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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九)

    ‘也许今后都看不到这座城门了。’

    抬头盯着前方的宣德门,陈瓘一边走一边想着。

    尽管看见宣德门的次数,还不到三百六十天,但并不影响陈瓘对看不到宣德门的未来感到遗憾。

    不过……义之所在,区区行走宣德门的资格也没什么好挂念的。

    宣德门已近在眼前,周围的朝臣也越来越多。

    “听说已经招了。”

    “没招,正狗咬狗呢。”

    “儿子咬老子,弟弟咬哥哥,这一家子啊……”

    没有人物,也没有时间、地点,但这样的对话依然成立,在这里,没有人会不清楚到底在说谁。

    牝鸡司晨久了,文武百官真是越来越像是妇人。

    陈瓘不屑着,目不斜视,昂首从这些碎嘴公婆中间走了过去。

    “莹……”

    不远处,有一人正准备招呼陈瓘,但才开口,就不由自主的收了声。

    陈瓘这位元丰二年的榜眼公在朝中虽是新人,但还是有几个相熟的朋友。

    当他们看到陈瓘后,都习惯性的要上来打个招呼,可是一旦走近了,却又纷纷却步。

    ‘都不是蠢人。’陈瓘想着,‘可就是太聪明了。’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聪明人领会不到的地方。

    陈瓘也没有打招呼,与几位友人擦身而过。

    朝会之前,宣德门处,是朝臣们日常交流的重要场所。

    有御史和阁门使监察,朝臣们不能大声说话,但相互致礼,私下交流,是每一位朝臣每次朝会前都必不可少的功课。上至宰相,下至六参,概莫能外。

    如果有一个人谁都不理会,便直趋宣德门下,自然会成为众目睽睽的焦点。

    先是陈瓘的同僚和友人,然后是在他经过路线上的朝臣,发现异常的朝臣越来越多,近处的议论声一点点的消失了。

    削瘦,英挺,眸子中不见圆滑,与人对视时,目光中都似乎带着棱角。

    太常礼院的一介新人,此时却如明月一般,在宣德门前皎皎可见。

    对周围的目光视而不见,陈瓘神情肃然,步履沉稳,徐步走向宣德门处。

    一步,一步,一步,仿佛战前的鼓点,一记记的鼓动起陈瓘心头的热血。

    他右手紧紧捏着昨日匆匆草就的奏章,犹如即将走上刑场的烈士。宁可玉碎宣德门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众权奸继续祸乱天下。

    “莹中。”

    就在他心绪沸腾的前一刻,一只手猛地拍在了陈瓘的肩头。

    陈瓘猛地一惊,如惊涛拍岸的气势顿时不再,回过头去,却见是他的顶头上司叶祖洽。

    陈瓘心中不喜,草草的拱了拱手,“陈瓘见过知院。”

    他还有正事要做,没空与权奸的党羽多费唇舌。

    叶祖洽没在意陈瓘的敷衍,低声道,“莹中,你可知济阴郡王已经被开封府收捕了。”

    “济阴郡王?”陈瓘正要继续向前,听到后却猛地停步,“是前两年以妾作妻的那位同知大宗正事?”

    “正是赵宗景。”

    赵宗景昔年丧妻,并未另取,而打算将一宠妾扶正。因朝廷律法严禁将妾作妻,犯者徒一年半。所以他先将小妾放出去,冒了一个良家女的身份,再光明正大的娶进来。

    但这终究蒙蔽不了人,便被夺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同时也丢掉了同知大宗正事的差事。

    这算是宗室中的大丑闻,在朝堂中也传扬很广。

    “难道相王的儿子也会参与濮王府的‘谋逆’?!”

    说到谋逆二字时,陈瓘刻意的加了重音,丝毫不遮掩心中的讽刺。

    但陈瓘的讽刺,对叶祖洽如同春风拂面,“说是有附逆的嫌疑,其实也不过是为濮王府叫了两句屈,说开封府搜捕濮王府,是未得实证,只凭首告,有违法度。”叶祖洽轻声一叹,“昔年仁宗册英宗为皇太子,其父允弼曾有怨望之言。如今他却在为濮王府叫屈,当真是不肖之子……”

    陈瓘心中一动。

    叶祖洽为人向来圆滑,最擅观察风向,能做上熙宁三年的状元郎,完全是因为他殿试的文章中花团锦簇的说了一通熙宗皇帝和变法的好话。

    现在他又是议政重臣之一,得到了颇多好处,照理说正是应该冲着章韩两人猛摇尾巴的时候,怎么有空来招呼自己?

    是因为他良心犹存,并非全然是狼心狗肺之辈?

    还是说议政重臣中,有许多人还是有着忠心,只是畏于政事堂的淫威而不敢宣之于口?

    宗室之中,就连与濮王府有一段恩怨的相王后人也为之叫屈,亦可见赵家人已经忍不下政事堂的倒行逆施,也许叶祖洽这株墙头草,正是看到这个局面,看见政事堂还没能够只手遮天,才决定支持自己。

    “学士。”陈瓘这一回多了两份尊重,三分急切,“不论濮王府谋逆之案是与非,如今的乱局完全是权臣为一己私利,唆使太后久不归政之过。若天子能够亲政,便无权臣能够乱国,也无宗室敢起异心。”

    叶祖洽没有理会陈瓘水平低劣的游说,以自己的步调说着,“赵宗景被押入开封府时,曾以有违法度之语质问王居卿。莹中,你可知王居卿是怎么回答的?”

    不待陈瓘回答,叶祖洽就揭开谜底,“只有三个字,依故事!”

    陈瓘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能成为濮王府谋逆一案依循对象的故事,自然就只有一个。

    叶祖洽却笑了起来,“莹中看来业已知道是哪桩故事了。”

    赵世居。

    令朝中文武百官都印象深刻的赵世居谋反案。

    这一桩牵连甚广的大案,本就是众所周知的冤案,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一名贪婪小人的首告。

    既然熙宗皇帝能够相信,只为了五百贯赏钱便敢于构陷宗亲的小人,那开封府信一信对濮王府的首告,自也是顺理成章。

    “先帝有过,并不意味着今日可以重复。”陈瓘坚持道。

    叶祖洽却不争辩,意味深长的冲陈瓘笑了一下,便扬长而去。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陈瓘愣在了当地。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没有了那等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但心中决意依然未改。

    纵然外姓朝臣万马齐喑,但宗室之中,就连有隙的赵宗景都出面了。这一回开封府虽能依赵世居故事将赵宗景收捕,可他们能将京师之中数千宗室一并都捕拿归案?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宗室这条川,政事堂防不住。

    陈瓘仰头望着宣德门上雕栏画栋。

    只要自己和一众同伴再多掀起一番声势,得到支援的宗室便能稳住阵脚。而那些还怀有忠直之心、只是畏惧于权势的朝臣们,也会得知同伴的存在,不再畏惧。

    但正要再次举步前行,又是一只手扯上了陈瓘的袖口。

    “莹中,莹中,”同在太常礼院中的同僚李高一把拉住了陈瓘,额头上已是汗水淋漓,“幸好赶上了。

    他望了叶祖洽已经融入人群中的背影一眼,匆匆的开口道,“莹中,时局有变,且保有为之身。”

    陈瓘低下头,看着攥在自己手腕上的李高的手。李高攥得死紧,指甲都嵌入了手腕里,看李高的样子,若他有条镣铐,肯定会扣上来。

    且保有为之身?现在不作为,日后又何谈有为?

    “伯镇。”陈瓘道,“如今的时局再变也不会更坏了。”

    “难道莹中你还没听说吗?”李高急急地的道,“济阴郡王,临城伯及其子,皆因附逆被抓了。”

    陈瓘只听说了济阴郡王赵宗景的事,临城伯是宗室中的哪一位,他就不清楚了。但越多的宗室被搜捕,可就是越好的消息。

    “已经听说了。”陈瓘点头,“这不是我们事先就预料到的吗?”

    在事前的商议中,宗室可是他们最大的助力。眼下的变局,正是陈瓘想要看到的。

    “你还没明白吗?”李高的手越攥越紧,“是就只有济阴郡王和临城伯父子被捕!那一位已经说了,如今权奸势大,大事难成,让我们且保自身。”

    轰的一声,仿佛有惊雷在脑中炸响。

    “为什么?为什么宗室那边毫无动静。”陈瓘完全懵了,“今日濮王府,明日可就会轮到他们了!”

    难道他们就没有兔死狐悲的感觉,难道他们就不知道,今天不说话,明天不说话,后天可就没人帮他们说话了。

    李高看看左右,周围的官员,或明显,或隐蔽,却都关注着这一边。

    眉头一皱,他用力拖着陈瓘,将其拖向路边,低声对陈瓘道,“是华阴侯出面了。”

    陈瓘惊讶道:“不是说他已经病得快死了吗?”

    “只是好些日子没听到他的消息,好几个月了,都没见他去冠军马会,所以才有这样的传言。”

    陈瓘不解,“走马樗蒲之徒,纵薄有微名,又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宗室?”

    李高暗暗摇头。陈瓘自中进士后,皆在外任官,又对如今天下流行的蹴鞠、赛马深恶痛绝,并不清楚所谓会首究竟有多大的影响力。

    “一纸宗室法散尽了天家在亲族中的人心,现在有人能在族中扶危济困,怎么会没名望?他可是及时雨啊!”

    对远支宗室们来说,赵世将就是及时雨。

    家里嫁女儿,赔不起嫁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一时间迎来送往太多,家里解不开锅了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因宗室法丢了玉版留名的资格,没了官身怎么办?去找华阴侯。

    急也救,穷也帮,赵世将提携宗亲不遗余力。在太祖一系和魏王一系中提到华阴侯赵世将,没人不竖大拇指。等到赵世将因声望太高不得不退隐,又让更多的宗室对天家离心离德。

    濮王府本就因为天子出自其家,天生就带了几分傲气,虽没有明着凌迫宗室,但寻常交往,从来都是居高临下。太祖、魏王系对此感觉最是分明。

    且濮王府本来只是外支,早就该败落的,却靠着运气成了最尊贵的一房,太宗系中心怀嫉妒也不在少数。

    赵世将都出面指正濮王府以赵宗晖、赵宗祐二人为首谋逆,还愿意为濮王府叫屈的宗室,可就只剩下寥寥几人。

    “怎么都没想到赵世将会出面,不知是宰相们给了他什么好处,还是他仍在记恨先帝对赵世居的处置。”

    听过了李高匆匆几句话的解释,再听见李高的感叹,陈瓘什么反应都没有了。

    他不怕死,但害怕死得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若不能将沉睡的人唤醒,敲锣打鼓又有何意?

    “莹中,收手吧。”

    李高话语中充满了疲惫和无奈,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宰相们的手段和实力,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原本只以为是一座可以费点力气就能翻越的山丘,却没想到是参天入云的昆仑。

    “且等后日吧。”李高叹道。

    “且等日后。”短暂的静默后,陈瓘也终于说出同样的话语。

    安心的点点头,李高却忽视了陈瓘话声中的毅然决然。

    紧紧抓住了袖中的奏章,陈瓘绝不甘心,他也不信,待到日后,几位宰相还能和衷共济。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十)

    叶祖洽遥遥望了自己的两位下属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段时间,他手下的几个新人在暗中谋划着什么,叶祖洽这位礼院之长自然不会不清楚。

    御史台如今已成了宰相们掌控朝堂的工具,里面充斥了对宰相俯首帖耳的鹰犬。

    而朝中那些原本能够加入桀骜不驯的年轻人便都被塞到了如太常礼院这般清闲又无权的衙门里。

    陈瓘是元丰二年的榜眼,才学胜人一筹,治事也十分干练。本来一任知县后,就要调往中枢,但他在拜见宰相的时候,竟建言章惇早日劝说太后归政,这一下,就从中书刑房习学公事,变成了太常礼院的编纂礼书。李高还有另外两人的情况皆如此。

    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又不忿自己得到的待遇,自然会想要打破现在的局面,争出一条路来。

    叶祖洽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他自己年轻时也做过相同的事。所以在通报给章惇之后,他便没有再多干涉此事了。

    肯定不能成事,就让章相公、韩相公多多操心好了。

    叶祖洽曾与韩冈闲聊起如何用兵。

    韩冈说用兵之要,首在一个信字。

    一个意思,自然是智信仁勇严中的信,另一个意思,就是能得敌信己信——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叶祖洽作为议政重臣,已经得到了政事堂的通报。

    濮王府共谋大逆,赵宗晖和赵宗祐对此都供认不讳。

    案子虽说还待细审,但罪行大体上已经定下来了。

    赵宗祐是主谋,其兄弟自赵宗晖以下皆知情不报,视同谋逆。若有人想要为之奔走、抱屈,开封府也会打消他们的念头。

    至于这件案子最后会怎么判,数日后议政会议上,将会共同作出决定。

    濮王府一倒,皇帝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多少了,还敢于议政会议作对的朝臣宗室勋戚,也将会凤毛麟角。

    叶祖洽很满意现在的状况。

    原本权轻事繁,时常争于口舌的太常礼院并不为朝堂所重,而叶祖洽本人,也并非有多高的人望。但如今,只看纷纷上来见礼的朝官,便可知议政重臣这个身份,到底有多贵重。

    叶祖洽如今判太常礼院,却完全没有维持君臣之礼的想法。

    赵煦这个皇帝,本也不是那种能激发起臣下忠心的天子。年纪幼小还是末节,弑父的罪名也不算什么,掌权后完全可以栽到别人身上。太后重病更是一个好消息。

    可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身体情况让臣子不敢贸然将宝压在他身上。自幼体弱,没有儿子,父祖皆短寿,这些都是赵煦的不利条件。

    谁知道他能不能活到二十岁?若刚刚亲政,正准备与宰相一较高下的时候,突然暴毙,这谁当得起嗣后宰辅们的反扑?

    如果没有韩冈,也许还有很多人愿意赌一把。但韩冈的身份和他的立场,实在是镇住了许多人。

    至少叶祖洽,只要还能维持现在的地位,他是绝不会去考虑报效天子这一条路。

    侍御史知杂事刚刚从叶祖洽身前离开。方才那张谦卑的笑脸,实在很难让叶祖洽相信,他便是过去最让人畏惧的御史台的副贰官。

    原本如狼似虎的乌台,现在已变成了两府豢养的猫儿狗儿。自乌台诗案后所立下来的赫赫声威,被宰辅和议政们有志一同的砸了个粉碎。

    旧日能让政事堂和枢密院都敬畏三分的衙门,现在还不如军器监和将作监得人看重。

    包括谏院在内的台谏体系,就只有御史中丞还能跻身议政之列,即使是其副手的侍御史知杂事,或是知谏院,也都没有资格在议政会议上列席。

    叶祖洽很喜欢这样的朝堂,他身上背过的弹章实在太多了,多到他恨不得就此废掉台谏。

    不过现在这个样子的台谏也不错,因为他们已经从讨好皇帝,变成了讨好议政。

    过去言官敢于对抗权臣,那是因为所谓的权臣之上,还有一个权力更大的皇帝。只要能够得到皇帝的支持,即使是刚刚进入御史台的新人,也能将宰相给掀翻。

    掀翻了宰相之后,功劳有了,名望有了,圣心有了,飞黄腾达的道路自然也有了。即使一时失败,也能拥有莫大的名声,在皇帝心中留下了名字,未来依然可期。

    这便是为何大宋的宰辅不能架空皇帝,能拿宰辅表现出风骨的官员又层出不穷的缘故。

    但如今呢?

    帝星黯弱,站在皇帝一边,可没半点可见的好处,难道要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去挑战宰相的权威?

    还会有这么蠢的人吗?

    之前或许有,但濮王府案之后,原本就十分稀少的‘忠直之臣’,更是十不存一了。也就只有三两不满现状的小臣,还在谋图颠覆如今的大好时局。

    炮声响起,紧闭的宣德门缓缓打开。

    叶祖洽精神一震,迫不及待走进了不再属于天子的皇城之中。

    ……………………

    “还以为今早会有些乱子,没想到就这么风平浪静。”

    章惇笑声朗朗,甚至穿透了门墙。

    韩冈在院子里就听见了,走进厅中,问道:“在说什么?”

    “玉昆来迟了。正在说太常礼院和秘阁的那几个小臣呢。”

    章惇与厅内的张璪、曾孝宽一起起身见了礼,待韩冈坐了下来,又道,“昨夜听闻礼院的那位榜眼公今天要撞宣德门,本来还等着看能闹多大,没想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曾孝宽道:“那边是听说宗室里面就只有两人为出头,都怕了。”

    “早点找个名目把这些人调出去吧。”韩冈道,“再这么下去,我等是越来越像杂剧里面陷害忠良的奸臣了。”

    章惇冷笑起来,“都这时候,难道玉昆还要在乎什么毁誉?想不明白的就就让他们继续想不明白好了。”

    张璪和曾孝宽都点头,处在宰辅的位置上,怎么可能不受人嫉妒。那等眼高手低的小人,总觉得怀才不遇,总认为宰辅们抢了他们的位置,一个个牢骚满腹,理会他们做什么?

    韩冈却道:“当然要在乎。可以不用弄脏自己的手,那就不要去弄脏。弄脏了手,肯定要及时洗干净。”

    名声之有无,所受到的待遇自有天壤之别,名声之好坏,也同样有天壤之别。

    脏事本就不是不能做,重要的是事后要及时洗干净。能走上宰辅之位,哪个人的双手都不会干净,但要是觉得可以不惜声名,不计毁誉,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就像王安石,把三十年积攒下来的名声帮赵顼富国强兵,等即将功成的时候,就被皇帝当做烂泥给甩掉了。之所以能甩得那么顺利,便是因为王安石的名声已经消耗一空。

    尽管王安石并不是很在乎,但韩冈可是在乎的很。名重天下,不仅意味着权力,也意味着安全。

    “这话说得好。”章惇抚掌大笑,“还以为玉昆你记不得前两天说的话了。”

    “当然记得。”

    前两天,政事堂就从不同途径得到了密报,说是有一群小臣准备闹事。

    今天凌晨更是收到急报,说其中一人要在宣德门外当众宣读奏章,甚至放言要玉碎门下,以此来警醒世人。

    三更的时候,所有的议政重臣,还有镇守宣德门的神机营都通知到了。

    叶祖洽作为上官,打算尽一尽人事。但还有一队士兵守在门洞耳室中,等着此人在宣德门闹事时,将之登时收捕。

    收捕士大夫与收捕宗室截然不同,但议政们没有丝毫犹豫,

    因为早在前两天,章惇就征求过韩冈的意见,‘要当真有人跳出来,玉昆你说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韩冈当时很干脆的说道,‘逆贼党羽,一并抓了就是。’

    济阴郡王干脆利落的被捕,正是因为有了韩冈的意见。而决定收捕任何一位打算站在天子一方的朝臣,也都是因为得到了韩冈的首肯。

    推行新政,首要在于分敌我,分清了谁是敌人,谁是盟友,剩下的就是对敌人的无情打击。

    真有必要动手,韩冈绝不会犹豫半点。

    “不过玉昆说得也不错。”章惇道,“这些人的确不该再留于京师。不过陈瓘必须留下来。”

    韩冈想了想,点头道,“子厚兄的想法更妥当一点。”

    “邃明、令绰你们怎么看?”章惇又问。

    张璪立刻表示赞同,“陈瓘的确不便遽动,留他一阵也好。至于其他人,早打发出去也能让京师安静点。”

    曾孝宽同样点头,“的确如此。”

    眼下制度初行,人心未稳,若无必要,韩冈和章惇都不打算随意罗织人罪。看不顺眼的,远远的打发出京好了。以大宋之大,让其就此寂寂无声,并非难事。

    但陈瓘看起来也算是死硬派,在城门前一番做作,也被许多朝臣注意到了。政事堂若贸然下调令,他若拒绝怎么办?

