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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九)

    维持大宋天下,继续忠勤为国,不生篡逆之心。

    太后的希望是很好的,不过那也是不可能的。

    韩冈暗道。

    做到宰相之后,即使自己能保持理智,下面的人也会推着他去问鼎大政。

    章惇的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家的几个儿子,难保日后不会动起不该有的心思。

    手底下的亲信,一干有幸进之心的小人,也都会想方设法来撺掇自己和章惇行谋逆之事。

    黄袍加身,可也就是本朝的事。尽管陈桥兵变,从任何角度来看,主导者都是太祖无疑,但若无一干大将的支持,想必他也难以最终下定决心。

    如果能够成功,韩冈不会崖岸自高,但最终成事的几率微乎其微,反而会平添内战的风险。计较得失,这件事,不值得去做。

    所以才要釜底抽薪。

    “韩相公。”

    韩冈正思忖,台陛之上,就传来一个微弱的女声,是太后的声音。

    最靠前的宰辅们,都听到了太后的催促。

    在与宰相们一起确认了要继续维持天子的皇位,太后也明确了要给予相应的惩罚。

    在太后发话之后,预定的流程中,此时韩冈就该继续应对。但他一时分心,回应就慢了一拍。

    韩冈此刻是殿上关注的焦点,他不应声,立刻就引发了无数猜测。

    放太甲于桐宫。太后、宰相欲效伊尹之行,其中主导之人,自是韩冈无疑。现在太后又要放开手中的大权,

    但之前三位宰相共招议政与会,应该就是前奏。早在那个时候,三位宰相就已经筹划好了今日之事。为什么韩冈还要犹豫。

    章惇也忍不住目视韩冈,怀疑这位主导者,现在是不是起了其他心思。

    不过韩冈很快就反应过来,恭声道,“太后即以社稷相托,臣虽颟顸,却义不容辞。惟虑一事,使臣犹疑。”

    一句话就圆上了方才的迟钝,章惇嘴角微微翘起,当真是唱作俱佳,比真的还真了。

    “相公请说。”

    韩冈朗声道,“以周公之贤,亦不免为流言所扰。臣等不如周公远甚,日后难免莽、卓之讥。人言可畏,若有不轨之徒,以清君侧为名起事,纵能剿除,亦不免生民涂炭。何况北地尚有辽寇对中原虎视眈眈,万一朝廷一时不能剿除反贼,辽人必然入寇,届时这大宋天下将不可收拾。”

    若太后能继续理事,把皇帝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跟过去一样。但现在太后重病,国事操于宰相之手,这的确难免为人所攻,甚至被世人视作权奸。做得岔了,地方的叛乱,也难以避免。

    “此事的确不可忽视。但吾如今病重,除了诸卿,又能托付何人?还请相公多多费心。”

    韩冈点头,“臣有一愚之得,请太后和诸位同列参详。”

    诸多朝臣腹诽不已。

    能在代天执掌大政的同时还取信于天下,就是周公也做不到,如此难度的考题,怎么可能一转念便拿出了答案?

    韩冈肯定早就有了腹案,今天殿上的这一出,只不过是演给朝臣们看的。

    韩冈根本就不介意会被人如何看待,他的计划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现在就是要揭开底牌的时候了。

    “太后欲以朝事相托,操天下之权柄,荷国家之重负,便在宰相一身。于今军制,将无私军,难效五代。行悖逆之事,非宰相不能。臣虽备位宰相,亦不敢讳言。”

    韩冈这是大实话。宰相已能操持军国之事,他和章惇对军队又都有莫大的影响力,即使枢密院的一种枢密使也比不过他们。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想要造反,没有人比他们两个更方便了。

    “若想避免宰相权柄过重,无法可制,以至国家生乱,必须给宰相加以限制。”

    李清臣闻言顿时双眉一扬,这的确是好事,韩冈为了自清,要自断手足,他这等这些本已大权在握的议政怎么能不开心。

    诸多议政皆如李清臣一般欣喜,议政之制,本就是韩冈为避人言而弄出来的新政,现在不论韩冈怎么做,对他们这些议政来说,都是一桩梦寐以求的好事。

    只有蒲宗孟则依然阴沉,不管宰相怎么自削权柄都轮不到他去想了。而且以韩冈的性格,下面肯定还有转折。

    韩冈果然是转折了,“但宰相代掌国政,权轻,则宰相为下僚所轻,势弱,则朝廷难制州郡。故而宰相权柄决不可削,不耳,国事殆矣。”

    “那该如何是好?”太后发问。

    韩冈道:“宰相之权需增,宰相之任需减。”

    太后闻言又问道:“增宰相之权,其中道理吾已明白。但减宰相之任,吾不甚明了,还请相公细说。”

    “旧日天子、太后临朝,宰相任期长短,决于天子、太后。适任则长,不适则短。同时宰相之权轻重,也只看天子、太后的心意。若对参政比宰相更加信重,以下凌上也所在多有。”

    王安石当年初入东府,便将宰相富弼逼得称病,整个政事堂就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他能这么做,自然是熙宗皇帝需要他来主持变法的结果。

    太后听起来明白了韩冈话中之意,“也就是说,如今官家要思过反省,吾又不能临朝视事,宰相到底能任职多久,就没办法约束了。”

    韩冈点头,“太后明鉴,的确是如此。”

    朝臣们顿时躁动起来,尤其是一干议政重臣,对他们来说,缩减宰相任期,比削弱宰相权柄,更加有诱惑力。

    “那依相公之见,这任期当定在几年为好。”

    别人在台上,一天都嫌多,自己在台上,百年亦不足。

    如果自己做了宰相,肯定会这么想。不过李清臣知道,韩冈肯定不会如此,至少不可能公然这么说。

    只听得韩冈道,“遍观本朝历任宰相,任职长则十年,短则一年不到。但大多数一任则在三五年之间。以臣之见,宜当如此。不过任期长短究竟如何,还请陛下定夺。”

    “三年就太短了。四五年则正合适……不知苏平章、章相公你们怎么看。”

    苏颂道:“五年为宜。正好迎合国是之期。”

    章惇亦道:“臣意亦如此。”

    李清臣忽的一声冷笑,五年一议国是,看来韩冈当年就已经在为今日做准备了。

    “诸卿可有其他意见。”太后又问向其他朝臣。

    执政、议政便鱼贯而出,先后开口表示支持,李清臣也出班说了两句支持的话。

    四年、五年,能有多少差别?既然太后和三位宰相早就敲定了任期时间,现在反对,平白得罪宰相和太后。

    “那就定为五年吧。”太后道,“五年之后,当另择贤能。万一这五年之中,宰相选贤任能,天下国泰民安,无他人可与之相比,吾想要多留其几年,可否继续做下去?”

    太后的问题,也正是群臣的问题。若宰相可以一任接一任的做下去,跟没有这个任期制度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们都清楚,今天的这番问对,纯粹是一场照着剧本来演的杂剧。任何太后问出的问题,韩冈那边都有了确定的答案。唯一有区别的地方,演出的场所不是在外面的瓦子里,而是在文德殿上。

    韩冈道:“任期长过十年,则宰相必势大不可制。若陛下觉得贤人难得,那宰相可以连任。但为国家计,宰相最多也只能连任一任。十年之后,无论功罪与否,必须离任让贤。”

    “两府怎么办?”

    如果宰相最多也只能任职十年,那其他宰辅自然也不应该更长。但宰相都是从执政升上去的,要是做了十年参政、枢密使,接下来就得离开两府,那谁能甘心。

    “两府执政,亦同以五年为期,若不能升任宰相,两任后必须离开两府。若之前只做了五年执政,升任宰相后,可照常连任。若是就任十年执政,升任宰相后,则不可连任。”

    “也就是说,最多在两府待上十五年?”

    “十五年足矣。”韩冈道,“寻常时朝臣入两府,大多在五十前后,十五年后,年近七旬,已是致仕之期。”

    说到这里,韩冈方案的真面目终于露出了大半。

    天子失德不得亲政,太后因病不能理事,军国之事将尽入宰相之手。

    为了防止宰相乘机篡逆,肯定要有一套钳制的手段。而韩冈的提案,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算得上是一个比较圆满的方案了。

    即使让李清臣来看,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案了。但不论方案看起来多么圆满,如果不能执行,那就只是一纸空文。

    在李清臣看来,现在可是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韩冈、章惇不能给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一切都是笑话。

    “不过苏平章为相已满十载,章相公还有韩相公你也离十年不远。还有两府诸卿,大多任职已过一任。相公和诸卿之能之忠,吾用了多年才看得分明。吾将国事相托,正是因为相信各位相公能够处置好军国大事。若是贸然换了新人,如何让吾放心?”

    太后今天在殿上所说的话,是早就商量好的内容。

    她现在无力控制朝堂,又不想换一个皇帝,更不愿看到天子亲政。韩冈提出来的方案,自然最合她的心意。但要保证执行,韩冈必须在位很长一段时间。

    欲留宰辅,宰辅们自己不能出面说。不过想要讨好宰辅的议政又怎么会少?

    李清臣比所有人都快上一步:“制度初行,宰相不可遽然离任。”

    王居卿也出班道:“今日之议,自当从今日开始算起。”

    议政们先后表态,皆是要挽留宰辅,太后顺水推舟,将此事敲定,“如此最好。如今吾将朝政托付,正是人心不安的时候,少不了三位相公和诸位卿家镇守朝堂。”

    虽然是抢先一步做了好人,但听到太后的话落,李清臣嘴角还是微微抽了一下。

    再来十年,那可就是二十年了。按照韩冈的说法,宰相们根基深厚,想要谋逆随时都可以了。

    不过李清臣也在等待,既然太后能如此公然说出来,肯定会给出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应对。

    韩冈在朝堂上朗声宣言,昂首挺胸,说不出的身正气直,

    “陛下所忧,非是无理。如今朝堂局势的确需要臣等维持,臣不敢为全一己私名,而罔顾天下之义。但既然是臣建此议,五年后,自先避位让贤,不再参选,以示天下以公!”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十)

    五年离位。

    韩冈的计划只通报到了宰辅一级,同时还有议政之中,属于章惇、韩冈的真正亲信,而且只是大略。真正的细节,则只掌握在寥寥十数人手中。

    而他五年之后,不再担任宰相的想法,更是只告知了太后、章惇、苏颂、张璪和王安石五人。

    当太后问起现任的宰辅该如何安置,谁都知道韩冈必然要给出一个看似公道的回应,才能让他的方案执行下去。

    但韩冈主动承诺只做五年宰相便不再连任,还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这下去之后,还能再回来吗?

    卸任宰相过几年再卷土重来的事情很常见,但那都是皇帝想要用他才会再召回朝中。

    若是韩冈五年后离任,必须再过五年才能回来。而那时候,即便太后还在,又有几位议政会推荐他进入两府?

    韩冈现在才四十,以他的身体情况,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即使到了十年后,以韩冈那时候的年纪,在两府中,依然还有一个十五年。多了一个他,就少了好几人的位置,有几个议政能够容忍?

    李清臣疑惑的望着韩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他有信心在卸任之后,还能掌控局势?这未免太渺茫了。

    当他卸任之后,定然只能出典外郡——总不可能留下来给人做下属——留下来的章惇,他怎么可能会不乘机清洗韩冈在朝堂中的势力?没有一定的势力,怎么再入两府?

    不过韩冈多少还有一些补偿。

    一个就是韩冈既然现在就确定五年之后会空出这个位置,想必他那一系的议政们,都会期待到时候韩冈能推动他们进入两府。接下来的几年,必定会更加用心。

    另外就是今日之后,韩冈的名望肯定比之前更胜一筹。

    分明已经站在了臣子所能拥有的地位和权势的最高峰,但韩冈还是说放下就放下了。

    他现在的承诺过两日传出去,他对权柄视若鄙履的形象,恐怕会在世人的心目中也越发的深刻起来。

    名声愈大,声望愈隆,也许居于朝外,还是能影响到朝堂政事。

    只是看着殿堂中央的韩冈,李清臣心中暗暗发誓,如果这一次的决定当真出自于韩冈本心,自己日后绝不会站在他的对立面。

    明明有机会可以直接控制朝堂,偏偏还选了一条曲折的道路,想要立下百世之制。太过于理想化的一个人,性子比王安石还要强硬,为了达成目标,连自己的权势都能放下。这样的人很危险,就像一个清醒的疯子,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挨上他一刀,而且他捅出这一刀时总是有着最充分的理由。

    “相公立身之正,确堪为万事之表。既然相公有此心,吾如何不成全。”

    太后并没有挽留韩冈,但太后这个相当于宰辅辞位,天子一辞便允的态度,朝臣们却不会错认,这与其说是嫌弃韩冈,还不若说是早已商议好的结果,所以不必多费口舌。

    “但还有一件事,还请相公为吾解惑。如今两府执政选举,是通过廷推选举待选之人,再由吾从中择其一人。宰相更是由吾自两府中选拔。日后吾难以理政,皇帝依然不成器,那时候该如何选举执政,又该如何自执政中选拔宰相?”

    李清臣忽然又发现自己好像把韩冈想得过于理想化了。从太后这番话中,韩冈早就把卸职宰相后如何控制朝堂的问题一并考虑进来了。

    不过更值得感慨的是太后的态度。太后一步步的为韩冈的计划做铺垫,原本应该由韩冈手下的亲信来完成的任务,现在都由太后做了。真不知韩冈是怎么讨好太后,让太后愿意如此被其使唤。

    太后依先帝诏书假天子之权,其实就是当今的皇帝,而且是真真正正能够掌握权柄的皇帝,不是晚唐那等门生天子,但她却能干净利落的放下了。尽管其中固然有生病的缘故,可李清臣觉得,如果是自己,即使已经冰凉的躺在了棺材里,也会把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攥着皇帝承天受命之宝的。

    “世间皆云宰相权重,试问重在何处?”韩冈稍稍顿了一下,就接下去说道,“重在掌政务、预军事、进退百官、事无不统。尤其这个事无不统,朝廷立法,宰相掌之,要案难断,宰相决之,科举选萃,宰相问之,若议政、执政、宰相的人选,现任宰相仍可干预,其与天子何异,莫说十年,穷五年之功亦能谋朝篡位。”

    政事、军事、人事、财税、律法、教育、建设这几个方面,基本上涵盖了现有的所有统治事务,而这些事务,原本就都在宰相的管辖与过问范围之内,只是上面还有一个天子,还有一个用来遏制百官的监察体系。如今太后也要休养,可就连同监察也归属了宰相。将朝堂上下所有事务一把抓在手中,这就是皇帝了。

    听韩冈这么一数,宰相的权柄的确是大得惊人。但韩冈为什么之前不说,偏偏刚刚承诺五年后卸任的时候才说出来?

    李清臣轻轻咂着嘴,难怪韩冈甘愿只做五年宰相就辞位,原来是因为已经准备削弱宰相权柄,这样一来,日后即使不做宰相,也能遏制住东府之首。

    他悄悄瞟了一眼最上首处的章惇,却发现在这位宰相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惊怒之色。

    ‘看来两人相互之间做了交换。’李清臣心道。不让韩冈放心的走,他也掌握不了东府大权。

    ‘还有太后。’他想,想要让太后放心,一个,要把皇帝死死摁住,让他永远都无法亲政,另一个,就是要保住赵氏江山。韩冈和章惇肯定都做了保证,所以太后才会配合。

    “相公说的是。”太后不出意料的对韩冈的话大加赞同,“宰相、执政、议政,荷天下之重,不可决于私人。”

    “故而依臣之见,宰相与执政的人选,可于京中设大议会,由选自天下各州的议员来投票决定。”

    大议会……

    又来了。

    李清臣暗暗叹道。

    州县设议会的诏书刚刚颁布不久,各地州议会、县议会才开始筹备,现在韩冈又弄出一个大议会来。

    议会还没办,地方上已经被搅得一团乱,当时李清臣还庆幸韩冈没有在朝堂上办个议会的打算,现在一看,是自己庆幸得太早了。

    在李清臣看来,韩冈的脑袋里面总是有着各式各样的奇思妙想,而且他总有是会想方设法、利用甚至营造形势,将这些奇思妙想付诸于现实。

    有沟通天下的轨道,有泽被万民的牛痘,还有增强军力的飞船、火炮、板甲,更有惠及工商的钢铁、白糖、棉布,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但这些之中,最为重要的,还是改变朝廷法度的廷议和议会。

    在所有人都习惯了韩冈在应对难题时,随手抛出的新鲜玩意儿,他更张祖宗之法的举动,就不那么显眼了。

    相对于王安石从财税入手来变法,而韩冈则试图先从人入手来进行变法。

    王安石因为他的法度被整个朝堂所抵/制,而不得不引用吕惠卿、章惇这等新进,从而导致更加严重的党争。

    韩冈则选择了先行拉拢朝野,等人心依附,推行起新政便轻松无比,比起王安石,韩冈的做法更加聪明。

    只是他这么做的结果,就是需要丢出去的肉骨头要多得多。韩冈要收复这么些人,远比起当年王安石提拔章惇、吕惠卿、曾布等人所付出的好处要多。

    在李清臣看来,韩冈是崽卖爷田心不疼,做着管家,可着劲的把主家的东西丢出去。

    真要说起来韩冈所付出的代价本也不是他的,得到的好处去是实打实的属于他本人,这等买卖的确有得做。尤其是在主人家也不心疼的情况下,买卖就更好做了。

    太后的确也不在意韩冈又要拿着天家的东西给外臣分红,饶有兴致的问道,“何为大议会?”

    “县有县议会,州有州议会。用之于国,就是大议会。各州议会推举出两人,担任主持议会会议的正副议长,而这两人,便是大议会议员。大议会掌立法之权,同时执政、宰相的选举在议会中召开,究竟何人当选,也将由议会所有成员来决定。”

    大宋四百军州,大议会议员总数八百。用大议会来代行天子之权,也就是说,只要说服了其中四百议员,就能将宰相的职位给预定了。

    ‘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说到底,还是要靠势力。’有心再进一步的李清臣想着。

    而太后还在那边继续问着,“县议员须是举人,州议会须是进士或诸科,那大议会议员呢?都得是进士?”

    县议会是秀才有选举权,举人有被选举权,州议会是举人有选举权,进士和诸科有被选举权。以此类推,那大议会就该是只有一甲、二甲的进士才有被选举权了,最低也要是个进士。但不论李清臣怎么想,这个推论都不现实。

    韩冈也的确没有这么定:“进士三年才三四百人,出仕在任的连三千人都不到,就连朝堂都尚有诸多阙额,州县亲民官也还有许多非是进士出身。大宋四百军州,大议会八百议员,若是只有进士才能成为议员,这一下可就要少了一半知县了。”

    说来说去,还是诸科得意。八百议员,不知要有多少给诸科占去。

    李清臣正想着,猛然间想到韩冈前面的话,心神一凛,慌忙出班,一下打断了太后和韩冈之间预演了多遍的问对,“相公之前所言,清臣有一事不明,敢问相公,如今天下四百军州,望州数万户,下州仅千余户,若四百军州无论紧望,皆有两人为大议会议员,岂是公平之举?”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1)

    是不是觉得仅仅是跟太后一问一答太过单调,所以事先也跟李清臣约好了?

    就是章惇也在怀疑韩冈与李清臣之间是不是有默契存在。

    虽然其他朝臣,不比他早一步就与韩冈就此事进行过讨论,所以早已深悉其中的内情,但他们即使不畏惧韩冈的权势,也应该早就了解韩冈的为人,不会自大的觉得自己能够在韩冈深思熟虑的计划中,找到如许大的破绽。

    以韩冈的头脑,不可能想不到军州户口多寡的问题,以韩冈脾性,既然在他的计划中出现这么显眼的破绽,那就绝对是他故意留下的陷阱。

    章惇自问,若是自己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也要多犹豫一阵。

    但章惇并不知道,太后正紧皱眉头,怒视着下方李清臣模糊的身影。被打乱了问对的节奏,这让她的头疼变得更加剧烈了起来。

    刚刚出班,李清臣就心中暗叫糟了。

    自己一时冲动,倒是忘了韩冈是什么样的人,说不定就是抢了太后的话头。但既然出来了,李清臣也知道,他必须把话说下去。

    “……若四百军州无论紧望,皆有两人为大议会议员,岂是公平之举?”

    以州中户口来确定议员份额,新辟疆土和边疆州郡肯定吃亏,但谁也不能说不对。一两千户的下等州郡,怎么能与一二十万户的大府相提并论,难道让开封、京兆、河南、应天、大名这等大府,也只有两个议员在朝廷中发话?

    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之后,李清臣默默的看着韩冈,等着他的回应。

    韩冈也的确是一派早有准备的样子,“诚然如此,但北地一户多人口,祖孙三代不分家乃是常例,一户常四丁、五丁,而南方则一户两口、三口所在多有,浙江一路近三成是单丁户,江南东西两路也大略如此。若以户口来划定议员数量,未免过屈北地军州。”

    听了韩冈的回答,李清臣更加迷惑。

    韩冈不为户口稀少的下等军州辩护,却把话题扯到了北方和南方的户口之别上。

    韩冈的话的确有理有据,仅仅江南东西加上两浙、福建四路,就有六百万户,而整个北方,包括河北、河东、陕西、京畿和京东京西,户口总数也只多了两成而已。

    但南北之分,犹如鸿沟。北人对南人的敌视,南人对北人的不屑,贯彻国朝始终。在殿上如此直接放言,分明是要挑起事端,这是宰相该说的话吗?

    这完全不像韩冈的为人,也不符合他一直以来始终尽力弥合南北之分的态度。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依着韩冈的口风说下去,结果终究还是不利于他。

    对韩冈的提防,让李清臣变得更加谨慎,谨慎到了太后忍不住说话,他也没有再开口。

    向太后的确是等得不耐烦了,她现在只想早点解决殿上的时候,回去休息,“即使不按户计算,亦可按丁口数量来计。”

    李清臣摇了摇头。

    如果都是按照丁数来计算,南北家户大小的差异也就毫无影响了。可即使这么做了,北方依然还是要吃亏,不论是按照户数、丁数、还是人口数量来计算,现在都是南方占优。

    提出召开大议会的韩冈,怎么可能让北方吃这个亏?

