个月了。

    “这还不够。”章惇摇头。

    光一个李信,纵使手握神机营,也不是那么稳拿稳的。朝臣们也会看风色,仅仅是一个李信,不足以让他们投下重注。

    “那就把王舜臣调回来。”

    韩冈很干脆的说道。

    章惇有点犹豫:“这都多少年了,没问题?”

    王舜臣这个名字,章惇听得太多,十几年在西域,都没怎么回京过,韩冈相信他,但其他人会不会相信。

    “都快成西北王了。这些年,多少折子弹劾他?”

    “说得也是。”章惇点点头,王舜臣收到那么多弹劾,不是韩冈力保,他早几年就完蛋大吉。

    王舜臣一直都是肆无忌惮的性子,谎报军功的事也做过,又在西北放养了那么久,越发的桀骜不驯起来。

    这样的人,除了听韩冈的话,怕是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

    有了王舜臣,再等李信回来,只要将两人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京师可就任韩冈摆布了。

    尽管看起来韩冈很快就能通过军队控制住朝堂,章惇却一点都不担心,反而问韩冈道:“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有四弟照顾,还算康健。”

    韩冈一直在京城做官,做到了宰相,也没有将父母请来京师奉养。说起来,这就是明明白白的不孝。

    但如果去翻韩家的宗谱就会发现,就在韩冈的姓名之后,还有一个弟弟,名唤韩从义。

    当然,这个韩家老四是谁,朝堂上的没几个不知道。

    韩冈自从久居京师之后,就让父母将冯从义过继了过来。冯家还有几个哥哥承宗祧,冯从义过继过来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家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在外做官,一个儿子在乡里侍奉父母,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就是让程颐程颢这等恪守礼法的大儒来讲,都挑不出什么毛病。

    其实这么做,日后或许还有争产的风波。但比起韩冈失去相位的风险,那就是算不得什么了。

    主要是韩冈不肯将父母请来京师奉养。

    但为一个表面上的孝顺,折腾得父母少活二十年,这可不是孝顺的做法。

    万一父母到了京师之后水土不服,有个三长两短,这一耽搁就至少三年,运气不好五年六年都有可能,他哪里有那个时间?还不如让父母留在家乡,在熟悉的山水中安享清福。

    “那就好。”

    如果韩冈突然说要丁忧,章惇跳黄河的心都有了。得到韩冈的保证,章惇终于可以松上一口气。

    既然两人不虞家中生变,也就没了更多要担心的地方。

    虽然说必有人会投效天子--韩冈和章惇的宰相坐得够久了,多得是有人想取而代之。

    可各自做了近十年的宰相,朝堂上被两人牢牢控制在手中,即使太后有恙,不得不让皇帝亲政,两人控制下的朝堂,也不是区区黄口孺子能够在短时间内掀翻。

    章惇对自己有这份信心。对韩冈,同样也有信心。

第41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中)

    章惇与韩冈稍作商议,便匆匆而出。

    即使宫中有何异变,甚至能将韩冈也一并陷进去,只要有宰相在外,那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接下来,只要到了皇城落锁的入夜后,两位宰相,都会至少保证其中一人留在皇城之外。

    “相公,医案在这边。”

    在旁边等了半日的杨戬,这时候小心的凑了上来。他甚至没问一句要不要去太医局,而是知情识趣把手上的医案放了下来。

    天子及后妃的医案,照规矩应当存在御药院中。韩冈直接带出大内,完全违反了制度的规定。

    可惜赵煦终究无胆,当时在殿中的内侍和宫女,也没人敢为了讨好皇帝而触怒宰相。

    韩冈翻了翻,一前一后的两份诊断书还在。

    他看着被墨渍污损了的第一份诊断书,轻轻点了点头,对杨戬吩咐道:“你去一趟太医局,医官应该都到了,把他们都请过来。”

    “小人遵命。”

    杨戬行了一礼,没有二话,匆匆出了政事堂。

    只要眼睛没瞎,就该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太后的身体不能恢复到发病前的状态,那朝堂和天子之间,就会爆发直接的冲突。

    韩冈现在明显的把皇帝当成了敌人,甚至怀疑皇帝母子会趁禁中无人镇守,而谋害太后。

    杨戬是太后跟前得到重用的内宦之一,但他可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卷入君臣争权的漩涡之中。

    现在拿着医案出来,即使不是站在宰相这边,都会被认定是同党。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听着宰相的吩咐,至少,在过去重重突发事变中,眼前的这位宰相,还没有输过一次。

    章惇走了,太医还没到,韩冈回到政事堂的正厅,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尽管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但孤独的坐在宰辅们议事的正厅中,他的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太后的病症不轻。

    虽然韩冈没问,甚至逼两位医官向轻里说,但在医学界浸淫已久,韩冈的医术不行,可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也许太后就此过世,更适合朝臣们以力破局,不过韩冈还是希望向太后能够吉人天相。

    只是这样一来,只要太后不能立刻康复,而是因病而渐渐失去对朝政的控制,那局面就会渐渐向韩冈所不愿看到的方向偏离。反而不如令人疑窦重重的暴毙来得痛快。

    韩冈突然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样的想法。

    如果真被逼到了绝境,韩冈也会做出一些他并不喜欢的选择,但只是为了更简单痛快一点,那就完全没必要了。再怎么说,能有现在这副局面,也是多亏了太后全心全意的支持才得到了。

    重新拿起医案,从里面抽出第一份诊断书来。

    上面墨痕宛然,但雷简的‘失手’并没有将字迹完全涂抹干净。

    将仅剩的两行字半猜半蒙,韩冈稍稍放心下来。

    瞳孔对光线有反应,脚底对针刺也有反应,可见并不是重度昏迷,大概明天,甚至可能在今晚就能够清醒。

    或许局面不会太坏,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原本的方针必须要改变了。

    正思忖间,杨戬已经领了几名太医过来,主要是内科的翰林医官。

    韩冈没有拿出第二份诊断书来,让医官们讨论医疗方案,而是很干脆的吩咐道,“今夜有安素之、雷简守着,明早你们进宫去。医案让雷简来写,具体怎么诊治,你们商量着办。不过有一点都要记清楚……”韩冈顿了一顿,眼神也冷了起来,“把那种吃不死人也医不好人的太平方子给我收一收,拿出真本事来!”

    七八名翰林医官同时上阵,人多口杂,太后的真实病情到了明天后天就会泄露出去。但再怎么严防死守,一样会泄露,还不如不做这份无用功。想要蒙蔽世人,也不止封堵一条路。

    让太医们回太医局等候吩咐,韩冈打了个哈欠。

    ‘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了十年宰辅,若还斗不过区区黄口孺子,那近四十年的饭真是白吃了。即使离了太后的支持,也不至于会输。

    “收拾一下,我要歇息一会儿。”韩冈把人叫进来,“如果宫里面有消息,就把我叫醒。”

    被叫进来的几个堂吏,听到韩冈的吩咐,神色看着就放松了一点。韩冈能安心睡觉,事情就不会坏到哪里。

    ……………………

    “辍朝?”

    蒲宗孟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破口大骂。

    “好大的胆子!”

    比起普通朝臣需要到宣德门才能知道今日辍朝的消息,蒲宗孟是老牌的议政重臣,更早一步得到了准确的情报。

    自三位宰臣先后入宫,东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从睡梦中惊醒,心急如焚的四处探问真相。

    蒲宗孟费了一番周折,从一个隐秘的渠道中得知了太后暴病的新闻,紧接着,就拿到了中书门下发文,以太后重病,天子需要侍疾为由,宣布辍朝五日的消息。

    这是当真不给天子留下任何脸面了。

    连举不举行朝会,都能由宰相们自己来决定,那还要皇帝做什么?

