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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39)

    今天比前两日更热了一点。

    已经完全是夏天的感觉。

    阳光毫无遮挡的直射着大地,用水泥砌起的道路白得发亮,甚至炫眼。望向稍远一点的地方,屋舍、树木,贴近地面的一切,都似乎变得扭曲起来。

    摆在身周的冰桶,只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化作了温水。精疲力尽的沈括,喝了两口用井水冰镇的解暑凉汤,就一头栽到躺椅上,半点也不想离开有顶棚遮罩的车站站台。

    出镇河北的三万京营兵马,其中最后的两个指挥也在刚才上了车。而第一批出发的两个指挥,这时候应该已经抵达了目的地了。

    七天运走了三万兵马,足以让所有参与者感到骄傲。

    这不仅仅是三万士兵,还包括战马、火炮在内的一系列装备和军资。

    如果仅仅是三万人的话,努点力,一天就能上车送走。可是加上各种装备,再加上各种突发的意外和事故,就足足用了七天。

    就在刚才,给随行的野战炮装车的时候,一条绳子没有绑好,掉下来的车架,把车站里的一名装卸工给砸伤了,当即便被送去了医院。而这七天中,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导致东京车站站内役工受伤者已经达到了两位数。从踩到落下的铅弹滑倒摔断腿,到被胆怯畏战的士兵推下站台,各色事故无奇不有,被货物砸伤,算是很普通了。

    过去几次演习,出征大军皆是通过铁路来运送,却都没有一次像今次这般乱过。这种面对战争的紧张感,不是任何演习、训练能够模拟得出。

    幸好政事堂早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故而便让沈括这位铁路相关事务实质上的主管者,亲自来此主持。也幸好沈括能力出众,对铁路上的诸般事务又了如指掌,才能保证混乱仅止于此,还保证了东京车站日常运营没有受到的太大的影响。

    经过七天的忙碌,尽管打扫残局要做的事依然堆积如山,沈括只感觉自己就像是糖厂里被榨干了的甘蔗,又像是炉膛里被烧尽了的石炭,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了。

    只是虚脱归虚脱,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看着依然杂乱却不再有火炮、兵马的车站,一种满足感油然而生,让沈括为自己感到骄傲。换做别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也不知几时能到?”

    身边传来了幕僚的声音,沈括睁开眼,“明天早上过河要多费些时间,过了河就快了,晚上之前就能到相州,再两天就到真定府了,呃,今天出发的都是去大名府的,后天就到了。”

    换作几十年前,还没有铁路的时候。半个月的时间,最多才能把开封府内的兵马调集到黄河边,想要聚集京畿一带的精锐,再将他们送到河北,得再过一个月--这还是算快的。

    三日五百,六日一千,已经是史书中传奇一般的速度了,不是装备了大量的战马,同时还愿意以这些战马的健康甚至性命作为代价,绝对做不到这一点。但现如今,三天就能走完千里路程。

    “昔年与同学同游河北,从东京到大名,走了一月之久。”

    “那是你们途中耽搁太久。”沈括笑道,类似的话这些年已经听得多了,但这次拿出来作比较的对象却是笑话。

    士人游学天下,每到一处,总少不了到当地的官府、名士、富户家里打打秋风,吃一点喝一点拿一点,两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从东京开封到北京大名这段路上,人烟辐辏,秋风不断,莫说走了一个月,走上两个月也是有的。

    “就是不耽搁也比不上现在。没有枢密多年心血,如何能有如今的便捷?”

    沈括的笑意淡了下来,“宰相劳心。我只是劳力而已。”

    “以枢密之功,何愁不得劳心?”

    “还是先把眼前事做好。”

    沈括更加淡漠。他比章惇还年长四岁,即使韩冈信守承诺,退出东府,继任宰相也绝不会是他,黄裳的机会还更高一点。

    幕僚察言观色,话锋连忙一转,“这铁路上的事,的确是离不了枢密。”

    搔到了痒处,沈括稍稍就有些得意了,“铁路这摊事,我要是交托出去,还不知谁能接得住?”

    就像走了薛向,六路转运司立刻就废了,比薛向还没接手时还不如,最后不得不另修铁路,如今朝廷对汴河的投入越来越少,修河护河的几支厢军,全都调归到铁路这边来,再过几年,让京师能够饱食无忧的汴河,就要彻底废掉了。

    而铁路,若没有他沈括十年辛劳,哪里有现在沟通大宋东西南北,长达数千里的主干道?没有他沈括的主持,又怎么能做到几千里的铁路都能井然有序、多而不乱的运行——这可是一年上千万人次,几千万石运量,又岂是汴河水运能比?

    若说才干,薛向亦不能比,若说功绩,两府之中,也就两三人可比,若说权柄,数万大军,十万马匹,二十万民夫,数百万钱钞,全都在他手中,尽管朝廷派人监察,可大权依然在握。

    可惜就是做不得宰相。

    沈括很清楚这一点,年纪也好,信用也好,都是绕不过去的坎。

    与幕僚的几句话,勾起了沈括藏了许久的心事。身外的热浪稍息,心火却又升腾起来。

    为何就做不得宰相?

    胸中似火焚,嫉恨犹如毒液,侵蚀全身。

    如果韩冈愿意支持,自己是肯定能够担任宰相的。

    只是一想到了韩冈,那熟悉的微笑便浮在眼前。易于亲近又诚挚可靠的为人下,是对敌人毫不留情、犹如寒冬一般冷酷的性格。

    仿佛一盆冰水淋头,沈括猛然间就警醒过来,一阵寒意掠过全身,真要与韩冈决裂,自己在朝中根本无法立足。

    他狐疑的抬头看了幕僚一眼,然后恍若无事的撑着扶手站起身,“不能再耽搁了,早点回去复命,早点回家休息。”

    只是心底里,已经把今天的事情给记了下来。

    ‘要好好查一查了。’他想着。

    半个时辰之后,沈括便抵达了韩冈的家中。

    韩冈就在书房里接待了回来复命的枢密副使。

    看着清减了几分的沈括,韩冈道:“这几日,存中可是辛苦了。”

    沈括换上了一副轻松亲近的口气,笑道:“若相公知我辛苦,日后还是另遣他人来主持。”

    “除了存中,哪里还能找得到其他人能代替?”

    韩冈也觉得很无奈。

    随着工业的发展,各行各业专业化程度越来越高,外行人进来,摸不着头脑还是小事,更怕是不懂装懂,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必须要用专才来管理。

    以现在的铁路系统,就是韩冈自己出马,也比不上常年主持铁路一应事务的沈括。而安排给沈括做副手的方兴,能力差了一筹,出身和地位,也都不足以取代他。只能期待再过几年,有人能够脱颖而出了。

    “天下之大,如括者车载斗量,可当不起相公这番话。”

    夸奖、谦虚来回几轮,终于回到正题。

    “这一回还是第一次在临战时大规模、长距离的运送兵马,也算是难得的经验了。不知这几天下来,存中你有什么想法?”

    韩冈的问题,也正是沈括这几天所考虑的:“以铁路的情况,其实可以更早完成,或是运送更多的兵马。只是一来人不精熟,东京车站上下都没能做到最好,事故和意外过多……二来,就是钟表的问题了。”

    “是标准时?”

    “就是相公前次所说的标准时。”

    铁路运营,与时间息息相关。时间越准,发车的间隙就能越短,相应的就提高了运力。

    所以即使没有韩冈提醒,苏颂和沈括都觉得需要开发更加精准的时钟,以应付日渐扩大的铁路运行图。

    刨开西域,中原主体至少得有一个统一准确的时间,否则根本运行不了大规模的路线图。路网规模越大,混乱也就会越大。

    现在已经有了座钟,其中的良品,一天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可日积月累,误差会变得越来越大。

    故而卖到全国各地的座钟,都是以当地日晷来作为标准时间的依据,通常都是在正午十二点,进行时间的校对。

    东京城中上万台座钟,其依据的标准时间,就是来自于钦天监的日晷,再由日晷附近的号炮将信号放出。

    “有了标准时,才能有准确的时间。时间越精准,这铁路运行就越稳定越安全。”

    韩冈点了点头,这可算是真知灼见,但朝廷里面,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的,其实也就那么十来人,沈括便是其中之一。

    “但时区的问题同样重要。”沈括话锋一转,“莱州日出的时候,开封天还黑着,长安才交四更,西域的迪化,甚至还是三更半夜。”

    大地球形的概念已经成为主流,尽管还有许多人坚持天圆地方,可多少次氢气飞船飞空实验中,都证明了大地是确凿无疑的圆形。但时差的问题,就成为困扰气学士人的一大难题。

    在理论上,因为韩冈和苏颂的共同提议,朝廷发文,将地球划分二十四个小时区,大宋本土,皆以通过东京城中轴线的子午线为标准时间,也就是所谓的本初子午线。不过实际上,这本初子午线,并没有进行精准测量,现有的器具都还不能做到精准的定位。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0)

    【第一更,两天内结束这一卷。】

    本初子午线确定了,时区也在理论上划定了。

    可在如今的技术条件下,想要设定一个标准时间,甚至不要那种精确到秒,只要能够精确到分钟,依然只是纸面上的幻想。

    “以前不是讨论过吗?就只有两个办法吧。”韩冈道。

    这个问题,此前在确定本初子午线时就已经讨论过了。

    一个办法就是制造出最为精确的钟表,几天甚至一个月的误差都在五分钟甚至十分钟之内,同时还不会受到震动的影响,在东京这边校对好之后,运到测量地,对比当地正午与标准时间的差别,就能算出当地的经度,这也是日后航海测量经纬度的手法。

    另一个就是出现一种能够远比列车速度更快的传递信息的手段,能在数分钟之内传递标准时间的信息——也就是电报。

    “看来只有等相公所说的电报出来才能做到了。”

    “还是等座钟技术更进一步吧。”韩冈对第二种方法并不抱希望。

    只要能有电报,到底是有线,还是无线,韩冈都不介意。可惜的是,以现今的技术条件,根本无从介意起。

    有线电,无线电,短时间内,韩冈都看不到实现的可能。改进座钟还更可行一点。

    “将作监和军器监不是有好几处在造发电机和电报机吗?”

    韩冈摇头,“进度比蒸汽机上船还要慢。”

    尽管以如今精炼铜的纯度,以及加工水平,工业化的拉丝并非难事——至少比拉铁丝要简单一些。再往下,难度就上了一个等级。

    无论是发电机还是电池,当然最重要的电报机,同样是需要技术水平和工艺水准再跳上好几个台阶才能实现。

    电的简单定义,韩冈是揠苗助长的发表出来的。生物电、发电机、电磁铁,电池,电报,相关的论文,《自然》上刊载了许多。即便没有数学证明,没有经过论证的公式,在可见的未来,还会让轻理论重技术的风气更加加强,但只要韩冈还记得一点,他都拿了出来。

    因为他很清楚,想要揠苗助长还能有收获,那就得全心全意依靠广大群众的力量,不能有半点藏私。至于得到数学证明的定理,就像严密证明的万有引力定理一样,定下一个高高的赏格,交给后来人好了。不是韩冈不负责任,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在一系列论文的指引下,水果电池、伏打电池,已经在许多爱好者的实验室中得到了实现。更有无数青蛙、蛤蟆,乃至鱼、蛇等动物遭了秧,成了显摆用的试验品。

    而在朝廷和雍秦商会所资助的大型实验室,铅酸电池、永磁铁发电机,都有好几个小组在攻关。只不过,就与蒸汽机一样,还需要时间,需要大量的时间。

    “蒸汽机上船应该快了吧。”沈括略带着几分惊讶,“东风三型都快造好了,船上那么大,能放下蒸汽机,剩下还有什么难处?”

    “最难地方就是传动,想想要浇铸多大的铁件?可比机车难多了。”

    蒸汽机和蒸汽机上车的实验,朝廷先后投入了上百万贯,如今东风三型机车,正在试运行中。外观上,几乎是一步登天,基本上就来自韩冈对前生的记忆。

    蒸汽机车具体的内部结构,韩冈一无所知。可怎么通过传动杆驱动车轮,包括蒸汽锅炉的位置,甚至还有炉膛怎么在进煤的同时保证防火,韩冈的记忆中还是能找到不少有用的东西。但有关蒸汽船的记忆就没有多少了,怎么驱动螺旋桨更是没有,而韩冈,也并不打算先造传动结构简单一点的明轮船。

    沈括点点头,具体情况不用多问了,内行人,听了一句就够了。这蒸汽船,有得等了。

    琥珀色的凉汤在杯中荡漾生光,之前也仅只是寒暄而已。再如何重视各种机器开发,在这个时候分心,也是不合时宜的。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喝过一口凉汤,沈括放下了茶盏,侧过身子,正对韩冈,比之前的聊天更加郑重十倍,“还有一事,要禀报相公。确如相公所料,沈括身边的确有人心怀叵测。”

    韩冈脸上了无异色,也没有开口询问。

    沈括也不知他到底是早就知道,还是心思坚定难以动摇。不过就连自己的副手都是韩冈曾经的幕僚,上上下下大小事,韩冈就算知道也不足为奇。

    叹了一声,似惋惜,似痛恨,沈括道:“是下官身边得用多年的一个幕宾。”看了看韩冈,他又补充,“不过他这些天都跟在下官身边,并没有外出,也应该没有与文潞公有何联系。”

    韩冈轻轻笑了两声,“现在外面要是还有人能与潞国公联络上,那我可就要让人打上开封府了。”

    文彦博的府邸都被围了,家里吃喝都是朝廷下拨的,几百对眼睛盯着,怎么可能与外界勾连上?

    韩冈的笑声中,沈括却更加凝重,“相公,依括之见。早前所议,不宜再拖,免得变生肘腋。”

    韩冈抬了抬修长的双眉,以示问询。

    沈括沉声道:“沈括帐下,有三名小使臣这几日多次外出,行踪难知。虽难说其有与贼勾连之事,却也不能不加提防。”

    “存中此言却是正合我意,的确是不宜再拖了。”韩冈终于有了一个肯定的回应,“事不宜迟,我这就遣人去知会子容与子厚,今天晚上,两府找个地方聚一聚。”他带着依稀笑意,“也差不多该收网了,潞国公这几日睡得太安心,不能让把我等给小瞧了。”

    ……………………

    府外的人群渐渐稀落了下来,投进府中的石块,也由多渐少。

    文府上下,从一开始的愤恨,再到之后的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到现在,已经变得麻木。

    只有文彦博好吃好睡,反而更加红光满面。

    文及甫刚进来,文彦博刚刚午睡起身,一名婢女正在为老国公梳理着满头白发。

    文及甫垂手请安,“大人可睡好了?”

    文彦博哼了一声,“只有你们睡不好,为父哪有睡不好过?”

    文及甫忙赔上笑脸:“幸好有大人在,不然仓促遇事,儿子肯定会乱了阵脚。”

    文彦博又哼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一点,很是不屑。摆手让婢女退下,他冷声道“咬狗不叫,叫狗不咬,”这两句原版出自《九域》,却被他信手借来,“韩冈叫得如此之欢,你们怕个什么?”

    韩冈要是什么都不说,直接派了兵来,文彦博还真得向他低低头,但堂堂宰相只能在私家小报上骂娘,却什么都没做。

    最早文彦博还以为韩冈是以此为檄文,接下来会连下狠手,可是除了一点小麻烦之外,什么都没有。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像是站得远处吠叫的野犬,吓唬人都难做到,更不用说有半点杀伤力了。

    “是大人经历得多,眼光也远胜儿子。”

    “别说废话了,打听到了什么?”

    文及甫忙点头,开封府派来的人,明着是保护府中不被暴民所侵,暗里却是隔绝内外,让府里无法与外界沟通。

    他这几日费劲了心思,才得到了一星半点的信息,“朝廷的确是出兵了。这几日,章惇、韩冈共调了三万兵马北上。由王厚为主,王君万为副,共御北虏。”他说着低低笑,“都是韩冈的人,也亏章惇放得下心来。”

    文彦博冷然道:“如果是王舜臣领兵,那真是谁都放心不下了。”

    三万外派的大军让韩冈的亲戚主导,也不是多要紧的事。王厚虽说是韩冈姻亲,且与韩冈亲厚如一家,终究还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士大夫,行事自有顾忌。

    不比以胆大妄为著称于世的王舜臣,如果是他领兵,就是苏颂、章惇,也不免会担心。

    “其实也可以不选韩冈的人。”文及甫道。没有任何纷争,就在短短时间内决定了主帅的人选,这未免太让人失望了,他更想看到双方为了争夺兵权撕破脸,而大打出手,“难道朝堂上就找不到其他人为主帅之选?”

    文彦博冷淡反问:“谁?”

    文及甫一时语塞。

    如果是对付西南夷,就是王中正那等阉人都能为帅。但面对的是百多年来的死敌,不是能征惯战、饱有经验的名将,谁能放心得下?

    二十多年来,大宋大规模的战事也就几场。军中得力的将领,不是曾与王韶一同出征陇右,就是在章惇、韩冈麾下听候过使唤。选来选去,能为主帅者,也就章韩手中那么几个人。

    “总不能再启用郭逵那等老家伙。”文彦博捋着银须,并不在意自己也自己被归入了老家伙的行列。

    “大人说得是。”文及甫连连点头,振奋起精神,“京师之中,忠心于天子之人为数定然不少。章韩二贼手中少了三万精锐,京师更加空虚,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起兵时间。”

    “是赢是输皆于我无损。”文彦博豁达的笑着,眼神更加如同鹰隼,“不过还是两府的实力更深一点。但闹到最后,说不定就要以弑君收场。那时候,机会才真正来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1)

    张吉百无聊赖。

    身后就是文府,面前是同样无聊呆滞的同学。

    武学五百学子,编作了两个两百多人的小指挥,按年级分都,都下再分队。平日里学习校阅,都是按队来做。若是有任务,同样是按照编制来分派。

    文老国公家门前,就有三队武学生在这里,张吉就是其中一队的队正。

    另外还有两百多开封府的兵马,总计两百四十八人,将文府围得如铁桶一般。

    一开始的两天,是忙了些。面对围住文府的上千百姓,张吉他们就只能勉强护住文府的大门。与同学被人浪一**冲击的时候,张吉苦中作乐,庆幸京师中的地痞无赖都去了边疆,不然铁定演变成一场大乱。

    隔了几天,人就少了,文府的围墙一圈都能护住。还有些闲人围着文家叫骂,隔着几丈远就赶开去。

    文家人要进出则任其自便。不过外面的一圈义愤填膺的百姓,文家人出来就是烂泥伺候,便是文家的马车出来,回头也变成泥水车了。所以也没人敢出来了——京师内,都没人卖东西给文家人,出来也是没用。

    倒是文家老六前面带着两人出了府,说是回洛阳家里,张吉领了两队人护送他们去车站,算是顺利。只是在张吉看来,却觉得这是在为文老国公打探军情,要不然文家老六只是回洛阳,不至于要文家老九跟着一路送到车站。

    外面的人就只围在外面,里面的人也只呆在里面,几天下来,张吉这一次的任务,已经变成最闲散不过的差事。

    靠在门下,背后贴着文府的石砌围墙,背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化解了夜幕中降临后,依然浓得化不开的暑气。他的小队成员,也都靠着墙壁,看着是站得笔直,都是武学生应有的风范,可惜一个个都是为了解暑。

    而开封府的兵丁更是不堪,只有轮班的还站着,其他人早就躺在青石板修起的巷道上,留下了中间歪歪曲曲一条道。两侧巷口,都有一些兵丁围作一圈,大声笑小声说,聊得热火朝天。

    “高二,怎么了?”