    大宋的朝臣,可是有名的挑三拣四,朝廷也不能以此来问罪。若是给了陈瓘三番两次公然拒绝政事堂任命的机会,反倒成就了他的名声。

    还不如就放在京师看着,有什么不对,就立刻抓捕。而陈瓘的同伴,不过是些怯懦之辈,又不为人所注意,悄悄地打发出去也省事。

    几句话将此事议定,又一起讨论了其他政事,张璪、曾孝宽先行告辞。章惇和韩冈没动,待厅内厅外人声稍静,章惇方才正容问道,“燕达如何?”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11)

    “聪明,卖力。”

    聪明,意味着懂得如何趋吉避凶,而卖力,就是他这几天的表现了。

    韩冈说了自己的看法,又反问章惇,“子厚兄以为如何?”

    章惇却微微皱眉,“太识趣了,都快不认识他了。”

    章惇、韩冈与燕达是老交情了。韩冈早在广锐之乱的时候,就认识了奉诏平乱,担任招捉使的燕达。到了南征之役时,章韩分任主帅、副帅,帐下第一员大将,便是燕达。三人共立殊勋,自是有一段交情。

    自从南征之役后,燕达得天子青目,很快便爬到三衙管军的位置上。但三衙是武将,两府是文臣,文武两班寻常也不便攀交。这些年来,燕达从未与韩冈、章惇叙过旧谊,不论明里暗里。这交情自然就淡了下来。

    如今韩冈、章惇共谋大事,京师领军的诸多将帅中,只有燕达态度始终不明。政事堂调他去主持收捕濮王府,即是逼他选定立场,也是想探明他真正的态度。

    燕达对此十分知趣,韩冈稍作劝说,便决定投靠,之后又十分卖力,可正是如此,才让章惇感觉到此时的燕达,与他过去所认识的燕达,有着过于明显的区别。

    “那就把他换个位置吧。”韩冈道。

    他对章惇的焦虑不以为然。章惇对燕达的看法,掺杂了太多文臣对武臣的提防。韩冈则没他那么严重。纵然提防,提防的也只是武臣手中的军队,而不是武臣的这个身份。

    君子可欺之以方,可燕达绝非君子。

    韩冈从来都没觉得用一句保证熙宗皇帝的血脉继续做皇帝,就能让燕达放心大胆的跟着自己。

    但让燕达支持政事堂,也的确只用了这么一句话。

    以大宋的制度,当朝宰相想要对付一个武夫,实在是太容易了。

    所谓保住熙宗皇帝血脉的帝位,不过是个跳板而已。韩冈给了他一个跳板,他就趁机换了船来。

    仗义每多屠狗辈,能为皇帝从容赴死的往往是身份低微的官员。位高权重的文武重臣,没几个会被忠心二字蒙了眼。何况燕达还不是文臣,而是掌兵的武将。

    燕达既然领军围捕濮王府,纵使不能算是交上了投名状,在皇帝面前,也不可能再得到信任了。

    即使他始终支持天子,甚至能够帮助皇帝反扑成功,他最后能有什么好结果?

    皇帝能依靠军队掌权,但治国还是要任用文臣,燕达最后能有一个杯酒释兵权的机会就算是万幸。被皇帝找了个跋扈不驯的借口,就此诛杀的大将,史不绝书。

    从小就经过了叛乱、争权、架空的皇帝,等他坐稳了位置之后,绝不可能会是又一个宽宏仁厚、胸襟如海的仁宗,怕是比太宗还要心狠手辣。做这种皇帝的臣子,风险实在是太高了。

    燕达这等聪明人,会选择赵煦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但既然章惇怀疑了,就没必要硬保着燕达,韩冈不想因多事而与章惇平生嫌隙。

    “还是等他来了看看再说吧。”章惇说,“你我一起看看燕达到底可信不可信。”

    “如果可信呢?”

    “武学就交给他。”

    “不可信呢?”

    “让他去武学。”

    ……………………

    “燕达拜见章相公,韩相公。”

    傍晚的时候,燕达来到了政事堂中。

    圆满的完成了收捕濮王府上下一应人等的重任,燕达脸上的两个眼圈中,有着遮掩不住的疲惫。

    “逢辰辛苦了,坐吧。”章惇温言抚慰。

    在过去,宰相不可招管军入中书,但现在,谁也不在乎这些惯例了。

    燕达落座,侧着身子,又拱了拱手,“燕达奉相公钧令……”

    章惇抬手打断他:“逢辰差事办得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不仅没有走脱一个重要人物,还保证了濮王府女眷不受骚扰,换作他人,绝做不到这般完满。”

    “相公谬赞了。”燕达忙谦虚,“燕达仅是凑巧想到还有武学生可供驱用。”

    章惇道:“换做别人是决计想不到的,是逢辰你有这份想把差事做好的心思,方才会尽力去考虑。”

    “濮王府谋逆,我等做臣子的本就该为君分忧。而燕达武夫,既受上命,也自当竭尽全力,相公之言,达愧不敢受。”

    “好了,逢辰,我们是老交情了,没必要这般让来让去。”

    宰相与管军之间本不应该有所往来,自然也没有交往模式可供参考。章惇不习惯与武将交流,不似韩冈能够放下架子,话说得越发生硬。章惇如此生硬,燕达自然就更加毕恭毕敬,唯恐有半点失礼之处。

    韩冈见状,就笑着说话,不让章惇和燕达将气氛变得越来越严肃。

    “说到交趾,一晃都多少年了。当日若没有逢辰,有些仗真的没法儿打。”

    “上有两位相公运筹帷幄,下有李信等将身先士卒,燕达于此役并无多少功绩可言。”

    韩冈几乎要摇头叹息,章惇的性子还真是一如既往,对武将的态度也是始终扭不过来,看来是死都改不掉了。

    “逢辰你的功劳,我这个主帅最清楚。军功簿上,我录你为第一,逢辰却你自称无功可言,难道是我论功不公?”

    章惇终于不耐烦了,反问了一句,不待燕达解释,就又道,“武学从一开始便不受看重,仁宗朝开了一次,不及百日便被废除。熙宁六年重立武学,快二十年了,但还是没有太多起色。不过这一次逢辰你对武学生的使用,倒是让人耳目一新。”

    “相公,”燕达立刻道,“武学生本应是将种,用其看守人犯,乃是不得已而为,寻常时岂能当做卒伍来驱用?!”

    章惇哼了一声,“参谋一科率为不第文人,多是纸上谈兵,据图指点,策略每每荒唐可笑。能做卒伍驱用,至少不算是废物了。”

    “如今军中,新器渐多,欲物尽其用,已不能纯凭口耳相传,需立文字以述详细。故而日后神机营将校皆需读书识字,也因此,武学之中才有了战术科。”韩冈也对燕达道,“战术科自创立,便是为未来有所大用。逢辰你若驱用战术科,此事不值一提。但你连参谋一科也一并调动,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参谋科的用处到底在哪里。”

    韩冈的表情不似玩笑,但燕达想不通,难道两位宰相当真打算将参谋科贬成卒伍来驱用。

    “逢辰你别误会。”韩冈道,“参谋科中的学生,虽皆是士人出身,但他们日后要做的还是武事,需要像武人,而不是文人。这一回你能用他们像个武人来做事,倒是让人对他们能抱着一些希望了。”

    韩冈说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略点头:“大宋需要武学来培育良将,但武学有振兴之望,无振兴之法,逢辰你是当世名将,对此可有良策?”

    燕达先是不明所以,但稍作思忖,又脸色一变,这是图穷匕见,还是卸磨杀驴?

    不过他又不觉得韩冈会如此,试探的道,“武学要职,自当以侍从官领之,但教习等事,达为武夫,或可有所补益。”

    “不。”章惇摇头,“武学若想有所振兴,需要的不是教习,而是两府中人。”

    ……………………

    “燕达又去了政事堂。”

    “这下连三衙也对宰相俯首帖耳。”

    “之前能领大搜濮王府,不早就俯首帖耳了。”

    “俯首帖耳又如何?朝堂之上,又有谁人不是?太后对官家愈加厌憎,只要哪位臣子上表请立新君……宰相们只要愿意这么做,你们以为能听到多少反对声?”

    “既然濮王府是以谋图废立而被捕,那宰辅们又怎么可能再去做废立之事?除非两府和议政能够把脸面全丢掉。”

    “做大事要脸面做什么?太祖皇帝黄袍加身的时候,何曾要了脸面?太宗皇帝把亲弟亲侄一个个除掉,又三改太祖实录的时候,又何曾要了脸面?”

    “慎言……”

    “大逆不道的事都有人做了,只是说些悖逆的话,慎言什么?日后还会有谁在乎?”

    “说得太过了!”

    “是说得过了。太宗改太祖实录,不过是承袭前朝惯例。”

    “哈哈,这话说得好,唐太宗去翻起居注,从此史官再也不敢秉笔直书。杀兄弑弟,凌迫君父,竟摇身一变,满是迫不得已。只是终究是马脚太多,并不是都能遮掩得住。倘若他早年真如史书中所写的那等圣明,臣子也是那般贤良方正,他把弟媳纳入宫中作甚?又为何没人拦着?”

    “观人如鉴己。盗跖眼中圣人便是大盗,歪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像也是歪的,为什么君子可欺之以方?正是因为君子把世人看得太方正了。唐太宗虽非至德,也非你我可以随意褒贬。”

    暗夜里,密室中,争论倏忽而起,双方各逞口舌,针锋相对,直至中夜时分,方才不欢而散。

    半夜之会,竟无一策议定,除了争执,全无他事。

    阴影中,只剩一人静坐。良久,他起身关门,一句话消散在暗室中,“尽是废物。”

第46章 易法变制隳藩篱(12)

    济阴郡王给抓了。

    临城伯父子也给抓了。

    只要有哪个宗室敢表示一点忠心,登时就会被抓进开封府狱中。

    赵煦阴郁的坐在桌前,宰辅残害忠良起来越发的肆无忌惮,让他熊熊怒火积蓄于心。

    但让赵煦更加愤怒的,是忠心的宗室竟然就只有这么寥寥数人。

    每年豢养宗室的财费数以百万计,但这些人竟然一点也不感念恩德,养着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用?

    就是养条狗,主人受难的时候,最少也能汪汪叫上几声,这些宗亲,连条狗都不如。

    赵煦死死盯着眼前摆满桌案的盘碟碗盏,恨不得抄起来砸得满地皆是。他感觉只有这样,才能将心中愤懑发泄一二。

    他原本对宗室寄予厚望。

    纵使宗室是潜在的叛逆者,但在外姓臣子都有不轨之意的时候,也只有宗室最为可信。

    要不然南北朝的时候,为什么那些皇帝都要给宗室以军政重权,无论如何,自家人都比外姓人更值得信任。

    但逆贼们的下手太快,而宗室们的忠心又淡薄到几乎没有,几乎一夜之间,还能依靠的对象,已经没有几个了。

    局面对赵煦来说急转直下,能作为臂助的宗亲勋旧,一个个被削除。本来寄予厚望的忠良,也一个个的投靠了逆贼。被逆贼提拔上来的,怎么也不会是忠心耿耿的臣子。

    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

    朝臣们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都可以办起禅让大典。

    不能等了!

    赵煦就要拍案而起,脖子上的索子越勒越紧,再等下去,不消多久,能得一山阳公便是先帝保佑了。

    不。下一刻他的想法又改变了。

    必须再等下去。

    贸然行事,只会平白送了性命。贼人们正当权,不愁没人出来做成济。

    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坚持到最后。

    赵煦低着头,静静的往嘴里拨着饭。他的双眼却斜睨着,视线在左边的茶盏上逗留不去。

    气候宜人的春日里,只是吃了点饭,喝了些汤,皇帝的额头上竟然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服侍赵煦进膳的内侍熟练的拿出了汗巾,皇帝体虚,常有盗汗,吃饭出点汗,没有会觉得奇怪。

    赵煦干咽一口饭,任凭内侍帮自己擦汗。太妃悄悄塞过来的小纸包,现下就在他袖中,只要倒进去,喝下去,就能突发病痛,症状与中毒无异。

    喝,还是不喝,这同样是个问题。

    如果是议政会议通过太后的准许,可以废掉自己,另立新君,一切都有旧例可循,甚至可以说符合天理人情,能做得名正言顺。

    但如果天子被人下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时候还想行废立之事,那就等于承认是下毒弑君的凶手。不管这个招数下一次还能不能用,但这一回一旦成功,至少能保半年以上的安全。

    药物有效无效,赵煦不担心,母妃肯定会先让人试过之后才会给自己。唯一让赵煦担心的,是自己中毒的消息到底能不能传出去,而不会被宰辅们变成与平日无异的小病。

    不过赵煦相信,母妃那边还是能将中毒的消息散播出去,不然她也不会想出这个计策。

    一旦散布出去,不论一时间有多少人相信,只要乱臣贼子想要行废立之事,原本不信的也会变得相信。到时候,为难的就是乱臣贼子们了。

    只要把药吃下去,至少能保半年平安。

    但脑海中还有一个声音在大喊,不要幻想,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不能急,千万不能急!

    到底吃还是不吃?赵煦左右为难。

    “官家,再吃点吧。”

    见天子停了半刻也不见动筷子,内侍忍不住出声劝说。

    还在犹豫中的赵煦乍听之下,脱口而出,“不吃!”

    “官家?”

    赵煦之前发了一通邪火,把福宁宫中的所有人都吓到了。此时又见天子脸色有异,不免心中惴惴。

    赵煦回过神来,看了周围两眼,微微皱眉,“朕吃饱了,倒杯茶汤……不,一杯熟水就可以了。”

    并不清楚茶汤会不会犯了药性,赵煦觉得还是用烧开了的白水最稳妥。不论吃与不吃,多放一杯水在手边都没有坏处。

    左右宫人都被打发下去了,甚至连贴身的内侍都被赵煦赶到了下面去,抬起头也看不到桌面上的动静。

    不算大的纸包压在掌心下,一旁就是揭开盖子的熟水,温温热,正好入口。

    只要将纸包里的东西倾尽杯中,一仰而尽,就能换得半年安睡了。

    不能再等了,必须要吃。

    考虑了一阵,赵煦的心思又有了一点变化。

    他在心中不住的催促着自己。直到得掌大政的那一天,他必须留在现在的位置上。

    ‘这是父皇留下来的,不会给任何人抢走。’

    苏颂已经老迈,他一去,章韩二贼必内争,皇位就只有一个,他们会先斗个你死我活。

    做了皇帝这么些年,赵煦很清楚,天子之位到底有多诱人。当年二叔叛乱时的嘴脸,他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天子之位就是最好的钓饵,章、韩二贼即使再道貌岸然,也决计受不住君临天下的诱惑。

    只要能多拖上一阵,就可以放心的去看两相之争了。

    那个时候,朝堂大乱,正是自己夺回大政的机会。

    还有辽人,耶律乙辛这个成功篡位的逆臣,乃是天下间最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只要他得知大宋内乱,肯定会尽起国中大军,南下侵攻。

    赵煦自幼受学,史书通读了不知多少遍。他从未见过朝中势不两立,大将还能立功于外的例子。

    即使当时两边能坐下来言和,挑拨离间也不会费多少事。怎么说都是天子,大势一时难以扭转,但小的方面,可以上下其手的地方就太多了。

    届时贼子们人心尽失,自己就能名正言顺的出面来收拾人心。

    掌握了兵权之后,再启用一干被奸佞们压制的不得志的名将,一举击败辽人,甚至还可以进一步灭掉辽国,混一华夏,达成先祖、父皇都未能完成的夙愿。

    天下九州,亿万生民,都是朕的东西,不管现在被谁窃取,日后朕肯定要全数拿回来!

    赵煦将药包压在书下,准备将之打开。

    药包的外面用细细的麻线绕了好几圈,又用上好的油纸包了两层。绳子和油纸裹得很紧,又要小心不让下面的贴身内侍注意到,只能使用单手。

    赵煦笨拙使用着自己的右手,一个没注意,滑了一下手,药包差点就掉到了地上。

    赵煦手忙脚乱的将药包用双腿给接住,手腕还不小心碰到了桌沿,发出了咚的一声响。

    手腕处的桡骨一阵剧痛,赵煦差点都冒出泪花。可他死死咬住牙,不敢叫出声来。甚至屏声静息,等待下面内侍的反应。

    赵煦等了一阵,下面完全没有动静,他小心的抬头看了一看,却见内侍们一个个站立得仿佛木雕一般,看着似乎都快睡着了的样子。

    大概是没注意到。

    赵煦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他一鼓作气,将药包给打开了。

    纸包之中,是一些极细的黑色粉末,只看着就觉得有几分毒性。

    原本坚定的心,此时却又晃动起来。

    赵煦又开始担心,要是这里面的毒药毒性过强,伪装中毒变成了真中毒,那该如何是好?

    不,母妃肯定找人试过了,就是因为有效果才会暗地里给自己。

    赵煦勉强安抚下自己的不安,再看这些药粉时,就又有些犯难起来。

    纯黑色的药粉不适合倾进杯中,这样杯子会弄脏,会被人发现。要是找了御医来检查,肯定能发现其中的内情。

    稍作犹豫,又偷眼看了一下下面的内侍,赵煦一咬牙,低下头去,张开嘴小口的抿了起来。

    药末没有任何味道,只是赵煦吃在嘴里,从心底里都泛着苦涩。

    身为天子,竟然必须吃药自保,这是什么样的屈辱?

    换作父祖在世,哪个臣子敢爬到皇帝的头上作威作福?

