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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4)

    两刻钟之后,耶律怀庆已经从神火军的靶场,回到御帐营地。∈↗UU小说,www.uu234.com

    随着马蹄下的地面由牧草茵茵的墨绿,变成光秃秃的灰黄,周围的皆备明显的森严了起来。

    御帐周围两里之内,不见任何一顶帐幕。超长攻击距离的火炮的出现,让原本簇拥在御帐周围的臣子们,不得不远避嫌疑,免得哪天有人将火炮藏在他们的帐幕中炮击御帐。

    正是牧草旺盛的时节,御帐周边却被清理得寸草不生,这同样是防备奸人作乱,半人高的牧草藏起一门征南将军,跟藏在帐篷中一样简单。春夏之交的牧草虽难以燃烧,千万只铁蹄践踏过后,也只见黄土。

    两艘氢气飞船高悬在天空之上,一支支精悍的骑队绕着中心处的金顶御帐来回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人和物。

    御帐外侧半里,更有四座临时性的炮垒。分镇四方。上面安设的轻重火炮,可以攻击左右意图侵袭御帐的敌军,不过固定好的炮架,使得火炮唯独不能向着御帐方向发射。

    即使是以耶律怀庆的身份,也不得不将绝大部分的随从都留在警戒线之外,只带了两个人过去御帐。

    御帐之外的栅栏,周长千步之多,整整一个千人队的宫卫把守。

    看见耶律怀庆过来,正当着门口的宫卫们纷纷将原本就十分端正的站姿站得更加标准,挺起了胸,典起了肚子,将插上刺刀的火/枪拿得更稳。

    耶律怀庆从他们身边经过,视线也掠过他们手中的武器。

    依然是火绳枪。

    神火军已经在换装燧发枪,其中的精锐,用的还是工火监大工们亲手打造的精制品,但宫分军——依然是大辽最犀利的刀锋的宫分军——却拿着更老式的火绳枪。

    毕竟他们用不到。由轻甲和重甲的具装甲骑组成的宫分军,拿起火\枪时,只是在充门面,最多也只能当做长矛来使。一旦跨上战马,用夹钢法生产的精铁马刀,以及从小就用惯的短弓,才是他们作战时最好的朋友。

    耶律怀庆安暗叹了一声,谁让现在都没有一件合适的火器能配合马背上的作战。

    工火监中,能在马背上使用的火器被发明了许多,可没有一个拥有足够的使用价值。

    其中最好的两种,也不过是将枪管造得又厚又重,以及干脆将三根枪管用铁箍合作一束。

    临敌先放枪,然后当做铁锏来使。看起来一物两用,但其实还不如直接背上马弓,再拿支铁锏来得实在。

    这使得军中许多老派人物,都对自己麾下的军队换装并不怎么感冒。在他们看来,契丹铁骑的战法,与南朝禁军的战法截然不同,贸然仿效,反而水土不服。日后大辽与敌人的战争,应该是神火军打神火军的,他们打他们的,看情况相互配合就是了。

    如果是心怀野望之辈,肯定不会如此顽固,对火器的前途视而不见。因而这些帮人,还都能算是他祖父的忠臣,至少是能够安于现状,只是跟不上时代了。

    都太老了。

    耶律怀庆每次看见他们,都在这么想。

    不过这并不是他们顽固的理由。

    在御帐之中,就有一个年纪虽老,却一点也不顽固的皇帝,他总能接收最新的事物,引领大辽不至落后南面的邻国。

    一杆火\枪,论其成本比一张好弓便宜许多。而拿上一把火\枪,十岁的小孩子就能杀了练上二十年武艺的大将,弩\弓还要靠力气上弦,这火\枪只要能抵得住射击时的反冲,身上有多少子弹都能射出去。最后火\枪会坏,人却是累不着。

    正是看见了这一点,明了火\枪问世后,契丹对宋国的优势将不复存在,而宋人人口上的强势将充分发挥出来,耶律怀庆的祖父才利用自己的权势和威望,强制性的推广火器应用,希望能够消弭宋辽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即使不从孙子的角度来看,耶律怀庆也觉得自家的祖父,实在是大辽几百年来数一数二的英主,

    只是脾气越来越大了。

    刚刚走到御帐外,就听见里面一阵低吼,“……真当朕老糊涂了?!”

    耶律怀庆暗暗心惊。

    辽阳郡王耶律孝杰病死,现在的大辽朝堂上,已经连一个能在祖父身边说得上话的老臣都不在了。

    一旦触了祖父霉头,哪个宠臣都没好日子过。

    借整理衣帽收拾住心情,耶律怀庆也不用人禀报,直接掀帘入帐,笑盈盈的问:“什么事惹得皇祖父这么大的火气?”

    “佛保回来了。”看见最宠爱的孙子,耶律乙辛登时便转怒为喜,两句话打发了被训斥的对象,就把耶律怀庆招到身前,询问,“这一回的燧发枪测试结果怎么样?”

    耶律怀庆忙回道:“回皇祖父的话,比之前有了不小的进步,但还是比南造的要差上一点。”

    耶律乙辛本有几分期待的神色,听了之后,尽化为失望,“此番神机营也来了,神火军与其撞上怕是没几分成算了。”

    耶律怀庆双眉一轩,叫道:“神火军绝不会败。”

    耶律乙辛不以为然,“要是吼两句就不会败,朕早把嗓子吼坏了。打仗的事,不是你说不会输就一定不会输的。你喜欢的那支马队,士气倒是不错,输了几次了?”

    所有臣服于大辽的部族,其贵胄弟子,都要在年满十六岁之后,来到神火军中服役。故而神火军在民间也俗称为贵人军。

    耶律怀庆身份尊贵,执掌了一部神火军。对手底下的这支新军,他一向寄予厚望。只是被他祖父这么一堵,他也不敢说什么了。

    “苻坚坐拥百万大军,投鞭断流,还是输了。曹操八十万兵马,长江天险与吴共有,也是输了。秦人灭六国,何其威风,二十年不到,连老家都没保住。”

    耶律乙辛只剩下一半牙齿的嘴半张着,嗤嗤冷笑,仿佛从洞里向外刮着阴森的腥风,“这世上,要是有人告诉你下一仗必胜,别信他,他是骗你的。祖父一生征战,有战阵上的,也有朝堂上的,哪一次开战前不是战战兢兢,把胜败后的应对都算好了才动手?”

    耶律怀庆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孙儿明白,谢皇祖父教诲。”

    “明白就好。”耶律乙辛有几分欣慰,旋又感叹,“要是你爹也能明白就好了。”

    耶律怀庆这下又不敢说话了。

    耶律怀庆是耶律乙辛的孙子,他的父亲便是大辽国的皇太子,如今正在上京坐镇,而他就跟在耶律乙辛身边。

    自从耶律乙辛夺位之后,辽国的重心便从上京道和中京道转向了东京、南京两道。

    有着大量的人口和财税收入,同时也集中了辽国几乎所有的工厂,耶律乙辛都已经将延续了两百年的四时捺钵的位置,以及迁移路线,更多的放在南京道与东京道上。

    但为了保证上京道稳定,也为了收拢各家部族的人心,耶律乙辛便把他所立的皇太子放在临潢府坐镇。

    这样安排虽然让上京道稳定了,但父子远隔数千里,就不免给人离间的机会。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耶律怀庆时常夜中心悸。自家的父亲还有好几个兄弟,都在虎视眈眈的盯着皇位,要是哪一天皇祖父另选了其他叔伯为太子,自己连性命怕是都保不住。

    “好了好了,这些事佛保你就别多想。”耶律乙辛不快的打破帐中的静默,“回头想想怎么指挥神火军与神机营交锋。”

    “孙儿其实想过的。神火军火炮多与神机营,如果交战时,双方兵力相当,神火军就能借助火炮上的优势,来克制神机营。”

    两边的编制虽小有差别,但一个千人队的神火军所拥有的火炮数量,是要超过神机营的两个指挥之和。

    这是细作从南朝打探来的情报,究竟准确与否,无从而知。

    为了保证同样数量的军队中拥有的火炮数目不输给宋人,以大辽的财力,终究是有些吃力。但为了神火军,大辽还是得咬牙坚持与宋人把钱烧下去。

    对耶律怀庆的回答,耶律乙辛不置可否,对孙儿道,“宋使来了,祖父不想见他,佛保你代我见他一见,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孩儿明白。”耶律怀庆很爽利的把任务接下,“不过宋使这一回是打着边境议榷事的名义过来,孙儿可以跟他说一说榷场上的事吗?。”

    “想谈就谈。这一回都交给你。只要保证国中金银不要再流到宋人那边就行了。”

    宋辽两国这些年彻底断了官方的外交往来,但边境上的榷场则更加热火朝天。来自大宋的各色货物充斥辽国境内,而大辽的特产也大量宋人收购。

    不过卖出去的大辽特产,远远少于来自大宋的商货,其中的差值,就是国中大量金银外流的主因。

    但这件事很难处理,各方面利益相关之人不计其数,耶律乙辛到现在也只能借助宋使的身份来压一压。

    耶律怀庆却充满信心,再一次行礼,“皇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负皇祖父所托。”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5)

    “什么不负所托?就让你见一见南朝来的使者,问一问开封在闹些什么?”