    侧面传来同学讶异的声音,张吉望过去,就见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一手捂嘴,一手压着肚子从巷口过来。

    张吉后背离开了围墙,右手压上了佩刀,“出了什么事?”

    几名同学也伸出手去,要去搀扶。

    “别,别,我没事。”高二推开同学的手,深呼吸两下,嘴角抽搐着,想要忍着笑,却又忍不住,“刚才在那边听人说韩相公平宫乱的事呢。”

    “怎么说的?笑成这样。”

    “是说先帝熙宗临终前,知国事多艰,方今太后独木难支,便密赐一支金骨朵给韩相公,允其上打昏君,下打奸臣,保扶赵氏天下。之后戾王谋反,宰相、参政入内夜中不出,韩相公心知宫中有变,上朝时便在袖子里藏了金骨朵,看见戾王扶着儿子坐上御座,蔡确又在旁助纣为虐,便兴勃然之怒,手持金骨朵,直上金銮殿,正手一锤砸死了蔡确那奸相,又反手一锤砸伤戾王,再正手一锤砸死了从逆的殿帅,硬生生的平了这场宫变。前些日子,天子失德,韩相公又提着金骨朵上殿,官家吓得不敢抬头,老老实实认错,回宫反省去了。这一回,潞国公要闹事,韩相公是看潞国公太老,禁不起一锤,所以放了一马,若是潞国公再不改正,韩相公迟早提了金骨朵登门。”

    高二是边说边笑,说道兴致起来,还比划起动作,同学们是边听边笑,最后听到韩冈提着金骨朵来登门,更是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一众同学,只有张吉没怎么笑。

    高二望向张吉:“子祥,你听过?”

    张吉点点头,“前些日子新城东门外的云家瓦子听过。”

    “都出评话了?”一人惊讶的问道。

    国朝庙堂内外事,京城之外,或许有人敢当街传说,但在京师之内,酒馆里能说,茶肆中能说,私家里能说,但说书人在瓦子里评说,就有些别扭了。这档子事要么不抓,抓到了就是一桩不轻不重的罪,说书的和瓦子东家都逃不脱。说书的穷光蛋,最多是去边疆种地,但瓦子的东家可就要折老本了。

    “说的就是那件事,不过人就不是韩相公和戾王、蔡确了。”

    “是谁?”

    张吉呵呵一声,“却说汉昭烈兵败夷陵,忧愤成疾,病卧白帝城,临终前托孤武侯,亲赠金骨朵一把,上可打昏君,下可捶奸臣。”

    一圈武学生听傻了眼。

    诸葛亮拿起了金骨朵?这都是哪儿跟哪儿。

    不过想想,却也是理所当然。白居易的《长恨歌》明明写的就是明皇杨妃之事,可不是写成‘汉皇’重色思倾国,没敢说‘唐皇重色’、‘杨妃倾国’。

    只见张吉一人在人群中,左手一扬,右手一摆,铿锵有力,抑扬顿挫,“武侯含泪受命,手持金骨朵,整顿朝纲,抚视黎民,把蜀地治理得夜不闭户。只可恨那昭烈早年所收义子刘封,被孟达唆使,却要谋夺那大汉皇位。”

    刘封那时已经死了吧?不救关羽,坐失荆州,被昭烈帝所杀。后主登基的时候,刘封被砍下的首级都该在国中传了一圈了。

    但已经没人注意这些细节了,一个个听得入神。

    “后主不知其鬼蜮之心,招入宫中夜话。次日武侯上朝,却见是,兵甲……却是蹭蹭蹭几步上了台陛,手起锤落,竟把刘封那奸人头颅砸得粉碎,有分教……”

    “张吉!!!!!”

    仿佛是从地狱里传出的怒吼,让一群学生不寒而栗,被叫道名字的张吉,更是打了个寒战。

    转过身,在来人锐利的视线中,张吉的声音不由自主的抖了起来,“李……李先生。”

    李先生扫了他一眼,“这么会说书,要不要去象棚讨口饭吃?”

    视线又掠过学生和横七竖八的开封府兵丁,他讽刺的口气转为怒吼,“全都给我站好,排好队列!”

    学生们几乎是眨几下眼的工夫就排好了队,而开封府的兵丁们则在他们的军官指挥下,用了多五倍的时间,在街巷两边站定了脚。

    当最后一名士兵刚刚找到自己的位置,一队人马就从巷口转了进来。

    最前面的一人跨着五尺多高的名驹,将自己的影子投到深长的巷道之中。后面的骑手也跟着鱼贯而入。

    火光中,张吉和他的同学们看清楚了来人,纷纷瞪大了眼睛,却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眼神。

    看来要出大事了。

    ……………………

    文及甫仰头望着屋顶。

    一名家丁正站在正屋的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向四方张望。

    片刻之后,他踩着梯子颤颤巍巍的下了来。

    “看到了什么?”文维申急着问。

    “回九郎。邻街都没人了,就只有武学和开封府的人在外面。”

    “再远一点呢?”

    “再远一点就有屋舍挡住了。”

    文维申点点头,回转身来,问询的视线投向身后不远出坐着的文彦博,“大人。”

    文彦博即使坐着,双手还是拄着拐杖,缓缓点头:“是好事。”

    被韩冈驱动的暴民都散了去,没空显示自己对京师的控制,可见韩冈的注意力转到了其他地方。

    在开封做了几十年的宰相、枢密,文彦博很清楚三万精锐对京师防务的影响有多大,也很清楚韩冈现在对京师的控制有多虚弱。

    走了嫡系党羽,韩冈现在只能内守。

    文维申犹疑着:“可还有苏颂,章惇。”

    “你当韩冈是心甘情愿的将自己的人派出去的?不是苏颂、章惇等人畏其势力,联手相击,韩冈如何会吃下这个亏?”文彦博冷哼道,“那些人马,是韩冈被逼着调出去的!”

    他杵着拐杖,“小人因利而合,自是会因利而分。韩冈想拿为父杀鸡儆猴,但做得太过,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所谓大议会,是为了塞天下悠悠之口,更是为了分苏章之势。韩冈一人能占去关中半壁,但苏颂、章惇连福建一府的选票都占不了……不过关中半壁,又能在天下占去几分?”

    “原来如此。”

    文维申连连点头。这些天的许多事,他都一头雾水,但让文彦博一分析,却豁然开朗。

    “但只要还有外敌在,两府还是会铁板一块。”在儿子惊异的目光中,文彦博冷笑更甚,“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的?韩冈与苏、章暗争是没错,但合作依然有。不过你记住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为了抢到更多。只要抓住了这一点,一切疑惑都能迎刃而解。”

    文维申点头,疑惑却更加深沉。

    几位宰相的行事扑朔迷离,自家父亲的想法更加难以测度,到底要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到现在,他也没能从老父嘴里听到一句。

    ‘只会跟六哥说!’

    “六哥快到家了吧。”文维申不想再费神,一切还是靠自己的老爹来处理吧。想来也不会太吃亏。

    在怎么说都是八旬元老,三朝宰相,处置不好,甚至会让外国看笑话。换作是普通点的朝臣,何至于劳动宰相亲动笔墨,呶呶嘴,就能让下面的走狗扑上来了,罢黜、投狱,什么手段不能用?就是因为有恃无恐,自家老爹才敢逆着太后和两府的心意来。此外,文维申只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家父亲认定章、韩日后必败,为了文家的日后富贵,方才如此行事。

    对儿子的蠢钝,文彦博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

    自己什么时候走都是可能的,靠这几兄弟,如何撑得起文家的门楣不堕?

    正是因为有这些个不肖子,才让自己不能安度晚年。要不然,又何必如此挣命?

    “国公,九郎。”

    又爬上屋顶的家丁突然叫了起来,爬到一半,就猛地跳下,“外面有人来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2)

    夜半敲门无好事。

    开门看到门前一圈灯火围着开封知府王居卿,文维申便分外感觉这句话实在是有道理。

    韩冈的嫡系走狗,手中掌握近万兵马,围着自家门外的军汉几乎都是听候他的指派。

    闲散疲沓得跟吃饱的老狗一般在墙下打盹的开封府兵丁,此时一个个精神抖擞。那一班装模作样的武学赤佬,更是精神头十足,好似在皇帝面前当班一样。

    文维申缓缓来到王居卿的面前,拱手一礼,带着世家子弟的矜持问道:“大府秉烛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王居卿没有理会文维申,回应仅仅是摆了一下手,身后一官转出,手持一简,“奉苏相、章相、韩相三相之命,以大理寺丞、提点西京粮料院公事文维申,事涉侵占、夺财、害命、劫夺民妇并十一桩刑案,特来此缉拿犯官归案。”

    文维申堆砌在脸上的沉稳顿时凝固了。

    政事堂会翻脸,他有心理准备,可竟然会拿自己开刀,这是文维申所始料未及的。

    没等文维申反应过来,两人已随声而出,皆皂色衣袍,手持枷锁,熟练抄起文维申胳膊,两下便将他给枷定。

    跟着文维申出来的管家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勃然大怒,“你们……这可是潞国公府上,你们想要做反了!”

    大声叫唤着,他领着几名文家下仆连同司阍都奔了下来,要把文九公子解救出来,但还没冲到近前,闪烁着火光的枪尖已指着他们的喉咙。

    尺半长的锋刃扎在了枪管上,沉重的燧发枪被握在刚健粗糙的双手中,国公家仆寻常可以耀武扬威的对象,正毫无畏惧的直视着对方。

    跟随王居卿而来的人众,分成两拨,一拨身着皂衣,黑色衣袍在夜色中更加幽深,另一拨就是手持最新式火.枪的士兵,只有两队,但无不精干如铁。

    神机营!

    只要在京师里,没有人会认不出这支尚未经历过西北两地的血战,却已经立下赫赫声威的新军。

    不论来自于洛阳的文家人认不认得,他们也肯定认得喉咙上的枪.刺。

    屡屡寒意从枪尖处传到颈部的皮肤上,激起一片片鸡皮疙瘩。

    没有人还敢动弹,就连平素里连进士出身的知州知县都不大看得起的文府管家,这是也动弹不得。

    对面的军汉眼中没有任何波澜,脸上亦不见丝毫动容。仿佛这般对宰相家枪刃相向的行为,只是寻常的校阅。

    看到这样的神色,不会有人怀疑,在接到命令、刺出枪.刺时,他们会多犹豫上一秒两秒。

    那位手持书简的官员笑了,冷声如数九寒天,“今儿倒是怪了,乌台拿人还敢喧哗?”他手一挥,“带走!”

    几名皂衣吏人压阵,如狼似虎般的将文维申当街拖曳而走。

    身穿皂衣的公人走了,王居卿没动,拿着长枪的神机营士兵没动,指着喉咙的枪.刺也没动。

    文府家人汗如雨下,王居卿冷眼看着,半晌,方才开了金口,“还不进去禀报潞国公。”

    扎在喉咙前的枪尖刷的一声全都收了回去。如蒙大赦的文府管家连忙转身飞奔而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也没减低速度,连滚带爬的进了门去。

    王居卿静静的等待着。

    片刻之后,那管家自门中而出,“国公请大府入府一叙。”

    王居卿没有动,下巴稍稍上仰,望着紧闭的中门。

    宰相家的正门,寻常便是紧闭,只有在贵客正式造访时,方才打开。方才文维申出入门庭,也只是打开了偏门。

    以王居卿的身份,放在过去,同样没资格让文彦博大开中门。

    但王居卿盯着大门,不肯挪动半步。作为议政会议的成员,天下大政的决策者之一,文彦博想要他入内相见,把正门打开,是最基本的礼数。

    传话的管家再次入内,又过了片刻,一辆马车从车马进出的侧门出来,停在了正门口。文府的正门亦从内侧缓缓打开,文彦博一身公服,杵着拐杖自门中缓步而出,看起来不是出门迎客,而是要乘车离家的样子。

    王居卿唇边不禁流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文彦博不愿让上半步,就只能用这种招数来维持颜面了。

    一步一级,文老国公目不斜视的来到马车前,完全无视不远处的王居卿和全副武装的几家士兵。

    车夫为文彦博打开了车门,就在快要上车的前一刻,文彦博将拐杖一顿,仿佛突然发现了王居卿一般,突然转过了头。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只有冷漠的一句询问,“韩三在哪里?”

    王居卿微笑着低了低头:“两府今夜在苏平章府上共商国政。”

    文彦博听了之后,就踩着垂下来的阶梯,登上了马车。

    在软座上坐定,他垂下眼皮,瞥着车外的王居卿,“上来吧。”他望着前方,“既然用了这等手段发请帖,老夫就去一趟好了。”

    王居卿微笑着上了车,与文彦博相对而坐,丝毫不见方才让文彦博大开中门的倨傲。

    马车动了,文彦博的元随,以及跟随王居卿而来的神机营将士,皆紧随前后。

    车轮辘辘,不时就能听到车轮碾过石子和路面凹陷处的咔哒声,但车厢只轻轻在摇晃。

    这是只有京师工坊才出产的最新型号的马车,用了目前最先进的技术,有着最好的悬挂系统和稳定系统,号称可以运送一箱鸡蛋穿过京师鬼市子前那条最破烂的道路,而不用担心鸡蛋打碎——虽然这是在两大快报上所打的广告,但的确就是事实。

    王居卿以议政的身份,也才得到一辆的分配,没想到文彦博就已经有了。

    只有通过格物致知,才能造出最好的弹簧钢,最好的车轴钢,最好的车体结构,最好的转向装置,这辆马车从里到外都是文彦博所厌弃的气学所研发出来的东西,但文府还是在第一时间买到了这一连郡王家都要排队购买的马车。

    所有的好处都要享受到,却不愿为之付出一点代价,甚至都不肯承认这给天下带来的好处。

    王居卿将目光收回,心底最后一点怜悯之情都消失无踪。

    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不,是新陈代谢,该淘汰的就必须要淘汰。要做庆父,眼前的这一位还不够资格。

    心境又是一变,文彦博的气话听在耳中,便更觉阴阳怪气,“劳烦几位相公费心了,其实何须如此麻烦,直接把我这老骨头送进台狱岂不是最是省事。”

    “都是下面人太懒,”王居卿说得诚恳,“令郎满身都是洞,倒是潞公的罪名不好找。”

    文彦博甚至懒得在私下争辩,自家儿子的事情他很清楚。这些罪名,都是很正常的事,哪家没做过?除非是政争时拿出来作为攻击对手的武器,否则士大夫们都是有志一同的全都当做看不见。

    但王居卿的话让文彦博听得难受,摆明了就要拿自家儿子作伐,跟自己过不去。真是不要脸了,反而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那孽子在洛阳做下的勾当,劳烦大府操心了。”

    王居卿微微一笑,“在下今日刚得授御史中丞。”

    文彦博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能带着御史台的人登门抓人,做管家的不清楚王居卿身份的转变,但文彦博没有老糊涂,心里多少也有了点底。

    “御史可绳纠百官,宰相祸国,中丞可纠?”

    “所以居卿来见老相公。”

    文彦博被王居卿噎着越发难受,除了韩冈之外,已经有多少年没人在他面前如此尖刻了。

    “用这等手段,不怕惹得天下人惊惧?日后还做得宰相?”

    连宰相都难自保,有几个士大夫不怕政事堂的手段?

    如果大议会之事为真,心狠手辣的韩冈自难当选。若是大议会不过是幌子,韩冈就要面对全天下所有被愚弄的士大夫,名声一败再败,就能直追王莽了。

    文彦博正好是掐着这一点,才不去担心韩冈会用什么激烈的招数。

    韩冈这等根基浅薄的宰相,就像扎根不深的大树一般,难以经受住过大的风暴,只有保持风平浪静,才能安然生长下去。而文家,累世簪缨,姻亲戚里遍及南北,根基扎得比树干都要长出几倍,更与其他树木相勾连,决不怕狂风巨浪,同时也会让风浪不敢侵袭。

    这就是世家和寒门的区别。

    “韩相公让在下带一句给潞公,此事不劳费心。”

    在文彦博看来,这不过是王居卿在强撑嘴硬罢了。

    “韩冈还说了什么?”文彦博满是好奇的讽刺着。

    “韩相公还说,潞公当谢他才是。他帮潞公张了大旗,视两府为逆者,皆以潞公马首是瞻。如今潞公成了一党赤帜,声名垂于天下,潞公觉得当谢不当谢?”

    文彦博一声冷笑,“还有呢?”

    “潞公当是在想,即使没两年就去见先帝,这赤帜之名也能遗泽后人。日后反攻倒算,不,是拨乱反正……文氏一族也能安享富贵,不至于为人打压,以至于两代而衰。”

    文彦博脸色一点点的阴沉了下去,他可不觉得这会是韩冈的原话。这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

    “韩冈若是看得这般清楚,为何还陪着老夫胡闹?”

    “还能为什么?”王居卿笑了起来,“楚公声望太隆,不敢招惹。吕吉甫有声望有手段,故而远逐外路。灵寿、安阳二韩,牵涉又过多。唯独潞公你……人畜无害。”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3)

    人畜无害。

    如果说之前王居卿在家门前的倨傲表现,文彦博还有几分怀疑他对韩冈是起了异心,故意要让自己更加痛恨韩冈,不择手段的去与韩冈为敌。

    但听到这个词之后,所有的疑心都消失无踪。

    这种不见经传,又不见俗语的生词,就只有韩冈最喜欢用了。

    别人弄出个生僻词句,还要想方设法杜撰一个典故出来,只有韩冈,只管生造,却把杜撰典故这一段都省下了。

    人畜无害这四字评语,不是出自韩冈之口,还能是谁?