    就是如今嚣张跋扈的章惇、韩冈,也是俯首贴耳,不敢有半点不顺之心。

    待日后朕得掌大政,定将尔等贼子千刀万剐,就算死了,也要开棺戮尸,以泄今日之恨。

    赵煦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药粉,心中发下了千百道誓言。从乱臣贼子的本人,到他们的父母先人、儿女亲族,一个个都被赵煦立誓,要用最残毒的磔刑,将之一个个的千刀万剐。

    不,男的要千刀万剐,女的就送入做营。妓,让世间嫖客都来尝一尝宰相家女眷的味道。

    将纸包上残余的粉末都舔舐干净,赵煦看着还带点湿润的油纸,咬了咬牙,将之团起来也丢进嘴里,用足了气力去嚼烂,最后用白水冲了下去。

    至于捆扎小药包的细绳,赵煦随意团进了靴筒里。痕迹可疑的纸张会被人注意,但干净的绳索,只要丢在外面,甚至就放在靴筒里,也没人会大惊小怪。

    放好细绳,再看桌上,一切都没了痕迹。

    ‘好了。’

    赵煦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忐忑不安的等待着疼痛的到来。

第47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上)

    “阴设淫祀,早晚祭拜,至今已有三月之久。暗使巫蛊,魇祟太后,仅是被查证的就有四桩,今日更是私授天子药物,以污太后与议政。不过三个月,太妃便做下如此多事,之前更不知有多少。真不知是该赞她性子坚韧不拔,还是说我等对她太过纵容,让她不知收敛?”

    熊本似笑非笑,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轻轻合了起来,封面上绝密二字清晰可见。

    这是仅止于议政才能取阅的机密,这也是议政才能参加的会议。

    在京的议政重臣再一次汇聚一堂,只为了今日发生在福宁宫中的一件事。

    熊本双手压在巨大的圆形桌面上,质问着同在桌旁的宰相,“可一可再,不可再三再四。熊本敢问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我们到底要忍受……太妃到何时?”

    熊本的质问,立刻引发此起彼伏的责难。

    “说得也是,太妃唆使天子用毒,这简直是笑话了。几桩事传将出去,天下万邦如何看我大宋?”

    “太后久病不愈,究竟是何原因?是否便是太妃巫蛊之术造成?”

    “太妃如此放肆,就是仗着她是天子的生母。照我看,天子那边得早作打算了。”

    “三位相公打算怎么办?”

    “不能再依照之前的计划了。”

    “私设淫祀,在宫闱中已是大忌,以巫蛊祟人,依法度也该论死。”

    议政的责难,如同破堤之水,陡然爆发了出来。

    太妃是天子生母,又处在深宫之中,要是真的欺负狠了,还能不顾身份的撒泼,除了太后能压得住她,他们这些外臣一般情况下,还真的拿朱太妃没辙。

    但现在议政们连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了,又何况做出了如此恶毒之事的太妃?

    而宰相们一直采取的绥靖态度,完全可以说,正是太妃如此肆无忌惮的主因。

    面对众多责难之声,章惇仿佛被雨水拂面,微微眯起了眼睛。

    放在过去,即使有着议政重臣的身份,这些人里面也没几个敢于攻击宰相的决定,敢于挑衅宰相,但自从第一次议政之会后,议政们对自己的地位又有了新的认识。

    今日的攻击,可以算是他们第一次的试探了,数一数,挑头的熊本不算,竟有七八人了。

    不得不说,这个感觉很不好。

    他飞快的看了两位同伴,苏颂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睡着了一般,韩冈则同样靠在椅背上,手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叠扣在桌上,饶有兴味的看着一切,嘴角还带了点高深莫测的微笑,犹如局外人一般。

    章惇脸色又难看了一分,伸出手,屈指敲了敲桌子,厅中顿时就安静下来。

    宰相的积年之威,又岂是议政们团团坐在一起,就能抹杀得了?

    章惇没有去回答方才的众多质问,闲闲的问了韩冈一句,“玉昆,你是拿什么冒充药物的?”

    “是鸡骨烧成的炭粉。”韩冈坦然回答,接着又对众议政补充道,“骨炭粉能吸附胃中毒物,各位若遇上有人食物中毒,除了催吐之外,还可以试一试骨炭粉,多少还有些用处。”

    韩冈的教学课,带着点缓和气氛的用意,但连个凑趣开玩笑的都没有。

    熊本台面下的双手紧张的握着。

    对自己的试手,章惇还有些反应,而韩冈就像一团棉花,打进去混不着力。

    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都表现出了自己的实力和底气。

    被章惇、韩冈所收服的一干议政,方才没有一个人开口。曾孝宽、王居卿等人没说话很正常,可就连蒲宗孟都没搭腔,这让熊本不禁开始审视起自己方才的攻击是否仓促了一点。

    也许时候还不到?

    章惇问道,“玉昆,你事前让人试吃过没有?”

    “三人同时试吃,都没有任何不良反应,一两日后,会有类似于便血的症状……”韩冈顿了一下,给了听众们一点思考的时间,“黑的。”

    章惇并不在乎吃过炭粉后的排泄物究竟是什么颜色,他紧紧追问,“太妃让人试吃了吗?”

    “不太清楚,御药院那边没有通报。或许没有吧?”

    议政们各自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方才的绝密文件中没有披露的消息。

    韩冈拿解毒用的鸡骨炭粉充当毒药,已是形同讽刺,而更加让人觉得心惊的,是太妃竟然没有让人试吃一下,就把‘毒药’给了自己的儿子?这可是她明明白白让人找的药物。

    那可是亲儿子啊,而且身体还不怎么好,她怎么就敢就这么放心的交给皇帝?

    她可并不知道这药是骨炭粉,只知道是能让人产生中毒症状的药物。

    是药三分毒,以天子的体质,常人能忍受的毒性,或许他吃下去就一命呜呼了。太妃怎么就敢连试也不试,就让自己儿子服下此药?

    “天子真的是太妃亲生的吗?”蒲宗孟半调侃半认真,“我怎么越看越不像。”

    韩冈道:“人已经半疯了,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熊本立刻抓住了话中之意:“也就是说还有下一次?”

    “当然,此事不成,太妃肯定还会另想他法。”韩冈十分干脆的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没有任何掩饰,他冲熊本笑了笑,“方才伯通也说了,太妃性子坚韧……或者叫做偏执,已是心疾。”他指着自己的心口,此时,脸上已没了笑容。

    “就没有办法避免?”蒲宗孟皱眉问道,“倒是不怕太妃如何,但这一次太妃虽没有得逞,可下一次呢?若天子有个万一,我等不免被动。”

    王居卿道:“也没几日了,再怎么折腾,守到天子大婚,那时候就云破月开了。”

    宰相们的打算,在座的议政们都清楚,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尤其是这几桩事,完全能彻底解决太妃,甚至皇帝,根本没有必要等到天子大婚之后。

    “万一就是这么几天出事呢?太妃可以从其他地方拿到药。”熊本道:“我曾听说御药院有一库房,珍藏了各色毒药无数,不知可有此事?”

    在座的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知晓此事,直到十几年前,南方有多地的贡物都有毒药一项。但剩下的三分之二,则面露惊容,毕竟只要没有在当地任官,没几个人会去注意千里之外的其他州县的贡物。

    许多人就看向韩冈,有关药物的问题,自是只有一个人来回答。

    “太后病倒之后,御药院那边就将所有的毒药都毁弃了。”韩冈不出意料的答道。

    他没提谁让御药院处置毒药,但也不用他说。

    “而且毒药也有时效,那些在太宗、真宗和仁宗时就入库的药物,绝大多数早就走了气。英宗、熙宗时的毒药,也坏得差不多了。元丰三年之后,就再没有新药入宫,诸位大可放心。”韩冈继续道。

    “元丰三年?”王居卿追问,他是不知情中的一员。

    韩冈点头:“正是在太后秉政之后。”

    厅中又是一阵寂静。

    想起太后,再想想现在的皇帝和太妃,实在是让人不禁心怀感慨。

    尽管太后不发病,议政重臣不可能自开朝会,也不会有如今的声势。但不管怎么说,对比起现在上蹿下跳的太妃和皇帝,他们至少是有些怀念太后秉政的日子。

    “不过诸位还是不要太放心。只要一直有在订阅《自然》,想必就会知道,对药物和毒物的认识,这些年发展得有多快。”韩冈突然道。

    韩冈一起一伏的调动议政们的情绪,刚刚缓和了一点的气氛,这下又变得凝重起来。

    “上一期……不,是再前一期,”李承之回忆着,“我曾看见有一篇论文,说得是各种毒药的发病症状。其中有好些毒药,我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类似的论文有好几篇了。”韩冈道:“化学和医学发展得很快,毒药早已不再局限于砒.霜、牵机那等低等的货色了。如何将无毒的物质化合成有毒的物质,对任何一名医学生来说都不是难题。”

    “玉昆,这可不是玩笑。要是我们遇到这些毒药怎么办?”曾孝宽带着责怪的语气提醒韩冈。

    “备一位代州医生吧,”韩冈依然是带着玩笑说道,“在外科和解毒上,他们的水平可以信任。”

    代州医院培养出来的医生,也许不如太医局出身的医生广博,但在军医专才上,却远远过之。且即使是太医局的医生,想要毕业,也得去代州走一趟进行培训。

    这是所有京师官员都知道的一件事。

    太医局的医生只能用牛羊猪来代替人体解剖,而代州医院一年能做十几具**实验——用的都是从代州周围的蛮部买来的奴隶。

    对于此事,京师之中并非秘闻,但人人皆视而不见。因为这么做,能促进医学进步。术比华佗,能在不杀死病人的同时进行开膛破肚,这样的医生,如今越来越多。

    只要能多培养出一名华佗级的神医,就意味着多了半条命,别说一年十几二十个蛮人,就是用三五百蛮夷来做**实验,京师的高官显宦们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至于什么仁德,还是丢一边吧,自家的性命那是最重要的。

    韩冈带着些微笑意,望向章惇、苏颂,却被章惇瞪了一眼。

    今天的确要压制一下熊本,但将话题岔得太远,也未免太过无聊了。

    章惇再一次敲响了桌子,“我知道各位都担心太妃的事,闲话就不多说了,还是投票吧,反对追究太妃之罪的请举手。”

    没有一人举手。

    “想要现在就追究太妃之罪的请举手?”

    熊本举起了手,但跟随者为数寥寥,之前跟他同气相求的几个人,有一半都把手压在了桌子上。

    章惇望着苏颂。

    苏颂站起了身,双手撑桌,“既然如此,那就暂且少待时日,待天子大婚后再议。”

    会议结束了,除了再议,没有做出任何决议。

    不过与会者大多很满意,因为能够参加这个会议,就代表了他们的地位。

    只剩三位宰相的时候,苏颂方对章惇道,“子厚兄,这一次很被动啊。”

    不断动摇天子的权威,甚至连各种小动作都不吝施为,章惇其实比韩冈更加急切一点,而苏颂正是不喜这一点。

    “总得做些什么。不是吗?”章惇反问,又把韩冈拉了进来,“而且此事也亏了玉昆啊。”

    韩冈苦笑了一下,能造成中毒症状的微毒药物,在《自然》上刊载过相关论文,被有心人看到不足为奇。

    他正想说话,却被一名内侍打断,“启禀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官家方才腹痛不止,几位太医束手无策,还请相公速速入内。”

    苏颂抬头看着依然明亮的天空,“明天吧,今天实在太晚了。”

第47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中)

    “官家!官家!”

    太妃的尖叫和哭闹声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声调始终没有降下去,中气依然充足,似乎还要延续下去。

    童贯弄不清楚,正苍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的躺在御榻上的天子,现在这幅快咽气的模样,究竟是有几分是因为泻药和催吐剂,又有几分是因为太妃的尖叫。

    反正童贯他自己已经感觉快要受不了了。

    太妃的尖叫声,就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玻璃,心中毛躁躁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像捂起耳朵躲得远远的。

    不过看到门前人影一晃,一人掀帘而入,童贯登时就松了一口气,太妃目标要转移了,自己也能松脱一点了。

    “王中正!”朱太妃一下就盯住了刚刚进来的宫中第一号权阉,“你瞪大眼睛看看,看看官家吃下去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坐在天子榻旁哭号了半日,但朱太妃脸上妆容依然完美,王中正在她的脸上,没找到半点被泪水花掉的迹象,好像连块粉都没有掉。

    不过他也没能多观察太妃几眼,一个玻璃瓶被摆到他的面前,里面盛了小半瓶浓稠的液体,色泽很深,看着就让人泛起一阵呕意。

    王中正只看了两眼就低下头去,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他很清楚,甚至比太妃都清楚。

    “老臣不知此是何物,还请太妃明示。”

    “你不知?你不知为什么之前看了一眼就走了,到了现在才过来?!”朱太妃恨声骂着,“太后病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一个个就跋扈起来了,官家都这样都还半日才来看一下,是不是就盼着官家早点死?”

    早间王中正来探视过赵煦的病情,稍稍待了片刻,便以向太后禀报的名义,躲了出去。现在再过来,可就躲不过去了。

    太妃不给脸面,王中正丝毫不在乎,他的脸面也不是太妃给的。

    低了头,换了一个自称,“老奴不敢,太后正病着,官家也病了,宫内人心惶惶,老奴怕有奸人趁机作祟,不得不多巡视了几圈。看见官家这般模样,老奴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以身相代。”

    心如刀绞那是绝对没有,以身相代更是不可能,但王中正看赵煦身虚气短的模样,叹息还是有两声——摊上这个亲娘,的确是遭了大罪。

    赵煦午后就开始腹痛,太医们把了脉,又拿着听诊器在皇帝肚皮上,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即没吐,也没腹泻,更没有别的症状,就只是痛,说起来也只能先观察,而不是贸贸然投药。

    但太妃来了之后,看了医官们忙了一阵后,突然就说,‘官家莫不是中了毒?’然后抓着医官们就要他们当中毒来医,看她的模样,仿佛比翰林医官都能耐。

    医官们也不敢顶撞太妃,一边遣人走报太后和政事堂,一边就忙着给天子清理肠胃。

    泻药、催吐药,一连串的给天子灌将下去。还有补充水分的糖盐水,调配好了,也一并灌下去——吐出多少、泻。出多少,就灌下去多少。

    这番折腾,原本还没什么大碍的皇帝,反倒当真被折腾得只能躺在床上了。

    不过只要不是真中毒、真发病,歇息两日也就好了。王中正道,“还请太妃放宽心,官家有列祖列宗保佑,定不至有大碍,不会有事的。”

    朱太妃却柳眉倒竖,一指天子,“官家都这副模样了,还说没事?是有人给官家下毒,你还敢说没事?!是不是官家不行了,才叫做有事?!”

    躺在床上的皇帝脸青唇白,的确气色不佳。

    但在王中正的记忆里,眼下的这位年轻的皇帝,他的气色从来都没好过。现在的状况,并不比平日生病时更差。

    “有太医们在,官家不会有事的。”

    太妃回头,眯起眼睛扫过几位医官,不屑的哼了一声,“都是一群废物,太后的病治不好,官家中毒也治不好,朝廷养你们做什么?”

    雷简低头,想辩却不敢辩,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腹痛,为什么太妃一口咬定是中毒?

    再抬起头,他就看见王中正在使眼色。

    雷简冲王中正摇头,他和几位翰林医官各自都把过了脉,皇帝的脉象完全不像是中毒,看模样,也完全不见几种常见毒药造成的症状。

    王中正:“太妃,即使是官家中毒,也已经催吐过了,还用了泻药。官家吐出来的食物残余,如果当真是有人下毒,肯定是能够查出来的。”

    “官家不是被下了毒,好端端的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若是下毒,无外乎饮食。方才老奴在外面也使人查了。这些日子,官家的三餐都是圣瑞宫中遣人送来,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日常补身的汤药。”

    “王中正!”太妃猛地站了起来,面容都扭曲了,仿佛恶鬼一般,尖声叫道,“难道是我给自家的亲生儿子下毒?!”

    ‘没错啊,就是你下的毒。’

    王中正自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方才老奴使人查了,这两日给官家送御膳的是太妃身边的丁知节和张明。”

    太妃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肯定是这两个贱人下的毒手!”

    王中正垂着头,不去看朱太妃。

    真是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就是相貌好一点,又能生养,所以得了先帝宠爱。但这品性,可就让人无话可说了。

    幼时辗转三家,一直都是看人脸色过活,翻了身之后,便一转变得盛气凌人。这是常有之事,但地位高了,头脑却没见变好。

    直到三天前,给天子送御膳的还是太妃身边亲近的陈清荷和颜迎儿,也就这几天,才换成了太后派在圣瑞宫的耳目。真当有人会信陈、颜是因为办事不力才被换下的?

    王中正不想多敷衍太妃,正好此时,一名医官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小宦官,双手中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是一页白纸,而纸页上,则有着一小片黑色。

    “已经查出来了!”那位医官兴奋的说着。

    “查出来什么?”

    王中正和朱太妃同时问道,但太妃的声音中多了一点颤。

    “就是这个。”

    医官将托盘接过来,放到朱太妃的面前。凑近了,就能看清楚,纸页上的黑色,是细细的黑色粉尘。

    “这是什么?”王中正问。

    医官把托盘挪过来一点,王中正立刻向后避让,嫌恶之色在脸上一闪而逝。

    果不出他所料,那医官眉飞色舞:“这是从官家的呕吐物中分离出来的东西!”

    朱太妃喉咙动了一下,强忍住要呕吐的感觉,“这是官家吃下去的毒药?!怎么看着不像。”

    “太妃明鉴,的确不是毒药,但也不是饭菜残余。这不是应该”亲手在隔壁做分离实验的医官,献宝一般的说道:“臣已经反复检验过了,成分很明确,就是炭粉。烤干了,点火就能着。”

    “炭粉?!”朱太妃吃惊不小,声音陡然间又尖了起来。

    医官点头,“就是炭粉。”

    “当是福宁宫外面带进来的,”童贯道,“自十年前开始,福宁宫中就改成了热水取暖,锅炉都在殿外,殿内见不到一块木炭。”

    “不是木炭。”医官摇头,“要比木炭细一点,是研磨过的骨炭。中毒时用骨炭可用来吸附肠胃中的毒素。”他兴高采烈的说着,“太妃可以放心了,官家既然吃下去的是骨炭,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太妃脸上没有沾染半点笑意,她盯着雷简,“这吸附肠胃毒素的骨炭,该不会是你们灌下去的药吧?”

    雷简摇头,拿起用药记录,“太妃请看,我等没有给天子用过骨炭。”

    朱太妃道:“当时手忙脚乱的谁说得准?”