    “贸易上的事,你让下面的人去谈就好了。…UU小说,www.uu234.com”

    这是耶律怀庆做保证后,所得到的回应。

    见一见,问一问……

    前两天听说几年来,第一支来自南朝的使节团队抵达,而且还是韩冈的心腹,有名的宗状元为正使,耶律怀庆就想见一见了。

    不过由于宋辽两国如今断了官面上的外交往来,耶律怀庆也找不到名目去见那位据说文武双全,被韩冈视为继承人的宗状元。幸好现在有了祖父的许可。

    公开的说法,这一次宋国使节造访大辽,是为了解决两国边境上愈演愈烈的大小冲突,以及越来越多的越境寻求庇护的逃人。

    旧时宋辽有澶渊之盟,两国之间对逃人和边境纷争,有着相当明确的处理办法——皆不收容对方逃人,同时对边境纷争,视轻重情况,由边州乃至朝堂来协商解决。

    但自从辽国入寇,直至耶律乙辛弑君篡位,宋辽断交,边境上的榷场虽热火朝天,但两国官方之间的敌视和对立却越来越严重。

    对方的罪犯、逃奴、叛国者越境避入国中,再也不会被交还。边境上的界碑被破坏,巡铺被烧毁,其次数比过往增加了十倍。边防驻军之间的冲突,百姓之间的冲突,每个月都有几起,乃至十几起。

    这些冲突,往往都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最后衍成大乱。

    去年最严重的一次冲突,一开始只不过是因为保州边地上的一块麦田被辽国的一头出逃的耕牛践踏啃食所引起。先是田主和牛主之间的争吵和打斗,接着是两边村庄百姓的群殴,随着弓箭、刀枪、火-枪的上场,冲突规模无可避免的扩大,最后这场冲突,是在总数超过三千人的禁军和皮室军的对峙中结束。若非双方边境上主官克制,连炮弹都送入炮膛的情况下,只差一点就引发了一场战争。

    这的确是很大的问题,但还不至于让南朝放下矜持,让政事堂诸相放下自己的名声,与弑君篡位的逆贼重启官方往来。

    但为了钱就可以,尤其是事关价值千万贯一年的大钱。

    耶律怀庆已经得到秘密通报,宗泽此行,其实是为了协调双方的贸易,保证榷场能平稳发展,为双方带来更多的利益——大辽皇帝,大宋宰相,以及两国朝中无数达官贵人,在边境交易中不知得到了多少好处,自都对此十分期待。

    而宗泽更隐秘的任务,当是为了祖父的行踪而来。如今御帐驻跸南京道,聚万军于此,不可能不引起宋人对战争的恐慌。再怎么想,南朝两府,也当派人来化解战争的危机。

    不过,在耶律怀庆看来,宗泽真正的目的,也是他肩负的最隐秘、最不能外泄的任务,还是输诚来的。

    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南朝朝中掌控朝局的几位宰相,不可能有余力分心边事。韩冈和章惇有帅才,皆可统领大军。

    但两人肯定都害怕自己离京后,对方独掌朝堂,因而谁都不敢离开京师;反过来也会担心对方统领大军出征后,会效南朝太祖黄袍加身事,反扑回京,因此更不敢让对方领军出外。

    按照《自然》中的说法,这种情况,应当叫做悖论。

    陷入悖论之中,两位宰相相互牵制,河北路上没有宰相一级的大人物坐镇,如何能抵御来自大辽的百万精锐?即使有名将如郭逵,怕也是不敢趟浑水,免得前面刚刚抵挡住敌人,后面就被自家人捅上一刀。

    南朝朝堂已乱,虽一时无乱象,但人心乱了。

    太后病重不理政事,皇帝被幽禁宫中,臣子里面,竟没一个敢去谋夺大位,始作俑者的韩冈,也是不敢,只得把群臣聚在一起相互壮胆。

    前几日,耶律怀庆在跟他身边的一帮人议论此事时,其中一人说得刻薄,却入木三分:一群狗聚在一起,也做不到老虎能做的事。

    不过,出现在面前的这位宗状元,看起来倒不像是群犬中的一员。

    “宗状元?”

    “宗泽拜见殿下。”

    宗泽依照拜见亲王的礼节,向耶律怀庆行礼,起身后,便尽可能不被察觉的仔细打量年轻的齐王殿下。

    按照宗泽所得到的消息,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如今深得辽主的喜爱,随时带在身边,比起其他子孙犹见亲厚。

    按照细作们传回的说法,如果辽国的皇太子死了,耶律乙辛很可能直接将他封为太孙,而不是让其他儿子来继承。

    但这位传言中的下下代辽国伪君,给宗泽的第一印象却是年轻、好胜、欠缺城府。

    宗泽行礼后,耶律怀庆没有立刻回礼,反倒带着嘲讽的问道:“状元为何称吾为殿下?犹记南朝尚未视皇祖父为大辽之君。”

    当然,宗泽也是同样的好胜,出使外国,唯独气势和嘴皮子不能输,“凡奸仆害主,世间绝无容其安享主家家产之理。澶渊之畔,宋辽约为兄弟之邦,自此通好无一日而绝,节庆寿诞,定厚礼相贺,或闻凶信,必遣使凭吊。如今辽国帝位为臣所篡,嫡脉无存。大宋不能拯危救孤,已是一失,更何论认贼为亲?”

    宗泽话才开了头,耶律怀庆便已勃然变色,待听及‘认贼为亲’四个字,耶律怀庆已面如锅底,旁边的随从更是怒喝大胆,把佩刀都抽了出来。

    宗泽毫无惧色,冷笑着,“令祖父既然做出来了,还想不让人说?纵能钳塞住辽国悠悠之口,想堵住大宋亿万人的嘴,却是休想!”

    耶律怀庆反倒不生气了,宗泽连讽带骂,却没有回应为什么要对奸臣贼子低头的问题。示意侍卫收起佩刀,他同样冷笑着,“照如此说,状元就不该来。”

    对于这个问题,宗泽也好,派他来的宰辅们也好,皆早有预备。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宗泽为民而来,君王社稷事,且放脑后。”

    认同耶律乙辛篡位是不可能的,不过承认现实四个字,宰辅们也不会忘记,只要找个好借口,不过篡位的奸贼,照样能打交道。

    耶律怀庆静静的盯了义正辞严的宗泽几秒,已经没有继续辩论的心思了。就算拿出赵匡胤欺负柴家孤儿寡母的事来说,南朝的状元郎肯定还有一套一套的话来辩解——这些年南北对骂,什么话都骂过了,赵匡胤赵光义两兄弟这么好的材料,辽国这边当然不会没用过,只是向来用武器来应对批判的大辽,实在是不擅长嘴上的功夫。

    两人的第一次会面,态度强硬的宗泽没给耶律怀庆留下太好的印象,甚至是不欢而散。如果不是碍着宗泽的使臣身份,耶律怀庆甚至能让他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不过这一次的会面,倒是让耶律怀庆发现自己之前的猜测似乎是有些太小瞧南朝了。而在他回到他祖父的御帐之后,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南朝已兴兵北上,从开封府发派大军,支援河北。从这一点来看,南朝的宰相们对其国中和军中的控制,尚有一些自信。

    接下来的几日,耶律怀庆又与宗泽见了两面。气氛虽没有第一次的险恶,却也是冷淡如冰,宗泽除了边境上的冲突,以及两国贸易之外,没有涉及任何有关当前军事的话题。

    而北上宋军的消息,也在这几日不断传来。

    南京道上已经有传言说,宋人业已整顿二十万兵马,由铁路运抵边境,准备于大辽决一死战。

    尽管此言无稽,可是却传扬得最广。

    多年稳定安逸的生活,让许多契丹贵胄对南北开战惊恐不已,对战争的恐惧,最后就变成了谣言中的数字。

    对宋军的多寡,也成了朝堂争论中最关键的一点。

    “佛保,你说派到河北的京营会有多少?”

    再一次拜见耶律乙辛,突然间就被问到这个问题。耶律怀庆暗叫侥幸,这个问题,他幸好之前就与人讨论过了。

    “孙儿听闻南朝的京营禁军约有二十万。”看见祖父扬了扬眉毛,耶律怀庆连忙补充,“——也有说是十五六万,或是三十万的,不过孙儿遍观历年来从南朝传来的消息,以及南朝大典时对诸军的赏赐总数,应当在二十万上下。”

    耶律乙辛没判对错,只轻轻的点点头,示意孙子继续。

    耶律怀庆像过了一关,忙继续道:“排除不堪调遣的下位营头,以及各军中的空额,实际可战之兵当在十万出头,多不过十二三万。如果要保证京师稳定,同时防备领军大将效匡胤故智,就不能在这十余万中调动太多兵马。所以孙儿觉得,此番进抵河北的宋军,当不会超过五万,大概在三万上下。”

    耶律乙辛又点点头,而后问,“如果加上西军呢?”

    这个问题,耶律怀庆亦有准备,不慌不忙,“西军最是关键。如果有,宋人当已做好与我一战的准备。若无,则北援河北不过是给人壮胆罢了。”

    西夏灭亡后,南朝西军的主力便从横山两侧撤离。不计支援西域、北庭两都护府的兵马,也不计战后汰撤,以及移驻河东的人马。

    剩余的西军,一部驻扎在熙河、甘凉,一部驻扎于宁夏,剩下的,则是跨过了黄河,驻屯在中条山下的河间府中。只要开封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援代蒲铁路而上,两天抵达太原,再两天进抵代州,旬日之内,数万西军精锐,就能抵达雁门关,然后杀入西京道。

    如果宋人当真在做临战准备,西军肯定要进驻河东,但现在还没有消息从西京道过来。

    耶律乙辛第三次点头,问:“你觉得有还是没有?”