    “大宋以孝治天下,六旬以上的老者虽不再列名税簿之上,但治家、问政,岂能将他们排除在外?”

    十六至六十的成年男子为丁,他们是最重要的生产者,也是朝廷税收的主要对象,更是需要服役的唯一人群,所以在朝廷税簿上,只有他们,没有老弱妇孺。朝廷对人口的统计,也都放在成年男丁上。

    如果按照有效人口多寡作为议员数量的标准,这比以户口为标准更有说服力。但既然话出自太后之口,韩冈当然就有应对,立刻就把‘孝’字张挂起来——儒门弟子议事,把家中的老人丢到脑后,这怎么都说不过去。

    “或有人会说,”韩冈这一回没让太后再来一唱一和了,他自己跟自己“丁籍六十除名,但旧日簿册上还是能找到姓名,只要确认还在世,这人数也能计点出来。可总不能只对父祖尽孝?”

    对,当然不能只对父祖尽孝。母亲、祖母膝下都得尽孝心。

    可要是按照韩冈的说辞,这叫人怎么计点?是把十六岁以上的女子都算进来,还是只计算已婚妇人?

    李清臣思忖着,韩冈这莫不是要把小孩子都算进来吧。

    要当真是那样的话,李清臣可就没把握了。新生儿的数量,与种痘人数不会差太多,但这个数字完全掌握在厚生司手中,说不定这些年来,北方的幼子比南方多生了许多——说起来,南方溺婴恶习至今犹在,比北方少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李清臣左右猜疑的时候,吴衍心中的疑惑更甚。

    没有谁能比厚生司的主官更清楚各地的出生率和婴幼儿人数了,更不用说吴衍现在也是议政会议的成员,天下户口的统计数目,对他来说并不是秘密。

    如果计算潼关以西的丁口数量,除非能把西域、甘凉、宁夏等各路的归化夷人都算进来,那样才能勉强达到六七百万的样子。

    若是仅仅计算汉人,包括近几年迅猛增长的儿童数量,人口估计已经超过一千两百万,可在籍丁口也才将将四百万,不到天下总数的十分之一。

    不论是按照户口还是丁口来确定议员的名额,对关西来说都是不合算的。

    除非是按照韩冈的提议,以军州的数量来决定议员名额。扩张到了葱岭脚下的土地,都能算是关西的一部分。这样的一个势力,才能做到在议会中举足轻重。

    但韩冈要想通过这一条,朝堂上有的是人跟他翻脸,尤其是福建出身的章惇……

    吴衍瞪着眼睛,望着安然立于班中的首相,难道章惇在这件事上还是支持韩冈?他那么有把握?

    ‘他的确是该有把握的。’

    熊本瞟着章惇,也在想。

    身为两府中的边缘人,尽管事先得到了所谓的通报,但熊本对韩冈今日发难的细节还是懵然无知。

    熊本其实并不喜欢什么劳什子议会。

    将天子之权,授之于天下,韩冈弄个好名声,不用担心有人说他是权臣。但各地士人相互歧视情况很多,在议会中为乡里争夺好处,怕是全武行都能开,天天骂架、打架,朝廷的威严到时候一点不见。

    不过在韩冈提出了大议会之后,熊本吃惊之余,他就已经下意识的在计算两种议员推选制度,哪种更符合他的利益。同时还在‘帮’韩冈、章惇计算他们的支持者。

    大议会成员由地方推举而出,乡党的情况必然更加严重。相形之下,新旧党争,道统之争,在乡党面前,可谓微不足道。

    宰辅之中,韩冈的优势最大。他有关西,有河东,有京东京西,甚至还有京畿和河北,整个北方其实都支持他。

    王安石之所以变法成功,终究还是因为仁宗中期开始,南方进士的数量开始压倒北方的缘故。这才保证了熙宁初年,王安石能拉起一波南方出身的‘新进’来夯实班底,熊本就是在那时候投身进去的。

    而韩冈这些年能坐稳宰相,并肆无忌惮的推行自己的那一套,来自北方官员的支持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没有基层官员的支持,政令不出宣德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正是有了关西、乃至大多数北方官员的襄助,韩冈才能让自己的权威扩张到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但反过来说,如今的朝堂上,除了韩冈,北人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不支持韩冈,南人宰相在制定政策的时候,绝不会多考虑北方人的利益。

    不过在南方,韩冈也不乏支持者。两广虽是南方,可那正是韩冈的基本盘,气学门人更是占据了广南两路各州县的学政之位。

    蜀地也是南方,又被北人鄙视,所谓‘闽蜀同风、腹中有虫’,可他们也绝不会与江南合流,反而更亲近交通往来更方便的陕西。不过熊本在蜀地多年,他有把握不会输给韩冈。

    有了整个北方,以及南方的两三路,韩冈在宰辅中是一枝独秀。

    相较韩冈,章惇就差了许多,就算在新党中,也不是只手遮天,在乡里同样如此。福建出了太多高官,苏颂、章惇、吕惠卿,各自立场不一,这就使得福建出身的议员必然分裂。

    福建之外,荆湖两路,尤其是湖南,章惇的势力最大,两广,章惇的影响力仅次于韩冈。

    若是按照户口、人口来定,一路就占了全国户口十分之一、多达两百万户的两浙路能出的议员最多,但不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在两浙路上,都缺乏足够的影响力。再加上江南两路,接近五百万户的规模,都是他们难以染指的。

    韩冈今日每州两个大议会议员的提议,就是针对江左诸路而拟定的结果,章惇也肯定在其中掺了一脚。仅仅一个江南,就能占去议政会议的半壁江山。

    只是从韩冈和章惇眼下的态度上,他们并不是一定要强求每州两议员这一条,相反地,这个章程应该是有商量讨论的余地。

    也就是说,韩冈有成算。

    而对熊本来说,韩冈的成算,就是他想要知道的关键。

    韩冈当然有成算,最后大不了定成参议、众议两院。

    今天先抛出来的只是个引子,本来只安排了太后开场,剩下来就等人出头来驳,在争论中引出下文,可惜聪明人太多了,除了李清臣,就没人咬钩。

    后世的那个超级帝国之所以定下了两院制度,完全是因为开国十三州相互博弈的结果,谁也压不下谁,只能用这种办法妥协。

    所以韩冈就觉得,还是让人吵上一通再决定章程最好。议会要开,这是韩冈的提议,但怎么开,章程怎么定,就不该由一个人说了算了,不然没人会心服,纵然一时能压制,日后也会闹起来的。

    只是……韩冈面北而立的时候,一直都关注着背后的动静,但到此刻为止,连个接话的都没有。

    如此大的利益,如此重要的制度改变,竟然变成了冷场,韩冈还指望气氛能热烈一点,争执能更加激烈一点,这样才能成为一次圆满成功的会议。

    是过去欺压得太狠的缘故吗?弄得一个个跟小媳妇一样怕见人。

    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好了。

    韩冈想着。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2)

    步出幽暗的大殿,清风当面,压抑了半日的叶祖洽,终是忍不住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只是吐气声大得惊人,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过回过神来,叶祖洽才惊觉,不止他一人,前后的朝臣在出殿之后都放松了下来,就像拧开塞子的锅炉,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就这么呼了出来。

    头顶上的太阳依然亮得炫眼,没有白虹横贯,没有天生二日,除了天空因烟尘有些黯淡,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的晴日,但叶祖洽明白,从今日起,天地就此不同。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数句入耳,叶祖洽心头一跳,不用看他就听得出来,这几句出自今日在殿上犯下大错的蒲宗孟之口。

    蒲宗孟的声音不大,却正好让叶祖洽和周围的大臣听到。

    除了诛心二字,叶祖洽想不到其他评价。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孟子的一番话,本是劝导诸侯仁义爱民,自然善有善报,用在了韩冈这个臣子身上,自不免诛心之意。

    但叶祖洽不得不承认,韩冈今天的表现,近乎于圣人了——像极了早年的王莽。

    死保先帝子嗣,可谓之义;念生民遭逢昏君之苦,不顾毁誉,行伊尹之事,可谓之仁;至于忠,小皇帝都犯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事,韩冈这位宰相还保着他和他子孙的帝位,已经够忠心了。

    为了防止日后宰相作乱,硬生生的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五十斤的团头铁枷。

    韩冈作为宰相,而且还是两府中最年轻的一位,如果能维持过去的体系的执掌朝政,摆明了就有很大机会做个隋文帝。可韩冈,偏偏就放弃了成为开国之君的机会。

    汉时流行的谶纬之学,如今早已式微,被各家大加批驳,其中气学更是连天命都给否定了,韩冈若是想要谋图大宝,除了兵强马壮者为之,都没有别的借口了。

    这是打算成圣吗?

    有王莽在前,韩冈现在即使越像圣人,都会有人学蒲宗孟,来一句乐以天下,忧以天下。

    就是叶祖洽自己,若有可能,他也想问一问韩冈,到底打算做什么。

    可惜的是,叶祖洽不敢。不止不敢说,连听都不敢听,反应过来后,就立刻向外面挪了几步。

    不过也只挪了几步,就挪不动了,蒲宗孟前后左右的朝臣都在躲开他。

    说了这番话的蒲宗孟,就像一个被打翻在地的粪桶,周围一丈空无一人。

    原本出了殿后还依然整齐的班列,在蒲宗孟的一句话后,便乱了起来。

    ……………………

    一群胆小鬼。

    蒲宗孟不屑的冷哼着。

    之前自家说要废了皇帝,都没人躲着自己,现在骂一句韩冈,就怕成这样。

    韩冈欲行伊尹之事,朝堂上没有争执,韩冈要开大议会,以议会行天子之权,朝堂上也没有争执,到了大议会议员的分配,终于有些争执了,但韩冈一瞪眼,立刻就又没了声音,到最后,还是韩冈怕人心不服,硬是跟太后一唱一和,定下了议政并元老共议决定。

    韩冈都如此自缚手足,还有什么好怕的?

    韩冈欲开大议会以明心志,自己越是说他心怀叵测,他就越得容忍。

    这一回失算,蒲宗孟都已经做好了去南方与曾布、薛向、苏轼作伴的打算。

    那几位去了南方多年,还没听到什么噩耗,应该水土不恶,没传说中的那般不合适常人居住——在韩冈说出要开大议会,代行天子权柄之前,蒲宗孟都在考虑岭南的居住问题。

    但韩冈偏偏要弄出一个大议会来,蒲宗孟立刻就在其中看到了一线生机。

    今天回去就辞官,回乡挣一个议员身份。

    蒲宗孟确定,莫说阆州乡里,就是利州路上也没出过什么人物,没人争得过自己。

    不过在这之前,蒲宗孟希望,大议会议员的分配问题,还有具体的选举办法,能够早点确定下来。

    至少得告诉自己,哪里才有大议会议员的名额,否则即使回到家乡,仅仅拿到一个州议员的资格,又有什么意义?

    ……………………

    蒲宗孟是翰林承旨,离韩冈的位置就不算远。

    有些话,韩冈没注意去听,但还是直钻向韩冈耳朵。

    看得出来,蒲宗孟又有了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底气。

    “此人绝非慷慨赴义之士。”

    听到王安石的评语,韩冈笑了一下,蒲宗孟是什么样人,大家都清楚。回头道:“今日多谢岳父。”

    王安石话声喑哑,“本以为玉昆你会顺水推舟。”

    他也把蒲宗孟跳了过去,这等小丑,本不足多论。

    “开封府怎么可能甘心与边地小州平起平坐?南方又怎么可能不拆台?”

    王安石摇头,“玉昆,世上不缺聪明人。”

    韩冈道,“小婿只怕聪明人不多。”

    韩冈很想立刻就定下各州两人的大议会议员的方案,可现实不允许,即使一时通过,日后也会被推翻。

    本来就是拿出来讨价还价的东西,同时也是统合北地人心的机会——这一点,能看得出来的人很多,尤其是之前韩冈没有趁机把他的方案敲定之后,没有多少看不出来的,可在争夺议会席位的时候,北方人又能依靠谁?

    ……………………

    “大宋四百军州,总数四百一十七,每州两人,那就是八百三十四人。即使不用韩相公的提议,议员的数量也不会更少。”

    听到周围低声的议论,宗泽扬了扬眉梢,这是个有见识的。

    从来都是增官易,削官难,官员数目越来越多,又有几个能削掉的?韩冈把八百议员的数量亮了出来,谁敢减到七百九十九,那就是天下有志士夫的公敌。

    “谋不可决于众人,八百议员就是八百张嘴,万一有什么事要做决定,还不是要磨破嘴皮子。”

    ‘这就差得多了。’宗泽心道。

    在京的议政总数不过三十七人,少而精,人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和立场,若哪位宰相有什么事要通过议政会议来决定,除了几位亲信、同党之外,至少要另外再说服五六人,才能凑足十八张选票。

    而议员多达八百,一张选票的价值就大大降低。且八百议员来自各方,最后只可能依照地域抱团结党,到时候只要联络好几个首领,就能保证拿到半数以上的选票。

    “治国当以中平安稳为上,何故兴事,若无这大议会,难道宰相就能做反了?”

    “宰相手握军国之重,若无牵制,必有倾覆之患。太祖岂非大周忠臣?与其寄望于宰相的忠心,不如其在履行治国之权时,时刻受到制约,无法反叛。宰相权重,形同天子,但想成为宰相,必须得到大议会半数以上的赞同,除非天下士大夫皆被其欺瞒,否则奸佞之辈,再也无法高居庙堂。”

    说胡话呢。

    两个人都是。

    宗泽飞快的瞥了一眼,记住了那两个人的相貌。

    过几日宗泽就要去审官东院了,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什么人只能放在闲职上,什么人可以付以重任,这些事,现在就要弄清楚。

    这两个人,宗泽可记下了,日后犯在手上,一些关键性的位置,可不能交给他们。但宣传鼓动的职司,却可交给后者。

    没有几个人,能比宗泽这位更清楚韩冈的计划了。除了不知道大议会议员的配置方案,其他他都知道。韩冈今天没说出来的,他也还知道不少。

    仅仅是大议会来钳制宰相还不够,韩冈甚至打算将刑名之权独、立出来,设大。法官、大。法院,与大议会并立,共同防备宰相。

    看起来十分严密,相互制约,不管具体运行时会怎么被钻空子,但从表面上,这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好方案。

    但在宗泽看来,其实在太后病离,天子被禁之后,地方上难免人心浮动。最重要的应该是保证京中中枢军力,能够随时镇压四方。

    也就是说,如果当真要防备地方反叛,应当继续加强中央,以免地方出现实力足够叛乱的势力。

    但韩冈的大议会看起来是统合地方,实则是显而易见的约束中央。当中枢的议政们为了空出来的宰相、执政之位争做一团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为了讨好各方势力,而放开对地方的约束。如此一来,为了争取一个议会成员支持,朝廷怕是要许下不少的好处。

    本朝鉴于唐时故事,连财税都不放在地方,大半要运回京师,日后朝廷放权,怕是每年财税,都要分地方一杯羹。

    这可将是一个相互扯后腿的朝廷。

    宗泽曾经问过韩冈,为什么要设立大议会,这岂不是要激化党争。

    韩冈却说,如果斗争仅止于朝堂文臣之中,党争迟早会变得更加激烈,更加没有下限。但人数多达八百的大议会,一来人数过众,人数一多,则利益纷杂,最后难以成事。二来,同样是因为人数过多,想要用武力消灭对手,那可就难了,不比议政会议,想要一言堂,诛除三五人就够了。

    所谓议会,本就是各方势力之间相互倾轧的场所。

    韩冈的话,本不符合君子之论,宗泽最后却还是点了头,比起最后付之于战争,还是在议会中打上一架对天下更好一点。

    ……………………

    韩冈自信满满的模样,让王安石把准备说出来的话又给咽了下去。

    出殿而来的群臣,又在殿前分流,重臣向左,群臣向右。

    也许一个月后,王安石也要与诸多元老和议政们一起,为区区几个议员名额的归属争论不休,但今日,他不用去内东门小殿,与明日起就要退居深宫,安养病体的太后进行最后一次议事,看着韩冈,王安石最后一声叹,“玉昆,一切小心。”

    韩冈微笑着点头应承,待王安石稍稍走远,他收敛了笑容,低声道,‘放心,我自会小心。’

    王安石的担心,前几日密会,听闻韩冈欲五年而退时,早已明言。

    韩冈也不会不清楚,在这个朝廷中,只有权力才能保护自己。

    皇帝无权,就连性命都操之于臣子之手。自己若是丢掉了权力,还能剩下什么?

    英国光荣革命,议员皆是贵族,哪个手中没有军队?

    美国开国之初,最早的十三个州,随便哪个州手底下的军队实力都比国家手中的军队强得多,各州的参、众议员直接把总统当成壁花,纵使开国元勋华。盛顿、杰斐逊,对此也毫无办法。

    韩冈之所以敢于承诺在五年后退下来,就是因为他手中控制了军队。以李信、赵隆、王舜臣等将领为首的西军军官团,皆以韩冈马首是瞻。对河东、京营,韩冈的影响力也是他人所不能比。

    即使不再担任宰相,韩冈只要推举一个傀儡上去,照样能够保持自己对朝堂的控制力。而以他对军队的影响力,也足以压制其他宰辅,不能越雷池一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3)

    洛阳河南府,府衙倅厅。

    荆兴刚刚走进倅厅院子的正门,就看见自家的主人包绶,正在院子中来回踱着步子。听到动静就转回身,“包兴,到了没有!”

    “回二郎,还没有到。”荆兴弯了弯腰,脸上的皱纹因包绶的浮躁更深了几分。

    赠礼部尚书包拯包孝肃的儿子,太师、潞国公.文彦博的女婿,以国子监博士通判河南府军府事,知西京留守判官事,拥有十万户口、两万驻军的西京河南府的副贰官,一点大臣的沉稳都不见,像火燎着了屁股一般在房里坐不住。

    这要让文老太师看到,丢的可是故老尚书的脸。

    包家老仆暗暗叹息,对包绶道,“小的让小四在门房守着了,怕二郎急,先回来说一声。”

    “没消息我才急,要有了消息我还急什么?”包绶发急,“荆四办事不稳,还是奶公你回去盯着。”

    “小的明白。”荆兴应下,却没动身,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面孔,“二郎……”

    “奶公,回头再说行不行?”包绶一副无可奈何,却还是商量的口气,“这可是关天的大事,岳父那边也还等着消息。”

    自从这位已经做到河南府通判的主人被大少夫人抱回家中起,荆兴和他浑家就跟在这位包家二郎身边,比起五岁就撒手人寰的老父,在身边近四十年的奶妈夫妇才是最亲的亲人。

    听到包绶提起文彦博,荆兴叹了一声,弓了弓腰,就准备往外走。

    即是文彦博的吩咐,还有什么好劝的。

    包绶丧妻后,文彦博把幼女嫁给他,这些年又大力提携。这份情,在荆兴看来是终身难报的——在包绶的侄女,也就是他亡兄包繶的次女嫁给文彦博的孙子后,包文两家的世代情谊已不需要第二桩婚姻来维系。何况有五十年宰相资历的文彦博,不论是在荆兴这等百姓眼里,还是在绝大部分官员眼中,都是高高在上、身居云端一般的人物。

    “老爷,二叔。”荆兴才走到门前,一人飞奔进院,手中拿着厚厚一叠报纸,“京师邸报到了。”

    包绶也不多话,一把接过邸报,只看了一下抬头,就定住了。

    拿着邸报,包绶如同雕像般一动不动,脸色却是一变再变,好半刻也不见动静。

    “二郎。”荆兴担心的叫着他。

    包绶抬起头,收起邸报,吩咐道:“去东园。”

    洛阳东墙之外,是四朝元老、潞国公.文彦博日常起居的东园所在。

    包绶自府衙一路骑马赶来,早已经习惯了四轮马车上的平稳安逸,马背上的颠簸就让包绶

    上气不接下气的在门前下马,脸颊上的两团红晕,正是方才奔马城中时的痕迹。随手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他匆匆问道,“岳父可在?”

