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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3章 亲屈天人九重问(下)

    意识仿佛是从黑暗无光的深海中浮起,向太后终于从睡梦中醒来。

    向太后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疼痛,就是浑身乏力,仿佛是从骨髓中传来的冰冷,就像身体里面被抽空了一般。

    多少年她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再上一次还是自己那个夭折了的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刚刚生产后的那段时间,因为难产,又差点成了血崩,整个人都是空的,没有什么疼痛,就是感觉身体发虚,被人扶着起来走路的时候,两条腿就像是柳条一样吃不住力。

    到底是怎么了?向太后都不明白。

    自己的眼皮也如同被灌了铅,沉甸甸的,他费劲了气力,才勉强将一对眼皮给睁了开来。

    围在床前的人,看着都带着重影,只能见嘴巴一张一合,好象是在说什么,似乎是在很惊喜的叫着,但传入耳朵里的声音,就好似隔了几堵墙,模模糊糊,让她听不分明。

    向太后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眼前的人稍稍清楚了,头脑也清醒了一点。

    方才站在床前的是太医和宫女,这时已经换了人。

    其中一人,是自己的儿子,向太后再熟悉不过他的声音。只是传入耳中的声音虽是急迫,可其站在床榻前的姿势,只一眼,就让向太后感觉到其中充满了冷漠和提防。

    而另一位男子,身上的紫袍十分显眼,“是韩……章相公?”

    她差点就叫错了人,幸而还是辨认出了章惇。

    接着她就看见章惇弯了弯腰,说道:“今夜是臣值守。”

    “吾这是怎么了?”她又疑惑的问着。

    好像之前醒了,又好像没醒。这个问题似乎问过,但得到的回答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了。

    就又听章惇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稍事休养,便可痊愈。”

    “娘娘,韩相公也说娘娘是小病,操劳过度了,休息上一阵就能康复了。”

    赵煦很是激动地说着。蓬头垢面,眼圈发青,仪容憔悴,看着就知道至少这几日是没好好休息。

    儿子孝顺,当然是值得欣慰,但向太后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方才刚睁开眼时,那一瞬间的直觉就像是一根刺,扎在向太后的心里。

    “吾这是病了几天了?”

    嗓子随着说话一阵阵撕扯般的疼痛,让她尽量把话说得简短。

    “陛下是昨夜忽然病倒的,当时得王中正遣人通知臣与苏颂、韩冈,进宫探问陛下。”

    直到此刻,向太后的脑筋还是有些糊涂,但宰相和儿子之间紧张的气氛,都不用细思量就能感觉出来。

    “卿家辛苦了。”向太后没有多问为什么不是赵煦去通知宰相,而是王中正去通知,“官家也辛苦了。”

    赵煦和章惇连声谦虚,太后又问道,“官家,吾这个病,太医是怎么说的?”

    “太医也都说,娘娘是因为最近忙于国事,太过劳累,没有好好休息,以至于元气耗损,故而病倒。”

    与儿子和臣下说着话,向太后便感觉自己的头脑渐渐的更加清醒了。而自己刚刚醒来时,那一瞬间的感觉,更是像一面被擦过的镜子,越发的清晰透亮起来。

    庶子的想法,太妃的想法,向太后一直以来,都十分清楚。那自己病倒的这两天,会发生什么事,不需要太多才智,也能想得明白。

    “这样啊,吾最近就多歇息一段时间。”向太后对章惇说,把儿子抛到一边,“章相公,国事上,就拜托相公多费心了。”

    章惇低下头去,“请陛下放心,臣等必尽力而为。”

    他眼角的余光,正正的发现,赵煦的衣角正在颤抖着。

    章惇之前听了太医们把病情给说了一通,却是有听没有懂。

    如今士人少有不通医理的,章惇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但韩冈强行将太后的病症定为了劳累过度,为了将病情和用药对应上,几个太医就不得不把话说得云山雾绕,把章惇这个半瓶子醋给糊弄的头都大了。

    他唯一听明白的,就是太后不能劳累,必须好生的养病。在这段时间里面,太后会不会被天子蛊惑,放弃手中权力,谁也保证不了。

    幸好太后自清醒过来后,并没有犯糊涂,而是很警觉的将赵煦排斥在朝政之外。

    不论赵煦有什么想法,只要太后还有着清醒的意志,他就没有任何机会。

    比起这两天的任何时候,现在的章惇,终于将自己绷紧的心弦,放松了一点下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向太后问道。

    有人看了下座钟:“丑初二刻,四更天,快五更了。”

    “官家先去休息吧,这两天肯定也累了。要是累坏了身体可怎么得了?”

    向太后的吩咐坚定、强硬,不容赵煦拒绝。

    赵煦没有坚持留下,他隐隐的感觉到太后对他的排斥,“儿臣先回去睡了,明日再来侍候娘娘。”

    赵煦带着他的随从离开了向太后的寝宫,向太后随即就问道:“杨戬,官家……还有太妃,这几日做了什么?”

    杨戬连忙上前,“官家这两日都在服侍太后,太妃昨夜和今日来过两趟。”

    “就没有其他事?”

    “有相公进宫来主持,什么事都没发生。”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昨夜就是韩相公坐守在中书门下,又把医案带去了太医局备案。”

    向太后皱起眉,这其中种种行动,似乎都有着深意。只是稍稍细想,头脑中就似乎有小针在扎,隐隐的有些疼。

    她忍着一点不适,对章惇道:“多亏了几位相公了。”

    “不敢。臣等也是不敢冒险。”章惇毫不隐晦的说道。

    “这段时间,吾要养病,暂时就不用早朝了。”

    章惇抬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长脚幞头,拜伏于地:“昨夜探视过陛下之后,臣与苏颂、韩冈在中书门下签发堂札,自今日起辍朝五日。臣等擅兴妄为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殿内空气中仿佛有雷云聚集,许久,她才问道,“官家和太妃到底做了什么?”

    向太后双眼半闭,因为越发明显的头疼而紧紧皱着眉,又是素服躺在床榻上,但她这时候的姿态和语气,才真正像一名掌握天下政事的至尊。

    章惇毫不犹豫,“若无王中正及时走报,昨夜臣等对禁中之事将会是一无所知。”

    要是能够在这里就说动太后,那么接下来根本就不用冒险了,从今以后也不需再担心那位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好!!”

    太后双目圆瞪,凤目含煞,猛地就坐起了身。正要发作,一阵剧烈的头痛便随之而来,犹如有十几把小刀子在里面绞着,顿时就疼得仰倒在床上。

    向太后面如金纸,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更是紧紧压着自己的头。

    “安素之!”

    章惇脸色丕变,立刻回头大声叫着最让人放心的太医。

    不仅仅是安素之,其他几位太医一起都跑了过来。

    “不能动气!不要用力!”

    安素之一边让太后放松,让宫人按着太后的手脚,将银针给扎进去。

    而其他太医,又给太后端来了止疼催眠的汤药。

    可太后疼得张不开嘴,紧紧咬着牙,想要强灌,却尽泼洒在了床上。

    安素之放下了银针,“用阿片。”

    “此物有毒。”雷简惊道。虽然《本草纲目》至今没有完成,但零散的分卷已经面世,十卷《毒物》中,阿片在其中可是占了很大的篇幅。

    “只能用这味药了!”安素之十分坚定,现在只能以毒攻毒了。

    雷简不敢擅专,其他太医也不敢往下决断,纷纷转头去问章惇,“相公,用不用?”

    章惇又哪里知道该用还是不该用?

    心道要是有韩冈在这里就好了,可以把用药的决定交给他来做。

    但太后没有时间等待了,章惇咬着牙,做了决定,“用!”

    一个小银盒子很快就被取来,里面装满了黑色的药膏。

    太医们手脚麻利的将药膏调制好,又是安素之,用银针让太后稍稍放松了一点,立刻就把药膏塞了进去。

    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太后浑身汗如雨下,整个人好像是虚脱了一般。

    章惇坐守在殿中,看着医官和宫人们忙忙碌碌,直至天明。

    最后,他起身,对半睡半醒中的太后道,“请陛下好生休息,稍过一阵,臣等会再入宫来探问陛下。”

    ……………………

    太后苏醒了,但又发了病。

    几天下来,经过了太医们的多方诊治,病情非但没有好转,甚至隐隐还有恶化的危险。

    朝堂之上还勉强维持着稳定,但水面之下,变化已经产生了。

    朝臣们私下的联系多了,市井中的谣言也多了,一桩远在荆湖的庶子谋害嫡母的案子上了蹴鞠快报第二版。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辍朝五日期满,已经不能继续辍朝下去。

    朔望朝会,太后不能出席,就只有天子和屏风后一张空座椅出现在殿上。

    一切都依照正常的礼节,天子也没有节外生枝,朝会还算顺利的结束。

    赵煦居高临下,从朝会开始,就在俯视着宰辅们的身影。再无他人能够平起平坐,独自一人享受着最高处的风光。

    这样的感觉让他迷醉,仿佛只是一瞬间,就到了退朝的时候。

    待群臣行礼毕,准备退出文德殿中,赵煦忽然开口,“苏平章,还请留步。朕有几桩朝事不太明了,想要咨询一下平章。”

    天子的这句话出口,不仅仅是苏颂,韩冈、章惇等一众朝臣,全都是停下了脚步。

    韩冈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摇了摇头。

    天子终于把棋落了下来。

    他们放心了,也安心了。

    苏颂早前夜访韩府的事,就是拿乌龟送信,也该送到天子的耳朵里。所以现在这一句,想必就是天子苦思冥想找到办法。

    小孩子还是沉不住气,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就想要用离间计。

    虽然说一直都没有干预朝政,进行历练的机会,但帝王心术倒是慢慢练起来了。就是烟火气重了些,欠缺几分火候,不过如果能有几年的时间进行练习,想必会更加圆融通透一点。

    但又不得不说这个时间选得好,朝会上一言未发,临到末了,却把苏颂给留下来。不论要说什么,就是给苏颂和韩冈、章惇之间,敲下了一个钉子。

    苏颂会怎么做?

    很多人都在看着这位平章军国重事,然后顺便再看看韩冈和章惇这两位被天子所针对的宰相。

    章惇一脸平静,连看都没多看苏颂,他心里,只是越发的看不起这个皇帝了。

    有本事,有心机,这算是出挑的人才;

    有本事,没心机,更是可以让人安心的大用;

    但没本事,有心计,擅长勾心斗角的人,那可真比那等没本事、没心机、百无一用的废物更能坏事了。

    皇帝如果只能通过耍心机来操纵朝堂,那当真就是沐猴而冠了。

    不过章惇再冷静,也不能让朝臣们的心情稳定下来。

    赵煦第一次当着臣下的面,表现出对宰相的不满,也明确的告诉人们,他接下来要与宰辅们斗到底了。

    天子这样表态,的确能够煽动一些人出来,如果苏颂的反应应和天子的话,那朝堂上可就要起风浪了。

    太后病情之重远超预想,天子势力渐起,早前夜访韩府的苏颂……现在到底会怎么做?

    苏颂浑然不觉自己成了满朝文武关注的焦点,依然从容平静,

    “臣已老,昏聩无能,早前便上本请老,虽为太后所拒,已不理朝事多日,陛下……今日是问错人了。”

第44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上)

    ‘不意苏子容如此决绝。’

    散朝之后,张璪回到了枢密院中。

    隔着几重院落,望着中书门下正堂上的青瓦。

    回想起今日朝会时最后一段突发的变故,不免暗暗心惊。

    天子到底是天子,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分而治之的道理。可惜选错了目标,算计到了苏颂的头上。

    或许这并不能算错,苏颂在群臣中,一直都是对天子最为恭敬的一个。在对太后禀报了公事之后,都不忘再向天子说上一遍,有时还会多解释几句。

    张璪曾经想过学他,但再一考虑太后会有什么想法,又不得不停了手。满朝文武,两府宰执,也只有苏颂能够不用在乎太后的心情,其他人还是要多想想这么做了,太后心中会怎么想。

    一名小吏捧着厚厚的一叠公。文来了张璪的公厅,“枢密,这是今天早上要看的份。”

    张璪现在哪里有心思多看,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坐在桌后,堆叠起来的公。文,挡住了张璪阴晴不定的脸色。

    苏颂这等人物,虽与韩冈相交莫逆,而且志同道合,但他的行事作风和处世风格都与韩冈、章惇之辈截然不同。

    旁人看见苏颂夜访韩府,今日又在殿上让皇帝丢人现眼,以为苏颂是被韩冈所蛊惑,成了同谋之人。

    可在张璪看来,必然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才让苏颂彻底放弃了置身于外的打算。以苏颂的性格,绝不是区区言辞可以打动,更不可能是威逼利诱。

    只是这个变故,眼下似乎只有苏颂、章惇、韩冈三人知晓。而天子,则也知道只有那三人才知道。

    念头都成了绕口令,张璪的脑袋里面现在是一团乱麻。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天子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故意选择在朝会上来试探,也试图示好苏颂,把苏颂拉拢过来,但苏颂却是极为决绝的拒绝了。

    换个角度来看,也就是说,苏颂、章惇、韩冈三人,手中握有随时可以翻盘的手段,根本不怕天子能够做出什么事来。

    是得了太后手诏?还是打算兵谏?

    张璪再也坐不住,站起来在房间里兜起圈子来。本来在厅中服侍左右的吏员都给他赶了出去,也不怕有人看见堂堂枢密使,竟然如此沉不住气,一点事就坐卧不宁。

    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让张璪很不舒服,这不仅仅意味着苏、章、韩三人根本就不需要枢密使的支持,就连天子也没有拉拢自己这个枢密使的想法。

    张璪猛地摇头,即使皇帝拉拢自己,他也绝不敢应。

    太后的手诏算不了什么,只要拿到国玺,什么样的诏书都能写出来。何况,没有臣下的配合,诏书就是一纸空文。

    最重要的是手握军权,韩冈、章惇本是宰相,只要能控制得住军队,军政两方面就都在天子的对立面了。

    有王中正、王厚和李信在,就连禁中都在其掌握之中,只要时机一到,把证据对外一公布,那可就是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即使是行废立之事,也没人能够阻拦。

    张璪忽然咬起牙,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任何人想要废立天子,绝对不会嫌自己身边的支持者太多,只会嫌手上的力量太少。

    苏颂、章惇、韩冈不会不想要枢密院的力量,只是枢密院已经有人捷足先登,让中书门下那边不用再考虑自己。

    张璪猛地死死盯着西面的院落,不言不语的,竟然就这么投效了过去,一点风声都没有,还真是会保密!

    一想到枢密院已经被人拉走了一半,却把自己给丢到了一旁,张璪就更加心浮气躁起来。

    他用力扯了一下襟口,心中堵得慌,就连呼吸都觉得不那么顺畅。

    不仅仅是西边院子的同僚,东面那个一年中至少有十一个月空着的院子的主人,肯定也一样早早投靠了中书门下。

    想也知道,不是韩冈的鼎力支持,就凭壬人沈括的名头,怎么可能坐到枢密副使的位置上?

    就算沈括担任了枢密副使之后,一直都是利用他在工程修造上的长处在京外督办铁路,但多少人不用枢密副使这个好处,也甘愿去京外在工地上吃风沙,只为能对铁路修造多一点影响力——只要把持了一条干线,从中得到的好处,可谓是无穷无尽。

    不对!张璪突然站定了,头上冷汗涔涔,面上更是惊骇莫名。

    修造铁路要兵,护卫铁路也要兵,这几年,铁路越修越长,调拨给铁路督办衙门的禁军厢军也越来越多,到现在为止,沈括的手上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兵员。

    虽然说这些兵马,分布在全国各地,但京师毕竟是天下至中,是全国铁路汇聚的枢纽。

    仅仅是开封府这一片,护卫铁路安全的军队,就有十一个指挥,一个指挥是骑兵,剩下的也都是装备完全的有马步人。由于常年训练,随时随地都有任务,战斗力远不是京师之中那些两日一操、三日一操的禁军可比。

    而这些兵马与其说是听沈括的,还不如说是听韩冈的。一旦韩冈有所需求,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把人都调过来——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

    其他禁军,没有兵符,没有枢密院签发的军令,根本就调动不出来。但铁路上的护卫兵就完全不一样了,沿着铁路巡逻是他们的日常工作,顺着铁路大范围调动,也是他们的日常训练,根本都不用经过枢密院,更不用盖了国玺的诏书,只要宰相的一句话。

    张璪呼吸急促起来。

    难怪章惇韩冈都如此胸有成竹,苏颂更是义无反顾。

    不论掌握了何等证据,没有兵权的支持,一切都是废纸。但有了兵马在手,指鹿为马都可以。

    章惇、韩冈早就做得万无一失,宫中、城中,城里、城外,全都在中书门下的控制之下,小皇帝都没有亲政,怎么跟已经齐心合力的宰相们都。

    怎么还不天黑。

    张璪右脚不安的跺着地,急躁的望着天色。

    之前刚刚结束了朝会,离中午还有一个时辰,日头正好,天光明媚,正是出外踏青的大好时节,却不是仿效苏颂,去宰相府上表心意的时候。

    不能等了。

    如同火烧脚板心一般,张璪再也无法空等下去。

    天子今天在殿上已经明明白白的把他对宰相的敌视给表现出来了,三位宰相不会犹豫太久了。

    而群臣之中必然有人想要搏上一把,自己再去得迟了,说不定到的时候,政事堂那边早就处理好了,再没自己的事。

    中午,中午就过去!

    张璪尽力收敛了心中的浮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现在去还不是时候,中午是最合适的。

    他随手翻着送上来的公。文,想要在中午之前,处理完自己的工作。

    突然之间他的手就停了,他盯着眼前的一份调任公。文,这是怎么回事?

    ……………………

    召王舜臣回京述职,这一份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章惇和韩冈真想做些什么,他们肯定要把手上最有用的棋子都拿出来,不可能棋局都进入中盘了,还把一边的车马炮放在原地不动。

    但放李信出京,调任宁夏路担任兵马副总管,这是怎么回事?

    没道理啊。

    熊本丢下笔,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起来。

    以李信的身份,虽然权柄极重,地位也十分重要,想要调动他,必须得到太后的许可,不过他名义上还在铨曹四选的审官西院的安排中,政事堂也能就此发一发话。

    如果是在平常时节,韩冈这么安排他的表兄,多半就是想要让他更上一层楼。

    非是外戚、非是勋贵,武将不出外就任路份兵马副总管一任,那他想要晋升横班,乃至于侧身三衙管军的行列,那是想都不用想。

    李信至今还是在诸司使的行列中,若是一直都在京中,那不知要熬上多少年,才能熬到横班。想做到太尉,到死都不可能。

    可如今是什么时候?

    把领军控制禁中、把守宣德门的亲表兄放出京去,难道还有别的人选更值得韩冈相信?还是说,禁中已经够安全了,多李信不多,少李信不少?

    开什么玩笑,这是断头买卖,只会嫌准备得少,不会准备做得多!少一个李信,成功的几率至少要低了一成。

    不管熊本怎么想,韩冈都没有理由这么做。

    即使他发了疯,脑袋里面有了癔症,章惇也不该一同犯病。

    但熊本看到公。文的末尾,章惇的签名有,画押有,连印信都盖上了。还都在韩冈的签名画押和印章前面。

    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熊本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再想下去,很可能会跟太后一样,变得要吃阿片才能止住头疼了。

    如果说李信离京,王舜臣接任,这倒是不用太担心禁中失控。可仔细看两份调令,王舜臣是入京述职,并没有明确接李信的手,李信不会等到他接任后才离京。

    即使王舜臣现在就守在距离甘凉路最近的伊州,能在二十天之内收到召唤进京的消息。但等到他抵京,也要在近两个月后了。而李信,则早就抵达了灵武之地了。

    这中间至少差了一个多月、近两个月的空白。

    赵隆也不在京中,没有王舜臣、李信、赵隆三人,韩冈在军中的心腹,只剩下一些品级并不算高的大小使臣。

    韩冈竟然有如此自信?

    可以说,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韩冈对城内禁军的控制将成为空白,

    光靠王厚一个人,根本支撑不起来韩冈在军中的局面。而章惇手中堪用的武将,就只有一个刘仲武。

    一旦韩冈的女儿嫁给王厚的儿子,王厚也必须避嫌。或许韩冈可以压下来,可万一天子当着面质问,王厚怎么回答?