    文彦博一直都认为,韩冈如今的权势赫赫,看似烈火烹油,实则不过是虚火,只要太后一倒,这个寒门素户出身的宰相,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难道还能使动那般赤佬?在西军或许可以,京营之中,有几人会跟着他做反,更不用说世代受大宋天子恩典的班直们了。

    可文彦博哪里想到韩冈也是这般看自己,王吕二韩不敢惹,专找自己下手,就把自己当做了软柿子来捏。

    一阵心火升腾,眼前就是一黑,差点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头晕目眩之中,就连对面王居卿的那张惹人厌的脸,都看得越发模糊起来。

    不过递到眼前的手,以及手中一枚蜡壳包起的丸药,却在文彦博的眼中清晰无比。

    文彦博盯着丸药许久,视线渐渐凝聚,从王居卿的手一路上行,最后到了他的脸上,这位新晋的御史中丞,竟然还带着微笑。

    “这是惠民和剂大药房所出的局方紫雪丹——是太医局改进过的新方——最能降心火,只是药性太强,潞公吃上小半粒就好。”

    王居卿的笑容,比起石膏、犀角等十余味泻火、凉血、熄风、清热的药材制成的紫雪丹,更有降血气的功效,文彦博仿佛是被冰水浸过一般,几乎是在一瞬间恢复了冷静。

    若当真被气死了,可就如了此辈奸人之意了。既然韩冈看起来是要把自己给气死,就万万不能让他如愿。

    赌上八十载人生的经历,赌上四十年宰相的骄傲,文彦博觉得自己就是要死,也要先看着韩冈楼塌了之后再咽下那最后一口气。

    他推开王居卿的手,“老夫自带了至宝丹。”

    文彦博要活上一百岁,亲眼看着韩冈坏事,所以他必须避开一切危险,王居卿给的丹药,他万万不敢吃。

    不想再理会王居卿这个祸首,文彦博闭上了眼睛。

    硬吞下去的至宝丹,从喉间滑落到胃里,很快就有一丝清凉自腹中发散而出。

    药效一如既往的出色,但从这丹药上,文彦博又不禁想起了那位以至宝丹为号的同僚。

    王珪死得无声无息。

    这位在关键之时没能挺身而出的前宰相,在罢官去职之后,就静静的回到了家乡,在几年后便病逝乡里。

    朝廷的恩赏虽依宰相之例,却没有更多的对其子侄的照顾。而王氏一门,也因此而败落,只有昆弟子侄数人勉强支撑门户。再过一代,怕就是要彻底败落。

    自己绝不会跟他一样。

    “潞公,到了。”

    在王居卿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文彦博坚定地握了握掌中的拐杖,自己绝不会跟王珪一般的结局。

    绝对!

    这是苏颂的府邸。

    并未在门外、院外等候通传,文彦博和王居卿在苏府家人的引领下,一路来到外院的正厅。

    按照王居卿的说法,两府诸宰执今夜皆齐聚于此。

    如果是在先帝之时,宰辅们绝不敢在臣子家宅共聚。但如今两府总掌大政,过去的惯例,都在臣子们有意无意间,全都给抛弃。

    有悖于常,即为妖。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一群宰辅无君无父的逆行,要说是妖孽,朝中就只有他们最有资格。

    柺杖杖尖所包的铜皮,一下一下敲击着路面,文彦博只恨自己并无武艺压身,否则就能挥起掌中长杖,打出一个玉宇澄清,天下太平。

    就像韩冈……

    想到韩冈,就看到韩冈……还有苏颂,章惇、张璪这一干两府中人。

    中厅之内,苏颂端坐上首主位,东西两府在下左右对坐。

    看起来就像是崇政殿上的议事,天子在上,宰辅分列,但最大的区别不是苏颂座下地面高出侪辈一头,而是所有人都是围坐在一张长桌边,像是曾经听闻的议政会议,却又不是不分高下的圆形,而是有上下首的矩形。

    灯火聚集在长桌正中央的上方,火光将宰辅们的身影烙在四周的墙壁上。深色的剪影,随着宰辅们的动作和并不平稳的灯火,在墙壁上张牙舞爪,仿佛吃人的豺狼虎豹。

    矩形的长桌旁,围坐着一群择人而噬的豺狼虎豹,当文彦博出现在门前,他们的视线便一齐投射了过来。

    有讥嘲,有冷漠,有憎厌,还有稀薄的同情和怜悯,但无一例外,这些视线中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

    就像臣子面见天子时感受到的压力。文彦博几十年的官宦生涯,曾经多次目睹过不堪压力的朝臣在朝会上发病。

    没有等待这群宰辅尽到应尽的礼数,只在门前稍一打量,文彦博便跨过了中厅的门槛,缩短了与这伙恶兽的距离。

    ……………………

    章惇正等着文彦博。

    这几日,京师兵力空虚,他本来以为京师之中会有人趁机闹事,没想到太太平平,竟一点没动静,章惇对此很是失望。失望之余,就只能回归到原来的计划上去。

    军权尽数在手,又没有其他能够掣肘的人,当然要先用一用,让人不敢乱伸手。在章惇的想法中,谁想动兵权,谁就会被立做靶子。文彦博既然抢先冒出头来,自然就成为了两府拿来立威的鸡。

    之前几日,韩冈拎着他在天下人面前好生的亮了亮相,今日,可就是要杀鸡了。

    文彦博进来时步履蹒跚,跨过门槛前,看起来还犹豫了一下。

    看见文彦博的胆怯,章惇很开心的说了个笑话,“潞公放心,这里虽有韩玉昆,却没有金骨朵。”

    满座哄然,韩冈无奈的摇摇头,也自嘲的笑了。

    苏颂在笑声中起身,浅浅的行了一礼,“潞公,久违了。”

    自苏颂开始,宰辅们也都纷纷收敛了笑意,起身与文彦博见礼,紧接着又是王居卿,一时之间只见一团和气。

    王居卿在韩冈的安排下坐在了最下首,而文彦博则已经早一步稳稳坐下,质问着不远处的宰相,“老头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一下诸位相公。”

    没有其他人开口,只有苏颂:“潞公请说。”

    “敢问从何时起,宰执可于私第密会?”

    文彦博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攻击性,不像只是为了在谈判中抢占些许优势。章惇不满的望了王居卿一眼,这差事,办得可不算完满。

    “非密会,乃议政也。”苏颂解释道,也看了一眼王居卿,“此为太后所允。日后大议事堂修好,吾等自会迁往彼处处置公务。”

    “吾亦有一事想请教潞公,”得到两位宰相的关注,王居卿抢在了文彦博前面发问,“潞公诸子干犯刑律,不知潞公觉得当如何处置?”

    “杀人的偿命,伤人的处刑,侵产的退赔,无罪的开释,一切依照刑律、编敇处断便可。若法司能秉公直断,老夫又有何话可说?”

    “不过,就怕有人以不实之词污人以罪。”

    文彦博终究还是多带了一句,毕竟是亲生儿子,舍不得当真丢给台狱不理不管。

    他身旁的王居卿立刻回以冷笑,“以文家在洛阳所行种种,何须污蔑?别的不说,文府在京西各州的土地,加起来十余万亩,这还是排除了山林后的总数,敢问文相公,这些田地是否是兼并而来?”

    文彦博笑容更冷,“本朝不抑兼并,买人田土,何时成了罪名。难道诸公家中就从来没有过兼并之事?”

    “潞公说得是。”曾孝宽一指韩冈,“韩相公的出身,世人皆知,如今韩家在西北号称豪富,阡陌连绵上百里,坐拥良田数千顷,不知韩相公家的产业从何而来?”

    文彦博顿时血冲囟门,眼睛也红了。

    他倒想舌辩群儒,却没防着宰辅们都不要了面皮。宰辅之中,韩冈最富,却也只有韩冈最是干净。

    而其他几位宰辅,则都有些不干净的家底,文彦博知之甚详。他本想当面拆穿几个,大家一起难看,却没想到曾孝宽厚着脸皮抢过话头,将话锋直指韩冈。

    “自是胼手砥足开辟而来。”韩冈微微笑,毫不介怀曾孝宽的指责,“如今陇右百业兴旺,棉布更是闻名天下,这是先帝昔年斥一干执政龟缩自守之谬论,重用先襄敏公开边熙河所成。韩冈居其间,些许微功虽不足道,亦堪自得。”

    “熙宁之前,陇右绝无工坊,开边之前,亦不见棉田。此二事可说是创自韩冈。吾家因此而富,却是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于先帝、朝廷与万民。至于数百顷田土……那是韩冈从西虏手里抢来,亦是先帝应允——愿为国守边者有分田之权。在座诸公昔年若是肯移居陇西,千顷亦不难。”

    章惇双手交叠,压在桌上,很开心的看到文彦博已经气得无话可说了。

    文彦博想要单挑,但厅中之人,可没人介意群殴。

    紧接着韩冈的话头,章惇道,“若潞公田产是自外寇手中夺来,工坊是胼手砥足自建而成,更在二十年间将此荒僻之土化为富庶之地,税赋足以抵偿一应开支,试问天下谁人能有异论?敢问潞公,君家田土又是来自何处,洛阳近年税赋又如何?”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4)

    被人群起而攻,这滋味自是甘苦自知。

    但文彦博心中的愤懑却渐渐平息下来。

    韩、章二人,口口声声不离开辟之功。

    开疆辟土的确是不世之功,可在列的其他宰执,几乎都没有领军的经历。听到章惇、韩冈自恃军功,难道就没有一点不忿?

    唯一一个有功劳的熊本,则被章、韩两人压得抬不起头,有开辟之功,无稀世之赏,看见章、韩二人高居众人之上,难道心中就没有一点愤怒?

    就是亲兄弟,都不可能是一条心,何况在座的一应宰辅,年齿、籍贯、经历、性格,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怎么可能甘愿对章惇、韩冈俯首贴耳?

    不过是没有时机罢了。

    而且从章惇和韩冈的话中,文彦博甚至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当然,是对章、韩危险。

    税赋!

    章惇和韩冈几次提到了税赋,并将税赋多寡视为一个地区富裕与否的关键。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这对当地的士大夫来说却是荒谬之极。

    即使偶尔一场大雨,都要向衙门打饥荒的地方大族,如何能忍受朝廷对地方税赋的渴求?

    不论是哪家宰相想要动他们的钱袋子,就要做好名声臭掉的准备。而地方官若是秉公职守,按律行事,那更是少不了聚敛、迎逢的评价。

    昔年朝廷推行免役法,富弼家被人催缴免行钱,这都让富家子弟愤恨良久,视为小人报复。

    文家的情况也是一般,这捐输,田赋,都是能瞒则瞒,能抗则抗,诡名子户、诡名寄产、诡名挟佃,逃避税赋的十几种方法,文家哪一种都没少用过。

    一边是兼并,一边是逃税,这就是官宦人家最是司空见惯的开源节流的手段。谁敢对文家的财源动手,那立刻就会成为文家至死方休的仇敌。

    而在列之人,或许章惇、韩冈能靠着工坊、海运赚得富可敌国,不过其他宰辅,哪个能有这等本事和机会,还不是靠着老办法充实家底?

    听章惇、韩冈的口气,却是对此不以为然。

    由此而推之,他们甚至有可能即王安石的青苗、免役诸法和吕惠卿的手实法之后,再出。台一道盘剥天下士夫、富户的法令。

    如果他们当真自大到要把手伸进士大夫们的钱袋子里面,那文彦博完全可以稳坐磻溪岸,看着章惇、韩冈树倒楼塌。

    就是现在让他们继续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也没什么关系了。

    毕竟,时间不会太久。

    ……………………

    “不知道相公们要怎么处置潞国公?他们应该没想到潞国公会打上门来吧?”

    “王大……王中丞亲自带进来的,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厅外。

    阶下。

    两名堂吏正低声的交头接耳。

    宰辅们皆在厅中,由不得他们这些两府中的散班文员不感兴趣。

    “让王中丞特地带来,难道是想要说服潞国公不要再闹事了?”

    “天底下哪里来的这般好事?想要夺两府之权,按如今这时势,可就是要谋反啊。你什么时候听说过,反贼被抓住后,陪个不是就算了事的?”

    “但那是潞国公、太师、资政殿大学士、开府仪同三司,跟没根脚的反贼能比吗?没听说过,朝中无人莫造反!”

    “是莫做官!”

    “还不都一样。没人什么都做不得,有人那就什么都能做。当年二大王要造反,几个从逆的宰执,也就一个蔡相公被韩相公当场打死了,其他人呢?不过送去南面养老。想想熙宗时候,被栽了一个谋反的赵世将,总共死了多少人?”

    “可没看韩相公都在报上发火了,还能轻饶得了潞国公。”

    “韩相公要是当真心里有火,早就往死治潞国公了,想想当年那一锤子打得多痛快……嘿,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

    两名堂吏头越凑越近,身后的厅中却突的一声大喝,“此议大谬,两位相公是欲以天下安稳,成一己之名?!”

    堂吏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重又坐正了身子,这可没得赌了。

    ……………………

    “潞公何出此言。”章惇惊讶的问道。

    瞪大的双眼,满面的不解,好像他从来都没想到过会被文彦博反对一样。

    ‘玩得真开心。’

    熊本无聊的低头翻了一下桌上的公。文,然后才与所有人一样,将注意力放到文彦博身上。

    文彦博一幅痛心疾首状,“蠲免天下盐课容易,可缺额从何而补?难道朝廷已经宽裕到可以不在乎几千万贯的岁入?”

    章惇、韩冈说士大夫逃避税赋,文彦博就等着他们学王安石,闹得天下不安。不过他没想到——这些日子的没想到实在是太多了——章惇、韩冈会说减少天下盐课。

    如果是免去丁税,文彦博不至如此失态。

    免去一州或一路的丁税,这件事很常见,有因灾暂时免去,也有永久蠲放。甚至就在三年前,因天下大熟,一年无灾,由太后下诏,免了天下各路整整一年丁税,以及四、五等户的免行钱。

    大宋的税赋,直接沿袭自五代十国。五代各国无一日无战事,为维系军队,盘剥百姓的苛捐杂税难以计数,而大宋立国之后,基本上都承袭了下来,正所谓‘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

    虽说南方各路所收的身丁钱在太宗大中祥符年间被蠲免,但没了丁税,还有丁盐钱,依然照收不误,百年后的今日,连税目名称都变回了身丁钱。

    免与不免,不过是个名目,从名目上说,北方还没有身丁钱呢,可实际上,遍及天下丁口的免行钱跟身丁钱有何区别?

    朝廷当真免了名义上的丁税,对天下百姓也没多少好处。

    但盐税截然不同,天下无人不吃盐,就是牲畜都要盐来喂。

    重体力劳作的农夫、工人占了世间大半丁口,泰半妇人亦是终日劳苦,对盐的需求一年常在十斤以上,甚至会更高。即使老人孺子吃盐不多,平均下来,一人一年至少五六斤盐。

    食盐成本不过五文——海盐区有专门煮盐的亭户,朝廷从他们手中收购成品盐,价格平均在五到八文,川地井盐,朝廷亦是如此收购,西北池盐,官营成本更低——而对外的售价,按照地域不同,平均在四五十文左右。

    而且官盐中间经常参杂了泥土沙砾,同时还不足两。因而各地私盐泛滥,常常是一斤半当一斤卖,质量更是胜过官盐,价格还能打个对折,

    自然,如此从朝廷嘴里夺食,且是最肥美的那一块,贩私盐便成了朝廷的最痛恨的一桩罪,是铁打的死罪!

    今日政事堂若能放开天下盐禁,是天下百姓吃上便宜又优质的食盐,这个名望自是蹭蹭往上涨。

    只是朝廷的财计又该如何支撑?

    文彦博记得他当政时,盐入占朝廷岁入比例是一半,至少两千万贯往上。

    若是没了这笔钱,或是这笔收入减少,朝廷财计必然将会是捉襟见肘。届时,拿不到俸料钱的官人、军汉,会怎么看东府,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文彦博拍案大怒,心底里却希望章惇和韩冈不会反悔。

    以文彦博现在的境地,他越是反对,政事堂就越是会坚持。最好让章惇、韩冈变成拗相公,一条路走到黑最好。

    “潞公所虑极是,盐课在朝廷财计中至少占了一成,若是没了这一税入,朝廷的许多安排就要半途而废了。”

    章惇点着头,对文彦博的忠告看起来是听进去了。

    不过文彦博几乎就变了脸色,这盐税怎么就在朝廷财计中只占一成了?当今朝廷岁入究竟是传说最广的一万万贯石匹两,还是更多?

    “但天下百姓苦盐法久矣。各地的盐价不一,低者三四十,高者六十七十,甚至有一百文一斤,更有的地方是交税时强行迫民贵价买盐,形如课税。有许多地方,百姓无力购盐,只能淡食度日,因此而多病无力,反使得当地民生不兴,百业凋敝,两税也微不足道。这能怪天下皆视盐法皆恶法,只是因其利才噤口不言?改革盐政,势在必行!”

    章惇语气正义凛然,神情无比坚定。

    “不过潞公大可放心。”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苛刻的老师面前仍充满自信的学生,充满了表现的**,“政事堂并非是准备把盐拿出去免费分发,而是降低过高的盐价,给百姓一些宽裕。这些损失,朝廷还能支撑得起。”

    不,这是针对地方的手段!

    文彦博敏锐的警觉过来。

    大宋有鉴于前朝,一直采取的是强干弱枝的政策。除了在军事和人事上,另一条束紧各州县脖子的索子,叫做财计。在大部分富庶之地,地方税赋统统通过转运司送往京师,只留下足够日常使用的部分。

    没人,没兵,没财,倾覆盛唐的藩镇之祸永远不可能出现大宋。

    当韩冈提出了议会之制后,州县上就又多了一双手来要钱——朝廷不可能不出钱,否则就要议员们自己掏荷包了。要维护地方议会的正常运作,同样要钱来支持,这份钱出自谁手,谁就能有能力去影响议会。

    如果政事堂能够保证无论怎么折腾,朝廷税入都能不减,那么削减州县税入,就是控制地方的好手段。

    即使有了议会,也还是一样。

    不过文彦博相信,朝廷卡不住大议会脖子。

    即使降低盐价能够收买天下民心,也买不到士大夫的心。相对于一点阿堵物,朝廷的权柄才是议员们关注的重点。

    那样的话,两府这才叫偷鸡不着蚀把米。好处没收到多少,权却是确确实实的放出去了。

    议员们来自天下各地军州,人数多且杂,欠缺根基的韩冈,绝难控制住大议会。

    这时候的文彦博,越发的坚定起自己的判断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5)

    二十年前的文彦博,精明厉害,老谋深算,作为朝中硕果仅存的旧党大佬,在偏心的皇帝面前,依然与王安石斗得风生水起。尽管最后还是饮恨败走,但他那个油盐不进、如茅坑里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脾气,没少给新党扯后腿。

    十年前的文彦博,已退居洛阳,绝不服输的性子让他自组耆英会、同甲会,将西京中的老臣聚于一堂,掀起好大一片声势,扛起了反变法的大旗。王安石其时已退,宰臣软弱不敢任事,致使多少朝臣心目之中,西京几乎能与东京分庭抗礼。

    今日的文彦博,脾气还是硬得像块石头,也依然有着想要操控天下的雄心壮志,但除此之外的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看着文彦博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这位老相公又在想着怎么找麻烦了。只是章惇也只是轻蔑的付之一笑,俗语道人走茶凉,二十年没热过的馊茶,早就冷得个跟冰一样。二十年的老灶,谁人还会去烧?

    “盐政的事,差不多就这些了。细务之前也在议政会议上商议定了,整件事就交给伯通来主持。伯通……此事还是靠你多劳心了。”

    “子厚相公放心。”熊本点点头,闷声闷气的应道。

    ‘果然不是三司了。’文彦博想。

    章惇的话是轻巧,政事堂的手也是下得够快,太后养病才几日,政事堂就把盐政从三司手中彻彻底底夺过去了。

    所谓三司,是指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由一个三司使主持,三位副使各管本司事务。

    盐铁顾名思义,管的是盐和铁,此二事为朝廷专营,是国计的大头。户部管户籍和两税。而度支,管的自是朝廷的用度支出。

    除此之外,酒水专营,商税征收,茶叶专榷,矿山开采,乃至兵器制造,早年都归于三司管辖。

    三司二十一案,这二十一个衙门,几乎将方方面面与钱粮有关的事务,都纳入了掌控之中,也就是朝廷几乎所有支出与收入的事务都归三司——除去天子的内库——但三司对天家内库,也有着一定的监察之权。

    这本是天子为分宰相之权所设的职位,隐有计相之谓。但随着宰相权柄日渐扩张,三司使在朝廷上的影响力也逐渐降低。

    胄案撤消了,改成了军器监。铁案原有铸币权废除,归了新设的铸币局。酒案也裁撤了,自此允许天下自由酿酒贩卖。修造案原本是掌管所有与营造建设有关的账簿、库房,现在则转入政事堂辖下。

    如今连门面上的盐务也被政事堂给占了,三司接下来还有多少东西能剩下?