    东园司阍走上前来,平日看见包绶还能说笑几句,不过看着包绶的样子,就知道有大事,不敢耽搁,回话道:“姑爷,太师午后应该在药困堂中。”

    正是牡丹花期,洛阳内外姹紫嫣红,各色牡丹争奇斗艳。道路两边,就有人摆出一盆盆牡丹当街叫卖,街上行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在鬓角边插上一朵牡丹花。

    文彦博的东园,更是洛阳城中数得着的牡丹园,园中牡丹近万株。

    每当花季,园内灿烂如锦。游人入园中,随性而行,移步换景,但视线中始终不会缺少牡丹的鲜艳。

    只有文彦博常所驻足的药困堂前,牡丹仅寥寥数本,黄者女真黄,红者涧仙红,皆为绝品,外界只得闻名,鲜有人能一睹芳容。而外界一本数十金的姚黄、左紫、状元红,东园中虽有,药困堂前却一株也无。

    文彦博平素里都是亲自照料,更曾对人说,他这药困堂前的几株绝品牡丹,足以换来另一座东园。

    包绶来到药困堂时,文彦博手上住了个小药锄,正看着他的宝贝牡丹。

    文彦博的面前,包绶喘着粗气:“岳……岳父,京……京里……”

    园中不能骑马,包绶入园后赶了一里多路,来到药困堂时,早就喘不上气了。

    看着包绶的模样,对老朋友的这个儿子,自己的这个女婿,文彦博银白的双眉就不免皱起,“慌什么,先歇口气再说话。”

    如果这会儿是儿子、孙子这般浮躁的站在自己面前,文彦博肯定要发上一通火。但对自家的女婿,文彦博就不好多说什么了。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文、包两家世代交好,至包绶已有三代。把幼女嫁给包拯幼子做续弦,正是文彦博顾念故人情谊才做的。但要是包绶能够有更出色的表现,虽不是文彦博择婿时的目的,却也是他乐见的。可惜包绶少了宰辅应有的沉稳厚重,这个女婿,走不到最高处的位置上了。

    包绶却心急,边喘着气,边说出了那件惊天动地的消息,“岳父猜得果然不错,韩冈的确就是在这两天下手了。”

    “还是先歇口气吧。”文彦博把药锄放下,坐了下来,“把邸报给我。”

    文彦博接过邸报,又从一边的小童手中接过眼镜,眯起眼认真的看了起来。

    先一目十行的从头看到尾,然后才开始细细推敲文字。

    文彦博低头看邸报,包绶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望着岳父越挑越高的双眉,包绶能感受到文彦博心中的震惊。

    这就跟片刻之前,看到邸报时包绶的心情一样,也跟在两三天前,从文彦博那边得知韩冈的信中内容是相差不远。

    当时听到文彦博说起此事,包绶的脑中就是当的一声响。

    一方面是韩冈信中的内容,另一方面,是自家岳父和韩冈之间竟然能够鸿信往来,

    包绶曾听闻,富弼一直都很赏识韩冈,韩冈对富弼也礼敬有加,甚至为嫡长子定了富弼的孙女。

    但文彦博跟韩冈的关系,却十分恶劣。昔年韩冈任职京西,文彦博在他手里很是吃过几个哑巴亏。之后,两边便是势同水火,虽然因韩冈坐稳宰相之位,让文家不得不设法弥补关系,可这关系应该还不至于达到两边写信互通消息的地步。而且这是要行尹霍之事,韩冈怎么就敢事先透露给文彦博这样的老对头。

    直到此时,包绶依然猜不透韩冈的想法。

    “当真要做伊尹。”

    “拗相公找了个好女婿。”

    “五年……章惇有苦说不出啊”

    “大议会……有点意思。”

    “终究是胆小。”

    文彦博一边看着邸报,一边喃喃自语。

    臣不密,失其身,就是前几年,包绶也没见文彦博会自言自语,泄露心中所想。

    瞅着岳父的银须皓首,包绶心道,看来是年纪大了,嘴也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文彦博合上邸报,“信上写的倒是都做了,看来韩冈没诓骗老夫。”

    包绶能在岳父的话语中听到几分得意。

    当朝权相对自己还能有足够的尊重,对任何一个官员来说,都是足以自傲的一件事。

    不过放在文彦博这等元老重臣身上,就不应该了。

    文彦博入两府的时候,韩冈都还没出生,至于因为小辈的一点敬意就如此开心?

    ‘真的是老了。’

    包绶开始为岳父担心,韩冈会写信来,多半是要拉文彦博下水,以文彦博现在的情况,还适合入朝吗?

    “看来韩冈没有诓骗老夫,当真是都做了。”文彦博并没有注意女婿的心思,抬起头,问包绶,“君航,你怎么看?”

    “本来小婿看前些天的消息,还以为宰相会上表太后,请另立新君……之后又得知韩相公给岳父的信中内容,便更确定了。”

    “是啊,”文彦博叹道,“没想到他当真是想做伊尹。”

    包绶点头承认,“小婿也的确是没想到。”

    做霍光比做伊尹安全,立了新君之后,只要谨守臣礼,富贵终老,恩泽三代并非难事。但做了伊尹,不管日后如何,待天子复辟,族灭就是唯一结局。

    之前不管韩冈信中怎么写,文彦博和包绶都没觉得他是当真要行伊尹之事。

    就是现在当真已经做了,包绶也绝不相信韩冈会当真

    “君航,在你看来,此事如何?”

    “舍易取难,掘坑自埋,小婿只觉得韩冈之行有悖常理。”

    “你确定这是韩冈主导,不是苏颂、章惇?”

    “岳父早有定见,何须小婿多言。”

    文彦博捻须,“出主意的肯定是韩冈。遇上当今的这位官家,苏颂年迈,只会辞官,章惇气盛,只会废立。唯有韩冈,好名重利,气学、官位,两边都舍不得放下。不过……这身家性命,韩冈是更不会放的。有乖人情者必有情弊。你觉得韩冈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包绶轻声道,“除是天子年寿不永,非此,韩冈就是自取死路。”

    只有皇帝早亡,才会让韩冈不惧怕日后的报复,否则迟早有人会贪图复辟之功。

    “放太甲于桐宫……你当伊尹有这么好当吗?留皇帝在就是一条祸根,万一皇帝早夭,他难辞其咎,把皇帝废了才最干净。”

    “那岳父看,韩冈是为何如此?”

    文彦博冷笑,“韩冈他大儒做久了,拉不下脸皮来。好名,又不舍实利,首鼠两端,只得如此。不过他也聪明,弄出了一个议会来,想把天下人都拉倒他这一边。”

    包绶摇摇头,“大议会,此事不易措办。”

    “是不易,这不是说了吗,”文彦博指着邸报,“大议会怎么办,议员怎么分派,这些天都要召集议政和元老共议。”

    “岳父打算去?”包绶就想知道这一点

    “当然。”文彦博毫不犹豫,“静极思动,老夫在洛阳也是太久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4)

    一张摇椅放在窗下,一条薄薄的羊毛毡盖在腿上。

    王舜臣就躺在摇椅上,闭眼假寐。

    摇椅前后轻摇,室内暖风伴着熏香,无视窗外的风雨。

    但这不是王舜臣在北庭的屋舍,这是驶往京城的列车。

    比起在中原的熏风,西域的水土不易养人,四十岁不到的王舜臣,明显的苍老了。

    脸上的皱纹,是西域的风刀霜剑留下来的刻痕,鬓角的斑驳之色,是大漠长风带来的印记。

    西域十余载,王舜臣老了容貌,老了身躯,就连箭术也老了。

    但王舜臣的脾气没有老,依然如年轻时那般,甚至如同姜桂,年纪越长,就越显辛辣。

    因为不肯交出屠杀屯堡七十余军民的凶手,伊犁河谷深处,大小十三座城池,无论男女被王舜臣驱使北庭蕃军尽数屠尽。

    他的凶名,即使朝廷为之掩饰,也早传遍了天下。而在黑汗国中,王舜臣早就被视为火狱中的魔鬼来到了人间。

    这个大食世界的魔鬼,九州中土的名将,现在正烦躁。多年养成的城府,让人看不出他脸上有何异样,但频繁敲击摇椅扶手的手指,还是暴露了他的心情。

    三年前出城游猎时,被刺客用重弩射中小腿的疮疤,在中原的春雨中,又开始发麻发痒。

    尽管列车的车厢比寻常马车大了许多,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西域极目难尽的茫茫戈壁、崇山峻岭的王舜臣来说,眼前的这节五丈长、一丈宽的车厢,还是显得太过狭小了。

    虽说这专列的布置并不奢华,却极尽舒适,不论是用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马车或是船只——都远远比不上这专列车厢中的安逸。只要有对比,任何旅人都不会对专列有何不满。

    只是几天来始终只能住在车上,再舒服的旅程都成了折磨。何况王舜臣还是喜游猎,爱奔马的性子。

    当列车距离东京城只剩下最后的五百里,却停在洛阳站半天不动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过这个忍不住,也只是把车掌踢出去,让他去催促——毕竟是西京,毕竟是洛阳,王舜臣很清楚,这不是他能够像在西域时那般能够随心所欲的地方。而且他也知道,把他挡住,不能更换挽马的,是也要今日上京的文彦博。

    车掌出去后,很快就回来,在王舜臣面前汗如雨下,“回留后,说是要等到晚上才能发车。”

    “嗯?”

    王舜臣只是微微提了点声调,这位车掌就瑟瑟抖了起来。

    “阿爹。”

    王舜臣的儿子王承嗣突然出声。

    儿子的一声提醒,让王舜臣因怒意而坐直的身子,重又靠上了椅背。

    十几个儿子中,这一回他就带了这么一个嫡长子回京,自是看重和信任的。

    换上了一副平和的笑模样,王舜臣问:“文老相公这是要搬家吗?”

    即使文家要搬光家底去京师,也不至于占光所有专列和挽马,让他在洛阳站上守上一天。

    这是要给他这个武夫一个下马威,还是故意耽搁自己上京的时间?若是朝中有变,迟上半天,就有可能满盘皆输——玄武门之变才多长时间?

    “不只是潞国公,还有好几家都要上京。”

    车掌如同打摆子一般将话说出来,说完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个干净。这话明摆着是说王舜臣资格不够,只能等到最后。

    “几家……”

    王舜臣脸上立时多了几分谨慎。

    能与文彦博先后脚,还压在他这个安西军节度留后头上,地位就不可能低,要做的事也绝不会小。

    朝局诡谲难测,就像是大漠的天气,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就狂风卷沙,遮天蔽日。这些在洛阳等死的老帮子突然间静极思动,肯定是朝堂有了不小的变化。

    “下去吧。”王舜臣摆了摆手。这次回京,浑水也许要趟,但得先问明白了才趟。

    被王舜臣轻轻放过,车掌先是一愣,然后在王承嗣示意下,行了礼就飞一般的逃开。

    专列的这届和新车厢中,现在又只剩下王舜臣他们父子二人。

    “文官呐……”王舜臣许久方是一叹。

    专列在文臣是议政重臣才有的配备,武将要享受到同样的待遇,则必须是正任官的前三阶,也就是节度使、节度留后和观察使。

    王舜臣此时早已积功为安西军节度留后,是军中诸多将帅中,少有的几位能够享受单独的八节车厢的将帅之一。

    八节车厢,如果是三等车厢,挤一点能塞进四五百人。现在则全部归属于王舜臣和一同随他东来的几十名从属,还有铁路方面派出的十几位服务人员。

    乘坐列车一路过来,看到王舜臣的专列,谁都要礼让他三分。

    在专列上,水总是烫的,饭菜总是热的,窗户总是锃亮的,挽马总是精神最好的,当同时处在站中有好几列的列车的时候,王舜臣的专列也必定是最早发车的。

    就这么一直到了洛阳,却不得不停下来等着前面的文官先走。

    纵然已身居高位,统掌万军,更曾屠城灭国,打得一国之君割须弃袍,但在区区几个文臣面前,却还是得避退三舍。

    换作是在西域,没什么人敢给他脸色看。

    北庭、西域两大都护府中,文臣的地位远不如王舜臣这位统掌军政的武将。即使两个都护府都隶属甘凉路,但官员任命、钱粮统筹、军器补给的权力,其实都操持在政事堂上。

    近处的甘凉路管不到王舜臣,远处的朝廷又鞭长莫及,政事堂中还有一座铁打的靠山,要人给人,要物给物,王舜臣因而也成了货真价实的西北王。

    可在中原,他也仅仅是一名有功的将领,还是需要警惕的对象,稍稍桀骜一点,就是有个宰相做靠山,也压不下众论来保他。

    王舜臣泄气的靠在椅背上,对儿子道,“去看书。考个进士出来,省得日后再受这般腌臜气。”

    王承嗣倒了一杯茶,端给王舜臣,在旁边坐下来笑道,“儿子就要考,也只会考诸科,可不会去考进士。”

    “嗯?说来听听。”

    被儿子顶了,王舜臣倒没生气。

    这儿子从小就聪明,五岁开蒙,十一岁开始就在军营中帮着处理庶务,甚至参赞军务。功课也没丢下,去年就成了秀才。文武双全,品貌也不差,处事虽然还有些嫩,王舜臣觉得,就是在京师之中,也没几个官宦家的子弟能跟自己儿子相比的。

    王承嗣道:“进士是天子门生,诸科是宰相门生,选哪个还用说吗?考上诸科更得三伯之心。”

    “你三伯父也是进士!”王舜臣道,“不考进士,怎么扬眉吐气?做了官也是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儿子可不想做官,儿子觉得做个议员,比做官更好。”

    王舜臣心中不快,“什么议员,你三伯父拿出来骗人的东西!”

    “儿子也的确只是胡乱说说。”王承嗣虽聪慧,却难脱少年人的倔强,“等到了京师,可以问问三伯父,三伯父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王舜臣瞪了他一眼,却不再多说什么。

    乱哄哄的专列一列接着一列出发了,王舜臣也在当天的晚上离开了洛阳车站,一天半后,抵达了阔别已久的东京开封。

    车辆缓缓停下。

    “到站了?”

    王舜臣向窗外望去。

    外面是一条条平行的铁路,还有不知多少节车厢或单独或集中的出现在这些轨道上。

    “好像还没有。”

    王承嗣说着,让人叫来了车掌询问。

    车掌依然诚惶诚恐,“前面举了红旗,洛阳过来的专列都在东京车站下车,站台都给占满了。”

    王舜臣重重的哼了一声,他就知道是这回事。

    王承嗣向外张望,前后望不到头,车厢两侧也都是一条条铁路,“这里是编组站?”

    “是东京编组站。”车掌骄傲的说着,“比寻常的州城还要大。”

    王舜臣的专列在洛阳编组站的站台上停了一天,他下来参观过。十余条并行的铁路,组成了巨大的洛阳编组站。十几条铁路延伸向天际,轨道上货车车厢穿行如梭,仅仅是挽马都数以百千计,比起京师天街还要让人震撼。

    但比起为了消化掉五条干线铁路和七条支线铁路的运力因而变得庞大无匹、占据了外廓城东南方向大半个角落的东京编组站,还是显得袖珍得多。

    而这些编组站,不过是铁路上的小小的一个点,相当于大兵站而已。更加庞大更加宏伟的是覆盖向天下各路的铁路网。

    如果把天下所有铁路轨道的里程加起来——干线、支线——怕是有一万里了。其中光是维护干线铁路,就把铁路沿线的厢军甚至下位禁军都用上了。而那些支线铁路,也招纳了大量人力,马匹。

    如此雄伟的工程,是先代所难以想象的。

    在王舜臣现在看来,这宏伟背后,不知有多少利益在其中流动。只是这些利益,不是他这个武夫能够沾手的。

    “阿爹,还等吗?”王承嗣问道。

    “下车。”王舜臣知道儿子想说什么,“既然到东京了,就从这里走。”

    “诺!”王承嗣高兴地应道。

    做了这么多天的车,他也憋闷坏了。

    车掌闻言大惊失色:“留后,这边车来车往,按制度不可下车。”

    “难道本帅就得在这里耗上一天?”王舜臣微微笑着,眼睛里看不见丝毫笑意。

    车掌惨白着一张脸,却还是努力拦在王舜臣父子面前,“小人不敢耽搁留后的时间,已经联络了站里,车子这就会转到前面的小站台。留后,总共八节车,这么多人若就在铁路上上下下,编组站里肯定会出乱子的。”

    ‘肯定会报上政事堂。’但这一句车掌却没敢说出来,这可形同威胁,眼前的这位节度留后拿相公们没辙,拿自己撒气却容易得紧。

    王舜臣没发作,通情达理的问道,“转到小站台要多久?”

    “很快很快。”

    说是很快,但到王舜臣下车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王舜臣的随行人等在王承嗣的指挥下,下车卸货,行动有条不紊。

    王舜臣在小小的站台上来回走动着,活动着在车上变得僵硬起来的筋骨。

    走动间,就看着儿子在那边指派人手,眉宇间难掩得意和骄傲。

    王舜臣总是催儿子读书,其实在他看来,自家的儿子做将军也很合适。当然,最好的道路还是考进士,然后以文臣领军,就像章惇和韩冈一样,那就是宰辅可期了。

    王舜臣这一回回京,是得到了韩冈的急令,害怕耽搁时间,带回来的人不少,但东西不多。

    卸完行李,也没用上一刻钟。联络马车的车掌此时也回来了,他身后带着两个人,走前面的中年人让王舜臣依稀眼熟。

    “小人奉相公命,特来迎接留后。”

    “是季三啊。”听到来人的话,王舜臣终于认出了他的身份,是韩冈的家丁,现在看样子是被提拔了,“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下车?”

    “是相公说的。”韩府的管家说话很是爽利,“车子就在外面,还请留后和大公子虽小人来,相公正等着。留后随扈的驻地,小的也安排好了,跟着他就可以了。”

    听说韩冈在等,王舜臣自不敢耽搁,立刻抛下随从,带着儿子就跟着走小路下了站台。

    站台后,一辆马车静静的停着,也不知等了多久。

    马车外观很是朴素,就连前面的挽马也是普通,只是稍稍宽大一点。但看清楚守在马车周围的十几人,他的身子就是一颤。

    “三伯父来了?”身后的儿子轻声询问,带着几分激动。

    他只在幼年时见过韩冈,早没了记忆。但当朝宰相能与他父亲兄弟相称,这是王承嗣最大的荣耀。

    ‘聪明,可惜还差点稳重。’

    王舜臣心道。快步上前。

    车门在他面前打开,车中一人青衫纱帽,正静静的坐在一张小桌旁。桌上一卷书册,显是王舜臣过来后才放下的。

    看到王舜臣,那人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从车上下来,“回来了。”

    王舜臣几步抢前,大礼拜下,“舜臣参见相公。”

    “嗯?”

    就跟前日王舜臣对列车车掌的反应,韩冈的回应声是不满的向上挑起。

    王舜臣立刻换了口吻,更加亲热,“小弟拜见三哥。”

    “嗯。”韩冈这才点了点头,打量了一阵王舜臣,最后展颜笑道,“在西域终于打磨得像个样子了。”

    王舜臣也轻松的笑了起来,“三哥倒是没大变呢。”

    “老了。”韩冈摇摇头,又看向跟在王舜臣身后的王承嗣,“这是喜哥?”

    王舜臣在旁道:“如今大名叫承嗣了。”

    王承嗣方才跟在王舜臣身后,偷眼瞅着这位名扬万邦、权如帝王的三伯父。

    看上去只有三十多的样子,远比自家父亲外表要年轻,没有想象中的严厉,而是更加亲切,看不出是天下闻名的饱学鸿儒,也看不出是能立天子、决大事的权相。

    但王承嗣一想到眼前的这一位,刚刚学了伊尹,把不学好的皇帝给软禁了,所谓放太甲于桐宫,又召集了天下重臣、名宿,共议大政,其权柄与天子相仿佛,就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大丈夫当如是。

    他上前,带着激动的颤音,“侄儿承嗣拜见伯父。”

    韩冈一把将王承嗣扶起,仔细看着他,“好,好,听你爹说过,帮他参赞军务,还拿了一个秀才,文武双全。”

    王承嗣赧然,结结巴巴的道,“只是处理处理一些小事,不敢说参赞。秀才也是在西域,不敢与中原士子比。”

    “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见识是靠死读书是读不出来的,你能有这份经验,可比多读几年书的乡秀才强得多。”韩冈轻拍着他的肩膊,笑道,“什么都好,就不如你爹面皮厚。”

    王承嗣脸更加红,王舜臣哈哈大笑,“三哥这话可不对,小弟只是实诚,不耐烦谦虚来谦虚去。”

    “你啊……”韩冈指着王舜臣,笑着摇头,又对王承嗣道,“你爹与我情同骨肉,可性命相托。所以相互间说话坦诚,不需伪饰,这与外人说话不同。以后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尽可直言,跟你爹一样就好。”

    王承嗣连点头,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韩冈见状,又笑了起来。对王舜臣道,“先上车吧。”

    三人上车落座,外面一声鞭响,车厢随之一震,车轮碌碌,向前行去。

    转出编组站大门,马车上路,周围的声音就大了起来,韩冈开口问道,“回来后感觉如何?”

    “一路上都急着走,没多看,只觉得变了很多,都不敢认了。前几天经过关西,从陇右到京兆,城里也罢,乡里也罢,路上看到的人,一个比一个穿戴得光鲜,气色也好。开国这么多年,也就这十几年,关西百姓才过上这等太平安乐的日子。”

    不过见韩冈轻轻摇头,王舜臣又道,“还有就是感觉京师现在跟水塘一样,什么水都流进来了。”

    韩冈顿时笑道,“是被堵在编组站不能进站的感想?”

    王舜臣抱怨,“乱七八糟太多人了。”

    “也是没办法。既然要他们进京,就只能忍受一下。”

    经过洛阳出发的列车,因为这一天蜂拥上京的专列,不得不耽搁了行程。这事,韩冈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在这边等王舜臣了。

    尽管铁路运输的路线图为留下了临时发车的冗余,但这一回跟着文彦博从洛阳上京的老家伙们还是太多了,足足十几人。虽说他们都没有文彦博那等地位,可一个个也是资历老关系深,过去朝廷能仗着天子之威把他们压在洛阳不敢乱说乱动,现在彻底解放开来,可都跟惊蛰后的虫子,一只只的不安分起来了。

    而这些乘坐专列上京的大人物,也没有必要的时间观念。硬生生的在车站磨时间,更是破坏了正常的铁路运营。为了协调好这一日的运营,能够推后的都推了,王舜臣只是被牺牲的倒霉鬼中的一个而已。

    “最近的事知道多少?”韩冈又问道。

    即使是在马车里面,外面还有嘈杂的干扰,王舜臣还是压低了声音,“三哥,当真把官家给关起来了?”

    “不能说关,不过差不多了。”韩冈自嘲的笑了笑,问,“景圣,你打算怎么办?”

    “三哥既然要我回来,肯定是要用到我的。三哥尽管吩咐,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王舜臣的回答干脆无比,眼中充满了信任,他确信,韩冈不会害他。

    “要你做什么?其实是为了张你这张虎皮吓吓人啊。”韩冈笑道,“可少不了你呢。”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5)

    “冯京也来了?”