    看起来只是为了避免天子亲政而做的举动,但这可是大逆不道。

    但这也是机会。

    蒲宗孟重重的坐了回去。

    连张璪都成了枢密使,熙宗中风和戾王宫变两件事中,只要站对了位置,那就是飞黄腾达之基,

    是的,只要站对了位置。

    ……………………

    这一夜,再也没有消息从禁中传出来。

    王中正守在禁中,除非太后清醒过来,亲口指派,否则大内不会有人再出来。隔绝中外这件差事,这个晚上也只有王中正能做,而他也做得很好。

    韩冈醒来时,刚刚卯初。

    看着房内的座钟确认了一下时间,然后起身,步出房门,已经几个熟悉的身影守在门外,都是韩府的亲信家仆,左右分列站在门前,宛如两排石像一般。

    “相公。”

    听到动静,原本如石像一般沉默凝固的几人,立刻活动起来,一起向韩冈行礼。

    春寒料峭,早春的凌晨依然寒风习习,几名韩府下人早已冻得脸青唇白。头发上也尽是露水。

    韩冈转回屋,把他们叫进来,“先进屋暖和一下再说话。”

    家里面昨夜就有人出宫通报过了。王旖让人来传话,让韩冈不用担心家里。只是问韩冈今天能不能回去。

    今天就是韩冈长子的婚礼,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然不方便缺席。

    “中午就回去。”

    韩冈想了一下,就让人回去通报。既然对外面说太后的病情不重,那自然是儿子的婚事更重要。

    今天不用上朝,为了儿子的婚事,韩冈又告了假,等章惇等宰辅过来时,先入宫探问一下,就可以回去主持儿子的婚礼了。

    章惇和其他几名宰辅没有让韩冈等待太久,赶在卯正前,陆陆续续的都到了。

    朝臣到得都早,过去辍朝,都是提前一日或几日通知,这一次临时发布,绝大多数朝臣们直到宣德门前,才知道今日不用早朝,抱怨之余也不免疑惑。

    “怎么就辍朝了?”

    “说是太后有恙。”

    “怎么是堂札,不是诏书?!”

    “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联署。”

    “此举置天子与何处?!”

    “太后因何而病?”

    宗泽还没走到宣德门前,无数议论就已充斥耳中。

    “汝霖,你听说了没有?”

    突然有人凑近了宗泽,低声说道。语气中甚至隐含兴奋。

    宗泽回头,却见是在中书门下的同僚刘奎。

    “听说什么?”宗泽问道。

    “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宗泽心头一颤,“是谁?!”

    “你说是谁?”刘奎扬了一下眉,露出了一个你我心照的笑容。

    ‘有人等不及了。’

    宗泽全然不信,想要给太后下毒,哪有那么容易。

    何况要当真确定了皇帝的罪名,就不会辍朝,而是要赶着上朝。就像当初戾王宫变,就想着在朝会上定下君臣之分。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太后突发重症,而宰相们对皇帝失望透顶——这其中,或许皇帝当真做了些什么,又或许,是皇帝他生母朱太妃做了些什么。

    但宰相们这么做,加上太后的突发恶疾,让有心人看到了机会。

    当今宰辅与天子之间的紧张关系,只要对朝局有所了解,就一清二楚。

    太后猝然发病,立刻就让人联想起了先帝熙宗。熙宗皇帝在中风后,不得不转交了国之权柄,现在太后发病,这朝局也自然要面临了一个新的转折点。

    小皇帝在民间的口碑并不高,他生母朱太妃则更差了许多,连先帝中风,都被联系到她身上。什么狐媚子勾引皇帝旦旦而伐,最后坏了御体的传言,几乎都成了公认的发病原因。

    这其中自是有有心人推波助澜。有钱了就想要权,有权了还想要更多,人心苦不足,赵煦挡了路,就有人想要把他搬掉。

    只不过,整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猜测的一样,宗泽也不敢确定。

    而所谓的‘有心人’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更是一个谜了。

    宗泽只能确定一点,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平静了

    望着洞开的城门,宗泽一时却步。

    那黑洞洞的城门口,仿佛就是一张吃人的嘴。

    这一回,要吞下多少人才会甘心?

第41章 乍入危栖意欲迷(下)

    韩府家庙前,韩冈向西而立,身着绯罗袍,头顶貂蝉冠,穿戴一如大朝会,只是没有笏板。

    新郎韩钲也同样是一身朝服,朱衣朱裳,这是他结婚的礼服。世风重官,平民百姓结婚,也会借件官服穿一穿,何况韩钲是货真价实的官人。

    先依照礼仪,在家庙中祭拜过先人,韩钲来到韩冈的面前,跪伏于地。

    “往迎尔相,承我宗事,隆率以敬,若则有常。”

    “诺,唯恐不堪,不敢忘命。”

    父与子一对一答,韩钲再拜而起,对韩冈道,“大人,儿子走了。”

    十七八的少年郎英俊挺拔,看到他,就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韩冈欣慰的微笑着,“快去吧,别耽搁了吉时。”

    ……………………

    冠军马会。

    三十多位会员难得到得整齐。

    寻常时,即使是正旦大赛,也就能聚起三分之二的样子,而且还要三请四邀。毕竟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份,十分敏感,为避人言,他们也不能随性行事,免得招来无妄之灾。

    但今天却只用了一份请帖,除了两人因病重实在无法前来,其余会员,无一例外都赶来参加这一次特别会议。

    不过在这会议上,大多数人都三缄其口,只有寥寥几人显得过于活跃。

    “太后是中毒,这是今天太医局给太后开的药方。已经让人看过了,这是解钩吻之毒的方子。”

    “钩吻?”

    “在沈枢密的《笔谈》中,是叫做断肠草的。”

    几案被人重重一捶,巨响随着暴喝而起,“弑父弑母,这孽畜!”

    人人皆知,大内之中,只有皇帝和太妃有理由给太后下毒。

    “天子无道,吾等宗亲,安能屈膝事独夫?”

    “但韩三相公还是要保天子。几名医官都看出来了,只是给他压下去了,还说是心力耗竭?又哪个心力耗竭要睡上一整天还不醒。”

    “弑父他要保,弑母他还要保。那畜牲是他生的吗?!”

    三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声调提得越来越高,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表现出他们对天子的愤怒。但其他人还是沉默着,他们在评判着,也在等待着。

    终于,有人跳上了独角戏的舞台,放弃了观众的身份。

    “沂侯,廿七观察,还请息怒。”一个徐缓的声音响起。

    说话人坐在角落,苍老,瘦削。眼皮半垂半抬,看不出是睡还是醒。右手握着一串墨玉手串,说话时,手指还在拨弄着一颗颗念珠。

    “不知尤公有何见教?”

    “不敢当,只是老朽想问一下,方才沂侯所言太后中了钩吻之毒可是确实?”

    “当然确实。”

    “但老朽听到的消息与沂侯之言却是有所参差。”

    “……不知尤公听到什么?”

    “老朽听说,昨夜太后暴病似乎不是中毒,而是被官家气的。”

    “尤公从何而知?!”

    老迈的声音中多了点笑意:“睦亲东宅十七房。”

    中毒,被气病,这完全是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原因——不,共同点还是有两个,那就是肇事者和被害者的身份。

    到底孰对孰错,又或是两个都错,没有人关心。

    现在,厅中的每个人都明白,关键之处并不在这里。

    一家好女两家争,是抢生意的来了。

    ……………………

    送走了儿子,下人们上来收拾家庙,韩冈也进屋更衣。

    家里面的仪式算是结束了,等韩钲将新娘迎回,除了宴席上见客,接下来也没他的事了。

    韩府之中,熙熙攘攘,时近黄昏,男女宾客纷至沓来。

    尽管太后暴病,国事堪忧,但韩冈声势烜赫,却也不可能因为太后的病,而陡然间变得人厌鬼憎。

    外面有掌事主持,里面有还有王旖,韩冈先回到小书房,稍事休息。

    尽管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但韩冈在政事堂中值夜的时候,虽说是睡了,可睡得很浅,随时都提着心,根本就没睡好,也算是补觉了。

    韩冈一向精力旺盛,连着多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都没关系。再困倦,休息一两刻钟,也能振奋起精神。现在歇息一下,待会儿晚上待客时,就不会让人看出萎靡不振了。

    “官人,可还睡了?”周南问了一句,轻盈的走进房来,还带了一个食盒。

    “是什么?”韩冈自躺椅上一下坐起。

    周南笑道:“知道官人午饭没吃,让厨房里面做的汤饼。”

    韩冈方才回到家中,匆匆换了朝服,便带着儿子去了家庙。水没喝一口,饭也没来得及吃。周南送来的汤饼正好,吃完正好安睡。

    “后面忙不忙?”

    “有姐姐在主持,官人不用担心,官人还是先歇息一下。”周南将碗筷从食盒中拿出来,“倒是官人让姐姐担心了。之前官人还没回来的时候,姐姐三五分钟就派人去问一次,急得连脸都白了。”

    “幸好平章府离得近,不然还真会误了吉时。”韩冈叹道。

    ……………………

    密室中,只有聊聊数人相聚。

    微弱的烛火没能照亮狭小的房间,只在墙壁上投射出几个张牙舞爪的背影。

    “外面已经有人在传,太后是被下毒才病倒。”

    “怎么我听到的消息是说:太后是被天子气病的?”

    “还有人跟我说,给太后下毒的不是天子,是太妃。又说太妃下毒,为人子,见生母弑嫡母而不能止,天子不能无过。”

    “此辈心思歹毒!”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以不实之罪,加诸天子之身。弑父逆母,天子安能稳居帝位?此辈着实可恨!”