    什么时候三司变两司,两司变一司,一司……直接就这么死了,没了,真是一点也不会让文彦博惊讶。

    此是倒行逆施!

    一桩桩权柄给政事堂收入囊中,执掌天下,近乎天子之威,试问韩冈、章惇到时候,会不会信守诺言?

    胸中的喜悦和期待,让文彦博差点就漏听了章惇的话,“潞公在盐事买卖上有什么想法,过几日可去找伯通。”

    “盐事买卖?”

    文彦博眨了几下眼睛才反应过来,这是要让自己当盐商?这是要用钱来收买自己?!这未免太小看他文彦博了!!

    文彦博的一双眉毛越竖越高,但转眼间,又平复下来,如果政事堂只得这等手段,他欢迎还来不及,“不知是怎么一个章程?”

    章惇没说话,看了熊本一眼。熊本转看韩冈,韩冈平平静静回了他一眼,眼神中实在看不出他的反应。

    “其实也是没办法。”熊本说道,“朝廷正税杂赋,其实不多,多的是那些贪墨之辈借朝廷之名盘剥百姓。从百姓身上收上十文,能有两文三文送入库中都算多了。朝廷减税的好处,也难得落到百姓身上,多有无法无天之辈,照常征收,将之纳入自家腰囊。这一回朝廷欲施德政,难道只下一道敇令,各地州县就当真能够低价卖盐了?即使能,那些盐也会给大户买去,过几日掺了沙土石子,缺斤少两的卖给百姓。”

    “官盐的名声就是给他们败坏的。”张璪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做过转运使,又议论过盐法,对盐事情弊了如指掌,“官盐从盐场里出来时,岂是那些私盐可比?可那一般运盐卖盐的硕鼠,偷一点掺一点,把官盐糟蹋得尽是石子沙砾。弄得百姓都不愿买。官府为了盐课,就得强逼着百姓购买。百姓怨望由此皆归朝廷,好处则让他们享受到了。”

    “这一回,朝廷若匆匆忙忙施行德政,好处怕还是给那一帮人给占了。难道要朝廷派出察访使去一一督促?那也太麻烦了。”韩冈笑着说,“所以政事堂就决定在十九盐场,六盐池,三盐监开仓卖盐,海里池里井里,卤水无穷无尽,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拿钱来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五文钱一斤,想买多少就卖多少,只要自己能运走。”

    沈括也道:“盐场盐池如今皆用晒盐法,不须柴草,又省人工,成本极低,五文一斤亦是大赚。蜀地井盐,多用地中燃气,亦无须柴草,依然价廉,需七文一斤。私盐可自此而绝。”

    “是大兴才对。”章惇笑道,“从今而后,天下只禁制盐,不禁贩盐。天下官宦门第,富贵人家,皆可为盐商。想要自晒盐,成本还要高过官府的卖价。无利可图,自不会有人干犯国法。”

    文彦博敛容听着,问道:“不知诸公可会经营盐货?”

    “自然不能。”韩冈摇头,“此法是我等所拟,自是不当参与。否则世人如何看待我等。”

    厚颜无耻,瓜分朝廷盐课,还想落个好名声。本人当然不行,可还能让亲友去做,其他盐商谁敢跟他们争?

    文彦博脸上闪过的鄙夷之色。让在列的宰辅们发觉,这位老国公还是老一套的思维。

    文彦博这个只比僵尸多一口气的老家伙,还是用过去的眼光来看待官员经营家业。他根本就不清楚,过去那种常见的粗糙手法,如今早就不时兴了。

    控制交通,才是掌握了商贸的命脉。

    章家有着天下最大的海商船队,近海运输占了两成。韩家在关中陇西的支线铁路中都有涉足,更在章家之上。章韩两家不会直接经营盐业,但在其中得到的收益,绝不会比直接经营少到哪里去。

    而在列宰辅,也都很清楚怎么才能从中赚到最大一份,同时还不引起外界的议论。

    “不过这样一来,用官船官车运私盐的事,可就会越来越多。”

    文彦博收敛了自己的心情,然后随便挑了个毛病问出来。他现在是反对者的身份,不做出点适当的反应,肯定会被这些个奸猾的贼子觑破内情。

    苏轼曾经被弹劾说以官船运私盐,不论此事真伪如何,但官船私用这种现象直至立国定鼎一百多年后的现在,一切仍未改变。

    “两害相当取其轻,潞公老于任事,当知这世上就没有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韩冈就如文彦博所料,依然是振振有词,“如果有一点坏处就不能做,那吃饭喝水都不要做了。潞公可还知道?一次喝水过多,也是会中毒的。尤其是吃盐少,喝水又多的农夫,苦力,很容易伤了肾,突发水中毒。”

    文彦博呵呵笑道,“说起医道,谁也比不上你韩玉昆。老夫也无话可说。相公既有成算,这件事老夫也不问了。至于经营盐货,文家耕读传家,倒是找不出可用的人才。诸位有心,但还是算了。”他洒然摊开手,“敇令是要跟着天子大婚一起发吗?”

    怎么会去凑天子大婚的热闹?要是被人说成是天子的德政,那可不是亏大了吗?

    苏颂道:“此议预定将在三个月后以议政会议的名义公诸天下,榜于各地。”

    文彦博的笑容中充满了讽刺,“诸公仁德爱民之心,想必也会传于天下了。”

    “冈以为治国之要,一曰仁,二曰教化,三曰威。以仁心治民,承夫子之道,有教无类,教化元元。实在有不肯顺服之辈,方以威怖之。”韩冈笑了笑,“如今改易盐法,仁德于民,教化于官,若有怙恶不悛、扔欲以盐事盘剥百姓之辈,更可以国法威怖之,可谓一石三鸟的好事。”

    “原来如此。想不到相公心意如此之深。”

    “不过也是知易行难,如今还是得以利诱致。”韩冈像是没听出讽刺,拉家常一般的说话,“潞公可知,陇西田地买卖有之,但强夺人田土之事则无。”

    “哦?……”文彦博长长拖了一声,“难道陇右蛮荒之所,会比中原、江南文风昌盛之地更知礼数?如过当真,那可真要感谢韩相公你教化之功了。”

    韩冈摇头,“倒不是韩冈自夸西人更知仁爱,而是西北人贵地贱,比起地皮来,能种地的佃农、有手艺的工人远比中原稀少。在中原,只要有田地,不愁人来种。但西北之地,就是有百顷良田,主家若不能善待佃户,别想招揽人手来种地。”

    对于在场的宰辅们来说,韩冈的话只能信一半,他们也不是没有其他信息来源,有的还去过陇西,那边的确是地多人少,可也没有达到韩冈所说的百顷良田,无人耕种的地步。不过这番道理却是没差的,事实也没错,只是不去租种的佃农不是去开辟自己的土地,而是到工厂里面做工去了

    尽管谁都知道,富贵之门,粮满仓,肉满房,而贫户无立锥之地,无隔夜之粮,是致乱之源。但没有多少士大夫能忍得住扩大自家田产的**。

    想让官宦富贵人家不行兼并之事,那几乎是让狼不吃肉,让狗不吃屎,根本就做不到。

    何况有人因各种突发之事卖地卖房,都是很正常的,富贵人家将房地买下来,更算是对人的帮助了。用合法的手段一点点的扩大自家的产业,祖孙几代克勤克俭,置办下好大一份家业,有几人能蒙着良心判他们有罪?

    但对于韩冈想要说什么,在场的宰辅们都清楚。

    “自古而今,有识之士皆知兼并大害于国,但过去朝廷抑兼并,摧抑豪强,却不免有碍士大夫。故而方田法、青苗法惹起异论一时最众,家岳与诸多旧友反目,朝堂也从此陷入动荡十余载。”

    方田是清丈土地,让富户难以避税,更难将税赋转嫁到贫户身上,青苗贷则是断去了富户兼并土地最有效的一个手段。

    “所以在韩冈看来,如果能给天下官宦富户兼并的对象更多一条去路,不用去直接阻止兼并,就已经是一桩租佃双方,还有朝廷,多方共赢的方法。”

    文彦博嘴角抽了一下,“实边?”

    “正是实边,这些年开疆拓土,不是为了皇帝脸上好看,而是实实在在为了大宋的千秋万代。”

    文彦博板起了脸,当年反对对河湟用兵最卖力的就是时任枢密使的他。

    文彦博沉默了下去,韩冈也没打算再多废话,手交叠放在桌上,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口气,“看来潞公不想再聊了。不过也好,正事说了,闲话也说了,该说说潞公你的事了。”

    苏颂站了起来,将身前桌上的卷宗稍稍收拾,亲自捧了起来,“既如此,玉昆这里就交给你了。”

    紧跟着苏颂,在文彦博掩不住惊讶的眼神中,两府宰执纷纷散去,只有章惇多瞥了一眼。须臾之后,厅中就只剩下韩冈和文彦博。

    文彦博看看厅外,又看看韩冈,终于忍不住,“就老夫跟玉昆你谈吗?”

    韩冈低头用茶盏盖撇着茶叶,“铁路,是沈存中负责。盐政,是熊伯通负责。皇帝婚事,苏平章担个名。两府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一滩事,而潞公你,是归我管。”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6)

    潞公你,归我管。

    韩冈的话入耳,文彦博甚至没有发怒。

    看着只剩两人的正厅,他想起了之前韩冈在报纸上的文章,以及文章中对自己严词厉色的抨击。

    也就是说,当前这个朝廷,文彦博不论去找那条门路,站在路终点的,都是韩冈。只要韩冈不松口,有关文彦博的事上,谁也不能绕过他去。

    “承蒙相公看得起。”文彦博极有风度的拱了拱手。

    韩冈当真这么看重自己,显而易见,必然是有其理由。

    来京多日,文彦博知道自己在京师中的份量。

    二十年不得执掌大政的八十老朽,正常情况下,还当不起宰相的重点‘垂顾’,当然……也绝不是‘人畜无害’!

    韩冈轻轻叹了一声,“并非看得起、看不起。而是潞公欲与两府相争的这个方面,正好是韩冈所管。”

    文彦博出头争得是什么?

    军权!

    韩冈在快报上白纸黑字写着呢。

    可韩冈他自己是怎么做的?

    两府如今几乎是一起处置军国大政,而且章惇、韩冈、熊本东府中的三位宰执,正是两府中军功最著的主帅,而西府里面,却无一人在军事上的发言权,能与章、韩、熊相争。但无论如何,军政要务,理应还是西府的权力。可韩冈竟然说这事归他管了?

    文彦博压着拐杖,“枢密院的事,如今要听政事堂的吩咐了?”

    “潞公说到哪里去了?”韩冈笑着笑着,声音就沉了下去,“潞公你争得是国本,动摇的是如今群贤共治的局面,这方面,苏子容不愿管,章子厚也不想管,也只能我来管了。”

    按后世的说法,韩冈除参与军国大政之外,于朝中主管的方向是教科文卫,包括极为重要的意识形态。

    王莽由大司马做到真皇帝,还要拉扬雄过来写一篇《剧秦美新》,新党欲将新法长久,遂兴新学。当时新党的一号二号人物,便是新学的一号二号导师。

    太后和宰辅们将皇帝拘在宫中,也必须在儒家经典中找到证据,证明行动的正义性。而这一切,从理论建立到舆论宣传,都是由韩冈主持。

    韩冈很清楚,这个领域,你不去占领,就会给别人占了。因为这意味着人心,意味着舆论。

    人心在己,舆论在己,拘禁天子就是上应天心,下应人事;人心在彼,舆论在彼,两府之为就是大逆不道、倒行逆施。

    韩冈一力打压文彦博,甚至赤膊上阵,亲自带人写文章,就是为了控制住舆论的大方向。

    他说文彦博谋夺军权,是欲复唐时藩镇旧事,而文彦博所做的一切,的确是趁着大议会将开的时机争夺兵权,不过往深里说,却是动摇了如今群臣共治的合法性。

    “潞公。”韩冈目光诚挚的注视着文彦博,“当你决定从此处下手之后,朝廷就已经不能善罢甘休了,否则我辈有倾覆之忧。”

    文彦博清晰的感受到从韩冈言语中传递出来的信息,韩冈越是诚恳,言辞间的杀机就越是浓烈。不过见多识广的老国公依然老神在在,“令岳当也反对吧?……把皇帝关起来。”

    韩冈摇摇头。以王安石的名望,当真要跟朝廷打擂台,两府也难办,到时候就只能直接从根子上解决问题。幸好王安石下台后,拗相公的倔脾气好转了许多,没有当真死硬到底,将孙女嫁给皇帝,把他可以接受的底限划出来后,就没有再多的动作了。

    “家岳只是想保住皇帝的性命,可不是要与朝廷唱反调。”

    文彦博嗤笑,“谁家的朝廷?”

    “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韩冈引用了文彦博旧日的一句名言,原话反问,“谁家的朝廷?”

    “天子现在何处?”

    “士大夫无德无才可治天下否?”

    天子的确被囚禁在宫中,但士大夫无德无才不能治天下,同样的道理,皇帝无德无才也不应当治天下。

    文彦博血脉偾张,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着,多少年都没有如此激动的情绪,一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年的朝堂上,一句一句压着政敌和皇帝。

    他怒视韩冈,“天子年幼,从未亲政,何谈失德。所谓不孝种种,人所未见,只闻得政事堂如此说。”

    瞅着怒发冲冠的文彦博,韩冈突然微微一笑。

    因立场截然不同而产生的辩论,从来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说服旁观者,眼下厅中只有他与文彦博两个人斗鸡一般的相互瞪视,争辩根本就没有意义啊。

    政事堂说,天下人听,掌握了天下舆情,些许质疑又算什么。韩冈带着几许怜悯,几许讥嘲,

    “潞公说的倒是没错。不过民情如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导。引导天下士民之议的结果,潞公此时当有切身体会了吧?”

    文彦博一怔,旋即暴怒,“相公此番话,可敢当着世人说?!”

    韩冈笑了起来,就像屠夫提刀看着待处理的牲口时的笑容。

    “这话自不会对他人说,潞公你是例外。毕竟潞公你相比起家岳和吕惠卿,可算是人畜无害了。”

    又是这四个字,文彦博陡然间安静了。

    飞扬起来的胡须软塌塌的垂了下去,挺直的腰杆也弯了下来。

    与当朝宰相对辩朝堂的幻觉被韩冈一句话戳破了,只有他和韩冈两人独处的厅室,不过是外路入朝的官员被宰相接见而已。

    自己被泼了一身脏水,儿子又被押入了台狱,有什么资格跟韩冈辩论?

    他颤颤巍巍的抬起眼,就像被猫儿抓在爪子下的老鼠,愤恨的看着韩冈。玩够了,戏弄够了,就啊呜一口咬上来,让他认清了这冷冰冰的现实。

    韩冈唇角凝固着冰冷的笑容,“朝廷开疆拓土,有我一份,却没有潞公你的,元祐初平宫乱,有我一份,却没潞公你,元佑十年的太平日子,有我一份,却没有潞公你的。哪个士人二十年不做功课,还能考中进士?潞公,这二十年,你漏做的功课太多太多。”

    没有谁比文彦博自己更清楚近二十年不履朝堂的后果,他恨声说,“日有起落,月有圆缺,今日相公笑老夫,来日相公难免为后人笑。”

    将希望放在了毫无着落的未来吗?这与丧家犬的哀嚎又有何区别?如有可能,文彦博也不想说出这种话。

    “所以我准备抽身而退。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这之前之后都能太平无事。”

    韩冈已经罗列好了未来的计划,就希望天下能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不管是谁破坏了他的计划,那韩冈出手就绝不会留情。

    谁让他一时不痛快,那他就让谁一世不痛快。

    这一句,韩冈没有说,文彦博已经明白。

    但文彦博已没有去想,他在韩冈的话中,抓住另外一条更值得重视的信息。

    退?

    文彦博刚刚沉寂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

    韩冈还是要退。

    这个时候韩冈不大可能再说谎。

    也就是说,他的确会信守承诺按时辞去相位。

    一旦韩冈没了宰相之位,他还能怎样操控朝堂?或许一开始的时候还能做到,可时间长了,

    更重要的是,大议会他怎么控制。

    提议设立大议会时,韩冈想的肯定是这边借朝廷压大议会,那里边借大议会压朝廷,两边互不统属,相互争锋,这样他就能站在中间左右逢源,掌握这最多的权力。

    以韩冈之智,他理应明白大议会成立之后,根基浅薄的他决然控制不住大议会。不过有了朝廷为助力,或许就压制住了。反过来也是与一般。

    或许这就是韩冈的如意算盘。

    但只要有人看破了这一切,提前打断韩冈的盘算,那两边不靠的韩相公,定为当轴所忌的韩相公,就只能跟如今的自己一样,二十年做不得功课了。

    文彦博仰起头,嘴唇微微颤抖,好似竭力维持自己仅存的一点尊严,“敢问相公,打算怎么处置老夫那几个不成气候的孽子?”

    处置?

    文彦博终于是服软了。

    看着须发皆白的耄耋老者,韩冈又变回了怜悯中带着嘲讽的眼神。

    如果文彦博可以自己安静的退场,何至于如此低三下四。

    大宋的天下已经变了,天下人生活的方式也变了,这是历史的车轮,这是时代的洪流,如今就连士民间的日常用语、文章中的遣词用字都变了,还有什么没变的?

    文彦博是旧势力的代表,没有在一旁静悄悄的死掉腐烂,反而不甘心的跳出来,那韩冈除了送他去他该去的地方,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很简单,潞公只要道个歉,认个错就行了。”韩冈的笑容仿佛魔鬼,“在报纸上。这样几位衙内就只要去云南住一阵就行。”

    文彦博再一次陷入了暴怒之中。他知道韩冈不会那么容易让自己过关,但他也没想到韩冈的条件会如此苛刻。

    儿子发配在意料之中,但前面低头认错却远远超出文彦博的预期。

    大宋朝堂政争的传统是输人不输阵,就是被赶出朝堂,这头是不能低的。尤其作为领袖人物更是如此。

    皇帝也在维护这样的传统,当他对现在的朝廷不满意的时候,随时可以将反对派,甚至只是某个人的反对者召回到朝堂上来。

    所以百多年来,所有人都习惯了,把政敌赶出朝堂就足够了。

    为了日后卷土重来,文彦博愿意现在付出一些代价。

    可这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韩冈是要他低头,承认黏在身上的脏东西,是自己吐出来的,拉出来的。一旦当真这么做了,那就再也无法将自己洗脱干净了。

    这怎么能答应?!