    文彦博半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整个下午,他都在躺椅上度过,家仆来回奔走,将一条条最新得来的消息通报于他。但文彦博只在听到另一位前任宰相也抵达京师时,才稍稍抬了一下眼皮。

    “正是冯相公,前脚刚下车,后脚就进宫去了。”

    “去看皇帝了吗?”文彦博追问。

    报信的家人声音颤了起来,“小人不知。”

    文彦博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站在旁边的次子文嗣舜立刻就呵斥道:“那还不快去打探!”

    “不用去了。”一人走了进来,“冯当世只是去慈寿宫探问了太后就出来了。”

    文彦博睁开眼,在儿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德孺来了。”

    表字德孺,来人正是范仲淹的幼子范纯粹。因患病离任,居于京师就医已有半年。文彦博安顿下来后,就把他给请了来。

    不过文彦博找范纯粹来,不是要打听京师的新闻——文彦博的消息来源,只会比范纯粹更广,他只是想问一问范仲淹的另一位儿子的下落,“尧夫还没到吗?”

    范仲淹的三个儿子,只有范纯仁的声望最高。如果在京任职,也是在议政之列。不过如范纯仁这般的死硬旧党,始终被章惇拒之京外,而韩冈,对绝不会帮忙的范纯仁,他也同样不会理会。

    如今旧党后继乏人,富弼、吕公著、司马光等一干成员又相继去世,文彦博之外,只剩范纯仁和吕大防还有些人望了。

    文彦博此番进京,正想有些作为,范纯仁的助力对他必不可少。

    “如果家兄在收到邸报后就启程上京,这两日也该到。”范纯粹冷着脸,补充道,“如果家兄进京,当是会去拜见天子。”

    文彦博进京之后,先入宫探望了太后,然后就回到自己的府邸,就跟冯京一般。

    皇帝虽还没有被废,其实也跟被罢废没有两样了。文彦博有所欲求,自不愿在此事上与整个朝廷为敌。换作他年轻十岁,或许会展示一下风骨,现在年近九旬,这口气他不会再争了,要争的,只是儿孙的好处罢了。

    但文彦博没有因范纯粹的顶撞而动气。范仲淹也是这个臭脾气。要不然,以他的声望和才能,何至于不能进位宰相?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不愧是文正公的儿子。”文彦博道,“一日未退位,一日便是天子,我辈的确是要崇以尊礼。不过,我等若是造访福宁宫,恐对天子不利。无论章、韩,岂能容得下身荷众望的皇帝?”

    老狐狸的推托之词,范纯粹岂能不明。不过,范纯粹闹了一下,却也只是想表明立场,并非要与文彦博翻脸。眼下机会难得,正要互谅互助,不是分道扬镳的时候。

    “是纯粹孟浪了。”范纯粹欠了欠身,“潞公老成谋国,非纯粹所能及。”

    文彦博知道范家三子绝非同道中人,能有一个攻守互助的协议已经不错了。

    “德孺可知韩冈为何提议创立大议会?”文彦博问道。

    “当是自清之举。”

    大议会前所未有,故而韩冈的想法,便是世人猜测的重点。

    如今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韩冈爱惜羽毛、顾虑青史的缘故。

    韩冈当年为了证明自己无意做权臣,把朝中重臣召集起来共议大政。当时还有太后、天子,现在太后退隐,天子被禁,韩冈为了名声,把大议会提出来不至于让人难以理解。

    “或许当年韩冈就看到了会有今日,故而方才会有州县中的议会。”范纯粹说道。

    “或许是有几分道理,但确切些,是因为他怕!”文彦博断然下了定论,“古来权臣,若不能如隋文谋朝篡位,从来只有死无葬生之地一条路。纵使伊尹,也没能逃过太甲之诛。”

    史记中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是因为太甲昏乱,三年后太甲洗心革面,便被伊尹迎回。不过在竹书纪年里,写的却是伊尹篡位,流放太甲,太甲自桐宫脱逃,反杀伊尹。孔颖达的《尚书正义》中对此有所辩驳,所以竹书纪年的记载,并未为世论公认。

    不过伊尹最后的结局,会置疑竹书纪年的士人,绝不会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臣子之中,或许有这等拳拳忠心、以性命相报的正人君子,但天子,却决不可能容忍一个能够操持国政、乃至帝位的权臣。

    文彦博继续道:“他担心太后去后,孤身一人无法阻止天子亲政,即便能够继续操持国政,天下四方的重臣也不会容忍他。”

    “所以干脆就‘致君尧舜上’了?”

    “罚不责众,他其实更加安全了。”文彦博道。

    范纯粹反驳,“不是有王舜臣吗?”

    王舜臣是韩冈的人,他这一回上京本就是韩冈的安排,不过韩冈究竟会把他放在哪里,到现在有没有人能够了解到韩冈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王舜臣的确是对韩冈唯命是从,否则韩冈绝不会叫他回来,

    “王舜臣……难道他还敢在京师屠戮良善?”

    “韩冈绝不会不用他。”

    “不用担心,”文彦博道,“韩冈现在投鼠忌器,有些手段,他一时还做不得。现在还是多想想大议会,可不能让南人捡了便宜去。”

    皇帝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昏聩说不上,但的的确确不会是什么明君。

    这不仅仅是通过太后、宰辅散布出来的消息得到的结论,皇帝那个模样,范纯粹见过了多次,刻薄一点,就是沐猴而冠,稍稍留些口德,也少不了一句望之不似人君。

    “‘致君尧舜上’只是儒臣拿出来说一说,韩冈却是当真打算让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易·系辞》中的‘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是说黄帝、尧、舜会用人,量才而用,使人尽其能,故而可以垂拱而治,不是说臣子把天子给架空了。

    但现在谁能说这是不伦不类的比喻?韩冈的种种作为,看着像是读拧了经典的儒生,但他偏偏即将成功。若是士大夫能够共治天下,皇帝之有无,那也是无关紧要的。

    重要的是共治天下,谁人为主?

    文彦博觉得这其中是得有些说道的。

    ……………………

    黄裳进来的时候,韩冈正在保养他新近得到的几柄刀剑。

    听到黄裳进来的动静,韩冈只稍稍抬了一下头,就又低头下去。

    黄裳不以为意,道了一声相公,就挑了一张椅子,自己坐了下来。

    韩冈待客,越是陌生人,越是有礼,十分熟悉了,才会不拘小节。他这种风格与另一位宰相正好相反。

    章惇面客,越是疏远,越是疏怠傲慢。在官邸穿道服见僚属,传出来是个轶闻,对于当事人,心中难免有疙瘩。当年章惇下荆南,也是傲然慢下,只有一个张商英让他另眼相看——不过张商英昔年屡屡跟韩冈犯冲,又不服管束,之后就被章惇放弃了,现在还只是一个转运判官。

    韩冈擦拭得很用心。

    左手掌着一把短刀,右手拿了块棉布,眯起眼睛一点点的擦拭着刀面上多余的油脂。

    短刀刀面上有着流水一般绵延起伏的线条,黑白间色犹如山川水波,纹理多而不乱。经过一番打理,刀刃隐见寒芒,似可吹毛断发。刀身黯淡,只有白处星星闪光,却是让人有种神兵自晦的感觉。

    黄裳素知韩冈喜好武具,家中珍藏了诸般利器。除了重弩、甲胄这样的禁兵器,刀枪剑戟,长兵短兵,长枪短炮,韩冈家里都不缺。而且件件都是精品,不是古物,就是如今名工亲造,每一件拿出去,都能报到百贯以上。

    不过韩冈现在拿在手上的这把刀,不仅质地特殊,就是外形,也与方今中土兵器截然不同。

    “是大马士;革刀?”黄裳对刀剑也有些认识。

    韩冈举起刀,递给黄裳:“认得出来?”

    黄裳起身接过来,拿拇指指肚摩挲着锋刃:“倭刀给辽人毁了,如今外传利器,也就剩这个大马士l革刀了。”

    递还给韩冈,他又问,“是收自阿拉伯的胡商?”

    韩冈重又拿起刀,竖起来仔细观赏:“不,是王舜臣带回来的。其实做工还比不上军器监的大工造,但材料好,好钢。”

    黄裳道:“国中百炼钢也不输乌兹钢多少,只是没乌兹钢这般显眼。”

    刀身上那明暗相间的图案,的确是让人叹为观止。

    韩冈收到入鞘,放在一边,“是中国的铁矿差,含铁太少了。”

    “听说广州市面上如今偶尔能见到乌兹钢锭,日后若能跟天竺多多往来,说不定就能多见好钢了。”黄裳又看了看韩冈放在桌上的弯刀,“裳旧日听人说起,大马士l革刀似乎不易生锈,不需要如倭刀一般上油。”

    “是比倭刀要强。倭刀三天不上油就会生锈斑,大马士l革刀就长得多。不过上油是习惯,也没坏处。”

    黄裳满口的大马士革、阿拉伯、乌兹,这些专有名词能传播于世,完全是韩冈倡导的翻译标准化的结果。

    所有外来词汇,主要是地名、人名以及其他一些专有名词,都按照韩冈的习惯来翻译。

    大量翻译外文书籍,来自于是韩冈博采众家的倡议,正好也在韩冈的职权范围之内——他正兼任着译经润文使一职。

    真宗天禧时置译经院,聘梵僧翻译佛经,再由文臣加以润色,之后译经院就延续了下来。而且沿袭唐时故事,例由宰相来兼任译经润文使。

    不过对宰相来说,这只是一个空衔罢了,院中官员,一半是得罪了人,被调来这边发霉,剩下一些真正做事的,都是院中的底层官吏,一辈子爬不上去——在这个时代,精通一门外语并不算多出色的本事,远比不上做得一手不错的诗文,而译经院本身,也只是一个以翻译佛经为主的闲散衙门。

    但在韩冈就任之后,佛经给丢到了一边。翻译最多的,是来自于大食的书籍。尤其是那些有关医学、天文、算术等自然科学方面的书籍,是译经院翻译的重点。

    而原本译经院工作重心的宗教经典,则被拒之门外。佛经还好说,只是不翻译了,来自西域的景教、大食教,则因为两浙的明教之乱,而成为禁毁的重点。

    只要是韩冈这一系的官员,没有不去收集这些书籍的,大多数也都认真翻看过,黄裳是韩冈门客出身,更是认真研读过,如此方与韩冈言谈甚欢。

    黄裳道:“的确是没坏处,不过万一此物乃是赝品,可就发现不了了。”

    大马士l革刀如今的名气,就跟过去倭刀的名气差不多。的确有不法之徒设法伪造乌兹钢特有的纹路,而阿拉伯胡商带来的货品,也不全是真货。据传要区分真伪,最准确有效的办法就是看沾水后生锈不生锈。

    韩冈笑道:“这是黑汗国阿斯兰汗宫帐中的珍藏,北庭军纵马伊犁河时缴获的战利品。我和王舜臣能走眼,波斯国君可不会走眼。”

    “伊犁河……”黄裳微微皱眉,“王景圣血洗十三城,杀人无算,国中皆畏之如虎狼。他此番上京来,京师里怕是有很多人睡不着觉了。”

    对刀剑的议论只是顺口,当韩冈把刀剑放到一边,黄裳也不想多费唇舌,顺着话将话题过渡到了王舜臣身上。

    “他们究竟是担心王舜臣,还是担心我?”

    “正是因为王景圣只听相公的话,而相公的心思又难以测度,所以才担心。”

    现在京师之中,还没人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安排王舜臣。

    名臣元勋如今汇聚京师,他们若是被一网打尽,地方上一时之间可就没有几人能扛起清君侧的大旗了。

    相比起统领京营禁军的诸多将领,王舜臣常年在西域作威作福的这个屠夫,听命动手起来,才会没那么多顾忌。

    “勉仲,你担心不担心?”韩冈扬眉笑道。

    “不。”黄裳毫不犹豫的摇头,“非到万不得已,相公不会动用王景圣。如今相公稳坐钓鱼台,正看着各方相争,完全没必要平白让人戒备。”

    “那可说不准。”韩冈笑着,在黄裳的惊讶中,又重复了一遍,“那可说不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6)

    ‘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相互制约。’

    ‘大.法院结案为终审之制,不可再改易。’

    ‘九位大.法官任职终身,亡一人方能补一人,九人之中,年资最长为首席大.法官。’

    ‘以罪弹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议会三分之二成员通过,第二,还须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认定宰相有罪。大议会弹劾大.法官,同样要求议会的三分之二成员通过。’

    ‘大.法官的提名,则来自于首相。’

    冯京慢慢翻着一摞草草装订起来的纸页。纸上字迹潦草,文字又跳脱得厉害,行列排得也不整齐,看得出来这是匆匆忙忙抄写下来的东西。

    但纸上的内容,让冯京看得很仔细。

    当年离京时,还只是被许为未来宰相的新星,但此番回京,宰辅之位都坐稳了近十年。

    韩冈的一举一动,现在都是冯京关注的重点,而韩冈的计划,那就更是得用十二分的心去揣摩。

    看了一遍,又回头再看一遍,反复者三。

    越是揣摩,冯京脸色就越是沉重,最后他问面前的客人:“此中事当真?”

    来客的回答,与他方才把这本手记交给冯京时一字不差,仅仅语气稍稍变化,“回相公,这是从中书门下抄来的!”

    确认了真实性,冯京低头看着手抄,又陷入了沉默。

    设大议会代天子之政,设大.法官分宰相之权。

    冯京素知韩冈善于别出心裁,但这一次他的想法实在是太过了,已经不能说是别出心裁,甚至可说是荒诞。

    韩冈究竟是多防着宰相,种种掣肘下,宰相还能做什么?如果只看他的种种建议,还以为宰相是别人在当着。

    难道他日后是想去做大.法官?或是去掌管大议会?

    但大.法官有九位,大议会的成员更是多达数百。韩冈即使做到首席大.法官和大议会议长也没用。

    朝中大臣,进退升黜皆掌握在政事堂的手中,所以宰相能控制住他们。

    可大.法官也好,大议会议员也好,他们的身份并非来自于首席大。法官和议会议长,分别来自于宰相和州县,谁也别想掌握住大.法院和大.议会。

    只要韩冈打算新设的这两个衙门制度上没有大的变化,那首席大。法官和议长只会是个鸡肋。宰相的权柄再怎么削除,都不是这两个位置能比拟。

    冯京不信韩冈会糊里糊涂的为了些许名声而自缚手足,想必是有着更深层的用意。只是冯京实在弄不明白,完全理解不了韩冈的行为。

    冯京记得曾经在《自然》上看到一种说法:大脑是人类思考的器官,一切想法一切盘算,都是自大脑中浮现。如果韩冈现在就在面前,冯京觉得自己多半会忍不住把韩冈脑壳撬开来,看看里面的脑浆是怎么翻的——就像代州医院里面做的一样。

    “还有更多消息吗?”冯京只能问道。

    韩冈不在面前,即使在面前,冯京也打不开他的脑壳——被金骨朵敲破脑壳的几率还更大一点。这位前任宰相只有拿到更多信息来判断。

    “只有这么多了。就是文潞公那边也不会知道更多。”

    “是吗?”冯京半信半疑。

    文彦博三代门宦,本人也做了五十年宰相,在朝堂叶茂根深,即使因新旧党争被赶出朝堂,也依然在朝中有着莫大的影响力,十数年也没有衰退多少,耳目始终灵通。

    冯京只是商家子,家族势力远比不上文彦博,一日退出朝堂,就成了聋子瞎子。

    文彦博能够将不同地方、不同人物那边打探来的消息整理还原,准确及时的了解到事实真相,而冯京想要比文彦博知道得更多——他自嘲的笑了一下,除非直接去问韩冈。

    冯京是富弼的女婿,韩冈的儿子则定了富弼的孙女,说起来两边也算是瓜葛亲,不过姻亲的姻亲,这层亲戚关系在朝堂实在太普遍,根本只能算是路人。真要说紧密的,儿女亲家才是——当然,冯京可不想让人记起,他还有一个叫蔡确的姻亲。

    “真正打算怎么做,除了韩相公自己,最多也就太后和苏平章知道内情。很多事,章相公恐怕都被蒙在鼓里。”

    “章子厚最近可有何动静?”

    “要是有了,朝廷也不会这般平静。”来客叹道,“两位宰相实在是有先贤遗风,共理大政却从无龃龉,非是皆怀一片公心,岂能有此和睦?”

    先贤遗风?

    真当他冯京是第一天认识章惇和韩冈吗?

    是因为外敌太多,他们才会齐心合力。

    至于这一次的事,两人肯定是都有盘算。

    如今流行的楚汉象戏有一招叫做舍车保帅,韩冈、章惇放弃了这么多,他们想要保住的只会更多。

    不过绝不是为了保全名声。

    这就是笑话。掌权才能保住名声,丢了权柄,什么脏水都能泼上来。

    看看唐太宗怎么做的。活秦王能改起居注,死太子就只能被泼脏水了。要是韩冈和章惇以为放弃权力,就能换来名垂青史,百代流芳,他们早就给人弄死了。

    只是韩冈、章惇如今表现得太过大公无私,让人挑不出毛病,冯京现在唯一想弄明白的,就是两位现任宰相到底有什么打算。

    快要踏破家门的访客,都是失意之人,所知皆谣言,除了问一问眼前的这位在中书门下办差的世侄,冯京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可靠的消息来源。

    半个时辰后,年轻的客人从冯京寓所出来,走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片刻后,他又登上了另一辆马车,对着早已坐在马车上的一名乘客,他低声道,“冯京老糊涂了,相公可以不用再费心。”

    “哦,那就剩潞国公了。”

    ……………………

    此时文彦博的身前,两个儿子正各执一端,相持不下。

    文彦博闭着眼睛,眼不见心不烦,也不准备去平息文及甫和文维申之间的硝烟味。

    自上京后,他就没什么精神,不想多费口舌,也不想多耗精神。

    只是看见文彦博的态度,文及甫、文维申讪讪然的不再争论。

    文及甫忙着给文彦博张罗茶水,文维申则从一旁小几上,拿起一张写着一片蝇头小楷的字纸,讨好的笑道,“大人,这是大.法院的具体条款,刚刚从政事堂传出来的,要不要看一看?”

    “放一边,看着累。”

    文彦博只瞟了一眼,看见上面是满篇的墨字,便没了心情。

    文及甫则劝说道,“大人,还是看一看,看明白了才好应对。”

    “用不着。”

    文彦博不想多看,八十岁的他老眼昏花,字多了看着伤神,何况不过是废纸而已,没有必要多费精神。

    “这张纸上的文字,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看了也无益。”

    “他要掩盖什么?”文及甫和文维申异口同声。

    文彦博难得的挑起了一边眼皮,斜睨着两个儿子,恨铁不成钢,“还不明白?各路兵马,向受枢密院调遣,平日则分掌于副总管、钤辖、都监之手,无一人能统合一路兵马,这是大小相制,不使一家独重,以防五代旧事。”

    “大人说的是军权?”文维申连忙问。

    “还有别的吗?”

    在文彦博看来,军权的争夺才是重中之重,而不是大议会的议员份额。

    不过此事的确不在那等无能之辈考虑范围之内——他们正在因为章、韩的施舍而喧腾,无心顾忌其余——这本就是他这等宰辅重臣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大议会,别的都可以放一放,军权肯定要争的,老夫倒要看看,章、韩二人最后会出多少,还是说一毛不拔。”

    文及甫比文维申反应更快一点,“……能让出京营就行了。”

    “做梦。”文彦博言简意赅。

    武将的人事升迁,低层在三班院,中层在审官西院,其实皆为政事堂所掌握。而高层将帅的升黜,过去是天子亲掌——如今到底是归于宰相,还是大议会,这也将会是这一次的会议所要讨论的核心,其重要性甚至不比议会选举办法稍低。

    六十七万禁军,三十九万厢军,绝大多数都驻扎在北方和京畿核心之地。南方只有巴蜀,荆南,云南,广西,这几处,有万人以上的禁军驻扎。仅仅是铁路系统,就吸纳了厢军数以万计。

    当然,处在外地的禁军厢军对局势的影响不大,京师中的驻军才是重点。

    文及甫道:“京营至少有三成将校是韩冈当年去河东提拔过的,审官西院和三班院近期都要换人,他现在是有恃无恐。何况京师的校阅厢军早在章韩的控制中,此外还有神机营,”

    文维申立刻接道,“还有皇城禁卫!”

    “不用。”文彦博摇头。

    要是哪位大臣把天武军都拾掇到自己的怀里,日后太后将没有一夜能睡安稳。

    而朝臣们,也容不下这等手握重兵的大臣。

    “不过,或许会给王舜臣。”

    “他敢!”文维申叫道。

    “他敢。”文及甫没有感染兄弟的激动,他对韩冈总是抱着一分畏惧。

    文彦博摇摇头,兄弟家还争什么,一致对外才是正理。

    天边这时正好传来隆隆的炮音,仿佛韩冈在放声大笑。

    文彦博的脸色变了一下,吩咐道:“把那张纸拿来我再看看。”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7)

    “好家伙。”

    一轮炮击之后,王舜臣吓呆了一般张大着嘴。浑然不去考虑自己的形象问题。

    耳朵还留着火炮发射的回音,嗡嗡直响,使得他的声音大得像是在吵架,“十架八牛弩也比不上一架这玩意儿!”