    “章、韩二贼处心居虑多年,不正是为了今日?”

    君臣之争早已潜伏多年,天子与宰相们之间的裂痕,已被朝臣们所深悉。两者之间的争斗,纵使没有发生在眼下,也会发生在未来,这是有识之士所公认。

    “但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太医确诊太后是劳累过度,而且还是在韩、章二贼面前确诊,我等不必担心二贼利用谣言图谋天子。”

    “空穴来风,岂会无因?谣言蜂起,若非出于章韩,则必与宗室有关。”

    “此辈不足惧,可虑者,唯有章韩二贼。”

    “可惜我等没早作准备,太后的病又发得突兀了一点,否则趁韩家子今日成婚,党羽尽在一堂的时机,只要进宫请来一封圣旨,调集兵马,韩冈举手可灭。到时候章惇孤掌难鸣,只能等死。”

    “只可惜来不及请圣旨了……韩贼之子的婚事要是再迟半月就好了。”

    “一个月后,韩府嫁女……”

    ……………………

    早间韩冈与众宰辅一同入宫探问太后病情,太后依然昏睡未醒,不过气色已经有了好转。

    赵煦蓬头垢面,侍奉在太后床前,整夜未眠。见到宰辅们齐至,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听到苏颂禀报已经颁文通知朝堂,自今日起辍朝五日的消息时,脸上才有了些变化。

    苏、章、韩三人都视若无睹,其他辅臣也没一个出来指责三人。只要还没能确认太后的病情,已经身居高位的宰执们,没人会压上自己的身家去搏一把。

    从禁中出来,韩冈就把所有的事交给章惇等人,赶着回家,不过还是迟了一点,差点就耽误了儿子迎亲的吉时。

    韩冈痛痛快快的吃着汤饼——也就是后世的面条——周南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出去了一下后,返身进来对韩冈道,“李家二伯遣人来了,官人,要不要招他进来?”

    韩冈低头喝了口热汤,也不管孔夫子‘食不语,寝不言’的箴言,“如果是问今晚要不要值守,就让他回去说,安心来赴宴便是。”

    “奴家知道了。”

    周南出去传话,再进来时,韩冈已经把迟来的午饭吃完,拿着手巾擦了擦嘴,扬眉问道:“不担心?”

    周南偎依进韩冈的怀里,低声道:“当年官人连进士还不是,就把奴家迎回家了,如今都已是宰相,奴家还要担心什么?”

    “说得对,没必要担心。”韩冈手紧了紧,将这具温暖香软的娇躯用力的搂在了怀里。

    “皇帝要是聪明,就不会贸然行事,耐下性子等,等太后上仙,等顺理成章的亲政。最多也就为夫下点绊子,让世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

    还是之前的密室,但密室中的人只剩下两人。

    “学士,方才所议大不妥,我等何必如此行险?”

    “哦,为何?”

    “只要太后病重不能理事,天子听政就名正言顺。稍待时日,只要有一人上书敦请太后撤帘归政,朝堂之上必定闻风而影从。”

    “那要等到何时?”

    “仁宗皇帝不就等到了吗?定君臣之分,足以弱权臣之势。弱权臣之势,便能定君臣之分。太祖当年杯酒释兵权,何曾用强过?既然章韩二贼都承认了太后只是劳累过度,那他们就不敢贸然行王莽、董卓之事,天子如何不能等?”

    “……须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今苏章韩三人以堂札辍朝,已是投石问路,稍待时日,其气焰更盛时,未必不敢废立天子。”

    “学士,今日时机正好。若是陛下能够下口谕,赐宝于韩冈之子,让韩冈跪上一跪,何愁压不下他的气焰?”

    ……………………

    明月高悬,自黄昏开始的婚礼将及尾声,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韩冈出面对男宾敬酒。

    高朋满座,朝堂上高官显宦中,竟有大半云集于此。但原本是人声鼎沸的场面,此时竟变得鸦雀无声。

    携天子口谕而来,杨戬在韩冈面前瑟瑟发抖,颤声道,“相……相公……这……”

    他甚至都不敢看韩冈的脸色,低下头去,看着摆满了韩家庭院,来自大内的种种赐物。

    越过太后,向臣子赐物,虽是小事,却是问政之始。

    韩冈没有犹豫太久,也不觉得为此而行礼会有伤颜面,赵煦的表现的确有几分超出预料,但还不至于动摇到他的声威。

    “臣韩冈,躬谢天恩。”

    韩冈领着全家一拜一起,面上的淡淡微笑,让杨戬不寒而栗。

    他是太后身边人,前日还被韩冈点名,拿着医案出宫。现在就被天子盯上,派他来给宰相难堪。

    开罪了韩冈,回去又依然不能见容于天子,待太后醒来,更不会再留用于身边。

    杨戬明白,天子这是要置他于死地。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杨戬咬了咬牙,随即又对上了满面欢容,当着韩府上下,以及内外宾客,他高声宣布,

    “小人还有一件喜事要禀报相公,幸得祖宗庇佑,太后方才醒了一下,喝了药后又睡了下去。”

    满堂哗然,韩冈终于惊讶的扬起眉,看着杨戬,这还真是出人意料。

第42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上)

    杨戬的话,在宾客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太后在昏睡竟日之后,终于苏醒过来。

    朝堂上有许多人希望改变现状,期盼在动荡中找到飞黄腾达的机缘。但更多的朝官,还是希望朝堂能维持稳定,其中尤其以韩冈府上一众宾客最为期待——能参加婚宴,多是与韩冈关系紧密,对他们来说,韩冈地位稳固才是他们的最大利益。

    如今太后的病情中终于有所好转,对于在场的大部分人来说,这是久旱逢甘霖的喜庆事。

    这一下子,倒是把天子赐物带来的阴影给冲散了许多。只要太后康复,那天子再有雄心壮志,也得继续沉寂下去。

    或许天子这么晚才给韩府赐物,也是看见太后苏醒,才忙不迭的试图修补关系。

    “太后安好,诚乃天幸。”

    韩冈语气平淡,一派波澜不惊。

    在外人的眼中,显然是早一步就得到了宫中的传信。

    尽管杨戬已经公布太后从昏迷中苏醒的消息,又服药睡下,但韩冈并没有赶在第一时间入宫探问。

    看来是没有大碍了,否则韩冈如何会这般安心的留在家中。

    看见韩冈的态度,宾客中就有人凑趣道,“宫里面也真不晓事,赐物不看看时辰,却赶在洞房花烛时,快送新人进洞房,莫误了好辰光。”

    韩钲这对新人因天使奉旨而至,不得不从洞房中出来叩谢天恩,现在天使走了,洞房花烛夜的好时光,自是不能再耽搁,喜乐再起,酒宴重开,新人被送回到新房中,宾客们继续欢饮。

    直至中夜,酒残杯冷,曲终人散。

    韩冈夫妻回到后院,王旖方才担心的问起来,“官人,不去宫里不要紧吗?”

    韩冈放下了维持了一整天的笑容,这一日,无论身心都是疲惫不堪。靠在交椅上,连动都懒得动了,只低沉的道:“太后没有醒。”

    王旖脚一软,差点跌进韩冈的怀里,正低头为韩冈脱靴的云娘,也不禁把手给松脱了。

    韩冈闭着眼睛,“确切的说,是转成了半昏睡的状态,意识没有完全恢复,不过能扶起来喝点药了。”

    这样还不能算是清醒,韩冈在天色将晚的时候得到消息,并没打算公布。但经过杨戬这么九真一假、似是而非的这么一说,今夜就能传遍京城。

    “杨戬此人谎报太后病情,他这是想要做什么?”王旖心中突的一惊,“是官人让他说的?!”

    “他当是要自保。天子想要控制宫内,就要清.除太后身边人。昨夜我让杨戬拿太后的医案出来,大概是被他记恨上了,故意让杨戬触怒于我。”

    杨戬这么当众喊了一声,不仅是要散布太后苏醒的假新闻,更重要的是告诉在场的宾客,天子选定的使者,都是韩冈的人。这样谁还敢怀疑韩冈控制不了局面?