    耶律怀庆犹豫了一下,方道,“以孙儿与宗泽打了这些天地交道来看,宗泽北来,的确只有两个任务,一为边事,一为贸易。并非是怕了我大辽的兵锋。之前的猜测,过于乐观了。”

    “因为向氏还没死。”靠在软榻上,耶律乙辛低声道。

    耶律怀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蠢的望着祖父,“啊?”

    耶律乙辛道:“因为宋国太后还活着,等她死了,章惇韩冈就不敢这么玩了。”

    只要太后还有一口气,章惇、韩冈就还有一个压服群臣的利器,等到向太后不在了,他们就要靠自己了。

    “向氏不死,宋国不乱,大辽无机可乘,什么时候她死了。”耶律乙辛坐直了身子,郑重其事的告诫孙子,“记住,那将是大辽最后的机会。”

    “至于现在。”耶律乙辛瞥了眼傻傻点头的孙子,“先跟他们敷衍下去吧。”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6)

    “大使,今天辽人那边没怎么认真啊。UU小说,www.uu234.com”

    结束了一天的会谈,回到帐篷中,张显就对宗泽说道。

    他是使团文副使,也是宗泽的谈判助手。

    宗泽坐下来,抬头反问,“是吗?”

    张显皱着眉头,回忆着这一整天,以及之前几天的谈判场面,“辽人这几日都好象在敷衍,不然一点大的事,不可能拖这么久。”

    宗泽沉吟了片刻,未知可否,转问另一位副手,“贾礼宾,你这两天有什么感觉?”

    另一位副使——武副使贾逵,年资很老,尽管只是武臣,而且仅为四十阶诸司使副最后几阶的礼宾副使,但宗泽对他依然很尊重。

    “没有。”贾逵摇头,他负责统帅使团内事,以及营地警戒,并不参与谈判,“内外跟之前一样,没见人刺探,也没发现团内有人与外面同消息……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贾逵指了指头顶上,“就跟大使之前猜的一模一样,今天早上,团里有人发现飞船上面果然有人窥探营内。”

    果不其然,宗泽摇头冷笑,“真是不要脸了。”

    贾逵几分自得,几分表功,“也是那小子精乖,一开始末将遣人监视,怎么看都没发现,后来就是那小子瞧到了千里镜的反光,报给末将,末将命人藏在帐篷中拿千里镜一寸寸的去搜飞船座篮,才发现辽人是在座篮上开了一圈小口,乍一看像花纹,之前没注意都放过去了。”

    张显拧着眉头,“辽人窥伺营中,显然是不安好心。大使,要不要明天会上质问辽人。”

    “我也拍着桌子骂上几句,可惜北虏乃化外之民,人面兽心,即使拿着证据当面质问,亦会砌词狡辩,如今还没证据,即使当面叱骂,想来也不会有所收敛。”宗泽叹了口气,“左右营地里面也没什么私密事,辽人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在他们地盘上,就不想让他们看也没办法。警醒着别乱说话就成。”他神色严肃起来:“辽人不过是想确定朝廷到底有无底气。就像群狼窥伺,若无懈可击,自只能卷尾而去,可一旦露出半点虚怯之意,登时就会扑上来。”

    “那朝廷……”张显欲言又止。

    “用不着自己吓自己。辽人想拖,我们就跟他们拖下去,想敷衍,我们就敷衍下去。朝廷的虚实,我等最清楚,有两府诸公坐镇,绝不惧辽人入寇。”

    张显还欲再说,贾逵递了一个眼神过去,阻止了他。

    宗泽是正使,本是中书官,还是宰相的心腹,一肚子的机密,知道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自然是理所当然。

    打发掉了两位副手,宗泽独自坐在帐中,脸上笃定的自信,也渐渐退去。

    事情并不是有他说得那么轻松,如果当真不在意辽人入寇,就根本不会有他们这个使团——继续与耶律乙辛篡夺下的辽国划清界限,对把皇帝拘禁在宫中的两府诸公们来说,能少去许多流言蜚语。只是他们不能,在评估过与辽国开战的风险和为人中伤的风险之后,宗泽便被派了出来。

    想到这一次的任务,就连一贯自信的宗泽,也不禁感到难受起来。不是辽人难缠,也不是任务困难,而是扣在两府身上的枷锁,连带的也让他举步维艰。

    自从与耶律怀庆会面之后,这些天来,与辽人的谈判一直在进行中。

    明面上的议题,几天下来,只在发生边境冲突时,保证边州之间及时沟通一事上达成协议。无谓的边境冲突对两家都没有好处,加之又有过去几十年的处理经验,没有太多的争议,这个议题便告解决。

    只是当议题继续向下转到引渡逃人这一桩事上时,效率陡然就降了下来。

    大宋这边一切好说,辽国的东西,田想要,塘想要,山想要,河想要,牲畜草木都想要,唯有人是决计不要的。辽人想要将逃人引渡回国,大宋可以帮着绑起来顺便打个死结。

    辽国一方,也不想要那些想换个环境博取功名的无用儒生,以及做过逃窜的罪犯,只想要有能耐的工匠,可惜的是,比起总是觉得怀才不遇的士人,绝大多数匠师,都能耐得下性子。

    不论从比例,还是从人数来看,越界投奔辽国的工匠,都不如士人多,而士人又不如罪犯多。对辽国而言,就是想要只金鸡蛋,便得忍受十倍的驴粪蛋和百倍的石头蛋。

    不过让辽人自己来选,就是只为了一个工匠,也不能将这个口子给封上。至于无用如儒生、罪犯,以辽国的人口,即使在并吞了高丽、日本之后,也绝不会嫌做杂事的人多。

    何况这些人中,偶尔也能淘到些金子。尤其是儒生,本来就读书识字,转习起气学和工事来,倒也有模有样——按宗泽早前从政事堂得到的情报中看,比他们还在国内的时候老实听话多了。

    因而这个议题就陷入了僵局。

    倒是作为真正主角的两国贸易问题,进展还算顺利,比不得一日既定的边境冲突,却也比引渡逃人顺利许多。

    关于两国贸易,宗泽秉承朝廷的宗旨,唯有平衡二字。

    在辽人而言,有一个前提必须明确:辽国上下,不可能放弃大宋的工业品。

    小到牙刷牙粉,大到马车、佛像,大宗的如丝绸、棉布、瓷器、玻璃,小宗的便是各色名匠手制的精致器物,贵重的如各种书报期刊,无用的如给孩子的糖块、玩具,辽国是敞开了怀抱,接受大宋的一切。

    但辽国能卖给大宋的商品几乎没有。除了牛羊牲畜,就是各种毛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仅存的,就只有金银了。

    朝廷那边很明白,如此失衡的贸易结构根本不可能持续下去。

    两个万乘之国之间,规模庞大到上千万贯的贸易,不能是辽国一个劲的用真金白银来换大宋的工业品,否则辽国的有识之士,肯定不会坐视金银外流。

    旧日的澶渊之盟其实也隐含了几分贸易平衡之道,每年大宋给予辽国的岁币,是购买大宋特产的基础,保证了宋辽之间的贸易不会抽空辽国的财富。

    澶渊之盟破裂之后,辽国幸运的又有了一片盛产黄金白银的新土地,但在辽国的有识之士眼中,也可算是大不幸——至少宗泽可以确信,辽主耶律乙辛对此是看得十分清楚。

    而大宋这一边。虽然缺乏贵金属,每年增加的金银的数量,也远远跟不上民间对高面值钱币的需求,更跟不上民间对金银器皿的需求。大宋的市面上,基本上见不到金银币,人们拿到手后大多都被珍藏起来,留为日后儿孙救急用。但即使从辽国这边多收纳一点金银,多一些金器银器,多一些金银币,可相对于辽国带来的威胁,这一些好处并不足以替代。

    两府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派了使团出来,在查明辽人的异动,并配合国内进行吓阻的同时,尽量减少战争发生的可能。

    相对于无足轻重的边境冲突和逃人问题,贸易才是重中之重。

    按照朝廷的计划——确切的说,是韩冈主导的计划——针对对辽贸易的巨额顺差,这个差额,如果辽人不愿意继续使用金银来填补,可以用更多的牲畜,更多的毛皮交换,更可以用木料交换,甚至可以用人口来抵换。

    适龄的倭女、高丽女,在大宋市面上价值数十贯,乃至百贯,尤其是在朝廷颁布敇文,禁止蓄养汉民为奴,同时主仆之间的依附关系,在律法上视同凡人之后,这不受新敇约束的外籍奴婢,就越发的受到欢迎——一边打死仆人要偿命,打伤仆人要坐牢,再没有过去减一等、减两等论罪的好处,另一边则是地位视同畜产,聪明的主家都知道用谁。

    至于朝廷的脸面问题,反正朝廷不会明着与辽国交易人口,不过边地榷场扩大贸易范围,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除了人口之外的其他方面,朝廷倒是可以涉足,牲畜可以制作军用口粮,毛皮也可以,甚至都能当做俸禄发给官员和军中,。

    因而宗泽也得到授权,必要的时候,可以约定大宋每年从财计中拨出一定额度的款项,在辽国国内进行和买。同样是出钱,不是割肉喂狼饱的岁币,而是你来我往的买卖,也不必担心国中的反弹。

    而最有分量的条件,就是将宋辽之间的铁路对接,贯通一气。让大宋的货物可以直接运入辽国,也能让辽国的货物直抵开封。

    当然,这一条宗泽只会在关键的时候丢出来,彻底吓倒辽人。宗泽不认为辽国会答应,而提出此项动议的韩冈,也对宗泽说过,辽国答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西京道还是没有消息。”

    几日来,耶律乙辛一边处理着国中政务,一边等待着南面的消息。

    来自与宋国河北接壤的边州的军情一日多过一日,可他却是始终没有收到西京道的军情急报,只有一派太平的日常奏报。

    丢下手上奏章,耶律乙辛百思不得其解:“南朝难道当真就只派了这几万京营了来充门面?”