    韩冈不像王舜臣那样自大的没有给自己的耳朵里塞上棉花,但近距离观看火炮发射,还是让他的听力受到一定的影响,王舜臣在耳边炸雷一样的喊话,也没觉得太大声。

    一边从耳朵里继续掏着棉花,韩冈一边道:“八牛弩太贵了,一枪三剑箭的成本也比炮弹高得多。”

    “又提成本。”王舜臣嘟囔的抱怨着,“都是三哥你总是说火炮便宜,俺还以为就是便宜货,能量产,跟板甲一样。当初的板甲也不比步人甲强,可就是占了一个便宜,产量大,才把步人甲给挤了。总说火炮成本低,也不见说火炮的威力这么大。砖砌的城墙也架不住一二十门火炮。”

    因为与黑汗大小战事不断,王舜臣在西域这么多年,始终没能调回京师。

    而火炮因为运输方面的问题,以及辽人的威胁性远大于黑汗,故而都装备在北方各军中,然后把替换下来的床子弩都一股脑的打包到了西域去。

    西域边军上下,从王舜臣开始,直到最下面的小卒,对火炮的都缺乏足够的认识。倒是一干之后被流放到西域的罪囚,将火炮吹得神乎其神。

    王舜臣一直对西域军中的传言半信半疑,与韩冈往来的书信中,也得知火炮相对于床子弩最大的优点是成本低廉,以及更好的通用性。所以并不是太过期待。

    今日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火炮的威力。

    十四门野战炮连续不断的轰击,轻而易举就将仿造成城墙的靶子砸得遍地狼藉。炮弹落处,碎石横飞,一块块城墙碎片垮塌下来,扬起的灰尘比火炮阵地上的硝烟还高出几分。

    “你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你以为每年一万万贯在手,就能可着劲来花了?钱来得多,用的也多,我恨不得一文钱掰两半来话。一架床子弩,能造四门半元五型野战炮,两门城防炮,一门臼炮,”韩冈在阵地上边说边走,走到火炮旁边,鼓励了一脸紧张的炮组成员几句,又从地上捡起一颗炮弹,“这是野战炮的炮弹,直径四寸,已经不轻了。而臼炮内径有水桶粗,能发射上百斤的炮弹。”

    王舜臣听得咋舌不已,接过生铁铸造的炮弹掂了掂重量,忍不住道:“十斤都能把城墙打成那样了,百斤的炮弹,那还不得一炮糜烂十几里!”

    “哪来的十几里。”韩冈哈哈大笑,摇头拒绝了随从送上来的擦手手巾,继续他的慰问活动,一个炮组一个炮组的鼓励夸奖过,又照常例下发了赏赐,回到后面休息的凉棚,才说回了原来的话题,“臼炮的射程太近了,还不到野战炮的一半,只能用来攻城。制造起来倒是不难,用料相比之下也不多,所以成本跟城防炮相仿佛。”

    “待会儿能试射一下看看?”王舜臣还是很好奇,甚至都有些抱怨,“伊犁河那边有几座城打得还是很吃力。要是有火炮……就算是臼炮,也能少死几百人。”

    韩冈听着不对劲了,皱起了眉:“你们哪一仗死了几百上千了?怎么都没报过!”

    王舜臣嘻嘻笑道:“三哥勿恼,俺可不是瞒报。死的都是些胡人土兵。这些胡人,赢了前面拓土,死了后面添地,又不用开支抚恤,也就没上报伤亡数字了。”

    韩冈看着王舜臣的笑脸,无可奈何的摇头,新附军、皇协军这类的土著兵本来就是炮灰,不过这在韩冈看来,还是太浪费了。

    即使是要消耗一下归附胡人部族的实力,也不能做得这么明显。想想他当年在陇西和广西怎么做的——陇西的归化蕃人现在跟汉人已经没两样了,广西诸蛮同样把心思放在垦殖赚钱上。在韩冈看来,西域的归化胡人也该让他们去开发生产,让西域的经济与内地能够联系起来。

    “以后别做得太明显,还有……”他盯着连连点头的王舜臣,强调道,“战殁之人的妻室子嗣一定要照顾好。”

    “三哥放心。”王舜臣表功一般的忙着说道,“安西、北庭那边屯兵娶寡妇,可都是连小崽子都一起带回家的。”

    韩冈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汉人重祖宗,只要是家族能养得起,因父丧而母亲改嫁的孩子,一般都会留在家族中抚养长大——母亲只能带走嫁妆,父亲留下的财产,族中是不会允许改嫁的女子带走的,自然要把孩子留下来继承家业。

    只有很少一部分,才会像范仲淹那般随母做了拖油瓶。范仲淹当年还把姓氏名讳都改了,在归宗之前,他可是叫了三十多年朱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个新名正好符合拖油瓶的身份——但在汉人之地,正常情况下,其实并不是很多见。

    不过在辽国,或是大宋国中的边远地区,对人力比宗族更加看重,寡妇改嫁带儿女一起过门才是常态。

    在西域,移居而来的汉人本就缺人力,娶寡妇一娶娶二、娶三,家里顿时就多了几个劳动力,有哪个不愿意?即使三五岁的小孩子挥不动锄头,也能去放羊,最差也能照顾弟妹,总是有事能做的。

    王舜臣拿这事来表功,真当他韩冈两只眼睛看不到下面了?

    情知瞒不过韩冈,王舜臣就嘿嘿的挠挠脖子,嬉皮笑脸的岔开了话题:“三哥,你还没说臼炮能不能试射呢。”

    韩冈无奈的摇摇头,他把王舜臣当兄弟看,自不便在外人面前苛责。

    “臼炮生产得不多,毕竟用处不大,所以试炮场这边没有留。前前后后,总共也就造了二十……”韩冈的话突然打了结,一下记不清生产的数字了,他回过头,问坐在后面的随从,“我们生产了多少门臼炮?”

    “二十七门。”一个年轻人飞快的答道。

    王舜臣看他,很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不过身上已经套了绿色的官袍。

    以这位年轻人的年纪,正常情况肯定不够穿绿。七品服色一般都是朝官了。最大的可能就是进士——进士释褐之后就能得赐七品服色,以示对进士的奖誉。

    不过寻常进士这个年纪还在地方幕职上熬时间,这位就已经爬到了宰相身边做事,不知是哪一家的衙内。

    看到王舜臣注意到身后的年轻人,韩冈就给他介绍,“这位是呼诚,表字敬之,延州人,是景圣你的同乡。明法科上一科的榜首,在横渠书院读了八年书,现在在中书门下孔目房中学习,很有前途。”

    诸科榜首,一律能得赐进士出身,其实也是进士了。是关西出身,又是在横渠书院读书,可谓是根正苗红,更重要的是,是中书门下孔目房的学习公事,也就是说,这是韩冈目前重点培养的对象。不过,肯定不是之前猜测的贵人家的衙内了。

    王舜臣起来就行了一礼,笑着,“既然是同乡,那改日就得多亲近亲近了。三哥说榜首很有前途,那肯定是没错的。”

    “中书门下,见识、才干远超呼诚者不知凡几,相公之赞,呼诚愧不敢当。只望日后能有助于相公,有补于社稷。”呼诚很好的表现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态度,他又看看王舜臣,“呼诚在乡里、在书院,都时常听到观察的威名,若是能有机会,真想多了解一点西域的风土人情。”

    虽说文武殊途,但一个诸科出身的进士,还是没有资格去鄙视做到正任官的大将。何况王舜臣不仅仅是位高权重,他是开拓西域的主帅,在士林中名声既广且大,更重要的是,他是韩冈的兄弟。

    “肯定有机会的。”王舜臣笑着点头,呼诚的态度很是让他满意,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寒暄太多,他转回对韩冈道:“也就是说,臼炮就生产了二十七门?”

    “就二十七门。”韩冈叹了一声:“记性有些差了,看过的数字一时想不起了。”

    “三哥你是宰相,哪用得着计这些。”王舜臣大大咧咧,“俺在西域,也就把人马、粮秣、田地、军械的大宗记一下,零头根本就不管。几万几千的枪炮记着,这单独一个臼炮也没必要去记下。”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反正就是这样,二十七门臼炮大部分都运去北面了,剩下的应该就两门,放在火器局和武学中当摆设。”

    北面,韩冈突然用了这个很含糊的词汇,王舜臣立刻就知道其中有说法。

    臼炮是专门的攻城装备,如果要攻辽,肯定派得上用场。而臼炮装备在哪里,就意味着那里将会是攻辽的重点地段。

    河东代州,还是河北保州、真定?

    王舜臣脑筋转得飞快,却不敢现在多谈,周围的耳目太多了,发自肺腑的叹了一声,“真是可惜,要是多留一门就好了。”然后很快的就把臼炮抛到了脑后,“那虎蹲炮呢?八牛弩能造多少门。”

    “至于虎蹲炮,造一具八牛弩的成本,能造二十门都不止。这只比火.枪贵一点。”

    “这么便宜?”王舜臣小小吃了一惊。

    按韩冈的说法,火.枪大规模制造后的成本,其实比神臂弓、破甲弩都便宜,更不用说耗时漫长的战弓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火炮,会只比火.枪贵一点,跟神臂弓差不多成本?

    韩冈指了一下,“那就是虎蹲炮。”

    就在韩冈和王舜臣扯起各色火炮的成本的时候,下面的人早就把下一步要展示的火器给准备好了。最轻便的虎蹲炮也摆到了凉棚外。

    王舜臣咦了一声,站起来走了出去,低头看着放在地上的小炮筒,“这么小,都不能叫炮了吧。”

    “待会你看看就知道了。”

    片刻之后,王舜臣终于知道为什么虎蹲炮也是炮了。

    从虎蹲炮中发射的霰弹,尽管不能及远,按韩冈的说法,只有现在装备了神机营的燧发枪的一半,但那一蓬蓬伴着火光、硝烟,一并从炮口喷射出的铁屑、铅子,把排在炮口前方的一具具木质的人形靶变成了麻皮核桃。

    “用在军阵前,比盾牌还好用。”

    出于武将的职业习惯,王舜臣在看到的虎蹲炮发射之后,脑袋里面就在考虑着怎么使用这种武器。

    在他看来,当敌人的骑兵攻击步军阵列时,用散射出去的霰弹,自是比火.枪的命中率更高。尤其是契丹骑兵,喜欢在军阵前一掠而过,如饿狼一般找寻军阵的破绽,以求一击致命。有着虎蹲炮护翼的军阵,就可以像拂尘一样,轻易的赶走这群扰人的蚊蝇。

    听了王舜臣的描述,韩冈就道,“的确是打算这么用的,不过要驱逐骑兵,虎蹲炮的发射速度还不够快,只有最精锐的炮手才能够符合要求。”

    “已经很快了。”王舜臣方才看虎蹲炮的发射表演,一轮一轮的射击,复装速度在他看来并不慢,比重弩快多了,更不用说床子弩,“这是最快的火炮了吧?”

    “还有一种子母快炮,炮弹、药包预先装在子炮中,发射时只要把子炮填进母炮,就能射击。射击后,卸下子炮,再换上新的子炮,就又能再一次射击。更换子炮的速度熟练后可以变得很快,平均起来,野战炮发射一轮,子母快炮就能发射三轮。”

    “肯定有其他的问题吧。”王舜臣很肯定的说道。

    如果没有其他方面的缺陷,子母快炮肯定会压倒现在这些野战炮、城防炮,成为神机营中装备的重点武器。

    “当然。”韩冈道,没有问题,早就定型生产了,“一个是威力不足,第二零件也多了,容易损坏。所以成本高,对军中装备不合适。”

    “真是可惜。”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鱼和熊掌难以兼得。只能从中挑选出缺陷最少,最符合需求的一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就只有三四种火炮可以生产、装备。”

    “那火.枪呢?”王舜臣问。

    “也只有两种。”韩冈道,“一会儿就可以见识到了。”

    已经将火炮都看过,韩冈、王舜臣两人上了马,带着随行一众,从试炮场来到了不远处的一处同样宽广的校场。

    校场一方,有一支五六百人的队伍,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头顶钢盔,肩扛长枪,顶着烈日,等待着宰相的检阅。

    这是一个标准的神机营指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8)

    一个指挥,五个都,五百人,前后三列横向排开。

    正后方还有一面稍大的旗帜,下面三十几名骑兵。更偏一点的两翼位置,还各有十几人簇拥着一门火炮,形制就是标准的野战炮。

    队列横宽仅有百步,前后也不过十步,旗帜零零散散不过五六面,阵列看着十分单薄,仿佛一冲即破。

    但这队列,却如同斧劈刀裁一般的整齐匀直,即使是外行人,也能看得出他们是经过了大量的训练才能如此完美的队列。

    韩冈和王舜臣已经站在了观战的高台,两人的身前,各用支架架起了一具两尺多长的双筒望远镜。

    透过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演习队伍。王舜臣嘴角微微带着笑,就像成年人看到在家里和尿玩泥的小孩子的笑容。

    这一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神机营指挥,在身经百战的老将眼中,就是一群嘴黄毛稀的雏鸟。

    他在西域的军队,排不出这般完美的阵列。但经过了血与火的试练,才是能让猛兽都得远远绕开的荆棘。

    京师的军队,从班直到校阅厢军,每一家都极为擅长队列操演,再如何功勋卓著的队伍,不论是西军还是河东军,都远远比不上她么。

    就像是教坊中善于剑舞的伎女,专门为了表演而练习,真正会杀人的剑客,反而表演不了那么好的剑舞。

    可这有用吗?不见血的军队,就跟没开锋的刀剑一样,中看不中用。

    “开始吧。”

    一旁,韩冈已经发出了命令。

    一只外形别致的黄铜号角,发出了短促响亮的声音。

    王舜臣好奇的多看了那铜号两眼,比起牛角号角的声音更有特点,也更有穿透力,在战场上似乎能更有效的传递号令。

    ‘好东西还真多。’

    王舜臣想,在西域这些年,一直都用着淘汰下来的剩货,仅是八牛弩就有一百多具,弓弩不计其数,札甲也数以万计。以西域干燥少雨的情况,怕是放上一百年都坏不了。

    这些淘汰下来的货色,装备了大量的归化胡人,然后驱使他们去跟黑汗厮杀。正是如此财大气粗,西域的胡人才会如此死心塌地。

    可知情人都知道,内地肯定是有了更好的东西,如火炮火.枪,才把这些武器装备都淘汰掉。王舜臣此番回来,也是想多见识一下火.枪火炮到底有多能耐,能够让朝廷如此干脆的把弓弩尽数抛弃。

    但他没想到除了火炮火.枪之外,一些辅助装备也进行了大量的更新。比如现在眼前的这具双筒望远镜,再比如刚刚吹响的铜号。

    还有没看到的,肯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王舜臣十分确定这一点,他打定了主意,‘走的时候一定要多刮一点。’

    但很快他就又自嘲的笑了起来。

    这一次上京来,怕是有好一阵不能回西域了,甚至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韩三哥需要他这个兄弟来镇压京师,三衙管军的位置说不定都准备好了,怎么还可能放自己回西域?

    正想着,下方也传来应和的号角声。

    同样是铜号,但回应的号角声,号令与军中通行的号令相同。

    “得令。”王舜臣习惯性的喃喃回应。

    没人听见他的话,刚出口就被火炮的轰鸣给压制了。

    仅有两门火炮,轰轰的炮鸣,以及腾起的硝烟,却是先声夺人。

    “嗯,是当先以炮火开道。”

    王舜臣带着几分欣赏点头。他这位还算年轻的老将,在亲眼见识过火炮之后,就开始在脑海里进行推演,看看如何将火炮纳入他的战术体系之中。

    他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在对阵时,用来轰击敌人的阵列。

    即使是骑兵,在冲锋时也必须先行结阵,否则一盘散沙,根本冲击不动坚如磐石的步军军阵。

    而战马能够以高速进行冲锋的距离并不长,若是将冲阵不成逃离的路程算进来,一般骑兵集结是放在敌军军阵的一百步外,最多不应超过一百五十步。

    一般来说,过去宋辽交战,契丹骑兵冲击已经结阵的宋军的时候,都会卡在弓弩的有效射程边缘进行集结,然后开始冲锋。

    辽人大摇大摆在射程之外集结,对宋人来说虽是骨鲠在喉,但触手难及,也只能承受。

    一冲不动,第二波就会紧随而来,不断消耗宋军弓弩手的体力,直到他们再也无力阻击。当然如果在冲击的过程中伤亡过大,辽军就会远飙而去,放弃这一次战斗。因而宋军尽管在小,但只要失败一次,就是灭顶之灾,而辽军就算败退,也不伤元气。

    但有了火炮之后,局面立刻就大不一样。

    随军的野战炮最远可及三里,正常也能达到一里半,只要有一门炮在,就能打乱骑兵冲锋前的集结,如果辽人的骑兵被逼到一里半之外才能集结冲锋,少说就得失去一半的冲击力。

    只要是不太愚蠢的将帅,就能想到利用火炮这一优势,彻底击败擅长骑兵的敌人。

    “这是炮火准备。”韩冈介绍道。

    “哦。”王舜臣清楚,这就是一个意思,“炮火准备之后呢,就开始进攻?侧翼只让火炮来保护是不是太单薄了?”

    “如果有骑兵要攻击侧翼,阵型就会有所变化。神机营不论哪个指挥,相应变化都是背熟、练熟了。”

    “背熟、练熟?是阵图?”

    “算是阵图吧。”韩冈道。

    太宗皇帝就有给出征的大将赐予阵图的爱好,接敌后怎么排兵布阵都要遵照阵图行事。而熙宗皇帝也有这个爱好,不过领军的大将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当年不论是在陇西还是在广西,都是被指手画脚了一番。

    但阵图不仅仅是摆个阵,还有根据敌军的不同反应,给出的不同的应对方案。也就是有一套相对固定的对敌战术。

    韩冈这些年来也深入了解过,抛弃了过去的成见,如果阵图中的这一套应变出自专家之手,临敌时依循而行,的确有其效果。

    在韩冈看来,相对而言,太宗皇帝应该还算专业,毕竟是从五代那个乱世出来的皇帝,而熙宗赵顼,大概就是票友的水平,却自以为是技压群雄的名角儿。也因此,阵图的名声在战事频繁的熙丰年间给败坏了不少,多少人都当是笑话。

    所以王舜臣登时就不以为然,“临敌岂有按图行事的道理。”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用兵须如水,岂能以文图拘束?”韩冈比王舜臣说得还具体,“但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可谓是名将了。可世间名将又有几人?大率都是亦步亦趋的庸才。教习此法,就是让庸才也派上用场。虽不至大胜,也能减少大败的几率。”

    “要真是遇到的北虏,他们可都不会硬往军阵上冲。他们也有火炮,如何应对官军的火炮应该早就练过了。何况辽人当真会硬来的时候太少了,怕是一看到列阵就跑了。”

    大部分时间入寇的辽军就是强盗,很少直攻军阵,绕道而行也不用担心宋军能追上,彻底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将受益最大化。怎么围追堵截这类辽军,就只能看战区主官的手段了,当年郭逵就做得很,换个差一点的将领,估计就只能做到礼送出境四个字。

    “那当然。”韩冈也不跟王舜臣争辩,笑着道,“到时候,紧要之处还是少不了名将压阵才行。”

    “到时候三哥可别忘了俺。李二哥管一路,俺也可管一路,赵隆那厮让他管个半路,到时候,让辽贼来得去不得。”

    王舜臣放声而笑,经过了方才与韩冈的一点小小争执,又仿佛回到了当年在王韶麾下,挑灯议论兵法的时候。多年难得一面的生疏,一时间烟消云散。

    再瞥眼看看周围,王舜臣就更加得意。

    寻常武将,能得宰相一声赞,就是了不得的光荣,即便做到枢密使的狄青,在宰相面前,也得战战兢兢。而王舜臣,却能与宰相谈笑生风。

    不是随便哪个武将,能在年少时与未来的宰相成为刎颈之交,也不是随便哪位宰相,在身居高位时还能顾念旧情。

    王舜臣能够清楚的感觉得到,来自左右的那一道道充满了羡慕嫉妒的目光。

    只不过是指挥一级的演习,日理万机的宰相为什么还要拨冗过来?还不就是为了帮他长面子的。

    心念到此,王舜臣便更加坚定。

    若有哪人敢捋三哥胡须,他这个赤佬,可不是念佛吃素的。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三列横排的军阵已经开始前进,每个都的都头都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方,手持钢刀,领头而行。

    五名都头引领着大队,四百将士将火.枪靠在右肩,在队列之后,是五面鼙鼓,鼓手敲击着鼓面,步伐紧踩着鼓点。

    每个都的队列之间都留下了间隙,虎蹲炮就架在双轮的手推炮车上跟随着步兵一起前进。

    当队列停下来的时候,就在鼓声的变幻中,开始连续射击。

    先是全队齐射,数秒之内,火.枪连续鸣响,几乎连成一声,一条由白色硝烟组成的龙蛇,蜿蜒在队列上方。这声势尤胜火炮。

    之后就是三列横队依次轮射,虽不如之前的齐射,但每隔十秒就响起一次的枪声,完全是一堵用子弹筑成的墙。

    士兵们装弹、射击,装弹、射击,动作极为娴熟,显然是常年训练的结果。

    这是进攻的阵型,不仅仅是用来防守。

    “如何?”