    答应了一身清明可就要毁了。

    文彦博迟迟未答,韩冈便给出了另一个选择,“如果潞公不愿意,那就请潞公全家在京师安居好了。”

    听起来比前一个条件宽松许多。

    是说反了吗?或许会有人这么认为。

    但文彦博清楚,这完全没有反。

    因为韩冈煽动的暴民,除了从洛阳带来的二十几个家生子,在京师本地雇佣的仆婢,这几天要么辞工,要么干脆不辞而别,仅有区区数人留了下来。

    要是全家被强制圈禁在京师,有钱在外也买不到东西,吃喝用度全都得仰仗朝廷鼻息,在韩冈的控制下,迟早全家死绝。

    两个选择,哪一条就不是文彦博想选,看韩冈的态度,即使会有第三个选择,也不会比这两条更好。

    究竟是该选哪一条?是低头服输,还是苟延残喘坐以待毙?

    文彦博继续的沉默,韩冈又道:“听说潞公祖上是姓敬,为避翼祖【赵敬】讳,方改为文姓。”

    文彦博祖上原本姓敬,只是为避讳不得不改姓文。连祖宗传下来的姓氏都能改,现在低头服软又能算什么?

    被韩冈轻轻推了一把,文彦博身子轻颤,强忍住莫大的屈辱,低声道,“在报上认错要怎么写?”

    这种体例的文章,过去可从来没有过。文彦博不想写,当然也不会写。

    “潞公如此明白事理是最好了。令郎的事,我会让王寿明办好的。至于报上的公开道歉,我会让人送个模板,照着写就是了。潞公大可放心,不会太过分。”

    这还不过分?

    文彦博差点没气昏过去。

    右手死命的掐着虎口,强忍住怒意。

    心中不住的在告诫自己,再忍一忍。到时候,就让他这个一身粪臭的灌园小儿知道,他与世代簪缨的钟鸣鼎食之家,在底蕴上,究竟有多大的差距!

    “既然说和了,潞公你的事也算解决了。”韩冈轻松的站起身,转过来,亲手扶着文彦博起,“劳动潞公这么长时间,韩冈这就让人安排车子,送潞公回府。”

    韩冈前倨后恭,态度突然转变,让文彦博好不习惯。

    被韩冈在自己胳膊搭上两只手,犹如被毒蛇缠身,文彦博忍住甩开韩冈的冲动,在当今宰相的搀扶下,缓缓向外走去。

    “等天子大婚之后,再过两个月,由在下和子容平章共同倡立大宋自然学会就要在京师召开第一次大会,大部分人都是些对格物之道,常年在《自然》上发表些文章的。其中有不少人精通养生之道,潞公如有兴趣,届时也可来听一听。”

    韩冈扯着不着调的闲话,文彦博还沉浸在卧薪尝胆的屈辱之中,嗯呐两声,并未放在心上。

    韩冈低头瞥了一眼,又是淡淡一笑,悄然换过话题,一路将文彦博送了出去。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7)

    送了文彦博离开,韩冈没有立刻离开苏府。

    转回来,沿着墙根下的小路,来到一座篁竹幽幽的小院中。

    苏颂正在院中,专心致志在房内修改着一篇文章。

    草稿早已改得面目全非,修改后的蝇头小楷,几乎把所有的留白都给占了去,听到下人的通报,苏颂才丢下了手上的毛笔,从房中出来。

    “怎么样了,文宽夫服软了没有?”他问着韩冈。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摇头。

    苏颂惊讶起来,“没答应?”

    “答是答应了。只是口服心不服。”

    “人越老,就越是固执,玉昆当是深有体会。”苏颂自嘲道。

    韩冈摇头,“那是因为我提出的论点,没有充分的证明。潞国公可不只是固执。”

    他在离开的文彦博身上,可没看到半点认输服软的迹象,有的只是退以待变的权宜。

    宰相可以软弱,因为有些皇帝就喜欢听话的大臣。但能够成为士大夫中的领袖人物,那他的性格之中,就必然有着坚定甚至是固执的成分在。

    文彦博不是王珪,回到洛阳之后,时不时的就要折腾出点事来,让秉政的宰执做得不那么舒坦,十几二十年持之以恒的为日后的反扑做准备。

    如今文彦博贸然深入敌营,吃了一个败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但并不代表他会就此俯首称臣,勾践的光辉榜样还在那里呢。

    同样很清楚文彦博的为人,苏颂问韩冈,“那玉昆你打算怎么做?”

    韩冈带着沉稳的微笑:“当然还是只有那句话。”

    苏颂微皱起眉,“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

    韩冈经常会说些很特别的话,不见典籍出处,细细咀嚼却别有一番味道。不过这一句,杀性太重,苏颂并不喜欢,只是他也无法否认这句话的正确性。太祖皇帝同样说过,‘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韩冈的眼睛笑得微微眯了起来:“潞国公做了几十年的宰相,被优容尊崇惯了,遇上不讲道理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文宽夫有什么道理?”苏颂可没打算救文彦博,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文彦博也不顺眼。

    当年范仲淹为何要保住弃城而逃的知州?是怕皇帝杀人杀得手滑,杀到自己头上。

    现在可没皇帝了,如若自身事败,就是没处置文彦博,照样没活路。如果一直能维持下去,怎么处置文宽夫,都不会影响大局。

    这种情况下,干掉文彦博就是保护自己,苏颂自然拎得清。

    韩冈呵呵笑道:“有理说不清,没理就更说不清。”

    苏颂看了韩冈一阵,叹道,“幸好这次是让玉昆你来。其他人做来,没玉昆你这般干脆利落。”

    如果是其他宰辅来对付文彦博,只会交代给下面人去做,自己要保持干干净净的好名声。要是给人说是对老宰相下狠手,整个士大夫阶层里面都会对他不待见,平民百姓知道以后,也会说道两句。不说别的,文彦博的年龄就天然的占了优势。

    但韩冈对文彦博下手,无关的外人首先就会站在韩冈这一边,不说韩冈直接在报上指名攻劾,就是韩冈什么都不说,许多人都会为韩冈的行动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等到韩冈把文彦博大骂一通,登时就成了过街的老鼠,就像当年的蔡京,被京师百姓得知,他竟然敢弹劾韩冈,当天就连家门也进出不了了。

    “子容兄谬赞了。”韩冈摇头叹道,“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想这么做。何况这等事,做多了一样败了名声。几十年的积蓄,几次就败出去,败家子也不是这般做的。”

    好名声是建立在韩冈几十年来多做事少说话的基础上的。是切切实实做了泽被天下士民的好事,而不是只在朝堂上与同列扯犊子,如果韩冈日后隔三差五就拎出个重臣来公然抨击一番,煽动起百姓,迟早会跟王莽一样,口碑彻底崩坏掉。

    韩冈能如此冷静理智的看待自身在民众中的影响力,这让苏颂放心了不少。毕竟关系再是亲睦,也不得不担心日后韩冈膨胀起来,仗着自身的声望,将矛头对准如今的盟友。再如何相信对方的人品,也不得不考虑日后的变化。

    韩冈冲苏颂微微一笑,也是看透了苏颂的心思。

    苏颂老脸一红,冲韩冈点了点头,以示歉意。不管怎么说,怀疑多年的老友,也是一重罪过了。

    韩冈轻轻咳了一声,打碎了些许尴尬的气氛,“方才子容兄是不是在看学会章程的草稿?”

    “章程已经定下来了,你我都用心修订过,章子厚都说没什么需要大改的条目,没必要再多费心思了。玉昆你之前也说了,等到施行时,再看哪边有不合适的地方。我也是觉得可以了,暂时不必要再改。”苏颂咂了咂嘴,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是具体的法度。”

    有韩冈和苏颂共同发起,以《自然》的通讯会员为主体的大宋自然学会,是这段时间苏颂忙碌的重点。

    这是个在章程上明确提出以促进大宋自然学术发展为主要目的的组织,欢迎一切有心于此的成员。眼下只要是订阅《自然》的用户进行申请,就能成为自然学会的一份子。

    就算一时无法订阅,只要在各地的分会进行申请,也能成为预备会员,日后通过考核,一样可以成为正式成员。

    有《自然》数量庞大的订阅用户为基础,有苏颂、韩冈这两位宰相作为发起人,自然学会的会员与预备会员的人数究竟能达到多少,苏颂和韩冈基本上已经心中有数——万人才是底限。

    自古而今,从来没有一个组织能够像这个学会一般,能够在正式创立前,便聚集了这般人数的读书人。

    这么庞大的一个群体——士大夫们组织的文会、诗社,最多也不过二三十人——同时还缺乏一个足够长久的历史,一切皆是新创,人心混乱的情况下,在管理上就是一个能让人发狂的难题。

    而章程与细则将会在两个月后的大会上,经由参加大会的代表投票通过。就像是套在这匹奔马头上辔头,让这匹奔马能够在受控的范围之内。

    苏颂把韩冈带进房内,将桌上的草稿递给韩冈,“我把我的那一份意见删改改了许多,但改来改去,还是比不上章程完满。”

    韩冈接过草稿,立刻就被满篇的蝇头小字给炫花了眼。抬起眼看苏颂,“其实有了章程之后,细则就只要遵循章程,把大概的规矩定下,剩下的日后再修订也不迟。子容兄你就是太追求完美了。”

    苏颂正色道,“玉昆,须知只有今日的法度谨严,才有日后的长治久安。现在是半点不能懈怠的。”

    韩冈暗自摇摇头,迥异于既往官僚体系的大型组织,维系组织凝聚力的制度,不是闭门造车能够实现的。

    不过他也没再多说,低头审视苏颂修改后的细则。与苏颂往来多年,苏颂写字的习惯,韩冈都了如指掌,尽管草稿上删改修订得几乎让人难以分辨,不过韩冈还是大体上看懂苏颂想要表达的意思。

    具体的内容,在韩冈看来已经有些偏了,不过还算适用,就算还有些条款不适合,到时候在改动也不迟。

    “感觉差不多了,”韩冈边看边点头,最后将草稿还给苏颂,“子容兄写得已经很完备了,等誊抄过,明天拿出去一起合议一下,当可就了事了。”

    “是吗?”苏颂还是有些犹疑。毕竟不放心,毕竟这是关系到格物一系的大事,“满把钱在手,没有一根结实的索子穿起来,钱也是会掉光的。”

    “子容兄放心,都已经装在了钱袋里,掉不出来。有根索子,不过是方便拿进拿出罢了。”韩冈笑道,“还是说说‘钱’的事吧。比如总会的建设,我前日让犬子去看了,还要在加把劲才行。”

    学会将会在各地成立分会,并通过学会会产为分会置办产业,供本地会员按期集会。分会中还要设立图书馆.争取每个县都能有一个分会,每个州有一个总分会,而京师则是学会总会驻地。

    这一座将成为自然学会中心的京师总会会所经过了一段蛮长时间的建设,已经快要完工了。

    其中地皮是雍秦商会捐献,建筑来自于章家名下的商会和平安号、顺丰行共同出资。包括藏书数十万册的大型图书馆,以及总面积超过三千平方尺的温室。但其中规模最大的建筑,还是有一千两百个座位的大会堂。

    一说起总会和分会建设,两人的交流就没了时间上的分寸,苏颂直说得口干舌燥,稍停下来,便立刻让外面端了茶来。

    一枪一旗的叶片在茶盏中舒展开来,茶叶的芬芳随着水汽蒸腾而上,一室皆香。

    韩冈手指在瓷盏上试了试温度,就没端起来,他喝茶就如同牛马饮,只为了解渴,却做不到苏颂这般细心慢品。

    京师之中,倒也是不少人笑话过韩冈在日常行动上的疏失,毕竟他不是三代为官作宦,方知穿衣吃饭的世家子弟。不过韩冈的另一个身份,让他的日常饮食得到无数人的仿效。

    炒青在茶叶上的比例如今直压团茶,甚至连福建一贯做贡茶的茶园,也在宫中的需求下开始转型。

    经过十余年,原本只是土制的秦岭山茶炒青,在一定程度上吸纳了团茶的制作方法之后,对采摘、炒制的工序,越发的讲究起来。今天苏颂拿出来待客的茶叶,叶片蜷曲如螺,异香扑鼻,韩冈看着都有些像碧螺春的感觉了。

    苏颂小口把热茶喝完,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有些内湿外燥的感觉,喝过茶后,倒是清爽了许多。

    韩冈则是待茶水稍凉,撇过茶叶,一口给喝光。

    茶盏亮了底,苏颂也不再留韩冈,

    相互交代了几件事,送韩冈出了门,苏颂最后突然开口,“玉昆,要注意你那两个本家。”

    韩冈回头,换了一个安心的笑容:“子容兄,放心,我们很快就不用担心他们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8)

    天色依然黑沉,一摞摞捆扎好的报纸已经送到了京师各处分发站中。

    满载着报纸的马车穿过大门,在院子中央稳稳停下。

    车夫嘿的一声,从车前的座位上利落的跳下,走到车身侧,弯下腰,低头在车轮旁摸索了两下,只听喀得一声响,本来还稍稍有些晃动的车轮,立刻就给卡死了。

    车夫下车,将左右两只后车轮给锁死的时候,五六名小工已一拥而上,两个站在车上,剩下的站在车下,你抛我接,手脚麻利的把车上的报纸卸下。

    车夫锁好车轮,身材榔槺的分发站站长已晃到他的身旁,一边抬头盯着手下的小报童卸下报纸,一边打着哈欠对车夫道,“今天晚了点啊。”

    车夫正忙着从座位下的间隔中往外扯一个口袋,闻言抬起头,向车上努努嘴:“有个大新闻。”

    一对小眼睛还迷迷瞪瞪的站长登时有了精神,“什么大新闻?”

    “听说又是文相公的。”

    站长还没说话,站在车上的一个小工就冲下面问,“被韩相公骂的那个文相公?”

    站长抬头骂,扬眉瞪眼,“小猴子,忙你的去!”

    那小工敢随意插话,显是在这站长面前有些体面。被呵斥了一句,也不害怕,就只缩了缩脖子,与同伴嘻嘻笑笑,继续向下丢报纸。

    车夫也呵呵两声,手往拿出来的大口袋里掏了两掏,就抓出一把的黄豆粒来。

    看到黄豆,拉车的四匹挽马立刻唏律律的叫唤起来。

    马嘶声此起彼伏,

    “吃货。”车夫笑骂了一句,把黄豆凑到了马儿嘴边。

    “就知道宝贝你的牲口。”站长嗤之以鼻,左右看看。

    负责送报的小报童们,在后面给捆扎起来的报纸拆包。然后按照预定的数量装进自己的送报袋中。

    站长走过去,从中抽出一份报纸,从报童中叫出来一个年纪最大的,把报纸递给他,指着头条上,“金哥,看得懂不?”

    金哥念着头条,“皇……帝……大……婚……在……”

    站长立刻摇头。皇帝大婚不大婚,他才不关心。

    那等不孝的昏君要不是不小心在太后面前露了马脚,等他亲政了,大宋还不知给他怎么糟蹋。

    听说在先帝发病时拼命保了他皇位,先帝驾崩后,二大王造反,又拼命保了他性命的章相公、韩相公,他都嫌碍事,多次私下对身边人说,登基后,要杀了两位相公。

    真是枉费了相公们的忠心耿耿。这等昏君,一辈子给关在深宫里面才是对天下的好事。

    “不是这一条。下一条。”

    金哥向下看过去,“河……北……夏……粮……”

    “不是。”站长不耐烦的说,河北丰收又怎么样,不处置掉心腹之患,多收的粮食就是送给辽狗的礼物,“找有个‘文’字的,那个文相公的文。”

    报童拿着报纸,低头辨认,“这一条是。侍中,开府仪……同三司,金紫光禄大夫——呃……潞……潞!潞国公……文……”

    报童只上了两年蒙学,认识几百字,看些市井间的新闻能明白,但更深奥的文章,比如这一篇文彦博的认罪状,单独的字分开来能认识大半,一旦合成词句,就完全不知所云了,不说后面的文章,就是一个官职,就几乎让他崩溃。

    “罢了,罢了。”在车夫哧哧的笑声中,站长阻止他再念下去了,“听着都累。”

    从报童手上抽走报纸,三下两下卷起来,给呆呆傻傻的报童后脑来了一下,发作道:“还发什么呆,还不去去做事!”

    车夫就在旁边笑,抓出一把把黄豆,给四匹马都喂过了,顺手就在口袋布上,把被马舌头舔过,满是口水的手给擦干净,“你这这么多人,就没个能读报的?”

    只觉得平白丢了一个人,站长老脸微红,强自辩说,“平时让他给俺念念昨儿各场的比分,进球的是谁,还有哪家瓦子排新戏,这些新闻也没见打个磕绊,也不知今天咋的了,舌头跟打了结似的。”

    “这个和那个能一样吗?”车上的报纸都卸光了,车夫靠着车子,啃着自带的烙饼,“一个是相公写得文章,人品再坏,也是响当当的进士。一个还不只是哪里的穷措大,也就是能写几笔狗.爬字罢了。能读穷措大的文章不算什么,我家的儿子一早就能读了,俺怕他学错了,不让他看这些文章,只让他看前两版,能上前两版的文章,少说都是举人写的。”

    站长指着那金哥,“这小子成绩不太差,学校里面同年级排过前十的,其他的比他还不如。”

    报社开办的蒙学,半工半读的报童们,只有成绩排在前列,才能有资格更进一步,所以竞争极为激烈。

    车夫自得的哼了一声,“我家的小子两年里面,多少次考试平均起来能进前十,这还要担心争不上名额,一次两次前十算什么。我家的小子可是在的第四蒙学!”

    站长啧着嘴,“知道你家儿子聪明,行了吧。少说嘴了。”

    报社需要更多的上层支持者,如果是有希望进学的学生,基本上都能得到资助。不过要是成绩不行,那报社也不是乱撒钱的棒槌。为了争夺改变命运的机会,不论是报童,还是报社员工的家属,都是拼了命的用功,那些不用功又始终不肯悔改的孩子,一早就被赶出了学校。

    如果家中有一个能进学的孩子,其父母就会像车夫这般骄傲,而外人也在羡慕之余,对其父母更多一点尊重。

    天上的月亮此时又向西挪动了一点,笼罩在最东边天空上的深黑色,也稍稍褪去了一些。

    车夫看了看天色,叫道,“好喽,要走了。”

    飞快的把锁住车轮的机关播下,跳上马车,跟站长打了个招呼,扬手一个鞭花,劈啪作响,得儿驾一声唤,四匹挽马同时起步,轻快的步子拉着轻了许多的马车出了小院。

    站长目送车夫离开,回头就是一声大吼,“快天亮了!别磨蹭了!!”

    站长的大嗓门远远传开,远近里坊的看门狗开始汪汪狂叫,一时间不知惊醒了多少睡梦中的邻人。

    一名名报童斜背装满报纸的挎包,跑出小小的分送站,将最新的新闻,用最快的速度送进京师的千家万户。

    这一个早上,注定不会宁静。

    ……………………

    “文宽夫竟然低头了!”

    韩缜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走了进来,手上拿着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

    韩维抬起头,面前也摊着刚刚拿到手的快报,冷笑道,“他来京师就是为了丢人现眼的?”