    韩冈绝不会不智如此,章惇也不会糊涂到这般田地。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蒲宗孟闭起眼睛,靠上了椅背。

    ‘韩相公的舅舅病重不起,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嘴角多了一点笑意,这样就能说得通了。

    停了一下,他重新睁开了眼睛,问着把这一条重要消息带来的亲信。

    “这消息是从哪边听来的,确认了没有?”

    亲信摇着头,“是从棉行那边泄露出来的,但确认就没办法了。”

    也不用确认了。

    棉行跟韩冈的关系都不用多说了,京城里面没人不知道。如果的确是从棉行传出的消息,至少有七八分是真的。

    而且这样就说得通了,要是李信还在京中任职,等到家里传来噩耗,他就必须丁忧回乡了,但如果他是在边地任上,那朝廷夺情可就是理所当然。也就只有两个月,就能回来了。

    而且韩冈还将王舜臣给调了回来。

    王舜臣在域外多年,早就是桀骜难驯,除了韩冈,怕是连天家都不放在眼里。本人在军中又素有威望,一旦在京中就任,转眼就能把京中的兵马都控制住。

    一旦王舜臣进京,再加上李信被夺情回京,那韩冈顿时就多了两大臂助。那时候,不论是谁都无法跟韩冈相抗衡了。

    只要韩冈能够稳住两个月的时间,让他的亲信抵京,那这盘棋他就彻底的赢了下来。

    但这也不能排除是韩冈故意放出的消息,想要迷惑世人。不过只要李信是确实的离京,那他放出假消息就一点意义都没有。

    只是另外一件事,让蒲宗孟想不通,为什么苏颂和章惇会坐视韩冈如此行事。

    一旦手握京中大军,韩冈就是想篡位都可以。即使不篡位,做一个废立天子的权臣,苏颂和章惇都要靠边站。

    苏颂倒也罢了,今天朝会上的这件事后,他回去就得写请老的奏章——虽然太后肯定不会批,也批不了。但苏颂无心朝堂,已经是确凿无疑了。

    可章惇还没到年纪,只要他愿意,再坐上十几年的宰相也不是不可能。以章惇对权位的看重,怎么可能坐视韩冈将京师兵马控制在自己手中?

    王中正跟韩冈是多少年的交情,王厚是韩冈的姻亲,神机营是韩冈的表兄带出来的,韩冈更是带着京营禁军在河东抵御辽人。待李信回来,再多了一个王舜臣,章惇还有落脚的地方吗?只靠一个刘仲武?韩冈跟刘仲武也不是没交情。

    为他人作嫁衣裳,章惇不应当这么糊涂啊?

    蒲宗孟摇着头,只要这件事还想不通,他就不能妄下决定。

    事关身家性命,就算要赌下去,也必须将庄家和对家看个清楚在下定论、

    ……………………

    “想必很多人都会意外吧?”

    章惇轻笑着,对韩冈说道。

    如果不知内情,怎么都想象不到会是怎么一回事,即使知道一点内情,也会给误导出去。

    眼下这世上,也就只有包括苏颂在内的三个人才能全盘了解这一次的计划。

    “那是他们的事了。”韩冈没有笑,“太后的病情还能维持,但阿片不能再多用了,一旦上瘾,就再难挽回。”

    章惇收敛了笑容。

    韩冈和他所领导的《本草纲目》编修局,对罂粟所制成的阿片经过了长年的试验。得出的结论,也很吓人。

    别的毒药是毒死人,而阿片,是毒人毒到死。看起来差不多,其实过程却是天差地远。

    但这个药有着立竿见影的止痛效果,就章惇所知,韩冈还打算让太医局提纯阿片,从中找出更加有效的止痛方剂,以便用在军中。

    可即使是没有提。炼过的阿片,用身体虚弱的太后身上,时间一长,也必然会造成他们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会太久的。”章惇低声说道,“苏子容今天做的如此痛快,不会太久了。”

第44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中)

    看着面前坐得四平八稳的客人,曾孝宽心中狐疑难解。

    他与此人无甚交情,为什么会来拜访自己,难道是代替韩冈来联络?

    这段时间,登门拜访曾孝宽的人并不多,他一直都站在章惇一边,以至于都没有什么人会认为他除了跟随章惇之外,会有别的想法。

    蒲宗孟倒是第一个,他一向跟着韩冈,这一回来,是不是来挖墙脚的?

    蒲宗孟即使不知曾孝宽在想什么,但多少也能猜到一点,他放下茶盏,坦率的问道,“不知令绰看过近几日的报纸没有?”

    如今哪还有不看报的朝臣,曾孝宽承认道:“看了。”

    “不知令绰作何想?”

    “有人痴心妄想。”

    一干宗室在报纸背后兴风作浪,城中有关太后、天子的谣言甚嚣尘上,曾孝宽作为宰执班的成员,怎么会看不清楚。

    “这哪里是痴心妄想?”蒲宗孟笑道,“迟早之事,只是出来早了一点。”

    曾孝宽眉头微蹙,蒲宗孟这是交浅言深了。

    蒲宗孟不待曾孝宽多想,更进一步说:“天子幼年精元早失,肾水不稳,如今年长,依然没有发身,可见当年旧事有多伤根基。而天家本就子嗣艰难,又遇上了这一位,试想十年之后,宫中会有几位皇子、几位皇女?到时候,还不要招宗室入宫抚养?”

    魏王赵頵缠绵病榻一年多后一命呜呼,齐鲁国大长公主则更早一年就过世了。英宗赵曙留下的儿女,时至今日,一个无存。

    但英宗皇帝的亲孙子,可并不少。当今天子的叔伯兄弟总共有六人,其中戾王赵颢的两个儿子不可能即位,但赵頵的四个儿子,却都有足够的资格。

    即便赵頵的四个儿子都不能被选上,还有濮王一系,与赵煦同辈的从堂兄弟,有五六十之多,其中年岁适合的,也有十几二十人,而比赵煦小一辈的堂侄,更是多达五十余。

    不论是让太后为先帝收。养子,还是给当今的皇帝找几个养子,都有充分到多余的选择。

    “那也争得太早了。”

    “早,一点都不早。王舜臣回来多不过三月,少则只要两个月。等他一到,令绰你觉得韩相公会让他做什么?”

    说道韩相公三个字的时候,蒲宗孟加了重音,话里言外尽是讽刺。

    曾孝宽沉下脸来,没有话语。

    在他记忆中,王舜臣杀良冒功的事干了不知多少,要不是种谔、王韶、韩冈这些靠山,早就被砍了脑袋,而不是轻飘飘的戴罪立功。

    等他领军开拓西域后,在西域更是土皇帝一般。在与黑汗国的常年对峙中,在其国中不知打了多少草谷,每年贩进京城的胡姬有七八成出自北庭都护府。在这些胡姬的口中,王舜臣就是一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大魔王。

    由此而来的各种各样的谣言,让王舜臣在世间的形象变得更加阴狠恐怖。要不是他背后有韩冈做靠山,他早就被调到不知哪里的荒郊远地终此余生了。幸好韩冈也知道王舜臣的危害,即使他坐在相位上,也没将王舜臣给调回来,直到今日。

    “还有两个月。”曾孝宽听出了言外之意,但他不想现在就做出决定。

    “太后的病情多半也只能再拖两个月了。”蒲宗孟瞥了曾孝宽一眼,轻声道,“天子大婚之期,也还剩两个月。”

    ……………………

    “玉昆,看什么这么高兴。”

    章惇步入韩冈的公厅,却发现公厅的主人正,拍着交椅的扶手,一声叫好。

    韩冈难掩嘴角的笑意,方才也是不自禁的拍案叫好来。

    “子厚兄,你快看这篇论文。”韩冈向章惇招手,不容分说的将手中的论文塞到了他的手里。

    “肺痨。”章惇一扫抬头,就发现了这两个关键字,再想到韩冈的兴奋,顿时悚然一惊:“是造出了肺痨的疫苗了?!”

    “不是,是发现了肺痨的病因。”

    “只是病因。”章惇眼神中的欣喜随即化为失落。

    要是肺痨这种绝症,能够像天花一样被消灭,那可是名留万代的大发现,不知能够拯救多少人。可惜眼下还只是发现了病因,想要看到肺痨的疫苗,还不知要有多少年。

    韩冈却依然兴奋,“找到了病因,就有了治愈的可能。眼下发现了肺痨杆菌,接下来就是如何培养病菌,制造疫苗。彻底解决痨病,只是迟早问题。”

    在韩冈的脸上,章惇发现的是真真切切的欣喜,眼神都如少年一般闪闪发亮。

    按照如今的理论,所有的疾病都是病毒所引起。又有牛痘这个例子在前,所有天下有志于医学研究的士人,都在全力去寻找各种疾病——尤其是传染病——的病原。

    尽管这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无用功,但世上都有人说,没找到是运气不好,韩相公都用了十年,才在岭南发现了牛痘,不是交趾犯境,他还去不了岭南。

    但就在很少一部分发现中,也对医学产生了巨大的促进作用。在人化脓的伤口上,首先发现了绿脓杆菌和葡萄球菌。

    然后,在人和牲畜的精。液中,又发现了一种像蝌蚪的细胞,连同从雌性身上发现的另一种细胞一起,被认为是生命最初的一步,在细胞理论上添砖加瓦。

    章惇还记得当初韩冈在得到这一篇论文后的第二天,是如何的欣喜欲狂。甚至是在政事堂中公然说终于了解了生命如何传承,有了事实为证,而不是古籍上的胡乱猜测。

    比起在朝堂上自勾心斗角中获得的胜利,韩冈乐意在了解世界上更进一步。

    为什么不喜欢皇帝压在头上?就是因为董仲舒的天人感应把皇帝妆点得太漂亮了。明明是兵强马壮者为之,却偏偏给自己刷一层金粉。日后气学再发展下去,将金粉刮下来,露出了下面的泥胎木雕来,皇帝脸面怎么放?迟早会毁禁气学。

    韩冈当日剖析心路,让章惇明白了韩冈的目标,也让章惇决定支持韩冈。因为他与韩冈的目标不同,并没有竞争关系。

    章惇没有接韩冈的话题,既然还没有找到肺痨医治方法,那就不值得他多关心。

    他坐了下来,道:“李信已经走了。”

    韩冈点头,“今早走得。”

    “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章惇试探道。

    韩冈道:“迟点最好。”

    做晚辈的韩冈,总不能希望自己的舅舅早日归天,然后让李信早些夺情回京。

    章惇微微一笑,又道,“王舜臣三个月后就能到了。”

    “两个月就够了,最近他在伊州。”韩冈笑道。

    章惇点点头,一切都是按照他们的约定来,这让他更加放心了。

    韩冈也笑着点头,盟友放心,他同样也就能放心了。

    二十年来,韩冈从没有表现出对权力的贪婪,而是持之以恒的宣扬气学,宣扬格物致知,比起做皇帝,更想成为圣人,这是章惇更愿意相信韩冈的主因。

    但黄袍加身的情况不能不考虑,再多的信任,也抵不过北面的那个正活蹦乱跳的例子。

    在事成后的分配上,双方并没有矛盾。可这个没有矛盾,是要双方都不违反初衷才能实现的。万一在事情的发展中有谁突然想多占一块,那矛盾自然而然的就会出现。

    章惇在朝堂上势力庞大,韩冈则在军中根基深厚,平日双方势均力敌,可以相与携手,但在更加需要军队来撑场面的时候,韩冈的优势就太大了一点,不退让三分,章惇就算答应合作,私下里也会留上一手。章惇留了一手,韩冈就得相应的有所保留,到最后,两边就连一半力都没使上,全用来提防对方了,稳赢的局面也会输掉。

    黄袍加身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只有数学上的意义,现实一点,根本不可能。韩冈自己知道这一点,但为了让盟友相信,总不能这么说,总得有些实际行动。

    少了李信,韩冈对神机营的控制也不减渐弱——里面泰半中层将校都是韩冈提拔起来的。

    但换了李信这位韩冈的嫡亲表兄弟,让刘仲武接手,至少章惇就不会去担心韩冈凭借神机营的军力,在事后捅自己一刀。

    韩冈调走李信,又调回王舜臣,留下了近两个月的空白,这让同盟的双方变得势均力敌。只要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面,保持合作双方的均势,等到局势平定下来,即使李信和王舜臣一同回来,韩冈也失去了谋朝篡位的机会。

    韩冈对此不在意,调走李信也是他主动而为。

    他能直接控制神机营和军器监的守军,能够间接操纵包括上四军在内的京营禁军,能影响开封府范围八成以上的军队,少一个李信,只是少了明面上皇城的控制权——除非他要谋朝篡位,否则有无李信都一样——多一个章惇,却多了半个朝堂。这笔帐,韩冈能算得清。

    何况这两个月的空白期,不仅是取信章惇的妥协,也是引人上钩的诱饵。想要做什么,就必须在王舜臣抵京前做好。

    ……………………

    “太后还病着,两个月后的大婚,或许会拖一拖。”

    “令绰诓我,只是为了冲喜,天子也会按时大婚的。”

    如果是以冲喜为名,的确不会因为太后重病而拖延,反而会提前也说不定。这在民间也是通例,越是父母病重,越是要尽早成婚,免得守孝三年,将婚事给耽搁了。天子能以日易月,父母之丧,也只消守上二十七天孝,但遵从风俗习惯上,则与平民别无二致。

    “等天子大婚之后,太后和天子,还有什么用?”

    曾孝宽沉下脸来,蒲宗孟把话点破了,他没法再绕下去了,“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还要宗孟说什么,令绰你已经猜到了才是。”蒲宗孟笑出了一口白牙,“为什么韩相公要一直拖着不早点把事情给半了?明明在太后初发病的时候,就能一劳永逸的。为什么他不这么做?就是要等到天子大婚之期啊!”

    曾孝宽沉着脸,“太后对他可一直是宠信有加。”

    说起太后对韩冈的信任,满朝文武谁都比不上。多少人对此眼热不已,甚至为了中伤韩冈,都有谣言暗传,可终究都没人能够离间太后对韩冈的信任。

    蒲宗孟点了点几案,“但皇后可是韩相公的内侄女,不比太后更亲一点?”

    “更是介甫相公的亲孙女!”曾孝宽强调道,王安石与韩冈的恩怨,就不必他多说了,“王氏女为皇后,新学和气学之间,她会支持谁?”

    蒲宗孟成竹在胸,笑容中仿佛在说,就等着你的这一句。他凑近了,对曾孝宽道:“那王老相公把孙女送来备选的时候,韩相公为什么不反对……”

    “反对了!”

    “那也叫反对?韩相公要真是反对,有哪件事不能挡下来的?就是根本没反对之意,又要掩饰一二,才做了那样一场戏。”

    “难道你不知他如何是看重气学?”

    “什么新学、气学?王老相公一把年纪,又中风不久,还有几年可活?韩冈想用气学压倒新学,坐着等就是了,三五年后,王老相公一去,这世上,还有谁能拦着气学不入科举?皇后年纪幼小,没有宰辅支持,她拿什么压韩冈?”

    新学后继无人的情况,的确是人所共知。

    章惇根本就不在乎新学、气学,只要不是旧学,那就无所谓。他身边的新党中人,本也不是因为新学而汇聚于此。

    真正为新学做支撑的,是吕惠卿。章惇为了要阻吕惠卿入朝,不会对新学心慈手软。

    “两个月之后,天子大婚,太后病重不起,那时候,就是他逞威风的时候了。”蒲宗孟在曾孝宽耳畔轻声低语,“不知他给章相公灌了什么米汤,让章相公鼎力相助。可一旦城中皆在其掌握中,章相公纵使贵为宰相,也只能俯首称臣。想必,这不是章相公的初衷。”

第44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下)

    李诫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烂泥地里走着。

    尽管是位官人,但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来。

    蓑衣下穿了一身短打,裤脚卷到了膝盖上,又换了草鞋,更没穿袜子,脚上沾满了泥浆。

    常年风吹日晒,一身细皮嫩肉都换做了沧桑的黝黑,脸上有风刀霜剑刻出的纹路,眉头又总是紧紧皱着,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长上十岁。

    他走在泥泞地里,就让人感觉自然得很,天然就是一幅该在泥地中行走的农民模样。就是后面稍远一点,跟着几名伴当,也没人会把他跟那几个伴当联系起来。

    但这边的地还是太烂,仿佛都成了放了水后的稻田,好些低洼处都汇聚了泥浆水,都看不出深浅。再走惯了泥地的农民,也免不了要失足。

    李诫走着,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小坑,泥浆淹到了小腿肚子,要不是旁边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给搀扶好,李诫整个人都要摔进泥地里,后面的伴当就只能干瞪眼,赶都赶不过来。

    脚陷在泥地里,仿佛下面有一张嘴咬着不放,李诫自己用力,旁边的人也拉着,后面的伴当又上来帮忙,七手八脚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泥浆中拔出脚来。

    李诫斥退伴当,自己在地上用力跺脚,想把脚上厚重的烂泥跺掉。

    旁边的人扶着他,抬头看天,“这见鬼的天,什么时候才放晴?”

    与李诫同行的男子,只看外表,要比李诫小上不少,身上的衣袍是武臣的制式。但说话间,却有着普通武人与文官说话时,所没有的亲近和随意。

    “天知道。”李诫将脚跺了几下,泥也掉了大半,也就停了,“去年江南的梅雨下了一个半月,也是这样,不大,水也不涨,就是不见停。”

    清明还没到,东京就连着下了七八天的雨。

    雨水一直不大,小一点的沾衣不湿,轻飘飘的犹如牛毛,最大的时候,也不过让城中水位涨了两尺,离堤坝的顶端还远得很。

    这样的雨水,对农民来说,是个好兆头,几天的雨下下来,田地是彻底浇透了。

    可城外的铁路工地上,运送材料的道路都泡得跟酥了。

    把几根羊大骨和羊腿肉丢进高压锅里,用小火熬了半日出来的浓汤,连骨头都熬得酥了,骨髓中的油厚厚的一层漂浮在汤水上,热腾腾的,撒上一撮胡椒粉,几茎胡荽,再把烤得又干又硬的热烙饼掰碎了丢进汤里,一边喝汤吃肉,一边就吃着吸饱了水分,又软又烂的烙饼。

    羊肉泡饼固然好吃,可路面跟泡在羊肉汤里的烙饼一样,行动可就难了,人不好走,车更过不来。

    “这还算是好了。”李诫看得很开,再跺了两下,便继续往前,“前两年在河北,都没下雨,就是春天化冻,地上也是一踩一个坑,车走过就是两条水沟,别说一支脚,就是马车都能陷下去。”

    年轻武官忙跟上,不过两个眼睛在说话和走路时,更加注意脚下:“昨天不是说哪边陷了个人进去?”

    李诫依然沉稳,“是往白马县去的那条官道,在小杨村那一段出的事。连着三里地,路基都给泡松了,人陷进去都没了顶,救出来都没气了。”

    “这运气也真是背透了。”年轻武官啧啧叹着,“走大路都能丢了命。”

    “京保铁路修好后,往白马去的官道走人就少了,开封府这边也连着两年减了修路的钱,没钱修,路能好?”

    年轻武官点着头,“关西有好些官道都给车马碾得陷下去了,朝廷也没钱修,下了雨就成河。”

    李诫听了,却疑惑起来,“当初不是跟西夏人打吗?怎么官道都不修,不怕粮草补不上。”

    “关西雨水少,雨停了路就能用了,除了几条大道,其他官道修不修还不是那回事?”年轻武官说着,忽然耳朵一动,头也抬了起来,望着右边的方向,“终于开机了。”

    在他看去的方向,正传来轰轰隆隆的声音。那不是雷声,而是机器在轰鸣。

    李诫望着远方:“为了等这机子修好,咸和堡停工有两天了吧?”