    如果宋国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派出的援军只不过是为了吠几声吓唬一下人,那么就可以证明其朝中变乱为止,人心不安。大辽也就有很大机会从南朝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宋人如果当真派兵入河东,西京道的消息也该来了,现在还不到,看来的确是如皇祖父所料,只是空架子,实际上还虚着。”

    “只是臆测,还是有些不妥。”

    “那孙儿明天与宋人见面,再试探一下。”

    “怎么试探?”

    “可以这么做。”

    ……………………

    谈判已经进行了许久。

    有关逃人的议题,因为立场差距太大,已暂时搁置,而贸易平衡的问题,则是因为太过顺利,反而让人有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想法,从早间开始,一直谈到了午后。

    随着日影西斜,扩大榷场规模,扩大交易类型,加快开发辽国本土特产,等一系列的条款都顺利敲定,这一议题的谈判,基本上就快要到了尾声。

    今日亲自前来,却始终不怎么插嘴的耶律怀庆,却在尾声时,突然发难。

    “榷场扩大了,能买卖的东西也多了,日后南北货怕是要堆满边界了。”

    “堆满榷场是大喜事了,不过也有些让让人不放心。全都对方榷场上,若是哪天连连阴雨,不少货物都会被雨水淋坏。”

    “倒是没错,如果能够少在仓库停留,对双方都有好处。”

    “的确。但这要靠贵国的努力了。”

    “再怎么努力,马队,驼队,车队都比不上列车。运送人货,也只有依靠铁路和列车。所以我就有了些想法,何不如将两国轨道连接起来?”眼珠子在一群人中转了一圈,耶律怀庆终于揭开底牌,“大辽的铁路轨道,轨距与大宋相同,如果能够对接在一起,那大宋的列车就能直接进入大辽国内,不用再上车下车那么麻烦了。”

    来自大辽皇孙的提议石破天惊,张易以下,所有与会的大宋使团成员,无不变了颜色。而辽国一方的代表,也都难掩惊讶。

    两国的铁路都直抵国中腹心,要是满载着敌人的列车沿着铁路驶入国内,任谁听来都要出上一身冷汗。

    但在耶律怀庆的盯视下,宗泽却是欣喜点头,仿佛正中下怀,“诚然如此。宋辽两国边地,本就是阡陌相通,道路往来。再多一条道路,也并无不可。而跨国货运的费用,至少能省下一半来,于国于民,皆是大利。”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7)

    开宝寺铁塔之下,已经变成了一片工地。○

    开宝寺福生院新天王殿的地基上,云集了数以十计的官员,以及同样人数的僧录司的紫衣大师们。

    工地上到处尘土飞扬,黄沙、碎石、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也举目可见。

    寻常时候,这些贵人们总是对这等脏乱之地敬谢不敏,离得越远越好。不过今日,却不得不在这里灰头土脸的候着。

    一名身穿五品袍的官员等得心浮气躁,一看到有人奔进,便抓着他吼道,“韩相公什么时候才会到?!”

    来人什么都不清楚,张大着眼睛根本不知说什么,旁边有人叹道,“方才不就说了,章相公和韩相公还在军器监。等吧,要是蒸汽机车没问题,怕是得中午之后了。”

    更后面一点,两名青袍的小官交头接耳,都是面目苍苍,双手粗糙,典型的工程出身的官员。

    “看来两位相公还是更看重蒸汽机车。”

    “谁说的?光有机车,没轨道怎么走?日后遇水架桥,少不了这钢筋砼来造桥墩。别忘了,砼这个字,还是韩相公生造的。”

    时至今日,大宋铁路的总里程已经超过了一万里,其中作为干线的复线铁路有五千六百余里,而剩余的支线铁路,其里程每天都在增长。

    但目前几乎所有的铁路里程,基本上都是在平原上铺设完成的,连稍大一点的河流都使用专门设计的列车渡船通过。而过黄河时,更是得卸货过河再装货上车。

    铁路架设的真正的难点就是在桥梁架设,以及山区道路铺设上。

    窄一点的河流,用木桥就能跨过去,石桥费些事,也成本高一点,可也不是什么问题。但长度超过百丈的大桥,修建难度就急剧上升,到现在为止,因为技术上的原因,尽管建桥计划定了一份又一份,却还没有开工建设其中任何一座。

    最大的问题,就是桥墩难修。坚固能抗洪水的桥墩,不是往河里丢石头就能建起来的。

    但现在有了钢筋砼,也就是人工所造的石块,有足够的强度,而且大小随意,即使是黄河洪水,只要造得足够厚实,也一样能抗扛得住。

    而且钢筋砼石不仅仅能够造桥墩,房屋的柱子也同样可以使用。眼前这一座待建的新天王殿,正是要用钢筋砼来造最重要的二十四根大柱。

    而这座天王殿,也是世上第一座使用钢筋砼作为主体结构的建筑物——因而才能引来宰相亲来主持开工仪式。

    “知道不知道为何韩相公不先造新桥,而是拿来造这天王殿?”

    回应声音小了点,“秃驴死不完。”

    虽是压低了声音,可‘秃驴死不完’五个字,还是引来了周围一片低低的笑声。

    新式的建筑,新式的设计,上上下下都没有经验,肯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既然如此,自然不能让学生、议员,以及普通百姓承担如此之大的风险。倒是不事生产,又传播异论的秃驴更适合做试验品。

    虽说这是人们的猜测,不过归根结底,还是韩冈对佛门的态度始终如一,从早年开始就没变过,以此为人所知。话说回来,就没人见过韩冈对哪一门教派有过好脸色。

    “可怎么说,都是被放在后面。”

    “要陪着章相公啊。朝中最看重蒸汽机的可不是韩相公。”

    ……………………

    运行中的机器发出轰轰的噪音,阵阵浓烟从烟囱中直喷向天空。

    巨大的锅炉架在底盘上,炉中的火焰,随着炉门有节奏的开启关闭,从中探出,然后又被一铲铲石炭给压了回去。

    一阵蒸汽喷出,车上两个巨大的飞轮旋转起来,通过碗口粗细的铸铁连杆,驱动最下方的车轮。

    钢铁的车轮一点点的动了起来,从慢到快。如同一只静静趴伏的巨兽,终于有了动静。

    一群人围着轨道上缓缓启动的蒸汽机车,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们是造出这一只钢铁巨兽的人们,如同看见儿女蹒跚学步时一般欣喜。

    而稍远一点的地方,又有一群官员围着中心处的两人。

    章惇抬眼扫了一圈周围,尽是带着谄媚笑意的面容,根本看不出他们为蒸汽机车成功而欣喜。

    嫌恶的瞥了这些官员一眼,望了望哼哧哼哧开始龟速行驶的列车,他偏头问身边的韩冈:“时速能到多少?”

    韩冈道:“最高每时辰二十五里,稳定运行则是二十里。”

    章惇道:“还不如马。”

    一个时辰仅能前进二十五里,的确不如马车的速度。

    章惇又问:“一次能走多久?”

    “这几天一天十二个时辰运行,平均要坏三次,每次维修差不多都要两刻钟到四刻钟。”

    章惇摇头,“还是不如马。”

    铁路上的挽马累了、病了,到下一个站就能更换,如果是伤了,从辕上解下来最多只要五分钟。若是轨道上的列车,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停下来修上半小时、一小时,这铁路运行图就彻底乱了。

    说话间,一声汽笛响起,这个世界第一台蒸汽机车离开了军器监的汴水码头,沿着钢铁的轨道,向着五里之外的仓库区驶去。

    目送机车驶远,章惇又问:“成本是多少?”

    “不算之前的花销,造出这一台机车,用了两百贯不到。。”

    “还是不如马。”

    一匹中等水平的挽马,朝廷的采购价只要六到十贯,一台机车相当于三十匹马。

    这还是没算之前的花销,为了蒸汽机,研究开支早超过了百万贯。而为了能蒸汽机上车,朝廷的投入高达四十万贯。人工还没算进去,加工费更没算,韩冈所说的两百贯完全是材料的成本。

    韩冈打得埋伏,了解的人都知道,章惇也清楚,只是他没穷追猛打,又问:“能拉多少货?”

    “连车两千石。”

    章惇摇头:“更不如马。”

    在连接码头和仓库的重载轨道上,由十六匹挽马组成的一支车组,可以很轻松的拉走满载两千石粮食的八节车皮。

    韩冈叹了一口气,“难道就一直用马不成?”

    “当然不。”章惇不是挑衅,今天他的心情其实很好,“只觉得太慢了。还要追加投入,早点将更好的蒸汽机给造出来。”

    韩冈笑了一下:“能上船的?”

    章惇斩钉截铁:“能上船的!”

