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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4)

    “小乙哥,你说韩相公把王太尉召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任泉两只脚前后动得飞快,手上捧着的一摞章疏,看着有三尺高,摇摇欲坠。他一只眼睛看着前路,一只眼睛盯着章疏,防备其掉落,嘴里还不忘跟同伴说话。

    尽管只是中书门下的新晋堂吏,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任泉掌握了分心三用的技巧。

    “我们只是小小堂吏,操那份心做甚?”

    被称作小乙哥的任泉同伴同样是新人,同样捧着三尺高、近百本的章疏,同样是边走边说话,却因身高的关系,看不到前面,只得一只眼睛看手上,一只眼睛勾着任泉,跟着任泉走。

    “军国大事自是不用我等操心,但说一说总无妨。这中书门下……”

    任泉正说着,脚尖突地绊了一下,啊的叫着踉跄两步,人没摔,手上的章疏却摔了一地。

    “没事吧。”小乙哥吃力的扭过头,问着任泉,“摔到哪里了?”

    “这块都翘起来了,也不知敲回去。”任泉脚尖点着地,疼得直抽气,“这遭瘟的相公,怎么就能回府理事,弄得连路都不熟!小乙哥,你……”

    “噤声。”小乙哥突然踢了任泉一脚,飞快弯腰放下自己捧着的章疏,又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奏章来,还不忘瞪上任泉一眼,压低声音:“快收拾!”

    任泉正楞着,就看见迎面走来了一群人。

    一看到打头的一人,任泉脸色也发了青。再也感觉不到脚上的疼痛,蹲下来,赶急赶忙的捡拾起地上的章疏。

    待到一行人走到面前,尽管还有几十本章疏没有捡起,任泉二人还是迅速的闪到路边,低垂着头,不敢旁顾。

    一行五六位,只在看到地上的奏章时才脚步顿了一下,之后一句话没说,就绕过了两人。

    待一行人稍稍走远,任泉终于放松了僵硬的身体,悬到了嗓子眼的心也落了回去——幸好没被计较。

    用手肘顶了一下同伴,任泉悄声道,“那是哪位,竟然劳动了二公子。”

    小乙哥却瞪着眼睛,张着嘴,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怎么就只是二公子出迎?”

    “是哪路的奢遮人物?”

    韩二公子在前面领路,而他所引导的那一位,没穿官袍,分不出身份,不过任泉看他的气度,再听同伴的口气,肯定是一个老资历的达官显贵。

    “谁?三元魁首的冯相公!”小乙哥低声冷笑,“只派了二公子出迎,韩相公真的是一点面子没给他。”

    “三元魁首的冯相公?”任泉的脑筋绕了个一个圈,才想起如今正在京中的前宰相,“不是说冯相公害过韩相公吗?还是逆贼的姻亲,韩相公肯见他,已经很给脸面了。小乙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冯京也曾经主掌政事堂,年甲又远长于韩冈,如今也还挂了个宰相的名分,韩冈出门相迎实不为过。

    可外面都传,这位冯相公与韩相公有夙怨,当年还陷害过韩相公,韩相公只是没出去迎接,这算是什么折辱?

    “嗯,说得也是。”

    见同伴点头认同,任泉再多看了冯京的背影一眼,便又蹲下去一本本的捡起地上的奏章,只是埋下去的脸上,多添了一抹兴奋的笑意。

    ……………………

    尽管中书门下的小吏觉得韩冈的作为毫无问题,但当事人看来,却是无礼到了极致。

    如果是在中书门下,朝廷公府,韩冈以宰相之尊,仅是降阶相迎,亦不为失礼。

    可现在这是在韩冈的私邸,资历更长、名位更尊的前宰相到访,韩冈不出迎,只让儿子代为迎接,若不是必须要见到韩冈,冯京在大门前的时候,就已经想拂袖而去。

    跟在韩冈的儿子身后,沿途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旧日的记忆从不知名的深处浮起,基本上没有怎么变动过的建筑和陈设,一切都让冯京回想起自己处在人生最巅峰的那段时间。

    十几年前,这里曾经是冯京的府邸。原本是郡王宅,收回之后空了十几年,被熙宗皇帝赐给了新就任的冯京。

    当时的这间宅子,由于十几年的空置,已经破败不堪。冯京废了好大一番心力,把他的宰相宅邸整修一新。

    官靴的木底,在青石板上,发出笃笃的清响。这是来自于太行山深处的石料,十余年了,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官吏、仆从,走在这些青石板上,但至今几乎都看不到有什么缺损。

    拐角处的桂树,正郁郁葱葱。十几年的时间,长到了两人多高,只看那绿如翠玉的叶片,就能想见八月中秋,飘香十里的芬芳。这是从江夏家中连根移来,冯京亲手在此府邸栽下。

    画堂上的琉璃瓦,出自汝州名窑;堂中大梁,来自于秦岭之巅;后院园林,出自江南名匠之手;宅中深井,是化解了京师大旱的井师亲自主持开凿。

    这一座宅邸的每一处细节,都沁透了冯京的心力。

    少年成名,三元及第,两娶宰相之女,官场上一路高歌猛进,当时的冯京,确信自己能在这座宅邸中安住多年,即使一时出外,也很快就能回来——依照惯例,宰相赐第,在宰相出外之后,都会空置几年不与他人,以便起复后还能入居原处。

    只是冯京终究是没能在这里久居,没两年就被赶出了京师,十余年间遍历地方,始终没能再东山起复。

    在冯京卸任之后多年,这座宅邸终于迎来了新的主人,新任的宰相不仅仅堂而皇之的搬入了这座宅子,还把旁边的一间大宅给并了进来,占地比冯京居于此处时大了一半还多。

    无名之火越发熊熊。

    先前文彦博的话一一在冯京脑海浮现。

    “韩冈肯定不会反对,他只做五年就要退了,之后兵权在谁手上?章惇!他放心把性命交给章惇?”

    “章惇还能做几年?十年!十年后卸任,兵权不论交予谁手,有放在自己手上让他放心?”

    “既然章韩都不能久任东府,那他们为中书争夺兵权,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以章韩之狡狯,又如何会这般糊涂?”

    正如文彦博所说,冯京也确信韩冈最后肯定会分割兵权,否则,他五年后离位,凭什么再去制衡章惇?!

    韩冈肯定会答应分出部分兵权,继续使用大议会来制衡宰相——纵使一时烦扰,但日后就会得益于此。

    不过,那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想到与文彦博最后的那段对话,冯京心头火渐渐消散,投向韩冈嫡子的眼神,也多了几许居高临下的怜悯。

    韩冈善出奇,爱出奇,与他的恩主王韶极相似,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过去的几次交锋,就是让韩冈出其不意的乱拳获胜。

    但这一回,韩冈出奇出到了死路上,就怨不得人要在背后推上一把了。

    所以,首先,要跟韩冈好好谈一谈。

    ……………………

    冯京走了,去了韩冈的府邸。

    与冯京长时间的交谈,文彦博的体力消耗不少,可文彦博却没有休息,反而拄着拐杖,站在后园的小溪旁,看着水底的游鱼。

    “大人在担心冯当世?”

    文及甫回来后,已经陪着文彦博站了半刻钟,见父亲始终不动,便小心的猜测着缘由。

    “担心他做什么?”文彦博动也不动,“韩冈不肯定会顺水推舟?”

    “韩冈奸狡如狐,冯京却有些糊涂了,儿子怕他会露了破绽。”

    “破绽?”文彦博终于抬起头来,看着文及甫,“能有什么破绽?”

    自己的心思,以及煽动冯京的话,不论是老二、老六还是老九,应该都不会知道太多。但这三个儿子,毕竟是跟在自己身边,或许能够猜得到一星半点。

    文及甫凑近了,“韩冈作茧自缚,大人一向公忠体国,又岂会与其沆瀣一气?”

    文彦博又低下头去,视线追随着水中灵活的红鲤,只有低声,“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

    文及甫脸上喜色一闪而逝,同样压低声线,“二哥、九哥知不知?”

    文彦博叹了一声,没有回答。

    自家的儿子皆是庸才,让他们掌握太大的权力,就跟小儿持大锤一般,伤不到别人,反而伤到自己。不小心,就有灭族之患。

    文彦博故而始终不敢给家中子弟透露半点口风。

    不过,老六能自己看破,也让文彦博老怀大慰。

    能够自矮子里面拔将军,又何必从外招揽将才。与其自己费尽心力给他人作嫁衣裳,子孙只能分到几分好处,自是把好处全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孙更让文彦博乐意。

    只是文彦博并不放心,文及甫虽强于他的兄弟,却不一定能在日后的动荡中掌好船舵,“六哥,让你来看,章、韩二相,谁者为重?”

    “韩冈为重。”文及甫不假思索:“一切法度,皆出自韩冈。只要韩冈心有定见,章惇只能退让。若非韩冈需章惇稳定新党,章惇又岂能专权十载?”

    “欲破眼前之局,当从何处入手?”

    “内侍?”

    文彦博放下心来,几个儿子终究是有一个还算聪明,“就是内侍。”

    如今的局面中,地位关键却又为人忽视的一方,正是宫中的内侍。

    宦官们的权力皆来自于天子。天子独断,那他们就可肆虐无忌,天子暗弱,那他们就没有出头之日。

    熙宗在朝日,走马四出,天下一举一动皆由其报予天子。察访之外,朝中百事,宦寺亦无一不与,领军者有之,输送者有之,营造者有之,聚敛者亦有之。立国百载,内侍于熙丰最为猖獗。

    昔年宦官的威势,留下了一个王中正。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如今正引诱着宫中的所有阉人。可一旦文臣执掌大政,宦官们又如何出头?

    兵权为明,内侍为暗。

    想要掀翻目前的局面,就得争取这一明一暗。

    幸好,这并不难。

    如果有机会,文彦博就是为天水赵氏拨乱反正的功臣和恩人,自此之后,文氏便是真正与国同休的豪门世家,世守乡郡的相州韩家又何足道哉。

    即使没有机会,只要兵权在手,文家还是能够长保富贵。

    一切尽在不言中,文及甫已不需要老父多言,“那儿子日后就要与韩冈多多结交了。”

    “不是你,是为父。”文彦博摇头,自家的儿子如何够资格攀交韩冈,又如何让韩冈取信,只有自己才有这个能力,“如今南人充斥朝堂,难见北人身影。韩玉昆已是硕果仅存的北人宰相,为父不支持他,又能支持谁?”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5)

    “大人。大人。”

    远远地就听见儿子章持大呼小叫的,章惇顿时就心情大坏。

    处置公事的时候,他不喜欢插进私人事务。即便现在经常在家中理事,也不愿让儿子涉足自己的空间。

    只是在外人面前,章惇也不想斥责自己的儿子。他左手轻轻抬了一下,房里的人随即鱼贯而出。

    待房中只剩父子二人,章惇方才问道:“何事?”

    微微拧起的眉心,已经证明他心情并不好。

    “大人可还知道,冯京去了文潞公府上之后,又去了韩冈那边。”

    章惇脸色更难看了一分,他素来不喜儿子变成京师中的那等衙内,老子做了宰相,自己仿佛就是小宰相,什么事都能插一脚。

    两个儿子考中进士之后,都没有被他留在身边,反而打发了出去,按部就班的做着官,并没有因为有了一个宰相的父亲,就比同年们进步得更快一点。

    章持回京来,章惇也没有在自己身边安排他,更没有让他参与自己手中的公务,见儿子的耳朵满京城乱跑,章惇心情顿时就更坏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儿子是刚刚得一个朋友走报。”章持敏锐的感觉到章惇心情的变化,立刻转移了话题,“大人,文、韩若是勾结起来,大人在东府可还有立足之地?冯京虽远不如文、韩,终究也是旧日的宰相,不可不防。”

    “文彦博岂会甘居韩冈之下,韩冈更不会让文彦博半分,两个人就是对乌眼鸡,恨不得啄死对方。文彦博要是跟韩冈有勾结,派个家丁去送信,都比冯京合适。”章惇不耐烦的让儿子出去,“别被人唆使还自知,要多长长心计。”

    章持却没动,“阿爹。儿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是章持小时候的称呼,长大成人之后,就依照士林中的习惯给改了口。

    章惇本有几分不耐,听到儿子改回幼时的口吻,便稍稍按下性子,拿下老花眼镜,捏了捏鼻根,“想说就说。”

    “儿子曾听说太祖昔年有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此话不知阿爹怎么看?”

    章惇冷冷的瞥了章持一眼,如果不是自己的儿子,他能直接把人给赶出去。

    但正因为是自家的儿子,章惇才只得再耐下性子去,“马上能得天下,但坐不了天下。若太祖、太宗不倡文教,大宋不过是五代之后的第六代,旋起旋灭,江山依旧空悬,以待真主。”

    “对!阿爹说得太对了。”章持很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的低语道:“但坐不稳天下,可是能得天下啊。”

    “你怎么看?”

    章持只一眼便大吃一惊,难以置信的看着这张纸。

    “怎么就……这未免……阿爹,这是不是弄错了。”他抬起头,问章惇。

    章惇摇头:“没弄错。”

    “可是……”

    章持又低下头,重新又一条条仔细去看,越看心中越是发寒,这时间分明对不上啊……

    “大人……这是……”

    “不是。”章惇知道儿子会想什么,他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父亲虽是这么说,章持还是半信半疑,只是不敢在章惇面前据理力争。

    “别胡思乱想。”章惇也没心情去多操心儿子的心里健康,“想要预测到,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这一回顺便利用了而已。”

    “但开罪了一众元老,韩相公不虑日后吗?”

    章惇瞥了儿子一眼,“这是需要你去担心的吗?”

    ……………………

    跟着韩冈的儿子,冯京来到他旧日起居的外书房院前。

    书房的院落和建筑,不比正堂的高大,却精致许多。

    冯京记得当初整修这个院子的时候,把大梁都换了。他还记得当时在大匠的请求下,把自己用过的一支毛笔,以及一张废草稿给了他,说是以宰相文宝镇宅,比厌胜钱管用,好像就放在房梁上。

    或许可以先跟韩冈聊几句这里的屋舍,缓和一下气氛。

    在一路走来的过程中,冯京做到了心理的自我安慰。既然这次过来不是为了跟韩冈赌气,而是要跟韩冈一起把大议会办好,也就是说从政事堂手中挖到足够多的权力,就不能跟韩冈斗气。即使要翻脸,也要等拿到好处再说。

    与韩冈在院中见礼的时候,冯京也是带着谦逊的笑容,丝毫没有摆出老前辈的架势,就是韩冈只称呼冯翁而不以尊称相问,冯京也没有发作,只是改口以表字称呼韩冈,反倒是韩冈这位主人,容色沉肃,与冯京的热情形成极大的反差。

    冯京没有怀疑韩冈的冷漠态度,甚至觉得韩冈这是知道必须向自己和文彦博妥协后的正常反应,想到这里,冯京心中还有些窃喜——韩冈越是不痛快,他就越是爽快。

    一头热的寒暄之后,暗自得意的冯京和韩冈在房中对坐了下来,原本留在屋中、听候使唤的官吏则纷纷离开。

    轻轻咳嗽了一声,冯京正想开口,却被韩冈抢了前去。

    韩冈还是板着脸,“如果是有关大议会的事,冯翁就不必多说了。要么接受两府提出草案,要么就由议政会议这边定下来,朝廷这边没空讨价还价。”

    韩冈说话就像在金銮殿上抡起了金骨朵,已经不能用强硬二字来形容。

    这种最后通牒式的对话,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地位相当的同级大臣之间,甚至不应该出现在士大夫之间。

    冯京几乎懵了。

    韩冈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看着好好的,却是胡言乱语起来?只是冯京左右看看,周围官吏往外走时都很平静,不像是遇上宰相发疯时该有的态度。

    旋即冯京又皱起眉头,怀疑起是不是自己得了失心疯,耳朵里生了幻听,韩冈再如何出身卑微,那也是积年的宰辅,不当如此无礼。只是方才那段话,清晰明白,完全不像是幻觉。

    或许是因为冯京楞了太久,韩冈又重复了一遍,“冯翁,还请回去报予潞国公,朝廷现在没空与他讨价还价。”

    冯京终于是听明白了,不是韩冈失心疯,也不是自己的耳朵有问题,是当真有那么一段匪夷所思的发言。

    羞辱所有应诏前来共商国是的元老重臣,天子也不敢,韩冈却竟然做了。

    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的跳了起来,冯京的头脑一阵发蒙,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羞辱。

    不管韩冈这么做有什么缘由,作为被羞辱的一员,冯京不觉得自己需要体谅韩冈的想法。

    “韩相公,好自为之。”冯京咬牙切齿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今日之辱,势必报之!

    韩冈静静看着冯京拂袖而去,直到他将要跨出门。

    仿佛是解释,又仿佛是自言自语,“北虏御帐前日进抵析津府,随行兵马逾十万。”

    一阵寒流穿过房中,冻结了冯京的动作。他正要跨过门槛,抬起的左脚停在了半空中,定格了一般。

    韩冈的话还在继续,“据报神火军亦有随行。而析津府内,可以确认的各型火炮数量更是已超过两百门。”

    冯京的脚慢慢落在了门槛内,人也一点一点的转过身来,脸上的怒意已消失不见,反倒多了几分深思之色:“包括虎蹲炮?”

    韩冈摇头,“不包括,皆是将军、校尉。”

    辽国的火炮按照口径大小,各定了品级,从上到下被封为将军、校尉不等,但类似于虎蹲炮的小型炮,则没有任何封赐。

    冯京盯着韩冈,震惊过后,脸上疑云又起,“辽人是得了失心疯?北地的榷场每年有多少买卖?!”