    年轻武官道:“下面是不停工了,可也快不起来。那个什么破碎机得再多两台,否则石子还是不够。”

    “这棱堡是越来越难修了。”

    “还不是相公说的,每修一次都要改。进一次,现在是有点好东西都往上堆。俺那安熹堡还是一道夯筑的四丈外墙,到了平字三堡,就改成内外高低两重墙,现在的和字五堡,都把几座炮台的地基用水泥料来造了,反倒是外墙没那么高了。”

    李诫点了点头,这事他是知道的。

    开封过去有皇城、内城、外城三重,其中以皇城、外城城防最为完备,而所谓的外廓城,连个像样的城门都没有,只有一圈围墙。其防御力,完全是由计划中分据开封城外各个战略要地和通道的十五座棱堡来维持。

    时至今日,这些棱堡也没有全部建成。有第一阶段的四座棱堡完全修成,附堡、仓库、军营、校场等设施皆备,皆以安为首字,其中就有安熹堡;

    第二阶段以平为首字的三座,则只完成了主体建筑,进驻了守军以及火炮,剩下的附属建筑,包括几座附堡,都还没有动工;

    第三阶段以和为首字的五座棱堡,正在给堡中的几座重炮炮垒修地基;第四阶段的三座甚至则连地基都没有,才完成了征地、整地的工作。

    按照规划,如今正在修的这和字五堡内的主体道路和炮垒的地基,都是用水泥拌合了黄沙石子浇筑而成。光是为了将运来的大小石块给敲碎成石子,朝廷就特意划拨了一台蒸汽机,用来驱动新造的破碎机。

    这破碎机是拿着又厚又重的鉄斗来盛原石,然后用重锤来捶打,最后把原石都破碎成合用的小块。当破碎机开动的时候,离着一里地都能听见轰轰作响的声音。

    昨天李诫听人说,有个小工不小心掉进了机器里,等停下机器,只在里面找到了一团沾了血的肉酱。死了倒罢了,还让破碎机不得不停工两天来大修,还请了几个道士做道场——和尚犯韩冈忌讳,出场费也贵了点,故而没去请。

    “听说以后铁路上也要用破碎机了?”走了几步,年轻武官问道。

    李诫道:“铺路的卵石没多少了,就是有也离得远。要是破碎机能更上一层,肯定是要用上了。”

    铺设的铁路一条接着一条,原本作为路基的鹅卵石已不敷使用。为了得到更多的路基材料,就要把开山取出的大块山岩进行破碎,所以需要制造更大的破碎机,或是发明更有效的破碎方法。

    他又笑笑说道,“幸好是在东京,有什么新东西,立刻就能用上。”

    李诫的工作最近就是在东京展开,所谓的提举开封环城铁路营造公事,名称足够长的,也意味着李诫能够亲自主导一项能够让东京军民亲眼看得见的大工程。

    年轻武官道:“在东京做事,到处都是眼睛盯着,比不得外面舒心。”

    “万事有相公担待着,我就只要把这件事做好就行了,石堡主你说是不是?”

    年轻武官闻言便断然道,“自然,相公说什么,俺石中信就做什么!”

    李诫也点头:“我等皆是蒙相公青眼方得入朝为官,此恩岂可不报?”

    在李诫看来,除了韩冈家的子女,怕是没人比他更盼望韩冈能够在这一次的乱局中破局而出——因为韩冈曾亲口许诺只要有了机会,就提名他李诫成为侍从官。

    他那一回听韩冈说,廷议的成员不能全部都是由进士组成——尽管进士出身跃居高位已经是世间的共识——必须拥有一定的代表性。几个主要得官途径,都必须有那么几个代表人物,代表同源而出的所有人出现在廷议上。

    所以按照韩冈的想法,日后的议政重臣,进士出身的成员,大约占据总人数一半以上的数量。剩下的四成多,分别是荫补、诸科出身,以及举荐得官者,各自占下三分之一。

    李诫是韩冈举荐为官,因为修路架桥而不断晋升,甚至到了直秘阁的贴职。

    他不会奢望宰执班,也不会幻想能够在两制中占个位子,可晋身议政重臣的行列,拿到一个侍从官的头衔,对李诫来说,这是个有一线希望的未来。也因此,韩冈的承诺就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以朝堂的成例,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微乎其微。可如果韩冈能够继续执掌朝堂,把朝政按照他的意愿去改变,那么李诫成为议政重臣的机会,将是百分之百。

    听了李诫的承诺,石中信的表情上又平添了几分亲切,他笑着跟李诫道:“也就是直阁才能让相公放心把这么大的工程交托下来。”

    “现在我只盼能够顺顺当当的做好这桩差事,以求能回报相公。”

    李诫说着转头望向右方。

    就在不远处,就有一条稍高于地面的台地,长长的一条,从北至南,站在平地上,两边都望不到头。

    李诫所看见的,就是十五六头牛来拉着五千斤的巨型石碾,来回碾压预定中铁路路基的底部。

    整条工地上,有上千头牛拉着类似的石碾,拖着装了几千斤材料的大车,还有数量相当甚至更多的马、骡、驴,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万口大畜牲,而人则更多。

    ‘要管理这么大的一个摊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李诫暗叹着。

    虽说城轨已经和干线区分开来,又有轻轨和重轨之分——主要是运人,兼及运货,运输量也小于沟通东西南北的干线,故而东京环城铁路的宽窄与一干干线铁路、支线铁路相同,但铺设的标准——主要是路基的高度和宽度,都有所下降。但要将之修好,依然不是件简单的事。

    环城铁路基本上按照外廓城的围墙内壁来修建,将分作二十七个站,有六个站,将会是连接另外一条铁路的核心大站。从站中分出的另一条铁路线,将会直通外城的城门。

    修筑环城铁路,一方面,可以加快城中的交通,另一方面,在战时,则可以通过铁路来调动兵力。

    在几次扩张之后,东京城的外廓城已经大到调动兵马,甚至不能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面横贯东西,或是纵行南北。

    尽管这个问题只局限于步军,尽管即使在步军中,也只会是下位禁军和厢军才如此行动缓慢。可这已经为朝廷通过修建这一条铁路的动议,提供了又一份不可或缺的证据。

    至于多少朝臣在还没有公布修建消息之前,就在预定的铁路沿线收买了大量的土地,那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够得知,更不会出现在越来越权威的两大报社的报道中。

    石中信全不在乎这些细节,他笑道:“直阁一片拳拳之心,相公知道了,必定会欣慰不已。”

    李诫拱了拱手,“多劳石堡主。”

    “中信这就回去禀报相公。”

    石中信,他虽然还不能算是炙手可热,可在军中也算是大有希望的新星了。

    出自于韩冈门下,只是这一点,就给他的脚底下垫了七八块砖。如今领军镇守安熹堡,虽然堡名与安西相近,却是位于开封城的东方。

    他底下三个指挥,具体的兵力和火炮数目李诫不知,但一个肯定过千,一个把虎蹲炮算进来后多半过百。

    这一条环城铁路,都是在棱堡的内侧,说起来,这条外廓城并不是那么规整,而是为了加强防御力度,而更加贴合地势,利用了一干现成的台地,以及河流。

    所以石中信才能过来,跟李诫一番详谈。

    石中信与李诫又天南地北的说了一通,然后告辞离开。

    匆匆入城,来到韩冈的府邸前报了姓名,就被领进来,来到韩冈的书房外。正准备通名入内禀报,就看见守门的伴当冲着自己摇头,示意里面有人。他在门外站好,就听见里面有两人在说话。

    一个自然是韩冈,而另一个就是石中信也打过几次照面的宗泽。

    “汝霖,你看我这一本,还有什么要改动的地方?”

    “章疏上所建种种,宗泽过去闻所未闻,初闻乍见,哪里还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的对话落在石中信的耳中,能听得出韩冈的声音微带得意,而宗泽则很是勉强。

    “就汝霖来看,若我以此推行,能否推动气学发展。”

    “……能否有益于气学,宗泽实不知,下官只知道,相公此议一出,朝堂上必是大乱无疑。”

    大乱朝堂,石中信吓了一跳,却又有几分好奇,以如今的时局,还能怎么乱?

    正这么想,就听里面韩冈道:“乱?大乱之后方有大治。与其天下乱,还不如朝堂乱。”

第45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上)

    【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

    辰时初刻,结束了天子不发一言的朝会,蒲宗孟准时走进了翰林学士院。

    守门官兵罗拜阶上,他方行矩步,仪态端方的跨过学士院的大门。

    在他的身后,还有其他三位翰林学士,但人群之中,人们的视线总是第一个落在蒲宗孟的身上。

    这位四入玉堂的老内翰,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十分光鲜。就像专。卖北货的铺子,被摆出来的毛皮,保养得油光水滑。

    前些年王安石还在朝堂之中的时候,朝堂中最不注重仪容仪表的便是王安石,而被拖出来与王安石的邋遢做对比的,不是世家出身、又极重风仪的韩绛,就是最喜欢打扮自己的蒲宗孟。

    长脚幞头永远都是端端正正,不偏分毫,紫袍就连衣角都不见一条折痕。官靴的鞋面上,从来都看不见一块污迹,三缕长须,亦是梳理得一根不乱。

    而蒲宗孟的举止仪态也是一时之选,正如人所说,投足如见清风,移身如知山重,踏上台阶,跨过大门,就连幞头的两脚都不会动摇分毫。

    正值朝中风起云涌之时,玉堂之中就在风口之中,人人心中不安,唯有这位老内翰最是沉稳,言谈举止毫无浮动,一如往日。谁见了,不赞他一句沉得住气,是玉堂中的定海针。

    朝廷无事,天下无事,在三位宰臣尚未图穷匕见的日子里,蒲宗孟这位翰林学士承旨的工作,就只剩下喝茶看书。

    蒲宗孟对此并不着急,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像张璪当年一夜七份诏书的时间并不会太久。

    又是一日过去,朝堂中依然不见变化,可蒲宗孟知道,决战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

    太后的病情愈加沉重,王舜臣的归期也越来越近,报纸上的报道一日。比一日露骨,城中的气氛就像张开的弓越拉越紧,不仅酒楼茶肆中的议论也变得小声了,就连阴沟里的耗子似乎都开始屏声静气,不怎么再闹听,试问这局势如何还能够再拖下去?

    蒲宗孟也想过,或许哪一天,他走进皇城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被人先下手为强。

    所以每天走进宣德门时,蒲宗孟都要提心吊胆,唯恐被人扑杀于宣德门下。只有结束了朝会,走进翰林学士院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放松下来。

    蒲宗孟的心情现在就很轻松,这不仅代表又平静了一天,也代表他又多了一天筹划的时间。

    静静看了一会儿书,喝了两杯茶,他就按照每日习惯的作息,起来活动一下身体。

    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蒲宗孟却突然发现前院有几名吏员在窃窃私语。

    “在说什么?”他很有几分好奇的走过去。

    被玉堂之长抓了一个现行,几名吏员面面相觑,但又不敢隐瞒,领头的一个禀报道,“小人听说东府那边要给举人和秀才官来做,所以在说要不要考个秀才。”

    蒲宗孟摇头微笑,就像看到犯了迷糊的子弟,笑容中带着慈祥,又有几分遗憾。

    他轻捋胡须,一派仁人长者,语重心长,“莫信谣言,莫传谣言,尔等身居险要之地,不可不谨言慎行。”

    信谣传谣的吏员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蒲宗孟带着欣慰的笑容,心里却在冷笑,

    在话说出来之前,总该多想一下,这可能吗?!

    拿边疆的土地给给举人和秀才发空头奖励,那是韩冈想要加强朝廷对边疆的控制。

    很有些人拿韩冈拟定的制度来打趣,可怜的举人和秀才,在韩相公的心目中,就跟犯人和乞丐一样。还有人故意调侃,万一秀才犯事要发配,就可拿一倍的地了。

    从这个角度来想,韩冈的确会想办法给举人、秀才多一点好处。但再大的好处,也不能是给他们官做。朝廷要设多少官位,才能安排得下十万举人,百万秀才?

    或许是韩冈准备给举人多一条出路,每年再拿出百十个官职来收买人心。然后就以讹传讹的……

    蒲宗孟又摇摇头,如果真有此事,他肯定会早一步收到消息,不会比吏员更慢。

    正想着这件事,蒲宗孟就看到了王居卿。

    这位兼职的翰林学士难得来到玉堂,蒲宗孟略提声,“寿明,你来得正好。”

    待招呼了王居卿过来,蒲宗孟就带着笑把这件事当笑话说了,也试图就此试探一下王居卿。

    听了之后,韩冈的这位党羽眼神微微变了,带着几分惊讶,几分怜悯,“这事倒有八分是真。虽然不是给举子、秀才们官,不过也差不多了。”

    蒲宗孟那一副八面来风巍然不动的姿态终于保持不住了,就像汝州出产的绝品瓷器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

    八成是真?还跟做官差不多了?

    蒲宗孟茫然不解,但更多是恐惧。

    为什么韩冈敢这么做?

    还有,为什么自己到现在才得知这个消息?

    没能从口风甚紧的王居卿嘴里得到更进一步的消息,蒲宗孟恍恍惚惚的回到自己的公厅,苦思冥想也没有一个头绪。

    也不知一个人在房中坐了多久,一名胥吏进来通报,“承旨,东府遣了人来,说苏平章有要事相商,请承旨至东府商议。”

    苏颂?有要事相商?

    蒲宗孟依然恍惚的站起身,他的确要到东府去探个究竟。

    只为了探明这件事,他就连心中的胆怯都不顾了。

    ……………………

    王居卿难得看到蒲宗孟如此失态,但他并没有向蒲宗孟透露更多。

    虽然东府那边很快就会公布,但自己不能没得到韩冈的同意,就对外泄露出去。

    不顾蒲宗孟的询问,王居卿回到自己常年空置的公厅。

    空寂无人的厢房内,韩冈昨日的话,仍历历在耳。当时的惊讶和混乱,也同样刻画进了心底。

    不过看到蒲宗孟的惊讶之后,王居卿的心情终于像是得到了安慰。

    自己只是惊讶,而蒲宗孟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一远一近,一亲一疏,同为韩冈一系,自己却比蒲宗孟更得韩冈的看重。

    在一点点惊喜之余,王居卿对资历极老的蒲宗孟,也有了一分居高临下的同情。

    不过说到真正的居高临下,王居卿想,还是韩冈更适合这个词。

    韩冈的视角一直都是居高临下,他的计划可谓是高屋建瓴。

    在得到韩冈的知会之后,王居卿是彻底的放心了,不用在为自己所持的立场而担心日后。

    完全不是世人预想中的那般争执于朝堂,而是欲以大势相逼。

    韩冈之前埋下的伏笔,这一回终于亮了出来。

    王居卿觉得,朝廷或会因此而乱,但人心必将大半归附。

    议会。

    这是韩冈对今日朝堂疑虑的回答。

    想必很多人会大吃一惊吧?

    不由自主的暗笑了几下,想着接下来的几天,可能会有的变局,王居卿开始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应对。

    沉思中,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学士,苏平章遣人来,说是有要事请学士到政事堂商议。”

    王居卿霍然而起,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句了。

    ……………………

    议会。

    因为这两个字,李承之连着两天都没有心情去处理公事。

    丢三落四让家里担心,拖着公事没有处理,则让吏员们议论纷纷。

    但李承之对此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前日韩冈透露的一干细节,让他震惊不已。

    没想到从一开始,韩冈就在为如今的局面做打算。

    但他这么做,就像是把

    从李承之的角度来看,韩冈的方略对自家没坏处,甚至有好处,但对朝廷的统治却没什么益处。

    予士人以议政之权。

    但何为议政之权?

    人多嘴杂,治政上只会添乱。

    一旦韩冈之策得到施行,朝廷政令就会越发的难以执行下去。

    可只要看看如今议政重臣的声威,还有朝臣们的羡慕,就知道韩冈的计划必然会实现。

    最有可能反对的人,一个不能理政,另一个也不能理政,三位宰臣齐心合力,又能深得失心,

    “枢密,时候差不多了。”身边的亲信轻声提醒着。

    李承之随即起身,整了整衣袍,举步出厅,“去政事堂,不要让人久等了。”

    ……………………

    保慈宫中,赵煦正在外殿抄写着金刚经。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都一丝不苟。

    虽不是用舌血,但每个字看起来都是凝聚了赵煦全部心力。

    即使笔画再多,赵煦都没有草率。

    一部金刚经只抄写了一半,宫中的里里外外就有天子一片纯孝的赞许。

    赵煦得此回报,自然是更加用心。不管心底是怎么想,他都会将面子上的功夫给做好。

    不得不说,太后的重病让宫中人心涣散,而她现在所使用的药物,更是将她逐步推离权力的宝座。

    失去了掌控天下的能力,原本因权力聚集在她身边的人,自是如大树倾颓,使猢狲散尽。

    一竖一勾,拿笔蘸了蘸墨水,赵煦换了一页继续抄写着。

    现在还有苏颂、章惇和韩冈在外主持朝政,镇压人心,在内还有王中正和章韩党羽统领禁中兵马,他不能不小心从事,也必须有耐心。

    韩冈那个贼子,更是在等待王舜臣回来。

    一旦那个凶星回京,韩贼必然会以其为刀,大肆屠戮朝中忠臣。

    只要再忍一段时间,每天都如常上朝,待所有人都对太后的病情失望,又习惯了自己独自御殿,赶在王舜臣回来之前,就可以轻易赢下此局。

    一点,一横。

    赵煦的笔在纸上留下一个个端端正正的小楷。

    自己是皇帝,正如那一位与自己联络的忠臣所说,一切都是名正言顺。

    除非韩贼能当机立断,废掉自己。可他既然去招王舜臣,就绝不会在王舜臣回京之前动手。

    朝廷养士百余年,赵氏的人心绝不会因为几个乱臣贼子而在数年中沦丧殆尽。

    只要自己能够稳得住,乱臣贼子就无计可施,否则韩冈为何要调走表兄,调回王舜臣?

    可见就连他的表兄都不支持他!

    人心向背,乱臣贼子如何能蒙蔽得了天下士民之心?

    “官家。”

    一位小黄门进了门来,走到赵煦身边,附耳低语。

    对这位小黄门的耳语,赵煦身边的内侍已经视而不见。

    但赵煦听了之后,手中的笔一抖,刚刚写好的一页纸就此作废。

    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

    赵煦脑中尽是回响着这四个字。

    ‘招议政重臣于东府。’

    赵煦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乱臣贼子!

第45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中)

    杨汲气喘吁吁的走着。

    望着前方依然漫长的道路,他连感叹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走一遍前往政事堂的路,但就属今天最是仓促。

    苏颂从政事堂遣人来将作监传话,可当时杨汲正好有事外出,待听说苏颂有请,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

    一路上,杨汲走得匆忙,很快就变得气喘吁吁,下气不接上气,肋下也隐隐作痛,当是岔气了。

    肋下越来越痛,杨汲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随行的伴当连忙上来要搀扶,却被杨汲推开。

    这里是皇城,被底下人搀扶着走路,不说丢人现眼,就是为了防备暗箭,也得自己走。若是被人暗算,说自己有病在身,少不得要惹一身骚。

    要是皇城里面也能走马,那就好了。

    杨汲喘着气,忍不住想。可理智立刻又告诉他,这是做梦。

    那是宰相的特权,自己这辈子就别指望了,下辈子或许有那么一分可能。现如今,能在议政重臣的行列中待下去,那已经是万幸。

    想要在皇城有代步,除非韩相公什么时候再突发异想,给皇城里面铺上一条铁路。

    稍稍喘了几口气,杨汲又迈开了步子。休息了之后,脚底下却越发的沉了,仿佛又加灌了几十斤铅。

    两百斤的体重,让他的肚子变成了一个球,也让杨汲变得不良于行。

    旧年推行农田水利法,南北奔走主持淤田的时候,那可叫一个健步如飞,

    现在这个榔槺身子……

    杨汲哀叹着,边走边低头,也只有走起来的时候,才能轻松的看见双脚,站着就看不见了。

    ‘还是减肥吧。’

    杨汲想,前些日子,韩冈还建议过自己要注意控制体重,免得日后多病,减损寿数。

    ‘大监!大监!’

    身后伴当忽的几步走近,用力扯了一下杨汲的衣角,低声叫住他。

    杨汲脚步一慢,就发现前面从玉堂方向拐过来几人,领头一人身着紫袍,却是翰林学士、同群牧使韩忠彦。

    杨汲连忙行了一礼,“杨汲见过内翰。”

    “是杨将作啊。”

    韩忠彦点点头,矜持的打了个招呼。

    韩琦的儿子,驸马的兄长,原本就可以傲视任一朝臣。

    在他面前,章惇、韩冈乃是小辈;苏颂,在他父亲为相时,也不过是个小辈。何况杨汲这个靠逢迎韩冈才回到京师的判将作监?