    只是不管杨戬怎么说,天子敌视韩冈的态度也已经藉由今日之事播散出去了。

    不知单纯是为了撒气泄愤,还是更深一层的想要打压他这位宰相,不过不论赵煦是怎么想,他的确都是做了每一个皇帝都会做的事——跟权臣过不去。

    再坚固的树干,也经不住天天摇。根基松动,然后一点点的破败下去。如果赵煦能够持之以恒,如果韩冈不加反击,那最终的结局,就是以韩冈惨败而告终。

    只要宰相不想造反,君权与相权的交锋,基本上都会是皇帝大获全胜。

    尽管宰相几乎都是从数百万士子、数万名官员中,用了几十年的时间,一步步拼杀上来的佼佼者,才智、心术不可或缺。而皇帝只是血脉传承,在皇室子嗣单薄的情况下,皇帝于即位前,只要做到吃饱睡好,让自己活到即位即可。

    但两者的地位天生不同,手中握有的权力也有着天壤之别,对垒时自是臣子吃亏太多。而且每个朝臣都在觊觎宰相之位,但没有哪个有理智的臣子,会认为自己能有篡位的机会。

    在过去,尽管赵煦都在细微小处表现出了对宰相的不满,同时从情理上来看,也的确不会有哪个皇帝会对只奉承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把臀背对着他的大臣,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好感。

    可是,今日之事,却是赵煦第一次将他的这个态度表现出来。

    王旖已是满面忧色。

    王旖不是傻瓜,即是宰相的女儿,又是宰相的妻室,平素里出入宫禁,政治头脑不会输给普通的朝臣,赵煦对韩冈的敌视,已经昭彰于众,在她眼中看得就更加分明了。

    长子的大喜之日,却极有可能变成家势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烈火烹油的火热场面,转眼就要雨打风吹去。

    这是要让人唱‘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吗?

    “要不要奴家去跟爹爹说一下?”

    “没事。女主内,男主外,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韩冈给了她一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淡定微笑,又将云娘扶了起来,“苏子容今晚会来。你们收拾一下就先去睡吧。”

    后一句他是对迟了一步进来的周南和严素心说道,“都累了好些日子了,明天早上还要见新妇,就不要熬夜了。”

    “相公你呢?”

    “等苏子容来。今天晚上,要把事情好好说个明白。”

    ……………………

    两更天的时候,韩府的正门外一阵车马的喧嚣。

    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带着他的一套仪仗,光明正大的登门造访。

    苏韩两家今日联姻,亲都送过了,女方家的亲戚还在成亲当天到男方家里拜访,礼数上是说不过去了的。

    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有谁还去在乎什么礼数了。

    大宋本有朝规,为防两府架空天子,宰执无诏不得私下交接,这更大的规矩都没遵守,还说什么礼数?

    “太后醒了。”

    苏颂见到出迎的韩冈,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韩冈点了点头,“我这边也得到消息了。”

    是的,就在两刻钟前,宫中传出了消息,太后是真的苏醒了,只是状态依然不好,在太医们的照料下,喝了点药粥又睡下去了。

    苏颂随着韩冈向里走,低声道:“玉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么着急?”

    韩冈看了苏颂一眼,坚决的摇头,“子容兄,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太后已经拦不住天子了。”

    不能劳累,不能视事,这是韩冈从太医局得到回答。

    一个政治人物,当他不能履行他所负有的任务的时候,对于国家的意义,就失去了大半。太后如此,皇帝亦如此。要不然当初熙宗皇帝赵顼突发中风后,为什么要让向后垂帘听政?当年英宗即位后发病,朝臣们亦是赶着把曹后请来垂帘。

    以今日太后的病情,想好恢复到能够上朝的状态,至少要三月,甚至于半年,若是有个什么变故,那就更说不清了。

    离开朝政这么长的时间,背后还有一个即将成亲,完全可以亲政的皇帝虎视眈眈,韩冈作为宰相,不可能将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苏颂手指捏着鼻梁,花白的双眉紧皱。脸上疲色尽显,腰杆子也塌了一些。

    就要退下去的当口儿,偏偏还要遇上这等事,想要置身事外都没机会了,谁让他是位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上的平章军国重事?

    苏颂明白,韩冈算是很坦诚了。

    按照他之前的猜测,大概没半年以上的休养,向太后不可能出现在朝堂上。甚至很有可能,无法再恢复可以听政的状态。

    但眼下从韩冈嘴里确认了猜测,还是让苏颂感到一阵惶然。

    韩冈说的简单,但要做的事却一点也不轻巧,这可是要将身家性命都砸进去的赌盘。

    韩冈知道苏颂犹豫,也知道他要做的这件事对任何人来说,都必定要犹豫再三才能做决定,若苏颂不犹豫,反而一口应承,那才是要让韩冈难以安心。

    “子容兄。”韩冈对苏颂说道,“想必你也明白。若天子亲政,必扫除我等在朝堂上的势力。西北、西南、岭南,还有北方,历次大战,我与章子厚参与了大半,其中又多以西军为主力,一干精兵强将,多有出自于我门下。若是我等被罪,天子可能留下他们继续掌兵?军中那些治军无能、临阵无胆、却勇于内斗的鼠辈,会不会对他们群起而攻之?”

    韩冈所说的未来,正是苏颂所担心的,要不然,他也不会对韩冈和章惇的谋划犹豫再三,还明里暗里的相助。

    知道苏颂不会回答,韩冈更进一步的去说服他:“如今辽国的局势,想必子容兄同样清楚。耶律乙辛在国中造火炮,修战备,神机营的规模据闻已与本朝相当。又新建质子营,草原上的势力一个个被他吞并整编。”

    苏颂眉头皱得更紧。

    “王舜臣之前发来的捷报,子容兄你应该看过了吧。东阻卜的残部都逃到了北庭了。耶律乙辛这是要一统草原,将所有的人力都控制在手中,但凡不听话的,怕是都成了杀给鸡看的猴子了。”

第42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中)

    【第二更】

    这些对契丹人来说也是异族的军队里面,不乏勇猛敢战的精兵。甚至因为野蛮和穷困,上阵后比契丹人更加勇猛无畏。

    在过去,那是辽人要羁縻和提防的对象,除了遇上叛乱,或是有哪个部族又统一草原的打算,等闲不敢大举用兵。但如今,战力大增的辽军,主动开始了清扫草原的步伐。

    近两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辽军的攻势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窜的势头。

    他们也不得不往西去,辽军从东来,北面是渺无人烟的酷寒之地,南下则是被宋人当成矿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传言中,宋人的医官最喜欢拿活生生的俘虏来练手,等闲也不敢南下避难——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这些部族只顾着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护府的地界。

    在得知边境上几个军屯点受到攻击,平日里没有多少活动的王舜臣立刻就领军追杀。据闻他当时兴奋得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就骑马直趋军营点将。

    以大军突袭这群逃难来的强盗,北庭都护府最后俘获牛羊数万,马三千余,妇孺数百,斩首则超过了一千。

    据俘虏供诉,他们这个部落出发时有**百帐,近两千人马,几千里路下来,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变成王舜臣斩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宁可冒着千万里跋涉的风险,也要向西逃离,由此可见辽人对草原的攻势有多猛烈。

    从好的角度来看,辽人在草原上闹得天怒人怨,必有许多人心怀不满,从坏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统合草原的决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说孛儿只斤·铁木真能统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伟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进的武器装备下,即使才略输铁木真一筹,要成为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况辽国立国近两百年,期间一次次南征北讨,手中血腥无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铁木真刚刚接手时的乞颜部可比。

    “养了狼就要给它们吃肉,统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将这些部族一个个打散、整编,难道是会是为了让他们种地去?”韩冈质问苏颂,“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么,子容兄应该不用韩冈多费唇舌吧?”

    苏颂没有对韩冈过于刺耳的话动怒,他依旧皱着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编了多少人马?”