    雷简依然摇头:“骨炭并非常用药,御药院中没有存放,只在太医局的药库中有。宫中贵人用药,只从御药院中取用,外界药物要入宫,须经多道手续,还要一一造册,非一日两日之功。”

    太妃一时失语,王中正收敛了嘴角的笑意,正容问道:“那究竟是谁把炭粉带进福宁宫?还能让官家服下去?”

    医官摇头,雷简则道,“天子早膳和午膳时所用的器物都已经清洗了,没办法查验,午后进用汤药所用的药盏没洗,但没有发现其中有残留的炭粉——只要没有洗过,又盛过炭粉,至少会留下一点——所以眼下只能确定,是官家午膳前后服用。”

    雷简嘴里在说,两只眼睛却在盯着床榻上昏睡的天子。皇帝的手正紧紧攥着床褥,露在外面的指节都泛白了。

    方才天子催吐出来的,都是深色的消化物,乍看上去像是胃中出血。乍一看时,把医官们都吓了一跳。但仔细看过几眼,就确认了并非是吐血。不过这般颜色的呕吐物不可能不去化验,而化验的结果,竟然是炭粉。

    分离出来的炭粉的份量已经不少了,如果加上还在天子肚子里的,没有分离掉的,以及被拿去进行检测的份量,总数肯定会更多。

    也就是说,皇帝至少吃下了近一两的炭粉——就是天生的白痴,也不至于把一两炭粉吃下肚还浑然无觉。

    这件事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让雷简不知是现在就说出来,还是敷衍一下,回头禀报给韩冈。

    正犹豫的时候,雷简却发现王中正正冲他点头。

    雷简的心中顿时就有了主心骨,仰头对着太妃,

    “从眼下分离出来的炭粉份量来看,早间天子吃下去的炭粉,差不多有一两的量。炭粉不溶于水,不溶于油和酒,掺在饭菜里也极为显眼,吃下去的口感更是与菜肴截然不同。所以臣有一事不明——天子怎生吃得下去的?”

第47章 气接瑶台骖帝御(下)

    被发现了!

    被看破了!!

    尽管全身都蜷缩在温热的被褥中,但赵煦的心在一阵剧烈跳动后就冷了下来,浑身冰冷。

    还能听见母亲在强辩,可赵煦很清楚,太医们已经认定是自己主动服下了炭粉。

    “但凡给人下毒,都肯定会弄得看不出异状,这样才能让人安心服下。但炭粉就是掺进汤药中,颜色上虽看不出来,可也是沉在药碗下面。官家日常服药,也不会有见到药渣还喝下去的道理。以臣看来,此事甚为蹊跷,当请有司详查。”

    雷简放言要请外臣来详查,区区一个御医就敢如此放肆,本应是大发雷霆的赵煦,却羞恼的发现,自己竟然一点怒意都没有,而是在发抖。

    是的,赵煦在害怕。

    他无法想象,当宰相们发现他是在伪装中毒,而且打算以此来构陷时,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来,是勃然大怒,还是欣喜欲狂?

    但不管是什么反应,他们会做的事可能就只有一件了。

    幸好他们没有入宫,至少不用现在就面对他们。

    赵煦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就像逼上门的债主又多宽限了一天,吃过了断头饭后又被告知行刑的日子又向后延了一日。尽管时间短暂,但在赵煦看来,能多拖延片刻都是一桩幸事。

    不!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在赵煦脑海中闪过。

    宰相们没有入宫,不是因为之前自己所猜测的小心谨慎、不愿冒险,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清楚这件事的底细,根本就不想参与到这桩闹剧中来!

    毒.药为什么会变成了炭粉?

    服药的时候,赵煦就觉得奇怪,为什么所谓的毒.药会是一种黑色的粉末,而且还不溶于水,事后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杯子收拾干净。

    现在想来,这件事根本就是个陷阱。自己和太妃都给人戏弄了。

    不……不是戏弄,是警告!

    是最明白不过的警告!

    母子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性命操之人手,就是想服毒,砒.霜都能变成石灰。

    想到这里,赵煦浑身发冷,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可这样的动作也无法给他半点暖意。

    “请有司就不必了。既然不是毒.药,就不必如此大阵仗,闹得外面人心惶惶也不好。”

    王中正平稳的声音,让赵煦腾起了一阵希望。

    王中正是不是代表了宰相在说话?

    要是宰相也希望这件事就这么结束,那可就太好了。

    “谁说不是毒.药?!”太妃的尖叫,就像是石头砸碎玻璃一般,击碎了赵煦的幻想,“怎么会是炭粉?是你们给掉了包!”

    难道要自己硬说吃下去的不是这个炭粉,而是另外一种毒.药?

    赵煦在被褥下,死死强压下跳起来呵斥亲生母亲的打算。

    王中正依然平静,“李氏三日前入宫,不知送了什么给太妃?”

    太妃的尖叫声戛然而止,首先出现在她脸上的是惊骇,而后是便是恐惧。

    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让她陡然失声。

    不仅仅是太妃,宫中所有人都是一幅受到惊吓,来不及有所反应的表情。

    看着太妃踉跄的退了两步,软软的坐倒在御榻上,甚至都没人上去搀扶一下。

    之前的一幕幕,稍稍有点头脑的宫人,都看出了大半真相。但王中正当面挑破事实,依然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上下之序,尊卑之分,至少在现在,已经被王中正给无视了。

    拆穿了谎言,指明了真相,让太妃和皇帝都下不了台来,但王中正没有半点忧虑。

    天子‘服毒’这桩公案的实情,虽说属于机密,可宫中就有太后和他清楚,外面更是通报给了所有的议政,以及执行相公们命令的几位密探。

    既然有这么多人知道,也就不能称其为秘密。

    即便相比起宫中的内侍宫女,一干议政的嘴都可算是严的,同时对掌握机密的优越感,也让他们不会太过疏口。但妻儿亲眷问一句,难道他们都能滴水不漏?

    也许接下来的几天里,流传在外的消息,也就仅仅是天子偶有不适,最多也不过是误服炭粉。但再过些日子,真相必然外泄。

    何况透过宫中传出的消息进行挖掘、阐发、联想,这是京师军民的独有才艺,过两天,肯定是各色谣言纷飞于世,出现贴近事实真相的谣言也完全不足为奇。

    所以继续隐瞒完全没有必要。如果直言拆穿,能够太妃和天子就此认命,不再折腾来折腾去,王中正又何吝于一句话?

    杨戬在旁已是看得两眼放光。

    王中正的地位,一向是宫中所有内侍羡慕嫉妒的焦点。

    有军权,有地位,有声望,还有圣眷。

    在大宋朝做宦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顶了。

    这些日子,王中正在宫中一手遮天。

    有传言说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将由他一人总管,又有传言说他即将晋身三衙管军,类似消息在宫内尽人皆知。

    杨戬还曾听说,王中正其实也算是议政中的一员,拥有举足轻重的一票,只是为避人言而没有公布罢了。

    因而有着如此威势的王中正,才能在面对太妃的诟骂时,还能依然平静。

    “好个狼心狗肺的奴才,若非先帝提拔,你连条狗都不如。现在吃饱喝足,连门都看不好,帮着外人来欺主了。有本事的,你们就杀了我们母子啊!”

    朱太妃只稍稍恢复平静,就开始撒泼,王中正却没有半点动摇,

    “太妃是主,老奴是奴。太妃怎么看老奴,老奴也只有受着,但太后和外面的几位相公可就不一定了。”

    朱太妃的诟骂声猛地一滞,王中正已经戳到了她心中最恐惧的地方。

    一句话堵上了太妃的嘴,让她不敢再撒泼。

    还是有怕的人啊,王中正不无嫉妒的想,宰相们的声威的确是越来越重了。

    但王中正知道,这件事宰相们都乐见其成,否则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送毒.药入宫的太妃亲眷。

    所以有些话,王中正觉得有必要对天子和太妃说一说。

    “其实相公们从没说要废官家,太后更没想过换皇帝。当年先帝驾崩,要换就是太后、相公的一句话,但最后怎么着,二大王都造了反,太后和相公还照样保着官家。再怎么说,官家也是先帝唯一血脉,不扶他扶谁?但当真闹得难看了,太后和相公们都不耐烦了,那时候……官家才当真危险了。太妃,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戬瞪大眼睛看着王中正,想把王中正此时的英姿给牢牢记住。

    他听说过李辅国和杨复恭,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可以亲眼见识,能与这两位相媲美的权阉。

    大宋不是大唐,任凭哪位大貂珰都不可能有唐时宦官废立帝皇、门生天子的风光。

    对杨戬来说,生为御药院都知,死后追封观察使,于愿足矣。

    但看到王中正的风光,他不由得心动了。

    如今宰相们连同一众重臣联手架空天子,外臣无法直接操控宫内,必须有内侍居中呼应。王中正手握重兵,也最得外面的相公和议政信任,权高位重,即使宰相都要以礼相待。

    但他的年纪已经老了,剩下的大貂珰,要么就是宫中势力不够,要么就是军中威望不足,如果要交替,任选新人也是一条途径。

    杨戬正幻想着日后的风光,却听见王中正说,“还望官家能够好好想一想。明天相公们入宫探问,到底该怎么说话。”

    君不为君,臣不为臣,事到如今,对这位皇帝也没有必要太多尊敬了。

    ……………………

    到底该怎么说?

    这件事让赵煦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

    早上的朝会没有开,宰相们入宫来探问,直到苏颂、章惇、韩冈三人同时出现在福宁殿,赵煦也没有考虑出一个头绪,更不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自己。

    “臣等拜见陛下。”

    若是前几日,三位宰相里面最多也只会来两位,至少会留一个在外——任何时候,三人都不会同时出现在宫中。

    赵煦曾暗嘲过他们的胆怯,可今日,看见三人齐至,被褥下的身子,就不由得颤抖起来,“卿……卿家平身。”

    在礼数上,韩冈三人都没有任何阙失的地方,拜礼后依言起身,可平淡如常的举止之外,说出的话却让犹心存几分侥幸的赵煦魂飞魄散。

    章惇虎着脸,一字一顿,“昨日之事,臣已悉知。”

    赵煦一下结巴了起来,“朕……朕……这是误会。”

    章惇双眉一轩,厉声道:“欲用秘药以污太后与臣等,这叫误会?!”

    赵煦低下头,“朕实……实不知。”

    韩冈登时沉下脸:“臣等非是在审案,也不是要给陛下定罪,只想陛下能够有所悔悟。陛下若再加搪塞,只会让臣等更加失望。”

    苏颂亦道:“君子闻过则喜,臣不求陛下能如子路,但求一个敢作敢当。”

    赵煦的头几乎要压倒了膝盖上,连嘴都回不了。

    皇帝瑟缩在床榻上,三名宰相怒目相向,杨戬在旁看着,只觉得大宋的皇帝像是被三头恶狼逼到墙角的小狗崽,从尾巴尖到耳朵,就没有不抖的地方。

    “当然,臣等也都知道,此事主谋非是陛下,而是太妃。”

    韩冈忽然缓了口,赵煦却猛地抬头,惊叫道:“不……”

    但对上韩冈的眼睛,他又心虚的低下头,“太妃不是存心的,她……她也是为奸人所诱。”

    “太妃是否为奸人所诱,另当别论。臣所在意的,是陛下不知是非对错!太妃让陛下做的事,是对还是错?!”

    韩冈怒声质问,赵煦垂头丧气,像是个被先生训斥的学生,“是错。”

    “父母有过,为子者当谏诤,而不是事事依从,何况还会伤及己身?此非孝也。”

    苏颂盯住了赵煦,口气倒是比韩冈、章惇和缓一点,赵煦连连点头,“平章说得是。”

    “陛下,老臣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发生类似之事。”

    赵煦唯唯诺诺,满口应承。

    韩冈与章惇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他们从赵煦的态度中,完全没有看到诚意。

    “陛下,可知这一次有多险?”韩冈说道。

    “相公请讲。”

    宰相们不再咄咄逼人,赵煦也终于缓过气来,稍稍放松了一点。

    “陛下自幼体虚气弱,与常人截然不同,胡乱吃些没有经过认真检验的食物,乃至毒物,常人或许无事,但陛下却会。这一回,若非换成了无毒无害的炭粉,太后与臣等或许在稗官野史中会被污为弑君之人,但陛下可就要去见先帝了。”

    韩冈大大方方的坦露实情。

    发现太妃计划后,仅仅是将毒.药掉包,而非出手阻止,坐视太妃和皇帝演出了一场闹剧,这一番内情,他全然不加隐瞒。

    当年熙宗赵顼还在位的时候,他卡着赵顼怕绝后的心思,一些事虽说做得肆无忌惮了点,但终究还是遵从着臣子的本分,再怎么说,皇帝也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柄,臣子自然不能太放肆。保了皇帝安全,却让他丢了脸,遇上熙宗,性命多半难保,但今日终于可以不用担心了,

    ‘果然是被掉包了!’

    赵煦先是怒起,继而又安心了不少,这几个乱臣贼子终究还要用他。

    先给个下马威,再说两句和气话,最后一示恩德,一整套收买人的招数真是做得一板一眼。

    虽是对面前的三人衔之入骨,可确认了自己的安全之后,他心中剩下的就只是庆幸了。

    “朕年幼无知,真真是多亏了有诸位相公的护持,方得保无事。”

    赵煦摆出一幅诚诚恳恳的模样,打算先将三人应付过去。今日的帐,日后有的时间可以算。

    苏颂看着赵煦道谢的样子,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背,脸上甚至带了点笑。

    若在往日,不谦卑的低垂视线,而是带着嘲笑的表情注视着皇帝,少不了一个君前失仪的罪名。可时至今日,宰辅们已经不需要在皇帝面前,压抑自己的心情。

    “陛下既然知错,那么,老臣敢问陛下,太妃当如何处置?”苏颂和和气气的问道。

    他平素很给皇帝面子,但必要的时候也绝不留情面。

    “平章!”赵煦大惊,他没想到宰相们都示恩了自己,竟还要追究太妃的罪,“太妃是为奸人所诱啊,非是存心如此。”

    韩冈道:“若现在去圣瑞宫中,说不定还能从太妃寝宫中找出写着太后生辰八字的俑人,当然,还能找出五通神的神主来。太妃日夜诅咒太后,这件事,陛下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太妃唆使陛下服药,以陛下之智,不可能不知道事后太后将会背负多少污名。生母是母,嫡母亦是母,陛下不想办法和裕两宫,却坐视生母陷害嫡母。陛下之过,臣等现在可以不追究,但太妃之罪,今日却不能再放过!”

    章惇也冷然道:“若依元佑敇,婢仆害主,斩立决,未遂减二等。行巫蛊之术,斩监候。太妃屡屡以术谋太后,太后如今病重,陛下可以告诉臣等,这桩案子该如何判。”

    宰相们再次群起相逼,赵煦,他的头一点点抬了起来,掀开了被褥,穿着一身单薄的短衣坐在床沿。坐得端端正正,就像坐在大庆殿的御座上一样。

    大宋天子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着话,“朕绝不会坐视太妃受刑,尔等想要处置太妃,那就先废了朕!”

    他终于忍耐不下去,十余岁的少年本就叛逆,被三位宰相当训了一遍又一遍,哪里忍得住,何况依他的猜测,几位宰相都还要用他做幌子。既然对方有所求,就没有必要退让。

    “废了朕之后,再换个一岁小儿上了。到了十五六岁亲政,至少十几年的时间。其中再出些意外,还能再立新君。这如卿家之意了吧?”

    赵煦冷笑着说话,只是在杨戬看来,这就像看着小狗崽冲着恶狼汪汪狂叫。

    “陛下误会了,臣等乃是大宋忠臣,岂会妄行王莽之事。”

    “但朕怎么就没见你们忠心于朕?!”赵煦猛地嘶吼起来,但转瞬间,又突兀的转怒为笑,他一拍掌,“啊,是朕说错了。君非国也。一国之中,生民最重,社稷次之,君上最轻。所以各位相公为民为国,忠心耿耿,却不必忠心于朕。”

    “陛下错了,臣等也是忠心于陛下的。”章惇喜怒不形于色,“但天子有过,为臣子者不诤谏,天子行恶,为臣子者不阻止,非是忠良,乃是奸佞。”

    赵煦给气了个倒仰,就章惇这样子,还敢自称忠良,“若以脸皮厚薄定官位,相公还是能做宰相。”

    小皇帝彻底拉下脸来,一切顾忌都给放弃了。

    章惇却没理会他,只瞥了韩冈一下,这一位的面皮其实更厚。

    韩冈也像没听到赵煦的讽刺,道:“见天子有过,稍加劝谏便辞官归乡,彰天子之过,博一己之名,那是诈忠;见天子之非,只知叩首苦劝,被不白之罪,只会引颈受戮,则是愚忠。陛下若是希望臣等是诈忠、愚忠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

    赵煦笑了起来:“朕还从来不知道比干竟是愚忠。”

    韩冈反问:“比干就戮,殷商遂亡。留名亡国,非愚若何?”

    “那就请相公告诉朕到底哪位忠臣不愚?”

    “依陛下之见,武侯忠否?”韩冈反问。

    赵煦张口结舌,他自幼聪慧,但也仅仅是个没多少经验的少年人,以一对三的斗起口来,又怎么会是一干老狐狸的对手?

    “惟有无论天子贤与不肖,皆能使上下悉安,内外皆定,这才是真正的忠臣。臣等一人自不如武侯,不过合议政之力,倒是能稍居其上了。”韩冈道,“唯一不如武侯之处,就是宫中不安。”

    章惇亦道:“太后垂帘十载,内服强梁,外镇顽寇,户口倍于熙宁,军力更胜元丰,文治武功皆远超先代,如今大宋天下,就只有宫中最乱!”

    苏颂紧接而上,“太后垂帘十载,殚思竭虑,不负先帝,不负陛下。陛下不思修德,却视太后为寇仇。己身不孝,还指望臣子能忠心事君?”

    三位宰相群起而攻,赵煦怒气勃发,“朕命天授,年纪即长,理应亲政,久不撤帘,何来不负?”

    苏颂道:“陛下无功于社稷,却能得登大宝,非为天命,乃是依靠父祖之功。以大地幅面之广,大宋所据不过百一。地之于天,亦微不足道,弹丸而已。以天之大,又如何会垂顾一人?不过是有先人之力,积数代之功,臣等方屈膝于陛下。如今陛下才不足以服人,智不足以安众,德望不彰,不思嫡母深恩,以修道德,反为中山之狼,如何让臣等安心奉太后撤帘?”