    韩忠彦倨傲,杨汲却不敢失礼。

    当年初次廷推,他选错了支持对象,事后便被调出了京城。尽管依然还在议政重臣的行列,可只要不能入京,那一张选票根本毫无意义。

    好不容易才靠自己在水利上的才干,得到了韩冈的认可,才回到了京师。这段日子,杨汲都是谨言慎行,唯恐得罪哪个人。

    “内翰也是去政事堂?”

    韩忠彦也是往政事堂的方向走,杨汲与他同行,搭话时还不忘注意步伐,让自己落后韩忠彦半步。

    韩忠彦神态自然的走在前面,“苏子容相请,正巧无事,便去一趟。将作去中书是有事禀报?”

    “不是,在下是苏平章相招。”杨汲诚实相告。

    韩忠彦脚步突的一顿,倨傲的脸上多了些表情,盯着杨汲,“想不到将作也迟了。”

    杨汲心头突地就被撩起了火气,但安阳韩家的根基深厚,不是他可比拟。万一冲突起来,杨汲可没把握韩冈一定会保自己。如果韩忠彦以处置他作为相助的交换,韩冈想来也不会犹豫。

    他转头看着前面,“苏平章遣人传话时在下正好有事外出,就迟了一步。”

    韩忠彦看着杨汲的反应,便又开始走,但走得却慢,不急不躁的问道:“将作知道苏子容打算做什么?”

    都已经迟到了,杨汲急如火燎着了尾巴的猫,可韩忠彦慢条斯理的走,他要顾全体面,就只能耐着性子,“在下只知是苏平章有事相招,具体何事,实是不得而知。”

    “将作听说过议会吗?”

    “听过。”杨汲心中一跳,“难道今天就要商议此事?”

    韩忠彦不置可否。

    所谓议会,肯定是韩冈的新玩具。

    苏、章两人,定然是早就知道了韩冈想要做什么,也都同意了,故而才有了苏颂的邀请。而宰执中,曾孝宽、李承之两人,多半也提前一步得到通报。

    到了今天早间,皇城中的各个衙门,才开始流传相关的消息——这自然是政事堂那边散布出来的。与韩冈关系稍远的宰辅,还有绝大部分议政重臣,包括他韩忠彦,都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息。

    估计在放衙前,大部分有职司在京师的朝臣,也都会有所耳闻。大概要到晚间,天子和一部分宗室,才能知道了韩冈在州县设立议会的打算。

    那时候,反对声才会剧烈起来,毕竟那是要割天家的肉。只不过,若是在议政重臣,再反对也来不及了。

    韩忠彦对韩冈的这件新玩具却很有兴趣。

    如果韩冈要行废立之事,韩忠彦最多也只是会不参与,甚至视情况,投效天子。

    但议会就不一样了。

    “将作对议会怎么看?”韩忠彦问道。

    杨汲摇头,“在下只知议会二字,细节不得而知。”

    他即使有意见,也不会在韩忠彦面前说出来。

    韩忠彦也知道杨汲会有的想法,不以为意,反而又说道:“我倒是觉得玉昆此举,深得圣人之意。”

    杨汲闻言,心中惊疑。

    韩忠彦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几位宰相现在做的事,往轻里说也是目无君上。

    即便圣人之言本就是各家有各家的解释,可除了他们的党羽,谁会为他们的行为去找理由?

    杨汲心中纷乱如麻,一时间都忘了要说话。他注视着韩忠彦,就看见这位权相之子正回过头来,笑容中不知蕴含了多少深意。

    杨汲心中一动,韩忠彦在诸议政中一直四边不靠,以他的家世,只要不去贴近天子,政事堂也不会刻意对付他,故此入朝后就一直留居朝堂。

    现在韩忠彦看起来有了亲附韩冈的想法,自己若能与他配合,在韩冈那里,就能平添几分助力,也能更得几分看重。

    韩冈喜生事,下面的人若是跟不上,很可能就会被他给放弃。杨汲为了紧追韩冈的脚步,可是累得不轻。

    飞快的在脑中盘算了一下,杨汲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虽只知议会二字,然自廷议推断,当是将廷议之法用于州县之中。”

    几句话只从传言中引申出来,而韩冈前两日曾经有意无意说了两句含义颇深的话,杨汲在确认之前,则半点口风也不敢露给韩忠彦。

    “廷议是两府至侍从官皆可与会,难道州县中的议会是衙门里的官人们与会吗?”

    当然不是,杨汲好歹也知道一点细节,但他还摸不准韩忠彦的脉,不敢多说:“或会依情势稍做删改。”

    “看来潜古知道的的确是不多。”韩忠彦似乎没追根究底的打算,“据我所知,韩玉昆是打算抬举他的那些举人和秀才。县中议会,但凡本县秀才都有投票权,但只有举人能被选举。州中议会,只有进士和诸科出身,可以被选举,而投票权,则在本州举子手中。虽然议员的权责尚不明,但韩玉昆已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杨汲也不由点头。

    如今的秀才,没有诸科、进士之分,数学、生物、地理都在考试范围之内。即使是准备考进士科,举试的时候,也会考一下有关自然科学的基本常识。

    只是韩冈为气学张目,也就只能到这一步,到了进士和诸科的礼部试时,一切都泾渭分明,日后的前途也有了高下之分。

    一榜进士,至少也是一任百里侯,而非进士的亲民官在朝中则是凤毛麟角。诸科出身,除非有把握在诸科试上得到前三名,拿到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的资格,否则在官场上,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

    进士出身肯定是要做官的,但对于诸科出身,却不一定了。若是有了议会,如果是世家出身,考一个诸科出身,然后弄一个州议员的身份,就能在家里面对,那可比在进士底下低几十年头要强得多。

    韩忠彦的样子不像是伪装,杨汲也不再隐瞒,韩冈之前的几句话也没有多少不能对外人道的地方,“在下不敢隐瞒,韩相公曾与汲言道,诸科乃用事之才,若进士不处实务,不经历练,坐而论道,往往偏驳,实不如诸科。”

    如果没有跟今日的传言联系起来,这不过是常见的抱怨。即使出自宰相之口,也只让杨汲以为韩冈打算对进士科考试内容下手了。

    但现在与议会之事相参照,便可知韩冈的确是打算让诸科出身的士子走议会的道路。朝廷每年能够拿出来的官阙数量有限,安排不了太多诸科中第的士子,只能从不入流品的职位起步,即使让他们做了官,也赢不过进士,如何比得上州县中的议员——从议政重臣来看,韩冈打算安排给议员的权力绝不会太小。

    韩忠彦点头,有了杨汲的透露,就更能确认韩冈的打算。

    对紧张得盯着自己的杨汲,他坦然道:“此法有利于士人,有补于朝廷,我自当全力赞辅几位相公做成此事。”

    一个稍大一点的家族,以举族之力供一个举人还是很容易的,三五个都不难,秀才的数量只会更多,加上联姻的家族,推举出一个县议员亦并非难事。有议员之号加身,配合族中势力,那就是地方一霸,即使州县官亦难以遏制其人。

    而原本就是进士迭出的世家大族,族中举人比进士多个十倍都是等闲。诸科又比进士科简单,培养一个诸科举人对大族来说,实非难事。

    族人齐心合力,轻而易举就能占据县中议会的半壁江山,再连同同州的几个大族,州中议会也是囊中之物。

    朝廷为了压制地方费尽了心力,官员也严禁在乡中任职。韩琦能够四守乡郡,韩氏一门能屡番出任相州知州,已经是破了天的殊恩。但议会议员却都是本乡本土,看情况,也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为什么吏员能够与长官勾心斗角,甚至凌迫上官,就是因为吏员能世代传承,而官员则多是流官,自不能与吏员斗。如今有了议员,可就比吏员更强一筹了。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即使家中一时没有进士,只要议会还在,把持住乡里,家世还不至于败落。

    这当然是好事!

    得了韩忠彦的承诺,杨汲心中一松,望着前方的政事堂,也不再忐忑。

    有了韩忠彦的配合,这一下子,他也能在韩冈手底下多分一块好肉了。

    中书五房正副检正林希、宗泽正在政事堂的门外守候。

    林希资历老,宗泽则是状元,分别是章惇和韩冈的亲信,杨汲见到了两人,甚至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也有淡淡的自满,不入议政重臣的行列,再如何风头劲,关键之时也就只能做个知客。

    但杨汲也不免担心,自己和韩忠彦来得如此之迟,怕是三位宰相都等得不耐烦了。

    快步跟在林希、宗泽身后,杨汲与韩忠彦被引到了一座偏厅之中。

    来在门前,杨汲猛然站定,不敢置信的望着厅中。

    一张张座椅,在偌大的厅室中,摆成了一个圆形。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眼前掠过,全都是平日里崇政殿、内东门小殿中相见的面容。

    杨汲转头看着韩忠彦,发现这位翰林学士没有半点惊讶。

    ‘果然,他早就想到了。’

    杨汲暗恨。

    如果不是被韩忠彦给引开了思路,自己应该想得到。

    他之前都以为是苏颂、章惇、韩冈要一个个说服议政重臣,以便在朝会前确定结果。

    但现在,以苏颂为首,两宰相在列,在京的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无一缺席。

    这分明是要自开朝会!

    不臣之心,于此昭彰。

第45章 儒生合在贤能举(下)

    乱臣贼子。

    站起身来的韩冈,从杨汲的表情中,清晰明了的读到了这四个字。

    就跟其他大多数议政会议的参加者一样。

    除了几个事先就得到通报,或是自己推测出了答案,其他与会者,当他们发现政事堂一次召集了所有在京的议政重臣,都是与杨汲差不多一样的表情。

    但凡会议,召集人总是处在最为核心的位置上。

    崇政殿议事,文武两班合议军国重事,自来都是以天子之名召集群臣。

    而今日,却是由苏颂、章惇和韩冈三人召集,由此形成定制,朝堂大政又还有皇帝什么事?

    大事小事,都有臣子们商量了办。皇上……皇上是谁?

    这自是乱臣贼子的行为。

    但杨汲并没有转身离开,这也与其他人一样。

    韩冈就看见杨汲飞快的向回头看了一眼,回过头来后,又低着头偷眼探察自己的神色。

    韩冈微微一笑,离座迎上前去。

    如果说换个场所,几位宰相力所不及之处,怕是会有很多人都会选择离开。但是人都已进了政事堂,性命皆在苏章韩三人之手,又有谁敢立刻拂袖而去?

    “师朴,潜古,二位可是来迟了。”韩冈带着温文的笑意,迎上两人,“还请快些入席,就等你们了。”

    韩忠彦已知苏、章、韩三人打算做什么,也有了心理准备,更打算趁机走上更高的位置。

    可是,当他发现韩冈的座位,竟然就在最接近大门的位置,而章惇也是坐南面北,便如坠五里雾中。

    “这是怎么排的座次?”韩忠彦疑惑不解的问道。

    座位摆成了一个圆圈,门开西向,上首下首都分不清,怎么坐?

    韩冈道:“朝堂之上,天子陛前,我辈自有高下之别,如今以议政之身,共议国之大政,就无所谓高下了。”

    大政……

    韩忠彦环顾厅中,三十余人已经就坐,看不到其中有几个愁眉苦脸的。

    章惇、韩冈,哪个都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一个是被人评说‘能自拼其命,故能杀人’,另一个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过当朝宰相的!

    可他们能让这么多人都听安排坐下来,也不全然以性命相胁。

    “那忠彦就坐在这里了。”

    韩忠彦洒然一笑,就挑了靠近的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潜古?”

    杨汲随着韩冈的问话,对上了他的双眼。

    韩冈的眼神温和如春水,宛如一谦谦君子。

    但杨汲却不知道,若是自己说想要走,自家面前的这一位,是自交椅下抽出一个金骨朵来,还是一掷杯,从外面转出三百刀斧手?

    俗谚云筵无好筵,会无好会,信哉斯言。

    最终,杨汲还是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就是在苏颂的身边,距离门口最远的位置上,那也是唯一的空位了。

    “人这下是到齐了。子容兄……”韩冈说着,就看向苏颂。

    苏颂点头,“玉昆,你先坐。”

    待韩冈坐下,他环顾一周,而后徐徐开口:“想必诸位都听说了,在下苏颂,还有子厚,玉昆,最近有了个想法。”苏颂的声音黯哑,但足以让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廷议之制为玉昆所建,虽无旧规,但行之有年,于国事裨益甚多。苏颂这两年,问过了许多人,都觉得有此一事,能集思广益,以免三两人刚愎害国,又能平复众论,不至因党争而慢事,为大善之法。”

    尽管是必不可少的前奏,但苏颂也没有多说的打算,几句话带过,“所以近日玉昆与我和子厚就有了将此一良法,行之于天下的打算。州县流官,不明乡情,不知人事,仓促间上任,往往为胥吏所欺,若能集当地有望士绅于一堂,为之拾缺补遗,道明乡里人情过往,为治政安民之补,岂不大善?”

    苏颂稍稍一顿,“而此法,便名之为议会。”他看着韩冈,“玉昆。”

    韩忠彦精神一震,立刻聚精会神起来。

    是议政重臣的那种议政,还是升斗小民在茶馆酒肆中的议政?韩忠彦很想知道,韩冈给予所谓的议员什么样的权力?

    韩冈点头,接上去道,“议会议员,赞补州县,不可为庸夫俗吏染指,必是习儒法,明圣教的士人方可为之。但人有贤与不肖,士夫自不能例外,故而议员,又必须是得士人之望者可以为之。故而韩冈有一浅见,供各位斟酌。”

    韩冈比了一个手势,几名堂吏就过来,将一本本活字印刷的小册子发了下去。

    待与会重臣开始翻看,他就略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县中议员,需本县举人可以为之,本县秀才可行推举之事。州中议员,需本州无差遣之进士或诸科可以为之,本州举人可行推举之事。”

    “县中议员,自辖下城镇及乡中分区选出,依选区中丁口多寡而定议员数目,凡三百丁或五百丁可择一人,若乡中丁口不足,则归并至其他选区,议员总数,不宜超过五十人,以免人多口杂,亦不宜少过三十人,以防有遗珠在外。军州议会,其下各县监亦是按照丁口多寡而定议员之数,总数亦如县中。”

    “州县议会每年定例在两税前后召开,监察州县税赋入库,并共议下一年度州县财税使用。平常时,只要有五名及以上议员提议,便可临时召开议会,参加人数超过三分之二,所定决议便告有效。州县审案,议员有权随意旁听,有六名议员同议,便可否决断案结果,交由上一级衙门重审。议员有议政之权,有监税之权,有否决之权,但朝廷所降诸法行之州县,议员无权反对。若议员犯法定罪,便须夺取议员之职,终身不可再选。”

    韩冈简要的将册子上的内容介绍了一遍,最后总结道,“议会之制大略在此。其可行与否,以及细则,还须与诸位共同商议。”

    韩冈话声落下,厅中一时无人接话,只有刷刷的翻页声不时的响起。

    苏颂没拿那本册子,停了一阵,“这个会,不是朝会,不须担心御史,诸位可畅所欲言。有什么疑惑不明之处,也可以放心询问。”

    韩忠彦也只翻看了两下,便放下了册子。这种东西没必要细看。

    只要成立了议会,就等于有了集合当地大户的合法权力,一旦地方齐心,即使章惇、韩冈这样的名臣下到地方,也只能束手。议员们到底有什么权力,完全可以靠自己争取,根本不需要朝廷赐给——当年的节度使,他们割据州县、自辟椽属、各拥私军的权力,难道是朝廷给的吗?

    有意识的是苏、章、韩三位宰辅的想法。更确切的,应该是韩冈的想法,能另辟蹊径,想出这一招的,就只有韩冈。

    议会不是这一次聚会的关键,关键的是,议政重臣绕过天子共聚一堂的意义。

    若行不轨之事,首先便是要定下名分。以什么名义行事,就决定了影响力的大小。

    如果只是政事堂三位宰相领头,再多一点,就是两府诸公同议,也依然无法震慑住所有人,纵使能如阴云蔽日,还是有可能被一阵狂风吹散。

    但若是在京的议政重臣共举,那就像是泰山压顶,顽抗者皆为齑粉。皇帝也得退避三分。

    而韩冈拿出来的这件事,对绝大多数朝臣来说都是好事,吃亏的是皇帝,得益的则是群臣。

    一旦把韩冈拿出来的甜头吃下去,那就是缴了投名状。日后政事堂再要领着一众议政重臣做些悖逆之事,谁还能说不?最多也只是在里面争取给自己博得更多的利益。

    想明白了这一点,韩忠彦就能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谋划了。

    也不仅仅是韩忠彦,在座的无一不是在官场上浸淫多年,。

    有所区别的,不过是敢于不敢而已。

    杨汲已经了解,但他不敢出头,两个眼睛扫视着。

    “这让州县如何理事?!”

    蒲宗孟两个鼻孔喘着粗气,仿佛好斗的公牛,“世家巨族,国之大害。州县治事,往往因事涉大族而横生枝节。在列诸位皆起于州郡,想必深有体会。”

    这些话,在朝堂上说出来,足够犯忌讳。朝堂上的官员,绝大多数都是出身与地方大族,只有极少数出自于寒门。

    即使出自寒门,等成了高官显宦,与同僚相互联姻,这世家大族的根基也就立下了。

    蒲宗孟家世不算出众,出身阆州,也不是什么大去处,但多年为官,乡族颇是兴旺,自家这一房更是钟鸣鼎食,岂会自外于簪缨之列?

    但他就是这么跳出来为朝廷张目。

    “多少世家巨族,拿到了铁路支线的修建之权,一县乃至数县之人货,皆从此路上过。世家卖票收费,与设卡抽税无异,所得巨万,只数年就有敌国之富。”

    韩忠彦安坐如素,仿佛蒲宗孟所称的敌国之富,与相州韩家丝毫无碍。

    蒲宗孟拍着交椅,状似痛心疾首,“如今朝廷又欲行议会之策,世家巨户于钱财之外,又有了与官府相当的权柄。日后亲民官上任,是为朝廷治事安民,还是给人鞍前马后做伴当?!”

    蒲宗孟声震厅室,为国为民,显是不惜己身了。

    却听曾孝宽悠然说道,“读书人十年寒窗而不得其果,往往心生怨怼。投往异国,不乏其人。西夏有张元吴昊,交趾有徐百祥,投效辽人者,更是不计其数。”

    蒲宗孟轻哼了一声,投奔西夏的张元吴昊臭名昭著,投效交趾的徐百祥则不是事先做了功课,谁还能记得?

    曾孝宽继续:“昔年仁宗有鉴于张元之事,便不再于殿试上黜落考生,又开特奏名一科,但恩泽之人依然稀少。于今朝廷大励教化,读书者日众,而录官不见多,长此以往,民间怨声必多。”

    蒲宗孟似欲反驳,曾孝宽却压着蒲宗孟,“想必传正也知道,凡事绝无有百利而无一弊者,也绝无有百弊而无一利者,必是利害相参。吾等用事,只能权衡利弊,取其利多弊少者行之。”

    曾孝宽话停,章惇立刻接上,“传正之言,非是无稽。但这正是我等要祥议的地方,如何用其利,制其害。约束大户的同时,还能有裨于州县政事。”

    蒲宗孟看看左右,本还欲说,却不见有人捧场,皱眉想了想,却不再争辩了。

    “先人与晏元献公有旧,家兄昔年也承了不少人情。”李承之在静默中开口,“‘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如此富贵气象,闻之令人神往。但元献公之后,晏家诸子,无一可承门户,至几道,则已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李承之话落,厅中更是悄无声息,这都是明摆着要维护大族。

    推行议会,州县政事必然会受到干扰。但在座的有谁会反对?