    韩冈没有回应冯京的问题,“近两个月,北虏西京道的粮食比去年同期涨了一成。”

    冯京摇摇头,想要证明辽人正在准备战争,这个理由并不充分。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就跟山中的天气一般变幻不定。他见多了一句流言,就让粮价打着滚往上涨的情况。

    “去年的西京道丰收,而前年因为春季一场黑灾,西京道内可是乱了一场——想必冯翁应当听说过。”

    冯京只轻轻嗯了一声。

    草原冬春深寒无雪,便是黑灾。冯京本不知这种只发生在北地的灾害,却因为前年辽国西京道内的一场叛乱,黑灾二字通过报纸传遍了士林。

    而那一次黑灾,让数目众多的牧民失去了他们的家产,牛、羊一头不剩,没有赈灾习惯的大辽,这些饥寒交迫的辽国子民就有了那一次叛乱。

    也正是有了这一次的叛乱,使辽国的火器部队——同时也是辽国皇帝的新卫队——第一次正式在世人面前露出獠牙。如今世人皆知,大辽的皇帝喜欢韩冈所发明的火器,喜欢得甚至把自己掌握天下的禁卫都给配上了火。枪。

    但神火军是天子亲卫,等闲不会离开皇帝,他们与御帐一起抵达析津府,是正常,而非特例。

    但韩冈还有更多更充足的理由,“大同府的皮室军近日也有异动,另外,大同城中的四门大将军炮中的两门,半个月前被发现已经不在城中,消息传回来时,尚未探明其去向。”

    大将军级是辽国火炮中威力最大的一类,据闻皆逾万斤,所用炮弹重达百斤,发射时惊天动地,号称一炮糜烂数十里。每一门皆有不同名号,是专门为了对付北地的高墙深垒而设计出来的。突然之间,有两门重炮下落不明,这当然人怀疑。

    “北地榷场的买卖的确红火,每年流入中国的金银多达数百万两,即使有金山银山,北虏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世人与冯翁你觉得辽人来得早了,但在韩冈看来,他们已经来得迟了。”

    冯京今天第一次在韩冈的脸上发现了一抹淡得看不清的笑容,“冯翁,北虏当真要来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6)

    ‘冯京回府了。冯京回府了。’

    韩璃心里念叨着,脚下走得飞快,要不是怕被骂,早就跑了起来。

    不过也跟小跑差不多了,难得能在祖父面前露露脸,韩璃也是兴冲冲的,刚刚打探到了消息,就赶着跑了回来。

    来到祖父日常起居的堂屋前,韩璃喘着气问,“翁翁在里面吗?”

    “正在里面跟资政说话。”守在门前的亲随点了点头,又压低了声音,凑近了道,“听起来不太好,哥儿还会待会儿再进去。”

    韩璃隔着人向里面张望,“可翁翁命我得了消息就进去。”

    面对小主人,亲随也很好说话,“那哥儿就先进去,抽空了再说话。”

    “那好。多谢五哥了,五哥家的儿子有三岁了吧,我在大相国寺买了些岭南的菓子糖,晚上给五哥送来。”

    韩璃笑着陪了两句好话,然后就飞快的溜了进去。

    但进了堂屋,他失望地发现,厅中的确没人关注他,只有他的父亲韩宗儒向他挤了挤眼睛,又打了一个哈欠。

    自家的祖父和叔祖各自有一帮朋友、门生要见,甚至每天都难见上几面,只能在晚上碰个头。

    现在天还亮着,远没到夜漏更深的时候,可祖父、叔祖就已经回来了,两人相对而坐,容色肃穆,还有堂叔、堂兄也是同样的表情,就只有自家父亲轻松得很。

    到底出了什么事?

    感受到了堂屋中的气氛,韩璃不敢贸然的撞上去,小心的闪到了墙角,悄悄的往他的父亲那边挪过去。

    “怎么可能这么快?”韩维都没看到孙子进来,紧攥着拳头,一下一下的砸着扶手,“说起兵就起兵了。”

    “十万兵马,十万兵马。”韩缜也是似怒似笑,“乙辛是怎么做到的!?”

    韩维、韩缜两兄弟,仿佛梦呓般的说着不可能。

    “阿爹,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能是什么,北虏来了呗。”韩宗儒笑得跟弥勒佛八/九分像,说得却是噩耗,“竟然这般快。之前还以为出考题呢,原来是报信。”

    这条紧急军情并不是来自于政事堂的通报--或许在政事堂看来,之前已经派人暗示过了--而是韩家通过在辽国的渠道所得到的消息--灵寿距离辽境实在是太近了,十年前也遭逢辽国入寇,容不得韩家不小心。

    韩璃只听了前两句就懵了,都没听到了下面的话。要不是下意识的捂住了嘴,他怕就要叫了起来。

    “北虏怎么就要起兵了?”韩璃用着自己最小的音量来叫着。

    想起方才祖父所说的十万兵马,韩璃顿时连汗都没了。

    韩宗儒用近似于耳语的音量悄声告诉儿子:“北虏迟早要来,只是这次的情况不对。要不然何至于你祖父和叔祖会这般模样。”

    好像痔疮破了一样——这一句,韩宗儒却没敢说出口。

    尽管已经得到了辽军即将入寇的紧急军情,但之前连辽军集结的消息都没收到,就突然得知辽人的主力都已经到了边境不远处,这让韩缜和韩维两兄弟只能对坐摇头,大呼不可思议。

    韩缜、韩维都不是对军事一无所知的书生。

    或许在仁宗朝,只知道舞文弄墨的纯粹文士能够身居高位,但自西虏崛起之后,对军事懵懂无知的朝臣,就很难在北地的军事要地和重镇担任主官了。

    而韩缜和韩维,都有在河北、河东、陕西的要冲之地,担任过知州和经略安抚使的经历。

    有着丰富经验的他们很清楚,将十万兵马调集一地,到底是多大的麻烦。

    “十万兵马……耶律乙辛到底是怎么瞒住了所有人?”

    韩维看起来就像是想拿拳头捶自己脑袋,好来个灵光一闪。

    韩缜也是陷入惊怒和迷茫之中:“再是擅长游牧,也不至于悄无声息。”

    契丹长于迁徙,辽主御帐捺钵四方,常年有十万人随行。

    但大军十万和御帐十万截然不同,御帐之中,臣仆女眷占了大多数,他们的日常消耗与大军所需的粮草军资完全不同。

    而且捺钵行走的路线固定,沿途都有预备好的库房和草场。而十万大军都从各地征调而来,开拔前的准备,路途上的消耗,以及到底,都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安排妥当。

    尽管比大宋这边调动禁军肯定要简单许多,可终究不是春来踏青,说走就能走,最多只消准备一两天。

    “那是辽国啊。”

    韩宗儒轻拍了儿子后脑勺一下,“要是辽人当真有这等能耐,大宋早就败亡了。”

    “会不会是铁路?”

    韩璃的声音大了点,让耳朵尖的韩缜给听到了,当即大叫,“要是辽人修好了铁路,家里会收不到消息?”

    韩璃的脸一下红了,弓起背,想把自己缩起来。

    十万兵马都是活物,能走夜路、小道,专找没人的地方走。铁路轨道那是死物,几百上千里长的轨道所经之处,无不是大城、要隘,除非派去辽国的细作全都变成了瞎子、聋子,否则如何瞒得过做了百多年死敌的大宋?

    韩缜回头,却看见了自己的侄孙,“小猴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璃可不想被人小猴子长小猴子短的叫唤,只是他也不敢反抗,垂头丧气的道,“刚刚。”

    “知道辽人为什么不可能是用铁路来运兵吗?”仿佛考试一样,韩缜问着侄孙。

    “修不起来,修起来了也用不起来。”

    据韩璃所知,辽人这些年的确都有在建设铁路。只是北地酷寒,修筑着实不易。连接南京析津、东京辽阳的铁路,修了七八年了都没全部完工。

    从析津府往奉圣州去的铁路,也在铺设之中。但韩璃也曾听闻,那条铁路好像要爬山,所以在工程上有个难关,停工已有一年之久。

    国力上的差别,让辽国的铁路建设举步维艰。人才数量上的差距,让辽国甚至无法很好地运行一条铁路——从襄汉水运的那一条仅有数十里的木质轨道开始,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大宋才培养出了足够的专才,来维持数千里铁路的正常运行。

    听孙子详细的回答了一番,韩缜和韩维交换了一个眼色,都有几分惊喜。

    前一点简单,但能明白后一点,可就不容易了。

    “算是长进了点。”韩维的夸奖还是带着苛刻,然后终于想起派孙子出去是为了什么,“冯京出来了?”

    “啊,出来了。”终于等到了,韩璃连忙点头,“一刻……两刻钟前就从韩相公府上出来了,不过冯相公没再往潞国公府那里去,而是往南去了。”

    “南……”韩维双眼眯了起来,“冯京现在住哪里?”

    韩璃道:“就是在靠着朱雀门的地方。”

    “回家去了?”韩维与韩缜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笑了起来,“冯当世还真是不能成事。”

    “文宽夫怕是要火上头了。”

    ……………………

    “冯京出来后就回家去了?!”

    只听到一句,文维申就猛然大叫起来,不仅韩冈那边没消息,就连冯京也好像要改投门户。

    “小声点。”文及甫不快的提醒道,“别打扰了大人午睡。”

    文及甫压低了声音,跟文维申说话,可在里屋假寐的文彦博还是听到了,叫了起来,“出了什么事?”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忙忙进去,“大人,没什么大事。”

    “没什么大事,那就是有小事喽。”文彦博岂会让自己儿子糊弄过去,“是什么小事?说来听听。”

    文维申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冯京与韩冈见过面后,就直接回家了。”

    文维申说话的时候,文及甫小心的关注着他们的父亲文彦博。老年人若是动怒动气,很容易出事。而文彦博,也正是易怒的脾气。

    但文彦博这一次却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有几分好奇的模样,“哦?韩冈是怎么说服冯当世的?还真想亲眼看看。”

    ……………………

    韩钲从头到尾看到了全程。

    前因后果韩钲并不清楚,但从父亲与冯京之间的对话中,却已经了解了很多。

    不过韩钲宁可自己不了解。

    “大人,那辽人……是不是……”

    他不敢再追问下去。

    当朝宰相与北虏私下里勾结,或许还不到勾结这一步,可只是向敌国泄露国中机密,那也意味着官场之内的一场大地震。自家父亲作为罪魁怕是连名声都要给毁了。

    不过韩冈似乎已经从简单的几个单词中听到儿子的心声,“说说你的理由,为何会这么想?”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韩钲在肚子里嘟哝道,只要多想一想,很容易得到这个结论。

    文彦博、冯京、韩缜韩维,事后都应该能想到。只是时间问题。

    …………………………

    韩缜和韩维都不喜欢文彦博,在他们看来,如今朝堂上硕果仅存的仁宗朝的宰相,私心实在是太重了一点。

    辽国如今国势昌盛,若不是大宋同样国运蒸蒸日上,换作仁宗、英宗时,早已亡于契丹骑兵的铁蹄之下。不过一旦兵权四散,无论是哪一方,都无力与辽人对抗,最后倒霉的只会是北方边境上的百姓。

    “这只金毛鼠,还是这般滑溜。”韩缜轻笑着,脸上的皱纹也放开了。

    原本他们就准备站在韩冈的一边,尤其现在的局面,让他们更不会站在政事堂的对立面。韩冈又说服了冯京,这让事情变得更加容易处理了。

    韩维还有些疑惑,“章惇、韩冈皆是晚辈,他拉得下他的那张老脸?”

    韩缜猜测着,“或许有什么把柄抓在了韩冈的手里面。”

    哪家显贵家里没有点阴私事,真想要把人往死里逼,总能找到理由的。章惇和韩冈做了那么久的宰相,控制朝堂多少年,若这点能耐都没有,他们早就连皮带骨被人吞了。

    政事堂手上本钱雄厚,外路官员和致仕元老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如果不是太后病退,天子失德,使得宰相们不得不为他们的专权找一个合乎天理人情的依仗,就不会有今日一干入觐元老的风光。

    听到了祖父们的对话,韩璃也放下了对乡里的担心,低声笑着对父亲道:“潞国公想示威,这下丢人现眼了。”

    但韩璃却没能从父亲那里得到回应,他低头看了韩宗儒一眼,却发现自家的父亲正紧皱着眉头,头上脸上的汗水如同小溪一般潺潺而下。

    “阿爹,怎么了?”韩璃一下紧张起来,忙问道。

    “不太对劲,辽人来的蹊跷,似乎哪里不对……”

    韩宗儒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却让韩璃的心都提了起来。

    “小猴子,你和你爹在说什么私话呢?”

    韩缜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很大声,韩璃惊得回头,却见韩缜和韩维没再说话了,都在看着这边。

    韩璃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韩宗儒眨巴了两下眼睛,清了清嗓子,“其实是这样的……”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7)

    【第二更】

    “其实儿子是这样想的……”

    在韩冈的注视下,韩钲结结巴巴的把自己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自家父亲说辽人准备南下,是因为金银外流太多,以至于金山银山都补给不上,所以只能在被大宋吸干之前开战,以图达成又一个‘澶渊之盟’,以免没败在大宋禁军手中的枪炮上,却输给了大宋行商马车中的商货。

    这个说法的确没错,但耶律乙辛正好在这时候南下,摆出一副大阵仗,将时间卡得如此之准,决不可能是自家父亲所说的那么简单。

    现在才是初夏,正是给战马养膘的时候,尽管比开春用兵对战马的损害要小一点,但怎么看都不会比秋高马肥的时节更合适。

    而且现在即将进入夏天,对居于北地的辽人来说,南方的暑热不是那么容易习惯的。

    除非耶律乙辛预先得知大宋朝中生变,否则他就不应该选在这个天气将会越来越热的时节。

    反过来说,既然辽军会有悖常理的选择在初夏发兵,那必然是因为耶律乙辛早就得知,会有更加有利的形势。

    只凭辽人的细作,韩钲不觉得能让耶律乙辛能下定决心,肯定有更加确定的消息。

    那究竟是谁帮助他的?这种容不得人不去多想。

    听着儿子的分析,韩冈先是神色凝重,但听到最后却是笑了,“你想太多了。”

    “当真?”韩钲一下就神采飞扬起来。

    父亲没有做出那等天怒人怨之事,这让刚刚在心头压上一块大石的韩钲,立刻就轻松了下来。

    韩冈笑着摇摇头,“光在想为父是不是里通外敌,就有没有想过冯当世那边有什么不对?”

    韩钲瞪大眼睛,“他不是回去了吗?”

    “向我这小辈低头,可不像冯当世的为人。也许现在他就又转回文府去了。”

    ……………………

    车轮轱辘轱辘的响声在文府大门前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不久之前离开此地的冯京冯相公,又回到了这里。

    而文府的大门再次中开,潞国公/文彦博住着拐杖步出大门,文及甫、文维申板着一张脸,也跟在他身后。

    冯京快步上前,比起前一次过来更加谦恭,“冯京岂敢再劳动潞公。”

    文彦博一把攥住了冯京的手,“这时候,正需要我等元老和衷共济,怎么能像小辈那般轻狂?”

    从头到尾都被监视着,冯京却是一脸感动,谦逊了两句之后,面色一正,“潞公可知,北虏近日将入寇中国。”

    在回去的马车中,他想通了一切,也看透了韩冈和章惇的要害。

    既然对方如此脆弱,自己又何必低头俯首,听小辈的使唤?

    所以他很快就又转回了文府。

    这一次不是低头,而是以平等的身份回来。

    “别急。”文彦博打断了冯京的话,扯着他的手就向里走:“当世,待坐下来与老朽细说。”

    ……………………

    “不会低头?方才阿爹不是说服他了吗?”韩钲疑惑着,“难道冯京方才最后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阿爹?”

    “当时他的反应肯定是真的,只是当他冷静下来细想,可就不一定要选为父这边了。”

    “为什么……”

    韩冈微微笑:“你方才说了什么?”

    “啊。”韩钲猛然惊觉。他方才对自家父亲的猜疑,正是一桩能毁了父亲一世清白的罪名。

    只要被勾连北虏的罪名栽到头上,即使是韩冈,也不可能在朝堂上继续盘踞下去。

    眼下的局面,乍看起来,的确是个政事堂统掌一切的好机会。

    面临北虏入寇的当口,政事堂有充足的理由,强行通过任何决议——一切都是为了即将面临的战争。

    但换一个角度来看,辽人就是在帮政事堂掌握了权力。

    甚至不要确认什么,只要流言传出来,韩冈和章惇为了洗清自己,就必须把事权出让,以此来自证清白。

    只要政事堂坚持统一兵权,那就是他们跟辽人勾结。

    “阿爹何必对冯京说那些话,会上直接砸出来,措手不及下,谁能不顾大义?”

    “今天,最多明天,有关北虏的军情就会传出去,为父也只是提前了一天而已,除非今日开会,否则毫无意义。更何况,即使一时间把事情给强定下来,文冯之辈,照样能够事后反悔。”

    “相公,冯相公又转回去文府了。”

    来自亲随的适时的一个回报,让韩冈得意的大笑了起来,“你看,为父说得没错吧?”

    韩钲却忍不住怒气,“如此反复小人,竟也登入宰相之列,真是朝廷之耻。”

    “除非是像章子厚那般,与为父交情深厚,又志同道合,那样才会守望相助。如冯京这等人,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故而不必寄望于他,也不用愤恨,想想怎么应对就行了。”

    ……………………

    韩缜猛地一拍大腿,兴奋的叫道:“果然如十一所料,冯京竟是又转回去了。”

    在场的韩家子侄都瞪大了眼,难得见到一向庄严自若的韩缜会有如此的反应。

    不过很快他们又都带着惊讶和敬服的眼神,看向了点破辽人南侵的内情,并预言了冯京的反应的韩宗儒。

    韩维也把视线投向儿子,想赞上两句,却在看见他痴肥的身材后,又不满的转开了视线,只淡淡的点了点头,“看来是对上了。”

    韩缜幸灾乐祸的笑着:“韩玉昆这是白费了一番口舌……估计还把军情给漏给了文宽夫。”

    “文宽夫老而弥辣,给他咬上一口,可是会痛彻心骨。”

    “章惇、韩冈不让吕惠卿等人入朝,却招一干老朽上京。当是以为吾辈人老食少,不会狮子大开口。”韩缜哈哈笑着,放在谁来看,都会认为文彦博、冯京,还包括韩缜、韩维年纪老迈,要为子孙考虑,不会与年纪轻轻的宰相为难,“岂不知文宽夫、冯当世的胃口更大。”

    韩维叹道,“章子厚、韩玉昆,这一次是大错特错,岂不知在这庙堂之上,自己退让一分,对手就会进上两步,”

    韩缜收敛了笑声,他也只是一时心情激荡才有了这么片刻失态之举,同时一声叹“臣子放君,三千年不遇,即使强硬如章韩之辈,这一回也不免心虚。换做你我,也是一般。可惜这一退,就很难再翻过来了。”

    韩维道,“接下来,文、冯、章、韩都会派人来了。”

    韩缜问道:“当如何做?”