    “这怎么可能查探得到?”韩冈无力的叹了一声,“就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许加起来也不过中原数州的数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苏颂长吁一口气,“……即使数州,已经足够多了。”他顿了一下,“已经太多了。”

    从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数量,对远隔上千里的宋人而言,完全是个谜团。三十万,五十万,或者一百万。即使位高权重如苏颂和韩冈,也同样无从得知,只能凭空猜测。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岁的少年已经可以骑马射猎了,直到死前,他们都能上阵杀敌。

    也许总户口仅仅相当于中原数州,三四十万帐,一两百万人,可作为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达三五十万的大军来。若是拥有中原一路的户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万丁壮,给耶律乙辛提【这个都和谐?】供源源不断的补充兵员。

    韩冈早就放弃了去计算辽军的数量,说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没那么清楚:“不论是多少万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够多的铁,将他们都武装起来。”

    即使是一百万,耶律乙辛要将他们装备起来,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给他们脑袋上套个铁壳子,身上再挂两片铁板,这样一点都不是问题。

    韩冈当年初掌军器监的时候,朝廷武备还是有些紧巴巴的,而钢铁产量,也很可怜,即使全力生产,也不过十几万套基础型号的板甲。

    但时至今日,只要把军器、将作两监的全部产能动用起来,一年装备百万大军,只要朝廷的一句话就足够了。

    在军事技术上,辽国全面学习大宋。军工业和钢铁业的发展,同样是一日千里。三五年内,简单装备百万大军,绝不是问题。

    借助夺取高丽、日本的巨大声望,以及从两地源源不断运送来的庞大利益,耶律乙辛将辽国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指掌间,能够排除一切阻力,去推行他的计划。

    多达千万斤的钢铁年产量,似乎永远都不虞匮乏的战马,还有数以百万计的战士,再加上一个比过去更加出色的统治和军事体系。

    二十年前的大宋,遇到现在的辽国,别说澶渊之盟,就是北面称臣,划界长江,都不一定能实现。

    韩冈道:“一旦辽人有了这么多后备的兵力,就不怕跟官军拼消耗了。”

    苏颂道:“河东有山河之险,河北有塘泊之固,辽人南下,也当难以为继。”

    河北有千里塘泊,自春天解冻后,就成了绵延千里的护城河。辽人要南下,只能觑空偷偷将两三千兵马送过来,大批兵马想渡水南下,立刻就会迎头撞上从附近的屯兵点赶来的宋军,然后在泥泞潮湿的土地上,与宋人的步兵较量一番。

    就是有再多的骑兵,也经不起这样的糟蹋。在过去,他们也就冬天的时候,可以趁塘泊结冰,试一试风色。

    “而且还有铁路。”苏颂又补充道,“河北北境的那一条铁路,再有两年就修起来了,到时候,河北铁路勾连成网,北虏骑兵之利,便再无施展的余地了。”

    韩冈摇头轻笑了一声,“坚固的关隘,往往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以重兵镇守潼关,若无唐玄宋干涉,促其出关迎战,乱兵能打进关中吗?”

    河北的铁路已经延伸到了保州,不仅贯通南北的干线建成了,从干线各站延伸出去的支线建成和在建的也有许多。

    从地图上看就像一条蜈蚣,将脚爪越伸越长,延伸到河北境内的每一处军州。

    而如今,河北的铁路建设还要更进一步。朝廷已经拟定了计划,将以保州为枢纽,向东西两个方向修筑铁路。

    在距离边境五十到一百里的地方,修起第二条干线铁路,接着再以支线铁路延伸出去,将边境各要塞连接起来。

    一旦这个计划成功,那么朝廷就再也不用担心河北的防御问题了。辽人也不会蠢到往这个铜墙铁壁上撞。即使以举国之力南下,除了撞得头破血流,没有第二个结果。

    自然,这一切,是以大宋国内稳定,能上下一心团结御敌为前提。如果是分做了两派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事没事你给我扯后腿,我给你下绊子,那就是沿着边境修上一条长城,也照样抵挡不了南下的敌人。

    “如果辽人南侵,我领军前往抵御,试问皇帝会怎么做?”韩冈问着苏颂,“谁能保证皇帝不再背后使坏?”

    苏颂紧闭双唇,莫不做声。

    “宁与外寇,不与家奴。外寇来了,还能留下一点,家里造反,就什么都剩不。”韩冈冷笑,“到时候,这边不派兵,那边不运粮,最后苦的只会是河北军民。”

    “玉昆……”苏颂满心疲惫的叫着,让韩冈不要再说。

    这种事他想为天子辩护,都找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想也知道,哪个皇帝遇到这个局面,都不会让领军的宰相得胜而归,甚至都不会让他领军出征,而会想尽办法去议和。攘外必先安内,只有先安靖内部,才能抵御外寇,这有着充分的理由。

    “我等仕宦,为万民也,非为一人也。”韩冈说得就更理直气壮,“天子不德,即为独.夫。我等儒者,安能屈事独.夫。如若天子圣德……”他又带着点狡狯道,“那就是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话说到这里,便已是图穷匕见。苏颂若不能给一个让韩冈满意的答复,那接下来,虽不至于反目成仇,至少,这些年的交情就不会剩下太多。

    韩冈略带紧张的看着苏颂,他虽有把握苏颂不会投向小皇帝,但他也没有把握苏颂会彻头彻尾的倒向自己。

    “玉昆,”犹豫了不知多久,苏颂终于开了口,“前些日子你送给我的那本说泰西历史的书,我拜读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方继续道,“其中希腊、罗马的推举之制,确有可观之处。但唯有小国寡民,方可如此推举一国之君。”

    那本书,本是从大食那边零零散散的搜集,然后再翻译整理而来,总结了希腊和罗马的统治制度——其中国名、地名的译名,都是韩冈亲自审定。

    “小国有小国的做法,大国也有大国的治法,但唯有一件事,大国小国是共通的,”韩冈看了看苏颂,然后坚定的说道,“就是国事不能托付于一人!”

    苏颂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却没有说话,静静的聆听着。

    “即使所谓的天子,也不应该把天下生民的身家性命,赌在他的贤与不肖上。圣人也从来没有说过要愚忠于天子,只闻说夫子周游列国,也没听说先圣投效于周天子,为其尽忠效节。”

    韩冈这是强词夺理,周宋岂能混为一谈?

    但苏颂原本就不会有对天子的愚忠。那些能够蒙蔽世人的天命之说,在他这等自然科学的大家面前,完全是个漏洞处处的破皮灯笼。

    又有谁会对一个才十几岁,全无德望,外表上又全无威严的黄口孺子投上全心全意的忠诚?

    儒臣们维持忠心,一个是道理,二来是青史。儒者自束发受教,就被忠孝二字所束缚,又难免名利之心,想要名垂青史。

    如果放下这两桩事,纯粹从利益出发,自古以来投效乱臣贼子的儒臣还少了吗?

    苏颂放不下道理,又不想留污名于青史,如果没有合理的理由说服他,他绝对不会做出悖逆之事。

    但理由,或者说借口,诸如此类的东西,韩冈的确有。

第42章 更与尧舜续旧题(下)

    三更天的时候,苏颂自韩家告辞返家,韩冈带着微笑送了他出门。

    站在门前望着苏颂车马遥遥远去,消失在街口,韩冈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着一件单薄的褙子就出来了,“苏平章走了?”

    “走了。”韩冈点了点头,又问,“怎么还没睡?”

    “都没睡。”王旖叹了一声,“哪里能睡得着?”

    “不用担心,苏子容还能有什么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个了底,也就安心了。”

    “日后不会有什么变故吧?”王旖依然忧心忡忡。

    “让你担心了。”韩冈搂住妻子单薄的肩头,叹了一口气,“是为夫的错啊,身为宰相,没能把朝堂安顿好。”

    “不是官人的错,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韩冈想要做的事,即使没有对她们明说,王旖也能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一点。这种动辄家破人亡的举动,她也没有苦劝。

    原本王旖总以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后,压制天子,是因为看透了皇帝寿数不永的缘故,全没想到太后会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一位皇帝,在掌权后都不会容忍弑父的罪名加在自己头上,一旦赵煦亲政,向家要倒台,指证赵煦之过的韩冈同样要倒台,到时候,罪名反加于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灭族的结局。

    比起什么造反谋逆的恶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够安安稳稳。依现在的局势,只是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韩冈能够奋力相争。

    与韩冈一起回到正院内,王旖问道,“苏平章已经答应会支持官人了?”

    “苏子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既然应下了,就不会再多生变故。何况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么可能割舍得下?”

    今夜的一番恳谈,韩冈的谋划,得到了苏颂的认可,接下来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去施行了。

    自始至终,韩冈都没担心过苏颂会站在天子的一边。

    能大张旗鼓的登门造访,苏颂会站在哪一边,其实不问可知。

    赵煦那个模样,也完全不是能够激发起臣子忠诚心的帝皇,这些年更没做出什么让臣民安心的举动。

    比寻常朝臣更多一份责任心的苏颂,并不愿意看到自己呕心沥血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就此沦丧。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过程中,他已经成为了气学格物一派的中流砥柱,与韩冈并称于世。

    如果韩冈倒台,气学必然无法幸免,所有与格物有关的研究,都会成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韩冈才更不担心苏颂的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尽数化为尘土,否则只有站在韩冈的一边。

    但苏颂需要韩冈更进一步的说明,到底怎么,到了他这个年纪,对青史上留下的名声就越发的看重了。

    从苏颂离开时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比较满意的。

    撰写青史的是士人,是赢家,只要保证成为赢家,收拢住士人,这名声上的问题,也没什么要多费心思的了。

    “有了苏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联手,这一局,为夫已经赢了大半。”