    章家——确切的说是章惇这一房,现如今是大宋,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海商,拥有一百四十余艘满载排水量超过两千石的海船,最大的甚至有五千石。

    每年来自两广(包括交州)的特产:稻米、白糖、木材、香料,海产品,等等等等,多达上千万石的货物,有一半以上是通过章家的海船运送到沿海各路的港口中。

    一旦船用蒸汽机发明,章家船队简直是如虎添翼。对于实用化的机械动力,章惇只会比韩冈更期待。

    韩冈望着远去的烟柱:“应该不会太久了。”

    “几年?”章惇立刻追问。

    “几年。”韩冈没能给一个准数。

    “几年就几年吧。等再过几年,玉昆你说过的铁船,怕也是能下水了。”章惇带着淡淡的笑意点头,转过来,却发现韩冈脸上的怅然,他一惊,问,“怎么?难道还有问题?”

    “不是。”韩冈摇摇头,“这些年只是技术有所发明,但在自然之道上,依然没有什么进展,有些烦心。”

    章惇抬手指着不远处的铁路,“铁路贯通东西南北,蒸汽机车也上了路。若有人欲攻气学,把铁路指给他看便是,玉昆你何须烦心?”

    “外道不足为虑,只担心如今的发展不能持久。”韩冈叹息道,“道理为柱梁,技术仅是外墙。柱梁不坚,外墙岂能持久。”

    没有微积分,没有经过严密论证的万有引力定律,当然也没有《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现在的科技发展,完全可以说是建立在泥沼之上。

    韩冈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只是结论,而不是推导和证明的过程。

    机械设计,大地测量,天文观测,用到数学工具的地方太多太多。可发展迟缓的数学,与不断推进的科技已经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拖了后腿。

    韩冈现在都很难确认,他把后世经过数百年无数学者总结出来的真知卓识,忽略了推导过程而一股脑放出来的行为,会不会已经成了科学发展的阻碍,换个说法,就是造成了知见障。

    当然,可以期待一个划时代的天才出现,解决现如今所面临的问题。

    不过那样的话,韩冈能做的就只能是广种薄收,尽可能的推广义务教育,看看更多的人口基数中,能不能出现一个两个能完成微积分的天才。

    只是那样的话,又不知要多久,韩冈都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

    “好了。”韩冈收拾起心情,“下面我还要去开宝寺一趟,这边就拜托子厚兄了。”

    “就为了几根柱子?”

    “人工造的石柱。”韩冈强调道。

    章惇摇头,“真不知道为什么玉昆你不先修桥,去造什么天王殿。”

    “呃,和尚死不完。”韩冈说道。

    另一世界,镇压整个地球的超级大国,能在电力都还没有普及的时代,没有太多现代化的机器,却能将铁路修到十万公里以上,正是因为其修建的地区,主要就是在广袤达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大平原上。

    大宋现如今在平原上修筑铁路已经能算是熟能生巧,也培养出了一批专业的筑路队伍。但难度更高一点的山林河川,依然是修筑时最大的症结。

    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刚刚问世,谁都没有经验,如果出问题,那可是要死人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让那些一心一意去西天的和尚先来。

    嗯,和尚死不完。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8)

    韩冈再次见到章惇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间了。↗UU小说,www.uu234.com

    章惇在军器监,以首相的身份,遍赏有功之人,并主持午宴,亲自为研发出蒸汽机的一干大工祝酒。

    而韩冈,在开宝寺,也亲眼见证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座钢筋混凝土为主体结构的大型建筑的开工典礼。也见到了,他提供创意的一系列建筑手法,以及建筑工具的实际应用的效果。

    用钢筋捆扎起来的圆柱形网笼放在中间,外面还有一圈木质围板,就是柱子的原型。往里面灌充搅拌好的混凝土,等水泥凝固之后,便是比金丝楠木还要坚实的撑殿巨柱。

    用蒸汽机驱动的滚筒搅拌机,比后世的成熟产品要简陋许多——尽管后世的也已经极为简陋——但比起人手来搅拌,肯定是省力,同时成品的效果会更好。

    甚至天王殿的地基,也是用钢筋编好经纬,铺平于地面,再浇注混凝土——或者说,韩冈为了省事,仿效后世生造出的新字‘砼’。

    以近乎于浪费的手法,来建设新天王殿,韩冈在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便惹来了许多非议。便是章惇,也说了几句。

    不过为了能够尽快的提升经验值。水泥、钢筋等建筑物资,朝廷拨出了许多,只为了能够在这座天王殿上,将各种新式的建筑手法,都演练一遍。所有的建筑费用都是来自寺中善款,宰相们最后也是乐得大方。

    如今木已成舟,章惇再提起此事时,也只是好奇于这座新式建筑,到底能不能实现韩冈的目的。

    “等明年看吧。”韩冈道。

    “这么快?”章惇惊讶道。

    “放心,再怎么样都不会像旁边的那座塔,一修二十多年才建好。”韩冈笑答。

    开宝寺的那座琉璃塔,是原俞皓所造木塔于仁宗庆历年间被雷火烧毁之后五年,才开始修建。自庆历至治平,再到熙宁,用时二十余年,方告竣工,的确是创下了京师建筑的最慢记录。

    章惇也笑了几声,又问:“宗泽还没有消息?”

    韩冈摇头:“没有。”

    “子厚,玉昆,说什么呢?”张璪插话进来。

    尽管暮色将临,两府依然齐集一堂。天子大婚在即,朝堂太多事,又有各种事分心,白天做不完,只能晚上聚在一起。

    “辽国的事。”章惇道。

    张璪笑道:“这么些天都没动作了,辽人看起来不像要打仗的样子。”

    韩冈道:“如果给耶律乙辛看到破绽,他不会介意咬一口试试的。”

    曾孝宽问韩冈:“河东方向上,要不要加派兵马?”

    “暂时不必。”韩冈道:“河东代州屯有重兵,神武军虽孤悬在外,不过宁家台城新造,拥兵五千,轻重火炮一百零三门,辽人急切间也攻取不下。”

    “外事不必多虑,看耶律乙辛他怎么选,我们再做应对。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冈道,“倒是荆湖北路,今年水患不小,今天岳州、江陵都告急了。”

    “南路的潭州也说今年洞庭水势大于往年。”

    目光都聚集在章惇身上,荆湖两路可算是章惇的势力范围。

    章惇道:“可自议政中遣一人为使,都提举救灾、赈济及灾后安置等事。”

    熊本讶异问道,“李湜才具不差,还是本路转运使,何不由他主持?”

    “唐义问在鄂州,必为掣肘。”

    韩冈皱起眉:“唐介的儿子?”

    “就是他。”

    韩冈哼了一声,以作回应。

    王安石于熙宁时初用事,政事堂中五人,所谓生老病死苦,其中给他气死的参知政事,就是唐介。唐介曾攻文彦博,逼得文彦博罢相,但后来其次子唐义问投入文彦博门下,为其驱驰。如今积累资历,也爬到了鄂州知州的位置上。

    这些旧党孑遗,就像是蚯蚓、鼠妇,乍一看都看不见,但把石头一翻,下面藏着一堆。

    章惇对众人道:“救灾如用兵,帅无威仪则难服众,难服众则难治事。李湜资望太浅,难以服众,依惇之见,以议政提领为宜。”

    韩冈附议:“明天议政会议上选一人,先看看有没有自愿的。”

    张璪补充道:“这一次洪水势大,灾民多至百万,当授其兵符,可调动本路禁军、厢军,以备不测。”

    “也好。”章惇点头。

    见商议停当,韩冈转向苏颂,提醒道:“子容兄。”

    一直闭目养神的苏颂,已睁开眼睛,提起发声:“明日议政会议上,选派一人都提举荆湖北路灾伤事,并附兵符一道,可选调本路三军参与救援,及防备乱事。诸君可还有异议?”

    苏颂话声悠悠而落,片刻不见有人反对,他点了点头,“即无异议,便就此定下。”

    坐在角落里的中书掌书记奋笔疾书,将这一决议给记录下来。

    如今两府及议政们的每一次会议上的决议,以及讨论的主要内容,都会这么记录下来,到最后,与会的宰辅和议政都要过目,最后签字表示认可。

    一事结束,李承之又提起一事。

    “汴水已经有两年没有大规模的疏浚了,钱穆父前日上本,说如今汴水水浅,纲船入开封之后,只能在河中心走。朝廷若不能加急疏浚河道,再过两年,汴水只能通航到应天府。”

    “这件事去年就说过了。与其花钱疏浚汴水,不如多修两条铁路。”章惇皱眉道:“如今已经有了京扬铁路,运力其实足够了,汴水每年开口闭口,进来的都是黄河水,年年用,年年就都要疏浚。一次疏浚的费用算下来,能够十条京扬铁路日常维护了。钱勰也是不晓事,把整顿好,剩下的交给铁路总局就好了。”

    自从襄汉运输线打通,京扬铁路修成,汴水这条运河在大宋的地位一落千丈。天下铁路的运输,皆归铁路总局,在南方六路的纲粮税款和民间货运转移到京扬铁路之后,淮南江浙荆湖等路发运使钱勰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薛向当年。

    沈括看了韩冈一眼,道:“而且自从黄河内堤修成,用束水攻沙法,黄河自孟津到白马这一段,河床底部降了有三尺。黄河的平均水位,也因此降了三尺。如今想要引黄河水上来,汴水河床必须多开掘三尺。所需人工将倍于旧日。”

    李承之道:“但京扬铁路一旦有事,又没了汴水,粮税该如何运来?”