    “以我之见,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如此最好。”韩缜点头,但立刻又补充,“不过若文宽夫还有其他办法,也不是不能考虑。”

    “自是当然。”

    韩维、韩缜眼神交汇,会心一笑。他们的立场,即会顾及天下,也要惠及韩家。

    韩缜与韩维的一对一答,让韩璃等韩家子弟心潮起伏。

    一边是文、冯老臣,另一边则是章、韩新进,中间则是自家父祖,倒向哪边,哪边就能获取最后的胜利。自然,也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其中韩璃是更加的自豪。他的这个父亲,因为体型,因为行为举止,在家族中一向是被人嘲笑的对象,即使祖父借重父亲的才智,也一样没有带来足够的尊重。

    但今天,自家的父亲的表现,可是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无关乎体型,无关乎仪态,只因为有着一双看破迷雾的慧眼。

    再看向自己父亲时,韩璃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崇拜。

    只是韩宗儒的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反是在幅度很小的摇着头。

    一点,一点,缓缓的,缓缓的左右摇头,

    ……………………

    “两府之中,也并不是只有章韩二人。过去二人排挤同列,使之只能俯首听命,若其颓势一显,曾、沈之辈,安肯与其共存亡?”

    冯京兴奋的说着。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章惇、韩冈,非主非王,但他们手中的权柄,却如同帝王。

    所以天下怨艾,同样集于一身。

    畏起权势者,也必定想要夺其权势。

    只要把指控散播出去,又有多少人会为他们分辨?

    当勾连敌国的罪名被世人认定,即使太后回来,也救不了章惇和韩冈。

    这一推论,文彦博同样也得出了。

    “韩冈是寒门素户,根基浅薄。章惇虽出身福建豪族,可惜本身就是支脉,又不肯提拔亲族——他连亲生儿子都不肯照顾——族、姻两方,谁肯助他?

    两株大树并立,看着都是枝繁叶茂,可一场狂风下来,哪个能挺过去,就看根子到底是谁更深了。”

    冯京脸色稍变。

    他自发达之后,也着意为自家营植根基。可惜仅仅一代人的时间,完全比不上文彦博这等自晚唐延续至今的钟鸣鼎食之家。

    但很快,他便释然。尽管弱点相同,但敌人的弱点被抓住,总比自己的弱点被抓住要强。

    章、韩二人炙手可热十数年,如今天下板荡之际,却容不得他们再继续把持朝政了。

    “不过要尽快。”冯京提醒道,“免得他们还有什么手段,再给人添麻烦。”

    文彦博顾盼而笑,“不如今日?”

    冯京立刻点头,“如此最好。”

    ……………………

    想想怎么应对就行了。

    听见韩冈如此一说,韩钲双眼一亮,“阿爹肯定知道如何应对了吧?!”

    打小儿韩钲就从母亲和下人们那里听说了自家父亲种种丰功伟绩,从最早的寒夜军库杀三贼开始,韩冈的一桩桩事迹,伴随着韩钲一起成长。

    在韩钲心目中,父亲就一个无所不能、英明神武的形象。

    “把书架上那活页夹拿下来……对,就是那个。”

    韩钲听着韩冈的吩咐,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活页夹来,里面只有两份装订好的文稿。

    “这是……”

    “社论。”韩冈很是惬意的轻晃起摇椅来,“待会儿你去东十字大街,把这一份送过去,跟李特说,明天我要在头版上看到。”

    东十字大街,是《蹴鞠快报》的新址,而李特,正是《蹴鞠快报》的总编辑。

    韩钲一直都清楚,京师里面的两家大报社,与自家父亲的联系十分紧密。很多消息,父亲都是借重两家报社来公布,压制了流言的产生,也带来了更好的效果。但哪一家更加紧密,却是到现在他才知道。

    “一份?这里有两份。”用拇指掰开有点紧的钢丝夹子,韩钲将两份文稿拿了出来,“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这一份?”

    “不。”韩冈摇头,在摇椅上前后摇晃着,带着莫测的笑意,“是‘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8)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的味道。

    韩钲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油墨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凌晨时才有的清新空气,一夜未眠的疲倦,一时间都不翼而飞。

    闭上眼睛,厂房中有规律的声响和无规律的噪音便凸显了出来。

    轰轰声来自蒸汽机,咔擦咔擦的是印刷机。

    印刷工人们来回走动的脚步声被机器声淹没,但工长的大嗓门却压倒了机器。

    一名跟韩钲差不多同年的小工,吃力的推着一辆满载着报纸的推车,从厂房中出来,自韩钲的面前穿过,一路送到厂门前。

    几辆货运马车正停在那里,一捆捆新鲜出炉的报纸自推车上转移上车。

    马车轱辘轱辘的走远,推车则转回印刷厂的厂房。

    周而复始,这一夜,推车来来回回,送走了几十辆马车。

    这里面有着最新式的蒸汽机,最新式的印刷机,最新式的油墨和纸张,每一期高达十万份印量的《蹴鞠快报》,有六成从这里走出。

    换作是雕版印刷的时代,根本无法想象只凭十几台机器,五十多名工人,在一个晚上就能印好五六万份报纸。

    这就是技术进步的最好体现。

    近距离接触外界,韩钲越发的感受到技术进步这一新词汇的意义。

    廉价而数量丰富的活字印刷品,将雕版印刷出来的书籍完全赶出了市场。

    雕版的书籍在市面上已经看不到多少了。一百本新书中,大概只有十几本是来自于雕版,这其中,绝大多数还是来自于旧日留存下来的老版。

    方才韩钲见到的几名排字工,其中有一名本是雕版出身,幸好多认识几个字,才找到的这个活计,否则就会跟他的一些同行那般,改去雕佛像了。

    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父亲所归纳出来的八个字,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不能适应,就会被淘汰。

    人亦是,物亦是。

    轰的一声巨响,将韩钲震出了他的思绪。

    忙回头看,厂房里随着这声轰鸣忽的一片大乱,不过转瞬又就平静下来,只听见工长的声音在响。

    厂长和安监很快就出现了,甚至没来得及跟韩钲打招呼,就匆匆冲进了厂房里。

    韩钲本想进入看一看究竟,但想想还是停了步。

    外行人进入第一线,不是帮助,而是打扰。

    这是来自父亲的告诫。

    而且很快,就有人从里面出来,解释了韩钲的疑问。

    印刷厂的厂长操着一口秦腔,“二郎放心,只是里面的一台印刷机坏了,塌了架子,幸好没伤到人。”

    “那就好。”韩钲往厂房中望过去,里面的工作秩序只用了几分钟就回复了,他有几分惊讶,“处理得挺快。”

    “这些机器,两三天就要坏一次。大病三六九,小病天天有,都习惯了。”

    “蒸汽机也坏过?”

    “最开始一天就要停十几次。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只耗煤和水,比畜力好用多了。”

    蒸汽机刚刚问世时,故障率居高不下,很有些人讽刺朝廷花了大价钱却得到了一个废物。

    韩冈便放话说,谁都是从话不会说、路不会走的小孩子长大的,如果有谁苛求蒸汽机立刻就能结实耐用,那想必他一生下来就能说上两句话吧。

    韩冈这么一说,除非佛祖活过来,就谁也不能说蒸汽机大而无当。

    但蒸汽机终究还是一个危险品,如果锅炉突然爆了,动静绝不会有现在这么小。

    幸好不是蒸汽机,韩钲想着,“会不会耽搁时间?”

    “没事,不会耽搁,最后的一万份很快就会印好。”印刷厂的厂长拍着胸脯,向韩钲保证,“相公信任小人,小人拼了性命也要把相公的吩咐做好。”

    韩钲安心的点了点头,他熬了一夜,不正是为了看到今期的报纸,安安然然的送到千家万户,让那一篇社论将文彦博彻底击溃。

    ……………………

    “两个时辰之前制版,一个时辰之前付印,现在是寅初三刻,第一批报纸都已经送到了发报点了。”赵世将虎着脸,在西十七号的大院里来回踱着步子,手中的报纸卷做了一束,“东边的已经忙了一个通宵,可你们呢?”

    院子中灯火通明,在京城之内,除了官衙之外,夜中灯火不禁的几个地方,就有这里一处。

    因为这里是《赛马快报》的报社所在,雄踞东京城中大小上百家报社、书社顶点的两家报社之一。

    从副总编到校对,《赛马快报》中的所有成员,面对暴怒中的老社长,没人敢辩解一句。

    只有总编——他在京师中颇有文名,年轻时也曾游走在多家显贵之门,是被赵世将重金礼聘入报社——还能上前分说一二。

    “石翁。”总编亲近的用了赵世将的自号来称呼,“并非是我等怠慢,韩相公家的衙内亲自去守在那边社里,直到送去印刷厂后,才派人送了一份样稿过来。从一开始,韩相公就没打算用我们。”

    赵世将脚步一顿,怒道:“就是因为你们都这么想。所以韩相公才不用我们!”

    两家快报社,是建立在两大联赛的基础上的。

    相对而言,早一步成立的蹴鞠联赛,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设立之初,观望者众多,来自关西的势力便在其中拥有了相对更大的控制力,之后虽然不乏位高权重的垂涎之人,但韩冈的地位比氢气球蹿升得还快,没什么人能抢夺走韩冈一言九鼎的权力。

    而到了赛马联赛成立的时候,有了蹴鞠联赛成立在前,各方势力的积极性就要高出许多,因而韩冈在其中就只有影响力,而没有足够的控制力。

    从这方面来看,韩冈选择《蹴鞠快报》发声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但赵世将为此惊怒,不是因为新近封了郡公,授了开府,又即将就任大宗正,却错失了投桃报李的机会,而是因为韩冈的冷淡。

    不论是太后退养宫中的诏书,还是天子隐居思过的敇文,皆由邸报传诸天下官员,又有两大报社告知百姓。

    大议会的召开,新轨道的修建,朝廷近期将要实行的计划,也都是通过两大报社公诸于众。

    也许内部还有亲疏之别,但在表面上看,两大报社与政事堂之间的默契是别无二致的。

    这也是让赵世将感到安心的地方。

    他不怕被麻烦,只怕不被麻烦。

    偏偏这一次,韩冈却跳过了《赛马快报》,这不能让赵世将心中惊惧。

    圣人所教之‘一日三省吾身’,他是从来没有的。但一个时辰前被叫起来后,他已经三省、五省、七省过了。偏偏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韩冈要跳过赛马快报——厚此薄彼是正常,可也没有必要在与一干豺狼虎豹对决的时候,硬是放弃一条臂膀。

    赵世将低头展开已经被手汗浸透的样刊,又湿又皱的头版上,‘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几个大字,依然十分显眼。

    总编凑近了一点,小声问,“石翁,辽人当真要来了?”

    比起像被皇帝冷落的宠臣一样患得患失的赵世将,在场的报社成员,更加在意的是辽人会不会真的如这篇社论上所说的那样,已经在准备南侵了。

    总编这么一问,其他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可赵世将却更加恼火:“每年朝廷投入几千万贯养兵,军器监几千门大炮造出来。河北的大城小寨,哪一座四角上没新添了炮台?”

    “可北虏的火器听说不输给官军多少了。还有什么神火军,前两年一仗就杀了几万叛军。”

    “就耶律乙辛有神火军,难道我们的神机营是摆设?!神火军一仗杀了几万人,去大辽的神机营又杀了多少?!”

    赵世将一时间怒火烧心,自己的苦恼都没人在意,全去担心别的事了。

    只是冲了两句之后,望着一双双无辜的眼睛,赵世将突然之间火气全消。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赵世将呆滞的想着。

    在过去,他可是悠闲得很,看看马,看看球,要不然就读读书,哪里会天不亮的时候在这里大发雷霆?

    可自从自己踏进这个漩涡之后,完全失去了过去那等超然物外的心态,原来还只是担心被皇帝得意惦记,如今却在担心被韩冈疏远,被文臣攻击,被天子复辟,什么时候都要提着心。

    这样的生活,是他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心情急转,就像是锅炉拧开了阀门,里面的一口气突然都泄得精光。

    赵世将的背也弓了,腰也弯了,一瞬间老了好几岁的样子,也不再理会众人,脚步蹒跚就进了楼中。

    “你们先去做事吧。”

    总编吩咐了一句,一众编辑如获大释,立刻四散而去,随即他也跟着进了楼里。

    在见客的屋中,与赵世将先后落座。

    看着对面之人的神色,总编低声叫道,“石翁。”

    赵世将只应了一声,“嗯。”

    “既然韩相公只在东面那边发社论,我们也不用急了。但配合要做好,韩相公想说什么,社论里面没说明的,我们要帮着说明,没有给足证据的,我们也要帮着收集。”

    “嗯。”

    “东面的社论,我方才也拜读了。”总编看了看赵世将,“虽然里面没有点名,但那个要瓜分兵权的应该就是潞国公吧?”

    赵世将终于多了些反应,冷哼了一声,“除了他还有谁。”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身为赵家人,赵世将自不会对这一句陌生。

    文彦博要争夺兵权的事,赵世将早听说了,甚至不感到惊讶。

    只要稍有野心的臣子,都会这么做。手中有兵马,不论是自保,还是进取,都有的选择。若是没有兵马,就会像陈桥兵变,太祖入京时那般,宰相束手无策,帝后相对而哭。

    但瓜分兵权,赵世将看了社论之后,也只能骂一句老奸巨猾。

    做宰相只是个管家,产业还是赵家的,有那么多同列盯着,谁也独吞不了。但臣子们若是能齐心合力,瓜分掉的产业可就没了阻力,东西也都是自家的了。

    如果不是韩冈,说不定真的会答应了。

    “所以韩相公才迫不得已写了这篇社论。”

    “是啊,还不能把那奸贼的姓名写上去。要不然,这大议会就没法儿办了。”

    “韩相公一片苦心。”

    “苦心?”赵世将呵的一声笑,“委曲求全不是苦心,是没奈何。”

    这几日,赵世将不知抱怨了多少句,‘韩相公太心慈手软了’。

    兵权都要分一分,文彦博还真是不当自己是外人了。

    莫说文彦博表现得跟奸佞一般,即便他是忠心耿耿,赵世将也不会支持他。

    不论是天子复辟,还是扶植另一位新帝,宗室之中,第一个肯定是要拿自己开刀。作为第一个站出来的宗室,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社论里说得对,纯是私心,浑忘了公义。逞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虽九族之诛,亦难赎其罪。北虏一旦南下,一家家藩镇,谁能挡得住?京师上下全得变契丹人的养马奴。这一回,一定要钉死文彦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29)

    天未明,夜色尚浓,靠近新曹门的一处大宅的侧门已吱呀打开。

    一个五十上下的老者从门里缓步而出,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张开双臂活动筋骨。

    每一家的司阍虽不一定是最早起,却一定是最早出门。

    “葛公公,您老人家早啊。”

    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小巷中的宁静,一个刚刚十岁出头的少年刚转进巷口,就笑容可掬的向老司阍问着好。

    少年斜挎着一只布包,里面厚厚一叠报纸,正是如今城中街巷处时常可见的小报童。

    小报童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干净整洁,笑起来很讨人好感。

    葛公公脸上带着笑,看着也很喜欢这个很懂礼貌的小报童,“石哥啊,今天来得早。”

    “迟了,官人们早上可就没报看了。”报童小跑着上前,从随身的布包里面抽出一份报纸,笑嘻嘻的递给了老司阍,“葛公公,这是今天的报纸。”

    “吃过了没?”

    司阍的这位葛老公就像往常一样,慢悠悠的打着招呼,慢吞吞的接过报纸。

    “吃过了,今天早上的饭有配咸鱼干,从海州运来的呢。”小报童像是炫耀一般的说着。

    老司阍悠悠的点着头,“老头子小时候可没这份好事,你们这些后生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

    这些报童,每天早上都能在送报点吃上一顿饱饭,而送过报后的上午,还能在报社开办的蒙学里上半天课。

    尽管工钱很低,但不论是报童本人还是他们的父母,都是感恩戴德,京师中几乎所有人,也都对此交口称赞。

    “爹娘也要小子记着相公和会首们的好。对了,公公,今天头版上有社论,”小报童提醒道,从发报点出来时,里面都在议论纷纷,虽然听不懂,但总觉得很厉害,毕竟——“署的是韩相公的名讳。”

    “韩相公的社论?”葛司阍立刻就变了颜色,忙就着门前的灯光看了一眼,登时转身就窜进了门中,就像耗子过街那样的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送报的小童,歪头看着,嘿嘿的笑。

    这已经不是他今天遇上的第一个了。

    这边一片都是官宅,全都是他负责的人家,每一家出来拿报纸的家人,都是看了一眼标题,确认了署名之后,就疯狂的往门里飞奔,没有一个例外的。

    小报童听说过,官人家的看门人都要读书,都得识字,要不然就连门贴都看不明白。

    原来他是半信半疑,今天一看,原来都是真的,全都能认识字呢。

    想想自己,才认识两三百个字,报纸上的文章只能跳着读,完全看不懂意思。

    小报童捏紧了小小的拳头,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读书,日后至少能做个好司阍。

    ……………………

    宗泽醒来的时候,今天的报纸已经摆在了餐桌上。

    稍事梳洗,坐在了餐桌前。

    自从太后病退,又软禁了天子,议政会议上便暂定了除了朔望,京中的文武百官便不用再上朝。

    对绝大多数朝臣们来说,这是天大的福音,早上能多睡一阵,尤其是在冬天,五分钟的睡眠也弥足珍贵。即使对于那些习惯早起的人们来说,也多了许多悠闲的时间。当然,御街两旁的早点摊子,则倒闭了不少。

    宗泽端起碗喝了口稀粥,筷子夹着小菜,悠然的打开了报纸。

    下一刻,嘴里的稀粥喷了一桌,宗泽随手丢下筷子,在妻子的抱怨中一把抓起了报纸,眼睛瞪得老大。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

    差不多跟宗泽同时,京师之中,已有数百、上千人看到了今天的《蹴鞠快报》,有的撞墙,有的磕脚,有的忘掉了牙刷还在嘴里,有的失足从台阶上摔下,失态的绝不止宗泽一人。

    曾孝宽放下报纸,若有所思。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也只是没有指名道姓。

    ‘辅弼三朝,圣心频顾,安享爵禄六十载’,除了文彦博,还会是谁?

    ‘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比起夏商,自是离得更近的晚唐、五代,更让人戒惧。

    ‘兵为国有,非属私家。元老谋分兵权,意欲何为?’