    “恐怕文宽夫也没想到,政事堂会这般不留情面。”

    韩缜说着,在桌旁坐了下来,守候一旁的下人们手脚麻利的给他端上今天的早餐。

    一碗熬得浓稠的七宝粟米粥,一小碟北门腌黄瓜,年已七旬的韩缜就跟他的兄长韩维一样,口味越发得清淡,饮食也更加简素。

    “那是他活该,”韩维毫不客气的评价道,“被太后赶去太庙就该收敛了。”

    说起了朝中事,韩缜摆了摆手,让下人都出去了,“他或许觉得两府要开大议会,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他觉得……”韩维一声冷哼,“一厢情愿。”

    韩缜则暗暗摇头,他五哥说得好像有先见之明一般,其实如果不是自家有个好侄儿,这一回不定就是韩文两家同时遭殃。

    “不过转得也太快了。”韩缜指了指报纸,上面正是题了文彦博头衔和名讳的悔过书,“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非为百姓也。皇帝面前都敢说的。昨天才去见了两府吧?”

    昔年在愤怒的天子面前,文彦博还敢直言抗辩,如今不过是去见了两府一面,就算两个儿子被抓了,也不该转变得那么快。

    “知道两府动真格的了,再硬着也没好处。皇帝居高临下,些许冒犯尚可优容,换作是谋反,皇帝还能如此宽容?”

    文彦博就是要拆两府的台,如果两府事败,身家性命皆尽难保。文彦博这一回给判个满门抄斩或许是过头了,全家流配西域、云南都不出奇。

    “只是这般逼着潞国公低头,两府……章韩二相可这一回不免名声受损。”

    “这不是好事吗?”韩维横了兄弟一眼,拿起了筷子。

    韩缜眨了眨眼,随即也拿起了筷子。

    这的确是好事。

    对韩家如是,对其他有望宰相的重臣亦如是。

    两位宰相太过于强势,就像是五岳一般,死死压在所有朝臣的头上。

    两人联手秉政,十年来的硕果累累,天下间已多有士人以元佑之治相称,声望之隆,远在国朝历代名相之上。

    挟文治武功之声威,即使贵为元老,都要让他一头地,其余朝臣更是得仰仗其鼻息。

    如果他们的名声能够,尽管一时间还不能推翻他们的压制,却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

    尤其是与人望息息相关的大议会召开之前。

    新任的御史中丞,冷眼目送一名大摇其头、为章、韩二相扼腕叹息的朝臣离开。

    ‘一群白痴。’

    王居卿心中暗道。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49)

    “潞国公到底是怎么了?”

    “给韩相公骂醒了?”

    “照我说,其实是是被我京师百姓唾骂怕了。俺前两日去文府那边,人叫那一个多,比上巳日的大赛马场人都多,隔了几十丈,想丢块石头都丢不过去。”

    “难道韩相公的话就没用?”

    “要是韩相公的话当真能唤醒文相公的一点良知……”

    “什么文相公,就是一老匹夫!一看太后病了,皇帝又不成样,就起坏心思了。”

    “好了好了,喝你的酒吧。黎老哥,再继续说。”

    “就说文潞公当真有那么一点良心,就不会有韩相公在报上发社论的这档子事了。”

    “韩相公那是迫不得已啊。”

    “不是韩相公手段差,是文相公脸皮太厚了,韩相公打不能打,杀不能杀,怎么也奈何不了他。但我开封士民,又有谁怕他。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活到八。九十,越发怕死。被太后赶去了,但凡有点气性,也就死了。就这样还活着,想也知道不敢跟京师义民硬顶。”

    “说得好!”

    “哪个人活到四五十岁,少不了会撞上几次墙。要是慷慨仗义的性子,早两次就丢了性命。人啊,要知其雄、守其雌,能退一步时,就退两步,凡事让人一头,这般才能多活几年。”

    “那不是缩头乌龟了。”

    “正是缩头乌龟。”

    阖座哄然,一时纷纷拍案大笑。

    继前几日当朝宰相在报上亲笔撰文之后,这是第二次蹴鞠快报的报道,以疯狂的速度在不同的场合传递着。

    从高贵奢华的七十二家正店,到小巷深处的茶肆酒馆,包括瓦子、窑子里面,都在议论这一条大新闻,完全压倒了昨日万年鱼腩夜香行队的高大将,一场联赛连入五球,把卫冕冠军合丰坊队打得找不到北的辉煌纪录。

    “其实也别说韩相公奈何不了文!相!公!韩相公过去也说了,他就只做五年宰相了。等韩相公一退,章相公又老了,被他们镇压了几十年的妖魔鬼怪都得跳出来。所以韩冈现在是未雨绸缪,先打一个,吓住其余。”

    “李三哥这话说得在理,对文老儿就该下狠手。要不然等到章相公去了。你们可知道,为什么文老儿能活到八十多快九十?根脚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别卖关子啊,葛老公。”

    “小二,在来壶密酿烧刀子……葛五哥,这下可以说了吧。”

    “吸……哈……这酒够劲!其实我是新宋门外员外坟的张仙姑说的。文老儿不是河东人氏吗?那个河东是真,人氏是假,其实不是人,就是雁门关下一个牯牛精——不是乌龟精,是牯牛精!修炼了一千多年,前朝时就化作人形出山了,就是那个跟着安禄山造反的大将史思明。那安禄山其实也是个成了精的妖怪,是蛤蟆精。史思明辅佐安禄山,一起败坏了大唐江山,幸好有个郭子仪郭太师,把他镇压在雁门关下。如今是隔了三百年重新出世,投胎到文家。想那雁门关,何等险要,为什么十年前突然就给辽狗攻破了,就是他重新出世,把镇压之地震出一条缝来,正好可以绕过雁门关。”

    “这时间不对啊,文老儿都八十多了,河东雁门关被攻破才十年前!”

    “是啊,这时间对不上!”

    “对的上。你们再想想,十五六年前,还有一桩跟雁门关有关的事,闹得很大的?”

    “…………”

    “…………”

    “莫不是割地给辽人的那一桩?!”

    “正是!!雁门关外本是中国之地。过去河东与辽狗厮杀都是在雁门关外打,官军打得累了就退回关内,换了另一波官军出来打。辽狗打了一百年,连雁门关都看不见。可待熙宗皇帝让把雁门关外七百里地都让出去了后,官军的就再出不得雁门关了。少了这一重屏障,辽人就能在山里寻路绕过雁门关了。”

    楼外面的水台上,正上演刘家瓦子最有名的水百戏,有体格健硕的壮汉,有青春靓丽的胡女,还有滑稽搞笑的侏儒,这个组合向来是最受欢迎,但楼内的食客,就没一个人将心思放在楼外面。

    韩铉却听得腻味了,都成了鬼怪故事,半点意思都没有了。

    丢了几个大钱在桌上,就准备起身。可才一动,他的袖口就被扯住了,“哥哥,再听一会儿啊。”

    韩铉向旁瞪了一眼,身边是一个与他有几分相似、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对灵动的大眼睛,八。九岁的样子,正扯定他的袖子,一脸好奇的望着隔邻的桌子。

    韩铉一张脸直凑到男孩的面前,压低声线,“七哥,闭嘴,再吵下次就不带你出来了。”

    七哥嘟起嘴,满脸的不开心,“好嘛,好嘛。”

    不过他的不开心只持续了几秒,跟随韩铉起身下楼后不久,就立刻又好奇地向另一个人声鼎沸的方向张望过去。

    “那边棚子里面演的是马戏吧?”

    “用是河西马吗?”

    “有没有天马?”

    “有家里的大吗?”

    “有踏竿没?我上次跟着二哥哥去见石九叔,他手底下有个会在马背上玩踏竿的。马跑得飞快,他都没掉下来。”

    “哥哥你上次没去,这次正好碰上,要不要去看看?”

    韩铉真恨不得就把这个问题多多的小子丢下来,可他不敢。

    这一次偷跑出来已经是犯下大错,要是给爹娘知道他把弟弟丢了,就是屁股上有九层皮,也会给家法刷个精光。

    “韩锦,闭嘴!”

    韩铉没好气,他拖着弟弟,蹭蹭蹭的往外走。家里的人估计快找过来了,得换个地方。被抓回去,还是自己回去,结果会很不一样。

    韩铉走得急,跟三个男子擦身而过。

    刚刚错身,就听见哎呦一声叫,回头看时,却见三人里面一人坐到了地上,右手扶着左边的肩膀,龇牙咧嘴的叫唤着。

    另外两人凶神恶煞,逼上来喝骂道,“哪家的小狗崽子,撞伤了人,还敢跑?!”

    三人都是成年人,不是刚刚进入青春期的韩铉可比,更不用说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韩铉沉下脸,碰瓷的事他听说过许多,却没想到这一回找到自己头上。

    从怀里掏出几枚金铜钱,甩手丢出去,“滚!”

    面值二十文一枚的金铜钱价值不菲,四五枚已经相当于普通人一天的辛劳。拿去吃喝,能在普通一点的酒楼,换来一张不错的席面。

    韩铉不想多事,宰相家的公子没必要跟地痞置气。

    “你是打发要饭的?”

    领头的男子只瞥了一眼,表情更加凶神恶煞。

    只唬了一下就甩出一百文,腰囊里肯定有十几个一百文。

    另一个男子指着坐在地上的‘伤者’,“我这兄弟骨头可是断了,养个伤三五个月,求医问药要十贯,不能挣钱养家又少赚十贯,一出一入,少说要赔二十贯!”

    看来打发不了了。

    韩铉把韩锦往身后一扯,就挡在了弟弟的前面,同时低声吩咐:“一会儿往后跑。”

    眼前虽是危机,他心中却是兴奋不已,跃跃欲试。右手往袖袋内一抻,一只铸铁指虎便套在了手指上。

    没有哪位文班重臣家的子弟,会从小被逼着练武,只有韩家例外。

    读书人习射很正常,可韩铉几乎没怎么被要求练过弓箭,只有拳法枪棒。平日里还要长跑游泳,用以强身健体。按他父亲的说法,想要读好书,没有个好身板不行。

    韩铉读书只能说还不错,但武艺可不差。自幼师从军中教头,一身武艺同年中少有对手,百多斤的沙袋,他一拳能抽得跳起来。

    平常读书之余,他还会戴着厚棉拳套和皮盔甲与人对练,身上时不时就有几块乌青,脸也不知肿过多少次。

    只不过三个靠敲诈来赚钱的地痞无赖,跟韩铉平常的对手不能比。

    “你说撞了你,是我撞的,还是我兄弟?”韩铉边说话分人心神,边冷眼打量对手。

    领头的男子,身高不低,可惜瘦高身材,脖子并不粗壮,下巴看着也脆弱。

    就见那人把视线往下一溜,“小官人说笑了,当然不是你兄弟。”

    人也蠢。

    说自家兄弟乱跑把人给绊了,都比说自己撞了人更能让人信。

    “看小官人也是身娇肉贵,想必不想与我们这些粗人打交道,只要小官人赔了我兄弟的汤药费,我们也不敢打扰两位小官人。”

    更别说不长眼睛。

    稍有点见识,就知道自己绝非普通人家子弟,穿戴上看不见金玉装饰,可布料手工,街上哪家店能买到?是实打实的御用。

    “要赔钱,没问题,跟我到官府分说一番就行了。官府里要我赔多少,那我就赔多少!有衙门里的官人们做主,你们也就不用担心我敢赖账,你们看,这样可好!”

    韩铉盯着领头的瘦高汉子,心里不住盘算着。

    先一拳打在下巴上,至少骨折,当场就能打晕,不行再踹下身一脚。然后就带着老七跑。

    后面的另一人是个胖大壮汉,身子榔槺,肯定反应慢。等他追上来,再回头突袭下身。坐在地下装伤的最瘦弱,七情上面,仿佛被马踢了下身,如果是他,不用偷袭,韩铉也有信心。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0)

    “小兔崽子,耍爷爷呢!”

    领头的汉子阴恻恻的逼上两步,凹凸不平的麻皮脸,粗短的扫帚眉,以及加倍狰狞的表情,让他看起来充满了危险。

    “是耍猴儿。猴孙儿你想回云南老家?没问题,说出来,小爷人好,肯定帮忙。”

    这两年,京师街上的浪荡子被送去云南的不计其数。但凡闹出点事,送进衙门里,干犯刑条的大事不必说,即便只是殴斗之类的小事,只要街坊邻居不愿为其具结作保,那就等着发配吧。

    韩铉口中喷着毒液,右手握定了指虎,修长的身条跟压紧的弹簧一般绷了起来,正是蓄势待发。左手同时向后推,想要让弟弟先跑起来,不曾想,却推了一个空,摆好的架势差点就失了形。

    “你找死。”

    “有贼!”

    两个声音在身前身后同时响起,一个巴掌劈面打来,韩铉低头转身,脚步重新站稳,一边向后看去,右手一边顺势一拳抽在对方的肚皮上。

    带着指虎的右拳,在肚皮中深深陷了下去,向后看去的眼睛,却难以置信的瞪大了起来。

    在韩铉的眼中,始终都是有点傻愣愣的小弟早溜到了几步外,一边向来路跑,一边冲着周围一连声的拼命大喊:“有贼!有贼!有贼!”

    小孩子的声音,又尖又细,却大得惊人,整个瓦子一下便被惊动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出了贼人?

    周围的楼阁厅舍和棚子里,看门的,守院的,来玩的,一堆堆汉子如同爆米花般的往外蹦。

    “哪里有贼?”

    “贼在哪里?”

    一群人左右搜索,却只看见一人趴在地上,两人站在他身边,对面是两个小孩子站在一起。

    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聪明的猜透了大半,但大部分人还是摸不着头脑。

    “诸位,请让让。”

    “七哥来了。”

    “蔡七哥来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人群后响起,七嘴八舌的招呼中人众突然分开,一个中年汉子稳当当的走了出来。

    中年汉子满面虬髯,身着锦衣,在人前站定,双脚微分,站得稳如松柏。

    从其他人对他的称呼上,韩铉猜测他应该是这刘家瓦子的管事。从站姿上,当是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这蔡七来到人前,双目一扫,就把情况尽收眼底。

    他也是见多识广,早年也是与吃这碗饭打过不少交道。看见是一个少年带个小孩子与三个汉子对峙,当即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两条浓眉陡然竖了起来,一张紫棠色的方脸已是发黑,上前劈面一脚,把趴在地上,还在捂着肚子叫唤的瘦高汉子一下踹得飞起,“日娘贼的,解麻子,你吃了豹子尿了,敢在爷爷这里讹人?!”

    解麻子今日是倒了八辈子霉,想讹人,却撞上了两只刚出山的小豹子,一个能打,一个心眼多,还没来及跑,就被围上了,还引来了这里的坐地虎。原本他在瓦子里还有个同伙,专一用来处理事后,这下都不敢出头了。

    解麻子上面捂着嘴,下面捂着肚子,呜呜说不出话,心里只恨自己没张眼,撞到了铁板上。

    那小子肯定是高人教出来的弟子,拳头仿佛有几百斤的重量,重重砸在肚子上,他差点没昏过去,但更重的是那铁脚板蔡七的一脚,让解麻子只感觉自己的三十二颗大牙都在舌头上打滚,似乎全掉了下来。

    解麻子痛得说不出话,其他两人早换上了另一副面孔,陪着笑脸:“误会。误会。七哥,这是误会啊。只是跟两位小员外开个玩笑……”

    刷。刷。

    蔡七左一脚右一脚电闪而出,伐木一般将两人给踹成了滚地葫芦。

    那个胖大汉子抱着大腿满地打滚,另一个装伤的小个子右脚小腿干脆扭曲出了一个让人惊恐的角度,人也昏了过去,。

    踢倒了两人,蔡七一口痰吐在了解麻子的脸上,“也是误会!”

    “哇。”

    小韩锦看得双眼发亮,这两脚功夫,着实吸引了他。

    韩铉也惊讶扬起眉毛。怪不得父亲说大隐隐于市,这两脚的功力,家里聘请的教头,也就一两个能踢出来。

    人群中也是一片彩声,皆为蔡七的绝技叫好。

    蔡七没有多自得,回头打了个招呼,转眼就有人捧了一个托盘来,托盘上面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钱袋,

    蔡七来到韩铉兄弟面前,哈的一声叹,“让这等小贼在我园中讹人钱财,蔡七这张老脸都丢到三佛齐去了。幸好两位小官人未曾受伤,让蔡七多少还留了些许面皮,否则,实在无颜回见东家,更不敢再开门迎客了。惊扰到两位小官人的地方,蔡七这边向小官人赔礼了。”

    蔡七说着,深深的弯下腰去,行了一个大礼。不等韩铉兄弟反应过来,他就起身,从托盘上拿过钱袋,又弓起腰,双手递了过去,“一点小心意,实不能表蔡七心中歉意之万一,只是给两位小官人压压惊。”

    蔡七话说得漂亮,事做得也漂亮,韩铉便一抬手,把钱袋挡了回去,“钱就不必了,今天小子兄弟玩得也很开心,实不必蔡兄赔礼。”

    韩铉推掉了递到面前的钱袋,从怀里摸出五枚银钱来——白银当贯,这就是五贯钱——放到了托盘上。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韩铉向周围团团做了个揖,“就当是小子请各位见义勇为的义士们喝杯水酒吧,若不是各位听到声音就赶出来,小子兄弟俩免不了要为小人欺辱。”

    蔡七做得漂亮,韩铉回得也漂亮,惠及众人,就迎来一片欢呼。

    “小员外好大方。”

    “小官人真是豪爽。”

    “小官人日后肯定是做相公的料。”

    赞叹声中,蔡七一声长笑,“小官人果然是仗义疏财。既然小官人如此豪气,老蔡也不敢吝啬,今日各位客官的酒饭钱,就当我老蔡请客,全都免了。”

    欢呼声更加高涨起来,蔡七走近了来,“两位小官人,在下已经让人去置办水酒,还行两位能够赏脸。”

    韩铉摇摇头,坚定的道,“多谢蔡兄盛情。只可惜家里管得严,又有幼弟在此,家慈正倚门而望,实不敢多留。恕小子失礼,得先告辞了。”

    在蔡七看来,韩铉兄弟的身份绝不简单。只看装束和言谈举止,就知绝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便是官人家,门户低一点的也培养不出来。

    他们看着是被讹诈的受害者,可在大喊有贼的时候,其实做哥哥的已经把那解麻子给打翻了。

    做弟弟的没被解麻子三人吓到,听了兄长的话去叫人,这胆气,京师里的小衙内已不多见,而做哥哥的更是有勇有谋,能一下,却绝不硬来,懂得集众人之势,绝非那等恃武而骄的浑人,可见家教不凡。

    真要让蔡七来猜,这两位怕是哪位太尉家的子弟,现在就吃着朝廷俸禄的。如果能趁机与这一家攀上交情,自己也不必在刘家瓦子这一个小水潭里盘着。

    只是韩铉的拒绝不留余地,连尊长都拿出来当理由,蔡七就算再想留人攀交情,也不能让人不顾母亲的等候,在外吃喝玩乐,劝说的话全给堵在了肚子里,也暂时息了一份心。

    “难得小官人一片孝心,蔡七就不敢多留了。累得尊老夫人担心小官人,就是蔡七的罪过了。”蔡七很干脆的放弃,现在留个好印象,日后还是会有机会的,“是否叫一辆马车过来。”

    韩铉点头,“有劳了。”

    被蔡七一路送上了马车,韩铉很谨慎的吩咐车夫去州桥——那一片,东京城中人流最密集的地方。

    上了车,车厢里再没有了外人,韩铉放松了下来。双腿架在对面座椅上,身子舒服的靠上椅背。

    方才的一番遭遇,让他大感刺激,在家里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紧张有趣的好事了——谁敢讹诈宰相家的子弟?