    王舜臣专注的盯着下方,应道:“不简单。”

    这是压迫性的进攻,也许前进的步伐不快,却充满着张力。甚至让王舜臣感觉到了一丝战场上的味道。

    “之前把他们看成是花架子,倒是小瞧人了。”王舜臣由衷的说道,“如果神机营内的指挥都是这个水平,只要将校不犯糊涂,遇上数量相当的皮室、宫分,至少能让他们吃个大亏。”

    “可惜还做不到炮步协同,不然火炮就放在阵列后方,直接跨越军阵进行射击。这样可以更好的保护火炮阵地。军阵也能跟着着炮火一直向前,让炮弹为大军开路。”

    韩冈其实也只是知道一些名词而已,但顾名思义还是不难的,只是知道意思,和做到又是另一码事。

    如何让步兵跟着弹幕一同前进,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训练科目。一要控制好步兵战列,第二,也要炮兵有那个技术,否则就是给自家人背后捅刀子。

    “对上骑兵,有没有倒无所谓,他们肯定会跑。若是对上步兵,没火炮直接就赢了,若是有火炮,那就得打火炮。”

    在王舜臣看来,野战时,火炮的第一作用不是攻击敌方阵列,而是压制对方的火炮。只有先完成这个目标,才是攻击敌人的军阵。

    “炮步协同能做到当然好,做不到其实也没什么。”王舜臣想了想,“最好能做到,时常练习,胆子能便大不少。”

    只是练胆子?韩冈笑了笑。

    不过想到背后就有几门火炮在发射,正常人的心里都会有些发毛,但等习惯之后,胆子的确能大上不少。

    在几轮射击之后,阵线重新开始前进。

    这时候,队列中就走出十几名步卒,脱离了大部队,前提近十步。一边向前,一边开枪、上膛,一个个手法娴熟,重新上膛竟然都不用停步。

    韩冈又开始了解说,“前面是模拟遇上骑兵,现在是模拟遇上带着火.枪的步兵。突出在前那些是猎兵。”

    “用游骑要好些吧。”

    骑马的目的就是为了速度,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游走在军阵外围,随时可以救应军阵上的破绽。

    “不!”王舜臣又自己否定,“目标太大了。”

    如果是与骑兵为主的敌人对垒,使用游骑防护外围会很吃亏。大宋的骑兵与辽国骑兵的差距太大,被人切菜砍瓜一般的杀光,士气早都没了。

    就是黑汗骑兵的水平,王舜臣带在身边的骑兵远远比不上,尤其是可汗身边的精兵,更是直追辽人的宫分军和皮室军。王舜臣依然能战而胜之,依靠的就是精良的步卒。

    而与步兵对垒,游骑同样吃亏,侦查、阻敌的工作都在他们手上。加了战马后,靶子立刻从一人高变成了一人半,原本命中不了的,全都变成了神枪手。还不如直接用精锐步兵。

    “景圣你可以再想想,与同样装备火.枪的敌人对垒时该怎么做?”

    “有猎兵的确是好事。”王舜臣很自然的用上了这个的新词汇,“站在前方的军官,就是个活靶子。保护自家人,顺便干掉敌人。”

    “更重要的,是吸引敌军率先开枪。”韩冈补充道,“一旦引得对手先行齐射,就等于多了十步到十五步的时间。”

    而射击的距离每缩减一步,命中率都会上升一点,缩减十步,增加个三四成都有可能。弓弩如此,火.枪也不会例外。

    “谁先开枪谁就先输了一半?”王舜臣说道。

    “差不多。”韩冈点头。

    这一点的前提,必须双方的拥有水平相近的火.枪。万一一方的枪支水平很高,就不需要冒风险了,直接利用技术上的优势碾压对手。但这一点,韩冈就懒得提了。寄希望对手的弱小,不是好事。

    “火.枪的射速是多少?”

    “熟练的话,一分钟两发,最好的能三发。”

    “比弓慢得多。也不如弩。一分钟才两发,那上了战场就只有一发了。”王舜臣冷笑着,“在西域的时候,上了阵后,多的是忘记怎么给弩.弓上弦的蠢货。”

    “希望不要如此。”韩冈道。

    王舜臣道:“谁能说得准?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就只能走到面前再开枪了。”

    射击武器越是接近敌人,其命中率越高。

    重弩的射程远及两三百步,但只有在敌军进入百步之后,弩手们才会开始射击。

    当步弓成列而战,有经验的将校绝不会在敌军军阵进入五十步内,发布射击的命令。

    不同类型的火.枪的射程远近不一。目前仅有几支的线膛枪,子弹打出去能做到所谓的自旋,其中做工最好的一支,在一百五十步外还能精准命中目标。而骑兵随身的手枪,也就是十步而已。

    如今已经在神机营中列装的元佑三年型燧发火.枪——这个火.枪的型号命名,最能体现气学‘日渐日新’的座右铭——则处在中间,射程不及线膛枪,但比手枪要远得多。

    子弹能飞出百步,经过百日训练的士兵能在五十步内保证射中人形靶。

    如果能抵上胸口再射击,再怎么质量差劲的枪支,都不用担心脱靶的问题。

    “景圣,你们与黑汗军对阵时,大概要伤亡多少才会溃败?”

    “总共也没对阵过几次。”被搔到痒处,王舜臣得意的道,“不过每一次都是把冲在最前面的杀光了就败了。”

    王舜臣在西域开拓十载,只凭最多时不过两万人的兵力,将拥有至少三十万大军的黑汗国,打得奄奄一息。虽然说黑汗国内部本就四分五裂,但对手上始终缺人的王舜臣来说,每一次会战都要以少胜多,他这个名将,是名副其实。

    “三哥,没关系吗?”

    演习结束了,在凉棚的另一侧安坐下来,王舜臣突然轻声问。

    “有什么问题?”韩冈反问了一句,又给了一个坚定的回答,“没有问题的。”

    ……………………

    “韩冈陪王舜臣去看演习,章惇也去了铁场。”

    “都离了皇城,他们可真安心。”

    “不,他们今天所看的,才是他们真正在乎的。”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19)

    端起茶盅,章惇喝了口清茶,漱了漱口,吐到了铜痰盒中。

    转头望着马车外雾气迷蒙的天空,“真是一年比一年污糟了。”

    林希喉咙也有些痒痒的,只是在宰相面前,不敢恣意行事。就像他的屁股一样,挨着座椅的边缘,就没敢坐正了。

    这位陪同章惇视察钢铁厂的中书舍人,也望着窗外,叹道,“这些年,京师中得痰症的一年比一年多,多亏了这座铁场。”

    林希陪着章惇在工厂区走了一日,头上、身上落满了煤灰倒也罢了,嘴里、肺里也都充满了煤灰。

    就是因为城北的钢铁厂,京师的空气一年比一年差。起了风还好,遇上没风的日子,吐口痰都是带着灰。

    章惇笑了:“为了每年百万石的铁料,只能权且忍一忍了。”

    林希点头,“十年之前,天下各路所产的铁料,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座铁场。”

    章惇旋又叹道:“可要是当年知道会是现在这幅模样,就是熙宗皇帝在,也肯定要把铁场搬远一点。”

    熙宗皇帝总喜欢把好东西放在眼皮底下,这是有名的。

    军器监的一干工厂,熙宗在世时都近万人的规模了,还是得大半蜷在京城内,而且还是皇城边,直到太后垂帘,才一股脑的迁到新城外。

    林希道:“当年若当真能设得远一点,京师里面能少一半痰症。”

    章惇微微沉吟,“我也在想,还是得把这座工厂迁远一点,否则真的会少活几年。”

    林希立刻道:“京师苦铁场久矣,若相公能做主迁走,可是人人感戴。这铁场,向北可迁去孟津,向南放在应天府更合适。”

    林希的急迫,让章惇笑了起来:“京师里是不是时常有人抱怨,说要把这座铁场给迁走?”

    “每到雾霾天,都少不了抱怨。只是在相公面前不敢说。”

    “因为他们都知道,朝廷不是不想迁,实在是不能迁。”章惇又望着窗外,那里有人,有房,有车马,有巨大的高炉,有昼夜不息的烟囱,“花销太大,损失也太大,朝廷迁不起。”

    很多人都盼着钢铁厂能从京师搬走,还京师一个朗朗青天。

    可如今钢铁厂中,仅仅是各色工人,都超过了一万人。除此之外,还有依附在工厂周边的店铺、馆舍、医院、学校、军营,以及衙门。连专门用来运输矿石和煤炭的铁路都有两条。

    这已经不是工厂了,是一座万户以上的大城,能说搬就搬?

    这一座钢铁厂,从最初的年产数万石,到现在的百万石,整整用了十五年的时间,期间投入的钱帛多达千万贯。每年朝廷从这座工厂中得到的直接收益不少于百万贯,而百万石钢铁更是渗入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军器要用铁,铸钱要用铁,轨道要用铁,农具要用铁,做工要用铁,锅碗瓢盆都少不了铁。旧时铁少的时候,什么都能将就一下,现在用惯了铁制品后,怎么都将就不了了。

    “相公说的是啊。前两年一座新建高炉爆炸,京师里面就连建房的工钱都涨了两成。停工搬迁的话,朝廷受不了,百姓也受不了。”

    宰相的车队安静的行驶在通向城中的官道上,尽管这支车队还是遵守了靠右行驶的交通规则。但对面过来的车马,看到插在前导车上的青罗盖伞,都停了下来,靠向路边。

    车轮下,用柏油和煤渣铺成的道路,让车中乘客感觉不到车在行驶,章惇就像是在闲暇时午后,有一句没一句的与林希聊着天,又静静的喝着清茶。

    马车忽然慢了下来。

    “相公!”

    章惇的亲卫在外敲了敲车窗,林希忙打开车窗,亲卫就递进一张纸条。

    章惇看了一眼,就皱起了眉。

    林希小心的问:“相公,出了何事?”

    章惇摇摇头,语气萧索:“郭逵退了,种谔又亡,谁堪为继任之人?”

    林希吓了一跳,“种谔死了!?”

    章惇把纸条递给林希:“七日前于延州病故。”

    比起另一个历史上,在五路伐夏和永乐城之役连续两次惨败之后暴毙,种谔在灭夏后始终保持着健康,等待朝廷举兵北伐的那一天。

    不过在去年冬天,他还是因为外感风寒发了病,朝廷派了两次医生去照料,之后就报说有所好转,没想到上个月还自上表说业已康复大半,可任驱策,没想到这个月收到的第一条有关他的消息,就是讣闻。

    “去岁种诂新丧,今日种谔又亡,区区半载,三种顿失其二,种谊听闻亦在病中,若有万一,这西军可要失却半壁江山了。”

    林希小心翼翼的试探着。

    对绝大多数的士大夫来说,种谔、种诂可是死得好。

    西北平定,三种名震天下,种家门下充斥西军之中。要不是有韩冈为种家撑腰,三种早被打压下去了。

    就是这样,种谔也是几次以升迁为名被调入京师任职,种谊、种诂同样都在外路任官,种诂便是病故在河北任上,种谊现在也是在代州养病。

    不过任何时候,三种之中,至少都有一人任职关西,以维系种家对西军的影响力。

    如今失却了作为核心的种谔、种诂,种谊又重病缠身,种家对西军的掌握,肯定会跌落不少。

    “还有种建中在,种朴、种师中亦是干才。”章惇轻轻拍了下放茶的小几,“种谔的子侄中不缺人才。”

    林希很敏锐的从章惇的话中发现了一丝丝不满之情。

    种朴现如今正权发遣会州知州。虽非紧要去处,却也是驻有重兵。种师中则是通判延州。至于种建中,如今韩冈大力拔擢诸科之人,他本就是明法科出身,又有同窗之谊,早就飞黄腾达,在河东做了提刑使。

    韩冈对种家那真是信之用之,把西军中这一将门世家牢牢的拢在手中。

    从韩冈对种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他这是牢牢把持军权,不打算松手。在章惇眼里,自然是个危险的信号。

    “不过种谔身故,韩三就再也没办法把他往密院里塞了,三衙中也就又多了一个空缺。”林希笑道。

    韩冈本来就是打算让种谔进密院的。

    在郭逵准备辞位的时候,韩冈曾经表态过,枢密院中应当保留一个武将的位置。但当时章惇表示反对,其他宰辅也不支持,韩冈也没有再坚持。

    不过对于那件事,林希觉得,章惇肯定是对韩冈有所不满的。

    “种谔不死,边事不止。这是熙宁时候朝堂上说的,幸亏平夏后压了他这几年,不然他早就在计较着去攻辽人了。”林希又说道。

    章惇的脸色阴沉了一点。仅仅是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化,却立刻让车中的气氛为之大变。

    虽然跟林希说话,就像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不管怎么转折变化,他都能一一映照出来。但有的时候,这种映照,还是很让人不舒服。

    “平辽是先帝夙愿,亦是吾毕生之念。”章惇的声音,低沉缓慢,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警告。

    章惇话语中的不快,林希恍若未觉,他语气激扬了起来,“北虏据有燕云百有余年矣,仁人志士为之切齿亦久矣。列祖列宗无不系念此汉家故地。相公有心平定北虏,混一华夏,实乃天下之幸。”

    章惇神色淡淡,只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林希垂下头去,眼中闪过了一抹羞愤之色。

    章惇却没有注意他的反应,种谔之死给朝堂带来的变化,虽不能与如今闹得沸沸扬扬的朝廷变制相比,但也像一块砸进水塘中的巨石,带来不小的波澜。

    少了一个种谔,恐怕在许多人看来,韩冈的势力会打上一个大大的折扣。

    韩冈会怎么应对?

    ……………………

    “种五还是没能熬过去。”韩冈沉沉的为故人叹了一口气。

    比起章惇,韩冈对种谔的情况了解更多。

    种谔的病情,韩冈一直都有在关注。派去的御医都是他的人,大部分消息到他这边就断下来了。

    自从七天前得知种谔病情飞速恶化,韩冈已经不抱什么希望。

    或者说,在去年冬天,种谔病情确诊之后,韩冈就已经不抱希望了。

    王厚眉眼沉重:“玉昆,这可不是叹气的时候。”

    “怎么了?”韩冈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的问。

    “理当有所应对!”

    “追赠、谥号都不会少了他。比起三种,种建中几兄弟还更好打交道。”

    “我知玉昆你早有准备,可章相公那边会怎么想?”

    韩冈与章惇携手一众宰辅,对于朝堂内部的一干肥肉早就瓜分完毕,而分肥的比例,则来自各人的实力。

    韩冈能在其中占据最为肥美的一块,不仅仅是因为太后和苏颂,更多的还是他对军队的影响力,而种谔,就是公认的、属于韩冈影响力的一部分。

    “说好的,不会变。”韩冈道。

    王厚失声叫道:“你就那么相信章七?!”

    “当然。”韩冈点头,章惇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会犯傻,“不过处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也有未雨绸缪。”

    当初韩冈压根就没拿种谔与章惇做交换,

    真正要考虑的,是原本准备投向韩冈的一批人,会不会因为韩冈的势力顿挫,而远离韩冈。

    这么多年,除了欺压武将时还能记得,平时没多少人还会注意到武将的力量。

    “算了。担心你是白担心。”王厚盯着韩冈,见韩冈始终不为所动,终是败了阵一般的丧气道,“接替种谔的会是谁?”

    “三衙里面有两个缺,你说会是谁?”

    “一个肯定是王舜臣。另一个是谁?”

    “王景圣自是少不了他,另一个是向家人。”

    “谁?”

    韩冈嗤笑一声,“等他们家里自己撕掳清楚才知道。”

    向家内部始终没能做到一个声音说话,虽然这对文臣来说是好事,但看着向太后的叔父和嫡亲哥哥丢人现眼,韩冈都为太后感到难堪。

    王厚也摇摇头,“尊兄要不要调回来?”

    “那不是往外推章子厚吗?何况家舅还安康。”

    李信外调陇西,在大多数人眼中,是因为他久居朝中,理当出外;

    在一部分人的眼里,则是韩冈为了与章惇联手,不得不牺牲李信,让出神机营的职位;

    更少的人才知道,韩冈的舅父重病,李信出典边郡,是为了保证他随时能够被夺情起复;

    而仅有区区几位至亲清楚,在韩冈能够确认自己控制局势之后,李信特意调回陇西的理由,就变成了为了能够牢牢控制韩家基业,与冯从义一起掌握陇西——除非京师大变,否则韩冈将不会把李信调回——这里面,并不包括王厚。

    “那京师,就只有我和王舜臣了?”

    韩冈点点头,“所以我想问一问,处道你想不想晋身密院?”

    王厚一怔,“现在能做到吗?”

    韩冈笑得风轻云淡,“只要我想。”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0)

    一顶青罗伞人人想要,那意味着人臣的巅峰。对于武将来说,同签书枢密院事虽是宰辅中排在最后的一个位置,却已经是武臣现如今能达到的最高位置了。

    即便对于一个文臣,比如蒲宗孟,或是绝大多数议政重臣,这也是让他们梦寐以求的

    但王厚丝毫没有惊喜之色,反而腾起一阵浓浓的疑惑,“有那个必要?”

    “潞国公在打军队的主意——他本就是靠平乱才登临宰辅之位;冯当世虽未问军事,但现在多半是在装傻;家岳则不可能不去考虑军权归属。即使我分割去了立法、司法之权,可只要兵权还在宰辅手中,许多人就不会安心。”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当仁不让。不过玉昆……”王厚斟酌着词句,似乎有些犹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你我兄弟之间就没有必要多兜圈子,是否非入人不可?是否非我不可?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一把就抓住了关键,王厚的确依然敏感,也或许是自己的态度过于直白了

    韩冈有那么一点头疼起来,因为王厚身份的关系,这其中的度不是那么好把握。如果是在过去,对于轻重的拿捏,韩冈能够把握得很好,但做了十年宰相后,他已经越来越少的遇上现在这种情况,完全生疏了在确保对方心情的情况下把话说好的技巧。

    自从熙宗驾崩之后,即使是太后也不需要韩冈多加顾虑她的心情,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对方小心翼翼的来揣摩韩冈的心情。

    看到韩冈的犹豫,王厚脸色黯淡了一点,但没有放弃质问,“我若就任密院,势必不能再出掌禁卫。王舜臣又是新进京师,一人担不起来。你是怕章惇荐我入密院?”

    韩冈需要王厚,而章惇却肯定希望能够削弱韩冈在禁军中的影响力。如果章惇或是其他人举荐王厚入枢密院,而王厚又对清凉伞有所渴求,韩冈要是反对,很可能就是亲家反目的结果。

    就是韩冈不反对,只消王厚没有进入枢密院,几句流言就能让他们产生裂痕。若是韩冈困于形势没有阻止,王厚当真成了枢密院的一员,那对大多数人来说,更是一件好事了。

    王厚咄咄逼人的视线中,韩冈最终叹了一声,“不错。与其等人下手,还不如我先行一步,致人而不致于人。”

    “直说就可以了。”王厚眼神中透了些许压抑的伤感,以及被羞辱的愤怒,“玉昆,其实直说就行了。”

    韩冈心中腾起一丝悔意,应该说得更加婉转的。

    他欠了欠身,向王厚道歉:“是我想得太多了……但是处道,西府中的确需要一个武将。过去还有一个皇帝时候,但现在没有皇帝了。那时候可以没有,现在却不能没有。”

    王厚沉默了一阵,然后点了点头。说不清是为了韩冈那看起来有些勉强的道歉,还是为了韩冈后面的一段话。

    但王厚的确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形,只是为了安抚朝中的一众武将,拿出一个同签书枢密院事也是必要的。

    纵使武将低文官一头,但有皇帝在的时候,至少他们还觉得在文官那边受到欺负了,皇帝那边至少能给个公道。文臣们对高阶武将,其实也没有太大而约束权——三班院只管小使臣,审官西院也只是大使臣,到了诸司使以及更高的横班、管军,其人事权完全掌握在天子的手中。文臣们能找到许多理由让一位武将倒台,但只要天子一个念头,那位武将又能东山再起。

    狄青当年受到了那么大的委屈,因而熙宗最后给了狄家补偿。但换作是文官,从文彦博开始,有哪个文官为当年事后悔过?

    但现在没有皇帝了,即使三衙管军的更替,也落到了宰相们的手里。看不到出头的机会,受到的委屈也没有回复的时候,武将和文臣之间的裂隙将会越来越深,而这一切,在遇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就不免会爆发出来。

    所以需要一个缓解压力的减压阀,也要告知武将,即使现在没有了皇帝做主,文臣也并没有作践他们的意思。

    “会是燕逢辰吗?”王厚问道。

    “既然现在还不能让处道你进密院,那还有谁能有资格?”韩冈道,“郭逵已退,种谔已死,朝中名将,还能稳居王景圣这一辈将校之上的,就唯有燕达一人了。”

    “的确就只有燕逢辰。”

    自韩冈的话中,王厚听得出来,他的初衷就是让燕达成为枢密院中唯一的武将。

    要是自己方才点了头,韩冈会怎么办?

    是设法让自己放弃这个念头,还是顺水推舟,把自己推上西府——反正以韩冈手段,他肯定能够找到别的办法来弥补。

    是的。反正以韩冈手段,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局面,他最终都能如愿以偿。

    王厚在纷乱甚至愤怒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沉默得有些久了。韩冈那对凝定的黑色眸子,似乎正把自己所有的思绪都收入眼底。

    “不过也可以犒赏三军……”王厚随口找着话题。

    “不,这样并不合适。”韩冈绝然道。

    天子登基,会有犒赏;天子立后,会有犒赏;天子立储,会有犒赏;天子祭天,会有犒赏。

    但现在是天子被禁,宰相当权,你犒赏三军是做什么?