    苏颂之语,赵煦怒极而笑:“朕早就知道了,你们就是这样的忠臣。”

    话已至此,君臣已形同决裂。

    与章惇交换了一个眼神,韩冈长叹了一口气,对赵煦道,“有些病症是可以隔代相传的,英宗皇帝即患心疾,难保陛下不会染上。早在陛下登基之前,臣等就已经担着一份心,若陛下一直循规蹈矩,臣等还能安心,可这十几年来,陛下所行却一一印证。如今陛下罔顾太后深恩,不孝不义,昏乱失德,臣就只能借用一下富弼的名言了——”

    韩冈前趋半步,目光灼灼,“千古百辟在廷,岂能事不孝之主?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上)

    夜已深,杨戬端端正正的坐在圆凳上,背后靠着板壁,脑袋一起一伏,正迷迷糊糊的睡着。

    白天宰相与天子的短暂交锋之后,宰相们扬长而去,天子赶走了所有的贴身宫人,在寝宫中整整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又木呆呆的在宫人们的服侍下,梳洗上床。就是对太后的例行问安,也报了病,没有往那边去。

    整整一天,杨戬都瞪大眼睛盯了皇帝,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听了太妃的唆使,就敢服毒了,万一这一次被相公们气懵了心,想赶在被废之前做出事来,别人或许无事,可他这个被太后钦点来‘服侍’官家的御药院勾当,必然要负上最大的责任。

    白天时杨戬还撑得住,可到了晚上,灯火昏黄闪烁,渐渐的,倦意便潮水一般涌了上来。虽是坐着,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便陷入了梦乡。

    猛然间,杨戬一惊而醒。

    张开惺忪的睡眼,紧张得观察着前方。

    寝殿中红烛依旧,黯淡的烛光下,依稀能看得见御榻上皇帝的背影。

    天子正头朝里面睡着,跟之前没有任何变化。

    自从先帝因炭毒而崩,刚刚兴起的拔步床便被清出宫中。纠枉过正之下,宫内的床榻连帐帘都给裁了。宫人们站在外间就能看得见睡在床榻上的主人。

    看见天子还在安睡,杨戬稍稍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在梦中,梦见皇帝拿了条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梦中的皇帝,紫黑色的舌头长长的伸了出来,眼角、鼻孔延伸出几条血痕。就像当年一同入宫的同伴,入宫才一个月,就自缢在房中。同寝的七八人,早上起来都吓得半死。

    杨戬从噩梦中恢复过来,就感觉背后黏糊糊、冷冰冰,尽是些冷汗。

    坐得浑身不爽利,他便站起身,轻手轻脚的往御榻走过去。

    再看看皇帝,就出去换一身干爽的亵衣。

    只是刚刚向前走了几步,他就停了下来,难以置信的瞪大眼望着前方。

    御榻上的被褥,可以看见天子后背的轮廓。那轮廓正一阵阵的颤着,隐约能听见几声呜咽。

    皇帝根本就没有睡着!

    杨戬猛地干咽了口唾沫,忽而觉得心虚起来——皇帝是在哭!

    是的,是应该哭的。

    堂堂皇帝,竟然被臣子骑到了头上,哭也是正常的。而且才十几岁的小孩子,遇上犯颜欺上的事,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哭?

    只是皇帝的性子也硬,刚刚被宰相们教训的时候,连滴泪水都没掉,白天也只是发呆,直到夜深人静时,方才用被子掩着哭泣。

    杨戬心下恻然,正想悄悄的离开,就发现被褥的颤抖突然停住了。

    ‘是发现了?’杨戬心道。

    他甚至都为皇帝感到尴尬,自家一个没脸的阉人,哭的时候都不想被人看见,何论高高在上的皇帝。

    给皇帝留点脸面吧。

    杨戬想着,悄悄的向后挪着脚步,不打算再靠近了。

    天下至尊落到了这一步,纵然杨戬极羡慕王中正的权势,但也不免对赵煦的境遇抱上几分同情。

    要是熙宗皇帝没有早亡,现在的这位至尊,怕还是在一干维持着忠心的宰辅教导下,认真学习治国之术,怎么也不至于被欺负成这样。

    孤儿寡母本就容易受欺负,何况还母子离心,如何不受人欺?

    杨戬暗暗的叹了一声,悄无声息的退到了门边。

    ‘就让皇帝继续哭一阵吧。’杨戬想。

    也只有在这夜里,这位皇帝才能没有白天的顾忌;

    也只有在夜里,这位皇帝才能不用在意的哭泣;

    都已经被臣子们架空,吃喝拉撒都被监视,可杨戬这时候突然觉得,向上报告时也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即使一点点也可以,就给皇帝留下一点点余地。

    这是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能做到的仅有一点。

    ……………………

    不能笑,

    不能笑。

    不能笑!

    赵煦不断的警告自己,但随着夜色渐深,自制力就变得薄弱起来,最终他还是没按捺住潮涌而起的笑意,使得他被褥下的身体,一阵阵的抽动着。

    是该笑的。

    宰相们露了怯,自己的皇位保住了,为什么不笑?

    宰相们打算做什么,赵煦现在依然不清楚。

    但他们能做到哪个地步,赵煦觉得自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这等于就是划下了一条底限。

    韩冈的确是悖逆无道,但终究还是不敢说一句‘伊霍之事,臣能为之’,不敢废掉自己。

    方才双方都把话都说到那个地步,赵煦是一边冒着冷汗,一边挑衅宰相。

    如果可以废掉自己,想必章惇、韩冈都不会吝啬多说一句话。

    可他们都没有说,就算恼火到了极点,都没有说——

    ——因为他们不敢说。

    赵煦心中快活得直发痒。

    他紧紧咬着被角,用牙齿开心的磨着棉制的被面,只有这样,才能压得住时不时自喉咙里冲出的几声喑哑的笑声。

    废帝另立这句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说出口的。

    若是汉晋之际,南北朝时,或是晚唐五代,换个皇帝对权臣来说或许很简单,可是大宋前后七代天子,养士百有余年。

    尽管自己无恩于天下士民,但赵煦相信,有前面祖宗六代在,亿万子民依然心向赵氏正统。

    不仅仅是天下子民,就是朝中群臣,也必然有许多忠直之士。

    这还用怀疑吗?

    尽管有权臣阻隔中外,让赵煦完全不清楚朝堂上究竟有多少心向正统的忠直之士。

    但三个奸佞到了现在都还不敢放言说要废掉自己,想必就是因为朝中诸多忠臣,让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纵使那妇人十年来不断提拔逆贼,使奸佞高居庙堂,忠臣沉沦下僚,可自己依然还能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

    苏颂有句话的确没有说错——这就是祖宗的恩德!

    赵煦嘴角咧开,无声的笑着,谁让你们没能投个好胎?

    羡慕吗?嫉妒吗?

    人有高下之分,贵贱之别,这是天生的。

    自家生在宫禁之中,天生就该高居人上。既然生在宫禁之外,天生就该跪在自己脚下。如若不然,就是违了伦常天理。

    天生的身份,再嫉妒也嫉妒不来。

    就算是已经掌握了天下大政,乱臣贼子们还是不敢轻易说一句废立,而自己作为皇帝,要换掉宰臣,却是天经地义。

    只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赵煦相信,自己肯定能等到这个这个契机。

    忽然涌起的强烈笑意,让赵煦气息不稳,整个身子都颤了起来。

    从背后,这时传来一点细微的响动。

    有人在悄悄接近!

    犹如冰水浸透了全身,陡然之间,赵煦的全身都僵住了。

    有人发现了自己在笑!

    强烈的恐惧感猛然袭来,把赵煦的血液都给冻结了。

    赵煦不敢再出一声,更不敢再动,整个人就僵持在现在的姿势上,不敢稍移一点。

    赵煦停下了所有动作,但身后的脚底蹭地的声音没了,只是那人的呼吸稍稍重了一点,赵煦登时就发现了他的身份。

    是杨戬!

    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子!

    没有这些爪牙,没有这些耳目,在那个妇人病重时候,外面的权奸根本就奈何不得自己。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吃喝拉撒都被人记录下来,送去宫外给权奸们检查?

    要不是杨戬,自己哪里会连笑一生都得藏在被子里?

    赵煦心中杀意大盛,暗暗发誓,等到自家掌握大政,定要将此辈一个个都上刑场,剐上千万刀。

    只是发誓的同时,赵煦还是不敢有任何一点动作,直至背后传来杨戬远离的声音。

    杨戬退到门边的动静,让赵煦憋住气终于可以换一口,但警惕心却越发高涨。

    莫不会是欲擒故纵?

    不论是与不是,赵煦都不敢冒险。

    只要给那些奸佞得知自己的反应,自家可就要危险了。

    不论是苏颂、章惇、韩冈,还是两府中的其他执政,他们都是才智高绝之辈。

    赵煦承认苏颂说得没错,论才智、论学识、论心术,他都不如那些从数千万士人中考出来、又从数以千万计的官吏中脱颖而出的宰辅们。

    只要他们知道自己还能笑得出声,就肯定会想得到他们的底细被自己看透了。

    一旦他们清楚的了解到这一点,想必就会立刻改弦更张,真的开始要废掉自己了。

    在此之前,自家都是人畜无害,甚至演出了一场闹剧,怎么看都不会是有为之君。但要是自己表现的太聪明,明天早上说不定就会看见一块肉饼。

    要有耐心,要藏拙守愚,要等待时机,等到……等到……赵煦抿了抿嘴——要等到王安石抵京。

    孙女婿和女婿,究竟谁更亲一点?

    赵煦并不清楚,他一直不愿意去考虑自己与韩冈的亲戚关系,也始终觉得韩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也许是因为王安石站在了他的一边。

    尽管给自己许多理由想要去信任王安石的忠心,但眼前一个个身居高位的逆贼,让赵煦不敢相信这位与权奸们关系紧密的元老。

    不过赵煦现在想多相信王安石一点,如果王安石有叛逆之心,把孙女嫁给外孙才是最好的选择。而嫁给皇帝,日后不免左右为难。

    以苏、章、韩的滔天权势,又将所有重臣收服,阻止他们更进一步的,也只有京外的元老。

    富韩已逝、彦博老迈,王珪、冯京之辈更是被压制得毫无声息,真正能与权奸们对抗的就只有一手缔造了新政的王安石。

    王安石虽说已经致仕,如今正优游林下。

    但天子大婚,王安石作为皇后的祖父必然要到场。也许两府在平时能够阻止他上京,可这个时候,却不可能阻止。

    也就是说……不等待用太久了。

    就快了。

    就快了。

    赵煦默默念着,渐渐沉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个夜晚,王安石的专列,从扬州启程,正向京师驶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二)

    王安石上京。

    王安石抵京。

    金陵至京师两千里,两条消息在旧日能拉出半个月的距离,如今由于铁路的存在,则是昨天前一个消息刚刚送到京师,今日载着王安石一家的专列,就已经抵达了东京车站。

    自宣德门、朱雀门一路向南的御街上,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上百人的队伍前举旗牌,后张罗伞,非是宰相,自无此等声势。

    如果是对朝堂稍稍有一些了解,不用看旗牌,只看马车上的标识,便知道这是宰相韩冈的车驾。

    探究和好奇的眼神,纷纷从御街两侧投射过来,一路追随着韩冈的马车。

    耳目稍稍灵通,再加上些许联想力,韩冈出门去做什么根本就不必多猜测。

    王老相公来势汹汹,韩相公这怕是给弄得手忙脚乱了。

    王安石与韩冈翁婿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像报纸上刊载的传奇小说一样,用上一年的时间来连载。

    更重要的一点,王安石选在这个时间点上京,明面上是为了孙女和天子的婚事,宰相们会容许他有别的打算,可实际上谁都清楚,他是为了孙女婿,来拆女婿台的。

    王安石从来都不好对付。他提前上京,都没让宰相们有时间准备。

    尽管东府已经统合了议政们的意见,但王安石要是想要闹事,还是能将朝堂搅成一团烂泥。

    宰相们前几天闯进福宁宫,将皇帝一阵训斥,这件事在京师之中早就传遍。

    皇帝不成器也不是稀罕事,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朝臣劝谏,宰相责难,过去也不是没有过。但那毕竟只是个人行为,目的也是为了教导天子学好。而这一回三位宰相共同行动,对天子的态度也不是教导,而是真正的训斥。

    宰相们对皇帝的态度,已不止于戒尺打手心了,可以说是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招呼上去,皇帝连脸面都没了。

    天子在太妃的唆使下伪造中毒,用来诬陷太后和宰相。幸好有忠直的内侍及时发现,仓促间用炭粉替代了毒。药,免得身娇体弱的天子误服下毒。药,不小心一命呜呼。

    天子如果当真如传言一般如此不知自爱,这的确是该骂的。可对于许多有心人来说,京师市井中的传言,但凡这般细节充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就是有人故意泄露。其中的真实性,却还不一定比得上那些没来由的谣言。

    官做得越大,这谎就扯得越凶,一旦朝堂政争到了需要散布谣言来影响舆论的阶段,为了打压敌人,谁也不会吝惜于多说几句谎。

    不过这种过于用力的传言出现,也证明了宰相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王安石一来——

    ‘官家在外有此老,此老在内有官家,两相呼应,相公们可就难以如愿以偿了。’

    街旁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叶温叟回顾身侧同伴:“现在的人,当真是什么事都敢说。”

    宗泽道:“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

    “因为没乌台了。”

    宗泽笑了一笑,过去的那个御史台,的确可以说是没有了。

    在过去,士人们平日里议论朝政,也不会是百无禁忌,若是遇上朝堂大变之时,更是一个个都变得小心谨慎。

    那一等自以为是的狂妄之徒,没有那个能在朝堂上待得久的。

    即使有一个做宰相的岳父,即使名声传遍士林,一旦被政敌抓住机会,照样会灰头土脸的滚出朝堂。

    因为皇帝手中有一个皇城司,而朝堂之中还有一个乌台。

    这两个衙门,如同两把利刃,悬在每一位文武官的头顶上,让他们谨言慎行。

    幸而这几年,御史台中的乌鸦们,先是变成了路边吱吱喳喳的麻雀,继而连麻雀都不是了,变成两府豢养的家雀了。

    而皇城司,原本竖着朝外的耳朵,现在一只冲着福宁宫,一只冲着圣瑞宫,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再去宫外搜罗市井传言,监察臣子们的动静。

    少了悬在头顶上的刀枪剑戟,管不住嘴的也就越来越多。

    宗泽身在中书,对此颇有感触,“没了监察,这市井之中,就越发的好事了。”

    叶温叟笑道:“现在京城里面,可不是人人都在想着两府会不会与太后一起,将皇帝给废掉?还有王相公,他这一回上京,会不会跟他的女婿打擂台。”

    宗泽笑了起来:“不知转运如何看?”

    叶温叟坦言:“如果天子得势,朝堂上会腥风血雨好些年。如今的这位皇帝,可比不上仁宗。”

    宗泽是韩冈的心腹,但凡是在他面前提到韩冈和皇帝,都不会站在皇帝的一边。何况叶温叟这位两浙转运使本就是韩冈的人。

    嘉佑二年的进士,不去走章惇的门路,却来投靠韩冈,宗泽一直都感觉有些怪。这可是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考中进士的同乡前辈。宗泽在读书时便已屡闻其名。可这几年在韩冈门下的交往中,宗泽都没看见过叶温叟有半点倚老卖老的作派。现在口吻,更是摆明了要为韩冈冲锋陷阵。

    宗泽暗叹,不意议政之位,竟是贵重若此。

    收敛了情绪,他说道:“千古以来,仁宗之号,也只有本朝用过。”

    叶温叟点了点头,忽然道:“相公打算怎么做?”

    宗泽坦然道:“大逆不道之事,议政们不会做。”

    “什么议政,说到底最后要看的还是相公的打算。”

    宗泽摇头,坦然道:“相公做事之前,都会考虑议政们的想法,不会独断独行。这些日子,朝堂大政全都与议政们商量过后才做决断的。”

    “相公虚怀若谷,自是朝廷之福。但开国百多年,有过多少宰相,但侍从官又有过多少?谋可寡不可众,军国重事,还是得相公自己把握。”

    “国之大政,区区三四十人,不可谓之众。”宗泽冲叶温叟笑了一下,“不久之后,转运就会明白了。”

    叶温叟脸上的喜色一闪即逝,却故作不在意,“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汝霖你我要不要赌一下,王相公明天会不会上朝?”

    ……………………

    王安石明天到底会不会上朝,很多人都想知道。

    韩冈去车站接了王安石夫妇,又殷勤的将送他的岳父母住进了王旁的赐第——皇帝虽不成器,但未来国丈在京师中的府邸,规模却是比宰相府还要大上一筹,本就是王府所改,王安石入京后,也就不必入住驿馆,更不必寓居女婿家中。

    王安石刚刚安顿下来,韩家的儿女就在王旖的带领下,去拜见了外祖父、外祖母。

    甚至宫中也遣人出来问候,有保慈宫,有圣瑞宫,只是没有福宁宫。

    既然太妃的人没有被拦下来,天子想要派出内侍,问候一下国之元老,皇后的祖父,宰相们自然也不会拦着——这是人情礼数。但皇帝不知为何,并没有遣人探问。

    而京中文武百官,登门造访的为数寥寥,也大多只是遣了仆从致书送礼。

    王安石的想法至今还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谜团,他接下来的行止,也就成了京师之中最为关心的议题。

    不仅是宫外,宫内也是一般。

    赵煦一宿没合眼,王安石出乎意料的提前上京,让他喜出望外。

    整个晚上,他都在床上辗转反侧,焦急的等待着天明。

    等到了天亮上朝,就能看见那位让自己寄予厚望的定策国老。

    只是心中还是有一小块阴影,为什么太后会派人告知自己王安石抵京。

    这几日,福宁宫和圣瑞宫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清洗,也就是在宰相大闹福宁殿的当天,赵煦身边的宫人就换了一茬新人,没人还敢于在风尖浪口上向他们母子泄露任何外面的消息。

    如果不是太后遣人知会,他根本无从得知王安石已经抵京。

    太后忽然而来的善意,赵顼可不会觉得是她在补偿自己受到的委屈。

    或许是没当一回事,又或许是觉得既然肯定会在朝会上见面,早一天晚一天根本没有区别。但更有可能,是陷阱!

    对于赵煦来说,太后的疏忽,就是自己幸运。可是赵煦现在又如何敢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运气上?

    赵煦考虑了很久,才放弃了直接联络王安石。

    一是为了避免让宰相们警觉起来,二来他现在连个心腹人都没有,贸然安排人去联络王安石,从哪里找可信的人手?

    只要王安石还在京师之中,迟早能找到机会联络他。只是靠皇后,都能把这件事给办妥了。

    赵煦焦急的等待着黎明,等了那么多年,他的耐心都快给消磨干净,不过眼下的这段时间,他还等得起。

    太后之所以能够垂帘听政,宰相们能把持朝堂,就是因为他们控制了大内联系外界的通道。

    一旦自己能够与王安石这等老臣联络上,通过他召集群龙无首的忠臣,定能拨乱反正,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

    “令岳如何说?”