    家里的儿子不成气候,族中也没有什么人才,那这个家族就败落定了。

    书香门第,没有一个进士出身,家门保不住多久。就是宰相之家,子弟中若缺一个进士,败落起来也就是二三十年、一两代人的事。

    或许荫补出身的官员会反对——他们升不到高位——但能荫补子弟的官员却不会反对。即使是荫补出身,弄到一个举人头衔还是不难的。

    能成为举人,就有资格被选为县议员,同时还有资格去选举州议员。这就有了是保守家门的实力。

    而对很多富户来说,即使家中没有能考进士的读书种子,也无力去榜下捉婿,去招一个举人做女婿,也比讨好上官容易。只要多砸钱,能培养出几个秀才来,乡里也能横行了。

    唯一不利的,真的就只有朝廷了。

    当然,还有人担心寒门士子。

    “也不必担心,行议会之政,会让寒门士子无出头之日。”韩冈不会给人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朝廷取士,不问阀阅,并非九品中正之制,也非孝廉之举,想要成为举人,只看读书与否。中等人家,哪个不能让子弟上学?若肯用心向学,中人之姿,也能有一个秀才。若能得名师教授,进士也有望。”他笑了一笑,“寒家便是一例。”

    韩冈家世虽说是寒素,可按户等来说,也至少二等以上,否则哪里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来?不过三等户以下,连耕读都做不到,不算是良家子了,根本不在考虑之中。

    提议一方早有所备,提案又是好处多多,说到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还觉得有什么的可以反对的。

    但顾虑总免不了,熊本自与会后一直闭目不言,直至此时,方才开口,“敢问相公,如何让太后同意此事?”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一)

    濮王府老宅的后园,向以岸上垂柳,水中青莲,闻名京中。

    能远观垂柳,近观青莲的池中水榭,仅以一道虹桥与岸上相连,风景更是别致。

    故而每到春夏,水榭之中,多有饮宴。虹桥之上,往来仆婢络绎不绝。

    但今日水榭之中,除了濮安懿王赵允让的血脉,再无他人。

    天下最尊贵的一群赵氏子弟,正环坐底层厅中,却没一个人开口。

    甚至连视线也不与其他人相交,几乎每一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做足了菩萨样。

    坐在靠近下首的赵宗祐左看看又看看,得到消息后提议召集众兄弟子侄的是他。被邀请的人,心里肯定都在担心所以才会来,可人到了之后,却一个个都装哑巴。想着,他心头就是一阵火:“说话啊?廿二?你还真睡着了?!”

    过世的濮安懿王赵允让,一共生了二十二个儿子,其中第十三子过继给仁宗做了皇帝,赵宗祐则是他第二十一子。

    排行二十二的赵宗汉打了个哈欠,他是老幺,也是皇帝的嫡亲叔祖,但他宁可装老糊涂,“说什么?”

    “说什么?”赵宗祐气得笑了,“没天子,没太后,几个宰相就把朝臣找过去开朝会了。你说他们要做什么?”

    “难道还能把我们这些宗室都给杀了不成?”赵宗汉懒洋洋的,“既然不至如此,还不就安心等着看。而且,不是说要设议会吗?”

    赵宗祐怒冲回去,“你信?!”

    ‘鬼才信。’赵宗汉咕哝一下,没说出口。

    赵宗祐愤然道,“那些乱臣贼子根本就不是办什么议会。这个节骨眼上,不是商量废立之事,还能是什么?”

    “廿一叔,还请慎言。”坐在更下面一点的赵仲鸾忙提醒。

    赵宗祐就像吃了火药,“这时候还讲究什么?!”

    赵仲鸾很无奈。他是赵允让的长房嫡孙,年纪比赵宗祐都要大。

    但长幼有序,嗣濮王的爵位还在他叔叔之间传承,落不到他手上,他说话,却压不下赵宗祐。

    “摆明了就要另立新君,只是领头的几个独自做不来,又不想落个坏名声,就这么拉帮结伙。”赵宗祐义愤填膺,拍着几案,问下手的赵宗汉,“廿二,你怎么说?”

    赵宗汉翻了翻眼睛。

    兄弟中就数他赵宗祐小,而侄子们又不够资格被赵宗祐点名,所以倒霉的全都是他。

    “廿一。”坐在最上首处的赵宗晖看不过去了,睁开了眼。

    赵宗晖是濮安懿王赵允让如今还在世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同时也是现如今的嗣濮王,他开了口,赵宗祐立刻就只能乖乖的洗耳恭听。

    赵宗晖道:“就是相公们要废立天子,能接位的也只有孝哲才是。”

    如果赵煦退位,从亲缘上,的确只有赵頵的长子赵孝哲最是合适。但宰相们要废立,绝不会这么顺理成章的选人。

    排行第九的赵宗晟转着手上的青玉扳指:“若是孝哲继位,太后当如何自处?若是太后要是打算为先帝过继一子来继位,那孝哲的长子之身,反而是个阻碍了。”

    “九哥说得是。”排行十二的赵宗愈点了点头,“不过要过继,当也不会选孝哲的几个弟弟,太近了。”

    赵宗愈没明说出来,但他的意思,在座各位都明白,全都是他们的兄弟闹出来的事。

    英宗当年闹得一滩烂事,太后和宰相们肯定都会引以为鉴。所以一说起过继,赵頵的几个儿子纵幼年失怙,但日后多半免不了要抬举赵頵。这样的情况下,就不免嫌亲缘过近。

    几个兄弟前后开口,把话说透,赵宗晖就看着赵宗祐:“既然不是孝哲,也不会是他的兄弟,那就只有在我们这一房挑人了。廿一,你想说的是这件事?”

    的确就是这个理,亲侄儿太近了,远的又要出了五服,反倒是不近不远的濮王一系的子孙更适合一点。

    “我家的儿子少,家产够分了。”赵宗汉半睁眼半闭眼,有气无力,“廿一哥哥,这等好事也轮不到你我,当初十三哥被抱。养是什么时候,过继又是在什么时候?老子都还活着呢,儿子过继过去,难道还要老子跪儿子?”

    英宗自出生后就被抱。养宫中,是想沾一沾濮王一系多子多孙的喜气。那时候,被养在宫中的还有其他两名兄弟姐妹人数众多的宗亲。

    而英宗被正式立为皇储,却是连儿子都生了。那时候,英宗、赵宗祐、赵宗汉的父亲赵允让,已经不在人世。

    说完,赵宗汉又眯缝起眼睛,缩在交椅上,打起盹来。这等要命的事,他可不敢乱搀和。

    肉就只有一块,想吃肉的很多,看守肉的更多。一个不好,吃不着肉反而惹上一身骚。更何况,只要自家不死,这肉肯定是吃不上。

    这样都还要往上贴,这得利令智昏到什么地步?

    几十只眼睛看着赵宗祐,等着他的话。

    砰的一声脆响,碎瓷飞溅,青瓷茶盏在厅中央碎做了千百片。

    赵宗祐一怒之下砸了茶盏,胀。红了脸,指着自己的心口,“你们都在想什么?我赵宗祐会糊涂到这般地步?”

    他从来都没想过染指皇位,赵宗祐深知,只要他还活着,他的儿子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他担心的,是外姓朝臣的权力越来越大,以至于赵家地位不保。柴氏贵为国宾,又哪里比得上宗亲?

    一片赤诚被兄弟们误解,赵宗祐愤怒的在厅中叫喊着,“官家当年是不是弑父,看现在情况多半做不得真。现在那群乱臣贼子就要以此为理由,来废了官家,要是给他们做成了,日后我等宗亲还有立足之地吗?!”

    “廿一。”赵宗晖的白眉连动都没动,“你手上有兵吗?说话有人听吗?这件事,太后、宰相、朝臣都有份说话,偏偏就是我等宗亲不能开口。真要强开口,一盆洗笔的水就能把我们给赶出来。”

    当年真宗病重,仁宗年幼,八大王赵元俨以问疾为名逗留宫中不出。当时的宰相李迪就拿墨笔在给这位八大王送去的热水中涮了涮,弄得赵元俨以为是毒水,吓得连忙出宫。

    此番典故人人皆知,就是哪位皇帝不知道,那些朝臣也会告诉皇帝,宗亲如鹰如狼,朝臣才是可靠的忠犬。

    但现在呢,宗亲软弱无力,京师内外一切都被宰相操纵。

    赵宗祐愤然,“要是有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怎么办?”

    “那就只有拼了这条老命了。”

    赵宗祐冷着脸,“廿一只怕三哥届时想拼命亦不可得。”

    竖子不堪与谋!

    从老宅出来,赵宗祐怒火中烧,心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自家的兄弟全都是些废物,就这么看着乱臣贼子去刨赵家天下的根基。

    能废一次,就能废两次,迟早赵家就会变成了曹家,就等着苏、章、韩,哪个能成司马家了。

    车子停了,赵宗祐也不等伴当开门,自己推门下车。

    看到车外环境,他的双眸顿时就是一缩。

    不是自己家,是……开封府。

    开封府的正堂实在太显眼了。

    怎么会来这里,赵宗祐心中惊疑不定。

    再看前面车夫,到底什么时候换的人?还有站在车门踏脚上的伴当,怎么也不见了踪影。

    他为了隐秘行事,轻车简从的去老宅,连车夫只带了三人,可也不该无声无息的就不见了人。

    “这是怎么回事?”

    赵宗祐定了定神,沉声问着前面的陌生车夫。车夫转身下车,陪笑道,“小人奉王大府之命,有要事请郡王相商。”

    赵宗祐惊怒道:“是王居卿?!”

    一人在后应声,“正是在下。”

    赵宗祐倏然转身,正见到这一任的开封知府。他勃然作色,“竟敢挟持宗亲,你们是要造反!”

    “造反?”王居卿摇了摇头,“要造反的不是居卿,是大王才是。有人证,有物证,还请大王老实招了吧。太后那边还能给大王留些颜面。待到三堂会审,也就没什么体面了。”

    “什么人证物证?!”赵宗祐惊怒交加:“尔等想要构陷入罪?”

    他可是要保自家侄孙的大位,什么时候要谋反了!?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构陷濮王家的人?

    王居卿向后一瞥,一人便从堂后转出来。

    赵宗祐两只眼睛霎时瞪得溜圆,咬牙切齿,“赵世将!”

    赵世将没理会他,向王居卿一拱手,“见过大府。”

    赵世将这般作派,不是承认也是承认了。

    赵宗祐血涌上脑,眼前一片血红,“赵世将?!你竟敢勾结外人害我宗室,你是疯了吗?”

    王居卿一摆手,两名衙役立刻出来,横拖竖拽的把赵宗祐给拉走,还不忘拿了块破布堵上赵宗祐的嘴。

    王居卿冲赵世将行了一礼,“这件事,接下来就拜托君侯了。”

    赵世将点了点头,望了望赵宗祐被拖走的方向,似有愧色,但神色又冷硬起来。

    他还记得族弟赵世居呢。

    二大王不让人省心,熙宗皇帝要杀鸡给猴看。但杀谁不好,偏偏是太祖一系的子孙给拉出来当鸡。

    其中一个罪名就是自诩貌类太祖,故有谋反之意。血脉嫡传,相貌当然相似。难道长得像就会想谋反?

    赵世将本来做着好端端的马会会首,在这一案之后不久,就只能退隐返家。

    烛影斧声的故事,外人或许半信不信,但太祖一系可都是信了十足十。要是太祖皇帝没给害死,好端端的传位给子孙,现在怎会如此憋屈?

    杀鸡儆猴。

    如今也该换家人来**了。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二)

    “已经捉了赵宗祐?这么快?”

    章惇难掩语气中的惊喜。

    韩冈笑道:“开封府刚刚把人捉到,就赶着来报功了。”

    苏颂已经回去了,这等构陷忠良的事,他老人家不愿沾手。

    “王居卿倒是办事利落。”

    韩冈点了点头。

    能悄无声息把赵宗祐送进开封府,可不是开封府里面那些衙役、弓手的功劳。

    但细节韩冈就不会多提了,他对章惇道,“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一帮人,就属他最出挑了。今天濮王家的人坐在一起,多半也是他挑头。虽不知谈出了什么,但要是他被抓的消息泄露出去,赵宗晖不会等死的。”

    “口供能拿到吗?”章惇问。

    “开封府会做好的。”韩冈道。

    几十年的老斫轮,专业素质毋庸置疑。

    “要尽快。濮王那一系都不能留。”章惇强调道。

    “自然。”韩冈道。

    章惇习惯性的屈指叩着扶手,嗒嗒作响,“抓起来好好挖一挖,宗室有几个干净的?”

    就是干净的也能变成不干净,朝廷想办的人,罪名总是能找到,只看需不需要。

    “干净的去云南,不干净的见阎王。”韩冈笑了一笑,温润醇和的宰相风度下,少年时的锋锐终于又冒出了头来,“京师不靖,日后京外有变,就难以放手行事。”

    章惇忽然沉默了下去。

    “怎么了?”韩冈问道。

    章惇摇头,一声慨叹,“当年怎么都想不到会有今日。”

    章惇的话触动心神,韩冈也是一叹,“世事变幻之奇诡,往往出人意料……子厚兄,可是后悔了?”

    他又轻声问道。

    章惇又摇头,他仅仅是感慨一下,事已至此,怎么可能还能反悔,“箭在弦上,已容不得犹豫了。玉昆,你呢?”

    “为子女,为气学,还有犹豫的可能吗?”韩冈反问,语带寒意,“濮王府这颗钉子必须拔掉。”

    “是,必须拔掉。”章惇右手握起拳头,以示坚定。

    政事堂三相刚刚召集了重臣自开朝会,初步整合了上层,接下来自是少不了立威这个程序。

    即为对外,也为对内。

    只是议政重臣也还有许多人有着犹豫反复之心,必须推他们一把,还有外界,兴风作浪的一群人也必须要压一压了。

    政事堂打算通过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来团结朝臣,可如果之前其中有人拒绝与会,也照样会被拉出来做个榜样。更别说必须铲除的濮王府。

    会选择濮王府,要打击皇帝的权威,没有比削弱宗室更有效了。

    对天子来说,拥有同样血脉的宗室,即是潜在的谋逆者,但也是皇权动摇时,坚定地支持者。

    对想要打压皇权的朝臣们来说,宗室就是必须要搬掉的挡路石。

    “燕达那边,就拜托玉昆你了。”章惇最后万分郑重的说道。

    ……………………

    “嗣濮王谋反?!”

    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燕达猛然惊起。

    “这段时间,朝野内外的谣言,不信逢辰你没听到过。”韩冈瞥了燕达一眼,“逢辰你觉得其中有多少是从濮王府那边传出来的?”

    燕达连忙低头,“燕达并非怀疑相公,只是一时惊讶。”

    “不怪逢辰你,只怪这一次皇帝的位置太诱人。”韩冈说着,一声长叹息,满载着郁气,“天子又太不成器。”

    燕达身子猛地一震,身上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韩冈并没去注意,“开封府已经调派人马,但开封府的兵马本不堪用,王寿明无法分心旁顾,其他人又压不住阵脚,需逢辰你去坐镇才行。”

    燕达低头看着脚下,“燕达区区一武夫耳。若有一天使携诏书至,何愁压不住阵脚?”

    “自有太后诏书在。”

    甚至议政会议,苏颂的手中就还拿着太后的另一份手诏——早在在会议之前,韩冈其实已经先一步入宫,设法得到了太后的准许。

    但对苏颂、章惇和韩冈来说,今日的会商全然出于私意。这一次要太后准许,下一次呢?还不如商议妥当了,再拿出太后手诏坚定人心。

    “但如今太后病重,拿出了诏书,那一干贼子也不会认,最终还是要动武。”韩冈紧锁着眉头,恨声道,“要不是太后病倒,何来这一次的乱象。”

    “若调动太多兵马,恐惊动京中百姓。”

    “逢辰你这话说得正合我意。我也不想调动太多兵马,开封府的人马数目不少,就是领头的不行,逢辰你自己去了就行。开封府的人,你这太尉压得住,几个管军中,我和章相公也都信得过你。”

    韩冈的语气坚定,不容拒绝,丝毫不顾燕达的推诿之意。

    从共同参加了南征之役的角度讲,燕达的确是韩冈、章惇都能信得过的将帅。

    可燕达还是不肯应声。

    这个节骨眼上,韩冈调他这个管军去领开封府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明面上的用意。

    韩冈终于变了脸色,猛地抬高了声量,厉声喝问:“燕达,你可还记得先帝的恩德?!”

    燕达猛抬头,分毫不退的与韩冈对视,“先帝简拔燕达于微末之中,此恩此德,燕达须臾不敢或忘!”

    韩冈笑了。

    燕达恐怕是这个京城中,唯一还敢这么说话的太尉了。

    韩冈的声音变得轻和起来,“如今有人欲行废立之事,你当如何?”

    燕达呼吸猛地一滞,哪里能想到韩冈会如此单刀直入,根本都不给他虚以委蛇的机会。

    他的双手在袖中握紧,身子蓄势待发,用更加低沉的声音回道:“非燕达敢妄言。”

    砰的一声响,韩冈的拳头重重的砸在了椅侧的小几上。他指着燕达的鼻子,“你这还叫做须臾不敢或忘?!燕达,你还知不知羞耻?!”

    燕达惊讶得瞪大了眼,原本紧绷的双拳也不由的放松了,韩冈的反应实在是让人始料未及。

    “先帝简拔韩冈于草莽之间,用燕达你的话,此恩此德,不敢须臾或忘。”韩冈的声音渐渐稳了下来,但话语中的怒意似乎更加高涨,“我知天下人皆疑我,可先帝突发恶疾之日,是谁保了皇后听政?先帝驾崩之时,是谁拥立太子登基?戾王宫变,又是谁救了天子?!”

    一句句质问,让燕达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方才回道:“是相公。”

    韩冈用手抹了一下脸,稍稍收敛了情绪:“说句实话。若先帝还有第二子,当年就另立新君了,但就是没有啊!”他看着默然无语的燕达,语气又重新刚硬起来,“可不管天子犯了多少错,再怎么说都是先帝的儿子,皇位容不得他人觊觎。无论如何,大庆殿上的位置,只有熙宗皇帝的血脉能坐上去!这句话,燕达你认不认?”

    燕达的情绪给韩冈的话语调动了起来,一时激昂难抑,“相公说得是!只有先帝的血脉能坐上去!”他偷眼看了韩冈一眼,有几分羞愧的低声下来,“是燕达误会相公了。”

    “算了,别说这些了。”韩冈很疲惫的说道,“我知你不会全然相信,日后看吧。”

    见燕达还要分辨,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好了,闲话莫说,你也别耽搁了。枢密院那边会送令符来,你速去接手,莫要误了事!”

    燕达信与不信,都不重要。

    韩冈的话语,还有旧日的名声也只是稍微加点可信度,真要说起来,燕达还是犹疑居多,但现在除了暂时听命,以观后事,燕达没有别的选择。

    燕达端端正正的一行礼,回答铿锵有力,“诺!”

    “还有。”韩冈又道,“毕竟都是宗室,在定罪之前,也要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一次不会宽纵,也不可能如一般的叛逆,都处置了。把他们先行看管,不得骚扰……到底怎么做,还得等问过太后再说。”

    “相公放心,末将明白!”

    ……………………

    “亏得三哥你能使动燕太尉。”

    灯火下,冯从义轻声笑到。

    韩冈摇头,心情似有几分低沉,“君子可欺之以方,说起来,实有几分愧。”

    “但调燕达去,比其他人更合适。是一石二鸟……三鸟……四鸟也可算了。”冯从义一笑既收,冷声道。“濮王一系,必须根除!”

    大宋的帝位传承到了第六代,已经是第七个皇帝坐上了大庆殿。宗室之中,无论是哪一房,皆已为外系。

    只有濮王府这一房,才是真真切切的近亲支系。

    韩冈点头,“如此方能让世人明白朝堂之意。”

    政事堂召集议政重臣,共商国是,虽无议会之名,却已有议会之实。

    试问外界对此会怎么看?

    没人想做乱臣贼子。

    杀鸡给猴看是一条,想要证明无废立之心,没有比干掉传说中会被立为新君的对象更能得人相信了。

    以濮王府与英宗、熙宗和当今天子的关系,如果要另立新君,不是从三大王赵頵的儿子中挑一个,就是在濮王一系中寻找。

    三大王的儿子们都还小,最大的也只比天子大一岁,尚未到加冠之年。硬说他们谋反,未免难以取信于世人。远不如天子的一众叔祖能让人觉得可信。

    至于到底要不要废掉天子?那要看形势来定。

    至少在现在,韩冈还没有这个打算。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三)

    “廿一打得好算盘。”赵宗愈冷笑连连,“还真当我们都是傻子了。弑父的罪名都给安在官家头上。章惇、韩冈哪个不担心官家亲政之后杀他们全家?正紧锣密鼓的办着事,他倒好,不想办法躲远一点,倒想着让别人去引火。”

    嗣濮王赵宗晖则拿着个桔子,专注的剥着皮,也不搭腔。

    过了一个冬天,这桔子外表光鲜,可剥开来一看,里面的桔瓣却是都皱缩了。

    “……要是有乱臣贼子想要谋朝篡位怎么办?!”赵宗愈拿腔拿调的学了赵宗祐一句,嘿的一声笑,“唱作俱佳啊,真不知哪家瓦子里学来的。”

    赵宗晖默默的把桔子一瓣瓣的分开,也不吃,照空一丢,就见一道金光闪出来,把桔子一下接住。

    蓝鼻子,金绒毛,脖子上拴了个赤金链子,却是一只金丝狨。

    赵宗晖独角戏唱的烦了,拉着赵宗晖道:“哥哥,你说,赵宗祐是真傻还是假傻,以为我们会听他指派?”