    这已经不是自己往烂泥坑里跳,而是往粪坑里跳了。

    “如今重点是安抚武臣,不是收买士卒。只要武臣安稳了,下面的兵痞若还敢闹事,出现一个,就处置一个。”

    韩冈轻描淡写的用了一个不带煞气的‘处置’,但王厚已经可以想见那些想要趁此机会大捞一笔的兵痞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每到新君即位,需要犒赏三军的时候,都会有传言说朝廷准备大加封赏,黄金、白银、铜钱会像水一般从国库中流出来。

    昔年英宗即位,就有传言说朝廷赏赐的酒食中会藏有黄金;当今天子即位,也是有过太后宰相为了安定人心,准备将国库倾囊而出的流言。

    这些流言,把京营上下的期待心都吊得高高的,等到实际犒赏不如期待,兵痞们就会裹挟着其他士兵开始闹事——这些流言,本就是为了要挟朝廷多给封赏,才流传起来的。

    “他们有难了。”王厚刻意的笑了起来。笑声稍稍冲淡了方才的那一点尴尬。

    “这还不叫有难。”韩冈也笑了,轻松了一点,方才的紧张对于他已经是很陌生也很不习惯的情绪了,“等到眼下诸事都解决了,对军队会有一个大手术。”韩冈用了一个很有新意的词汇,却不难让人理解,“还望处道届时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禁卫?”王厚惊问。

    “太后就在宫中养病,在禁卫上,不会做什么变动。”

    即使太后安养宫中,班直还是会继续听命太后。等到太后不在了,那时候,谁控制班直,才会是重点。

    看见韩冈还没有自大到给自己拆台的地步,王厚松了口气,点头道:“自当效命。”

    ……………………

    “相公。”

    韩冈送了王厚回来,宗泽已经站在了书房中。

    “坐。”夜半时分,连续接见多人,韩冈还是不见疲色,说话也依然温文,“你本忙着大议会筹备会的事,还让你去见人,当真是辛苦了。”

    宗泽依言坐下,“不敢,这本就是宗泽分内事。”

    “见过李宪了?”韩冈也坐了下来。

    “已经见过了。不过李宪他还是想要出外任官,不愿意留在京师。”

    宗泽说完,惴惴不安的望着韩冈。

    韩冈和章惇都希望李宪能辅佐王中正留在京师,毕竟是一起去过南疆,可以值得信赖,但李宪还是不愿意在京师任职。

    不过李宪也没有辞官告老的表示,而是希望宗泽能转告韩冈,看在过去的情分上,让他能多外任几年。

    宗泽感受到了李宪的决意,便没有再强迫他接受韩冈的打算。一方面,他觉得强扭的瓜不甜,强行逼迫李宪接受,反而会留有后患,另一方面,也觉得应该尊重李宪的选择。

    “聪明人啊。”韩冈笑叹道。

    要是李宪辞官告老,不免会被人说成是心怀不满,触怒了宰相们,想得一个安静都难。

    只是外任的话,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韩冈也不至于会亏待他。

    “汝霖,”韩冈问道,“你看李宪该如何安排。”

    宗泽道:“李宪虽是刑余之人,但亦曾为国效力,不曾亏负朝廷,朝廷也不宜亏负与他。”

    韩冈怡然颔首,宗泽对阉人没有先天上的歧视,这让韩冈很欣赏。其实宦官之中,出现奸佞的比例,并不比士大夫更高。之所以每每被士大夫敌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多半站在天子的那一边,为皇帝考虑事情。与士大夫的立场,总是有差距的。

    “李宪身虽残,心不残,曾为国开疆辟土,自是堂堂正正的伟丈夫,总比那一等见贼则畏的心阉之辈要强。是不可亏待。只是……”韩冈又作难起来,“难安排啊。”

    宦官是什么?是天子家奴。

    在内服侍天子,出外则为天子耳目。

    如今皇帝被弄成了摆设,太后退居宫中养病,一切权力掌握在臣子手中,宦官们便失去了他们的立足之地。

    除非能像王中正那样成为宰辅控制宫中的手,否则就只有困居宫内或是出为庶民两条路可以走了。

    从宰辅们的角度来讲,尽管他们还是想要接收各路的走马承受,让这些天子的耳目成为他们的耳目,只是士大夫的立场,让他们必须撤回这些阉人。

    如果现在韩冈要在地方上安排一个阉人为官,地方上肯定会有反弹,州县议会只要成立了,也决不会甘于寂寞。

    宗泽道:“其实宫观即可。以泽观之,李宪之言,只为释相公之疑,非为官也。”

    韩冈点头:“这我知道。”

    李宪或许并不是当真想要在外任官,只是表明自己不想掺合任何是非的态度。让他去担任太一宫,玉清宫之类的宫祠官养老,就是一个很好地解决办法。

    只是韩冈觉得这么做不合适,“李宪非无才,又无罪,不当放之宫观。做了好事,就不能让他没有好结果,对不对?”

    赏罚宜公,这是治下的原则。

    而且还要顾及王中正的想法,以免王中正兔死狐悲。这一句,韩冈就没有明说出来了。

    “如果让李宪任职州县,或是走马路中,皆会累及相公清名。且安置李宪,必为后人之制。宫中宦寺有官身者虽不为多,亦有数十,今日李宪一人出外,明日就是数十内宦要出外了。”

    “大部分还是不会走的,宫中需要人,只是以后不再进人。”看了眼欲言又止的宗泽,韩冈道,“无过之人,残其肢体,非是仁君所为,即使需驱用阉人,日后还是用外夷为佳,不当用汉人。不顾这是日后的事了。除了李宪之外,也的确还有一些内宦不方便留在宫内,也同样不方便安排在州县之中。”

    宗泽忽的灵光一闪,“记得程昉曾经管理屯田事。”

    “淤田。引黄河水在河北淤田。”韩冈更正道,又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倒是不错,具体的营造工役之职,让阉人来参与管理也的确是个办法。他们比许多士大夫要有才干得多。

    “中书门下辖下营造诸事,的确可以内宦参与,不过这就是个辛苦活了。”

    “但参与营造,不免调派军民,只怕……”

    “不妨事。”韩冈笑了起来,这年月还用得着担心阉人在外掀起叛乱,“此辈出外便不足为惧……”他又想了一下,“王中正的儿子到时候也一起安排。”

    “……哪一个?”

    “问一问王中正吧。”

    王中正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留在宫中的养子,另一个也是养子,不过是过继来承嗣的,其实是王中正的亲侄儿。因为王中正的功劳、地位,两人都受了荫补。哪个出去做事都可以。

    “是。”宗泽点头。

    “大议会筹备会的准备怎么样了?”

    宗泽道:“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等人到齐了。”

    基本上这一次大议会的筹备会,就是以议政为主,加上一干元老。

    不过如今曾经任职两府、两制的元老重臣寥寥可数,富弼、吕公著、王珪、韩绛都已经不在人世,剩下的很多又年迈难以入京,真正能来的不到十指之数。

    韩冈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过了一阵,他问道:“这几日又有些变化了,对于这个大议会,汝霖你现在是什么看法?”

    宗泽起身,向韩冈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宗泽之意,仍与前同。相公此举,可谓至公至正,无纤毫私心,天日可表,士民共鉴。”

    因为韩冈提出来的方案,远比其他方案更能得到大多数士大夫的欢迎。何况有议政会议和州县议会在前,一个大议会本就在许多人的预计之内,所以韩冈是不担心有太多人反对。

    这是标准的三权分立,完全模仿自后世。只是韩冈拿出来的方案,完全来自于他那已经不太靠谱的记忆。其实有许多细节,韩冈已经记不太清楚。但只看这一个制度,便已是十分严密,各方相互牵制,使一家不能独大。这对于群龙无首的大臣们来说,没有比这个制度更美妙的了。

    韩冈其实本来没准备推行这大议会。如果太后身体上没有问题,韩冈有把握把皇帝和章惇都熬到退场为止,那时候,即使要开议会,也不是现在这个形式。

    “可惜相公一片至诚,但人苦不知足,如今看文、冯诸公,恐怕不满足于此。尤其是文公,已见其过问兵事,来日会上,必为此争。”

    韩冈点点头,宗泽说的没错,这也是他所想的,“的确,此事不可不虑。”

    “此一也。二则如今天子思过,太后亦休养于宫内,宰相确须约束,但相公所设诸条诸款,未免过苛。自缚手脚,纲纪难张。”

    这韩冈就不能点头了,这是关键,“纵使四维不张,想要弹劾宰相也不容易,只要议会不能随意废立宰相,议员又不能常驻京师,这纲纪还是能维持的。”

    以罪弹劾宰相,第一需要大议会三分之二成员通过,第二,还须得到九位大.法官中的六人共同认定宰相有罪。大.法官的提名,则来自于首相。大议会弹劾大.法官,同样要求议会的三分之二成员通过。所以想要达到弹劾宰相这个目标,几乎不可能。

    “可是,相公,章相公会甘心吗?”

    对着忧心忡忡的宗泽,韩冈哈哈大笑,“他如何不愿意?”

    ……………………

    “愿意,我当然愿意。”

    “为父年届花甲,还能做上几年宰相?”

    “只说不能连任,有说不能再任吗?”

    “韩冈若是没有提出这些条款,你当我能放心?”

    夜色下,灯光里,章惇也在对儿子袒露心迹。

    韩冈五年后卸任,留给章惇独大的就只有五年时间。五年时间内,想要做到谋朝篡位那根本不可能,甚至再活十年、再做十年都难做到。

    韩冈现在放手,日后卷土重来,没了章惇,谁能拦住他?靠张璪?靠沈括?还是靠吕惠卿?

    “记住。为父现在的敌人,不是韩冈!”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1)

    天气忽然间就热了。

    一夜之间,就仿佛来到了盛夏。

    西斜的日头还在散发着酷热,知了在行道树上疯狂的叫着。

    往来于途的行人,多是一身短打,将两袖高高捋起,打着赤膊招摇过市的也不鲜见。

    但韩维年纪大了,跟一般老人一样,都是畏寒,依然裹得严实,盘腿坐在车厢中,仅仅把车窗开了一点透气。

    韩璃本也是热,没进来的时候就已是汗流浃背,可进了这节闷罐子般的车厢,热汗全变成冷汗出来了的。

    韩璃在韩维面前战战兢兢的跪坐下来,心中忐忑不安,昨日过相州,州将设宴款待,自家父亲在宴席上失了体面,祖父当即就没了好脸色。

    今天请祖父上车,也是韩璃来请,他父亲韩宗儒根本就没敢近身。

    中午吃饭同样是韩璃服侍,现在快到渡口了,韩璃又被自家父亲派了过来。

    “爹爹命孙儿来问翁翁,今儿车马劳顿,翁翁当也累了。是否就在这渡头歇上一夜,明日清早再过河去。”

    韩维就像没听到孙子的话,只是把手中的如意捏紧了:“船是否准备好了?”

    韩璃脖子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官船就停在码头上。”

    “那就过河!”韩维一声断喝,差点就掀翻了车顶。

    他几乎把自己手里的如意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两只手拧着,恨不得一把给撅断了。

    “你爹他哪是为我这老头子着想,哪里是我累,是他老人家累了!”韩维脸色发黑,玉如意都快给拧断了,“胖得跟猪一样,还吃那么多,这一路过来,让家里丢了多少脸面?”

    韩维的长子韩宗儒向来好吃,一日三餐不说,零食也是不断。最好羊肉,其他美味也绝不拒绝。吃起东西来,好一点的形容词就是饕餮,差一些的,那就是方才韩维骂的那一句。

    韩璃头上背上一层层冷汗直冒,低下头不敢分辨。说实话,平日里韩璃也不是没帮自家父亲当过灾,但这一回祖父的火气实在是前所未有。

    说起来就是昨日在相州安阳韩家面前丢了人,让祖父大失颜面。如果不是遇上韩琦的子孙,祖父不至于这般恼火——毕竟平时都习惯了。

    韩璃低眉顺眼的听着祖父好生骂了自家父亲一通,终于等到了祖父累了喘口气的时候,忙上前拿了一杯饮子递到了祖父的嘴边。

    接过了孙子递上来的饮子,韩缜终于不那么火大了,呷了口茶汤,他问,“你爹他既然能在席上那般丢人现眼,怎么就不敢过来见一见老头子。”

    韩璃低声道:“阿爹说,他怕翁翁见到他会气坏身体。”

    韩缜的声音陡然又高了八度,“难道不见他我就不气了?!”

    片刻之后,韩璃离开了韩缜的车厢,回到了前面。

    韩宗儒坐在车厢正中央,这个胖大汉子仿佛一座肉山精,赤着上身吞咽着一块凉糕,一圈一圈的肥肉上满是亮晶晶的油汗。

    他手中拿着把蒲葵扇摇着,前后还各有两名侍女挥着扇子。就是这样还是一身臭汗。

    看到儿子终于回来了,胖大汉子忙把手上的凉糕丢进嘴里一口吃掉,然后就笑了起来。不过他这么一笑,脸上的肉将五官挤得快要看不见,“你祖父火气消了吗。”

    韩璃坐了下来,“翁翁喝了点饮子,先歇下了。”

    韩宗儒摇着扇子笑得更加开怀,“我就说嘛。你祖父看到孙子,怎么还舍得发火?”

    韩璃心中堵了一口气,硬邦邦的道,“但翁翁也说了,今天就过河。”

    却不见韩宗儒在意,倒是一副妙计得售的笑容,“你祖父老当益壮,火气一向大,不给个出气口,怎么也消不下去。这回是给了为父一个难看,这才消了气。”

    “翁翁还说,阿爹你最好多想想到了京师该怎么做。三伯祖现在不在了,家里过得要艰难点了,爹爹要多考虑考虑。”

    韩绛病逝,对韩家打击很大。少了这位与各方面关系都不算差,尤其与韩冈交好的老相公,灵寿韩家在朝堂上登时就没了说话的份量。

    韩缜、韩维两位,距离两府都只有一步之遥,可由于立场问题,不仅仅与当轴诸公无甚交情,这区区一步的距离,也始终没能跨过去。

    在两人先后跨过七十岁的关口之后,拿到青罗盖伞的机会也就越来越渺茫。时至今日,韩维回京,朝臣还认不认他,现在还真说不准。

    事关韩家命运,可韩宗儒看起来还是毫不在意的样子,连连说好,却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发自内心。

    韩璃也不能对自家父亲发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只能憋着一口气,“一会儿就到码头了,阿爹可得早些下车。”

    “好!好!”韩宗儒依然是满口应承,不过很快又哀叹起来,“跟着你祖父出外,就是要吃苦。”

    韩宗儒身子榔槺笨重,最是怕热,若是能多休息,他肯定是不愿意多动弹的。

    现在已经是午后了,正是最热的时候。若是今天就要过黄河,他就得在码头先服侍老父上船,然后到了对岸,还要等会见过白马县过来拜见韩缜的官员后,他才能回去休息。一路都要被晒着。换作是明天清晨过河,不会到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还要在外面忙碌。

    说是为了让韩缜出气,才故意请求今夜休息在渡头,但要是韩缜答应了明天清晨过河,韩宗儒只会更高兴。

    可惜没能让韩宗儒如愿以偿,他摇着折扇,“这么热的天,卸车也是桩麻烦事啊。带得也太多了,京师里面什么没有,何苦连马车都要带上。”

    望着窗外,他又是一声长叹,“说是要在黄河上造桥,说了几年了,都没再见下文,什么时候能把桥修起来,让列车一路过河就好了。”

    韩璃抗声,“黄河上要造大桥,至少七八里,天底下哪建得了这么长、还能通列车的大桥,黄河水流那般湍急,浮桥都会被冲弯,轨道怎么铺上去?”

    韩宗儒摇摇头,他这个好戏谑的胖子,在儿子面前也不摆架子,“又不是说要造浮桥。”

    早在熙宁七年,重修黄河金堤开始,朝廷里面就有提议,在黄河上修一条浮桥出来。

    不过春天时有凌汛、桃花汛,夏天更是洪期,想要跨越黄河造浮桥,难度很高。尽管如今的确有一条跨越黄河的浮桥,但那座桥只在秋季水缓少冰的时候可用,春夏只能看运气,而且连太平大车都过不去,更不用说列车。

    韩宗儒给自己扇着风,“最好的办法还是在河中央修起桥墩,然后一个拱、一个拱的搭过去,这样才能跨过黄河修起桥来。”

    “桥墩?什么样的桥墩能挡得住黄河洪水?”

    家中园子里面的池塘上要修桥,就是先立桥墩,而后将桥板给搭上去。韩璃这是见过的。想要用这样的架桥法在黄河上架桥,韩璃只会觉得是异想天开。

    “要是能在黄河中央都能修起一座洪水冲不毁的桥墩,黄河金堤就不会溃坝了。”

    这些年,洛阳至大名段的黄河大堤越修越坚固,加之束水攻沙的策略,使得这一段的河床不断下切,已经不用担心黄河泛滥之患。不过大名以下,还是有过一次决口。不过近北部了,东流的洪水泛滥之处,人烟并不算稠密,损失也不算大,到了秋天水缓的时候就堵上了。但这毕竟是一次溃坝,当朝的章惇和韩冈也不免受到了一番指责。

    在韩璃看来,除非能在河中修起一座石山来,那样才能充做架桥的桥墩。

    “理论上是没问题的,《自然》上已经讨论过许多次了,只是现在营造技艺还有材料跟不上。”

    韩宗儒满口的新词汇,在韩璃看来,家里面对气学最有研究的不一定是他的父亲,但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他。

    南下的列车很快就抵达了黎阳古渡,却有一人正守在这里,等待着韩缜一行的到来。

    “方兴?这不是韩相公家门客吗?”韩宗儒肥肥短短的手指捏着名剌,扫了一眼后就递给儿子,“送去给你祖父。”

    韩璃激动地连忙应了。当朝宰相派了亲信门客来,远远的迎出两百里,这可是难得的殊荣,也可见宰相的示好之意。但他进去后不久就又出来,脸上的兴奋不见了,将方兴的名剌地还给韩宗儒,“翁翁说了,他累了,不想见客,请阿爹接待就行了。”

    “这是赌什么气。”韩宗儒哗哗的摇着折扇,龇牙咧嘴皱着眉,一副头疼的样子。

    韩璃忍不住催促,“阿爹,还是快一点,要是让韩相公误会了可就不好了。”

    “这倒是不用担心。那位韩相公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他对你祖父再放心不过了。他手下的人也是来联络的,不是来找不痛快的。”

    韩璃安心了。

    他很清楚,自家父亲粗笨的外表下,是极为细密的心思。看似懒怠,无心进学,只好口腹之欲,完全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但家里若有事,祖父肯定是跟自家父亲商量。

    只看祖父骂归骂,这一回南下京师,还是把父亲带出来,就可知祖父对父亲的信任。

    韩宗儒也没有抱怨太久,很快就将方兴请了进来。

    韩缜不出面,韩宗儒只是没职司的大理寺丞,方兴的名帖不好留着,也退还了。

    方兴此来,人所共知,是为韩冈做说客拉盟友,不过方兴一开口,就把韩璃吓了一跳,

    “寺丞乡居北地,紧邻北虏。想来虏情必然谙熟。故而敢问寺丞,距这北虏入寇,究竟还有几年?”

    北虏会入寇?!

    在宰相们效伊尹故事的消息传来后,韩璃曾经与兄弟们一起猜测辽人会不会趁机入寇。

    太后、宰相将天子关押起来了,辽人的确有可能拿此做文章,举兵南下。但辽人想要南侵,也得看看实力,北界的那一圈塞满了火炮的寨堡,可不是摆设。

    辽人是南下劫掠,不是送死,看到河北始终严阵以待,自是不敢自寻死路。

    所以家里可以高枕无忧。这是韩璃和他的堂兄弟们的推断。但他的父亲明显不这么想。

    “十年内,辽人若不入侵,财计决计支撑不住。”韩宗儒的一对小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辽国造枪造炮,一切工业都是军工,完全没能普惠民间。”

    “一是不为,二是不能。不为者,辽主见识不足。不能者,有榷场在,辽人对宋货又趋之若鹜,本国之物贵且劣,自是无人问津。”

    在宋辽两国彻底放开了边境交易之后,辽国内部的手工作坊,被来自南方的工业品冲得支离破碎。

    为了与大宋进行军备竞赛,辽国也没有多余的产能能够用来对抗南方的倾销。

    而且辽国占据了日本之后,还有着大量的白银、黄金这样的硬通货,也没有收紧栅栏的紧迫性。

    但金银铜是有限的,耶律乙辛也不会忍耐这种吃大亏的贸易太久。什么时候辽国开始封锁国内,什么时候就要开始战争了。

    而这个时间,在韩宗儒看来,最多十年。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2)

    “太尉,这是最后一间库了。”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内侍走在王中正的前面,半弓腰半侧身,殷勤的引着路。

    他身上穿着小了一号的紫袍,露出了半截手腕,脸上架着一副旧眼镜,左边的镜片边缘还缺了个口子。靴子也有些年头了。

    这模样,一看就是久不得志的破落户。内侍这般潦倒,在宫中也并不鲜见,甚至可以说是大多数。

    能够有那个运气,跟在宫中几位主人家身边,爬到入内内侍省的高层,从内侍官转入武官,同一时期,其实不过一掌之数。

    能如王中正,私下里都到了被人称为太尉的地步,更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的一位。

    但这位大宋宦官中的代表人物,此时却是沉着脸,一身阴寒,让他周围都仿佛重新进入了寒冬。

    暮春的阳光适合晒书,也适合晾晒库中物品。

    皇城中库房最多,大宋内库之丰,北辽举国亦不能敌。

    旧库十六座,元丰新库又是十六座,还有元佑后新建九库,钱帛在库中堆积如山,传说中文景之治,穿钱的绳索都拦在了库里,这在如今所宣言的丰佑之治中,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大量的绢帛白白的朽烂在库房中。

    而大议会创行在即,皇城中诸多财货都要清点一遍,提交给大议会和议政会议掌握。

    因而就像古往今来天下间所有对库房的检查一样,账目和实际出现了巨大的差异。

    前面引路的内侍,王中正并不如何熟悉,因为他所熟悉的两人昨日已经被看押起来,此时正关押在皇城司的衙门里。

    如果仅只是监守自盗,那不过是枭首一刀罢了,但意图纵火焚烧罪证,那可就得千刀万剐才赎得清罪过了。

    没人想看到价值八千多万的财货被烧得一干二净,但为了掩盖一点私心造成的亏空,宫里面就有人准备这么做了。

    在过去,类似的事情也出现过的,一个王府中的婢女,仅仅是在偷盗几件金器后为了掩盖此事,就一把火烧掉了王府,顺带把紧邻的三馆秘阁中的几十万卷藏书一并化为灰烬——这可是太宗真宗时,为了编纂《册府元龟》、《太平广记》、《太平御览》、《文苑英华》这几大典籍,才费尽心力从天下各处搜集来的书籍,其中不乏珍本、孤本。

    要是这一次让人得逞了,短时间内,朝廷在不破坏国中经济环境的情况下——也就是不加税——就连一场边境战争都无力发动了。

    经历了太多,也听说了太多类似的故事,王中正和政事堂都做好了准备,一决定要对帐,就立刻调动了神机营将所有库房都接管。可即使这样,也仅仅提前了一步,只差半个时辰,就只能见到熊熊烈焰了。