    “不用担心。”

    “天子呢?”

    “让他继续做梦吧,快天亮了,没必要急着叫醒他。”

    “明天?”

    “已经是今天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三)

    突然降了温。

    韩冈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就感觉一阵寒气侵体。

    屋里早就撤了暖炉,屋内屋外,现在是一个温度。

    起身看了看放在桌上的温度计,水银柱停在五度略靠上的位置上。

    由第一流的玻璃匠人精心制作,韩家的温度计精度并不比后世贩.卖的廉价工业品差到哪里。而韩冈自身的感觉也在告诉他,当真是降温了。

    天气开始渐渐热起来的暮春时节,却猛然间陡降了近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京畿一带农田的收成,这一下子,说不定就能少了十分之一去。

    幸好没下雪,韩冈想,三月底下雪虽比不上六月飞霜,但不免会被人借机利用上。

    听到房内的动静,下人进来服侍韩冈梳洗。

    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刺鼻的气味就随着雾气涌入房中。

    空气一如既往的污浊,清晨的雾气也比前几日更浓重了一点。

    韩冈的喉咙立刻就有点不舒服,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还不把窗户关上!”王旖也起了身,拍了拍韩冈的背,吩咐道,“给相公端饮子来。”

    待韩冈漱过口,王旖把一杯温热的饮子递给他,“官人,喝点饮子,润润喉咙。”

    呷了两口润肺润喉的热汤饮,喉咙的感觉稍稍好了一点。

    王旖在床榻上跪坐,帮韩冈结着襟口内的暗扣,“这几年下雾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一天一天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开封府的浓雾日复一日,除非接连多日放晴,否则只消稍稍有些水气,第二天清晨立刻就是一片浓雾。

    这雾气又浓又沉,站在更高一点的地方俯视京师,就只能看见一片翻腾起伏的云海。

    “以后蒸汽机用得多了,雾天只会更多。”韩冈张开双臂,让王旖扣腋下的纽扣更方便一点,“那时候,京师可就是雾都了。”

    韩冈笑着,那个率先进行工业革命的岛国首都,在这个时代,雾都之名只能拱手让人。

    并不知道韩冈心中所想,王旖手脚麻利的将一个个暗扣都扣紧,“真要变雾都,蜀中的贝母可就更好卖了。”

    “那可不一定。”韩冈道,“云南那边也产贝母。云南的气候,只会比蜀中更适合药物。哪边更好卖,可真说不准。”

    王旖给韩冈披上外袍,“云南那边的人口够吗?”

    “今年前两个月,就多了两千。今年不出意外,能增加一万人口。只要其中有一半能够安下家来,就又是一个下州。”

    “一万了?那不是再有十年,就稳下来了?”

    韩冈道:“有官军在,又有哪家敢不稳的?过两年,各色产业都有了,夷人也有了收入,不愁云南不稳,更不愁川贝涨价。”

    帮韩冈整理着襟口,王旖道,“只怕再过两年,京师早上都看不到日出了。川贝、云贝一起涨价。”

    “乘上氢气飞船,不管你下雨下雪,想看日出日落都行。”

    王旖让韩冈转过身,拿着刷子将外袍从上到下刷了一遍,“哪个东西谁敢坐?遇上火就爆,这根本就是爆竹!”

    氢气发现命名已超过十年,而氢气飞船也已出现了近十年,由于升空的高度远远超过没有持续加热装置的旧式飞船,同时氢气又易燃易爆,一时之间,安全事故频发,全国各地陆陆续续摔死了近百人,爆炸事故也有十几起。

    故而到现在为止,氢气飞船甚至都没能在军中推广起来,民间更是视为畏途。而且制备氢气的硫酸、盐酸价格不低,酒店门前拉广告的气球,依然还是热气球,而不是氢气球。

    “那是因为我们对氢气还不了解,对天空也不了解。了解多了,事故也就少了。”

    “是……是……,官人你可别”

    “放心,为夫不会冒险,也不会随便让人冒险。”

    氢气球有好多地方需要改进,尤其是安全性上,需要比旧式热气球再加上十倍的关注。但氢气球如果当真能确保载人上天的安全,气象学、地理学都能有一个飞跃性的提高。

    “等飞船能穿云直上,云占之术,可以就此休矣。”韩冈道。

    “司天监怕又要闹了。”

    韩冈冷哼一声:“今次事毕,我便要改革司天监,分设天文局和气象局,之后看他们怎么闹。”

    后世的天文、气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学科,但此时人们对天文的认识,还没有将大气的种种自然变化从星空中分离出来。

    不过在韩冈的影响下,诸多有识之士,已经渐渐了解了两者的区别,而韩冈的家人,当然比外界更加明了。

    “只怕会闹得更凶。”王旖道。

    “为夫可不怕。”

    夫妻两个说着相干不相干的闲话,仿佛普通的日常。

    但王旖手上的动作,还是一点点的慢了下来。

    纤长素白的手掌按在韩冈的胸前,王旖无力的靠了过来,头低垂着,只让韩冈看见头顶。

    “就是今天吧……”

    胸前传来妻子闷闷的声音,韩冈点了点头,“就是今天。”

    “肯定没事吧。”王旖的声音微微带颤。

    昨天晚上,韩冈见了王安石、见了章惇,回来后还见了好几位的议政,只在快天亮的时候才合了一下眼。

    从韩冈越发频繁的行动中,就能看得出如今的局面已经是剑拔弩张。作为枕边人,王旖哪能不清楚,自家父亲上京的三五日之内,京师肯定就要有大变故了。再看到丈夫昨夜的行动,自然就知道,这变故,可就是定在了今日。

    “放心。”韩冈拍了拍妻子单薄的后背,轻轻推开了她。

    望着妻子满是忧心的脸庞,韩冈微微笑着,重复道:“放心。”

    结缡多年,许多话都不用多说了。

    决战就在今日……

    不,胜负早已决定,今天,不过是为了去收割胜利果实的。

    韩冈深吸了一口气,又咳了两声,随即跨出了房门。

    ……………………

    王旁很早就起来了。

    过了纳彩,王旁的女儿与皇帝的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王旁的国丈身份,也同样成了定局。

    朝廷对国丈的封赐,也在定亲之后开始了。

    一年前,王旁还不过是江东东路常平仓的粮料官,本官官阶还没到朝官。仅仅时隔一年,他都已是观察使。

    所以王旁如今要早起,已经是观察使,朝会自然无法避免,不可能再睡懒觉。

    再几年,他还会顺理成章的晋升为节度使,并拿到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再往后,做到节度使兼宰相的使相,甚至有可能会比韩冈更快一点。

    若是王旁现在就咽气,一个王爵是少不了他的。

    但王旁不想去上朝,也不想做国丈。

    梳洗好,换了衣服,他便木然的坐在桌边吃饭,脸上都不见一点表情。

    王旁仰慕曾执掌天下的父亲,羡慕为父亲出谋划策的兄长,敬佩凭借一己之力,同样做到宰衡天下的妹婿,更曾经幻想过自己也能做下一番事业,能与父兄一般,同样身居高位。

    可如今的这种身居高位,却不是王旁所期待的。

    尽管读书不成,习武不能,但并不影响王旁有着士人的自觉。

    身为士人,不是依靠自身的才学博取功名,反是依靠妻女而身居高位,朱紫衣冠穿戴在身上,充盈在心中的,除了羞耻,还是羞耻。

    更何况,身居高位带来的权势,不存在外戚之中。

    近来朝堂多少大事,太后、太妃、皇帝、宰相、议政,全都卷了进来,而身居高位的王旁却完全是外人一般。

    朝堂政事,很多只传达到了议政一级,王旁没资格参与,自问也撬不开韩冈的嘴——在过去,王安石还做宰相的时候,军国大事,也从来不会跟他说。

    纵然事关至亲,可王旁还是耳聋目瞎。

    王安石不会对他说,韩冈不会对他说。

    王旁抬头看了眼同样在默默吃饭的父亲,重又低下头去。

    就如昨日之事,韩冈前夜登门,到底跟父亲说了些什么,王旁就懵然无知。

    他只知道,昨夜韩冈漏夜来访,他的父亲没有把他找过去,韩冈也没有请他去旁听。

    但王旁清楚,妹婿与父亲昨夜会谈论的人和事,只会是他的女婿。

    韩冈对他唯一保证过的,是不会让人废掉小皇帝。

    王旁或多或少知道,只有这样的皇帝在位,才能让天家尽失人心。换上一个,即使是还在襁褓之中,也不免让天下臣民多上许多期待。

    为什么要把女儿嫁给那个皇帝?

    即便是在女儿与天子的大婚之期近在眼前的时候,王旁还是对这桩婚事很不满意。

    就算是跟妹婿一样是贫贱出身,只要有才学有能耐……甚至是才学差点、能力一般也没什么,只要身健体壮,性格温和,也比那个痨病鬼强。

    自家的宝贝女儿,有个健康体贴的夫婿,王旁就满足了,他根本就不曾想过找一个皇帝做女婿!

    甚至家里面的叔伯兄弟,又有哪个想了?

    五叔、七叔都在京师,但父亲抵京后,是看见了妹婿先出来迎接了,他们才过来迎接。而在府中一夜聚会之后,便没再登门。

    王旁明白,自家的女儿做了皇后,对他是立竿见影的好处,如果心气低一点,可算是能终生安享富贵的喜讯。但对自己的五叔、七叔,以及他们的儿子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王旁放下了碗筷,碗中的粳米粥还剩下了半碗,可他再没胃口。

    他不解的看着父亲,为了那个不仁不孝的痨病鬼,闹得家里都众叛亲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四)

    【祝各位书友新年快乐,羊年大吉大利。】

    隔着车窗,王安上、王安礼向王安石行礼问好,容色却是十分冷淡。

    若不是还有相貌可以印证,三人之间气氛,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兄弟。

    御街之上,全是准备上朝的文武官员,如今皆习惯乘马车出入,一辆辆马车都是向北而去,一时人流汹涌。但上车说上几句话,也不会影响交通。

    可王安礼、王安上却完全没有上车的意思。

    望着匆匆数句就告辞离开的两个亲兄弟,王安石怅然若失。

    “大人。”送别两位叔父,重新上车后,王旁低声劝道,“五叔、七叔只是一时想不通,过些日子就会好了。”

    王安石默然不语,腰背拱了起来,脸上难掩感伤。

    王旁的祖父,王安石几兄弟的父亲王益早亡,年方幼冲的王安礼和王安上,是靠着王安石的俸禄,才得以安居乡里、读书进学。

    王安石昔年几次上表愿意外任,皆是以京官收入不多,外任俸禄丰厚,可以奉养祖母为由。没有王安石放弃更加坦荡的京官前途,跟着祖母过活的王安礼、王安上,可没办法做到悠然自得读书、交游。

    现在兄弟反目,王安礼、王安上完全可以说得上是忘恩负义。

    只是王旁也清楚,不是因为王安石的决定,兄弟三人还不会走到如今近乎反目成仇的地步。

    王安石退居金陵,韩冈则正炙手可热,稳稳坐在宰相的位置上。

    正好有一层亲戚关系在,故而王安上和王安礼之前即使是在京外,都一直保持着与韩冈的信函往来。韩冈推出的诸多新政,他们的在地方上也都鼎力支持。

    韩冈对此投桃报李,这两年,将两人先后调回京师。

    王安石把孙女嫁给天子,对王旁来说是好事——毕竟他绝无可能靠自己的本事,成为观察使、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国公、郡王,但这个选择,却直接阻碍了王家其他成员的前途。

    不论是王安礼还是王安上,都是有心一入两府的。

    王安礼已经是显谟阁直学士,王安上虽还没有拿到侍从官的头衔,但也离之不远。以他们的背.景和能力,也许进两府困难一点,但晋升议政,以及一直维持住这个身份,却绝非难事。

    可现在有了一个做皇帝的侄孙女婿,下一次廷推,王安礼就要卸下议政的职位,而王安上则自此与议政无缘,他们日后最多也只能做个宣徽使了。

    对王安礼和王安上来说,即是能做到宣徽使,或者节度使,只要不能参与到军国大政中,那就是委屈。

    皇帝得势,外戚纵然一时得用,日后迟早会给赶下台去。何况那位皇帝,从头到尾,都没看到他有得势的潜力,眼见着就要被废了。

    站在皇帝一边,首先就会成为整个朝堂的攻击对象,现如今乌台看似成了没牙的狗,一旦宰相们有需要,立刻就能变回吃人的老虎。别看韩冈总是和声和气,谦逊有礼,摆足了晚辈的姿态,可一旦翻了脸,王安礼、王安上都不觉得,他还会记挂着半分情谊。

    王安石的举动,在王安礼和王安上看来,不过是螳臂当车,自己往坑里跳,而且是拉着全家一起往坑里跳。

    要不然再怎么疏远,王安礼和王安上也不会对王安石这位三哥,实际上的长兄,有丝毫不敬。

    而王安礼、王安上刚走不远,韩冈就过来了。

    “侍中可在?”

    “上覆相公,侍中、观察都在车内。”

    双方元随交换了几句后,韩冈就下了车,坐上王安石的马车,

    “玉昆来了。”

    只隔了几个时辰,再一次见到女婿,王安石还没有从方才兄弟反目中的打击中恢复过来,显得没精打采。

    上朝的路途短暂,无暇多寒暄,韩冈直率的问道,“岳父还没有想通?”

    想通什么?昨天到底说了什么?

    王旁回头望着父亲,王安石沉默了一下,方道:“……奈何先帝。”

    “小婿昨日也说过了,先帝需要岳父你时,就重用你,不需要就丢到一边。其实熙宗对岳父你的重用,始终都是首鼠两端,像昭烈对武侯的信重,先帝可曾有过?”

    王旁自变法开始,便始终侍奉在老父左右,很清楚先帝熙宗是怎么对自家父亲过河拆桥的。宣德门梃击案,堂堂宰相给打下马来,最后却不了了之。先帝的看重,不过是因为要富国强兵,朝堂别无他人可用,故而才摆出了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一旦见目的即将达成,立刻就容不下权威稍重

    “岳父你对先帝鞠躬尽瘁,助先帝定国安邦,为何还要对先帝感恩戴德?难道先帝给岳父你恩德,岳父你没有回报给他?”

    王安石突地眉头一皱,盯住韩冈,韩冈将话一转,“相对岳父,小婿受先帝恩德更深。但小婿所立种种功绩,足以偿付先帝深恩。如今保住先帝血脉的帝位,这就算是小婿给先帝最后的回报了。”

    王安石还没说话,王旁就已胆战心惊,慌忙阻止道:“玉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气学讲得是民胞物与,人有贵贱贫富善恶之别,但终归都是人。皇帝不是什么天子,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只耳朵一张嘴,与常人无异,就是把身子切开来,也是五脏六腑,不会比常人多一个。要不然,连脉象都把不了,御医怎么给皇帝治病?”

    韩冈说的自是有一番道理,可在这番话中,全然听不到有半点忠心。

    把皇帝的身子切开来——哪个忠臣敢说出这种话?

    即使王旁对自家女婿没有半点敬意,也有捂上耳朵的想法。

    王安石却没有指责韩冈,而是一声长叹,“玉昆,吾心意已决,就勿须多言了。”

    王旁的心顿时冷了下来,他的父亲终究还是拒绝了韩冈,

    王安石如此说,韩冈也不再多言,点头行礼,下车离开。

    王安石望着车窗外,看着父亲刚毅的线条,王旁忽然心中一凛,难道就是在今天?!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果自家老父和皇帝一上一下相互喝应,说不准还真能闹上一番。

    但……也只能闹上一番吧。

    ……………………

    作为一国之君,赵煦他不需要像臣子为了赶着上朝,刚过五更,就要起床出门。

    他完全可以睡到宣德门炮声响,然后一番梳洗,吃点东西,再往前面去,刚刚好能赶得及朝会。

    可是赵煦还是很早就醒来了,更确切点说,这个晚上,他根本就没怎么睡。

    这段时间皆是如此,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整晚,怎么都睡不着觉,最后终于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却已经到了天亮起床的时候。

    尽管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则是头痛欲裂、哈欠连天,但赵煦却怎么也不肯多睡些懒觉,这么做只会让他本来就已经很糟糕的名声变得更坏。

    同时他也不愿意去喝医官开出的镇心安神的汤药。

    谁知道韩冈手底下这些医官,会开出什么样的药方。或许里面不会有乌头、牵机、砒.霜——这等立竿见影的毒.药太过显眼了——可保不准就会被掺进一些慢性的毒.药,甚至不是毒.药,只是针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开出一些对他人是良药、对自己则是毒.药的药物,日积月累,迟早英年早逝。

    赵煦可不想死得这么冤枉,他还要活下去,活得长久,比那个女人活得更长久,熬死那个女人,这宫中迟早是自己的。

    听到房内的座钟敲响,赵煦就睁开眼睛。忍着隐隐头痛,在宫人的服侍下,坐起了身。

    王安石今天会上朝,有他在朝堂上,苏、章、韩三贼肯定会收敛一点了。就算王安石如今并没有实权,但德高望重的元老重臣,也不是宰辅可以轻辱。

    如果三贼不闹事,今天就可以过得太平点了。

    赵煦现在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想先熬过一阵再说。

    尽管他也幻想着王安石一到,便能拨乱反正,甚至都幻想过,王安石在铲除朝堂奸邪之后,帮女儿外孙求情,自己宽仁大量的给了他一个面子,饶了韩家未成年的男丁性命,只把他们没入宫中,阉割为奴。

    但赵煦更清楚,远离朝堂多年,王安石的威望犹在,可对朝堂的影响力几近于无,必须要多给王安石一点信任,一点时间,让王安石能够从容收拢旧部,最后一举铲除奸党。

    一番洗漱后,宫人拿着衣袍来服侍天子更衣。

    “怎么是这件?”宫人拿出的衣袍,不是朝服,而是日常在宫中所着的常服,赵煦不耐烦,“谁管的衣服,送去御药院。”

    尽管福宁宫中尽是太后派来的人,但这点权力赵煦还是有的。

    向太后不会为了一两个内侍被赶走,而跟皇帝过不去。只要赵煦不过分逾矩,动辄杀人,或是处置杨戬等几个身份特别的宫人,她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煦也就得以趁机发泄心中的烦闷,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时不时就将身边的宫人责罚、驱逐。

    可赵煦这一回的吩咐,却没有人回话。

    那件常服,还是举在他的面前。

    回头望着宫中的每一个人,赵煦脸上的烦躁一点点的褪去了,渐次变得阴狠起来,“尔等想造反?”