    韩冈就这么泼了一盆脏水在文彦博身上,据曾孝宽所知,文彦博跟政事堂争夺的的确是兵权,但绝不是说要像晚唐五代那样,把赵家的百万大军,文家、章家、韩家的这样分一分。

    这篇文章,除了给文彦博泼脏水,就还是给文彦博泼脏水。

    构陷元老,韩冈不要脸皮起来,还真是什么招数都敢用。

    韩冈一向做事光明正大,突然来了这一手,还真让人想不到。

    此文一出,文彦博与韩冈再无转圜的可能。更重要的是,文彦博想说章、韩借外敌之力,以固己身,就成了单纯的反击,很难再取信于人了。

    不过,这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能取信于人,韩冈用此博浪一椎,文彦博只要辩解说自己只想让大议会主掌兵权,而韩冈可就得证明政事堂并无私心,说不得真得将兵权让渡出去。

    今天上午开会,得好好问个清楚,韩冈究竟是什么打算。

    究竟是见招拆招,还是另有所图,总不能再让他继续云山雾绕了。

    曾孝宽把报纸一合,“好了,不用按了。”

    让跪在身下按摩伤处的婢女离开,轻轻活动了一下扭伤的左脚,曾孝宽疼着直皱眉头,脑中却在想,不知文彦博会不会摔着。

    ……………………

    文彦博直忙到四更将尽方才睡下。

    八十多岁的老人,却出奇的精神旺健。从昨日黄昏开始,整个晚上都在筹划、安排。

    文及甫和文维申也是连夜走家串户,有官身的他们不用担心夜中的巡卒拦路。

    本来文彦博还在担心章惇、韩冈会对外出的他们下黑手,不过看起来两位宰相还是心有顾忌,不敢在大议会之前做得太难看。

    “这就是他们的缺点了。”文彦博自觉对韩冈和章惇看得很透,睡觉前还对儿子们点评两位宰相,

    “富家翁做得久了,贫寒时的痞气都消磨了精光。韩冈、章惇才起家的时候,做事那叫一个肆无忌惮,反倒是为父,身居庙堂之上,行事就不免束手束脚,遂屡屡被此等小辈欺辱。现在正好颠倒过来了,他们倒是想着把事情都做周全了,但老夫可不会顺着他们走。”

    文彦博睡下去的时候,心中稳稳当当。看了眼钟盘上的指针,吩咐下人道:“三个时辰后再叫我。”

    文彦博在外间的吵闹中醒来,外面已经大亮,看了眼房内的座钟,时针离八点还有一段距离。

    ‘又出了什么事?’

    虽说老人睡得少,可若是没睡足一定时间,会比熬了通宵还难受。

    文彦博一阵恼火,自家的儿孙就不能让自己省点心。但凡有个韩维、韩缜,甚至韩忠彦的水平,也不用自己到了八十岁还要为他们铺后路。

    “大人,出事了。”

    文及甫和文维申匆匆进来,在文彦博面前慌慌张张。

    “什么事?!”

    要是手中有拐杖,文彦博现在就想敲上去。

    不过他现在没有,只能伸手接过文及甫递过来一张报纸,

    文彦博就在床上,戴起他的老花镜,眯起眼看着儿子点出的文章。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看了标题,文彦博就轻轻冷哼了一声,

    “这也是给人看的文章?”

    “这也算是进士第九?”

    “这是要给欧九看了,当能笑上门去。”

    “范文正若还在,又要多送一部论语出去了。”

    文彦博撇着嘴,不屑的评论着这篇文章。

    只是渐渐的,他的嘲讽停止了,神色也越来越专注,嘴角的位置在一点点向下挪,眉梢则是一点点向上挑。脸上的阴云从无到有,越发的浓重起来。

    文及甫、文维申两兄弟屏声静气,变得更加小心。

    不知是哪一句最终刺痛了文彦博的内心,就像是引线烧到了尽头的火药包,让他一下的爆发了出来。

    “荒谬!无耻!胡说八道!”文彦博猛然将报纸一把扯碎,“好贼子,竟敢如此污蔑老夫!”

    “大人,息怒,大人!”

    “息怒,老夫哪里怒了?为父是在笑啊。”文彦博梗起脖子,仰头哈哈哈的一阵笑。

    这岂是开心的样子?

    文维申为父义愤填膺,“韩冈着实无耻,竟然编造谣言来污蔑大人!”

    “这是什么快报,就是揭帖!”

    文彦博的一张老脸阴沉沉的,“谣言止于智者,就是诏狱我也不惧,何况区区揭帖?韩冈这篇文章,也就能骗骗愚民。有几个朝臣会被他蒙骗?他既然污我要分家当,我就明说了要把兵权归入大议会,看看他怎么说?!”

    “哈,”文彦博又笑了起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他疼还不疼!”

    说是如此说,但笑声一收,文彦博依然阴沉着脸,显而易见的还在耿耿于怀。

    “来人,更衣。”文老国公突然又很不耐烦的叫着,转眼又看见儿子,更加不耐烦的呵斥道,“还不去去备车。”

    文维申弱弱的问道,“大人要去哪里?”

    “进宫。当着太后的面问一问章、韩,‘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到底是在说什么?”

    …………………………

    韩冈的社论一出,文彦博的行动就成了京师内外所关注的重点。

    几乎没用一刻钟,韩钲就冲进了家中,一见韩冈,立刻就叫道,“阿爹,文潞公的车子往宫里去了。”

    韩冈抬起眼,拿着筷子指了指旁边的空位,“先坐下来吃饭。”

    韩钲清醒过来,看看好奇的看着自己的弟弟们,还有母亲、姨娘,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头有凑到了韩冈的身边,低声道,“阿爹,文潞公入宫应该是去告状了,该怎么办?”

    韩冈喝了一口热汤,都不看儿子一眼,“先吃饭。”

    “可是……”韩钲指着外面,还是心有不甘。

    王旖在旁瞪起了眼,筷子往桌上一拍,“你爹的话没听到?还不坐下来。”

    韩钲立刻乖乖的坐了下来,低头大口吃饭。

    王旖反过来又说韩冈,“官人你也是,把二哥差遣了一夜未睡,身体怎么得好?”

    韩冈点着头,对儿子道,“二哥吃了饭后,就好生休息一会儿,不用担心了,你事情办得很好。”

    在次子不甘心的视线中,韩冈和妻妾们先一步吃完,回到后面。

    “官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坐下来,王旖就开始发问。

    云娘倒来茶水,严素心端来茶点,周南清出了所有下人,只剩夫妇五口在房中。

    事前,王旖她们不会干扰韩冈运筹帷幄,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大体确定了结果,这好奇心也就没有必要再忍耐了

    韩冈有些小小的得意:“很简单啊。文彦博要夺兵权,为夫就拿辽国吓他,他又会说为夫和章惇勾连辽国,为夫就先一步说他欲成藩镇。你来我往嘛……看看谁的信用更好。”

    争论的输赢,不看能否说服对方,而看能不能说服旁观者,

    韩冈的社论里面,并非说文彦博要抢夺兵权——一个要保兵权,一个要夺兵权,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两条狗在抢骨头。

    韩冈只是说其欲瓜分兵权,貌似情节要轻上一点,可文章中直接就跟晚唐藩镇的挂钩起来,其实根本没区别,而在百姓们看来,后果也更加严重。

    “兵分则政分,政分则国分,以三五州之地,安能拮抗汹汹北虏。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五季亦不为远,在唐后之世。”周南轻笑道,“这是不是叫做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文彦博不会让,为夫也不会让,到最后相互妥协的结果,就是分散兵权,各占一片。这不就是藩镇?”韩冈一摊手,“为夫不喜说谎,也不不屑说谎。只是事实的结果会变成这样,就不能叫做说谎了。”

    王旖笑得意味深长起来:“相公苦心积虑,召集元老如今,就是为了今日?”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万象更新时,当然得先打扫一番。”

    “但现在把话一说开,”周南道,“相公要示人以公,可就不能再把持兵权了。”

    王旖也点头:“肯定要分给大议会。”

    韩冈笑道:“是谁的大议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0)

    ‘唐之亡,在于藩镇。藩镇之祸,肇于安史。安史之乱,实起于节度使兼掌军政。’

    ‘节帅治民事,统万军,辟椽属,掌刑名,威福行于数州之地。名为节度,实为国主。’

    ‘数十国主并立,焉有和睦共济之理?’

    ‘自安史后两百年,无一日无战事,乱兵过处,百姓十不存一,尸骸狼藉于沟渠。’

    ‘太祖有鉴于此,遂削节度之权,实于内而虚于外。养重兵于国中,外御强虏,内镇不臣,百年以来太平盛世实赖于此。’

    ‘稍知旧事,便知当以前人为鉴,不易太祖法度。稍具人心,便不会想要瓜分禁军自拥兵马。为制宰相欤?为制天下欤?’

    文彦博紧紧抿着嘴,没有别的感觉,就是心烦意燥。

    仿佛有支毛笔从喉咙刷到心口,又从心口刷到喉咙,浑身毛躁的想让人将手探进去好好抠两把,又像有一团火在心底想出出不来。

    一想到这不值一驳的言论,通过这份报纸传到天下各州各县,文彦博就烦躁得要命,就像是在对付韩冈的本人,他将报纸死命的拧了几圈,丢到了脚底下。

    靠回到柔软中带着点弹性的牛皮椅背上,文彦博无意识的望着车窗外,再次陷入了沉默。双手交叠在腹部,只有手指时不时的弹动两下,显然心中并不平静。

    文及甫弯下腰去,将报纸捡了起来,展开、铺平。

    前面的一份已经被文彦博扯得粉碎,这一份出门前让人找来,到太后面前告状时当证据用的。没人敢保证,空着手到了太后那边,会不会直接摇头说没这回事。

    “大人,何必为此动怒?韩冈造谣言污蔑大人,纵使些许小民为其所惑,可士大夫中会有几个被他蒙骗?且韩冈今日能污蔑大人,明日就能污蔑同列,两府之中、议政之列,又有谁不戒惧?”

    文彦博扭过了头,望着窗外去。

    儿子说的这番话,难道他文彦博会不明白?但脏水被泼到身上,这感觉,就是亲身儿子也没法儿感同身受。

    车道上行人如织,清晨时分的东京城街巷,已经比洛阳一天里人流最多的时候还要热闹数倍。

    但道路上依然井然有序,行人车马皆靠右而行。行人更偏路旁,车马则近内侧。将派上阵,京师的厢军和下位禁军,大部分不是去了铁路,就是去了邮政,剩下的一部分,就是经过了培训之后,管制城中交通。

    但洛阳没有学,洛阳不堵车,也没有那么多被车马撞死的例子。文彦博也更习惯在大路中间通行——堂堂宰相,还要偏居路侧。无尊卑之序,哪来的君臣父子?

    甫进京的那一天,从车站进城开始,就让文彦博差点大发雷霆。

    他在京师前前后后居住了几十年,也从来没觉得有必要弄得礼绝百僚的宰相都那么憋屈。区区一辆雇佣马车,还能堂而皇之的挡在前面宰相车队的前面。要是不是碍于形势,让文彦博不想被视为上京来找茬的,早就当场发作了。

    京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顺眼,跟他年轻时的时候比起来,这样的东京城实在是不像样。

    而其中最不像样的,当然就是——臣不臣,君不君。

    这两句,没有反。

    把好端端的朝廷弄成这般模样,韩冈也好意思把这种文章署上自己的姓名,来攻击他文彦博?

    纵使能够一时煽动愚民,又如何能奈何得了他文彦博?

    就像不成材的老六所说,朝中士大夫皆知反而让他的同列为之戒惧,所失远过所得,用此饮鸩止渴之法,足可见韩冈已技穷了。

    街边的店铺一间间的自窗中掠过,非是鬼市,在清晨开张的便几乎都是食肆,一个个高朋满座,店面前的小桌椅都坐满了人。

    不用多想,其中必定是把韩冈的社论读了一遍又一遍,为之沸腾。

    可即使路边茶肆酒铺中的食客都在附和韩冈,身为宰相,他文彦博又有何惧?

    ……………………

    清晨时分临街的小饭馆中坐满了食客,读报博士则是坐在了正中间。

    京师的报纸并不贵,如果按年度来订阅的话,还有不小的折扣。但普通百姓,愿意每天花上一笔固定开支,或是直接在年底掏出三贯钱出来的,毕竟还是少数。

    很多人都是只购买比赛日的那一份报纸——两家快报都分大小日,比赛日的报道会将报纸扩充到五六页一份,而非比赛日,则只有两页。当然,不论是比赛日还是非比赛日,报纸上的广告都不会少。平常时候,则是通过口耳相传接收新闻。

    所以各处食肆、茶社、酒铺里面,便有了读报博士,为客人读报,顺便加以解说——报纸上的报道,混迹在这些脚店里的食客,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懂听懂。而七十二家正店里面,就不需要读报博士的存在了。

    一队车马从食肆前的大街上经过,一行上百人,四马拉车,青罗盖伞都随车而行,但食肆内却没有什么人注意到了这一队宰相级的队伍。

    “那个不远,在什么世的。胡博士,你跟俺说说,这是啥意思?”

    “是啊,胡博士,别光念了不解释。好好跟俺们说道说道。”

    “干嘛韩相公要写这篇文章。直接递份奏章上去请太后发落不好吗?”

    读报博士刚刚念完了署有宰相之名的社论,一向胸怀天下的东京市民便立刻沸腾起来。

    这一篇社论的意思其实很是浅近,不要说读过书的,就是没读书的,只要常年多听读报,细想一下也能有几分理解,不过吃饭的时候,愿意多想的也没几人。都是追着问那读报人。

    “这还听不明白?韩相公怕是都气坏了,没心情去雕琢文笔,想说什么就些什么了,登在这报纸上的就是大白话。”酒店里的读报博士慢条斯理,就跟说三分、九域的那些说书人一样喜欢吊人胃口,“说白了,就是有人要分家当。”

    “谁?!”

    “文……文章里也说了,是某位三朝元老。”

    “不就是文老相公嘛。遮遮掩掩的,怕个什么。”

    “那位三朝元老做了什么,还把韩相公给气着了?”

    读报博士摇头晃脑,“主人家病得重了,外面还有要夺人产业的贼子,家中的下仆不思主家恩德,却闹着要分家产,你们说这种仆人要得还是要不得?”

    “当然要不得。”

    哪家也不敢要这种吃里扒外,贪婪无耻的仆人。

    “所以说啊,这要闹分家的文老相公要得还是要不得?”

    没人回答,但答案是肯定的。

    “太后重病,皇帝昏庸,外面还有辽狗虎视眈眈,章相公、韩相公想着朝堂中的大臣一起齐心合力,把这难关度过去。所以才有了大议会。可是有人不满足,想要捞得更多。”

    “可韩相公偏偏还要自撇清,只做五年就要走。”

    “韩相公也是怕被人攻击恋权。”

    “韩相公就是太清正了,不想被人视为王莽、董卓一流。”

    “难道世上还有人会不知道韩相公的为人?他救了多少人啊!那些污蔑之词根本就不用理会的。他今天才四十多吧,那么早退又何必。”

    “万一让又一个文相公出来做了宰相,倒霉的又是天下的百姓。”

    “这话有理,韩相公要是多做二十年宰相才好。”

    “三十年、四十年才好。韩相公是药王弟子,又有天大的阴德,肯定福寿绵长,做上五十年宰相再归养山林,照样还有多少年悠闲日子。”

    “可惜啊,韩相公一向一言九鼎,说五年就五年,多一天怕是也不肯干。”

    “要是真有多了一天,肯定不知会有多少小人会跳出来攻击韩相公。”

    “韩相公又不会太在意,再者说了,辽狗就要来了。几位相公哪有心思去应付身后的事。”

    “辽狗算个毬,神机营会输那个什么神火军?河北道上多少火炮。你们没看到,就是真定的一个小寨子,要多偏有多偏,去年俺过去的时候,寨墙四角上都加筑了炮台,少说也有一二十门火炮。整个河北路上,这样的寨子几百上千,辽狗的兵够死吗?”

    “我大宋官军比辽人的确要强那么一点点,可是加了一个文老相公,可就弱了那么一点点。”

    在哄笑声中,一名食客起身结账,走出小店,面对着熙熙攘攘的大街,又回头看了看喧闹的店中,轻声冒出了一句:“图穷匕见。”

    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关注,他解下系马桩上的缰绳,轻挥马鞭,上马远去。

    ……………………

    就在宣德门外,文彦博下了车,换了肩舆继续往宫里走——朝臣之中,只有文彦博和王安石才有此等殊荣,即使是苏颂也只能换马进宫,或是干脆走路进去。

    一竿肩舆抬着文老相公,只有文及甫和文维申能跟在肩舆左右。

    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谁敢于阻拦自称来面圣的老宰相。

    在太后起居的寝殿前,文彦博下了肩舆。

    并未出乎意料,王中正已经守在了殿前。

    文彦博轻轻冷哼了一下,这条忘了自己主人是谁的狗,是越来越放肆了。

    太祖开始,用了百多年好不容易才把它们给栓紧的,章惇和韩冈却轻易的就把狗链给放开,真想看看日后它们反噬,韩冈和章惇还能怎么说。

    站在王中正这阉宦的面前,文彦博一如既往的板着脸,“太后可还起来了?文彦博今日有要事与太后分说。”

    一个倚老卖老的元老活灵活现的展示出来,文彦博过去还不至于如此无状,但现在他受了委屈,正要表示自己的愤怒——不闹一下,别人还以为他默认了韩冈泼过来的脏水。

    如果不是在人前,王中正真想往地上吐口口水。

    这老货,真是越老越背时。

    试问太后应该更相信谁?是一直在中枢支持她的宰相,还是十几年前就退养洛阳,一直以来除了添麻烦就没有别的用处的元老?

    “潞公容禀。”王中正退后半步,低低的弓了弓腰,“太后说了,若潞公当真有心兵权,实不必再见,请潞公去太庙见见仁宗皇帝便可。”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1)

    “潞国公出门了。”

    “潞国公已至宣德门。”

    “潞国公换了肩舆进宫了,两位文衙内陪同。”

    文彦博的行踪一条条被送进了韩府中,送到了韩钲的面前。

    韩钲带着装出来的沉稳笑容,夸奖过每一位前来报信的密探,然后入内向父亲禀报。

    “王太尉奉旨在殿前堵住了潞国公。”

    又一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韩钲悄悄的擦了擦掌心处的汗水。在他的感觉里,家中这座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院落,仿佛变成了大战前主帅的帐幕,一名名斥候带着军情而来,而自己陪侍在主帅身边,见证着这一场大战的开幕和终局。

    一股昂扬感充溢在胸间,让韩钲愈发的沉浸在这让人战栗的刺激之中,可是当他入内禀报的时候,那位理应冷静沉毅的主帅却还在与人说笑。

    “潞公名头实在是大,把儿孙都掩了。弄得人只知道文六衙内、文九衙内,却不知及甫、维申是谁。”

    “文九名及甫?”曾孝宽瞪大眼睛,故作惊讶。

    他与韩冈对视片刻,忍不住笑意,开口大笑起来。

    笑声中,韩冈偏过头,问着推门进来的儿子,“怎么,是不是潞公被太后骂了一通?”