    昨夜在得到了部下的回报,确认了那两个贼子以及他们的党羽正要做什么之后,王中正还是惊出一身冷汗,靠在椅子上半天都没能动弹。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王中正对四十余间库房进行了走马观花的视察。

    尽管没有半个月以上的清点,根本弄不清到底亏空了多少,但看了一通过来,王中正至少能确定,库存应该能达到账目上数字的九成——这个比例,比州县和路中的库房要让人安心多了。

    结束了视察,王中正在最后一座库房前坐下来歇脚,有人端茶递水,有人捏背捶腿。

    “早点点算清楚,太后和相公们都在等着。”

    王中正说话时都闭着眼睛,但刚刚翻了身的破落户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原本就如虾一般弓着腰背的新管库,几乎把腰对折了,“太尉放心,小的这些天就不睡了,一定尽快将太尉的吩咐给办好。”

    “还有你们。全都给我把手缩回来一点。不要想着有人可以顶罪了,就能放心大胆的伸手。就算我不看着,相公和议政们都是会盯着。伸手之前,先把家小安顿好,免得日后没了着落。”

    王中正说得杀气腾腾,惊得一众人等指天誓日,皆以身家性命发誓,绝不会监守自盗,重蹈前人覆辙。

    王中正只是点头,根本就不信。

    抄家的时候,就是发家的时候——因为罪臣的话是做不得证据的,负责抄家的官员说抄了多少就抄了多少,至于罪臣说自己家里有多少多少,只是攀诬的胡话而已。

    这一回的情况也是一般。现在有了最好的替罪羊,有几个人能忍得住?反正最后还有那两个前任库房管勾兜底,所有的亏空都有他们和他们的党羽给人担下来,正好可以大捞特捞。

    可惜这绝对是往刀口上撞。眼下正是天下大变的时候,那些惯例、故事,现在都做不得数了。

    外面正愁没办法插手进宫里面,要是议政们打算拿此事作伐,身上多个一文钱都是罪。不把宫里面从上到下洗个干净,那些文官不会善罢甘休。

    王中正都不敢去赌韩冈的人品,更不用说去相信其他宰执和议政。

    站起身,王中正瞥了他们一眼,连一句话都懒得再多说。等过一阵子,这里面少说还有一半要去陪已经被收监的前任。

    对于他们的命运,王中正无意去理会,是生是死,全看他们自己。

    半个时辰之后,王中正已经站在了向太后的面前。

    “太后的气色今天又好了许多了……”

    太后没有化妆,甚至没有什么饰品,穿着也是朴素的衣袍,但良好的气色比任何衣饰和妆容都让人感觉到她体内的活力。

    之前的一段时间,见人时始终盖在她脸上的那一层厚厚的粉,只让人感到尸体一样的冰冷。

    太后也很喜欢听王中正这么说,笑得也开心,“这些话,天天有人说。你们说的顺口,吾听得顺耳。真的假的也不清楚。”

    王中正张口欲辨,太后自顾自的说话,“不去想朝事后,吾省了不少心,自己感觉也的确。内库的事,吾也不操心了。等点验清楚,就把账本交给相公们。监守自盗的人,该如何处置,也让相公们去考虑。”

    王中正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太后就像是倒粪一样,迫不及待的将手中的事权都丢出去。

    王中正曾听说过,有许多宰辅重臣,在朝堂时候,纵是年高亦是不让少年,白日处理朝事,晚上走马青楼、醉卧花丛,第二天却依然精神抖擞,等他致仕后,却没两年就垮了。

    太后现在却的确比前些日子健康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同人有不同的情况,王中正只能这么想。

    放下了国事,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肩膀上不必再承担一个国家的负担。头顶上又已经没有了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能压着她,宰相们则都对她毕恭毕敬,真要说其来,这世上没有谁能比她活得更快活,更轻松了。

    “圣瑞宫那边去过了没有?”太后问道。

    就跟皇帝被关起来反省一样,朱太妃也被禁足于她的宫中。

    “太妃也安好,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抄写佛经。”

    佛经是在抄,但一天最多几个字,又时常不见动笔,完成的时间遥遥不见终日。

    在王中正看来,圣瑞宫的主人,眼下已经离发疯不远了。曾经让先帝沉迷的那个女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王中正前几日去探望时,就感觉朱太妃举止大异从前,对他的到访视而不见,就坐在那边望着外面。

    “她能想通了就好。”向太后也无意关心那位自以为是的旧日敌人,“官家大婚也没几天了,你们到底筹办到哪一步了?别忙着大议会,到最后把官家给忘了。”

    “太后放心,相公们肯定不会忘的。要是还不放心,待明日相公们进宫来问安时,再问一问。”

    “嗯,也好。”

    太后点了点头,王中正就松了口气。

    的确,天子大婚已经没有几个月前那般勾动人心。

    没有手中的权力,皇帝不过是块神主牌,放着好看而已,涂金涂银还是涂漆,只看拿着神主牌的人怎么想。

    王中正知道宰相们打算怎么办,但他可不打算揽事上身。

    不过只要太后说一句,相公们肯定会按照太后的心意来。

    皇帝大婚的筹备时间不算短了,以大宋的国力,就是学隋炀帝,给城中花木都扎上假花,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太后一句话,把内库中那些朽烂的丝绢都利用上,一夜之间就能让京师繁花似锦,从暮春初夏的时节,回到一个月前百花初绽的时候。

    正想着,突然又听太后问道:“这一次清库,有多少绢帛朽坏?”

    也更随性了。王中正心道。话题跳来跳去,前面说不管,现在又开始问了。

    “还没有细点,但至少百万匹。”

    “这么多!……民脂民膏,都白白浪费了啊。”太后惋惜的说道,“这一回都要清出来,日后库房要时常打理,切不能再这般浪费了。”

    王中正答应着,又听太后问道,“这些朽坏的丝绢打算怎么处理。”

    “依常例,下发军中。”

    “就跟那些陈米一样?”

    王中正忙道:“回太后,布帛会下发,但陈米依例是要拿去酿酒的。”

    太后哼了一声,“别以为吾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

    王中正不敢说了。

    库存陈米,以法度应该是拿去酿酒,但很多州官都觉得与其酿酒,还不如发给士兵。可以淘换一下新货,充实宦囊,也可以让帐册上面的数字变得好看一点,这就只看个人的私心公心了。

    但不管公心私心,那些已经烂得发霉发黑的陈米和朽烂的丝绢都是成了赤佬们的俸料,赤佬家小的口粮。

    黑色的米,多孔的绢,这是许多厢兵和下位禁军所享受到的待遇——至于上位禁军,他们的俸禄是跟战斗力成正比的,朝廷再克扣都不会克扣到他们头上。

    “也不要尽发些破烂货给军中,官家要大婚了,给官家积点德,也好早些诞下皇子。”

    “是。臣待会儿出去就把懿旨去转达给相公们。”

    “也别拿去给官家大婚时用!”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又道,“王中正,这件事你要去盯着。”

    王中正连忙道,“还请太后放心,事情绝不至于如此。”

    朝廷给天子大婚拨出了接近一百万贯的财货,尽管这笔钱,足以养得起两万上位禁军一年,可还是不够。最后还是要从内库中掏钱。但不管怎么嫌浪费,朝廷也决不至于把天子的婚礼办得寒酸凄惨。

    太后却不信,“别以为吾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谁出了头,立刻身边就来了一群趋炎附势的,一旦倒了台,顿时就树倒猢狲散。相公们或许不会克扣,可下面的人,一个个势利眼,看到现在的官家,哪个会多费一份心思?好歹还是皇帝,再如何不成器,也是大宋的脸面。小门小户嫁娶,都要竭尽家财,皇帝纳后,太寒酸也不成样。还有王平章的脸面要照顾。”

    王中正苦笑着,点头称是,“明天相公们入觐,太后可以再叮嘱一番,几位相公定然不敢疏忽。”

    “不过这些日子,都是相公们入觐,命妇里面也没个人进来陪陪话的,这日子,却有些闷了。”

    “太后想让谁来陪着说说话,只要说一句,谁还能不来?”王中正试探得问,“太后若是想,臣这就让人去请新安郡夫人进宫来。”

    新安郡夫人是向太后的亲妹妹,要陪病人说话,自然是亲近的人最好,但向太后却道:“还是让齐国夫人进宫来吧。”

    齐国夫人。

    那可是韩冈的夫人,王安石的女儿。

    “齐国夫人是好脾性的,会做人,又会处事,家里面也和睦,从她身上看,王相公的家教自是一等一的。看到她,就想到皇后了。等皇后进宫来,也能有个陪着说话的。”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3)

    “相公,到了。”

    马车停了,透过窗户,冯京看到了文府的大门。

    尽管只是一座留在在京城的别业,可是在文彦博抵京入住之后,已经热闹得堪比宰辅。

    冯京并不认识这座宅邸,文彦博当年还在京师的时候,府邸都是官宅。不过只看从门前一直停靠到两侧巷口的车马,冯京就不会错认。

    只是冯京心中不免有些酸意,他的落脚之地,可没那么多客人。

    冯京在文彦博面前是晚辈——文彦博比他的岳父富弼还要年长一点,文彦博当政的时候,冯京也只是一个小辈。

    他等闲不愿意过来拜访文彦博,平白矮上一辈不说,

    他这一回进京,是当真存了借机翻身的想法。以他前任宰相、三朝元老的身份,不会缺人投靠。

    但冯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上门的人不少,的确是一如所料的郁郁不得志之辈,但也几乎都是一些的无用之人。

    身居要职的官员,没有哪个愿意过来烧他这个冷灶。

    真正有才干、又不得志的,也同样不愿过来烧他这个冷灶。

    倒是文彦博,当今硕果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了,声望之高,不输王安石。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甚至议政重臣,都有几人上门去拜访。

    这就是为什么,冯京现在要来拜访文彦博的原因。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边缘化到连一个小小的侍从官都不如的地步了。

    文府大门此时早已中开,就在冯京的马车停下来得时候,文彦博的儿子就从中迎了出来——冯京昨天就派人下了帖子,约定好了今日前来拜访。

    看见文家的九公子,冯京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车门框,走了下去。

    ……………………

    “冯京去见了文彦博?”韩冈读着冯从义的来信,头也没抬,“终于知道自己能吃几碗饭了。”

    言语中对冯京殊无敬意。

    报信的亲信就像什么也没听到,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

    韩冈极少公开臧否人物,但他对朝中官员的评价,只要跟在他身边久了,多少都能听到一点。不过聪明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官人,文、冯携手,当真无事?”

    下人退了出去,王旖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又不是郭逵上门去,我担心什么。”

    对妻子说话时,韩冈倒是放下了手中的信。

    “可他毕竟也是宰相。”

    “冯当世在中书就那么几年时间,只是被熙宗用来牵制岳父,还不如沈括提拔的人多。”

    冯京在中书门下的时间,还不如韩冈,做宰相的时间甚至更短。

    又不是文彦博这等三朝元勋,门生故旧无数,也不是韩缜、韩维那般父兄皆宰辅,累世簪缨。冯京家世浅薄,根基不厚,又久离京师,即使与文彦博、章惇、韩冈同为宰相,在权威上也不可同日而语。

    “官人有把握就好。”

    王旖一向不干涉韩冈的决定,最多也只是问两句。

    韩冈点了点头,又拿起信来,“家里的这封信,今天就得回过去。你先回去歇歇,走了一天的路该也累了。信里的事,回头跟你细说。”

    王旖是刚刚从宫中回来,换下了朝服后,就帮韩冈把今天才收到的几封家信送来了前院。

    韩冈担心王旖累着,就让她先回去,却不曾想王旖口气立刻就冲了起来:“官人这是在嫌奴家碍事了?这边外男进出的确是多,官人是怕他们冲撞奴家?”

    这段时间,韩冈在他的官邸处置公务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天的公务时间里面,上午还在皇城内的中书门下,午后就会回到前院的书房。

    来来往往的官吏越来越多,韩冈的妻妾也越来越少出来到前院见他。

    韩冈抬起头来,状似疑惑的看着王旖:“有事?”

    “怎么不问问太后招奴家进宫是为了何事?”

    韩冈咳了一声,“若是国事,太后自会跟我等宰辅说。如若不是,你们女人家私下里说话,为夫打听来做什么?”

    “那官人你就看你的信吧!”

    韩冈望着那愤然就欲走出书房后门的背影,连忙起身拉住,“怎么说两句就急了。”

    韩冈强拉着王旖坐下,好生说了两句软话,王旖才稍稍缓了口,“太后也没说什么,就是提了一下官家的婚事。主要是问,大婚后给百官、三军的赏赐该如何办?”

    大婚赏赐?给皇帝收买人心吗。掏自家的腰包,却给对头做人情?哪个宰相会这般糊涂?

    朝廷的钱都掌握在政事堂手中,数目也不少,但没有一文钱可以浪费在为天子发赏上。

    韩冈道:“等我等把大议会的事定下来,肯定会有赏赐的。本是准备敲定后再禀报太后,既然太后不安,明日为夫就跟太后去说。”

    “没有了。”王旖还是绷着脸,明显的还有事,“官人先看信,奴家回后面去了。”

    韩冈这一回没拦她,却悄然的松了一口气。

    想想,又摇头叹了一声,“真是冤枉。”

    “相公。”韩冈没能感慨太久,正准备拿起信的时候,又有一人带着一份名帖前来禀报,“冯相公遣人来了,说是想要拜访相公,不知相公今晚是否有闲。”

    韩冈顿时精神一振,“冯京派来的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是从潞国公府上。”

    “冯京出来了吗?”

    “那人出来时还没有。”

    也就是说,这是跟文彦博商量后的结果。更有可能是文彦博托付给冯京。

    文彦博八十多岁,做了近四十年的宰相,不可能登门拜访韩冈。

    但韩冈是宰相之身,更不可能上门。

    并非说韩冈自大,而是他不蠢。这么做太给文彦博长脸,平白的就让文彦博骑在他的头上了。到时候,文彦博声势大涨,韩冈这一边可就要平添多少乱。

    可以说,文彦博和章惇、韩冈两方,谁先登门,谁就输了。

    但双方是需要沟通的。

    任何时候,任何事情,包括日后的议会,都少不了私下里的沟通。什么事情议会上用多数少数见分晓,那才是大错特错,

    尤其是一众宰辅,如果哪个议题上有分歧,绝不会闹到议政会议上以票数多寡分对错的地步。

    而是会暂时搁置议题,私下里进行沟通,对议题方案修改,或是利益交换,直到可以顺利通过,才会进行表决。

    除了最开始的一两年,议政会议的决议,基本上都是全票通过,会有弃权,但几乎没有反对票。

    韩冈也希望能够与文彦博沟通,但他需要文彦博主动。不过文彦博始终按兵不动,直到今日,终于派出了冯京来。

    “你把冯京的帖子退回去,让他转告冯相公,说我韩冈今日洒扫门庭,恭候大驾。”韩冈说过,又丢过一只对牌,“之后你再去皇城里一趟,把这件事告诉章子厚。”

    盟友之间,要维持互谅互信的交情,细节上不能疏忽。

    章惇若是见了一些身份特殊的客人,也会向韩冈通报。要不然,对面几个挑拨离间的小花招出来,韩冈和章惇就难免会相互猜忌,以至于干戈相向。

    接过对牌,亲信急急的走了。

    韩冈终于可以安安静静的读信了。

    文彦博有什么算计,韩冈的确很在意,但他更在意冯从义和李信在西北的准备。

    确定了大议会之后,他在西北的筹划,可就能一一开始实施了。

    ……………………

    “韩冈是这般说的?”

    “小人不敢改易一字。”

    相府、文府,相隔并不远,韩冈的回答很快就传到了冯京,以及文彦博的耳中。

    文彦博和冯京相视一笑,“他是鸭子浮水,上面不动,底下倒是急得很。”

    韩冈甚至等不到晚上,直接说今日会洒扫门庭。

    冯京便是现在就过去,也是没问题的。

    冯京站起身,“潞公……”

    文彦博点头,“快去吧,把我们的想法跟韩玉昆好生说一说,既然他没有篡逆之心,便是我等同道中人。”

    冯京反倒踯躅起来,“韩冈从来都不好说话的。”

    “他既有所求,就必须合人所愿。”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周公旦尚有恐惧流言之日,韩冈日后如果久居相位,不是奸相也是奸相了。

    为何说无欲则刚,无欲则无所求,无所求则自圆满,自圆满则无破绽,而像韩冈这般注重名声的士人,却是最好拿捏的。

    ……………………

    再一次坐在了平稳的马车上,闭起眼睛,感受着车厢细微的晃动,方才面会文彦博的一幕幕,又重新回到了冯京的眼前。

    “韩相公名垂万邦,只牛痘一项,便能遗泽百代。日后读书人看史书,念到韩相公的名讳,都要肃然起敬一番,历朝历代有几位皇帝能比得上?韩相公又何苦自污。知道这是谁说的吗?”

    冯京当时听文彦博这么问道。

    冯京听人说,如今文彦博年高体弱,寻常见客时,总是惜字如金。今日却难得的开了金口。

    就是在这时候,自己的思路就被文彦博带偏了。

    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冯京终于确认。

    在询问之后,他就听到文彦博的回答,“是睦亲宅中人。”

    天子给臣子们踩在了脚底下,皇亲国戚在文臣面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韩冈这个罪魁祸首,是最应该被痛恨的人,可他们之中偏偏有人要把韩冈当做圣人来捧。

    对于这等趋炎附势之举,冯京当时一瞬间就想到了许多解释。

    不仅仅是权势可畏,更有可能是想把他给架起来。一番好话把韩冈捧得老高,让他没办法把脸皮丢到地上,去行不轨之事。不能力敌的情况下,宗室采取此等手段也是迫不得已。

    可文彦博却没有评价冯京的猜测,反而又说,“若说权势,韩玉昆要是贪恋权势,又何苦措办大议会,还承诺五年辞位?足可见其并无纤毫私心——这是前几日,令内弟过来说的。”

    没有卖关子了,但一想到富家丢下了自己,投向韩冈,即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冯京还是怒火中烧。

    不过冯京现在却后悔方才没能忍下怒气,

    ‘当年韩冈在军器监,谁能想到会有板甲、飞船?韩冈做事一向独辟蹊径,事先绝难预料得到。这一回,谁知道他在大议会中留下了多少后手?都说家岳甚重韩冈,可他如今若在,看到韩冈与章惇如此倒行逆施,他还会跟韩冈结亲?’

    冯京不信文彦博不记得韩冈怎么在他头上屙屎屙尿的,不过一番话,却让自己的心绪暴露了,现在想起来,冯京后悔不迭。

    应该就是自己的失态,文彦博才会八面来风,自岿然不动,仿佛当年的旧怨完全烟消云散了。

    “有章惇在,就不用担心韩冈,有韩冈在,就不用担心章惇。至于十几二年后的事,自有仁人志士在,更不用担心。”

    当着文彦博说自有仁人志士在,明摆着说文宽夫活不到十几二十年后。即便文彦博年近九旬,的确没几年好活,当也不会乐意听人说自己寿数不长。

    现在想起来,对于善祷善颂的范纯仁,冯京也是佩服三分,他还真敢说。

    “范尧夫一向口没遮拦。”

    如果是乍听到范纯仁说话的时候,冯京不信文彦博能如此心平气和的一笑了之——年纪越大,越是会在意此等事。

    可惜自己没有冷静下来。

    ‘不肖子自如是。’

    冯京真想把这话吞回去。

    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样的范仲淹,他的儿子都说出了这种话,是让人想不到。

    范仲淹曾与人道,其三子,纯礼得其静,纯粹得其略,纯仁则得其忠。但范纯仁虽忠,也的确不糊涂。

    “没人相信韩冈会篡位。太后不信,百官不信,我也不信。权臣篡逆之事古来不少,但没有一人会如韩冈这般行事。”

    是的,即使冯京都不信韩冈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要真的这么相信了,日后怎么跟韩冈争?

    就是因为想要争一争,冯京才会敌视韩冈,甚至去登门造访文彦博,谋图携手合作。

    可是现在坐在马车中,还是要去见韩冈。冯京懊恼不已,如果不囿于颜面,不去拜访文彦博,而是直接却拜访韩冈,决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憋屈。

    为文彦博与韩冈争兵权,何如从韩冈手上直接拿好处?

    ‘要确定章韩二相之心,也要防备日后有哪位宰相有不轨之图。所以他们用来取信世人,也唯一能约束他们的大议会,这章程就必须编订得更加稳妥,当作百年之虑。大议会有选萃之权,有定谳之权,其权不可谓不重,但是,还缺了一个。’

    兵权!

    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

    三元及第的冯京自是知道兵权多有重要,但他上京后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半分,一直视而不见。

    医毒不分家,总得小心为是。

    其实这也是他不想与章惇、韩冈争夺的明证,最重要的兵权不争,就不用担心人身安危。

    朝堂上的权柄,就像是一块块肉。有的肉大一点,有的肉小一点。最大的一块就是宰相的位置,在过去,这已经是臣子们能够触及最大的分量了。

    但这一回的肉很大,可以说,大到难以相信,远远超过了宰相的那一份。

    因为这是天子之权——当朝宰相都不敢独吞的天子之权。

    故此,韩冈就搬出了大议会,准备将天下间的士人都拉下水,一并分享。

    可以说这是至公无私,也可以说他是心虚。

    因而冯京可以放心大胆的去争,但文彦博却说,韩冈这个做法,更有可能是缓兵之计,日后做了皇帝,什么大议会都可以丢到溷所里去。

    即使他没有,日后的宰相却不一定没有。所以这是必须防备的。

    不是靠案件终审之权,不是靠选举、弹劾之权,而是必不可少的兵权。

    所以冯京现在就要为文彦博去与韩冈谈判,谋图兵权。所以冯京后悔,不该先来拜访文彦博。

    上了贼船,还能下吗?

    马车停下了,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相公,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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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