    韩冈轻轻抚着妻子的后背。宽厚的掌心传来的温暖,让王旖更加安心。

    韩冈仰起头,眼神闪烁。他隐瞒了许多没有说出口,这种断头买卖,又怎么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还有许多准备,但眼下,就没必要拿出来吓唬妻儿了。

    ……………………

    章惇今夜镇守在中书门下。

    他没有躲进房内避寒,反而让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懒洋洋的靠在躺椅上。

    两旁火炉熊熊,身上又披了一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边,立刻就化成了春风,半点也不见冷。

    章惇身上的棉袍,有着褙子一样的对襟,连着两条窄袖,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襟口到衣领,一圈厚实的狐皮,脖颈上半点不漏风,两侧还有两个斜插的口袋,窄袖不方便笼手,有了口袋就可以。对襟上有扣子,穿起来后,将全身都裹住,只留了半截小腿没遮住。

    这是关西如今正流行的冬服。还有一种多了一个如斗篷一样的特制兜帽,可以将耳朵和口鼻都裹起来。

    今年流传到京师,官宦人家很多都让人裁了一套,章惇家里也给他做了一件。虽说看起来臃肿了一些,可比起过去的冬服,都要保暖得多。

    两边是烧得正旺的火炉,炉子上还热着酒,章惇一边翻看着奏章,一边随手品着热酒,悠闲得仿佛在度假。

    值守在中书中的官吏们,对章惇这等天塌不惊的镇定敬服不已,但章惇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现在的心里面还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

    就算是当年领军在外,面对敌军的千军万马,他都没有现在这般不安过。

    章惇狠狠的灌下一杯热酒,强压着心中的浮躁和不安。

    猛然间又想起韩冈书里面的一句话,‘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出现在《九域》中的这一句,现在看来,当真是至理名言。

    真不知道韩冈昨天夜里,怎么能安心的坐镇在这里。

    章惇之前还听人说,韩冈在屋里甚至还小睡了一阵。如果真是如此,这等胆魄实在是可畏可敬。

    不过章惇觉着,韩冈昨夜多半还是是跟自己一样,外面看着淡淡定定,心理面还不知怎么打着鼓呢。

    刚刚将一个举荐人才的奏疏批复下去,就有一名堂后官悄步走过来,他是章惇安排在中书门下的亲信,来到章惇身边,在章惇耳畔低声说道,“相公,外面有消息传进来了。”

    “什么事?”章惇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但依然懒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

    “是苏平章和韩相公消息。”那人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方才得报,说是二更天时,苏平章去了韩相公的府上,过来报信的时候,苏平章还没有从韩相公府上出来。”

    章惇什么反应都没有,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

    “相公……”那名堂后官小心翼翼的提醒着章惇。

    章惇有了点反应,给自己倒了杯酒,眼睛撇了过去,“是苏子容去了韩玉昆的府上,不是韩玉昆到苏子容的府上拜访?”

    “是苏平章去拜访了韩相公。”堂后官低声道,“小人也觉得不对,特意多问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做得不错。”章惇脸色不动,更加懒怠只将手轻轻一摆,让人下去了。

    等院中只剩他一人,章惇脸上淡漠的表情,立刻就换成了兴奋,狠狠的将一杯酒都灌了进口中,都呛了一下,猛地咳了几声,一团红晕浮现在脸颊上。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

    苏颂在夜里去了韩冈的府上,而且是大张旗鼓的前去。这就意味着苏颂是摆明了站在韩冈的一边。

    苏颂不可能不明白韩冈和自己想要做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支持,而不是反对。

    三位宰相至此已是明确的统一了立场,这一下子,朝堂之上,想必有许多人夜不能寐了。

    这还是刚刚开始,就已经有了三名宰相的通力合作。接下来,韩冈那边的力量,加上自己这边的势力,至少能让两府中的所有宰执都不会出头来反对。

    而绝大多数议政重臣,即使不能共襄盛举,也不会跳出来反对。

    尽管他们的立场并不稳固,其中很多人会随着局势的变化,而改变立场。但章惇现在并不担心,因为不论天子想要做什么,终归比不上他和韩冈多年的准备。

    章惇得意的把玩着酒杯,拿着温润的黑瓷,映着天上盈盈的月光。

    区区黄口小儿,毫无恩德于臣子,手上连人都没有,只有一个名为皇帝的名分,又能做得了什么事,掀得起什么样的浪?

    万事开头难,现在可是起了一个好头。

    得意了片刻,章惇收敛了心中的兴奋,现在还不是得意忘形的时候。让值守的堂吏看见了也是件丢脸的事。

    把酒杯放下,刚刚拿起另一份奏章,那名亲信的堂后官就又悄步走过来,“相公,宫里面派人来了,说要见相公。”

    章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肃容沉声,“让他进来。”

    来报信的是个生面孔的内侍,有些年纪了,但身上服色还是未入流。

    来到章惇的面前,一板一眼的行礼,丝毫也没有简省。

    章惇皱眉看着他,就听到他说道,“相公,太后醒了。”

    “太后醒了?”章惇慢慢的重复着,句尾语调带着疑问的上提。

    之前太后就醒过一回,喝了药就睡下去了,现在醒了,跟之前有没有区别?

    说话间,章惇都没有对带来皇帝口谕的天使表示一星半点的尊重,甚至都没有起身,就坐着问话。

    但那位内侍完全视而不见,低头说着,“太后醒了,也能吩咐话了,还跟官家说了几句。官家知道相公们担心太后,就让小人来通知相公,可以进来探问。”

    这是要招宰相夜中进宫?

    黄口小儿竟然如此有胆气?

    怎么一点都不像太宗的后人?

    章惇心中思绪快如电闪,一边还不忘多打量了眼前这名内侍几眼。

    从服饰上就能看得出来,这是个年纪老大却不得志的内宦。章惇之前应该没看见过他,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当是赵煦刚刚提拔的一个新人。

    在宫中多年,却没有上进的机会,必定是积攒了多少年的怨气,猛然间被天子抬举了,这效忠之心定然是投到天子的身上。这样的人,自然会盼着赵煦能够早日亲政,解决掉不听话的宰相们,这样就能飞黄腾达,扬眉吐气。

    章惇都不用多想,就把赵煦和这名内侍的心思个看得通通透透。

    小孩子越发的成气候了,章惇都不禁轻轻的啧了一下嘴,这心术都不用人教,自己就领会到了。

    内侍大概是听到了一点声音,飞快的瞟了章惇一眼,然后又继续低头垂手,等着章惇的吩咐。

    章惇明白,他是等着自己的下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进大内还是不进。

    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章惇更坐直了身子,脸上多了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赵煦有胆子在宫里面就把宰相都杀了?

    这样做,他的位置也别想坐稳了。早就虎视眈眈的宗室们,就要联络朝臣,将他给赶下台了。

    章惇突兀的问道:“有人去外面通报了?”

    内侍毕恭毕敬的答道:“官家已经命人出去通知几位相公和执政了。”

    章惇点了点头,提声道:“来人。”

    几个走了过来,都是章惇带进中书门下的亲信。

    “速去苏平章和韩相公府上,就说太后醒了。还有张枢密、熊参政、曾枢密等几位,也都要知会到。”

    内侍的脸色在听到章惇的吩咐时,瞬息间有了一点变化,却硬压着没有问出声。对章惇这种明显是针锋相对的做法,又是权当做没听到没看到。

    章惇瞥了他一眼,“你应该还不知道,今日政事堂和枢密院一同签发了一道禁令,若无值守宰执的手令,任何人在入夜后,不得妄自出入皇城一步,违反者,不问情由,一律锁拿,待天明后械送有司审问。敢于反抗者,杀之勿论。”

    章惇语气淡然,其中却明显的带着浓浓的杀机。内侍顿时面色如土,不敢再半分不逊。

    宰相要不给哪个内侍脸面,那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会留下。尤其是章惇这种领过大军的宰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杀人都不会多眨一下眼。

    几名亲信连声应了,等章惇签下了手令,便一起匆匆离开。

    章惇也没再多话,只吩咐了一句,“稍待,待吾更衣。”便起身入内。

    有了他送出来的消息,想必苏颂和韩冈会知道怎么做了。

第43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上)

    这一夜,京师之中都不平静。

    开封府因为太后重病,加强了对街上的管制,加派了人手巡逻城中重要的道路。

    大多数朝臣们、近支宗室和勋贵们,都得到了杨戬在韩家长子婚礼上公布的消息,多少人家都是彻夜灯火不熄。

    不仅仅是因为太后苏醒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宰相们对禁中的控制,皇帝派出的天使都讨好宰相,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现阶段谁强谁弱,当真是一目了然。