    杨戬拦在了赵煦的前面,扑通一下跪了下来,跪得端正,“奴婢得太后的吩咐,官家今日御体违和,请官家留在宫中,好生休养。”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五)

    御体违和,不能上朝。

    太后这是金口玉言,说有病,就有病。

    赵煦怒极反笑,真是不要脸了。

    只是燃遍全身的怒焰,忽然间化为寒冰,莫名的阻止自己上朝,这是想要做什么?

    是图穷匕见,要趁今日废掉自己?

    难道他们已经说服了王安石,同意另立新君?

    不,绝不可能!

    生死攸关,赵煦的思路变得敏锐无比。

    王安石怎么可能一边把孙女嫁给自己,一边还点头同意废掉自己。

    士大夫最重名声,就是自己被废掉,这个婚约也绝不可能废除。只要有这份婚姻在,新君即位,对王安石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煦确信,如果逆贼们当真要废掉自己,王安石必定会全力反对。

    既然如此,逆贼就不应该选在王安石会参加朝会的今日来废掉自己。

    一个阴寒森冷的笑容出现在赵煦的脸上。

    他们怕自己与王安石见面!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有在王安石启程前阻拦,也许其中出了什么变故,也有可能被王安石骗过,更有可能来不及阻止,反正现在他们发现,要是让王安石与自己见面,会让他们处心积虑的图谋化为流水,那些被他们压制许久的正臣,也会在王安石号召下契合起来,与逆贼分庭抗礼。

    所以他们要拦着自己。不过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得住一世?自己迟早能与王安石见面,那时候……

    不对!

    赵煦忽的一阵心悸,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

    或许他们现在就要对付王安石!

    的确。逆贼能拦住一时,也拦不住一世。今天不让自己上朝,明天不让自己上朝,难道能一直不让自己上朝?

    但赵顼明白,那些逆贼绝非蠢人,自己能想得到的,他们也一样能想得到。

    逆贼们所要争取的,或许就是这短短一天的时间,也许过了今日,自己就再无挽回的机会。

    是了,太后重病,明显熬不不过自己,那些贼子怎么可能会不做应对。

    想到这里,赵顼心中就是一阵焦躁。

    王安石年迈,听说年前还发了重病,很可能没有太多时间、

    心中的念头转了好几个圈,不过在外面看来,也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赵煦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朕好得很!”

    杨戬和他几个手下,就跪在门口,将出门的路死死堵上,“不,官家一点都不好,病得很重!”

    如此**裸,如此不要脸皮,可见对方是如何急躁,如何仓促。如果逆贼他们有更多时间,肯定会安排得不着痕迹。

    一想到时间的紧迫,赵煦则更加急躁,胸口仿佛有火在烧,“尔等是要造反吗?!”

    杨戬跪伏于地,仰头抗辩:“奴婢怎么敢?奴婢是奉太后的旨意。”

    看看,阉人都敢跟朕顶嘴!

    赵煦过去虽受到太后、宰相的钳制,身边也尽是太后的耳目,但这些阉宦、宫女,可从来也不敢如此无状。

    “给朕滚开!”

    赵煦气急,上前一脚踹在杨戬的脸上。

    杨戬重重挨了一击,顿时口鼻溅血,翻倒在地。

    “还不让开!”赵煦冷冷喝道。低头看着杨戬,心中满是快意。

    可杨戬却没呼痛,任凭鲜血在脸上流淌,重新跪好,挡在赵煦的身前,“请官家今日好生养病。”

    杨戬这般冷静,让赵煦越发的恼怒,“杨戬!”

    正想再踹上几脚,门前出现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

    赵煦动作一顿,脸色更加狰狞:‘童贯!’

    王中正的爪牙,太后手底下的又一条好狗。

    瞪着堵在门前的,赵煦胸口起伏,杨戬守在殿内、童贯守在殿外,太后为了拦着他,把得力人都派出来了。

    当朕会一直忍气吞声吗?

    欺自己年幼,一步步骑到头上,之前是太后,接着是宰相,现在连阉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再过几年,岂不是见到宫女,自己都要先行礼了?

    朕不会窝窝囊囊的哭着等着被收拾的。

    赵煦最后一丝理智也被怒火烧光。

    “好!好!好!”赵煦大笑,状似疯狂,“你们做的可好真好!”

    他倏地返身,几步冲进小书房。

    杨戬见状,心知不妙,拿袖子将脸胡乱一擦,便跟着冲了进去。

    童贯拧起眉,一动不动的堵在门前。

    赵煦转眼就出来了,一切与刚进去时无异,只是手中多了一柄细剑。

    一手持剑,一手持鞘,皇帝就这么冲了出来。

    青玉、金铜、犀角、蟒皮制成的剑鞘花纹精美,完全是一件装饰品,但鞘中的细剑却是名工大匠以百炼精钢所制,犀利之处,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割开皮甲,若是握在高手手中,挺剑直刺,能轻易刺穿板甲。如果放到市面上,此剑能以千金出售。即使在宫中,也可算得上数得着的好剑了。

    这是军器监旧年献给先帝的礼物,代表了当时军器监的最强工艺。

    赵煦在登基后,就从存放熙宗皇帝遗物的显谟阁中拿了过来,以示不忘先帝之志。

    杨戬紧紧追在后面,他身上的衣服有一道长长的破口,奔走间,皮肉在破口中时隐时现。

    他脸色惨白,气急败坏,方才要不是躲得快,就要被开膛破肚了。

    他也不顾自家衣衫不整,高声叫道,“官家疯了,快拦着他。”

    殿中的宫人忙围了上来,赵煦就将手中长剑一阵乱挥,把人都逼开。

    杨戬追得快,眼前剑光一闪,剑尖擦着鼻子掠过,登时倒竖,给吓得停了步。

    赵煦冲到门前,剑指童贯,叫道:“让路!”

    又回头挥了一剑,“都闪开,不许上来!”

    赵煦疯了一般,宫人围作一圈,却都不敢上前,怕被剑劈到,也怕赵煦不小心自己伤到自己。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

    杨戬颤声叫着,再没有方才凌迫君上的快感。

    赵煦其实离得他很近,旁边又有这么多帮手,只要扑上去,就能将皇帝给扑倒。

    可天子手中长剑那般锋利,要是扑上去时有个万一,失手让皇帝受了伤,几条命都不够死的。

    投鼠忌器之下,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不过,也没人敢让开。

    赵煦的长剑又指回童贯,剑尖压在他的胸前。

    “让开!”皇帝叫道。

    童贯站得纹丝不动,眼睛向下,不屑的瞟着在胸前颤抖的长剑。

    “官家仔细手,奴婢只有一颗忠心,一条贱命,被官家杀了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要是官家不小心伤了自己,奴婢可就万死莫赎了。”

    童贯的话中满是讽刺,赵煦的脸霎时涨得通红。

    本是少年人,又是被下贱的阉人所辱,顿时恼羞成怒,拿剑的右手不管不顾的向前一递,当即就扎进了童贯的胸

    但剑尖刚刚沾到皮肉,便再也动弹不得。

    童贯的双手如钳子一般紧紧攥着剑身,鲜血从指缝中溢出,

    “放手!”

    赵煦一声喝,拿着剑的右手也随之一拧,就要硬生生的将童贯双手给剐开。

    童贯眼疾手快,左手一伸,就叼住了天子细瘦的手腕。只轻轻一捏,赵煦便是一声痛叫,再也拿不稳细剑,被童贯给夺了过去。

    童贯已经松了手,赵煦的手腕却还一阵阵的抽痛。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赵煦乱了方寸。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身边的宫人连大声一点都不敢,赵煦还从来不知道,挨打竟然会这么痛。

    手中没了依仗,童贯更是毫无顾忌的动了手,恐惧心充满了赵煦的胸臆。

    区区一个内侍……区区一个阉人……

    在心里不停咒骂着,可仰头看着铁塔一般的童贯,还有童贯手中的细剑,赵煦却连呵斥都发不出一声来。

    童贯随手将长剑丢到一边,哐当一声,赵煦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废物!

    同样的词语,出现在童贯、杨戬、诸多宫人,甚至赵煦的心里。

    童贯摊开双手,掌心鲜血淋漓,无比冷静地笑着,“官家,你自己看看,这门……奴婢能让吗?”

    赵煦不敢回嘴,他被毫无顾忌的童贯吓到了。失去了皇帝这个身份的保护,他就只是一个被惯坏的体质虚弱的少年。

    童贯居高临下,盯着一步步向后退开的少年天子,“官家疯了!还不快去通报太后!”

    杨戬等人终于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四五人合力,将赵煦给架了起来,七手八脚的押到了床榻上。

    “快去请太医开张安神的方子,让官家好好睡一觉。”

    杨戬看着两名孔武有力的粗壮宫女将皇帝压在床上,方回头看童贯鲜血淋漓的双手:“伤得重不重?”

    童贯摇头,“不算重,回头请太医包扎一下就好。”他看了看杨戬,“还是先看看你自己吧,赶快回去换身衣服,把脸也收拾收拾。”

    “等官家睡着了就去。”杨戬摸了摸鼻子,疼得龇牙咧嘴。

    童贯看着他的模样,“这一脚够重的。”

    杨戬忍着痛,摸索了几下,“幸好骨头没断。”

    童贯笑了起来,“幸好没断,断了可就不能留在官家身边了。”

    能跟在天子、太后等贵人身边,相貌上至少得做到五官端正。鼻骨断了,相貌有缺,肯定是要被调走的。

    “离了福宁宫,还能多睡几个安稳觉。”杨戬的话瓮声瓮气,回头望了一眼,不知被怎么教训,御榻上这时没动静了,他怅然长叹,“真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是啊,”童贯也迷茫起来,“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六)

    就在福宁殿中,当值御医赶着为天子熬制镇心安神的汤药的时候,身在文德殿上的许多朝臣,也发现自己需要一剂安神汤才能保持镇定了。

    听着太后驾到的呼声,望着屏风后隐隐绰绰的人影,诸多朝臣皆惊讶莫名。

    太后在养病多日后,终于出现在朝会上,这对大多数朝臣来说,诚然是一桩喜事。

    可文德殿的御榻之上,眼下却空无一人。

    太后上朝,却不见天子。

    不管向太后有多高的威望,又多得朝臣拥戴,但在法理上,向太后不过得先帝熙宗授权,代幼年的天子治理天下——向太后统御天下的权力,来自于天子,故而朝会时,太后不可能丢下天子独自出现。如果天子有恙,不能上朝,太后也不当出现在朝会上。

    文德殿每日举行的常朝不算,那只有不厘务的朝臣才参加,一般由宰相押班,太后和天子都不会到场。

    举行于垂拱殿、主要由朱紫重臣参加的常起居,则的确曾有几次太后单独出场的情况。

    但每五日在垂拱殿举行百官大起居,以及今日这种更加重要的朔望朝会和一年最多三次的大朝会,却从来没有过太后单独出场的记录。

    要变天了!

    尽管几乎每一位立于殿中的朝臣对此都有所准备,可事情当真发生在面前,还是让绝大多数朝臣感到一阵心悸。

    尤其还是选在了那一位进京诣阙的时候。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王安石,满朝文武都在等待这位元老重臣的反应。

    ‘能闹大点就好了。’蒲宗孟的视线中承载着满满的期待。

    他还记得韩冈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

    从韩冈这边得到的内情,只比议政通报上的内容多上一点。但这一点已经足够让蒲宗孟彻底放弃皇帝。但也意味着他进入两府的几率更加微乎其微,从年龄上看,在七十岁之前,他是没有机会拿到那张清凉伞。

    或许把尾巴摇得再勤快一点,韩冈会在快到七十的时候赏他一张清凉伞,接着在一年半载之后,找个好州郡给他养老。

    可是,相对于这等酒店用餐后送上的漱口用的免费茶汤,蒲宗孟更加喜欢实实在在的大餐。

    出行的队列能张起清凉伞固然可喜,但没有了清凉伞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单纯的一张青罗盖伞,不过是百贯不到的便宜货。

    幸好还有王安石,也只有王安石才能让宰相们的盘算给打破。即使有了王安石的辅佐,蒲宗孟也并不认为天子有一星半点翻盘的可能,但王安石足以让一潭死水的朝堂突起波澜,给蒲宗孟一个最好的表现机会。

    不止一人如蒲宗孟一样期待王安石的怒火,只有乱起来的朝堂,才能多空出些位置。在下面的猴子,总是希望上面能看到的红屁股越少越好,而王安石就是那个能把大树上的猴子摇下来的巨人。

    如果王安石沉默,眼下这个稳定得如同山岩的宰辅议政体系,可就会让人绝望的继续保持下去了。

    不过朝会的节奏,不会为这些期待所改变。

    太后、天子驾临,接下来自然是宰相率百官参拜。

    王安石虽然是侍中,品级远在现任的三位宰相之前,但按照朝堂仪规,现任的宰相地位在所有臣僚之上。卸任的宰相也罢,亲王也罢,都压不到礼绝百僚的在任宰相之前。

    因而文官班列,苏颂作为平章军国重事当仁不让,站在王安石的前面。不过章惇和韩冈虽为宰相,却都是后生晚辈,没有抢在王安石前头的意思,主动谦让下,让王安石排在了第二。

    太后上座,苏颂自无犹豫,一如既往,当先领众拜倒于殿廷。

    苏颂无视天子的缺席,这并不出人意料,但王安石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朝臣们惊骇莫名。

    众目睽睽之下,王安石紧随苏颂,向着殿廷之上俯首行礼。

    那是再标准不过的拜礼,在朝堂上几近五十年,王安石现在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许能找到油渍污迹,但仪态举止则绝对是完美的毫无瑕疵。

    但他怎么会行礼,他怎么能行礼?

    如果不是在朝会之上,如果不是殿中数以百计的政治动物早已习惯了收敛自己的情绪,王安石现在的举动,肯定会惹起一片哗然。

    多少朝臣因为过于关注王安石而慢了一步才警醒过来。

    别人能改弦更张,但拗相公不应该;别人能放弃皇帝,但皇后外公不应该;别人能与宰相同进共退,但新学之宗不应该。

    那是谁啊?

    蒲宗孟迷惑的睁大眼睛,觉得自己老花的程度好像又严重了许多。

    现在拜倒于地的那一位,根本就不是他印象中的侍中兼河东节度使、观文殿大学士、楚国公王安石。

    当年的那位认定了一件事,就死活不肯低头的拗相公,到底去了哪里?

    一直都在关注着王安石的王安礼,虽不会觉得苏颂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人,但他对自家兄长的举动惊讶更甚,拜倒行礼时更是比前后本已惊愣的同僚还要慢上了半拍。

    感觉到了殿中侍御史刺在背后的视线,王安礼匆匆忙忙赶上大部队的行动。只是在起拜之间,头脑还是一阵乱,最后起身的时候,脚下一滑,虽然没栽倒,可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浑浑噩噩的从地上拾起自己的笏板,王安礼已经无暇顾及明天就要落在头上的弹章了。

    王安礼当初得知王安石要跟皇帝结亲时,就十二分的不满,差点就要跟兄长闹翻。此番王安石上京,王安礼就估计他是来为孙女婿撑腰的。

    到底要如何在太后和宰相面前表现出自己与王安石截然不同的立场,同时还要在皇帝留个几分人情,以便万一皇帝胜了太后、宰辅时,还能依靠外戚的身份脱灾免难,这让王安礼很是伤了一番脑筋。

    他可是从来没想过,王安石会站在太后的一边。

    王安礼实在弄不懂自己的兄长在想什么,既然今日能决定支持太后、宰辅,那之前把孙女嫁给皇帝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要悔婚?可太后废帝本就理屈,只是为了搪塞人言,也绝不会同意王安石悔婚。

    要说突发变故,让王安石不得不低头,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以王安礼对王安石的了解,他的三哥根本不可能服软,拗相公这个外号可不是白叫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看见王安石低头俯首,向太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三位宰相领头,议政重臣鼎力支持,加上自己在后做靠山,换个皇帝都没问题。

    唯有王安石最难办,这是块硬骨头,而且是死硬的。

    其人在江宁,但声望遍及天下,一个不好,就会天下大乱。

    这样的危险人物,与其放在地方成为祸乱之源,不如请回京师看着。

    这是几位宰辅共同的意见。没了王安石,即使有文彦博、冯京、吕惠卿等一众致仕元老、前度宰臣在外,也掀不起风浪来。

    王安石上京甚至可以说是政事堂主动引导的结果,韩冈也主动担负起说服王安石的重任。他现在也的确说服了王安石——尽管只是勉强说服。

    放下心中重担,千百倍的疲倦便如潮水般涌来,头脑中针扎一般的疼痛也跟着一起泛起,忍不住几声叫痛。

    “太后,太后!”

    侍立在旁的亲信内侍忙抢上前来,低声急叫。

    向太后休养多日才能够勉强上朝,虚弱的身体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她能坚持到最后。

    “没事,就快了。”

    向太后低声说,身后的宫女也忙上来帮着按摩着头部。

    按摩了几下,待疼痛稍减,向太后就立刻重新坐正身子,俯视拜礼已毕重新归班朝臣们。

    依朝规,百官参拜之后还有一段仪式,但向太后觉得自己没空浪费那个时间了。

    当苏颂正要引领百官继续朝仪,殿上突然传来太后身侧传旨官的声音:“诸位卿家,吾有一事相商。”

    ‘来了。’

    蒲宗孟精神一振,王安石没有大闹朝堂,这让他很是失望。

    不过当太后要废皇帝的时候,他又会如何?!

    皇帝已经被幽禁,宫中被太后牢牢控制,宰相、议政尽数奉太后为尊。

    且皇帝在民间、在士林,可谓是声名狼藉,加之又是幼主,本无恩德于天下,今日太后决心废掉他,别说出面反对,就是为其叫屈的也不会有多少人。

    很可能除了王安石之外,这座大殿上,就没有第二个人。

    但以王安石的性格,可不会在乎自己身边的人多人少。

    只是当蒲宗孟用眼角余光搜索到排在上首的王安石时,他的心里忽然又不那么笃定了。

    万一王安石又跟刚才一样呢?

    蒲宗孟知道,王安石年前大病了一场,今天早上看见王安石,也觉得比过去苍老憔悴了许多,或许这病愈之后,王安石的性格变了一个人也说不定。

    蒲宗孟越想越觉得没有错,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身上实在是大错特错,一切都要靠自己才对。

    眼下不正是有个机会吗?!