    最后出来的那个蔡七,看起来也是个市井中颇为奢遮的人物。也是呆在家里所结识不了的。

    这辆马车应该是蔡齐特意选的高档车,车窗上都嵌上了通透的玻璃。坐在对面的韩锦,正好奇的透过车窗,望着窗外的街市。

    韩铉看着弟弟,今天情况不对,等来日甩下七哥,自己单独前来,倒是能打个交道。

    ‘咦。’

    韩铉突然坐直了身子,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发现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差点给忘了。

    “七哥。”韩铉低声问韩锦,“你怎么想到要叫人的。”

    “阿爹说的啊。”

    韩锦偏过头,大大的眼睛圆瞪着,很讶异的望着韩铉。

    “阿爹说的什么?”韩铉没闹明白。

    “阿爹说过的啊。”韩锦很自在的晃着两条小短脚,“万一遇到事,不要怕把事情闹大。”

    啊,韩铉也想了起来。

    他们几兄弟打小儿就听过父亲从农夫之子到宰相的传奇故事。

    其中父亲扬名立万的那几桩,秉持的都是一个宗旨——只怕事情闹不大。

    不管实力上有多少差距,只要拿到光天化日之下,就必须遵循绝大多数人都认同的规矩,只要抓住这一点,即使区区措大,也可傲视王侯。

    今天这件事,就是韩锦的一声大喊,才顺顺当当的解决了问题,否则就是自己独逞匹夫之勇。

    也许那也很痛快,不过跟韩锦这种只喊了两嗓子的轻松比起来,就显得蠢笨了许多。

    “好小子!”

    韩铉笑骂着,手伸过去,用力搓了搓韩锦剃光的头皮。

    韩铉已束发戴冠,韩锦却还留着孩童的发式,但这一回,韩铉却知自己输给了弟弟。

    “对了。”韩铉又想起了一件事,他郑重的告诫弟弟,“七哥,别忘了,今天的事,谁也不能说!不然下回就不带你出来了。”

    韩锦才点头,突地车子一顿,就停了下来。

    到了吗?这么快?

    韩铉念头刚起,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韩铉,韩锦,还不下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1)

    韩铉战战兢兢的带着弟弟下车。⊥UU小说,www.uu234.com

    车旁有一辆马车。正是这辆车将韩铉乘坐的马车挤到路边,不得不停下来。

    这是家里备用的马车。与家里主人主母公开外出所乘的豪车不同,为了不惹人注目,造得很朴素,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普通样式。

    连前面的两匹挽马,都是北地草原来的临潢马,耐粗饲,耐疾病,就是个头矮,不说大食天马,河西马也比不上,只比养在东南岛上的洲屿马强些,完全撑不起门面。

    即使在京师满地接客的出租马车里面,也少有人用这临潢马,好歹用两匹个头稍高的一点的带河西马血统的挽马,这样才有些体面,容易招徕客人。

    不过这辆车上显然是有暗记,或是什么特别的地方。外行人看不出来,内行人一眼便知——韩铉的车夫此时正缩着头,对旁边马车把自己别到路边的行为完全不敢作声,正常情况下,打起来都有可能。

    不过韩铉完全没心思关心车夫和暗记,他和韩锦的二哥正透过车窗,露出了半张脸。

    半张带着怒意的脸。

    “上车!”

    韩铉老老实实把小弟抱上自家的车,自家的车夫已经丢过去几枚大钱,把这边的车夫给打发掉了。

    在韩钟迫人的目光下,韩铉、韩锦规规矩矩的在座位上坐好。

    韩钟早板起脸,瞪着这位性子跳脱的弟弟,“四哥,你可真有本事啊,不跟家里说,就带着七哥跑去瓦子里。过两年,是不是都能玩到窑子里去了?”

    韩铉垂头丧气,不敢回嘴。

    “你出来玩倒罢了,带着七哥作甚?你这么大的人丢不掉,七哥呢?王家十三叔丢了后还能找回来那是靠运气,七哥还能有这般运气?”

    韩铉梗着脖子,不服气:“只是逛一逛,也没出什么事。”

    “是啊,差点被讹了也叫没出什么事,反正没闹大,正好就可以瞒住家里面了?”韩钟没好气的,鼻音上扬,饱含着怒意的质问,“嗯?”

    本来还想蒙混过关,而韩钟却什么都知道了,韩铉顿时又软了下来,苦着脸,不敢说话。

    韩铉服了软,韩铉还是怒气不消,哼了一声,“要不是有人跟着,家里面还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今天的事!”

    “有人跟着?”

    韩锦的小脑袋左摆右摆,看看左边窗户,又看看右边窗户,然后转了一圈又回来,“二哥哥,在哪里?”

    对这位天真聪慧的小弟,韩铉就发不起火来了,微微笑起,“在七哥你看不见的地方。”

    果然有人在暗中保护。

    才发生的事情就传到了兄长的耳朵里,韩铉已经有了猜测,没想到一转眼就被证实了。

    家里藏得还真深。

    韩铉不禁在想。派在这方面的人手,他可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只是家里深藏的东西,看来也只有父母,还有二哥哥才知道,至于婚后就回了老家的长兄,韩铉却没把握他清楚不清楚。

    回头看了韩铉,韩钟的语气终于也和缓了不少,“老四,我要怎么说你。老三是个书呆子,早上坐在椅子上什么样,晚上还是什么样,都不带挪窝。他让爹娘操透了心,可好歹不会提心吊胆,怕他闯出什么祸事来。你呢?现在朝堂上那么多事,家里事情也不少,你还要让爹娘担心,你觉得应该吗?”

    韩铉垂着头:“哥哥,我知道错了。”

    韩钟哼了一下,“你几岁了,还装可怜?”

    看着韩钟的气头算是过去了,韩铉忙讨好道,“哥哥,今天的事是我错了,可是我也知道错了,下次肯定不会再犯,哥哥能不能给我一个悔改的机会?”

    韩铉丢了个白眼过去,“你当阿爹会没人报给他?”

    “娘那边呢?”韩铉紧张地问。

    韩家是严母慈父,韩冈在家时少,对子女也就更多放纵,打碎了出自官窑的整套御赐瓷器,都会打个哈哈,说句这没啥。失手弄起了火,也是训诫两句后就拉着一起探讨要是下次再玩,该怎样事先做好灭火的准备。

    有空还带着孩子们玩,钓鱼,骑马,射箭,拆装火。枪,甚至前些日子还拆过一个蒸汽机——前些天,韩府内修了水塔,给全家各处提供干净的深井水,从深井里抽水的蒸汽机被运了两台来,一台装了上去,一台则被韩冈带着家里的孩子给拆了又拼起来。

    而掌管家法的就是王旖,从小到大,犯了错都会在她这边受罚。一板起脸来,几个孩子都怕她。

    “要是你一人出门,阿爹倒是会帮你瞒着娘,可今天多了一个七哥,你说阿爹会不会帮你瞒着?”

    面对韩钟反问,韩铉干咽了口唾沫。心道这下可完了,回家后,少不了一顿打,还要关上几个月禁闭。

    韩锦却是无忧无虑,一直都在看着车窗,此时忽然回过头,“二哥哥,我们现在是回家吗?”

    “不,是去外公家。”韩钟瞥了韩铉一眼,“不然哪里会来得那么快。”

    听说了要去王安石府上,韩铉的脸色就变得淡漠起来。

    韩钟的外公可不是韩铉韩锦的外公,小时候没在意,年纪越长,这分得就越是清楚。

    家里是尽量一碗水端平,且韩铉他们几个儿子加起来也比不得唯一的姐妹受父母疼爱,兄弟间嫡庶分得就不那么明白。

    可到了外面,嫡庶之间受到的待遇就截然不同了。韩铉也清楚,什么时候自己有了功名,这样的差别待遇才会渐渐消除。

    韩铉可不想去王安石府上见那些人的脸孔,“哥哥,要不我和七哥先回家去。先反省,等阿爹回来,好好认错。”

    “阿爹在外公府上,你跟我一起走就行了。”

    韩锦张大眼睛问:“是娘让哥哥去外公家的?”

    就是韩锦也明白,肯定是嫡母怕这对翁婿又吵起来,所以才赶着把二哥送过去。

    “五哥呢?他没一起来吗?”韩铉问道,韩家的嫡子还有一人。

    “在家里受罚,这半个月出不了门了。”

    好吧。

    韩铉是认命了,靠在椅背上,彻底没言语了。

    三兄弟没用多久便抵达了王府。

    王安石的嫡孙、王雱的遗孤王栴,以及王旁的长子王檀,出来迎接三位表兄弟。

    韩钟领头,韩铉韩锦先后行礼:“韩铉(韩锦),见过表兄。”

    但韩钟的这两位嫡亲表兄弟,一清高,一倨傲,都没把韩家的两位庶子放在心上,只依礼数回了一礼,便迎着韩钟入内,韩铉、韩锦跟在后面。

    不过王栴回身前还冷眼瞥了韩铉一眼,韩铉则同样以冷眼回应。

    王家之中,王安石夫妇还好,待韩家诸子如一,越小的越是疼爱,王厚夫妇也一样是做得像一位长辈,就是同辈人让人生厌。不仅是王栴、王檀,还有王安石的一干侄孙。

    之前王安石中风,韩家子女被王旖带着南下,在金陵王府住了不少日子。当时,还有许多王氏子弟纷纷来探望,韩家子弟与他们都打过交道。这些人中,有不少把嫡庶看得极重,或者说,那些嫡子中极看重自己嫡出的身份,以嫡子骄人。

    韩铉也明白,这些人是实在没有别的可以炫耀了,就只有嫡子的身份让他们觉得可以显示自己身份的特别。

    对嫡庶的看重,通常也只在年轻时。到了年长入仕,就只看自身的功名、官位,嫡子一个无功名的选人,如何能与进士出身的庶子比?

    就是要议婚的时候,也不会太在意。政治婚姻,那只看双方家长的身份,如果是要给女儿找个好归宿,就得看对方的人品才气,皆无关嫡庶。

    清楚这一切,却并不代表韩铉愿意忍耐到自己拥有功名的那一天。因而他与王家诸嫡子的关系都不太好。

    不过韩铉与王栴的关系恶劣,倒也不只是嫡庶的问题,也是跟皇帝有关。

    韩铉只是在金陵时,只为太后该不该归政,便与王栴斗了好几次嘴。如今皇帝成了王家的女婿,却被软禁于宫中,只要一见面,王栴都少不了跟韩铉为此事吵上一段。

    王安石正在与韩冈说话,王厚在旁作陪,韩钟兄弟通了名后,一时没被叫进去,坐在外厅说话没两分钟,韩铉就又跟王栴争上了。

    王檀不豫之色溢于言表,韩锦则似懂非懂,茫然的看着韩铉和王栴,只有韩钟百无聊赖,一边喝着茶,一边悠然听着两人来回如拉锯似的争执。

    “……等你觐见过天子再说……”

    “小弟没见过皇帝,所以不敢妄言。想来表哥是见过的。”

    “只有幸觐见过一次。皇帝少年睿智,更是谦怀大度,绝非谣言所诬之昏君。”

    “只见过一回,便比日夜相处的太后,自幼教导的宰相都看得明白这个人是什么样?什么时候表兄出月旦评?”

    “天子有何疏失之处,做臣子的也该苦劝,岂能行悖逆之事?”

    “刑有五等,笞杖徒流死,什么样罪应的对什么样的刑。要是皇帝的过错,是劝诫便可,也不至于会落到如此境地。须知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仇,怨不得人。”

    “草芥寇仇,此无君无父之言!”

    “君岂得与父相比?子承父血,无父则无子,故父责子,子不得怨。人君于臣有何功,可与父子相比?”

    “父生之,君食之。君父、君父,君父自古并称。”

    “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呵……此伪作尔。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这是太祖亲笔。种粮者,民也。纳粮者,民也。食天下者,民也。正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姑父不得先帝之用,岂有今日之煊赫?!”

    “表兄你不是很明白这个道理嘛。用则尽心报之,不用则如陌路。若皇帝无故轻贱之,那就是仇人了。先帝以国士待家严,家严遂以国士报之。而皇帝不念家严擎天保驾之功倒也罢了,连十几年来的护持之劳都不念了,家严只是让他回去反省,已是念在先帝旧德。何况此事太后亦赞同,以母责子,天经地义。”

    “只恐太后为人所惑。”

    “这是表兄的想法,还是外公和舅父的?”

    “四哥!”韩钟突然出了声。

    就是亲如兄弟,立场相悖也是正常,吵吵架也没打紧,反正都还是未入朝堂的闲人,在家里怎么吵都没影响。但把家长扯出来就不对了,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闲得要打哈欠的韩钟也不得不出言提醒。

    韩铉也自知失言,忙抛开质问,“表兄应该知道,唐太宗大行之前,斥李绩,贬遂良,非李、褚有罪,实是太宗欲使高宗有恩于二臣。”

    其实反过来,褚遂良和李绩【即徐世绩,赐姓李,避太宗讳,故名李绩】这么一起一落之后,也能安心辅佐高宗。因为他们知道,受了新皇帝的恩惠,就是他的体己人了,不用担心自身安危,也可尽情施展自己的才华。

    就像一个仪式,参与者和围观者都是知道毫无意义,完全是自欺欺人,却又不能不做。

    “曾有人建议唐太宗诈怒以测臣子心性,唐太宗却说,欲使臣子赤心奉上,自己却要用诈术相待,岂不是南辕北辙?可如此英明睿智的皇帝,临死前还是要施展一下诈术。此何故也?”

    王栴口舌便给不如韩铉,而想要在不大肆攻击太后、宰相的情况下为天子辩解,又非易事,故而每每输给韩铉。到最后,王栴就只能跟韩铉两人相互瞪着眼,都快成了乌眼鸡。

    王檀有些发急,而韩钟安安然然的喝着茶,自家兄弟又没吃亏,也没打起来,又有什么大不了。

    只是他立刻就不能淡定了。

    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俏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韩钟一见之下,连忙站起,“见过三妹妹。”

    伊人色如严霜,只是回了一礼,就立刻问,“外公在哪里?”

    王越娘一向温婉娴雅,性情一如春日的南国水乡般和煦,只是这一回,却是仿佛寒冬降临。

    没等韩钟反应过来,一位老妇也随后而至,阴沉着脸质问王越娘,“小娘子的功课还没做好,这要去哪里?”一转眼又看到韩钟三人,脸色更加难看,“外男如何在此,还不速速退下!”

    韩铉一听便不乐意,“越俎代庖,这有你说话的份?!”

    老妇一瞪眼,“老身是天家的人,奉旨来此教导王小娘子,免得入宫后不知礼数,丢了天家体面!”

    原来是宫里派出来的老嬷嬷。韩铉立刻看向王栴、王檀,就算是宫里来的,也未免太嚣张了,说实话,皇帝都不敢。

    王栴和王檀却没出来为妹妹撑腰。王栴还一脸不快,冲着王越娘道,“三娘,先回后院去。随意出入外援,你这是成何体统?!”

    韩铉恙怒于心,又心中生疑。当着宰相儿子的面,在未来国丈家里指手画脚,这是来挑事的?

    他转头望着韩钟,希望自己二哥能有个说法。

    韩钟面上不见喜怒,叫了韩锦一声,“七哥,陪着你三姐姐去见外公。”

    韩锦立刻听话跑过去,拉起王越娘的手,用力扯着就走,“三姐姐,我们走。”

    “不许走!”

    老嬷嬷一声尖叫,可韩铉早跳过了去,拦住了她,“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王栴皱起眉头,“这是我王家事!”

    韩铉嘿嘿冷笑,回头道,“人家后妃入宫,还指望家里的兄弟能帮衬一二,两位表兄倒好,三表姐还没出嫁呢,倒帮衬起外人了。”

    王栴黑下了脸,而老嬷嬷一见韩锦拉着王越娘从后门离开,顿时急了,一推韩铉,“老身奉太后、太妃之命,谁敢拦着!”

    哪个老身?

    在场都是有品级的官人,就是刚走的七哥韩锦,也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区区一个宫内女官,也敢在官人面前卖老?

    韩钟缓缓坐了下来,看了这老嬷嬷一眼,“陈宝珠是吧。”

    老嬷嬷身子一震,脸色顿时就难看起来。

    女子闺名向不传于外人,出嫁之后,就冠上夫姓,对外更不会提及闺名。即使五十六十的老妇,这闺名也是不能随便让人叫的。

    何况,这宰相家的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宰相或许有可能知道,但那位宰相会多关注一个宫人的闺名?而眼前的宰相家的衙内却知道自己的闺名,不管怎么想,肯定不会是好事。

    看着陈宝珠脸色一息瞬变,韩钟淡漠的念着,“陈宝珠,高平人氏,十三入宫,三十一为女史,三十八岁任掌记,后两年为掌簿,继为掌赞、掌宾、掌礼,年五十升典礼,于今五十四,为彤史。有一兄,早亡,惟留一子,名兴,现在在马行街开了家绸缎铺,生意据说还不错。”

    王栴、王檀惊讶莫名,韩铉更是听得呆住了,“哥哥,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派去教导皇后的人,太后怎么会不让皇城司查一查她的底。”

    韩钟脸色越发木然,声音也更加冷如寒水,

    他的视线如猛兽般盯着陈宝珠,“你的家底,太后知道,皇城司知道,两府诸公也都清楚,外公同样是一清二楚。包括朱太妃给你的赏赐,包括你和你的侄儿从朱太尉那边拿到的东西,都不是什么秘密。……陈彤史,你明不明白?”

    陈宝珠面色如土。

    临行前太妃的密语,太妃之父的嘱咐,多少阴私事,一时间都从头脑中倒转回来,这里面,有多少已经被外人得知了?

    想到胆寒处,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家严和两府诸公只是懒得理会你罢了,别以为他们会给太妃留太多脸面。”韩钟冷哼着,“老实做你的事。天家的事,也是你能插手的?滚!”

    韩钟一声斥退宫里来的老嬷嬷,回头对着几兄弟,“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三妹妹入宫吗?三妹妹入宫,其实无害于家严,若能规劝天子走向正道,更是天下之幸。但想利用三妹妹的性命,坏了家严名声的人,却多得很。”

    他冲着王栴、王檀冷冷一笑,“若三妹妹在宫中有何不测,世人会认为凶手是谁?!”

    “啊!”韩铉一声惊叫,难以置信。

    王檀连连摇头,更是无法认同,“钟哥,若事情当真如此,你当祖父想不到?”

    “是啊,外公是想到了。”韩钟低声喟叹,忽而抬眼,“可他就是把先帝的忠心移到当今天子身上了,宁可冒此风险,也要保皇帝。不过,今日外公能舍得三妹妹,来日,说不定也能舍得两位表兄就是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2)

    “脸的伤是怎么回事?”