    “海运。”沈括道:“可以走海运到板桥港,再通过京密铁路运过来。”

    “绕太多路了。”李承之立刻反驳。

    沈括道:“所以说是京扬铁路有问题时的补充,不论出了什么事,有个两三个月的时间,京扬铁路早就打通了。不过两广的粮食特产,通过海运,远比陆运更便宜。”

    章惇再一次成为关注的焦点。章家占了天下海运的半壁江山,如果朝廷要海运,绕不过章家去,甚至可能直接以入中法为例,让章家承接这一运输任务。

    熊本再看李承之和沈括,心理都在想,是不是他们受了韩冈的吩咐,为章惇架桥。如今章韩二人相表里,将朝廷公事当做赚钱的机会,私相授受也不是不可能。

    章惇面色不变:“五岭难行,铁路也修不过去。海运自是最好的,不过内陆还是当以铁路为主。玉昆你说呢。”

    “海运载货多,成本低廉,只走近海,风险也很低,损耗甚至小于汴水。”韩冈看了看一圈同僚,话锋一转,“不过汴水还是该疏浚,好好一条运河,在我们手里断了也不好。”

    沈括深思的点头,“京扬铁路又要运人,又要运货,汴水为补充,还是不错的。”

    “今年冬天?”章惇问。

    “冬天太冷,河床结冻,征发的民夫也畏寒,所以效率一直不高。不如就赶在秋收后暂闭汴口来疏浚。”韩冈说完又补充,“今年的夏秋粮税,大部走京扬铁路,小部分从襄汉走,如果运力不足,就再加上海运。发运司那边让钱勰计算一下,这一回疏浚汴水,需要多少人工,物资和钱粮,及早报上来,朝廷好做预备。”

    韩冈支持,章惇不再反对,这个议题也顺利通过。

    熊本冷眼看着,也无一言。

    在两府会议上,议论得比较久的议题,都不能算是大事。真正如辽国大军压境这些事,都是在会议之前,章惇、韩冈就已经先通过气,定下了应对的方针,再与各自党羽协商,最后才会拿到两府会议上来。一如议政会议上讨论的议题,也都是先在两府会议上定下了大方向。

    这个议题,根本就是韩冈、章惇为日后章家控制大宋海运,从朝廷手中赚钱做铺垫,看起来都没太多遮掩了。

    只是熊本虽然愤恨不已,却根本无济于事。

    两个议题讨论过,会议暂时中止。堂吏端了茶点过来,让宰辅们稍事休息。

    张璪站起身,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换作还在皇帝面前议事的时候,从来都没这般舒坦。被赐了座还得战战兢兢,不能坐安稳了,每次从崇政殿中出来,都少不了腰酸背痛。

    而这么舒服久了,张璪是绝不想再回到过去,在皇帝面前战战兢兢的日子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59)

    同样起身休息的韩冈正站在窗边,张璪走了过去,“听闻陕西今年的棉花长势很好,明年的棉布价格会不会降一点?”

    “已经在降了。↗UU小说,www.uu234.com今年都跟素绢一个价了,朝廷和买的价格还要更低。”韩冈笑道,也许宰辅议货论价并不合适,但在两府之中,各自的底细都一清二楚,并没有必要掩饰什么,“北庭新开辟的棉田已有两千顷,甘凉路上,棉田更是数以十万顷,再过几年,棉花种得更多,价格只会再降。”

    张璪和韩冈的对话,吸引了附近其他宰辅的注意力。

    就像章惇对荆湖和海运的关注一样,有关陕西、甘陇和棉花的议题,就绕不过韩冈去。不过张璪忽然提起棉花棉布的事,还是问价格,还是让人觉得诧异。

    李承之脸上带着几分好奇,也凑过来,“北庭的棉花现在能运回来?”

    “现在还不方便。”韩冈道,“用马车运棉花,成本也太高了,得等铁路铺到北庭去了。”

    李承之道,“北庭一带棉花种植最合适的地方是伊丽河谷。水土不下中原,阳光又充沛,正适合棉花生长。最重要的,就是地广人稀。”

    ‘张璪想要做什么?’熊本悄然走了过来。

    韩冈,以及他所掌控的雍秦商会,对棉花织造这门产业看得极重。

    江南刚出了一点仿效的苗头,就出现了魔教反乱。不是连人带厂被造反的魔教教众给烧了,就是在事后被说是逼反良民的主因,弄得江南州县对织造工厂十分警惕,甚至都有不许办厂的禁令。

    而从那一次旋起旋灭的魔教教众反乱之后,宰辅们也再也没有表现出对棉纺织造业的兴趣。张璪突然间对韩冈当众提了这么一句,是随口说话,还是想借势做些什么,着实让人好奇。

    “北庭,”张璪看起来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行动给周围的同僚带来多大的困惑,只轻笑道:“那里距离兰州六七千里,修铁路不知要修到何时。”

    章惇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铁路现在最多能只能修到瓜州,再往西去,开支就大了。”停了一下,他又道,“其实到瓜州都算多了。从兰州到瓜州,人口不过百万,路程却有两千里,真有些不合算。”

    是突袭?!

    熊本一个机灵,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是要抢夺韩冈对铁路的控制权?

    他双眼瞪得老大。

    章惇之前跟韩冈称兄道弟,韩冈还帮了他一把,现在脸上带着笑,却冷不丁的和张璪、李承之联手,捅了韩冈一刀。

    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呼吸不由的粗重起来,浑浊的血液也在老迈僵硬的血管里加速流淌。

    这一刀下去,带来的就是两府和朝堂的大变局。

    而机会,便蕴藏在其间。

    不仅仅是熊本,苏颂、曾孝宽的注意力都转了过来。而沈括,熊本匆匆瞥了那位枢密副使一眼,风吹日晒的一张黑脸,竟然都白了。

    “迟早还是要修的,不论是兰州到瓜州,还是再往西通到伊州、北庭,都是得修的。”韩冈斩钉截铁的声音镇定无比,“只有修好了铁路,那边才能算是中国之地。中国人口日多,必须向边疆移民扩张。”

    依然是说了多少遍的陈词滥调。

    但陈词滥调之所以是陈词滥调,就是因为有着颠扑不破的道理,并得到最多人的认同。

    章惇含笑点头:“这话的确没错。铁路的确是该修,铁路修过去,移民的人才会多,日后才能成为中国之地。海外,西域,南疆,虽是远离中土,不过若有了铁路,有了时速二三十里的蒸汽船,其实也就跟过去没有铁路时,出趟几百里的远门差不多时间。”

    章惇笑得如同猎物入笼的猎手。

    熊本眯起眼睛,章惇看来已经觉得胜局在手了。

    不过正是因为铁路利益如此丰厚,才会让其他人都忍耐不住要分一杯羹了。

    说来说去,还是韩冈太过护食。

    要不然章惇、张璪不至于这般不顾面皮,当众下手。

    “正如子厚兄所言,”韩冈却一派心无介怀的模样,“铁路其实让天下变得小了起来。过去说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但如今远隔千里,卖米照样赚钱。现在在嵩山有别业的人家不少,都是夏天去,秋天回,过去走一趟,不知要准备几天,现在说走就走,早上走,晚上就到了,方便得就想去城外乡下的亲戚家一样。”

    “也许十几年后,去一趟伊州,去一趟北庭,也就两三天的事,走一趟长安,更只要一天。”沈括依然白着脸,却还是将韩冈的话给接了下来。

    ‘只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就必须在韩相公的指挥之下?’熊本读出了沈括的言外之意。

    谦抑的一笑,熊本道:“千里江陵一日还,是顺风顺水方能为之。若是李太白得知有一天,天下陆行都能一日千里,不知又会有何诗篇。铁路,朝廷还得更加重视。”

    更加重视。

    谁来重视?

    熊本说完向一旁瞥去,迎来的是章惇的深深一眼。

    心中想着章惇的反应,又听见韩冈笑道,“一日千里其实还不算快。天马亦能一日千里,却快不过飞燕。”

    明摆着的转移话题,控制节奏的图谋,张璪却让熊本吃惊的跳了上去。

    “飞船已经能控制行动了?”就听见枢密使这般问道。

    “飞船是比空气轻的飞行器,上面的气囊太过榔槺,所以就是日后能加装上蒸汽机,也飞不了太快。不过换作比空气重的飞行器,却是可行的。”

    “比空气重?”

    就连心中正百转千绕的熊本,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那么一瞬间。

    浮力原理早已为千万人所知,飞船浮空的道理在场之人无人不晓。

    曾孝宽都惊呼道:“怎么可能会有比空气重的还能飞?!”

    默而不言的苏颂出声指正,“鸟就比空气重。”

    韩冈冲苏颂感谢的点了点头,补充道:“虫子也是。同样体积的鸟和虫都比空气重。飞船的原理,来自水上,自然中不曾有,是人类观察、总结,然后应用的结果。虫、鸟飞行的原理,其实才是世间主流。”

    “有实物了?”

    章惇一脸郑重,让回过神来的熊本心中发堵。

    张璪、李承之、曾孝宽却都变得专注,韩冈不声不响,又拿出了一个惊天霹雳的东西。

    “风筝便是,能浮空模仿便是鹰隼滑翔。不过风筝外形不合,另造了些模型出来,再过些日子,就能实验载人滑翔了。暂时还不能飞行,唯一的问题,就是缺乏动力了。”

    章惇抢着问:“蒸汽机?”

    韩冈摇头:“另外一种,不用锅炉,不用水。”

    熊本看看苏颂,又看看沈括,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韩冈的虚实来,心中也堵得更厉害。

    当真能造出韩冈所说模仿虫鸟飞行的机器,也许铁路都不算什么了。偏偏韩冈为人,一向是从无妄言,说到做到的。

    “是什么?”章惇代所有不知情的宰辅问道。

    苏颂代答:“内燃机。”

    “嗯,烧油的。”韩冈补充。

    章惇追问:“能造了?”