    赵宗晖拍着金丝狨的头,议政重臣才有资格使用的狨座,就是用这种猴子的皮做的。赵宗晖却没拿它做马鞍,养了有好些年了。

    “精的如猴儿一样的,掉坑里的多了。看到吃食,就看不到下面的陷阱了。”赵宗晖摸着温暖细柔的绒毛,慢悠悠的说着。

    猴子吃着桔子。在这厅中的三个活物,就只有这畜牲才能这么专心的吃着东西了。

    赵宗晖心中暗暗叹了一声,抬头对兄弟道:“十五单传,十一侄死得也早,家里面就剩两个孙儿孤独伶仃,现在廿一看到机会了,当然想要搏一把。”

    “所以要让我们去往刀口上撞,他好去讨好那些乱臣贼子?做他的梦吧!”

    赵宗晖又叹了一口气,叹出了声,兄弟之间勾心斗角,还真是难看。

    老濮王赵允让的子女众多,只是儿子,活到留名玉版的年纪,总共有二十二人。

    二十二个儿子,生母自是多有不同。有的出自结发的正室,有的出自继室,更有的出自小妾、婢女。

    因为生母不同,赵允让的儿子们也各自分了亲疏。赵宗晖与赵宗愈是同母兄弟,与过世的老大老二关系也紧密。

    而早逝的十五赵宗沔与赵宗祐的生母是亲姐妹,赵宗沔还在世时,与赵宗祐更是亲近。

    赵煦是英宗的孙子,如果太后要行废立之事,只会在赵宗晖这一代的孙子辈,而且还要父祖皆亡,免得尴尬。

    赵宗晖、赵宗愈肯定是会支持两位已经过世了的兄长家的孙子,轮不到老十五的后人。而赵宗祐,却肯定会选更亲近的孙辈。

    “岂能让他如愿以偿?!”赵宗愈咬牙切齿,只是很快又疑惑起来,“赵宗祐他哪里来的把握?”

    他这个宗室,到底是哪里来的把握,能在太后和宰相们面前卖上好的?

    赵宗晖把桔皮丢给猴儿,道:“他多半是打算支持州县中设立议会。”

    “难怪!难怪他说州县议会是幌子,原来是这么回事!”赵宗愈双手紧紧握起。如果赵宗祐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一双手肯定会掐到自家的弟弟脖子上。

    “哪家祖上的基业,不是不孝儿孙给丢的?”赵宗晖叹道。

    “谁说不是!”赵宗愈接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惊讶的问道,“哥哥,你的意思是?……”

    赵宗愈反问,“你觉得呢?”

    赵宗愈咬了咬牙,“也只能这样了。”忽然又发起火来,“都是这帮乱臣贼子闹得事!等新君登基,坐稳了位置,现在丢出去的,定要拿回来。那韩冈,也决计饶不了他。”

    赵宗愈发着狠,“做臣子的,要那么大的名声做什么?上仙给的仙方还给瞒了那么久,要是早献上来,天子下诏去找牛痘,早几年就找到了。就是用什么人痘,好歹把七皇子给保住,有两个儿子,这个不行,还有一个能换。偏偏他就是会拖,难道皇子还比不上贱民的小儿金贵?!”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不是一家一姓的天下。

    赵宗愈对韩冈的这句话衔之入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可是圣人之言!

    这天下是赵家天下,地姓赵,人也姓赵,岂是乱臣贼子能抢得去的?!

    “其实看这些年的治政,比他岳父在时好多了。”赵宗晖说了句公道话。

    王安石是把摆了多年的席面一掀了事,然后在旁边另摆了一桌请客,原来桌上的客人只能吃剩菜。

    韩冈这个厨师就不错,撤下一盘菜就换上两盘菜,一桌这边继续吃,那边来了新客人就加上一桌。

    虽然说章韩两人联手执政的这段时间,宗室得到的待遇,依然不如仁宗之时,可有王安石在前,稍稍有点优待,就让宗室们感恩戴德了。

    赵宗愈一声冷哼,“能比王平章做得差也难了。”

    “比富、韩都要强些。”赵宗晖摇摇头,韩冈出将入相,跟诸葛武侯也差不离了,可惜就是没武侯的忠心,“若他不是这般倒行逆施,再多做几任宰相其实也好。”

    “他再做几任,大宋就得改大齐,赵官家也变成韩官家了。朝廷养士百多年,却养出了一群白眼狼。”尽管现在的首相还是章惇,但在赵宗愈看来,这章惇根本不是韩冈的对手。他问自家的兄长,“现在就已经要废立天子了,哥哥你看怎么办?”

    赵宗愈根本不怀疑宰相们能不能废掉现在的皇帝。

    有太后在,议政重臣又齐心合力,赵煦的位置怎么保得住?

    还有那州县议会,也多半是实。用州县之权作为交换条件,来减少反对废立天子的声音。

    等这些首尾都办妥,可就要选人入宫入继大统了。

    赵宗晖已经考虑妥当,“大哥、二哥还有十五的家里都有合适的人选。若以十三的旧例,是要先在宫里养上几年,看看性格品行,从中挑一个出来。但现在是来不及了,挑出来的人选,说好说赖,还是要靠我们这些亲近的长辈。”

    “哥哥说得是,赵宗祐人微言轻,比不上我们!”赵宗愈连点头。

    先把自家的侄孙推上去,等日后,再设法把赵家的东西给拿回来。

    赵宗晖没那么的乐观,对赵宗愈道,“就怕他已经先下了手,在太后和相公们那边留了名。这件事千万不能大意,得尽快跟东边联络一下,一起把声势造起来。”

    “谁?”赵宗愈问。

    “你说是谁?”赵宗晖反问。

    赵宗愈的脑中立刻就冒出个人来,“老马弁?!”

    赵宗晖点头,前任马会会首、人称老马弁的华阴侯赵世将,即使赋闲在家,也是宗室中数得着的重要人物。

    “东边和南边就数他说话管用,跟韩冈的弟弟交情也好。”

    赵宗愈会意点头,“被人顶了马会会首的职位,想来他也憋屈,小弟这就去找他,谅他也不会拒绝。要是这一回能把差事办好,也不是不能让他回去做马会会首。”

    赵宗晖摇头,自家的弟弟太大方了,也太糊涂了。到现在竟还不知两大联赛的会首,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权力。

    “副会首。”赵宗晖道。

    “啊?”赵宗愈茫然无知。

    “让他家的令譮做副会首。”赵宗晖冷然道,“这个位置,手握资财无数,又掌民间风议,如何能让给他做?”

    “是哦,的确不能。”

    赵宗愈猛然醒悟。

    其实过去赵世将在马会里风生水起的时候,他暗地里帮赵世将算过好一阵子的收益。也想过自己去开庄设局,只是顾虑重重才没去做。

    如果真有做马会会首的机会,他才不会让给赵世将。

    “不过跟他说起来的时候,还是说是要做会首。”赵宗晖强调道。

    “哥哥放心,小弟不会漏口风。”

    赵宗愈拍胸脯保证,却见自家的侄子赵仲璲急匆匆的从外面进来。

    “父亲,十二叔!”

    赵宗晖本是慢条斯理的,赵宗愈在旁边发狠发急,他却是不急也不动气。但看见了儿子,却不再慢慢吞吞的,立刻问:“你廿一叔回家了没?”

    “没回家。”赵仲璲摇头,“儿子派了人沿着路回去问。有人说,看着廿一叔的车子转向南面走了,看方向是往开封府去了。”

    “王居卿!”赵宗晖和赵宗愈同时叫道。

    两人对视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脸上的紧张和恨意。

    王居卿是韩冈的铁杆心腹,赵宗祐去了开封府

    赵宗愈咬着牙,牙关处都能看见鼓起的腮肉,“这真是给哥哥猜对了,赵宗祐那厮,已经跟人先勾搭上了。”

    赵宗晖看起来却已恢复了平静,只是说话急促起来:“事不宜迟,我今夜就去相府。”

    “大王,大王!”

    赵宗晖府上的管家就在这时,大呼小叫的跑了过来,还在门边上就大声的叫了起来,“门外被开封府的人给围上了,说大王谋反!”

    “什么?!”赵宗晖装出来的平静终于无法保持,“是谁这么大胆,敢构宗室?!”

    “赵宗祐!!”赵宗愈目眦欲裂。

    这还是亲兄弟吗,这边刚说了话,转头就把兄弟们都给陷害了,还是跟炊饼一样趁热害的。

    “是廿一叔?”赵仲璲对赵宗晖道,“父亲,儿子这就出去看看。”

    赵宗晖沉着脸,“用不着,去取为父的朝服来,备好车马,待为父去会一会王大府。”

    嗣濮王,又岂是赵世居那样的普通宗室可以让外臣轻辱?

    开府仪同三司,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名义上与宰相平起平坐。

    英宗生父一房的宗子,熙宗皇帝的亲叔,就是太后见了也不能无礼。

    让儿子去取衣冠,赵宗晖转头问兄弟,“怕不怕。”

    就像小时候,兄弟两个在后园中迷路时问的话一样。

    赵宗愈给自己壮着胆,“怕他们作甚。他能出首,我们也能出首。”

    “你明白就好。”赵宗晖笑了一下,笑容如冬夜之寒,“待过上几年,有哪些乱臣贼子好看!”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四)

    早起的好处是什么?

    是还冒着热气的山洞梅花包子,是油滋滋的曹婆婆家肉饼,是李十二刚磨出的鲜豆汁,是御廊西的鹿家包子配麦秸巷口的酸酪浆。

    晚睡的好处是什么?

    有里瓦子夜叉棚的张七圣,有潘楼东夜游仕女云集的仙桥,有东西两教坊的曲乐,还有甜水巷、观音院的婊子。

    住在京城中的好处还有什么?

    是蹴鞠,是赛马,能为自家球队鼓劲,能为押中的赛马欢呼。

    但这样的好处,再有几日,便要从张吉的生活中消失了。

    “多亏了韩相公啊,与章相公一番商议,痛下决心,要我等武学生一心……向学!呃,不为外物分心。”

    “韩相公真是太体贴了!”

    席上一群武学生说着醉话,张吉在角落里将一杯闷酒灌下,提着银酒壶给自己倒酒:“别多说了,喝吧。”

    旁边的同学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把桌上的鸡鸭鱼肉往嘴里塞,“再两天就要坐监了,好酒好菜,也只有趁现在多吃些了。”

    “真要多谢韩相公。”一群人大声喊。

    没人会感谢错人。

    韩冈亲笔手书的进德修业精武博文八个字的训示,正在挂在武成王庙后的校舍里面。

    宰辅之中,最看重武学的就是那位韩相公了,武学一分为二,又多了许多赤佬,都是韩相公的功劳。

    张吉也举起了酒杯,“是啊,这下子休沐都可以不用出武学大门半步了。”

    张吉前些天去过新校舍。

    位于新城外的武学新校舍,有着意见比甜水巷的浴室院都要大的浴肆。

    那里面用了特大号的锅炉烧水,日夜有热水,水龙头下面一拧杆子就有冷热水,冲洗干净了,还有个能游水的大澡池子能泡。

    晚上睡觉,那就是休息;浴肆洗澡,那便是沐浴。

    朝廷把武学挪到新城外,就是不准备让人随意出去逛街。就连休沐都不用出校门,吃喝拉撒睡都可在武学里面解决。想要进城去,得等上一个月才有一次的放风时间。

    原本城外的新校舍是给新设的战术科使用的,但现在却连参谋科都要搬过去了。

    张吉可舍不得京师中的那么多好处,尤其是他最喜欢的赛马。

    但一个胳膊突然压在了张吉肩膀上,一个同学勾着张吉的脖子,在他耳边喷着酒气:“此番还是子祥最得意,那边有个大校场,还有一圈跑马地,多练上两年,子祥就能去大赛场的甲等赛了。”

    “去大赛场甲等赛?除非我能再减三十斤。”张吉拿着酒杯连连摇头,“能上大赛场的马师,上限就是百斤,今年的片儿张,去年的霍闪鬼,带上衣服鞋帽都没超过九十斤。”

    “九十斤?这有一只羊重吗?”

    “羊骑马?”

    一众同学喝得正热闹,却听见旁边一片大哗,声音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隔壁在闹什么?”张吉放下酒杯,望着隔邻。

    酒楼中的议论,多是满口胡柴,都没半分靠谱的。这段时间太后病重,酒楼茶肆中,议论国事的风气也跟着水涨船高。

    武学生本也是喜好议论时政,但市井中的传言,多属无稽之谈,在对朝事了解更清楚的武学生们听来,未免太过可笑。对张吉等人而已,那种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听都听得厌了、

    也不知又是什么谣言乱传,闹得隔邻一片大哗。张吉听不清到底是什么,只听见满口的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

    张吉的一个同学拍案而起,开门对外吼了一声,“吵个什么,想寻死吗?”

    隔壁没声音了,那同学哈哈一笑,洋洋得意的坐了下来。

    张吉和其他几个同学也仿佛迎了一仗,哈哈的大笑起来。

    但房门突然被一脚踹开,一人晃了进来:“方才是谁嘴里嚼蛆来着?”

    一身绿袍,腰系黑带,就是没带帽。

    七品服色,这都是朝官了。

    依照朝廷法度,官员不得以公服出入市井,可韩冈章惇都在州桥夜市上吃过夜宵,既然宰相都能以公服光临州桥夜市,下面的官员自然是有样学样,衣着朱紫而进出酒楼的现象自然越来越多。

    那一抹绿色映入眼中,酒席上陡然一静,武学生别说顶嘴,就连身子都不敢乱动弹了。

    这位官人打量了一下,脸上古怪的笑意,“武学的?”

    看着无人敢回话,他哈哈笑了两声,竟扬长而去。

    原本武学生皆为士人,装束自也无异。

    可如今全都换了新式的军袍。虽然质地不错,厚重的毛毡布裁剪而成,又有皮带束腰,看着就精神。但赤佬的身份,就这么给定了。

    武学在仁宗朝因为西事设立过一次,没满一百天就关了门。到了熙宁五年第二次设立,尽管沿袭至今,可从来都没有被重视过。历年战事,有了一大批功勋卓著的将校,朝廷要提拔人,也是先从他们那边提拔,不会先顾及武学。

    从武学出来后,还是得从不入流的小官做起。十年前,有两位前辈得了个武艺精熟的评价,送到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一个三班借差,而且还要候阙。这样的前程,也让武学在京师诸学中排在垫底的位置。是个官儿,都可以过来笑两声。

    如此一番变故,人人羞恼,竟是半晌无话。

    过了好一阵,终于有人强笑道,“算了。进了武学,就是赤佬,也怪不得人。”

    “读书十年,竟成军汉了。”

    张吉叹了一声,“想把自己当措大,人家也不人,不再把自己当赤佬看,可就两面不是人了。”

    武学生入学,基本上要靠荐举。原本多是不得志的士人,打算换条路好做官。

    张吉就是读书不成,马术却是娴熟,还多次在乙级以下的赛马比赛上出场,所以他老父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师来教习弓马武艺,又托人找了两名京官作保,让张吉通过考试后进入武学。

    在武学中,还有一些学生,是得到了路分都监或是路中判官以上文臣举荐,免试入学。

    但如今,越来越多的武学生是从军中出身,武学内部已经分成了战术、参谋两科。

    原本在世人眼中的武学生,是习文不成,只得从军,终究还能算是士人,至少是半个士人。但随着武学学生的成分转变,在世人看过来,那就是赤佬。

    一人冲地下吐了口痰,恨恨念着:“赤佬!赤佬!这武学不说跟太学比了,就是跟后建的律学、医学、算学、工学比起来,都像是后娘养的。”

    “后娘养的?”另一人笑了起来,“那也好歹还是嫡子,武学分明就是小婢养的,在亲爹死后被后娘卖到他人家做奴才,四亲不靠。”

    “也算好了,好歹得韩相公看重,不是看重,何苦要在新城外给武学划下那么大的一块地?”有人打着圆场。

    “那是韩相公看重他的人。”

    绝大多数军中出身的武学生是陕西、河东、河北三地推荐过来的,还有几个来自两广、荆湖和西南。

    朝廷新设神机营,觉得京营的军官不成器,便从关西、河北、以及河东选调有功将校。但这些将校多是目不识丁,而神机营因为要教习火器,演练新战法,需要一干头脑好、能接受新事物的军官,所以朝廷就设立了战术课。原来的武学生则被归入了参谋科。

    但两科的学习科目没有太多区别。武学博士、教授都是由中书门下指定,就连教材,在《孙武子》、《司马法》等兵法之外,还有韩冈这位宰相,组织许多亲历者所撰写的近些年来历次大战的战记,对照沙盘进行推演,还有制图、识图的训练。除此之外,就是重中之重的火器战法。

    论起操。弄火炮、火。枪的水平,如张吉这等参谋科的武学生,也都能算是一等一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宰相们的确对武学很重视——毕竟也能算是一支武力,把武学中的守军和武库都算进来,就是一个精锐的神机营指挥了。

    不过张吉可不觉得,朝廷会调动武学生组成一个指挥上战场。

    一群人正抱怨,突然有一人变了脸色,示意其他人安静下来。

    “怎么了?”

    刚刚把话问出口,但张吉的表情也凝重了起来。

    张吉身在武学,天天都要操练,马蹄声和甲胄的碰撞声绝不会听错。

    他猛地起身,推开了窗户。

    几个同学挤在窗户口向外面望去。

    里许之遥的一处厢坊,红光映照,亮如白昼。

    “那里不是……”

    张吉话刚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身边有人低声道:“那些宗室上蹿下跳,肯定是惹火了相公。”

    “相公今日召集议政,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件事?”有人问道。

    “不是说为了议会吗?”

    张吉道:“兵不厌诈。”

    “到底要不要换官家?”有人大着胆子问。

    张吉正想说话,忽然头猛地缩了回来,又狠命的将所有人往后拉回来,“快躲起来。”

    “怎么了,看到谁了?”

    有几个迷迷糊糊,但还有几个就好像是见了鬼一样。

    张吉脸色变幻,呐呐的吐出了一个名字,“燕太尉。”

    燕达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燕达过来的方向,那是武成王庙的位置。

    “就知道你们在这里!”

    砰的一声响,门再次被踢开,一人站在门口。

    众人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见是本斋的斋长。学中三百余人,分为十斋,各斋有各斋的斋长,管理斋中日常事务,并与学中师长联系。

    “怎么了?还没到晚课的时候吧。”张吉惊讶道。

    斋长急急忙忙,“燕太尉刚才来武学,要调所有武学生。”

    “才看了燕太尉过去。”

    “他下了令就走了,还耽搁什么,斋里就你们几个没回来了!”斋长火烧火燎的催着。

    怎么会从武学中找人?

    张吉同学几个脑袋里都泛着疑问。

    更加让人不解的,是燕达怎么得到相公们的准许的。

    诸学之中,只有武学并不隶属国子监管辖,而是被列在中书门下。

    没有宰相的准许,燕达即使贵为太尉,再拿着密院的军令,也调不动武学生们。

    一群学生匆匆结账下楼,张吉边走边问,“做什么?”

    斋长没好气的道:“看管人犯。”

    看管谁?

    张吉想问,却一道灵光闪过。

    是宗室。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五)

    “都打起精神来,瞪大眼睛,莫要让贼人自尽了!”