    待车子出了王府的巷子,韩冈方才问着韩钟。UU小说,www.uu234.com

    韩钟摸了摸脸,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抽了抽。他眼睛看着地板,低声道,“不小心撞到墙上了。”

    韩冈斜睨着韩钟嘴角的残血,依然淡然:“墙伤到了没有?”

    ‘咕’一声怪响。

    旁边的小韩锦用手紧紧捂着嘴,眉眼弯弯,腮帮子鼓起,一幅偷笑的模样。

    他立刻就被韩钟瞪了一眼,然后韩钟就被韩冈瞪了一眼。

    “没伤到。”韩钟又低下头,“儿子没还手。”

    “明儿找墙道歉去。”

    韩钟没有分辩,老实点头:“知道了。”

    韩冈没有再追问韩钟被打的缘由。

    长辈之间政治立场对立,很容易影响到后辈的交往。长辈们还能凭借理智维系彼此之间的情谊——尤其是没必要对外界,乃至对皇帝表现双方分歧的时候,但血气方刚的少年,从辩论到争吵,从争吵到动手,都只是一动念间。

    韩钟没还手是好事,不论是王雱的儿子,还是王旁的儿子,身体都不怎么样。从小跟着班直的枪棒教头、拳脚教头习武的韩钟,让一只手也能在几个回合内把他们打翻在地。

    不过韩冈一直都是拿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八个字教自家的儿女。依韩钟的脾气,如果问心无愧,挨了打绝不会不还。

    小韩锦看看哥哥,再瞅瞅父亲,忽然问道,“阿爹,三姐姐是出了什么事?”

    韩钟、韩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韩冈想了想,“宫里面派来的人,跟越娘想法有些不一样,所以有些争执。”

    “什么想法?”韩钟立刻追问。

    韩冈凝视了韩钟几秒,像是确认了什么,笑着转对韩铉问道:“四哥,你觉得会是什么?”

    韩冈有事不喜欢瞒着儿女。不能说的肯定不说,能说的事,一般都会告诉韩钟他们。成家立业的韩钲,或即将成家立业的韩钟,韩冈都已经让他们参与到自己的公私事务中来了。不过他也喜欢随时随地给儿女出考题。

    “是阿爹和外公之间的争执?”韩铉问。

    韩冈视线投向韩钟,“二哥?”

    “是对阿爹的看法吧?”韩钟沉声道。

    韩冈点点头,“都有一点,不过二哥说得更贴近些。”他叹了一声,有些感慨,“越娘是个好孩子,越发感觉配皇帝实在太可惜了。”

    韩钟沉默了,韩锦偏头好奇的问道,“那为什么阿爹不一开始就不让三姐姐嫁给皇帝?”

    “你三姐姐的婚事,为父为了取信你们外公,即使想干涉也不能干涉。何况从道理上,儿女婚姻,父母、祖辈才是能做主的,做姑父的哪里能插上嘴?要不是男方身份特殊,为父根本都说不上话。”韩冈看看三个儿子,“希望你们能够明白。”

    几个孩子都沉默了下去。

    一路无话,不移时,韩冈父子回到家中。

    从车上下来,韩铉转了转眼珠,问韩冈,“阿爹是要回后院吗?”

    “不,去前院。”

    “啊。”韩铉一幅很遗憾的样子,“那孩儿还要带着七哥回去读书,不能跟着阿爹了。”

    韩冈瞥了韩铉一眼,似笑非笑,“四哥,你带着七哥去见你们娘,做了什么老老实实先交代,别等着下面报上来。”

    韩铉顿时呆住了,韩冈没理会他,叫韩钟,“二哥,跟我来。”

    跟着韩冈来到外院的书房,韩钟一直默然不语。

    走进书房,走到桌边,在专属的交椅上坐下,韩冈回头看着儿子,道:“坐。”

    韩钟扯过一张凳子,依言坐下。

    出门一趟,书桌上又堆了一堆待批阅的公。文,韩冈随手翻了翻,见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情,他放下公。文,问,“二哥,对越娘你怎么看?”

    韩钟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越娘人品贵重,不是太妃那等爱挑事的性子,又对阿爹十分敬仰,日后定然会尽力弥合阿爹和皇帝之间的矛盾。”

    “我问的不是这个。”韩冈盯着儿子的眼睛,“是你对越娘是怎么想的。”

    韩钟脸色一白,“孩儿不明白阿爹的意思。”

    韩冈摇摇头,“就当这样好了。”

    问这种话,对他来说也是尴尬,即使千年后,恋爱都自由了,做父亲的问儿子同样的问题,多半也是同样的答案。只是做父亲的责任,让他在确认了儿子的真实心情之后,想跟儿子聊一聊。

    天子家事不是私事,是天下事。宰相可以干涉,但韩冈一开始就放弃了。即有他说的理由,也有他不愿在这件事上运用宰相之权的缘故,权力就跟人情一样,用在刀刃上才是正道,滥用的话只会平白招惹恩怨。

    且如今木已成舟,婚礼就在眼前,即使王安石想悔婚都做不到了。

    “阿爹。”

    沉默了一阵,韩钟突然抬起低垂的头。

    “什么?”

    “越娘入宫后,到底怎么保证她的平安?”

    韩钟清楚,他的父亲肯定不会容许有人借王越娘泼自家脏水,而太后也同样如此。他的外公更是要保孙女的安全。但皇帝终究是王越娘的枕边人,想下手,机会太多太多。而那个皇帝,在韩钟的心目中,早就是一个不择手段、心狠手辣的贼子了。

    韩冈道:“太后会注意的,政事堂也会设法安排好人来保护越娘。不过宫里面的事的确说不清,乌七八糟的事比天底下哪一处都多,要不然这七八十年,才有皇帝这么一个男丁在宫里活下来。”

    看着儿子脸上变色,一下焦急起来,韩冈笑了笑,“今天为父过去见你外公,可是你外公亲自下书请的,为的就是越娘。为夫已与你外公商量好了,如果越娘有何不测,皇帝也别做皇帝了。”

    “当真?”韩钟惊叫起来,然后就在韩冈平淡的注视中低下头,“爹爹既然与外公商量好,儿子就放心了。不过……皇帝还不知道这件事,万一做出来怎么办?”

    “当然会告诉他,还有太妃,免得他们犯浑。”韩冈重新拿起了公。文,准备打发了韩钟,顺口提醒道,“再过七日就是天子大婚的婚期。别忘了你身上也有差事。”

    到了朝廷大典上,除了现任宰相,以及被特任临时差遣的大礼使、礼仪使、卤簿使、桥道顿递使,其他的官员在典礼上的责任,基本上都是跟着本官而不是差遣走的。

    因为苏颂年迈,故而大礼使是首相章惇;卤簿使是枢密使张璪,礼仪使是翰林学士邓润甫,新任的权发遣开封府黄裳为桥道顿递使。

    身为宰相,韩冈到时候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上就行了。而韩钟的本官是特恩所授的大理寺丞,作为朝官中的一员,同样是得在婚礼上做个摆设。

    “阿爹,我不想去。”

    “也行。”韩冈能体会到儿子的心情,十分通情达理,“你在家里守着,多做些准备。”

    韩钟的眼神顿时变了,“是不是届时有变?!”

    “能有什么变故?”韩冈摇头,“有备无患罢了。”

    韩钟的视线在韩冈脸上搜索着,见一切如常,才稍稍放心了下来。

    看着韩冈准备开始批阅公。文,韩钟就起身,让外面候着的中书官、堂后官进来。

    “对了。”看着儿子起身,韩冈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说吧,今天四哥、七哥是怎么回事?”

    韩钟过来是救场,但韩冈可不信王旖会派韩铉、韩锦过来,更不可能是他们主动前来。想也知道,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阿姊这两天不是心情不太好嘛。前些天,又说过合口李家的蟹酿橙不错,四哥和七哥就留了心,今天出门去买了。”

    兄友弟恭,韩铉的过错给韩钟两句话抹掉了大半。

    韩冈点点头,“嗯,还有呢。”

    “因为李家就在瓦子旁边,正好又中午了。”

    “好了,我知道了。”韩冈一笑,这点事,让王旖处理就够了,另有一件事让他比较在意,“你姐姐心情不好?”

    “这两天有些闷闷的。”韩钟道,又问,“阿姊的婚期是不是得明年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得等瑞麟孝期过后。”

    因为辽人聚兵幽燕,王厚便奉命统帅京师援军北上,也就是前后脚,王厚之母安国夫人刘氏病殁的消息传到京师。

    当时议政会议内部一片哗然,不说别的,主帅临阵丧母,兆头不少,心情更不会好。

    都有人提议临时换帅,但韩冈给否决了。故去的又不是王厚的亲生母亲,而是他的继母。

    故而最后议政会议决定,因王厚领军出外,朝廷下文夺情,跟着王厚一起出外,担任机宜文字的次子,也同时被夺情。

    不过留在京师准备成婚的王祥,就不可能让朝廷夺情了,公器私用也不是这般用的。不过逗留京师求学的王寀,以及韩冈的准女婿王祥,就都得放下一切赶往庐州乡里。

    王寀是斩衰三年,王祥是孙子,也得服一年的丧——就在他与韩家女儿的婚礼之前。

    若是是小门小户,按照世俗的通例,还能赶在百日热孝之期内成婚,这也是避免耽搁两位新人,以及两次婚礼预备对家财的浪费。但在高门大户,这么做就要贻笑大方了。所以王祥与韩锳的婚事也不得不拖上一年。

    韩冈对此不是太在意。

    韩家唯一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多留一年也好。

    在家里是如珠如宝,父母疼爱,兄弟护持,到了夫家,可就有的忙了——王家是个大家族,王厚有十二个兄弟,王祥也有六个兄弟,至于王祥的祖父,王厚的父亲,故襄敏公王韶,同样有七个兄弟。

    家族越大,事项就越多,亲戚间要留个好口碑,对主妇的要求很高。绝不可能如未出嫁时一般轻松惬意。

    只是看起来好像女生外向,快留不住人了。

    韩冈又叹了一口气,意兴阑珊的摆摆手,让韩钟出去,“先回去读书,晚上考你辽事。”

    韩钟行了一礼,出门之前,又问道,“宗汝霖应该已经到辽境了吧。”

    想起仓促奉命出访辽国的那位使节,韩冈点点头,“耶律乙辛都应该见到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3)

    刺鼻的硝烟味随着青烟一并散尽。UU小说,www.uu234.com

    炒豆般的枪响犹在耶律怀庆的耳边回荡。

    几名神火军的士兵,已经小跑着上前,将五十步外的靶子给扛了回来。

    十个靶子上面,枪眼位置不一,甚至有的靶子上不见命中的痕迹。

    两名军官一个个的将枪靶上命中的环数,以及枪靶编号登记造册。十个靶子,两人在自己的册子上,分别都记录了一遍。

    登记完成,两人手中的册子交到耶律怀庆旁的一名汉官手中。

    汉官面前放着纸笔,旁边一把算盘,笔走龙蛇的将册子上的记录对比并誊写下来。

    耶律怀庆来回转了两圈,急不可耐的问着汉官,“伯文,如何?”

    表字伯文的汉官放下手中笔,将最后总册交给耶律怀庆:“南造五支,各十发,总计命中三十七,两百一十一环,命中率百分之七十四,平均环数四点二二。国造五支,各十发,总计命中三十一,一百三十环,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二,平均环数二点六零。”

    伯文一句一顿,吐字一清二楚,就像数学统计一般一丝不苟。

    耶律怀庆看着总册上的数字,有些没把握的问道,“这次比前几次要好些了?”

    伯文摇头,严肃的说:“差别太小,只能说是在正常的浮动范围之内。”

    耶律怀庆失望的叹了一声,“果然还是不如南朝军器监。也亏工火监敢自吹自擂。”

    伯文冷笑了一下,“又不是他们拿着要上战场。”

    让工火监的人自己测试,测试的结果说这一批燧发枪已经与南造不相上下了。但将测试人员换成了神火军,立刻暴露了真面目。

    伯文起身伸了伸腰,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肢体,完全没有其他人那般在耶律怀庆面前的毕恭毕敬,“三天来,参加测试的燧发火,枪总计三十七支,十七支国造,二十支南造,使用同样的射手,使用同样的子弹和火药。三十步内,两者的命中率相差无几。超过三十步,国造的命中率便开始大幅低落,五十步的时候,国造已经比南造低上十分之一。回头我列一幅图表,就可以看得很明显了,国造的命中曲线远比南造要弯曲的多。尤其到了八十步上,国造命中与否已经完全得看运气了,而南造至少还能保证一成。”

    太多来自《自然》上的专业术语,让周围的军官士兵都一幅茫茫然的模样,看耶律怀庆听得很专心,而且看他的神情,的确是听懂了。

    “一成……”耶律怀庆沉吟着,忽然眉目舒展,笑道,“差的其实也不算多。”

    伯文微露冷笑,指着不远处的靶子,“殿下可看那枪靶,面积只相当于胸腹一片,头和四肢都没算在内,如果瞄准的是人,命中率至少能增加一半,一成变一成五。而且臣记得神火营使用火,枪时,必然是密集队列,如此一来,命中率可以再翻一倍。”

    “那就是三成了。”耶律怀庆神色沉凝,“也就是说,如果是神火军对上神机营,八十步外,神火军就会被神机营打得落花流水?”

    伯文摇头:“临阵作战这方面,臣一窍不通,不敢妄言。”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即使兵器输上一筹,临阵指挥也能扳回来。”耶律怀庆说着,看看汉官脸上的不以为然,又道,“当然,兵器若是能比南朝更强,那就更好了,指挥上犯些错,也更容易挽回。”

    “比南朝强?”伯文讥嘲的笑了起来,他随手拿起一支来自大宋的火,枪,“这一次拿来测试的国造燧发火,枪,皆是工火监的大工亲手打制,并非是列装神火军的普通货色,平均算下来,五天才得一支。而南造的火,枪,”他将火,枪上的铭牌亮给耶律怀庆,“殿下你看看上面的标记,元佑九年三月十五日、一百三十一,也就是说单是南朝元佑九年三月十五这一天,军器监火器局至少生产了一百三十一支燧发火,枪。这效率……臣请殿下算算,是国造多少倍?”

    耶律怀庆一时无言。

    其实大辽的工火监只要全力生产,一个月之内能造出两千支燧发火,枪,装备整个神火军也要不了几个月。

    但耶律怀庆明白,如果不是大工亲手加工的枪管,工火监的燧发火,枪的质量,比这几日测试的国造火,枪,还要低上一等,甚至更低。

    骑射临敌不过十五步,故而身披半身甲、手持燧发枪的神火军,能够摧枯拉朽一般的将上京道的数万叛逆赶尽杀绝。

    可如果对上了南朝的神机营,面对比工火监大工所造枪支还要强出一头的南造燧发火,枪,想要获胜可就要绞尽脑汁了。

    “枪管!”耶律怀庆双眉紧锁,“终究还是在枪管上。”

    一支火,枪的零件中,耗时最多的是枪管,制作最难的也是枪管,成本最高的自然还是枪管。耶律怀庆掌管工火监两年有余,很清楚一支好枪管的意义有多重要。在他看来,国造火,枪与南造火,枪的差别,九成都在那枪管之上。

    “殿下。”伯文放下枪,对耶律怀庆道,“南造枪支的枪管精确、耐用,而且易于制造,更不易炸膛。只是臣觉得,南朝军器监虽能工巧匠辈出,却决不至于能胜过工火监如此之多。”

    “是钢料有别?”

    伯文摇摇头,“不止如此。”

    耶律怀庆似乎明白了一点,“伯文的意思是?”

    伯文双眼闪烁着精明敏锐的神采,“板甲制造起来多简单,比明光铠、鱼鳞铠不知简单了多少倍,一个乡里的铁匠就能造出来,可终究还是要靠韩冈来点破。南朝的枪管质地好、数量多,这与板甲极为相像,想来也是有什么地方点破了,这是我们不知道,而南人知道的地方。”

    耶律怀庆点着头,但眉峰蹙起,“到底是什么地方?”

    伯文瞥了眼放置在一旁的十余支火,枪,“殿下既然能从南朝将此禁物得来……”

    耶律怀庆摇头,“难。”

    伯文皱了皱眉头,“也许只要一句话……”

    对,突破技术难关,也许真的只要一句话点破就行了。就像习武习射,要旨其实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许多人,练一辈子都没练成。而耶律怀庆在工火监中看到的,那些大工藏着掖着的东西,其实也就是让人茅塞顿开、却难以自行突破的一句话。

    可耶律怀庆仔细想过,仍只能摇头,“还是难。”

    以耶律怀庆所知,出自南朝军器监火器局京师枪械第一厂的元祐八年型燧发火,枪,目前只装备了神机营,以及一部分禁卫,外界根本看不见。

    即使以耶律乙辛辽国之主的权势,也是费尽手段才弄到了三十余支。

    事后耶律怀庆还听说,光是为了这一枪支失窃案,南朝就有十几个人人头落地,五六个官儿受了惩处,大辽埋伏在东京城中的几个藏得很深的细作,也都在宋人的大搜检中被挖了出来,损失之大,十年未有。

    “不瞒伯文你,”耶律怀庆坦诚道,“开封城中,还能派上用场的细作,已经不剩多少了,而且都跟军器不沾边,”

    伯文又瞥了一旁的南造火,枪一眼,三支交叉架在地上,一排五六架,不禁喃喃,“太贪心了。”

    “是的,太贪了。”耶律怀庆也叹息道。

    开封谍案事后,主管南朝开封的职方头目,便被打发养老去了。弄来了最新式的火,枪的确是功劳,但损失了一干潜伏者,却是无法弥补的代价。如此好大喜功之人,不能重用。

    “那就只能依靠工火监自身来研究了。”伯文遗憾地说道。

    耶律怀庆摇摇头,不抱什么期待,“希望运气好点。”

    亲自拿着实物对比过,耶律怀庆很清楚要自行实现这样的技术突破有多难。

    在南朝,相比起对燧发枪的敝帚自珍,火绳枪在河北都敞开对外发卖,有本地保甲互保证明的成年男子,就可以到官府准许经营的兵备店里面购买枪支弹药。

    据耶律怀庆所知,河北地方上百姓自发组建的忠义社,集体购买的火,枪数以万计。而大宋军中淘汰下来的各色兵器——甚至包括弓箭——都在兵备店中可以买到。

    两相一对比,便可知大宋朝廷对燧发枪技术的重视,亦可知从火绳枪到燧发枪之间,南朝军器监的技术进步到底有多大——大到已可将过去所有兵器视若敝履,弃置不顾的地步。

    “殿下无须担忧。南人重儒轻工,即使韩冈,也不敢将工置于儒上。国朝却重工事,崇技术,远的不说,南京道上,家家皆有子弟攻读《自然》,习练工事。人心共举,赶上南朝指日可待。”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转颜点头,“此乃皇祖父的远见卓识,若非皇祖父深明大势所向,我大辽抱残守缺下去,国灭也是转眼间事。”

    他再看看靶场,对伯文道,“好了,我要去向皇祖父禀报了。伯文,这边就劳烦你了。”他又笑笑“希望皇祖父现在已经忙完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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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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