    “比蒸汽机要难点。”苏颂道:“若什么时候有了飞机,直接从天上发炮,那就是天打雷劈了。”

    宰辅们都开始想象那样的画面,想着从天上飞来的炮弹砸到头顶上的感觉。

    “飞机?”熊本笑道:“连名字都起了,子容平章、玉昆相公你们瞒得可真好。”

    “也不是瞒,因为才开了个头,不敢妄言语。”韩冈小小的叹了一声,“其实,飞机也罢,蒸汽机也罢,内燃机也罢,还有今天去看得钢筋砼的建筑也罢,都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剩下的就是需要花时间去积累。积累到了,古人梦里才能看见的东西,我们就能造出来。就如甘凉路的铁路就比较难,想要连通到兰州就要翻过洪池岭【乌鞘岭】,不仅要架桥,还要开山挖隧道。放在古代,想都不用想,肯定修不起来。隋炀帝修条大运河,修得满地烽烟。但如今铁路上万里了,不比大运河难?有造反的吗?跋山涉水的铁路是难,远到北庭的铁路更难,可放在如今,只要决心去做,肯定能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

    一室皆静,久久,沈括喟然长叹:“什么时候自兰州至京师的京陇线全线贯通了,三经两纬的全国铁路规划,也算完成了大半。”

    章惇深吸了一口气,“扯得太远。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皇帝的大婚就在三日后,还有什么事没考虑周全的。”

    宰辅们一个个回过神来,熊本张开口想说什么,却又在章惇的目光中警觉的闭上。

    章惇结束了铁路的话题,熊本所盼望的两雄相争,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让其扼腕,却又竭力掩饰,不敢露出半点风色。

    话题来到近在眼前的天子婚礼,韩冈却漫不经心的说道:“到时候都按班站着就是了。”

    沈括脸色恢复了许多,松下一口气的问道:“还是让燕达提点全城防务?”

    “不必担心。还有刘仲武和王舜臣。”

    两人分别是章惇和韩冈的心腹,有他们在,燕达即使想造反,也得先想想能不能过得了刘、王二人这一关。

    “当然,”韩冈又道,“还少不了铁路总局的人马。”

    “宫中呢?”

    “有王中正,更有太后,新进的也都是忠贞之士,不必担心。”

    宫变之后,许多从太祖时起,便是班直成员的家族,全都被清洗出了宫中的行列。以各种提拔,重用为借口,将之调离京师。之后调入班直之列的新成员,一部分选自京营,另一部分则是来自各地禁军的功勋之士。尤其是御前诸班直,完完全全被太后掌握在手中。

    “皇帝?”

    “太妃?”

    “皇后?”

    “王楚公?”

    问题一个接一个,回答也是一个接一个。

    大婚之日的警戒和应对,让所有宰辅都放了心。

    会议就在安定的气氛中宣告结束,当其他执政都先行离开,章惇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

    “张璪是怎么回事。”章惇冷着脸。

    韩冈摇摇头,“张邃明家里在甘凉收了地,催着要修铁路,私下里说了一遍,方才又说一遍。”

    “只是这样?”章惇犹自狐疑。

    韩冈点头,“只是这样!”

    章惇脸色稍稍缓和一点,却依然是冷脸,“那玉昆你发现没有,有人脸色不对?”

    “一棵树上爬满了猴子,下面的猴子都盼着上面的猴子掉下来。而不论上面还是下面,总有些猴子,希望整棵树都倒掉,觉得这样他们才有机会爬得更高。”

    章惇点头,却又失笑:“玉昆,你这个比喻将天下官吏一网打尽,连你我也不能身免。”

    “根据最新的归类,猴子、猩猩和人,都属于灵长目。只是科属不同。”韩冈扬了扬眉,“另外还有一个比较骇人听闻的猜测,想不想听。”

    “算了。骇人听闻……该不会猴子成祖宗了?这我可受不了。”章惇随口说着,但看见韩冈表情,脸一下挂了下来,“真的?”

    韩冈呵呵两声,笑而不答。

    章惇不想追问了,直觉告诉她追问下去没有好结果,“还是说说皇帝的事吧。这麻烦事。早点结束最好。”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0)

    赵煦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大殿中。

    幽暗的灯火,闪烁在身边。

    稀薄的光晕,只照亮了一个小小的球形空间。

    光晕的中央,便是赵煦。

    赵煦张大双眼,还是只能看见自己,视线之内,再无第二人的踪迹。

    只有自己吗?

    赵煦,熙宗皇帝唯一的儿子,当今天子,七十年来唯一一位出生在皇宫之内,还活过十岁的皇子。在他还没出生时,便已仆婢环绕,身边三尺之内,从没少于一人。

    第一次孤身孑立,赵煦却出奇的没有任何惊讶和胆怯。

    这寂静的空间,对赵煦而言,太过熟悉。

    换句话说,这跟他的日常没有任何区别。

    或者说,这就是他的日常。

    周围的柱子,一人抱不过来,数以百计,影影绰绰,宛如密林。

    与福宁殿中的宫人们比起来,不同的地方就只是一个会动,一个不会动。

    而共同点是都不会说话。

    因为那老虔婆不让他们说。

    因为掌握宫中兵马的佞幸不让他们说。

    因为篡夺天下,把持朝纲的奸臣们不让他们说。

    不论是谁,只要跟他赵煦说上一句话,那么第二天——甚至是当天的下午或晚上——就再也看不到这个人了。

    仰头向上看,两三丈之外,就完全陷入了黑暗。

    高耸的庭柱,就这么直直伸向黑暗之中,全然看不清殿顶的模样。

    就像那些被带走的人,不知道到了那里,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一切都在黑暗中。

    没人敢告诉他,一切只能猜想。

    当然他们的结局是不用想的。

    只看替换来的那些战战兢兢的新人,就能猜得到了。

    如今的福宁殿,毫无人气。

    除了自言自语,就只有脚步声陪伴着他。

    他用力跺了跺脚。

    一片寂静。

    完全没有声音。

    即使穿得不是木底靴,也不该什么声音都没有。

    光着脚,没穿鞋袜。

    为什么会光脚?

    记得方才是穿着木屐……不对,不是木屐,是……是……

    赵煦用力抱住头,愤怒的一声大叫,他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会是光着脚,为什么脚上什么感觉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用力跺着脚,他要确定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剧痛传来。

    赵煦是存在的。

    但不止是他自己,同样存在的还有明晃晃的剑刃,自脚心穿入,从脚背穿出。

    三分厚,三指宽,鲜明,锃亮,不见一丝血色。

    就是这样的剑刃莫名的出现,刺穿了赵煦的双脚。

    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痛楚,赵煦痛苦的挣扎着,想要摆脱脚上的剑刃。

    就像其突然而来,剑刃突然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低头时,脚上伤口已经不见了。

    连刺痛也一起不见踪影。

    只有黑暗无光的地面,与头顶一样的颜色,仿佛一片虚空。

    难道……

    难道我已经死了?

    一个荒谬绝伦的猜测从心里涌起。

    赵煦想要大笑,一片镜子突兀的出现在面前。

    赵煦见过巨大得能将整个人都映下来的玻璃镜,只是镜面就价值万金,乌木镜框上数百枚闪烁的宝石,加起来也不如中央的镜面。

    赵煦也见过古早的铜镜,远不如现在的玻璃银镜,大小不如,清晰也不如,还得不断的重新研磨,那些存放在库房中,压在箱子底下的铜镜,在赵煦看来,都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但眼前这具只有巴掌大小的铜镜,却把整个人都清晰的印在镜中。

    能看见乌青的嘴,能看见惨白的脸,能看见充血到鲜红的眼瞳。

    分明是被毒死的样子。

    是那碗鱼片粥?还是那只喝了两口的绿豆羹?

    不对,赵煦突然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的脖子中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

    是被勒死的?还是上吊的?

    以前看过的一些在报上刊载的公案小说里,曾说过勒死和上吊的痕迹截然不同。

    赵煦出奇的冷静,探手摸索着脖子上的勒痕。

    隋炀帝也是被白绫勒死。他耳后的勒痕,应该是跟自己一样都是横着切过颈项,而不是上挑向耳后。

    但指尖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

    右手刚刚接触颈项上的皮肤,视野陡然倒转。

    整个世界颠倒了。

    在赵煦的眼前,是一具瘦弱的躯体。

    那是在镜中常见的身躯。

    干瘦如柴的身子上,只有一节脖颈,却没有头颅的痕迹。

    一股明悟涌了上来。

    是斩首?

    不是。

    腰部一圈,正向外汩汩淌着鲜血。

    不知为什么,赵煦看见自己的上下两截身子越分越远,只有鲜血铺满了地面。

    腰斩?

    剧痛从身上各处传来。

    赵煦忽然间又恢复到一开始的视角,矗立着,能看到手,能看到脚。

    只是浑身上下剧痛。

    手上,脚上,皆是血肉模糊。但四肢的疼痛,远远赶不上身上的剧烈。

    凌迟?

    凌迟!

    忽然一股力量,驱使着赵煦向前一步步迈开步伐。

    每走一步,脚下便留下一滩血,

    浑身的血肉都在抽搐。

    但只要走起来,这疼痛就在减轻。

    赵煦继续走着。

    两边旧的柱子被不断抛向身后,前方不断出现新的柱子。

    两侧的景物始终不变,仿佛完全没有在前进。

    可脚底下不再是黑得看不清的地面,深深的黑色一点点变亮,一点点的变热。

    直至赤红发光。

    很热。

    脚底板都在滋滋作响。

    赵煦感觉不到疼痛了,只有热。

    周围的景物忽然又变了。

    就像,陡然多了些人气。

    立刻就从寂静,变成了喧闹。

    这是哪里?