    教习操着一口河北腔,在张吉的耳边大声吆喝着。

    教习手上拿了个一头大一头小的铁皮筒,声音经此放大之后,震得张吉一阵耳鸣。

    “又不是贼人。”身边的同学咕哝着,张吉扯了一下嘴角,但看见教习的一张黑脸,又连忙严肃起来。

    张吉手住着火。枪,前端的枪。刺映着火光,身前是拿着铁皮筒喊话的教习,身后是濮王府有名的水榭,水榭之中,是被聚集在此处的命妇、宗女和不满十二的幼儿。

    张吉握紧长枪,耳朵里的嗡鸣消失后,就能听见身后隐约传来的抽泣声。

    在身后的水榭里的这群妇孺,的确不是贼人,但如果定罪,那就是反贼的亲眷。不是贼人,却胜似贼人。为了防止有人自尽,开封府专门为此找来的一帮健妇在看守,原本挺大的一栋水榭,给塞满了人。

    教习几句训话之后,又飞一般的离开了。三百余武学生按斋分派了任务,除了张吉这一斋看守女眷,还有看守年长宗室,巡逻涉案各府内外,都是武学生的任务。

    武学之中,教习的地位虽远不如属于文官的教授、博士,但这一次燕达来武学调兵,分派任务是博士、教授们动嘴,督促各斋学员执行任务却只能是靠教习来跑腿。

    濮王一系身份与寻常宗室不同,兄弟数量又为数众多,一两条街也安置不下这么多户人家,故而分散在相邻的三个里坊中。这一会,武学生已经分散到各处,教习也只能跑着走。

    “终于是走了。”

    学生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但说话人还是不敢大声。

    斋长还在,开封府的人也在。

    “都安静。”斋长站到了人前,二十出头,厚背宽肩,满面虬髯的模样,比其他同学更像一名军汉,“按照之前教习的分派,轮班看守此处。张吉,你带你这一队守住桥头,并水榭另一头,严防有人潜水进出,乔昇,你带你那一队,巡视这后园,查看有无脱逃贼子潜藏。我领人去找修炮垒的材料。”

    “记住刚才教习的话,这里不是濮王府,”话声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所有同学,他用力吼了出来,“这里就是战场!”

    ……………………

    “果然还是燕太尉会做事。”冯从义道。

    韩冈微微笑了笑:“也亏他能想到。”

    “但这一回事了,武学可就会被很多人盯上了。”冯从义又道。

    韩冈不以为意,“那可正合我意。”

    韩冈与冯从义在灯下闲聊,从京师四方传回的情报,如流水一般出现在两人的手中。

    濮安懿王一房现有十九户,人口几近四千,其中光是主人家,就在三百人以上。

    在外围包围街巷的人马可以使用开封府的人手,但看守妇孺,同时巡逻各府,防止有人趁机搅动混水,更重要的是,防止有人毁灭证据,必须要最为可信的队伍来执行。

    开封府下面的衙役、弓手、兵将,皆是粗鄙之徒,又没有一个干净的名声。濮王府的罪名还没有定下,万一在行动中辱及宗室女子,这罪名燕达当不起。要是一个‘疏忽’,毁了关键性的罪证,燕达会更伤脑筋。

    因而燕达就去了武学,把武学生都调了出来。武学生里面士人多,就是因功入学的学生,也读书识字。真要计较起来,执行捉拿并看押濮王府的任务,知书达理的武学生是最好的人选。

    冯从义将情报分门别类的放好,“濮王府上下都没有防备,可见没有哪个议政与他们相勾结。”

    “肯定有勾结。不过就是之前有勾结,议政之会后肯定也断了。”韩冈道。

    议政会后,与会之人不可能不明白大势在何处,也不可能还会有人把宝压在濮王府上。

    “议政会也开了,濮王府也拿下了,即是如此,这一遭也算是定了吧?”冯从义问道。

    “定?”韩冈笑了起来,“我可一直在说不必担心。”

    “小弟可没哥哥的胆略,做点小买卖都会担惊受怕。”冯从义说笑了一句,就正色问韩冈,“那小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担心商会那边会出些乱子。”

    “不用担心,这些年太顺了,倒是让商会里面鱼龙混杂,有点动荡,淘汰一番也是好事。”

    冯从义的担心,韩冈并不在意。雍秦商会膨胀得太快,主从不分,再过几年恐怕就有尾大不掉之势。以防微杜渐计,当然要早做绸缪。而且隔一阵子就清洗一番,本也是保持组织活力的不二选择。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吗?”韩冈道,“谁是我们的朋友……”

    冯从义应声接上:“谁是我们的敌人,这是首先要认清的一件事。”他点头,“小弟明白了,在京师多留一阵,等金娘的婚事过后再走。”

    “嗯,这时候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神机营的左一厢正好要前往延安参加演习,你跟他们一起走。”

    “跟神机营走?小弟出面方便吗?”冯从义惊讶起来,掌握神机营可是李信的事。

    “不是,这样安全些。”

    “难道还有人敢劫铁路?”冯从义这下子是真的吃惊了,“是谁?濮王府,高家,还是……章相公?”

    说到最后一个猜测,冯从义的声音都变了。这大事还没成,章惇就要对盟友下手,他是打算做皇帝吗?

    “别自己吓自己。”韩冈笑出了声来,“为兄在兵事上之所以薄有微名,就是若无必要,决不冒险。这段时间免不了要乱一乱,能稳妥些就稳妥些。你跟左一厢正好一个方向,顺带把你给捎上罢了。”

    “小弟知道了。”

    冯从义勉强笑了笑,他猜不透韩冈到底是说了实话,还是在打马虎眼。

    想了一下,他说道,“哥哥,自来财帛动人心,这皇帝之位,莫说人心动,佛祖也不免要心动,章相公那边,还是要提防一下才是。”

    “当然。”韩冈道,“放心,自蔡确之后,愚兄不会在同一个坑里面栽第二次了。”

    自祖龙开基,皇权深入人心。若有可能,谁不想做皇帝?韩冈不例外,想来章惇也不会例外。

    可即使天子失德,天下大乱,首先跳出来的都没好下场,不过是为王前驱。陈胜吴广、王莽、董卓、安禄山、黄巢,都是搅乱了天下,却给他人捡了便宜。

    现阶段,经营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够了。

    至于章惇那边,短时间之内,他还没那个胆子。时间稍长,两人各自统合了自己势力,想要翻脸,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但冯从义脸上的表情,让韩冈了解到,他的表弟还没有被说服。

    想了一下,韩冈又问道,“‘兴王易姓,虽云天命,实系人心。’你可知,这是什么时候说的?”

    “何时?”

    “陈桥兵变时韩王所说。”韩冈道,“五代易替,无不纵兵大掠,唯有国朝肇造时,市不易肆。但无论如何,太祖能兵变成功,都是因为主少国疑,且兼国祚未久,人心浮动,因而能轻易兴王易姓。如今赵氏享国百年,养士百年,天下亿兆元元皆以赵氏为主,时势不至,英雄如汉高祖、唐太宗亦得束手。”

    “章相公或许知道这一点,但他的儿子、党羽,却不一定。黄袍加身,前车可鉴。”

    韩冈道:“吾观国史,于此一节处多含糊。若无太祖首肯,太宗、韩王,如何能备下黄袍?”

    冯从义惘若有失,他想说的不是章惇,而是韩冈的态度。

    韩冈看了一眼表弟,徐徐沉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现在这鹿尚在赵家手中,议会之制便是分食此鹿。此法徐缓,但反噬远小于直接揭起反旗。”

    “但议会从无先例,时间一长,必然生变。”

    “就是要变!这条路,得让人先趟出来。”韩冈坚定道,“有兵有财有产业有人心,如此才能奄有天下,义哥,关西是我们的立身之本,万万不可有失,接下来必须加强控制。”

    朝廷派在关西的亲民官是达到目标的阻碍,而这个议会,就是给他们扯后腿的。以议会牵制地方官,朝廷不为州县官撑腰,议会能把流官都架空。而军阀要控制地方,议会就是想用就用想丢就丢的废纸。

    “至于天下,还是等三十年后,再来看吧。你我,还是能等得到的。”

    韩冈没打算做皇帝,也很清楚当不了皇帝。皇权阻碍社会发展,也是韩冈要除掉的。但就如他不反对婚姻自由,却不会拿自己的儿女去对抗世间风气。他虽不喜皇权,却也不想自己的子女因为无权而亡。

    他从来也没说过不准备做周文王,只是几个儿子不像能做周武王的样子,也不知孙子们会怎么样。

    不过这些还是后话,现在最重要还是要控制住关西。有了三五百万工业人口,随时都能拉起一支五十万人的强军,如果中原再乱一乱,天下就能像颗熟透了的果子自个儿掉到手里面。

    “哥哥放心,小弟明白!”

    韩冈终于透露了一点藏在心中的想法,冯从义顿时精神大振。

    “义哥,你要谨记。”韩冈叮嘱着表弟,“顺丰行和平安号是重中之重。日后操纵关西,除军队外,两家商行都不能缺位。”

    冯从义连连点头,实际操纵两家商号的冯大东家,当然知道顺丰行和平安号意味着什么。

    顺丰行已经将运营重点渐渐转往物流方向,将触手伸向全国。

    平安号的主场虽说仍在关西,但在潼关以西,平安号已经完成了信用的积累阶段,这几年,上京的关西商人基本上都是带着平安号开出的支票和金券上京。

    定额十贯、百贯的金券,已经能当做钱来使用,而数额不定的支票,也完美的成为了大额交易的凭证。

    “但归根到底,一切都还是要靠工业。只有工业大兴,现有的一切,才不会变成空中楼阁。”

    不是没有人去伪造金券、支票,但水印技术一发明,就用在金券和支票上。还有制造金券的原材料,也是绝密。厚实挺括的支票纸张,更是用了最新的造纸技术。

    所以说工业化,才是一切的根本。

    是的。冯从义当然明白,“工业才是一切。”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六)

    工业是财富的源头。

    区区十数年,便成长为大宋屈指可数的豪富,冯从义有资格这么评价。

    没有从作坊生产转为工厂生产的军器监,就没有一个稳定的陕西,更不会有雍秦商会如今的声势。

    没有不断推陈出新的新式纺机织机,即使关西的棉纺织业拥有先发的优势,也绝对比不过人口、土地、气候和财富都占据优势的江南。

    没有自天水经宝鸡、长安、洛阳,最后直抵京师的铁路,棉布的运输成本不可能降低到旧日的七分之一,将江南的棉布产业扼杀在襁褓之中。

    这就是工业带来的结果。

    早年冯从义根本没有这样的认知,只知道跟在韩冈身后听命行事,但这么些年下来,一直站在天下商界最顶尖的位置,又得韩冈常年教导,眼界自然高过了这个时代。

    而工业……同样也是权力的来源。

    冯从义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向韩冈提出自己的建议。

    “哥哥,小弟还有一个想法。”他两只眼睛斜睨着屋外,低声道,“家里的工厂可以仿效庄户保甲,可以一年抽出半个月来操练工人。”

    “半个月?”

    冯从义误会了韩冈的反应,解释道:“半个月的时间的确不算多。但比起闲散的庄户,工人更适合当兵。能做工,身子骨就不会差,听得懂号令,能遵守法度,哥哥你以前不也曾说过,工厂里的工人都习惯了集体行动,又有时间观念。有这么多条,天生就是当兵的好胚子。”

    只是韩家名下各色产业里的工人,即使不包括佃户在内,也轻易超过了两万人。全国棉纺产量的十分之一,白糖以及糖渍、糖果等零食产量的三分之一,玻璃产量的二十分之一,水泥产量的一半,机械产量的七成,还有一系列的配套产业,这些数字之后,就是庞大的产业工人。

    这还没有计算人数众多的管理者,包括韩家的佃农在内,他们很多都来自于广锐军的后代。

    还有顺丰行、平安号这样全国顶级的大商号,里面也是人才济济。

    尽管糖业工厂远在交州,三万产业工人之中,还是要除去糖业的数千人,但陇西这片处在韩家影响范围之内的区域,几乎所有的工厂都与韩家的产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朴实的关陇一带的民风,都给硬生生的扭转成了喜好工商,无心于土里刨食。

    一旦韩家的产业要对工人进行军事训练,其他工厂必然响应,被影响到的家庭将多达三十万。

    当然,冯从义并不是要韩家做出头鸟,他需要的是一道将自家真实用意掩盖起来的朝廷敕令。

    并不需要他细说,韩冈自然能领会。

    “这提议好,这件事我过些日子会安排的。”韩冈道。

    保甲法早就开始训练农民,他这边安排人提出动议,掀起舆论,顺水推舟下一道敕令,让工人也训练起来,一点也不会嫌突兀。

    韩冈一口答应,冯从义反倒发闷起来,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早就有此打算?”

    韩冈笑了一笑,权作回答。又道,“军训不能没有教习。护厂队里面多是伤残老兵,让他们主持军训最合适。至于兵械,先拿根木棍来练习。”

    “木棍。”冯从义道,“弓箭、刀盾、短矛陕西哪家没有?用不着拿根木棍吧。”

    “短兵有什么用,火。枪都出来了,那些冷兵器日后不是放在家里当摆设,就是拿去回炉。”

    “这不是还不能用……”冯从义话到一半,便明白了什么,猛地停了口,惊疑不定的望着韩冈。

    韩冈果然道:“朝廷已经向民间放开了火。枪。”

    “这……”冯从义差点没忍住就要叫出来,他忙压低了声音,“这怎么可能?神臂弓的威力都远不如火。枪啊。”

    “今年的编敇你看过了没有?”韩冈反问道。

    怎可能看过?!

    冯从义的心里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所谓编敕,就是敕令的汇编。编敕的间隔的时间长则二三十年,短则数年,是这些年间的敕令、赦文和德音的集合。

    在正式颁布前,除了极少数的有心人会去一份份的搜集历年来朝廷的敕令、赦文、德音,绝大多数官员只会知道与自己切身相关的那一部分敕令,只有在编敕局任职的官员,才能知道详情。

    自上一次编敕的颁布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其间多少敕令,韩冈提举编敇局,他或许会知道,冯从义怎么可能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

    但冯从义反应很快,他瞪大眼睛,惊问道:“是有关火。枪的?该不会是把火。枪视同弓箭了吧?过去的敕令里面可没有这一条!”

    “删定后就有了。”

    如今所说的编敕,其实相当于是新颁布的法律。不仅仅是将过去的敕令简单集合成册,还要进行进一步的审查、修改、删定后编纂而成。

    每一次编敇,都意味着朝廷的法度要有所改变。以其重要性,都要由宰相亲自主持。其中有对过往法律的补充,同时也有修正。

    宋刑统泰半抄袭唐律,而唐宋两朝连社会形态都有巨大的区别,刑统中很多条款都已经跟不上时代。

    比如对奴婢身份的认定,唐时几乎都视为贱籍,所谓‘律同畜产’,也就是牲畜。依唐律,主家即使以私刑杀仆,也不过服一年徒刑,刑统中亦如此。

    但本朝奴婢分良贱,其中贱籍奴婢逐年减少,而良人出身的雇佣奴婢则不断增加。前者依然是视同畜产,后者在律法上则视同凡人。故而早年便有编敕,雇佣不足五年的奴婢视同良人,故杀抵命;雇佣满五年,奴婢的良人身份有所转变,主人杀之则减一等论处。

    到了元佑年间,在韩冈的推动下,朝廷又颁布了一份新的有关主奴相犯律的敕令。其中良籍奴婢皆视同凡人,贱籍奴婢也不再视同畜产,而是减良人两等论处——尽管韩冈还想进一步废除贱籍,但如今的历史局限性,也只能让韩冈做到眼下这一步。

    而私家藏兵,无论是在唐律还是宋刑统中皆有提及,私藏重弩和甲胄,只要三五件便是弃市。私藏长兵也是重罪。但弓箭和刀楯、短矛这类的短兵,则是‘私家听有’。也因此,陕西边地当年战乱时,多有乡民私结弓箭社,以保家园,当地官府都是大加鼓励而不是禁绝。

    在韩冈的主导下,将火。枪等同于弓箭而不是重弩,也就是‘私家听有’,官府不问。

    “太后和章相公怎么会答应的?!”

    冯从义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编敇局是韩冈这位宰相提举,检详官、点对官、删定官、编排官、详定官,总共二十多各自负责相应任务的官员,几乎都是韩冈的人。普通不怎么起眼的条贯,韩冈在字词上做点文章,谁也不会在意。不过这一条,韩冈是绝不可能瞒天过海的,必须得到向太后和章惇的同意,而且还要忍受铺天盖地的反对声。

    “这你就不用多问了。”韩冈摇头,不打算给冯从义。解惑。

    韩冈不说,冯从义也不多问。韩冈的嘴,比石头都硬,闭上了就难撬开。

    他提醒韩冈:“火。枪一旦普及天下,日后莫说百姓,贼人也会用上火器。”

    “小贼无须忧,大贼更无须虑。火。枪这东西,一在规模、二在质量,在这两方面,即使辽国都没法儿与大宋比。只要三个月的训练,农夫都能用火。枪击毙猛将。你担心什么?”

    韩冈从来都没把辽国的战争潜力放在眼里,随着大宋逐步工业化,随着大宋官军逐渐由冷兵器转向热。兵器,两国的战争实力已经越拉越大。

    尽管韩冈的计划或许会让国家动荡,但铁路也在拉近各个地方之间的距离。想要扭转大宋百年凝聚的人心,至少要二十年的时间,但耶律乙辛还有二十年吗?

    有个二十年,有线电报说不定都能发明了。

    韩冈愿意为有线电报付出比蒸汽机更高的报酬,这也包括实用化的电池和电缆。有了电池和电缆,那距离发明电报,应该就只剩下发明家的灵光一闪。

    “东施效颦的结果,只会是贻笑大方。”韩冈对表弟说道。

    韩冈在大宋推广的一切,辽国再怎么学,都只是似是而非。

    能放下身段向敌人学习,耶律乙辛的确可算是明君,让后世人来评价,除了篡逆二字之外,怕也不会吝啬赞美他执政才华的语句。

    可他还是没有抓到问题的关键,宋辽之间的差距,不是光凭他的意志就能够解决。契丹人口的数量仅仅是全国总数的十分之一,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民族主义思潮,在这个国家对立严重的时代,其实已经出现了萌芽。辽国越向文明发展,就离分崩离析的结局越近,谁让大宋就在辽国旁边?

    “好了,不谈这个话题了。”韩冈道,“等等王寿明,他那便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七)

    “尔等共谋大逆,究竟谁是主使?”

    “我等宗亲,向来忠心于国,何曾有过谋逆之心?!”

    “非节庆,非生辰死忌,你等为何要共聚濮王府上?”

    “是廿一今日突然遣人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廿一?是赵宗祐?但为何赵宗祐说的跟节度的供诉对不上?”

    ……………………

    “有人首告尔等共谋大逆,可有此事?”

    “绝无此事!此乃奸人污蔑!”

    “你兄弟污你作甚?”

    ……………………

    “大王,宗室诸王以你为首,大位又不可能轮到你,即使侥幸得逞,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何苦聚众谋逆?”

    “…………”

    “大王可以不开口,但其他人肯定会说。难道大王就任人污蔑?还是说根本就不是污蔑?”

    ……………………

    “尔父聚众密谋,你知否?”

    “我……小子实不知,家严也不敢做这等谋逆的事。”

    “赵宗祐业已招认了,是尔父欲废天子。”

    “绝无此事!是廿一叔邀请家严。若说有人要废天子,只会是廿一叔。”

    ……………………

    “赵宗祐,多人皆指称是你主谋,你还要狡辩?”

    “……非是狡辩,此事实非宗祐主使。判官容禀,先是赵宗愈夜中遣人来,说是太后不豫,需谨防有变,数日间赵宗晖各方联络,而后方有今日之会”

    ……………………

    “是赵宗晖派人来请。”

    “是赵宗祐召集的。”

    “是三兄。”

    “是廿一。”

    “是赵宗晖。”

    “是赵宗祐。”

    “是赵宗愈。”

    ……………………

    夜已深,亮了半夜的开封府各堂各厅,终于一个个黑了下来,人声鼎沸的府衙,一点点的安静了下去。

    除了几处零星的灯火,只有从前院到靠后的内堂这一条线,依然灯火通明。

    “都招供了?”