    韩钲低下头,选择无视两位根本不顾局势,为冷笑话而放声大笑的无聊中年,“太后让王太尉传话给潞国公,如果潞国公当真有心兵权,就不用陛见了,可去太庙见一见仁宗。”

    曾孝宽的笑容陡然不见,眼神瞬息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直直的刺向韩冈。

    韩冈的嘴角悠悠然凝着浅笑,“文彦博是什么反应?”

    “潞国公拜领圣旨之后就出宫了。”

    韩钲的答案,让韩冈讶异的扬了扬眉毛。

    他还以为文彦博会跟王中正争上几句,说不定还会说什么隔绝中外,没想到文彦博这般干脆,直接领旨离开。

    笑容重新爬上了曾孝宽的脸,“玉昆,不出所料?”

    韩钲都不知道曾孝宽到底是为什么一大清早就登门造访,但曾孝宽现在这点幸灾乐祸的反应,他却看得分明。

    韩钲恼火的盯着曾孝宽,韩冈却摇摇头,笑意不改,“不意太后这般恼怒。”

    “潞公这是要顺水推舟了。”曾孝宽在成语的四个字上加了重音,又好心的多解释了一句,“宰相哭太庙,本朝以来未有。”

    韩钲心惊肉跳。

    他听父亲教过,站在弱势一方,是一般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的第一反应。这一回在报纸上攻讦文彦博,说其有夺权之心,就是悄然的把文彦博放在了强势的位置上。

    报纸上的白纸黑字,文彦博想要辩解,就得一个个的去解释——他控制不了京师的报纸,也没办法改变在京师百姓中的形象,可太后的过度反应,却给了他一个反击的机会。

    文彦博当真在太庙哭上这么一场,韩冈泼得这桶脏水,怕是就能给洗得干干净净。

    “吓唬小孩子作甚?”惊讶中,韩钲却听见父亲依然沉稳的声音,“宰相哭庙,本朝未有?难道令绰你忘了,昔年奉迎熙宗皇帝神主入庙,我等不是都在太庙哭过一场?”

    ……………………

    自从太后放权政事堂,圈禁小皇帝,并为此祭告列祖列宗之后,存放天水赵氏诸帝神主,以及陪祀的宗室、贵戚和名臣灵位的太庙,便又加了一重禁军来把守。

    名义上是移防,实则是让精锐严防死守,防止宗室来此闹事。

    但文彦博自称奉了太后口谕而来,守着太庙的数百兵将竟也没能拦得住他。

    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文彦博拾阶而上。

    看着颤颤巍巍的老宰相,没人真敢伸手去拦。万一碰上一下,把潞国公的那把老骨头摔了,莫说动手的,站得近的兵将都得要陪上一条命。只能小心的站在一丈开外,半监视半护送的把文彦博送到了仁庙之前。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太祖正位,诸宗在侧。今上曾祖之庙,便是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神主所在。

    文彦博跨过门槛,大殿正方,供桌之上,被黄绫所掩盖的正是仁宗皇帝神主。仁宗神主两侧,是几位皇后,两廊之处,他看到了王曾、吕夷简和曹玮的灵位,那是祔庙配享的功臣。

    能配享太庙,必是一朝的显德功臣。配享太祖的是赵普、曹彬,太宗的是薛居正、石熙载、潘美,真宗的是李沆、王旦、李继隆,加上仁宗的王、吕、曹,除了太祖是一文一武,剩下都是两文一武。

    英宗朝武功不显,故而祔庙功臣只有韩琦、曾公亮两位文臣,独缺武将。熙宗现在只有富弼一位宰相配享在侧,但等王安石死后,必定会增加他的一个位置,而武将那边,是前些年因旧创经久难愈而身故的张守约。

    文彦博站定在供桌之前,仰头望着神主,后面围着一圈兵将官吏,却都不敢上前,还是只有文及甫、文维申陪在身边。

    “为父蒙仁宗不弃,用为宰相,可惜英宗、熙宗时皆无补于国,如今面对仁宗,不免愧甚,愧对仁宗,愧对。”

    文彦博望着神主,声渐呜咽,甩开了两个儿子,拜倒于神主之前,老泪横流,“仁宗在上,老臣无能,这太庙是保全不了了。”

    殿中官吏、兵将皆是目瞪口呆,谁能想到文彦博说自己奉太后圣旨来此祭拜仁宗会是这么一回事?

    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即使在哭诉,吐字还是字正腔圆,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权奸窃国,诳骗圣母,囚禁君上,诬毁贤良,任用小人。彦博无能,纵有一清妖氛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能坐视。彦博无能,彦博该死!”

    文彦博声如泣血,任谁听了,都不免为文老相公掬一把泪。

    须发皆白的老者,哭成这般模样,殿中的官吏将校皆尽心下恻然。

    只有几名领头的文官武将心中觉得不对,再不打断这场戏,就得面对现任宰相的愤怒了。

    他们低声交换了几句,就走上前来,“相公……相公!”

    就在他们的惊讶中,一口气没有上来,摇摇晃晃,忽的一头歪倒在儿子的怀里,竟是昏厥了过去。

    太庙前一片混乱,老宰相文彦博奉旨来祭拜仁宗皇帝,却在仁宗皇帝灵位前晕倒。

    翰林医官护着一张担架从太庙中匆匆而出,担架上的文彦博被抬上了医院的急救马车,匆匆离开。

    却没人注意到,文彦博的身边,文六衙内不见了踪影。

    文及甫带着两个随从,悄然退出了混乱的人群。

    文六衙内走街串巷,从人多处行动,又转入一条幽静无人的街巷,接着丢下一名随从在后走,自己又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马车,但只过了一座桥,就下车换了另一辆马车。

    就这般几次转移下来,即使一开始有皇城司的密探盯着,文及甫相信,现在他们绝对追不上来。

    望了眼两旁的街市,文及甫低声对随从吩咐了一句,只见那随从就对外面的车夫传话,“不去鹌儿市了,去东鸡儿巷北口……钱照给,加十五就加十五,只要快就行了。”

    听得几声马鞭响,车速快了几分。

    文及甫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歇息起来。

    到了东鸡儿巷口,再换一辆车,就可以往赛马快报社那边去了。

    方才去太庙的时候,文及甫就想去赛马快报社,可惜被他的父亲阻止了。文及甫还想去召集冯京等老臣一同去太庙,还是被他的父亲阻止了。

    ‘哪里来得及?’当时文及甫这般听父亲说,‘等韩冈反应过来之后,直接就能派兵来,让吾等不得近太庙一步。’

    所以必须快,快得让韩冈来不及反应。否则以韩冈的奸狡,肯定会把这个破绽堵上。

    哭庙这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第二、第三步。

    既然韩冈不要脸皮,文家又怎能不予回报?

    一切的关键都还是名声。

    就像过去在朝堂上攻击政敌,都是从名声开始。

    怎么才能将韩冈的名声破坏掉?

    那可是万家生佛,长生牌位遍及天南地北,王莽只在士人中名声好,韩冈可是连百姓中都有个好名声。

    洛阳也有联赛,也有报纸,一切都是跟东京学。洛阳的联赛规模不大,元老却很多,文家也没能直接控制其中任何一家。

    不过要通过他的影响力去在洛阳攻击韩冈,却不是什么难事。文彦博这一回被人泼了脏水,洛阳的老人们岂能不会兔死狐悲?对韩冈也会同仇敌忾起来。

    可是在京师中,文彦博却都是无能为力。

    文彦博是什么人?二十年没出山的宰相。做官的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除了洛阳和几个他任职过的州县外,多半不知道有文彦博这个人。

    幸好韩冈最近行动昏聩,把宗室都丢到了一边。

    为什么韩冈只在蹴鞠快报上刊发了社论?为什么他没有在另一家快报上刊载文章?

    理由一目了然。《蹴鞠快报》背后的各方势力,是以他韩玉昆马首是瞻,而《赛马快报》背后却是宗室。

    韩冈逼退了天子之后,就抛弃了配合他的宗室。就像张废纸,用过后就被韩冈给丢了。

    这就是机会了。

    只要大议会召开,这天下将不复赵氏所有。

    即使是赵世将这逆贼,当也不会愿意天水赵氏变成一个普通的望族。不,是被监视看管的望族。

    文彦博相信他们会有所取舍。

    文及甫也这么确信。

    “今之事势,义无旋踵。”文及甫低声念道,神色愈发坚定。

    亲信随从没有听清,问道:,“六郎,何事?”

    “没什么。”

    文及甫摇头。

    在韩冈的社论之后,如今他的父亲已经是骑虎难下,必须要与韩冈一决高下。

    即使文彦博也不认为韩冈有篡位之心。只要韩冈不敢恣意妄为,行篡逆之事,文家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

    既然韩冈束手束脚,只能在报纸上发文章,文家无后顾之忧,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也不过退居洛阳,又怎么不敢行险一搏?

    韩冈要为他的愚蠢和幼稚付出代价。

    文及甫咬牙,‘一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2)

    文彦博在病床上醒来。

    距离他入院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刚刚送到医院的时候,整座城东慈济医院,十几位御医围着他绕来转去,针灸、艾灸、成药、汤药,全副家当都给搬了出来,要不是文维申左挡右遮,文彦博又及时‘醒来’,这才没有被灌上一肚皮药水,背后插上一排金针。

    不过到最后,文老相公还是落了一个入院静养三日,以观病情变化的诊断。

    “六哥呢?”文彦博小睡了片刻,醒来后第一桩事就是问文维申,“他怎么还没回来?”

    “六哥还没消……”

    “大人!……大人醒了?!”

    打断了文维申话的,正是及时赶到的文及甫。

    一看到清醒的文彦博,文及甫的声音陡然拔高,发出了一个变调的惊喜。

    “幸好御医来得及时。不然这条老命可就断送了。”文彦博扬起了眉毛,“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家里都安排了。大人安心静养便可,有什么吩咐,儿子去做。”

    病房内还有外人在,文及甫没敢多露口风。

    文彦博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房内的医官、医生和护工们随即识趣的离开。

    文及甫才飞快的来到文彦博的病床边,凑在老头儿的耳朵旁,低声道,“大人可以放心了,儿子是跟赵世将谈的。报纸上这两日就会安排。”

    “赵世将亲自出面?”文维申却有着几分疑心,“他在报社?”

    文彦博很不耐烦,“《蹴鞠快报》发了社论,《赛马快报》全不知晓,他能不在?”

    “放心,”文及甫也道,“就是他事后想要反悔,报到韩冈那边,也会惹起韩冈的忌惮。”

    “成与不成,也不在一份报纸上。”文彦博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两个儿子小心的搀扶着,让文彦博在床上坐了起来。

    在医院小睡了片刻,文彦博红光满面,气色的好得无以复加,“为父这参军戏演得还是有些声势,这会儿应该都传出去了。韩冈还没能一手遮天,做宰相的在士林中也一向不被人待见,一点小错都能给铺陈做弥天大罪。”

    文彦博这是有感而发,做宰相的那些年,他经受的攻击不在少数。毕竟清流的最大的特点便是挑刺,唯一的特长也是挑刺。

    京师士林,是天下清议的风向标。章惇、韩冈做了那么多年宰相,却没有统合京师士林,而且气学在士林中,反而偏近于弱势。像这样掌握大权却根基浅薄的宰相,一向都是众矢之的。

    “过会儿六哥你去见一见冯京。看到今天的快报,他肯定是又要躲回他的老鼠洞了,怕是还不知道太庙里的事。”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随即又问,“梧桐巷那边呢?”

    韩维韩缜所居之处,是韩绛在京时置办的旧居。门前有梧桐,巷子也就因此而名。且韩姓宰相甚多,为与韩琦、韩冈两位宰相家区分,灵寿韩家也得了一个桐木韩的异名。

    “韩五、韩六现在最在意辽人的动静。他们不敢跟韩冈为难,不过我可不信他们心里没火。”

    文及甫皱起眉来思索道:“北虏大军就在南京道上,想要他们两不相帮也不容易。”

    文彦博摇头,“韩冈既然敢把辽人引来,肯定就有把握应对,他与章惇虽是奸狡,私心又重,可终究还没蠢到石敬瑭那个地步。但兵凶战危,谁能说一定能赢?可见辽人并不是准备南犯,只是做做样子,威吓一番,讨些好处就罢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为父与辽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韩五韩六关心则乱,故而被韩冈蒙了,但我可不会。”

    文及甫连连点头,“那儿子一会儿就再去见赵世将一趟,把大人的话转告给他。”

    “报纸那里,实不必太放在心上。赵世将应承得虽好,但人心隔肚皮,我们不知他真假。”

    文维申飞快的瞥了文及甫一眼,然后又关切的注视父亲。

    忽的被泼了一盆冷水,文及甫愣了神,正欲辩解,文彦博抬了抬手,“真的,那自是最好。假的,也能让韩冈安心,误以为为父技止此耳。”

    文及甫脸色阴沉了下来。难道自己辛辛苦苦忙活了一通,一路上还几番折腾,就只是被抛出去惑人耳目用的?

    文维申却连声赞,“大人果然是神机妙算。”

    “神机妙算算不上,只是顺便罢了。”文彦博道,“兵者诡道,不能让对手猜到我们要做什么。”

    文及甫低下头:“大人说得是,孩儿受教了。”

    文彦博看了看六儿子,又道:“赵世将那边也不能放。若当真他有悔改之心,还是能派上大用场的。”

    文维申也道,“即使没有,多与赵世将联系几次,也能将韩三多蒙上一段时间。”

    老九话中隐隐掺杂着的东西,让文及甫神情变得淡漠起来。

    文维申嘴角微微翘了一点,转对文彦博道,“大人既然起来了,要不要回家去?”

    “为父在太庙辛苦做了一场,现在就回去,岂不是平白浪费了那么多心力?”

    “可这里毕竟是医院……”文维申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声音放得更低,“这里的饮食……难保没人起坏心。”

    方才文维申左堵右挡,硬是不吃医院开出的药,就是担心这一点。

    “韩冈真有这个胆子,还会跟章惇开什么大议会?身居宰相,手握大军,谁能跟他们叫板?谁不服直接抄家灭族!要不是他这般畏首畏尾,为父就在洛阳继续窝着了。”

    “现在还是一样能做。”文及甫提醒道。

    “迟了。”文彦博冷笑道,“章、韩二人,都说是名相。可一遇到大事,就乱了阵脚,根本就是废物。”

    文及甫道,“也可能是章、韩之间有嫌隙,真要宰相接掌大政,两人肯定要先斗个你死我活再说。不得而为之。”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旋又暗自叹息。

    这个儿子,有时候的确很敏锐,可大部分时候还是一个糊涂蛋。

    “不管是什么原因,自缚手脚的宰相就是只纸扎的老虎,看破了之后,谁会怕他们。”文彦博很有几分得意的用了一个《九域》中出现的词汇。

    文及甫小小吃了一惊,这等事,在他父亲身上很罕见。

    “一旦对为父下手,之前做的那些张致都会不戳自破,比王莽还不如。”文彦博斩钉截铁。“一时逞威,事后必败。章韩必不敢如此,只要再拖一段时日,京中人心就要乱了。六哥,你明不明白?”

    文及甫低头受教,“儿子明白。”放大地方的敌人日晷觉得该地方官

    文彦博信心百倍,重重哼了一声,“当真以为赵氏人心是那么容易散掉的?!”

    ……………………

    正当文彦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时候,梧桐巷的主人家迎来的一个出人意料的客人。

    韩维、韩缜放下了报纸,结束了议论,一起出来迎接这位稀客。

    无视了王中正身后的几个小内侍所带来的赐物,甚至没有谢恩领旨,韩维瞅着王中正的眼神里面,尽是警惕和怀疑:

    “王中正!是太后派你来的?”

    为了和文彦博撕拼,韩冈都赤膊上阵了,王中正与政事堂相表里,自不会置身事外,韩维韩缜之前得到消息,文彦博因韩冈在报纸上的攻讦而入宫找太后评理,正是王中正把守门禁,将文彦博赶去了太庙。

    刚把文彦博赶去太庙,又转过来登门造访,王中正的举动,不免给人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异样感。

    “中正岂敢捏造圣谕,假借太后之名?”王中正一派温顺驯良,并没有因为韩维的无礼而动怒。

    尽管换在十几年前,韩维此举,肯定会换来几份弹劾,可这年月,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谁还不会在乎这点点失礼?

    “太后知资政和谏议忧心北地虏情,故而遣了中正来,希望能让资政、谏议安心。”

    韩维不假辞色,“想要让吾等安心,就不要将宰相拒之门外。”

    王中正躬身,“谏议说得是,太后其实也不欲如此。想必谏议应该知道,潞公虽老且昏,可毕竟还是宰相,太后一向对潞公优容有加。但潞公这一回做得实在是过分了。”

    “太后不欲见,你也该劝着太后见!”韩维声色俱厉,“尔等阻宰相见太后,太后是否安好,外人可是难知……隔绝中外,王中正,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

    “若谏议以为太后为逆臣所囚,尽可径自往宫内去。太后只命中正阻潞公,从未命中正拦谏议。”顿了顿,王中正又道,“何况太后这些日子安心休养,身体也好了许多,便经常招命妇入宫陪着太后说话。”

    他低着头,姿态谦卑到了极致,“若有人说中正隔绝中外,正好有全京师的命妇佐证。若非如此,中正处嫌疑之地,怕是天天都难睡个安稳觉了。”

    王中正绵里藏针,韩缜见韩维被堵住了,站了出来,“为什么不能和衷共济?章、韩二相,治国之功历历可见,足表青史。但文潞公亦是元老勋臣,有大功于国,更曾授命平乱,镇守四方。若能得两方之力,朝堂将远比一方掌权更加安稳。”

    韩缜的语气比韩维更和缓,一个红脸,一个白脸。

    王中正则是左挡右遮,软硬不吃,“纵是小民,也愿朝廷内外和睦,可共御外敌。中正虽是刑余之辈,却也是中国之民,决不愿看见北虏肆虐中原。可如今是潞公攻击两位相公,太后、官家能得保全,全亏了韩相公、章相公一片赤胆忠心。两位相公十年来的呕心沥血,亦是历历可见。潞国公疑韩相公,可太后不会疑,天下人亦不会疑。混淆黑白,可太后岂会不辨是非;妄污忠良,太后又岂能忍?”