    还有许多消息灵通的人家,更是得到了苏颂夜访韩府的紧急通报。

    苏颂地位在韩冈之上,韩冈也更加需要苏颂的支持,但偏偏不是韩冈夜访苏府,反而是颠倒过来,这其中的深层意义,细细思量,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更加明确地说,苏颂和韩冈商议的问题,远不如苏颂这番行动更加意味深长。

    而更准确,也是更加私密的消息,只有在议政重臣,乃至宰辅之中流传。

    至少在章惇时隔一日,再一次走进太后的寝宫的时候,除了一干得到通知的宰辅,没有其他人得知这一最为紧要的情报。

    “官人,还要入宫吗?”王旖担心的问道。

    “不。”韩冈摇头,对王旖笑道,“睡觉。明天早上要喝茶,哪有时间。”

    昨夜韩冈镇守宫禁,不论宫内出了什么样的大事,业已出宫的苏颂和章惇都不会再入宫门半步,即使韩冈在宫中被杀,他们也只会等到第二天进宫来为韩冈报仇雪恨。

    同样的,章惇此时想必已经进了太后的寝宫,不论里面到底是什么在等着他这位帝国首相,韩冈和苏颂两人,也绝不会入宫半步。

    探出手,转动旋钮,煤油灯灯芯上的火苗跳动了两下,就灭掉了。

    韩冈翻了个身,对已经躺好睡下的王旖道,“睡吧,明天会是个好天气。”

    ……………………

    入宫,还是不入宫,这是个问题。

    熊本左右为难。

    两刻钟前,在章惇派来的信使口中得到消息,他就在两种抉择中犹豫不定。

    这对于一名曾经统领大军,灭亡一个大国的宰辅重臣来说,实在是很少见的一件事。

    今天早些时候,他与其他宰辅共同签署一份禁令,让夜中出入皇城成为了难关。熊本打着这一条禁令的名义,就守在家中,但章惇遣人走报,却应该是让自己入宫。

    先不提能不能打破禁令入宫去,只说一旦入宫,面见太后和天子,自己又该做什么?

    入宫,就意味着要面对太后和天子,甚至当场就要在两人中做出选择。而不入宫,符合之前联署的禁令,但也有可能有违章惇遣人走报的初衷。

    这实在是让熊本左右为难。

    熊本最想要做的,就是避开一切乱局,彻底的摆脱危险,成为一个站在堤岸上的局外人。

    但他现在不知道要如何抉择才能做到这一点,这就是他现在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

    与章、韩、苏都不亲近,跟天子也没有任何瓜葛,在两府之中,熊本本就是一个四边不靠的逍遥派,这意味着再无上进的机会,也意味着安全,不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但同样意味着消息的闭塞,许多关键性的情报都不会送到他的手中。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战场上,不明敌情,就意味着失败的几率打着滚的往上涨。在朝堂中消息不灵通,就是被人构陷,都可能闹不清楚是谁下的手。

    站在寒夜中,熊本突然觉得自己之前一直坚持的立场,是不是做错了。

    “参政,车马仪仗都准备好了。”管家进来向熊本禀报。

    在得到消息的时候,熊本就命人去准备车马,但一行仪仗都准备好了,熊本却还没有下定决心。

    “参政?”

    管家见熊本没有回应,又把嗓门提高了一点。

    “不,再等等。”熊本抬起手,压了一压。

    熊本以军法治家,家法森严,管家不敢多说,随即低头退下。

    熊本望着窗外,眉头紧锁。

    他最终还是打算等到其他宰辅的反应,才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到底要盯着谁来做决定,熊本的心中又是一团乱麻。

    韩冈……这个选择与自己的初衷是南辕北辙;

    曾孝宽……紧盯着他,跟盯着章惇无异;

    苏颂……如果在今夜之前,熊本肯定会跟着苏颂,苏颂虽是与韩冈共同撑起了气学门第,但被视为长者的苏平章,并没有在政治上与韩冈一条阵线,多年来,朝臣之中,对天子最为恭谨的,反而是他这位首相、平章。但在今天苏颂夜访韩府之后,这个选择已经消失了。

    难道要盯着张璪……可熊本知道,张璪完全是依靠太后出头,在这个局面中,紧盯着他,说不定就会一起掉进坑里。

    细细考虑过每一位宰辅,熊本都发觉有不妥当的一面。

    数遍两府,跟熊本持有相同立场的同僚,的确是一个都没有,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方便做出决定。

    还是再等等吧。

    既然现在都不知道要盯着谁,干脆就看看所有人的反应。

    前院灯火通明,书房中,就只有一灯如豆。

    熊本在灯下想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

    “是吗?当真没有动静?”

    “小人不敢欺瞒枢密,的确是没有半点动静。”

    “好,先下去歇着吧。”

    站在车门前徘徊许久,终于等到消息的张璪,把人打发了之后,就转身回后院。

    “枢密?”

    已经整装待发的数十名元随都疑惑不解,他们的主人到底是唱的是那一出。

    “都散了吧。”张璪挥手让众人散去。

    今天张璪与其他同僚一起签发了手令,现在过去宣德门,只要没有韩冈做先导,怕是进不了宫。

    既然韩府没有动静,自己也就不要多此一举了。

    太后的安危是很重要,但天子也在宫中等着,那可就不一样了。

    张璪可以确定,自己在天子面前,决讨不了好去。

    韩冈和章惇能容许自己坐在枢密使的位置上,甚至还有可能让自己再进上一步,但赵官家绝对不会。

    急太后之所急,想太后之所想,向家的一应封赠,很多都是张璪领头把事情炒热起来,然后宰相们才悠悠然的点头。

    转投天子未免太早了,太后已经苏醒,还不一定是天子获胜。

    张璪倒是想要两面逢源,一边在太后面前讨好,一边给天子人情。

    可这种首鼠两端的态度,是皇帝绝不能接受,即使一时会容忍,秋后总是会来算总账的。

    但眼下的局势啊,就像是坐在狂风巨浪中的小破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船毁人亡。

    要是章惇、韩冈能给个准话就好了,也省得自己提心吊胆。只可惜,自己是被当做外人来看。

    想到这里,心里可就是一团火,好歹也是堂堂的枢密使,要做什么事能少得了兵权?

    可偏偏韩冈、章惇都是在军中威望极高,门下遍禁军的宰相,可以完全不在乎枢密使手中的军令之权。

    “都回去。”张璪发泄般的呵斥道,“睡觉!”

    ……………………

    “平章,没有人入宫。”

    随着府中下人的禀报,夜风中传来更鼓的响声,书房内时钟的指针也在报告着时间。

    苏子元看了一下时钟,对苏颂道,“看来是不会出来了。”

    “都这个时候了,要出来早就出来了,既然都没出来,那就不会再出来。”说到这里,苏颂突然一声笑,“好像绕口令一般。”

    年纪大了,性子就变得跟小孩子一样,私下里就没有国之栋梁的稳重,反倒是变得有几分老顽童的脾气。

    苏子元抿了抿嘴,却没搭话。

    他是韩冈的姻亲,更是韩冈留在两广的核心助手,近来的一些事苏颂不会对儿子说,却能跟苏子元一起商量。

    苏子元正容道:“既然今日两府共同签发了禁令,没有章相公的手书,今夜谁也进不了皇城。想来也不会有人会食言撞墙去。”

    章惇派来的几名信使,手上倒是有着手令,但上面都写明了是出宫而不是入宫,几位得到信报的宰执,都没办法藉此入宫,

    即使是枢密使或参知政事在外唤门,只有韩冈能够把门给叫开,这两夜,守在宣德门上的,一直都是韩冈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够使动。

    不过谁也不能排除意外发生的可能,或许当真有人想要在近日的乱局中博取一份更大的利益,又有充分的自信,能把城头上的守将给镇住。

    苏颂和苏子元等了半夜,没有一位宰辅选择去试一下自己的声望。

    “伯绪。”苏颂叫着苏子元的表字。

    苏子元点了一下头,等着苏颂的发话。

    “你这个亲家从来都不让人省心。”苏颂叹道。

    苏子元道:“但兄长还是支持他的。”

    “为兄平生不曾赌博,这一回倒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就看他这一回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了。”

    苏子元发自肺腑的一声长叹,“若天子有德,我等臣子,又何须冒险行事。”

    苏颂摇了摇头,“当年韩玉昆力保天子,其实就是想着今日。

    苏子元面露惊容,张开了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吓到了吧。”苏颂就像是恶作剧成功一般的眯起眼笑了笑,继而笑意收敛,“接下来,就看章子厚的了。”

第43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中)

    【第三更】

    “官家,章相公来了。”

    杨戬小碎步的跑到赵煦身边,低头哈腰的向皇帝禀报。

    赵煦瞥了他一眼,就见杨戬脸上堆满了殷勤。就像做错了事,想要得到原谅一样的殷勤。看得出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惶惶恐恐。

    “速请相公进来。”赵煦冷着脸吩咐道,不再多看杨戬一眼。

    赵煦不给杨戬半点好脸色看。更想做的是叫人进来把这个胆大包天、吃里扒外的家奴拉出去一片片的给碎剐了。

    真是狗胆包天,赵煦面上不显,暗里早是恨得牙根发痒。

    让这狗才出去给宰相赐物,竟然还敢当着无数宾客的面,泄露宫中内情。不管放在何时,这都是不脱绞斩二刑的重罪。

    宰相干涉禁中人事,无论谁坐在御座上,都不可能忍得下来。这是能要人命的。哪个皇帝会不担心自己今天早上吃的油饼里面莫名的多了一种不那么利于养生的调味料?