    内堂的正上首,权知开封府王居卿的脸上充满了疲惫,但语气很是放松。

    半夜的忙碌,一日的辛苦,这下子总算有了初步的成果。

    “都招了。”

    从判官到推官,再到军巡使,一个接一个点头。

    左军军巡使甘从方道:“赵宗愈指认宗祐为主谋,会前他实不知情,宗祐,曾,故而宗祐胆怯,首先告官。”

    “后两句去掉。”王居卿道。

    尽管最后两句其实根本就没记下来,但甘从方并没有打算更正,他点头,“下官明白,待会儿就让人删了。”

    “赵宗祐怎么说?”王居卿又问道。

    府判陈德负责审问赵宗祐,听问便道,“他把事情推到了赵宗晖和赵宗愈身上,说他们早有联络,想要推举赵宗朴之孙为帝。他在会上,是确实说了要力保天子之位。”

    “兄友弟恭。”一名推官冷笑着。

    “是孝悌传家。”他旁边的另一位推官接上去说道。

    话够讽刺,甚至有指斥乘舆之嫌,但在座的没有一人在意。

    时候不同了,濮王府这条船,眼看这就要沉下去,就连过继出去的都要一同落水,谁会在意小小的一点‘大不敬’?

    “可有人否认有废立之议?”王居卿又问。

    几名开封府属官相互看了几眼,陈德之外的另一位判官闫修贤道:“一开始有,现在都没了。”

    “你攀我,我咬你,事倒是有趣了。”王居卿笑道。

    陈德道:“这事常见,同案的人犯一多,攀咬就多了。”

    王居卿笑了笑:“前些日子,我听到一个笑话。”

    厅中众人的注意力都投过来,只听王居卿道:“因为一桩案子,有两个贼人被锁拿入衙。这两人被分开来审问,如果不论怎么审问,两人都不认罪,那结果只能是无罪开释。”

    陈德撇了一下嘴,这么怎么可能。一个人倒罢了,强项的汉子虽少,但总是有的。可两人一起被抓进衙门,即使本来都能熬得住审,但最后肯定会招一个。

    “如果一人认罪,一人不认,不认的视为主犯,刺配远恶变州,认罪视为胁从,徒两年。如果两人都认罪,便皆刺配内地军州。”王居卿说完,问厅中,“你们说,最后结果是什么?”

    ‘结果?’甘从方心中冷笑,‘要么云南,要么西域,要么交州,军巡院的水火棍没有撬不开的嘴巴。’

    他笑着,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两人都认罪,互相指认对方是主犯?”

    王居卿是就着眼前这件案子说的故事,甘从方即使想装笨,让王大府表现一下都不行。

    “当是两人一同刺配。”闫修贤也道。

    不知道对方会怎么说,串供便无从谈起。相互间又缺乏信任,生怕对方熬不过,将罪名推到自己身上,自是只会先下手为强。

    王居卿微微摇头。

    “怕是不会。”陈德道,“既然已经开始攀咬了,过去的罪都会咬出来,说不定,两人一人一个斩立决。”

    “正是这样,韩相公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王居卿拍着扶手,哈哈笑了几声,忽的笑容一收,抬起双眉,“就是要这样最好。你们明白?”

    不待一众属官反应过来,王居卿起身。

    “濮王府谋逆之罪已是确凿无疑,我这去禀报相公,你们继续。”

    ……………………

    “相公,王大府来了。”

    下人进来禀报,冯从义便起身,“哥哥,我先出去了。”

    “不,你留下来听一听。”

    韩冈留下了表弟,并把王居卿招了进来。

    “相公,口供已经拿到了。”

    王居卿进来,看见了韩冈的表弟,他心中一阵激动,韩冈这是彻底将他当做心腹来看了。

    有了韩冈的首肯,冯从义便毫不避忌的笑道,“这才多一会儿?大府就拿到口供了。”

    “此事倒也好笑。赵宗祐说的赵宗晖、赵宗愈想谋反,赵宗愈说赵宗祐想要谋反,却都没否认濮王府中有人想要取天子以代之。”

    “还有赵宗祐的儿子,也承认其父这些日子多方奔走,多日夜不归宿。”

    “赵宗晖的三子也招供了,”王居卿刻意压低了声线,“甚至指证赵宗晖有不轨之心。”

    “真是好孝子啊。”冯从义道。

    韩冈摇头,“十几岁的小孩子,没经历过大事,性子再软懦一点,只消吃府中一吓,要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相公说的是。濮王府的子孙大多都不成器,很多人还没审到他们,等轮到了,口供就都有了。”王居卿配合着说了几句,又问,“相公,接下来怎么办?”

    “这件事你继续办,须得办成铁案。”

    “下官明白。天子那边呢?”

    “该大婚就大婚,不影响的。”韩冈道,“你让华阴侯准备好,天子大婚后就办那件事。”

    王居卿忙点头,“下官明白。”

    “好了,寿明你先回去坐镇,我这就入宫禀报太后。这件事,不能拖。”

    ……………………

    韩冈夜入宫禁,太后刚刚醒来。

    透过半掩的帘幕,能看见坐在床榻上的妇人,脸色苍白,两腮已经凹陷了下去,只是两只眼睛亮得惊人。

    这是吃了药的缘故,不按时服药,就完全没有精神。

    “臣韩冈拜见太后。”

    韩冈低头的时候,心中一阵酸楚。

    太后这一病,元气损耗甚大,即使现在就康复,想要复原,少说也得一年半载。

    “相公来了?昨夜是相公值守,今夜也是相公?”

    “今夜是章惇,他现在政事堂。”

    两位宰相,如今在夜中,绝不会同时进入大内。所以韩冈带着这么重要的消息进宫,章惇还巍然不动。一方面因为信任,另一方面,更是因为安全。

    “那明天是谁?”

    “枢密使张璪。”

    向太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但韩冈能看得出来,她的情绪比听见章惇时稍稍放松了一点。

    张璪的姐夫叫王经臣,王经臣的外甥女是向经的继室,而向经便是太后亲父。

    不过向太后毕竟是向经发妻李氏所生,所以张璪在向太后垂帘之前从来没有攀过这门亲,即使在垂帘之后,也从没有公然宣扬过,加之这份亲戚实在绕了点,前两年才渐渐为外人知晓。

    但有这一点瓜葛亲在,又是定储之夜的参与者,太后对张璪的信任比其余宰臣还是要多一点。

    “相公此时入宫,想必是有要事。”向太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臣确有要事禀报太后,有关濮王府。”

    “方才官家来闹了一场,说是相公无故遣人围捕宗室。”

    韩冈默然不言。

    这件事,他和章惇早就禀报了太后,征得了太后的同意。

    不过韩冈不觉得赵煦还会胡闹,估计是过来探消息的,只是城府还没深到能掩盖心情,态度不会太好。

    太后叹息着:“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都不知道谁为他好。”

    韩冈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世事向来如此。”

    向太后闭起了眼睛,许久没有说话,好像睡了过去,韩冈耐心的等着。

    过了一阵,太后突然又开口询问,“逆贼都擒获了?”

    “皆已擒获,一众男丁皆已押赴开封府审问。据已得口供,濮王府的确有废立之心,今日群聚,便是在商议此事。不过,赵宗晖、赵宗祐皆指认对方为主谋者,不肯认罪。”

    “当然不会认罪。”太后,“相公,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可交由御史台、大理寺和开封府会审,不宽纵一人,也不冤枉一人。”

    “恐怕没几个是冤枉的。”向太后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自语,“想不到朝中有这么多乱臣贼子。”

    韩冈离得近,听到了,遂回道,“国之有变,难免乱臣贼子。”

    “国之有变……国之有变……”太后默默的反复几句,忽又问道,“相公多读史书,想必对先人必有所品鉴。吾听政已十载,比之章献如何?”

    韩冈飞快的瞟了太后一眼,考虑了一下,“章献有吕武之材,无吕武之恶,当得起一个贤字。”

    “哦。”向太后低低的应了一声。

    “但陛下不当与章献比。”

    太后抬起眼,诧异道,“为何?”

    “章献文无教化之德,武无开拓之功,维持而已。陛下十年来励行教化,开疆拓土,古之帝王亦鲜有可比者,仅有汉文、唐宗区区竖帝可在陛下之上,章献实不足论。”

    “相公谬赞了。”

    向太后苍白的脸上多了三分血色,也多了些笑容。韩冈这个等级的名相的赞许,放在任何一位帝王的面前,皆足以自豪了,

    但她脸上的笑意很快收敛,“那相公可知官家怎么看我?”

    韩冈稍稍一顿,方回道,“天子不是仁宗。”

    “是啊,吾不是章献,官家也不是仁宗。”太后叹息着,“可能是吾疑神疑鬼吧——人病了,就容易疑神疑鬼——但官家的确有些不妥当。”她低声道,“他要做的那些事,吾要是说出来,都怕相公不信。”

    “臣读过史书,不会不信陛下。”

    太后脸上浮起了一个苍白的微笑,“先帝之事,官家却不信。”

    先帝暴毙宫中,真相其实无关紧要,只是必须要有人出来负责。这个罪,要么太后担起来,要么皇帝担起来,其他人都不够资格。

    当初是天子年幼,太后临朝,这弑君之罪自然就是小官家的。可一旦天子亲政,他怎么可能不发难不翻案?

    向太后自先帝出事之后,辛辛苦苦了十年,可不是为了死后给儿子踩上计较。

    “先帝之崩,内情早已昭彰于世,绝不容许翻案。”韩冈知道太后想要说什么,也知道太后想要听到什么,他朗声道,“臣请陛下下诏,皇城使、庆州团练使向绰带御器械,仍管勾皇城司。”

    虽说自开国以来,外戚便被严加管束。即使为将,也只得‘奉朝请’,不可实际领军。

    但这一般只是指近亲,到了缌麻、袒免这等远亲,管束就没有那么严格了——以重臣、勋旧之间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真要严格了,不知会有多少人要丢了差事。

    向绰是向太后的族叔,向绰的祖父和向太后的曾祖向敏中是兄弟,已经属于远亲。

    自宫变之不久,向绰便开始在宫掖任职,前年就接任皇城司管勾。

    带御器械,如今虽是给功臣的虚衔,但只要带御器械还在京师,就必须要执行守卫天子的任务。每逢上朝,就会守在皇帝身边,而且顾名思义,能带着武器的。

    “合适吗?”向太后问道。这毕竟有些过了。

    韩冈道:“臣请陛下释天下之疑,安臣下之心。”

    要证明太后的立场,没有比这个加官更恰当了。

    “就依相公。”太后不再拒绝。

    “臣还想请陛下下诏,以向宗旦为中书舍人。”

    向宗旦是向家唯一一个由科举正途出身的子弟,同时也是向太后的堂兄。不仅仅是外戚,而且资历浅薄,为外制的中书舍人,资格远远不够。

    韩冈这是为安太后之心,向太后更不推托,“也罢,一并依了相公。”

    点头之后,她才安心的躺靠了下来,“吾别的不盼,只盼着日后能见熙宗。”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八)

    赵煦从睡梦中醒来。

    刚刚睁开眼睛,服侍左右的宫人,便已站在了床前。

    他们在等着服侍朕洗漱,给朕换上衣服,送朕去上朝。

    一如昨日,与前日也无区别,再前一日,也同样如此,日日、月月、年年,这是一成不变的日常。

    低头看着盖在身上这床色泽鲜亮的明黄色被褥,赵煦木然想着。

    尽管一切军国事都不需要他干预,但朝会上依然需要他出面,没有皇帝就没有所谓的朝会……再过一些日子,或许就不再如此了。

    不,只要自己还在这个位置上,只要乱臣贼子还没有动手废了自己,就还有希望。

    赵煦攥紧了拳头,很快又放开,警惕的望向床边,试图辨认有没有人发现自己的动作。

    宫人们如同桩子般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看见天子的失态。

    赵煦放松下来,但他又开始惊讶,为什么他们放着自己发愣了这么长时间,而没有出声打扰。

    他再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怎么都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张张脸,而一张张脸之后,也不是日常起居的寝殿。一支支巨烛就在周围放射着明亮的光晕,但光晕之外便是一团浓黑。

    这是哪里……

    赵煦心中慌乱倏起,便有一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官家请用膳。”

    “不用!”赵煦怒吼道。

    这是怎么了,他惶恐不安,为什么看不清他们的脸,这又是在哪里?

    难道那些乱臣贼子已经决定要除掉自己了?

    “官家请用膳。”又是另一个声音响起,同样近在耳边。

    “不用!”

    赵煦再度怒吼,但他立刻就在说话的那人手上看见了一只餐盘。

    餐盘正中放着一只盘子,上面盛了几块肉饼,肉饼的旁边是又有只质地粗糙的瓷酒壶,非是宫中常见的银壶。除了肉饼和酒壶之外,还有一个瓷盖碗,盖子掀开了,里面的饮子泛着可疑的红色。

    肉饼?酒?饮子?

    赵煦惊恐的瞪大了眼睛。

    这些东西,他怎么敢吃?

    不能吃,绝不能吃。

    赵煦伸出手去,就要掀开那个诡异的餐盘。可不知为何,餐盘虽近在眼前,但伸出去的手,却还是差了一点。

    “官家请用膳。”

    一个女声响起。

    “官家请用膳。”

    一个尖细的阉人声音紧随其后。

    “官家请用膳。”

    跟着又是另一个女声。

    一个跟着一个,一人紧随一人,什么时候福宁殿中有那么多人了?

    赵煦努力的瞪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所有人的眉眼仿佛处在混沌之中,他只能从服饰上分辨他们的身份,但每一道声音却都是赵煦所熟悉的宫人。

    有阉贼王中正,有太后爪牙杨戬,有自己身边的近臣刘漾,有福宁宫中有名无名的内侍、宫女,有太后、太妃身边服侍的宫人,更有死在宫变中的乳母、被太后贬责出宫亡于道观的亲近宫女,许多人,许多人……

    这些男男女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混在一处,不断重复,直让人震耳欲聋,“官家请用膳,官家请用膳,官家请用膳……”

    “滚,滚!”

    赵煦抓起了手边的东西就砸了过去。

    枕头,被褥,书册,一件件砸向端着餐盘的人影,但没有发生任何碰撞,直接就从人身上穿了过去,无声无息的消失不见。

    “相公。”

    “相公。”

    “相公。”

    呼唤声又变了,赵煦便看见了一道帘幕。宫人们冲着帘幕之外喊着,“官家不肯进膳,官家不肯进膳……”

    “再请!”帘外传来一个男声。

    声音刻薄,阴狠,斩钉截铁,不容拒绝,每隔数日,便会出现在赵煦的噩梦之中。

    一群人影如奉圣旨,立刻围了上来。无数双手伸向赵煦。赵煦拼命挣扎,依然被压住了手脚,固定住了身体。

    一双大手如同钳子卡在赵煦的牙关上,硬生生的捏开了他的嘴。

    剧痛之中,油津津的肉饼给硬进了嘴里,一杯酒随即灌了进来,连同肉饼一起冲了下去,接着又是一杯热饮子。

    赵煦如同鸭子一样被捏着脖子,被硬生生的灌进了所有的酒食。

    酒食下肚,赵煦登时就腹痛不已,仿佛有一只钩子捅进了腹中,死命的转了几圈之后,再用力抽了出来。如此反复,一次又一次。

    精神在剧痛中陷入了黑暗,然后……

    赵煦就真正醒了过来。

    “官家,官家,出了何事?”

    被赵煦从梦中惊醒的叫声惊到,福宁殿寝宫中服侍他的宫人们,立刻围了上来。

    赵煦惊恐的瞪大双眼,望着围上来的宫人,仿佛噩梦中场景复现,让他忍不住抖了起来。

    “你们都让一让,让官家官家透透气。”服侍赵煦的贴身内侍梁政排开众人,细声细气的询问着,“官家,是不是被梦魇住了?”

    梁政反复问了几遍,赵煦终于有了反应,“没事,你们下去。”

    赵煦一幅身虚气短的模样,脸色就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惨白,纵然福宁宫中各色人等都是太后挑选出来,现在也不可能看着赵煦发了癔症而毫不在意。

    “还是喝点药汤,定一定神……”梁政道。

    “朕说不要!”

    乍听汤药二字,赵煦就是一声尖叫。一脚踹倒床屏,又随手抄起枕头砸将过去。

    包了一层软垫的木枕,底子还是生硬的。梁政不避不让,任凭枕头砸在了自己的脸上,鲜血顿时自口鼻中汩汩而出。

    宫人们全都低下了头去,不敢多言多动,以免触怒天子。

    梁政也低下头,用袖子掩住脸上血渍,飞快的说道,“速去禀报太后和相公,官家有恙,似是恶中,再去请太医来。”

    赵煦虽说一直都是阴郁的性子,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到半点阳光,但自幼开始的礼仪教育,让他始终能保持一个皇帝的风度。现在这般失态,除了突然恶中,得了癔症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一听这两句话,赵煦顿时警觉了过来。要是自己被诊断为发了癔症,太后和宰相们要废自己,就更有名目了。

    “等等。朕方才是被梦魇住了,现在已经好了。”赵煦连忙叫住人,“朕当真没事。”

    作为一个天然的政治生物,赵煦很清楚他的皇位是否稳固,完全建立在自己的身体情况上的,要是突然发病,这个位置可就再也保不住了。

    “是吗?”梁政放下袖口,血淋淋的半张脸让赵煦也看得一惊,但他恍若无事,平平静静的问道,“官家,可要用膳?”

    赵煦呼吸一促,他现在最烦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强自忍住,点了点头。

    为赵煦布膳的内侍插嘴道,“官家今儿醒得早,太妃那边还没送早膳来。”

    赵煦不耐烦的说道,“有什么吃什么吧,朕饿了。”

    赵煦曾经听说过,御药院中有一库房,里面珍藏了各色毒药,按照毒性强弱分了等级,其中一口毙命的鸩毒就只能排在第三等,砒。霜还要往下,最强的毒药,嗅之立毙。

    赵煦也曾经幻想过,什么时候让宰相们都嗅上一口。但他也知道这完全不现实。御药院给太后牢牢把持住,宰相能插手,他这个皇帝却插手不得。

    掌握了那么多有名无名的毒药,又完全控制住朝堂,太后真要毒死自己,什么时候都可以,完全不必挑选个良辰吉日。

    纵使自己在太后生病之后,担心有人自作主张,便只吃太妃那边送来的三餐,所有的饭食也都有人提前试吃,可现在可不是要防备的时候。

    “梁政,你下去先治伤吧,不要耽搁了。”赵煦吩咐道,“朕吃了之后,就去探视娘娘。”

    稍事梳洗,食不知味的用过膳,赵煦正准备前往探视太后,朱太妃却匆匆而来。

    她脚步匆匆,甚至都没见怎么梳洗,一脸的担惊受怕。看见赵煦,才猛然松弛了下来,“官家无事?”

    赵煦摇头,“儿臣无事,只是一时梦魇住了。”

    “你们是怎么照顾官家的?”太妃呵斥宫人一句,抓住了赵煦的手,担心的说道,“若官家有个不妥,吾和太后可都是难见先帝。”

    太妃的话意有所指,乍听起来,是在警告太后。类似的话,这些日子也说得多了。但随着太妃的动作,送到赵煦手上的一个小纸包,却完全不是日常的情况。

    赵煦心中一跳,又慌忙遮掩住,不敢有大的动作,以免为人窥破,“儿臣无事,太妃放心,儿臣只担心濮王府。都说龙生九子,各个不同。偌大的一个濮王府,兄弟二十余,哪里可能各个都有谋逆之心?要说其中哪一个图谋大位,朕会信,要说所有人都参与谋逆,莫说朕不信,就是天下臣民又有哪个会信?”

    不论是多人被罪,还是其中某一位被认罪,从情理上都是说不通的,但太后和权臣控制了朝堂,又有谁敢为宗室做仗马之鸣?

    与赵煦料想的一样,朝中此时是万马齐喑。

    刚刚将议政们召集于一堂,抛出议会安抚住朝臣,转头便将濮王府连根拔起,来了个杀鸡儆猴。

    但凡新官上任,必然要立威于下,立个规矩。

    也不仅仅是新官上任,新君登基对前朝老臣一样会这么做,就是店里的新掌柜,家里的新管家,只要是管着人的,甫掌权,免不了要拿人作伐,立下新规矩,树立自己的权威。

    但规矩立到了濮王府,这是事先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

    这是要指鹿为马吧。

    鹿不是马,大秦的朝堂上,哪位大臣不清楚,但当着赵高的面,又有谁敢说出来?

    濮王府当然不可能所有人参与谋逆,甚至谋逆这桩案子也是编造出来的。可政事堂的用心,所有人都明白,又哪个愿意为了濮王府出头?一天了,除了兔死狐悲的赵家人,还没有一个外臣出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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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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