    望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听着苏颂说着‘请陛下训示’,蒲宗孟发现,这可是天大的良机。

    只要敢豁出去,蒲宗孟想,这就是机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七)

    太后的发话比预计提前了一点。

    不过苏颂还是按照预定计划出班回了一句,“请陛下训示。”

    “先帝不幸早弃天下,将天下和皇帝托付于吾。”

    “吾才浅德薄,垂帘十载,也只是勉力支撑。”

    很有几个朝臣脚动了一下,想要出班回话,告诉太后,他们绝对没有这种想法——这是正常的君臣互动:皇帝故作谦虚的时候,做臣子的就必须要贴心的给他点面子,不能毫无反应,更不能点头附和,否则就要面对唱了独角戏、丢了脸面的皇帝的恼羞成怒,太后也是一般——只是谨慎心让他们多观察了一下理应先开口的宰辅。

    正是看到宰相毫无反应,他们才立刻改了念头,打定主意要多等一阵。

    而太后,也没有等着哪个臣子跳出来告诉她,百姓安居乐业,太后劳苦功高,这十年的盛世华年完全可称为元佑之治。

    一个响亮的尖细嗓音在殿中回荡,继续转达着太后的发言,“这十年,天下或可曰无事,可这宫中却是每每多生事端。”

    “说起来,还是吾心思放在国事上太多,无暇训导皇帝,以至于为奸人所引,尽做些昏徳悖逆之事。”

    太后的话说得很慢,说上一句,歇上片刻,才有下一句。

    本已是拟定好的开场台词,用上了半刻功夫,方才说完。

    蒲宗孟快要受不了太后这种诡异的说话节奏。

    想要抓住机会,必须找对开口说话的时机,贸然打断太后的发言,不仅抓不住机会,反而会受到责难。

    他几次想要开口,几次都强自忍住,直觉告诉他,太后的话还没说完。直到此时,听到昏徳悖逆四个字,蒲宗孟的精神更加集中,真正的戏肉就要来了。

    天子到底如何昏徳悖逆,其中的具体事迹,从来没有在朝堂上公开过。太后想要名正言顺,并且顺利得到群臣的认同,就必须将小皇帝过去所行种种恶事都一五一十的告知群臣。

    那时候,时机可就到了。

    这时,苏颂慢悠悠的上前,“臣等受先帝重托,辅佐今上。如今天子失德,非陛下之过,乃臣等之罪也。”

    蒲宗孟闻言一愣,太后还没说皇帝做了什么,苏颂怎么就直接承认天子失德?

    霍光行废立之事,好歹还历数了昌邑王登基二十七日所犯下的一千一百多条罪过来。

    其实若是按照霍光废昌邑王的旧例,应该先是宰相们共议,然后联络群臣上书,太后批准就可以了,不应该由太后主动开口。

    不过宰相们这么做,也有可能是怕担一个权臣的罪名。反正太后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天子都能服药来陷害太后,太后还需要在乎什么?

    “天子若是亲政,宰相不能谏阻,自是宰相之过。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一干昏德之事,是吾管束不严之过。”

    “家宅不宁,贻笑于外,此事事小,若是宫中之乱,推及天下,致使亿兆元元受难,败了这大宋万里江山,吾日后难见熙宗于九泉之下。”

    “若是还有些时间,吾当好生教训皇帝,使他能迷途知返。只是吾如今病重,怕是没有多少时日了。”

    太后再说起话来,还是一句一顿,

    说出的话也根本不是她日常的口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如何讨太后欢心才是重点。

    太后一句‘没有多少时日’话声刚落,蒲宗孟便如离弦之箭,赶在所有朝臣之前蹿出班列,“陛下小病,不久当愈。何来没有多少时日之语?”

    如果遇上有人说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论此人是君上、家人还是友人,甚至是陌生人,普通人都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与之前太后故作谦虚的情况不同,做臣子的可以开口也可以不开口,但太后说自己时日无多,哪个臣子敢干站着不当一回事?

    蒲宗孟抢了头啖汤,甚至压了宰相一头,接下来,心急难耐的朝臣们,抢在宰执之前,一个个全都出班相劝,告诉太后,她的身体很快就会康复。

    只是说同样的话,结果究竟如何,也要看人。

    韩冈对病人说没事,与蒲宗孟以及普通朝臣对病人说没事,结果自然不会一样。

    “好了!这等话吾听得多了,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要是还能多支撑一阵,吾也不会在今天说此事。”

    内侍的传话缺乏抑扬顿挫,但太后的不耐烦还是能从词句中听得出来,跳出来的朝臣慌忙请罪归班。

    隔着屏风,向太后冷眼看着下方的朝臣,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心。

    这一想法,眼下只有宰执班中的成员才把握到了。

    “诸位卿家,你们跟吾说说,皇帝的事该如何办?”

    怎么办?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除了废掉皇帝,另立新君,还能怎么办?

    宰相与太后明显有了密议,太后的一番话也明显是经过斟酌的结果。

    到底怎么处置皇帝,早在朝会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

    现在太后只需要有人把话接上来,让她可以废掉皇帝。

    朝臣们的心中都有所明悟,也有许多人跃跃欲试,想抢一个首倡之功——尽管不如早就进入实际操作的宰辅,但表面上的功劳亦是功劳——可赶在所有人之前,先行出班的又是蒲宗孟。

    看见蒲宗孟仗着身居前列,抢先出班,多少双眼睛含恨望向那个紫袍花带的身影,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听着蒲宗孟侃侃而言,抢走了这份功劳。

    “皇帝少时即失望于天下,太皇太后丧期,皇帝又乱于宫中,而今皇帝变本加厉,竟与太妃合谋,欲以巫蛊鸩药谋图太后。”

    蒲宗孟含糊的跳过赵煦弑父这一事,当初高太皇、戾王赵颢和宰相蔡确以此为由起兵作乱,现在旧事重提,倒显得他们造反造得名正言顺了。

    不过除了当年弑父弑君的过失,赵煦的行事也有颇多可以指摘之处。尤其是最近的这一次太妃与天子合谋,欲陷太后以污名,这可是明摆着的不孝。如今外界已经有太后发病,是太妃、天子作祟的传言。

    检出最严重的几桩,蒲宗孟理直气壮,“五辟之属,不孝为大,士民犯之,国法可绳,皇帝犯之,何法可纠?!”

    这一句质问,正是天下臣民最为忧虑的地方。皇帝不孝种种,皆在世人口耳相传之中播于天下。

    儒家讲究推己及人,又以孝为百善之先。连生养之恩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去善待他人?故而不孝之罪与谋反谋逆并称。世人也不会相信不孝之人有忠义仁善可言。如今皇帝不孝于父母祖辈,还能指望他顾念更加疏远的亿兆生民,做一个好皇帝?肯定是跟商纣王、隋炀帝一般,把大宋江山闹得民不聊生。

    不孝诸事确凿,无人为赵煦辩解。蒲宗孟义正辞严,他罗列赵煦不孝之事,自是为了最后这一句:

    “故而以臣之见,陛下宜告于高、熙二庙,废此不孝天子,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良。”

    这是第一次,戾王宫变之后的第一次,有人在朝堂上公然说出废掉皇帝的话语。

    蒲宗孟确信,只凭今天的首倡之功,他肯定能够晋身宰执之列。至于日后所立新君,会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把定策勋臣打入另册,他则没有多考虑。

    所谓倒行逆施缘日晚,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怕的?本就离致仕不远,好好享受几年两府的权柄,等到新君亲政,自家不是业已入土,就是已经致仕归乡,逍遥度日。根本就不必担心新君过河拆桥的问题。

    蒲宗孟能想得到的,其他人也能想得明白。蒲宗孟虽抢下了头功,但定策之功,还是足够很多人去瓜分的。

    出班建言废立的朝臣一个个迫不及待,要不是有朝规约束,早就蜂拥而上。

    也有些人没有头脑发热,而是望向了有着最充分的理由反对此议的王安石。

    要知道,王安石若是让人把皇帝废了,他把孙女捧成皇后的举动可就成了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但再度令人惊讶的,是王安石对此没有任何动作。

    王安石的脸上不见喜愠。原本就黑如锅底的一张脸,也让人分辨不出他的心情究竟如何。

    只有熟悉他的人处在近处,才能发现他眼下的坏心情。

    可心情再坏,王安石也没有出面的打算。

    王安石很清楚,如果他出来说一句‘蒲宗孟丧心病狂。妄言废立,岂是臣子可为。’韩冈肯定会出班回上好一通‘蒲宗孟是议政之一,只要有关军国重事,他都有资格与闻。即使是废立天子,他也有一份说话的权力,不论这番话对错如何,在这个朝堂之上,议政任何时候都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王安石不打算出班为赵煦辩护,更因为他相信韩冈会遵守承诺——不是说他相信女婿的人品,而是王安石明白韩冈的真实用心,在历年的信函中,在前日夜中的一番深谈中,王安石已经十分深刻的了解到了韩冈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一个计划。

    眼下王安石的选择有很多,但每一个选择都带不来他所希望的结果,现在的选择已经最好的--或者说最不坏的。

    王安石不想向女婿低头,也还记着先帝托孤之念,但彻底站在皇帝一边,先不说能不能赢得了太后与宰辅重臣们的同盟,即使侥幸获胜,也要把女儿、外孙的性命给赔进去,而且还要冒着一个昏君上台的风险。

    选择中立,至少韩冈可以承诺,保证孙女婿的性命和地位。只要自己站在这个朝堂上,就能保证韩冈践行他的承诺。

    他把孙女嫁给皇帝,眼下又提前上京,就是为了保护熙宗皇帝唯一的血脉,眼下就能达到目的,王安石也不打算、同时也无法奢求更多。

    而作为一名士大夫,韩冈所描述的未来,对王安石来说,多多少少也有那么一点吸引力。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八)

    王安石成了旁观者,向太后在放心之余,也开始下一步的流程,“苏平章、章相公、韩相公。你们怎么看?”

    到现在为止,宰相们对废立之事还没有表态。太后点了他们的名,原本如同群蜂乱舞的朝堂,登时清静了下来。

    但苏颂没有动,章惇没有动,只有韩冈动了。这是事先约定好的方案,由韩冈来主导。

    韩冈终于站在了殿堂中央,成为太后、群臣关注的焦点。他的表态即将决定这个国家,乃至这个世界的未来。除了韩冈自己,没人知道这一点。

    也许只有让几百年后的人们,才能对今日之事的历史意义,进行准确的评价。

    至少现在,朝臣们只关心韩冈他对废君之议,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

    “蒲宗孟之言,臣不敢苟同。”

    韩冈一口否定了蒲宗孟的提议。只是语气和缓,完全不见忠臣对奸佞的痛恨。

    蒲宗孟名列议政,自有权发表他的观点,不当以言辞罪之。但韩冈一向主张的这个观点,却不如他现在的态度更让人印象深刻。

    大势已定。

    很多人的心中立刻就冒出了这四个字。

    苏颂、章惇明显是让韩冈这个名声最好的宰臣出来承担主导废立的责任,只有韩冈出面主持,才能让天下士民相信废掉皇帝是正义之举,而不是太后或宰辅想要继续控制朝堂。

    甚至王安石都脸色骤变,用否定的说法给出肯定的意见,这是太常见的说辞了。韩冈眼下的态度,在他眼中,看起来就像是要背弃之前许下的诺言。

    只是韩冈接下来的话,又让王安石放松下来。

    “皇帝无恩德于臣,而先帝有之。皇帝无恩德于天下,而先帝有之。皇帝无功绩于社稷,而先帝有之。”

    简简单单的三个排比句,道尽了韩冈对先帝和今上的看法。对天子的不满也溢于言表。

    只是这话看起来是在说天子赵煦对天下无功、对朝臣、士民无恩,但其中已经藏了反转的隐义。这让之前便已经得到韩冈通报的王安石,放下了担忧。

    蒲宗孟也猛然间连呼吸都暂停了,韩冈的话里面的苗头不对劲。

    “皇帝有千般不是,但他是先帝唯一的子嗣!臣受先帝擢于草泽之间,深恩无一日或忘。皇帝诚然不肖,若不是看在先帝的份上,早就废了他这无道之君!”

    韩冈声色俱厉,蒲宗孟则是脸色煞白,整个人遥遥欲倒。听到这里他哪里还能不清楚,韩冈并不想废掉皇帝!骂得越凶,就越是没有那个想法。

    “但正是因为皇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所以臣才会一直容忍种种悖逆之事,直至今日,臣还希望陛下能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至少,让皇帝可以留下熙宗血脉的子嗣。有句话,之前臣对很多人说过,现在在这殿上再公开说一遍……只要这世间还有熙宗皇帝的血脉,其他人,我韩冈都不认!”

    殿中安静了,许多人甚至愣在当场。

    韩冈会说什么,听了前面一段已经可以猜得到了,可他的最后一句,还是给了聊聊几个知情者之外的所有人最大的震撼。

    韩冈竟然会反对罢废皇帝!而且是如此激烈!

    这完全不符合朝臣们对韩冈的认知。

    正是因为韩冈对皇帝所犯过错丝毫不留情面,又几次打压太妃,这才让世人认为韩冈是主张废立的那一拨人的总后。台。这件事上,即使章惇也不如韩冈坚定。。

    当真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之前世人都以为韩冈要废了皇帝,这么想的绝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个朝堂。

    想不到韩冈引用富弼的‘伊尹之事,臣能为之’,不是威胁要废掉皇帝,而是当真想学伊尹,给皇帝一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

    没有人会怀疑韩冈现在反对废立,之后再悄悄把皇帝害了另立新君,今日这般名正言顺的把皇帝赶下台的机会不利用,却要行鬼祟之事,平白贻人口实,坏了自己名声,纵然这世上还有人能蠢到这般田地,但韩冈绝对不会。

    已经有人在想,说不定王安石把孙女嫁给皇帝,还是韩冈在背后牵的线,用以保护天子不受其他权臣的侵害,同时可以早日诞下熙宗皇帝的嫡孙,再保着此子即位。

    否则无法解释韩冈当初为什么没有极力反对这桩婚事,同时也无法解释为什么王安石千里迢迢赶来却一直都安安静静,完全不符合他的脾气——摆明了早已跟韩冈有了联络,上京来更可能是为了给韩冈撑腰,作为新党的缔造者、新学的创始人来支持韩冈。

    还有些人在想,蒲宗孟究竟是得到了谁的指派?还是说这是彻头彻尾的误会,起因是韩冈没有告知他的打算?

    但更重要的还是太后怎么想?

    不过没有等大多数人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也没有等待少部分人对韩冈用心的推断,对蒲宗孟行动的揣测,对太后反应的猜想,太后已经很明确的告诉世人,她早已与几位宰相商量好了,今天不是要废皇帝,而是要让皇帝彻底反省过去的错误:

    “相公所言极是,吾意亦如此。”

    来自太后的配合,打去了蒲宗孟仅存的一点侥幸之心。身子摇摇欲坠,仿佛浑身的力气自骨髓中被抽得一干二净。

    “皇帝不学好,天下都要受累。为天下士民计,也为了大宋江山,现在还不是将社稷交托给皇帝的时候,皇帝担不起!”

    太后就跟韩冈一样,听起来极是决绝,但终究也只是说‘还不是时候’,最后口气也软了。

    “不过皇帝是熙宗唯一的血脉,只念在熙宗的情分上,还望诸位卿家要多包容那孩儿一二。”

    内侍转述的话语中,依然听不出太后说话时的语气,但慈母怜子之心,还是从一字一句中透了出来。

    听到太后伤心动情的这番话,谁还能说太后不慈,苛待庶子?连群臣都觉得可以废掉皇帝了,太后还是要保着这个逆子。

    尽管还有苏颂、章惇这两位宰相没有表态,但蒲宗孟此时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除非朝堂上层齐心合力,否则决然对抗不了天然就有着优势的皇帝,或是执政太后。

    眼下太后、韩冈都要保皇帝,即使其余两位宰相都要废掉皇帝,也决然不可能成功。

    而苏颂和章惇,这段时间同进共退,又怎么可能别有心思?

    苏颂出班道:“陛下放心,臣等明白。”

    章惇道:“既然陛下有此意,臣等自当尊奉。”

    甚至没被点名的张璪也出面道:“父母苦心,非是丧心病狂之辈,岂会无动于衷。想必经此一事,皇帝定会洗心革面,改过向善。”

    呵呵。

    蒲宗孟心中冷笑。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选错了立场,又在韩冈眼前表现出了不顺之意,蒲宗孟已放下了一切奢望。

    放下了一切,蒲宗孟却感觉自己的头脑突然间一片清明。过去一段时间的记忆,清晰的映照在头脑中。

    直到此刻,蒲宗孟才发现,之前几次自己与韩冈的对话,已经悄然透露了他一部分打算,只是自己利令智昏,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疑点。

    但此刻的蒲宗孟也确定,即使当时能够领会韩冈的用意,他也不会去附和韩冈。

    行废立之事最忌讳的就是当断不断。

    苏颂年长,可以不论,韩冈和章惇都还能在朝堂上坐镇几十年的时间。

    他们在政事堂上盘踞越久,就会受到越多的嫉恨。每一位资望稍高的议政,就像自己一样,不满足于现有的地位,嫉恨挡在自己面前的所有人。

    只要不废掉赵煦,他的皇帝头衔就能源源不断的召集反对者。迟早有一天,当章惇、韩冈不能再一手遮天的时候,天子的报复就要到来了。

    那时候,如霍光那般只是被杀光了全家,但在史书上还能留个好名声的结果,就是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了。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是全家被杀光,无数污水泼到他的身上,最后遗臭万年。

    但苏颂也罢、章惇也罢,张璪也罢,都跟太后一样,对韩冈的提议全然领受。

    真不知韩冈是怎么给他们三人灌了什么样的迷汤,又是怎么帮太后安心,愿意冒着向家日后被屠戮一空的风险,再放过皇帝一回。

    蒲宗孟只觉得匪夷所思,尽管放弃了贪欲之后,头脑变得十分敏锐,但他还是想不通韩冈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章惇、苏颂,以及太后。

    蒲宗孟和许多朝臣一样,都开始佩服起韩冈的纵横之术。那个已经被赶去岭南的逆贼,他和他父亲、兄弟,被看不惯他们主张学术的儒生称之为纵横家之流。可他们只能在纸面上做文章,将一件事正说反说,根本不可能做到韩冈现在达成的成就。

    太后更加欣喜,“既然诸卿能看在先帝的份上,愿意再给皇帝一个改过的机会,吾便放心了。只是吾怕是看不到皇帝改过的那一天了。”

    太后的感慨,没有留下让朝臣出班劝慰的空隙,内侍的尖细声音持续着,

    “吾多病,难视事,朝事只能托付诸位卿家。但吾难理国政,大事全都操之于诸卿之手。吾乃妇人,读书不多,做不来绕弯子说话,所以吾丑话要先说,希望诸卿能继续忠勤于大宋,以免多生枝节,坏了君臣多年的情分。还有,请诸卿能早日商议出一个章程出来,如何维持眼下这个大好局面,也能防止日后篡逆之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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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