    韩维冷冷说道,“可知太祖曾说过,有兵马者为天子。”

    “唉,”王中正叹了一口气,“谏议、资政为潞公所蒙骗了。自来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章相公和韩相公如今欲以大议会暂代天子之权,又岂会忘了这一事?将征伐之权交予大议会,太后早已知晓。”

    看着目瞪口呆的韩维韩缜,王中正藏起心中的讥嘲,反问道,“非如此,太后又岂能安居宫中?!”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3)

    “进来。”

    随着话声,韩宗儒出现在敞开的大门外。

    笨重榔槺的身子,只是跨过一个门槛都耗费了十二分的气力。

    看着韩宗儒步履维艰的走到面前,行礼问好,韩缜已是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韩维则依旧一副严肃的面孔。

    都说儿子投胎是来要债的,但韩维对韩宗儒的态度,却仿佛是放了印子钱的地主,在看到了大年三十还不上账的佃户。

    指了一下下首的座椅,韩维言简意赅,“坐。”

    韩缜则笑得很是开怀,韩宗儒刚刚落座,就迫不及待的夸奖起来,“这一回,多亏了十一你看得准。”他转头对韩维道,“真是不能不服老啊,日后当是十一他们的天下了。”

    当王中正在前庭说出章惇、韩冈本欲将征伐之权转交大议会,韩缜、韩维的惊讶完全遮掩不住。只不过,他们所惊讶的原因,与王中正所以为的原因,应当并不是一回事。

    王中正的说辞,正好跟韩宗儒事前推测一模一样。

    韩缜、韩维一直都认为以太后发病的仓促,章惇、韩冈所主张的暂代君权的大议会,必然是急就章的产物。

    即使有议政会议在前,章惇和韩冈也许的确有建大议会架空天子的打算,但也决然不是现在——两人一直深得太后信重,所建所请无不应允,太后如此宠信,直接让所有有心相位的重臣,失去了在太后归政前取而代之的信心——他们完全没有必要冒险,只是事发突然,才让他们将未来的计划提前,仓促之间所能做出的准备不会太多,或有优势,却不是那么确定。

    但韩宗儒却认为韩冈、章惇必然有所依仗,而且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任何意外的充分准备,他对此十分确定,没有任何怀疑。

    如果从韩宗儒的这一结论深入的思考下去,就难免得出一个很可怕的结论——太后的病因蹊跷,要说巧合,已是难以相信,要说蓄意,就更加匪夷所思——韩缜、韩维都不敢如此去想。

    只是今日之事,再一次证明了韩宗儒的正确,接下来韩家的行动,自是只能依照韩宗儒的判断为依归。

    韩维沉着脸,对韩缜的赞许也只是微微的点了点头,与其说是严父,还不如说是晚娘了。

    但没有哪一刻,韩维比现在更加惋惜了。

    貌寝、痴肥、好吃、懒散,身言书判的第一关都过不了,能当官,完全是靠了家世,以及现在不是汉唐之时,对官员的形象不是那么在意。

    可偏偏这个最惹韩维厌烦的儿子,却有着令人称羡的判断力,精准的眼光,敏锐的嗅觉,即使韩维都要为之惊叹。

    韩宗儒的同辈兄弟中,才智、头脑都达不到韩宗儒的水平,要是韩宗儒的形象能够好一点,学问再精深一些,性格还能不那么懒散,凭家里两代积累,拱也能将他给拱进议政会议里去。

    韩缜还没换下恭迎天使、恭聆圣谕时所穿的官服,衣袍俨然。可坐下来后,就把碍事的长脚幞头丢到了一旁,手指扒了扒头发,“既然十一的推断没错,辽人的事跟政事堂也理应脱不开干系,嗯,至少是在章、韩的意料之中。”

    韩维突地动了一下,其实韩缜说了一句废话,虽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韩缜、韩维在收到了北地军情之后,就开始怀疑起这件事并非是巧合。虽说政事堂那边也有一些解释流传出来,可终究不是那么让人确信。

    只是现在需要注意的重点已经不是政事堂和北方军情之间的关系,而是怎么解决问题。

    “此事或可不论。”韩缜看了眼兄弟,“既然政事堂对文宽夫还有我等早有预备,想必对北虏也有所预备。”

    韩维登时摇头:“章、韩不可信。现在是文彦博与东府相争,韩冈又写了那篇檄文,即使河北打成一团乱,政事堂也能将文彦博拉出来顶罪。”

    过去两党相争时,旧党就是恨不得新党主导的战事输得丢盔弃甲。当年罗兀城之败,文彦博为首的枢密院在其中居功不少。

    如今章韩恨不得文彦博去死,用河北一地的百姓,换来稳握大政,谁会多眨一下眼睛?就算死了一百万,国中也能找出两百万人移民河北。

    韩宗儒清了清嗓子:“父亲、叔父,其实不必担心,想想韩相公,他的名声一向是很好的。”

    韩缜叹道,“韩冈名声是好,可他当真会在乎河北?这叫人如何不担心。”

    几十年的官坐下来,早没了那腔热血,身在自家之中,也没必要自欺欺人。

    换做是他们兄弟两人,也不会太在意千里之外的边民死活。升斗小民除了在政争时用来攻击政敌,对稳坐中枢的重臣们来说,只是纸面上的数字而已。

    “侄儿不是这个意思,侄儿是说,韩相公的名声之所以好,就是因为他时常注重自身清名,不会明做背信之事。只要我韩家早日向东府输诚,河北定将稳如泰山。”

    韩缜闻言,立刻苦笑起来,韩维也是一声怒哼。

    要是两人愿意这么做,早就这么做了。

    上京前他们也曾想过站在韩冈一边,以延续韩绛留下来的旧情分,但这是要做盟友,可不是俯首称臣来着。

    韩宗儒就像没看到两位尊长的表情,“有了父亲与叔父的支持,潞公不足为患,相公们自是不会再与外树敌。攘外必先安内,若内已安,外夷自然易攘耳。”

    有议政会议在前,便可知韩冈早已处心积虑,布局多年。所谓大议会,绝非突然而至的灵光。而太后突然病倒,这么巧的事,当真能相信吗?往深里去想,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自家父亲和叔父应当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韩宗儒想着。否则很难解释他们对章、韩的态度与上京之前迥然相异,只是都不敢多想。

    这样的指控当真泄露出去,就是逼着章惇、韩冈下死手。

    汉末董卓初掌权时,还是很注重名声,对士大夫也算礼重。待名声一坏,就什么都敢做了,焚洛阳、发皇陵,远比换个皇帝严重得多。

    这就像是青楼里的妓|女,清倌人时,尚可如大家闺秀般矜持,等到失了元红,可就生张熟魏,无所顾忌了。

    在他们掌握着天下兵马大权的时候,再是重臣元老,身家性命其实也都握在他们手中。一旦让章惇、韩冈变得无所顾忌起来,有几家能安安稳稳活到下一个太平时节?

    韩宗儒不信文彦博想不到,即使无法确认,也能泼韩冈一身脏水,绝对能比韩冈早上一步。

    可文彦博锲而不舍的与政事堂为敌,却始终没开这个口,想必文彦博也清楚,之前败了还能照旧回家养老,保持一份宰相体面,要是用这等理由攻击章、韩,能去岭南已是万幸。

    为了韩家安稳,现在就应该站在胜利者的一边,为了韩家的未来,现在更应该站在胜利者一边。

    至于脸面,三伯父去后,韩家的脸面就少了一半,等到两位尊长一去,剩下的一半也会飞走九成。没有一个出来撑门面的议政,就是四代三公,破落下来也是转眼间事。

    只是自家的父亲和叔父不下决断,韩宗儒也懒得多劝,低头数着自己的手指头,等着两位老人家的决定。

    最终,韩缜先下定了决心,“十一,待会儿你代你父和我去拜访一下章相公。该说什么,就不必我多说了。”

    韩宗儒却没有即时回答。

    朝中两名宰相虽是同一派系,一向共进退,可两人也是各拥一帮班底,各有各的势力。

    灵寿韩家已远离朝堂,韩维、韩缜在外任官多年,但先人荫庇尚在,在朝堂上的影响力依旧深远。选择支持哪一位宰相,就是在天平上压下了一块重重的砝码,原本的平衡将很难再保持下去。

    从整体上看,韩冈比章惇略占优势,在选择支持对象的时候,韩缜就是想要将双方实力减小差距。

    只不过韩宗儒觉得还是冒险了,贸然插手日后可能会有的宰相之争,情况危急的程度不会比现在要轻。像韩家这等有声望有实力的的支持者,必定是最先被瞄准的目标。

    “以侄儿一点浅见,去见章相公、韩相公,不如去见苏平章。”

    “苏颂!”

    “苏子容?”

    “孩儿觉得去见苏平章,比去见韩相公、章相公更有用。”

    苏颂并非恋权之人,早已不问世事,这是京人的共识。京师近来一片混乱中,这位原本就不怎么管事的平章军国重事,更形同隐身。文彦博和韩冈如同斗鸡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朝堂之上就仿佛不存在这位群臣之首一般。就连韩维、韩缜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位老宰相。

    可这十年来,正是在苏颂的帮助下,才将章惇稳稳的压制住,否则两位强势的宰相联手秉政,中间连个缓冲和调解的人物都没有,即便旧日是刎颈之交,也终会反目成仇。能做到这一点,苏颂的能力可见一斑。

    要说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致仕,让韩宗儒怎么想都不可能,“孩儿不觉得苏平章现在是在家里养老,这可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4)

    韩宗儒坐上了自家的马车,直趋平章府。

    韩缜、韩维接受了韩宗儒的提议,打算先从苏颂那边着手。

    只是在父、叔面前侃侃而谈的韩宗儒,上了车后,就开始频频的擦汗。

    章惇、韩冈皆是强势的宰相,一切政务皆自两人发动,苏颂的形象越发的模糊。两眼一抹黑,这让韩宗儒开始担心起一会儿与苏颂的会面。

    与外人交流可不是自己擅长的领域。

    也亏父亲、六叔敢把自己放出去,万一自己不小心开罪了苏颂,肯定会连累家族。

    ……还是说他们根本没有对自己抱希望,让自己去拜见苏颂,也只是一个幌子。

    不自觉的,韩宗儒的想法又开始偏向消极。

    突然大起来的噪音,让韩宗儒从低沉中警醒。

    敞开的车窗让街上的喧闹传进车厢。

    韩璃将另一扇车窗也打开,回头问道,“阿爹,这样是不是好些?”

    儿子的眼神中带着殷殷关切,韩宗儒心中一暖,“没什么。”

    瞥了眼车窗外,大多数路人对街上往来穿梭的马车毫不在意,但还是有几道好奇的目光投射过来。

    向后靠上椅背,他闭上眼睛,“把帘子拉下来。”

    韩璃连忙将车窗上的细竹帘都拉了下来。

    透过竹帘,微风徐徐,吹不散车中暑气,尽管跟世上所有的胖子一样,韩宗儒很是怕热,但他更不习惯抛头露面——如果有哪人打小儿出席宴请,或是面见外客,回头就会被父母一通训斥,换谁都不愿意出外见人了。

    能在家人面前侃侃而谈,却是畏见外人的性格,只是给韩宗儒他平素里不顾形象的举动给掩盖了。长辈不会让他接待宾客,即使赴宴也不会成为关注的焦点。

    可今日却是要独自去见平章军国的首相……

    睁开眼,见到的又是韩璃关切担心的眼神。

    不能让儿子看见自己不成器的样子。

    韩宗儒眨了眨眼皮,给了儿子一个气定神闲的笑容。

    收敛起即将拜见苏颂的忐忑,思绪又回到正事上。

    苏颂未来的角色,这是韩宗儒迫切想要弄清楚的一件事。

    宰相统掌内外,太后、天子垂拱而治,而大议会则牵制宰相。

    这一体制成型后,韩冈、章惇将会继续在政事堂中掌握大权,但苏颂的位置呢?

    以苏颂的身份,章惇、韩冈不可能不给他一个与他身份相符合的位置。

    是继续担任平章,还是是大议会的议长,等五年后再交给韩冈。

    如果真的是大议会的议长,他到底能做什么?

    议员们并没有上下级的从属关系,每个人手中一张选票,没有哪位会多上一张。

    这与议政会议不同。议政们即使都有着决定宰辅和国是的投票权,但提出宰辅的人选,拟定国是,都不是普通议政有资格参与的,而且在职位上,主从高下十分明显。

    来自于天下各路州的议员从理论上来说,都是平起平坐的。苏颂纵然可以用自身的威望来影响一大批议员,但更多的议员只会按照籍贯的不同相互抱团。

    只是宰相们肯定有办法聚合这些乌合之众,否则绝不会有这个大议会。但韩宗儒想不出有什么招式可用,又不能凭空猜测,推断必须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之上,不然就是胡思乱想了,到最后,他也只能等着看了。就像是陌生的森林中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一条路,不去走走看根本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

    “阿爹,到了。”

    韩宗儒心脏一阵狂跳。

    他知道自己紧张,也清楚自己不能紧张,但韩宗儒就是定不下心来。

    站在车外踏板上的家丁打开了车门,韩璃先下了车,随即他就抬起了头。

    下雨了。

    雨并不大,没能冲散提前而至的暑气,反让空气更加闷热起来。

    随行的家丁为韩宗儒撑起一面油纸伞,一旁的车夫则恼火的望着天上。

    一场大雨,能洗清京师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煤灰,而一场小雨,则只会将天空中的灰土洒在暴露在雨中的马车上。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街头上的马车车厢上,到处都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泥斑。家里的这辆车,回头必须要清洗一番,不然可见不得人了。

    居京师,大不易。韩宗儒想着,这话放在现在说,也的确没错。

    韩璃上去递了门贴,过了一阵,苏颂的儿子苏诒便出来迎接。

    苏颂的府邸原是高家旧第,自高太皇坏事之后,高氏族人纷纷被请出朝堂,甚至京师。大多安置去了西京。脏的臭的,只要是从朝堂上排挤出来的,全都给丢到了洛阳那里去了。

    跟在苏诒身后,韩宗儒父子穿廊过巷。高氏留下的府邸占地数百亩,比起另外两座相府,更阔大了几分。当苏颂见客的位置,从通常的正堂、偏厅或书房,改到了后园,这就累惨了不擅运动的韩宗儒。当远远看见池畔垂钓的苏颂苏子容时,韩宗儒和扶着他的韩璃,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韩宗儒在家中不受父亲宠爱,几乎没有被招出去见过外客,也没被带着赴过酒宴。尽管家中叔伯辈皆身居显宦,与苏颂也多有往来,可大名鼎鼎的苏平章,韩宗儒还是第一次与之见面。

    坐在伞下塘边的苏颂,手持一根钓竿,手上拿着一只银酒盏,也不知是喝酒,还是钓鱼。须发皆白,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儿。坐着的时候,腰背稍稍弓着,比起牛高马大、老而益壮的文彦博,他的外相就显得有些平凡了。

    苏颂身旁,还有一青衣人,同在伞下,却是站着。比起苏颂的温润,此人就稍嫌锋利了。

    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没有惯常士大夫到了他这个年纪都少不了的肚腩,反而肩阔腰窄,宽阔的肩膊将青衫撑起,显得极为精壮。相貌亦是精悍,眉眼模样与苏颂相距甚远。

    说是文臣,虽带几分文气,可身材就不像。士人要么富态,要么清癯,少有健硕精壮的外相。可要说是武将,韩宗儒打过交道的一干武将,只要不是外戚荫补而来,却都是以膀大腰圆为荣,每日酒肉下肚,身高六尺、七尺、八尺,往往腰围也能有六尺、七尺、八尺。

    不像是苏家子侄,也不似苏颂身边得用的幕宾,更像是从江湖上招徕的护卫。如今市面上的传奇、小说里面,有很多名臣身边都有一个两个听话得用的侠客,就像聂隐娘、昆仑奴一样。

    韩家近边境,有近万庄客,数百家丁,设保甲,建忠义社,平日里也养着几个教习,演武习射,个个都有一身好武艺,只是看起来远不如面前的这一位。苏颂做了十几年群臣之首,身边有这么一位侠客倒也是寻常。

    韩宗儒的到来,吸引了两人的视线,在韩宗儒过长的注视中,两人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头。

    韩宗儒见状收慑心神,不再胡思乱想。

    自家就是太容易分心了,要不然何至于读书不成?暗自告诫,韩宗儒上前两步,以子侄辈的身份拜见苏颂。

    “宗儒拜见苏丈。”

    从来没有照过面,还没与苏颂论过世谊,就主动自降辈分,这可不是有官在身的士大夫见面的礼数,倒像是那些攀附权贵的无品士人。

    可韩宗儒却不在乎,看到自己,谁不会想‘身子榔槺,相貌蠢笨,韩五、韩六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人来?’本来就没什么脸面,这脸皮要不要倒是没关系。彻底放开,或者说彻底不要面皮了,倒是不紧张了。

    苏颂还没回应,就听得一人道,“我曾听曹公说,家里子侄皆不堪,倒是持国家的十一郎内秀,可惜不读书。”

    韩宗儒顿时忘了礼节,努力瞪大一对小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苏颂身旁的青衣人。

    这绝不是什么护卫了,江湖侠客再不知礼数,也不会逾越到这般地步。这般大胆,苏颂的亲儿子都不敢如此抢话的。

    还有,三叔是这么评价自己的吗?内秀,不读书。不读书是正常评价,但内秀呢?自己在三叔面前没有多少表现。

    最重要的事,这个人跟被封做曹国公的三叔打过交道,而且语气中还带着平起平坐的味道。

    这个人到底是谁?!

    被此人抢了话,苏颂却全无怒意,反而做壁上观。

    只听青衣人道:“康公的评价,前半句是对是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后半句,倒是说得不对。给六种动物、十一种植物命名,在《自然》上发表了八篇文章的作者,怎么叫不读书?”

    如同五雷轰顶,只有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大叫,他是怎么知道的?!

    “灵寿韩季柔,就是足下吧?”

    韩宗儒期期艾艾,“……季柔是在下表字。阁下是……”

    青衣人十分干脆,“我是韩冈。”

    韩冈?

    韩冈!