    就算不至于下毒,但看见自家养的看门狗只向外人摇尾巴,又有哪个主人能忍着不把它杀了来吃肉。

    但杨戬是太后的亲信,太后刚刚重病,就处置她宫中人,太后苏醒看在眼里,心中定然大怒。而太后身边的其他近侍,也必然会兔死狐悲,然后明里煽动、暗里蛊惑,让太后产生废掉自己的念头。

    只要太后一句话,那些贼子们,就能把废立天子的典礼先办起来。到时候有多少忠臣能站在自己这边,赵煦是一点把握的都没有。

    在太后支持下,几名贼子把持朝纲几近十年,但凡不顺从他们的正臣,无一例外都被赶出了朝堂,留下来的尽是些仰仗其鼻息的卑劣小人。

    已经靠身体占据了优势,赵煦现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惹起太后的愤怒,使其不顾一切。所以他把一切都做得跟太后身体还健康时一样,就算那些乱臣贼子们想尽办法想惹怒自己,好拿到飞去自己的借口

    毕竟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儿子,有自己祖父——英宗皇帝——那个‘孝子贤孙’在前,太后等闲也不敢废掉自己,然后在宗室中另找一人来做皇帝。

    幸好太后先病倒,幸好自己还年轻,且忍一忍,就能将朝堂一举澄清。即使杨戬这样吃里扒外的狗才,赵煦也能忍他一阵。

    章惇进来了。

    赵煦还在寝殿内,就听见了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太后宫中,无论内侍还是宫女,都是轻手轻脚的走路,除了赵煦之外,还没有哪个人能放开来,肆无忌惮的踩出重重的足音。

    “相公来了。”

    赵煦回头的时候脸上带着欣喜,甚至起立相迎。

    “臣章惇拜见陛下。”

    章惇毫无异色,照常对赵煦行礼。

    他心知肚明,如果宫中的兵马都听皇帝的话,这位小皇帝,怕是不会对他和颜悦色。

    幸而宫里面有王中正。

    尽管王中正现在并不在寝殿外,他不可能整日整夜的不睡觉,年纪老大,也撑不住如此差遣。如今是王中正在宫中收的养子,与童贯一起,镇守在太后的寝宫外。

    可有这么一个倾向明显的大貂珰在,章惇夜里睡觉都能放心不少。

    “相公快快平身。”赵煦连忙让章惇起来,“方才太后醒了,要见几位相公,朕就立刻遣人去请,太后喝了药后等了相公好一阵了,后来才撑不住又睡下去了。”

    赵煦极是殷勤,半点也没提到宰辅们跳过皇帝所发布的禁令。

    章惇依言起身,目光肆无忌惮的在小皇帝的脸上探寻着,竟然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愤怒和勉强。

    两府这么做,不仅仅是侵犯了人主之权,甚至让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就是官府,也不会下令入夜后就将百姓家的房门都锁起来,严禁出入。即使在宵禁森严的唐时,官府的宵禁也只是封锁里坊的外门,里坊之中还是允许串个门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宰辅们把皇帝封锁在皇城之中,就是明明白白的隔绝中外。

    方才赵煦派去通知各位宰辅的内侍,没有一个能够出城,都被皇城守将给抓捕起来了。

    赵煦也该得到了消息,却能忍着不问,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城府已经很出色了。

    想到这里,章惇对付赵煦的心思就越发的迫切起来。

    一个城府还算不错的少年人,就让他这位久经宦海、饱读诗书、才干卓越的宰相都要提心吊胆,这样合理吗?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如今即使是宰相门第,也富贵不过的三代。但天家却能一代代的坐在御榻之上,将无穷无尽的富贵传承下去。

    与韩冈交流多了,看多了各种各样的翻译书籍,章惇就越来越觉得这样的世界太不合理。

    将国家治理好的,是从亿万人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英杰,而匆匆收获最多的却是才识不过中庸的皇帝。

    做臣子的即使能够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还要对皇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明明对皇帝有着天大的恩德,却还得担心皇帝哪一天突然不满意了,就将自己赶下台去。

    还是韩冈的想法好,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改正过来,如今正要有着最好的时机,如果抓稳了,下半辈子,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战战兢兢的生活了。

    章惇心中尽是转着悖逆无方的念头,向前走近太后的床榻。

    赵煦就在太后床榻旁不远,他与章惇的身高差了近一尺,当章惇走近了,赵煦立刻就感到一阵压迫感。

    身边多是身高相近的侍从,几乎没有超过五尺五寸的,身材上的差距所带来的压迫感让赵煦很不适应,不由得就退后了一步。虽然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又多走了两步,看起来是自己主动走开,但因羞恼而涨红的脸,早已经泄露了真相。

    章惇老于世故,早就看透了,只意味深长的一瞥,又专注到太后的脸色上。

    经过了一日一夜,太后现在的脸色,比刚刚发病时那种灰败若死的情况,要强了很多,连呼吸都平稳了不少,这让章惇也放心了许多。

    “幸得祖宗庇佑,太后终于好转了。”赵煦收拾了心情,在旁动情的说道,“朕闻大相国寺最为灵验,这几日还请相公们去大相国寺为太后祈福。”

    章惇缓缓的转过身,盯着赵煦,“陛下或许不知,依故事,非是危在旦夕,宰臣不会去大相国寺祈福。太后的病情还不至于如此,贸然前往,恐怕京中人心不安。”

    说话间,章惇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钉在赵煦的脸上,小皇帝越发的不自在起来,偏过头,看着安睡中的太后,“相公勿怪,朕年幼识浅,没有考虑到这么多。”

    “陛下孝心至诚,岂可怪罪?”章惇道,“陛下且放宽心,臣闻韩冈所言,太后历来注重养生,近日虽病,但根基未损,不日便可痊愈。”

    章惇这话说得就重了,赵煦脸色骤然一变,已经结了痂的旧日伤疤又被血淋淋的挑开。

    太后注重养生,根基未损,那谁根基有损?

    还不是胎里便元气不足,又早早的近了女色,伤了肾水,以至于动摇根本的赵煦!

    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赵煦紧紧攥着拳头,开心的连连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韩相公所说,那就不用担心了。”

    章惇的性子骄傲,根本就瞧不起这个小皇帝,甚至连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多做。

    他深夜入宫,一个人与太后和天子接触,虽然不虞韩冈那边多生疑心,但章惇也清楚,这嫌疑一定要避开。

    在所有避嫌疑的方法中,最有效的就是把事情做绝了,在殿上的这番话传出去,自也不用担心自己与韩冈、苏颂的关系为人所间。

    探视过太后,章惇转向寝宫中的太医们。

    雷简连着两夜值守,安素之同样也在,除了两人之外,还有七八名最顶尖的太医,组成了一个专门小组,专一为太后诊治。

    雷简战战兢兢的来到章惇的身前,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向他禀报详情。

    韩冈昨夜为太后的病症下了定论,是劳累过度所引起。但他们真正开方施针,却不能按照疲劳过度来治,可说话时,却都要尽力的避开对太后病情的判断。

    天子对此没有多追问,早间太妃还想穷追猛打一番,却被天子给喝止了。

    最初的一份医案说是送到了太医局中,其实还在中书门下压着,而且也早就传遍了京师,不论现在的医案如何改,先入为主的,都会被说成是受到了皇帝指使,要把太后的病情往重里说。

    以皇帝在天下士民心目中的形象,他辩解一万句都抵不上韩冈一句。

    尚幸天子也清醒的了解这一点,对具体的医治手段根本就不加多问。尽管开具的药方完全与疲劳过度搭不上关系,可竟是没有人多问上一句半句。

    昨夜守在这里,今天白天也守在这里,现在还守在这里,说起来是孝顺,可深悉内情的太医们,却个个看得心中发冷,君臣相疑竟然一至于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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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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