    韩宗儒眨巴了几下小眼睛,方才惊醒过来。

    他竟然真的是韩冈?!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惊涛骇浪,却见韩冈偏头:“子容兄,喧宾夺主,还望勿怪。”

    “无妨。”苏颂抬眼,“老夫已经不管事了,只管钓鱼、喝酒、读书,还有何事找老夫?”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5)

    韩璃恍恍惚惚的坐上马车。

    一声鞭响,马车从静到动,缓缓的从苏府门前离开。

    平章军国重事的府邸前,与两府中的其他宰执不同,没有堵塞了门前街巷的车水马龙,在门房等待接见的大小官吏,也不过十几人。韩家的车,很轻松的就出了巷子,转上了大街。

    车厢内顿时就嘈杂起来,韩璃的心中,也跟着外面传进来的声音一起变得毛毛躁躁。

    跟随父亲拜见了当朝首相,顺带还见到另一位宰相。从初衷来说,这一趟拜访,远远偏离了最初的目标。

    韩璃事前根本就没想到过韩冈会出现在苏颂的家里,他确信,他的父亲也根本不可能想得到,祖父、叔祖交待的时候,也肯定没有想到。

    这是一桩完全出乎意料的意外。

    拜见哪一位宰相,这其中自有很明显的政治意义存在。家里最终选择了苏颂,可在苏颂家里,却撞上了韩冈。

    同时遇上两位宰相,在一位宰相面前能说的、该说的,自然都不能说了,这一趟的拜访,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但韩璃在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务失败的颓丧。

    确切的说,在韩璃的眼中,他的父亲韩宗儒现在正沉迷在苏老平章赠与的还未发售的最新一期《自然》中,完全把祖父和叔祖交代的任务丢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在苏颂家里也是,乍见韩冈,韩璃震惊之后,便陷入了混乱之中。而他的父亲,却在几句话后,便跟苏颂、韩冈讨论起了绞肠痧之种种。

    其实就是自家父亲现在正在看的新一期的《自然》,上面有一篇来自于代州医学院的论文。

    正是这篇医学论文,让父亲忘掉了祖父和叔祖的嘱托,忘掉了与两位宰相之间的身份之别,与苏、韩二相热络的探讨起来。

    众做周知,代州医院的前身是当年韩冈为河东帅,领军抵御辽国时的随军医院。代州医院附属的医学,从中培养出来的医师,一向是以精擅外科而闻名,在金创、骨伤方面,可谓是独步天下。以至于京师的医学生们,想要从医学中毕业,都要到代州学习两年外科。

    一名医学生想要成功毕业,按韩璃的了解,至少要五年的时间。然后才能进入医院,从驻院医师开始一路往上爬,最后成为翰林医官,甚至医官正——经过韩冈这位宰相改革后的医官体系,已经严密得仿佛科举,那种一贴偏方,治好贵人,就能得推荐为官的好事,韩璃近年都没听说过。

    而在医学生学习的过程中,至少有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是在代州医院用于练习剖开一具具尸体。

    想想都觉得让人心中发毛,尽管是为了日后救人,如果解剖尸体能够救回更多条性命,就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而且用的还是蛮夷的尸体——代州医院平常用来解剖的尸体,全都是从黑山蛮那边购买而来,因为无法长途运输,只能把外科学习放在最近处的代州——完全无可争议。

    但民间和士林,对医学解剖尸体的行为,多多少少有着一些不同的看法。

    毕竟都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韩璃过去听说过好几桩类似故事,都是说有人被谋害,他的儿子因为不想看到亡父遗骸被官府的仵作摆弄来摆弄去,干脆就不报官,回头自己找仇人报复。

    即使是解剖的对象是夷人,也不是没有人觉得过分了。

    甚至在民间的传闻中,代州医学院的学生们,甚至都像开肉铺的屠户一般,活生生的把夷人大卸八块,去研究里面的心肝肺。

    “华佗、扁鹊,自此不足为奇了。”

    韩璃突然听见韩宗儒一阵低低自语。

    韩璃无奈的撇了一下嘴,无言的望着车窗外。

    之前父亲与宰相们的讨论中,韩璃听到了许多,多多少少也能听得懂——如今的士人,没有不去研究自然之学的,就是韩璃也在父亲和亲友的影响下,对动植物和矿石大感兴趣,尤其是各色矿石,韩璃特地用一间专门的屋子来摆放从天南地北收集来的珍品,医学方面虽无研究,可好歹常年订阅《自然》,自是有所了解。

    说什么绞肠痧过去定义得太宽泛,现在给细分了,其中有一类,是肠子上的一个叫阑尾的部位发炎穿孔,如果救治不及时,肠子里的污物就会污染腹内,最后导致病人丧命。这样的病症,过去无药可治,除非肠子自己能愈合,然后流进府腹内的污物不会感染其他脏腑,不然就只能等死。

    但现在,却已经有好几例成功的病例,都是破开肚腹,把溃烂的肠子割掉缝好,再用干净的淡盐水清洗腹内,最后再将肚皮缝合起来。手术的成功率能达到一半以上,失败的几乎都是因为术后感染,如果解决这个问题,就是华佗在世,扁鹊复生,而且将会是一批一批的华佗、扁鹊。

    对医学上的进步,韩璃不是不感兴趣,能把活人的肚子剖开再缝起,这本是传说中的故事,如今成为现实,怎么可能没兴趣?只是场合和人不对。

    其实能跟宰相谈得如此投机,是好事,这世上多少人求之不得。

    韩璃看见父亲能与两位宰相侃侃而谈,其实都有几分自豪。即使是三伯父家的儿子,真正的宰相衙内,也不一定会被现任宰相记住姓名。而自家父亲,明明从未谋面,却能让韩冈这位宰相记得一清二楚。

    但韩璃担心的是父亲回去该怎么向祖父交代,要说的话一句没说,要办的事一件没办,这要怎么交差?难道回去跟祖父说,今天拜访苏平章,不巧撞上了韩相公,就跟他们一起探讨了一下《自然》上最新的论文。

    肯定交不了差吧?!

    “停车!”

    韩宗儒忽的一声大叫,把韩璃吓得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揉着撞到壁板的后脑勺,韩璃就听见父亲的吩咐,“去问问有没有欧阳文忠公的文集。”

    马车右方稍后一点的位置,正好是一家书铺,看起来规模不小。

    韩璃对父亲的吩咐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依言下车。

    书铺占地不小,各色图书种类繁多。

    韩璃问了一句,是否有文忠公的文集,店主就让打杂的小厮搬了一堆六一诗,文忠词、六一居士文集,等各色版本的欧阳修文集来。

    在过去,士人的文集不是自己生前编纂,就是死后亲友代劳,但现在,多得是书商‘帮忙’,当然,绝大多数书局从来不会想到给原作者一文钱。

    欧阳修的诗集、文集一向备受欢迎,故而在市面上,诸多版本纷杂,鱼龙难分。

    真要分出版本好坏,内行看门道,外行就只能看价格了。

    国子监版虽好,却不印个人文集。私家版本,最好的就只有新开张不过两三年的新华书局——背后有雍秦商会撑腰,又有宰相帮助——质量是一流的,校对印刷纸张无一不精美,故而这一家的书也是最贵,堪比国子监,不过在众多书局、书社中,只有这一家给作者分钱。

    卖一本就有一本的分账。若是柳三变还在人世,都不需要妓.女帮他付酒钱了。而受到好处的士人,不要人吩咐,自己就主动校对,少了错讹,质量自然提升。

    除了新华书局外,还有一个商务印书局,价格低得多,用纸用墨都是最低一档,只比揭帖稍强,与报纸相当,可架不住便宜,又肯拉下身段,经史子集从来不印,都是小说、志怪、传奇之流,还有从《自然》截取的文章,让人改成了最通俗的白话,拿俗体字印了,一向卖得红火。这一家书铺,商务印书局的一本本小册子,就摆在最外面。

    韩家不缺钱,店主搬来的都是其他书局的版本,而且还都是节选,韩璃正眼没看直接让店家找新华书局出的文忠公集来。

    当店主督促着小工搬来一套几十卷的大部头时,韩宗儒都从车上下来了。整个人急躁不耐,“怎么还没好。”

    一看到已经搬了来,立刻又道:“第一卷给我。”

    第一卷就是目录卷,韩宗儒一页页飞快的翻着,刷刷的声响,旁边的店主看得眉梢都挑了起来,这般重手,把书页扯坏了,价码立刻就要打个对折。可他又不敢说,明显就是官宦人家,有钱有身份,他不能得罪,也不敢得罪

    翻书的手突地一顿,随即就丢下了第一卷,从全集中翻翻找找,抽出一卷来。

    如今的书都有个好处,就是有书脊了,印刷水平高的书局所出品的图书,书籍上的小字也是清晰分明。

    韩璃看得不明所以,看韩宗儒专注的神色,又不敢多问。

    “果然。”

    听见父亲低低的迸出两个字,韩璃就从侧面瞅着他手中的书,‘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很是眼熟的文字,似乎在哪里看过。

    “回去,快回去。”

    韩宗儒不顾黑着脸的店主,丢下书返身就回了马车

    还没想明白的韩璃被父亲拉着,茫茫然的回到了车上,忽的灵光一闪,终于想到了出处。

    是《朋党论》!

    当年范仲淹与当朝宰相吕夷简相争,引领了大半个士林,被吕夷简在仁宗皇帝面前告了一状,说他是结党。仁宗下诏禁朋党,欧阳修却对号入座,不打自招,写出了一篇朋党论。说小人无朋,而君子有朋,故而君子结党天经地义。因而惹得仁宗对范仲淹、欧阳修这一路连下狠手,全都打发出了朝廷。

    要说欧阳修的政治头脑,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在家里,韩璃的父祖辈都没少拿欧阳修来告诫子弟,不要犯同样的蠢事,对于天子来说,小人党是结党,君子党也同样是结党,哪个得势都不利于天子的统治。

    但自家父亲看朋党论作甚?

    韩璃想不通透,但在他的父亲脸上、身上,信心是越来越充足,甚至拍着前面的壁板,催促车夫,“快点回府!”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6)

    韩宗儒回来的时候,韩缜、韩维仍都在后厅,没有出外,也没有见客,显然是在等着韩宗儒。

    不待韩宗儒和韩璃行过礼,韩缜就迫不及待的追问,“是不是撞上了韩冈?”

    章惇、韩冈等一干宰辅的动向,牵动着东京内外。韩冈到了苏颂府不久,韩维、韩缜就都得到通报,可那时韩宗儒早就出发,直到听了韩冈自报家门,才知道撞上了宰相:

    “侄儿是没想到韩相公就在苏平章府上,故而有些话就没能说出来。不过侄儿跟苏、韩二相,聊得也算投机。”

    聊得投机?

    韩维、韩缜都不约而同的皱起了眉。

    韩宗儒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都很清楚——腹中确有锦绣,在家中也能侃侃而谈,可见了外人,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倒不住来了。

    能放他代表家中去见苏颂,只不过看在他外表憨厚,嘴巴笨拙,容易得人信任,可从来没想过韩宗儒能与拜访的对象谈得有多投机。

    韩维渐生怒,韩缜问道:“聊的什么?”

    “代州医院的一项新手术,破腹治绞肠痧,论文刊载在最新一期的《自然》上。”

    韩宗儒日常摆弄花草虫鸟,韩缜、韩维多少都知道一点,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能与宰相共论的水平。

    韩缜惊讶都露在了脸上。在自然格物上,苏、韩二相是世所公认的大宗师,能与大宗师共论,韩宗儒的水平无论如何也不会太低。

    只是难知真伪。

    韩缜按下心思,笑道:“常官见宰相,不过三五句话就被打发了。十一这回可是让苏子容、韩玉昆都破了例。可有什么想法?”

    “只是想到六一居士的一段话,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

    ‘这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吧。’韩璃腹诽道。

    方才突然进了书店找这《朋党论》,是为了有所启发,还是重新温习了一遍,好用来说服祖父?

    韩璃还真闹不清楚自家父亲是在弄什么玄虚。

    但不管是什么用意,韩璃看得出来,祖父和叔祖那边听得更加用心了。

    “此话怎讲?”

    韩缜都没察觉自己不再是四平八稳的坐着,下意识的身子已经在向前倾。

    韩宗儒慢慢的说着,就像他的动作一般迟缓:“儿子平日闲居乡里,偶尔分心于格物,亦曾在《自然》上发表过几篇劣文,不想就让苏、韩二相给记住了。”

    还有三伯祖!韩璃心中叫道。做过宰相的三伯祖一句赞许何其珍贵,但他的父亲却跳过了,绝口不提,更是绕着弯子说话。

    韩维不耐烦,“有话直说。”

    韩缜瞥了兄弟一眼,语气更加温和:“十一你的意思是……”

    “之前叔父也说过,韩冈根基不厚,家世浅薄,一旦失位,便再无今日的煊赫。”

    韩缜点点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想法,可以说是公认的。

    相比起河北、京畿一干累世簪缨的大家族,韩冈家族的底蕴就太差了。再传个两代或许会有所改变,但现在,把岳父王安石都逼成了敌人,韩冈根本是孤家寡人一个,看似鲜花似锦,一旦离位,立刻树倒猢狲散,根本没有与他同休共戚的亲族。

    “当然,”韩缜补充道,“西北方面,韩冈还能说说话。”

    “关中能说什么话?”韩维哼了一声,“蓝田吕氏是什么家世?韩冈却偏偏与他们交恶。要不是他,吕微仲怎么进不了两府?”

    韩缜不同意韩维的观点,“关中有一横渠书院足矣。还有河东,两广,韩冈曾经任职之地,都有一份人情在。不过他在中原,河北、东南都是毫无根基,日后的大议会,还是以这几处为主。”他望着韩宗儒,“十一,你觉得有哪里不妥?”

    “所谓根基厚薄,不外乎得人众寡。世谓韩相家世浅薄,但他还是有人的。掌握大议会,也并非难事。”

    说到这里,韩维韩缜基本上明了韩宗儒的意思,但还是难以认同。

    韩维冷着脸,“就如你?”

    韩宗儒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斩钉截铁,“正是!士人交往,要么诗文,要么风月,又或是经义。”

    讨论经义这是在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后兴起的风潮,多是州学、县学中的学生相互切磋。

    “但如儿子这般,不擅诗文,不擅风月,”

    韩宗儒的嘴角抽了一下。风月他想擅长也擅长不了,以他这模样,哪位名.妓会看得起,过去随兄弟去青楼,他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又无望进学的,过去就只能留在家里,或是混迹下流。”

    可不是就在家里呆着。韩缜心道。自家的这位侄儿平日少出外,多以读书自娱,一是懒,第二是没朋友。

    像韩宗儒这般,缺乏文才,毫无魅力,又不擅经义的士人,他们的日常生活的确很乏味。

    “但现在多了一项……”韩宗儒的声音大了起来,“格物!”

    他在父、叔面前大声道,“《自然》一期数万份,加上传阅,对格物之道有意的士人,天下间不啻二十万。”

    “有多少能做进士?”韩维冷声问道。

    “进士三年不过四百人,而诸科,三年则有八百之众。大议会的成员,须是进士和诸科,进士必做官,大议会中,纵有进士也不过是老弱病残,终究是诸科的天下。”

    在《自然》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有钱有闲的士人,正是最有可能成为议员的一类人。而同样有钱有闲,心思却放在风月诗文上的士人,想要考一个诸科出身出来,远比不上前者容易。

    “纵使一切都按十一你的说法,诸科出身盘踞大议会,但他们会听韩冈、苏颂的话?”

    韩缜对此深表怀疑。

    哪家没有亲戚朋友?即使以诸科出身能晋身大议会,完全是靠了韩冈,但要说他们在亲族与韩冈之间有矛盾时会选择哪一边,没人会觉得韩冈能赢。

    韩宗儒不与韩缜辩论,“大人,儿子这回回去,打算参加明算科。”在数学上,韩宗儒还是有些把握,常年《自然》熏陶,站在研究的第一线,他若没有把握,天下人有把握的就当真是凤毛麟角了,“明年拿一个诸科出身出来。”

    韩维的脸色变了,厉声质问,“你当你能做议员?!”

    韩缜也摇头,“十一,这不是哪个人能说算的。”

    韩家世族,累世簪缨。旁支不论,仅只是先忠宪公这一房,第二代兄弟八人,第三代就有三十余人,第四代到目前为止,更是近百。

    就是八兄弟都做了宰相,也不可能让子弟人人都有官有职,那些没得荫补的,或是有官身没差遣的子弟,也有数十人。他们之中,大多数不是有参选议员的资格,就是努力一下也能达到议员的标准。

    这么多子弟,别说一州才两位的大议会议员席位,就是县议员、州议员都不是那么好分配的。且以韩家的煊赫,纵使是真定府第一豪门,雄踞灵寿县,也不可能把家族所在的真定府的大议会名额都占了去,还是得给乡邻留下一点出头的机会,所以更加显得僧多粥少。

    要从中挑出几人来就任议员,韩缜、韩维都得头疼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做出决定——肯定不能来一个内举不避亲——他们的几个儿子都得到了荫补,每月按时拿俸禄,再抢族亲出头的机会,实在是说不过去。

    但韩宗儒却十分坚持,“若没有把握,儿子不会说。”

    韩缜韩维的脸色,变得比夏天的天气还要快。韩维瞪着韩宗儒,回头又狠狠瞪了韩璃一眼。

    只看韩宗儒的态度,就难免让人怀疑起他是不是跟韩冈达成了什么出卖家族的协议。

    就是从头听到尾的韩璃,也恍惚间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来。

    韩家虽大,子弟虽多,如果苏颂和韩冈支持其中一人,韩缜、韩维除非要与当朝宰相决裂,否则是不可能不去考虑他们两人的意见。

    韩宗儒只要讨好了韩冈、苏颂,让两人直接点选他为议员候选,韩家只要不想与宰相交恶,就只能听着。

    但这个认知,就让韩宗儒的两位长辈,大感憋屈。

    韩宗儒没打算解释什么,他继续道:“等到儿子有了出身,这大议会的议员就可以就任了……这是靠了《自然》,让儿子留名在宰相那边。从儿子这里可以退之,什么人可用,什么人不可用,其实几位相公已经心里有数了。”

    就如韩宗儒,能在宰相心中留名,其他在《自然》上发表过论文的士人,也当然都简在相心。

    “能在自然上下功夫,自是有着共同的爱好,意气相投,便是君子之朋的基础,再有了利益交关,连小人也照顾到了。这朋党,自然而然就有了,根基也厚了。两位相公照拂,下面再努力一点,这大议会的权柄,如何会旁落他家?”

    韩缜陷入深思,韩维则容色冰冷,两人已无心再问,挥了挥手,让韩宗儒和韩璃退下。

    走下台阶,韩璃立刻悄声问道,“阿爹,几位相公当真是这样想的?”

    “想到最好,若没有想到,”韩宗儒咳了一声,“为父也会提醒几位相公的。”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7)

    送走了韩宗儒,苏颂和韩冈都沉默了下来。

    方才还是你来我往的池畔水榭,重又回复了宁静。

    苏颂没有了垂钓的兴致,只望着池中清水。

    韩冈走到小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汤,端着杯子转过身,就听见苏颂一声叹,“不意韩家竟有此人。”

    韩宗儒的外形并不讨好,但能在《自然》上发表论文,能与苏颂、韩冈坐而论道,不见虚怯,是少有的能在自然格物之道上真正用心的世家子弟。

    苏颂如此感概,也正是他家里,却找不出一个能在格物致知上用心的儿孙。

    “是真正有格物头脑的,少见的很。”

    去浮华,绝臆测,本于实,论证有据,逻辑有理,《自然》编辑部所接收大多数投稿,都很难做到这几点,很多人不在内容上下功夫,却多在文辞上做文章。

    韩冈能记得韩宗儒,除了出身之外,更是因为他的论文内容翔实,条理分明,一次比一次更加符合稿件的需要。

    苏颂道:“也不知他回去能不能说服玉汝、持国。”

    韩冈抽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子自在,“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若能配合,自是最好,不愿配合,也无所谓,只要不学文彦博。”

    苏颂微微苦笑了起来。

    韩冈对上京元老们的态度是一贯的。

    若是能够立场坚定的站过来,那当然是最好的。

    如果心有犹疑,韩冈会尽力说服,仍旧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求同存异的肚量韩冈还是有的。

    只要不成为麻烦制造者,什么样的情况都能容忍,本来就是一件有商有量的一件事,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两府都不愿做得太难看。

    可要是像如今的文彦博一般,那韩冈只能说,容忍是有限度的。

    真要比起下限来,掌握刀枪的总比只有笔杆子的更要强出那么几分。如今的政事堂,更是一手刀枪,一手笔杆子,一旦放下顾虑,那就没有任何下限需要遵守了。

    “可惜韩子华不在了,否则哪有这番计较。”苏颂又叹道。

    韩绛若还在世,灵寿韩家必然会配合得很好,绝不会首鼠两端。一边想占便宜,一边还想不湿脚。

    韩冈道:“五、六自不如三。”

    苏颂回头看了韩冈一眼,摇头笑笑,这一位也是韩三。

    “韩季柔不差。”停了一阵,苏颂忽的又道。

    韩冈点头,“谈到后面,他应该是想明白了。只要他有那份心,我等自然会助他一臂之力。”

    苏颂也点了点头。

    韩宗儒今日的表现,让人比较满意。能够贴近气学,更是难能可贵。而且他的家世也能加分。

    以灵寿韩家的实力,肯定要占一个大议会的席位,与其让立场不定的其他韩家子弟,还不如用理念更加接近、也更需要政事堂帮助的韩宗儒。

    苏颂道:“也希望他能早点拿到一个诸科出身。”

    没有一个出身,那就什么都做不了。

    “大议会不可能一蹴而就,等他几年也不难。”

    有政事堂撑腰,韩宗儒要是拿不到一个诸科出身,那就是笑话了。

    看了看天色,韩冈起身对苏颂道,“时候也不早了,子容兄,韩冈这就先回去了。”停了一下,“学会的事,就拜托子容兄了。”

    “玉昆放心,这事就交给老夫好了。不过北面的事,可就要玉昆你和子厚多费心了。”

    韩冈笑容深沉起来:“等明天得知,朝廷要调动三万禁军北上,潞国公不知会笑得多开心。”

    辞别了苏颂,韩冈赶在入夜之前回到了家中。

    家里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一家人都在等着韩冈。

    看见韩冈,妻妾都是眉开眼笑。

    周南、云娘上来帮韩冈更衣,素心拿着手巾帮韩冈洗手洗脸。

    韩冈最近诸事缠身,在家时间看似比之前要长,却是从早忙到晚,除了早饭,午、晚两餐都是在外院吃,不免冷落了家人。难得今天撇下其他事去见苏颂,回来又早,倒是有空陪家里吃吃饭了。

    换了衣服,稍事梳洗,韩冈正待入座,就只见家丁传报,“相公,王大府在外求见。”

    韩冈无奈的看了看桌上的饭菜,又看了看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的妻妾,“没办法,你们先吃吧,不用等我了。”

    韩冈前脚出门,后头就听见啪的一声响,“这王居卿,吃个饭都不得安生!”

    葡萄架子又倒了一地,韩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到外院书房见了王居卿,问了一下,“吃了饭没?”说着对外又吩咐了一句,就有人端了几盘子茶点来。

    看着王居卿小心拿两根手指拈了一块滴酥鲍螺吃了,又小小的喝了一口水,韩冈才问,“出了什么事?”

    “文潞公这回私心太重,不顾北虏正虎视眈眈,偏要祸害国事,京中百姓为之义愤,午后就开始有人去文府喧闹,现在更是将文府前后门都给堵上了。”

    这是意料中事,早一点在苏颂家里,韩冈也从另一途径得到了消息。

    辽人屯重兵河北界外,此事与京师百姓息息相关。如果有人影响了朝廷备战,自不免惹动了京师百姓最脆弱的神经。

    更不用说还有国子监下面几千士子,从古到今,都是最能闹事的一拨人。

    “没出什么乱子吧。”韩冈问。

    “下官已经派人去守住了文府前后门,免得当真冲撞了文潞公。”

    “尽量劝散,潞国公三朝宰辅,不管犯了多大的事,体面还是要讲的。”

    就像这个世代的欧洲,就算战败被俘,贵族也是能保住一条命。就像大宋的朝堂,士大夫即便犯下大错,政敌也不会赶尽杀绝。

    身为统治阶级,在犹有余暇的时候,总是会给同阶级的对手几分宽余。

    韩冈在报上发问,自知会煽动民意。但他完全没想过让义愤填膺的东京市民冲撞了文老国公。

    这个靶子该挂在墙上,可不方便踩进地里。

    瞥了眼桌上的油灯,韩冈道,“天色也晚了,要是不小心失了火,各方都难看。”

    确定了韩冈的态度,王居卿这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下官明白。相公放心。”

    京师里面,最喜闹事的不是太学生就是地痞。这些人年纪轻,不缺吃穿,闲暇时间又多,还少顾忌,闹起事来根本就不考虑后果。

    王居卿在来韩府前,就派人去找了国子监的老师,让他们把学生给带回去。

    至于地痞,早几年都送去西域和云南了——街坊上有一两个不学好的,邻居一封状纸递到开封府,审问明白之后,立刻就会远流边疆,半点情面不讲。

    王居卿并不担心文府周围的人群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但还有一件事,对文府的冲击更大,“相公,下官还听人禀报,京师各家行会今日相互订约,不得与潞国公府上有半点瓜葛。”

    东京城行会三百六,人户三十万,没有哪户人家哪一天能不跟行会打交道。

    衣食住行四样事,样样都有行会中。即使最腌臜的,每日的黄白之物,都要靠粪行来收拾。

    要是行会当真抵.制到底,文家吃喝拉撒都要成问题了。

    京中行会,一向都是以官商为主,他们可不擅长义愤,最擅长的是迎合上意。不过看王居卿的样子,能这么快联手起来,开封府在中间功劳不小。

    韩冈反问道,“你怎么看?”

    王居卿对此心中得意,“聚众生乱,官府当管。买卖私家事,官府不当管,总不能强迫人做买卖。”

    文彦博在京师,只是临时居住,摘得中不会有存粮,更不用说不易储存的菜肉等物,行会约束下面商家不与文家交易,文家从今天开始,就要断粮,就是去外面酒店,也会是文家人与狗不得入内。

    见韩冈沉吟着没说话,王居卿更凑近了一点,小声道,“下官知相公顾虑,会命人按点送席面去潞公府上,不会让潞公一家饿着。”

    朝廷要顾及元老大臣的体面——这不是为了文彦博,而是所有朝臣——但没有义务去填饱宰相家的仆人的肚皮。

    文彦博此番上京,虽云轻车简从,可随行的仆役还是十倍于主人家。几十张嘴嗷嗷待哺,就是文彦博把开封府送去的席面都分下去,也填不了只吃一日两餐的肚皮。

    这么做的确是折腾人的好手段,而且在外面看来,元老重臣的体面也得到了保全。控制了朝野舆论的韩冈,可以尽情的笑话文彦博自作自受,赞许京师百姓重气守义。

    韩冈考虑了片刻,道,“潞国公的俸禄分一半,该从京师发。”

    民间的义愤不能泼冷水,王居卿和京师一众行会的效顺之心也该鼓励,不过韩冈还是不喜欢借用这些小花招来对付文彦博。如果是敌人,那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但文彦博可远远不够资格做敌人,绊脚石而已。

    俸禄并不全是钱钞,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实物,包括粮食,包括布匹丝绸,甚至还包括薪炭和草料,而看韩冈的意思,肯定是不准备让文彦博府中饿着。

    一边泼着脏水,让文彦博受天下人唾骂,一边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事情也做得漂漂亮亮,只是未免有些畏手畏脚了,在王居卿看来,做得更狠辣一点也没什么关系。但既然韩冈做出了决定,他也不会不识趣的反对,他问道,“那行会那边怎么办?”

    “买卖私家事,官府不当管。”韩冈将这件事放下,“已经收到枢密院的公.文了吧。”

    “收到了。”

    提到此事,王居卿眉心就皱了起来。

    今天白天两府刚刚作出决议,从明天起,驻扎在京师内外的十数万禁军中,将调出三万北上,协防河北。作为开封知府,王居卿的任务不轻,但他在意的不是身上的重任。

    能被选调北上,必是精锐无疑。精锐调离,京师空虚,这风险可就大了。方才见面先提文彦博的狼狈,就是想要让韩冈开心一下,然后才好劝谏。可现在,看来计划是行不通了。

    从王居卿的表情上看出了他心里的顾虑,韩冈解释道,“总得走这么一遭。要是调动一点兵马就担惊受怕,日后真的要打起来了,难道还能屯着兵马不放手?辽国定然也会知道这边的情况,如果给耶律乙辛一个错误的认识,日后可就会麻烦不断了。”

    这一次兵马调动,就是告诉世人,即使囚禁了皇帝,控制了政权,两府也一样不怕动刀兵。‘清君侧’、‘黄袍加身’之类的事,即使发生了,朝廷也能镇压得下来。而朝廷,也是稳稳地将兵权控制在手中。

    “这是给辽人看的,也是给天下人看的。”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8)

    雨车身上涂着大大的‘五’字的大号四轮马车停在了身前。

    站牌下的文禄,连忙跟着身边其他候车的乘客一起,挨个交上五文钱,登上了这辆开往东京车站的公共马车。

    公共马车车厢宽敞,比府中的任何一辆马车更高更大,同时也更长。车厢两边和顶上都有窗户,不过都是木窗。两排座位人挨人,能坐下小二十人。不过一多半是去东京车站,行李往中间一放,十七八人立刻连搁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坐在文禄外侧的一个破落户,两只篓子放在脚边,向文禄这边挤了一下,看了眼文禄身上的穿戴,笑着问道,“这位员外,是回乡?”

    文禄不想搭理,冷淡的嗯了一声。

    破落户也不知礼数,看不出文禄的脸色,仍是一张笑脸:“听口音,员外当是从西面来吧。”

    上车后一句话没说,哪来的口音让人听,文禄心中一跳,忙道:“南面,应天。”

    “就空着手回去?怎么不带些京里的时货?”破落户一惊一乍起来,“京师里的好东西太多了,应天那边都找不到的,随便带点回去,转手就是一倍的利。”

    文禄又仔细的看了他两眼,就是一个破落户,不是他担心的那种人。身上的衣服不知多久没洗,一块黑一块灰,已经看不出底色。

    悄悄的向另一侧挪了一点,文禄冷淡的道:“家里有事,赶着回去。”说着把头扭向外面,不准备再搭话了,这种上车就搭话的,多是些骗子。今晚是夜行车,明儿一早就要登门送信,文禄可不想节外生枝——老国公的吩咐最是要紧。

    风声紧了,一切要小心。不用六郎说,文禄自己就能感觉得到。

    老国公住进医院才半天,硬是被闹得只回家去。就是寄上一封信,还走不得官中的邮政,还得自己送出去。

    幸好一进开封,就没有跟这样一起进府,而是派作暗子,安顿在外宅中,不然今天也出不来了。

    想到这里,文禄摸了摸藏在怀中暗兜的书信,一切安好,方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公共马车向着车站飞驰,不知出了何事,忽然就慢了下来,渐渐减缓,然后停了。

    文禄一下就睁开眼睛,车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用力的扯开。

    一个军汉出现在车门外,冲着里面呵斥道:“下车,下车!”

    有钱有身份的人出行不是坐自家车,就是直接雇车,公共马车的乘客都是些普通人。享受不到赤佬们恭恭敬敬的待遇,也不敢抗议被打断的行程。虽不知道是什么事,马车上的乘客还是一个个提着自己的东西依言下车。

    文禄心惊胆战的从车上下来,手脚都僵硬了,差点踩空,还是前面下车的破落户扶了一把,才没摔倒。

    站稳了一张望,文禄就立刻放下了心。

    前方大路路口处,正有两部人马从左右而来,转上通向车站的大路。浩浩荡荡,数以千计的士兵,占去了大道的大半路面,也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两部人马泾渭分明,各占了道路的左右,中间是骑在马上的军官,约束着行进中的队形。

    左右两部士兵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背包,不过其他装束就完全不一样了。

    走在左面的一部很好认,至少京师百姓一眼就能看出。文禄身边就有人指指点点,低声说那是神机营。

    只有神机营士兵的背包上会横放着防水油布包裹的火.枪——右边的那一队,一人多长的斩.马刀全都扛在肩上——还有那件由褙子改造而来的窄袖带扣的外袍,也是禁军中的独一份,把左右衣襟扣上,再把腰带一束,背挺肩张,人看着就精神。

    扛着斩马.刀的一队也背着同款式的双肩背包,背包外还勾着一个包裹,看外形是重弩,很可能是最新的凤凰弓。外袍是褙子,夜色下颜色发暗,在火光的映照下,也分辨不清,不过跟队列前方的军旗同深浅,应该就是大红色。

    文禄眼睛眯了起来,不用别人介绍,洛阳城中就有同属一部的四个指挥,再熟悉不过了,那是虎翼军——捧日、天武也是红色褙子,但上四军岂会轻动?

    看这两只队伍正往东京车站方向去,文禄不禁就在想,这是要去支援河北的吗?身边也是有人兴奋的在说着同样的猜测——辽人兵临边界,消息传出,

    这可真是好消息。

    如果是派出去的是不肯与奸贼同流合污的将领,联络起来。如果是那些奸贼的党羽,那他们对朝廷的控制就会降低。不管怎么说,京师内部空虚,对老国公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

    带着期待,文禄向前凑过去,问着那拦住马车的军汉,“出了啥事?”

    军汉一张死人脸调过来,两只眼珠子把文禄上下一打量,便把手一摆,做个一边去的手势,连一句都懒得与文禄多说。

    文禄一口气憋着,登时就黑了脸。他在府中的时候,就是登门来的官人们也没一个这般无礼。恨恨退到一旁,要不是有大事在身,要不是这里是开封、而不是洛阳,他文三爷就要这赤佬好看。

    文禄退到了一边,同坐一辆马车的那个破落户,不知怎么却凑了上去。递了不知什么东西,就看见那军汉立刻就凑过去,交头接耳起来。

    “来人!”文禄冷眼看着,暗暗猜度,却见那军汉的手指了过来,“这贼打探军情机密,抓起来!”

    文禄一愣,“机密……我没有!”

    但几个士兵已经如狼似虎的扑过来,一把将文禄扑倒在地。

    脖子、胳膊都给死死的卡住,文禄拼命挣扎,大声叫道,“我是良人!”

    “路引呢?”

    “要去哪里?”

    “打听军情做什么?”

    “行李呢?”

    “出远门怎么不带行李?”

    压住文禄的几个士兵连珠炮般问着,领头的军汉不耐烦:“废话什么,搜身!”

    文禄立刻就感觉到了几只手在身上摩挲,胸前的一只手就快要摸到了密信,他终于不敢再隐瞒身份,大叫起来:“我是文国公家的人!”

    周围顿时安静了。

    压着脖子的手放松了,军汉也口气也变得和缓起来,“文国公?……是潞国公?!”

    “我是奉文老国公之命,出外办差!”

    文禄狠狠的挣脱了松脱的臂膀,紧咬着牙。威胁的话就不必说了,想必他们也知道,开罪了宰相、元老,结果会是什么。就算当朝宰相与老国公为敌,也不会坐视赤佬欺辱老国公。

    但刚刚启程就出了这等事,在老国公面前,自己肯定很难再受重用了。

    他怒视着面前的军汉,等回过头,转托几个相熟的朋友,让这厮知道得罪宰相家人会是什么下场。

    军汉迎着文禄愤怒的视线,忽的咬牙瞪眼,面目狰狞,一刀鞘就抽了上来。

    一声闷响,文禄给打翻在地。

    脸上的剧痛让他差点晕过去,浑浑噩噩之间听见刀鞘挥下来的破风声,还有一声怒骂:“打的就是你这奸贼的走狗!”

    ……………………

    “潞公何其不智。”

    韩冈放下了书信,这都可以算是罪证了。

    往深里说,勾连外臣,指斥乘舆,这都是有的。抠字眼的话,毁了文家都不是难事。

    “相公,怎么办?”石中信问道。

    “是谁缴获的这封信?”

    “是下官手底下的一个副都头,名唤牛奇,还有一个皇城司那边的人。”

    石中信手下的人缴获了这封信,立刻就送到韩冈这边来了。

    其实其中还有皇城司的一份功劳,只是那边不方便抛头露面,才让石中信这边占了表面的功劳。

    韩冈点点头,伸手从书架上去下一个牛皮外壳的本子,翻开来,前面十几页都已写满了姓名,韩冈在新的一页上,提笔写下了牛奇的姓名和身份。

    合起本子,韩冈道:“两个月后,武学战术科新一期要开班,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知道了。”石中信点点头,又笑道:“牛二真是好运。”

    能让韩冈在笔记本上记下姓名,就像过去能被皇帝把姓名提在崇政殿或福宁殿的屏风上一般,都是能得重用的标志。

    韩冈收起笔记本,拿起那封信:“来人……把这封信送去潞国公府上。”

    石中信瞪大了眼睛,不知韩冈为何还要姑息。

    但就听见韩冈道,“就说是我说的,请潞公自重一点。”

    石中信的眼睛这下瞪得更大了,听到韩冈这句话,文彦博会不会被气死?

    “潞公年纪大了,头脑有些糊涂了,”韩冈笑了一笑,指了指头,“朝廷还是能够体谅的。”

    石中信暗暗叹道,这就是做过宰相的好处,不论做了什么事,朝廷都会体谅。

    就像当年跟戾王一起谋反的宰执,除了当殿被打死的宰相蔡确,薛向和曾布都保住了一条命,只是被流放岭南而已。换作低一点的官儿,别说当真谋反,就是有点苗头,这脑袋都保不住。

    韩冈问道:“京师情况有多少把握?”

    石中信连忙点头,“相公放心,下官都安排妥当了。只要相公一句话,下官手下的两千兵马立刻就能出动。”

    韩冈叹道:“希望用不到你们。”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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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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