    赵煦忽然发现自己的视角在不断升高,仿佛自己在变得十分巨大。

    殿中的一切,越来越分明。

    看清楚了殿顶,也看清楚了地面,更看清了周围。

    那一根根巨柱,原来不是柱子,是枪杖,是斧钺。

    一只只妖魔鬼怪,将这些枪杖斧钺牢牢抓在手间。

    妖魔各具异形,仿佛带着傩面,排做两班,侍立在殿堂。

    而正前方,巨大的桌案后方,是一个体魄雄壮的男子,身着着赭红袍,头戴平天冠,仿佛做日常打扮的帝王,正低头看着文牍。

    是森罗殿?

    一个念头划过,赵煦倏然间便缩了回去,身体重新变小,越缩越小,仿佛蚂蚁在仰视巨人,深深的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力。

    能够报仇雪怨吗?

    森罗殿上,无分贵贱,无分男女老幼,只按生平过往评判。

    吼……

    犹如山风呼啸,充满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堂下的,因何而亡?”

    赵煦大声吼:“朕被奸贼所害!”

    “为何人所害?”

    一张张让赵煦咬牙切齿的面孔,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中掠过。

    向太后,苏颂,章惇,熊本……

    不,罪魁祸首只有一人。

    “奸相韩冈!”

    轰的一声巨响,惊堂木拍在桌上,一阵电闪雷鸣。

    “堂下何人,状告本官?”

    一直看不清面目的阎王抬起头来。

    不知长宽几何的桌案之后,那张脸让赵煦转上九世也无法忘记。

    一声凄厉的惊叫,赵煦从睡梦中醒来。

    小衣被汗水浸透,湿湿黏黏,好不难受。

    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静静的躺在床榻上,带着深深的惊悸。

    殿外夜巡的班直,来回走动的的脚步声,咔擦咔擦,在深夜中份外鲜明。

    自从福宁殿中,再无人语。

    赵煦的耳力,越来越出色。夜深人静时,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肠脏蠕动的声响,还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更能……听见内侍和宫女们的窃窃私语。

    咚咚。

    帐帘被掀开,一张肥白的圆脸探入宫帐内,仔细的看过赵煦熟睡的模样,就退了出去。

    “都三更天了,天亮了就要亲迎,官家也该起了。再不起来梳洗,可就赶不上吉时了。”

    摇铃吧。

    自从不能跟赵煦说话,换赵煦起身的就只剩下工具了。

    何须如此,赵煦想到。

    在福宁殿中,所有内侍、班直和宫女都必须至少三人同行,相互监视,不使赵煦有任何拉拢的机会。

    而无论是谁,都不得跟他说上半句话,也没有报刊、书籍。只有九经和其传注,能够送到赵煦面前。

    不知内,不知外。

    此乃必败之道。赵煦始终怀着恢复之心,对外界的消息更加渴盼。

    毒妇和奸佞能逼着其他人不跟自己说话,却逼不了妻室不跟夫婿说话。

    尤其还是元老宰相家的孙女儿,谁也不敢得罪。

    只要成了婚,一切的消息就能从皇后嘴里得知,皇后的存在,让许多毒药暂时不用担心了。

    只要成了婚,朝廷要赏赐群臣三军,还要实行大赦,否则,即使以两府诸奸的煊赫,也压不住三军的不满。可一旦他们做了,三军与群臣的感激,还是要落到他的身上。

    赵煦很早之前开始,便在期待这场婚姻。

    该起来了。

    赵煦想着,从薄纱重重的床上坐起身。

    他简直迫不及待了。

    ……………………

    “官人,该起来了。”

    甜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然后两只手搭上了肩膀,轻轻的摇晃了起来。

    “醒了。”韩冈睁开眼,回答带着些冲。

    周南就在床边,俯下身来,一对雪腻丰盈挤开薄薄的内衣,在眼前晃动。韩冈一时恍惚,只听见关切的询问:“没睡好?”

    夫妻多年,韩冈下床气的情况,一看便知。

    “就一个多时辰,怎么睡得好?。”

    “再忍一忍,过了今天就算完事了。”周南小声的劝着,轻轻摇晃着丈夫的身子。

    韩冈打了个哈欠,坐起了身。

    一天的时间说短也短,说长也长,对于想要做正经事的人,这时间就难熬得很了。

    周南服侍着韩冈梳洗,一边聊着闲话,“越娘终于要嫁人了。”

    “嗯。”韩冈点了点头。闭着眼睛,享受着妻子的服侍。

    周南手脚麻利的整理着韩冈的内衣,“就不知越娘会不会诞下皇子。”

    “难。皇帝身体不行。”

    皇帝大婚之后,就是选妃,朝廷内部人各异心,但在阻止赵煦产子上,却是有志一同的阻止赵煦有后,没人会把皇帝当做种马来用。

    而且赵煦年幼放纵,乃至肾水稀少,恐难有后。

    这些便是士人所知的一切。

    他们却不知,赵煦的饮食中,多了些棉籽的产物。

    麝香的功效,世人多知,不便进用于后妃,但棉籽的功效却少有人知。有着几位参与编纂《本草纲目》的太医局中人,韩冈根本就没去脏了手。

    剂量并不大,距离半致死率还有远远一段距离,甚至连外在的症状也不会有,只有一个功效发挥了出来。

    皇帝根本就没种,什么都很难生出来。

    “官人,皇帝大婚之后。会不会大赦天下?”

    周南虽问,却也清楚,这些事,朝廷绝不会做。平白让小皇帝得到了人脉。

    “会。”韩冈点头,被周南嗔怪的轻拍了一下,笑着说,“大赦天下,犒赏三军这都是要做的。不过……”

    周南拿着犀角梳,梳理着韩冈的头发,俏声问道,“不过什么啊?”

    韩冈道:“都不是以皇帝的名义。”

    “太后?”

    “也不是。”韩冈嘴角微微翘起。

    周南不想猜了,“那是什么?”

    “以庆贺大议会第一次筹备会成功召开的名义。”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1)

    赵煦端坐在福宁宫的正殿中。

    之前的两个时辰,他仿佛是小孩子手中的魔合罗,被人梳洗,被人打扮,被人穿上这身红色的朝服。

    在这时候,赵煦就被安排坐在正位上,安静地等待着。

    这是他的大婚之日,却只有让人烦躁的等待。

    赵煦已经等了半个时辰,终于听见殿外传来不同的声音。

    “官家准备好了没有?!”

    立刻就有人急急的回复:“好了,已经好了。”

    但赵煦还是看到有人在殿门口探了探头,确认了一下,才听见来人的声音:“那就请官家动身。”

    一群人涌了进来,在殿中跪倒,“吉时将至,请陛下动身。”

    这是多少天来,有人对赵煦说的第一句话。

    福宁宫中的起居用膳,都是按时摇铃。

    早上赵煦不起,不会有人催他,晚上赵煦不睡,同样无人催促。

    御膳放在面前不动筷子,没有人来规劝,到时间就撤下,换上一桌新菜。

    在幽居中,赵煦就一直过着这般寂静的生活。一旦有人犯错,很快就会不再出现,到了现在,除了自言自语,没有人会对他说半句话。

    如果能去新修的慈寿宫,还可以有几句对话。不过自从被幽禁之后,连晨昏定省都被太后免去了,赵煦这些日子以来,就连福宁宫的殿门都没有出过。

    其实打小儿开始,赵煦便一年能出宣德门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相对于如今在福宁殿中的幽居,之前的生活,只是将幽居的范围扩大了一些罢了。

    今天,赵煦终于可以再出一趟宣德门,去迎接他未来的伴侣。

    但是现在,赵煦在去迎接他的新妇之前,还得先去拜见他的母后。

    尽管是许久以来的第一次会面,但双方之间的恶意,依然浓得化不开去。

    赵煦在跪拜之后,视线飞快的掠过高居在上的嫡母。

    脂粉遮不住久病带来的憔悴,凤冠袆衣穿戴在身,却空空荡荡,仿佛下面支撑着衣冠的只是根架子,原本圆润的脸庞也瘦脱了形。

    整个人看上去的感觉,就向看到一支已经燃烧到了最后的蜡烛,即使还活着,也只是苟延残喘而已。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对太后的病情,赵煦根本没有任何同情,只有幸灾乐祸的兴奋。

    只是就是那一瞬间的实现交错,赵煦觉得太后发现了他的想法,就像赵煦在对面的眼中看到了厌憎一样。

    儿子出门亲迎新妇之前,按照礼数,其父当教诲数语,父不在,当由近支尊长替代。而向太后是奉先帝依照同听大政,礼节可从男子。

    太常礼院为了避免劳累到太后,为其拟定的赠语,就只有聊聊数句。

    可向太后却是丢下了礼官绞尽脑汁的作品,放下了手中应该宣读的文字,俯视着当今天子,冷言道:“官家,当好好做人。”

    赵煦身子一震,抬起头来,双方的视线再次交错,眼中不见丝毫温情。

    赵煦跪拜下来,“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向太后一扬袖,疲惫的闭上双眼,“去吧。”

    赵煦躬身而出,转去大庆殿。

    殿中安静了,片刻之后,太后重新睁开了眼睛,“这样就行了?”

    如木桩一般站在太后身侧的侍臣弯下腰,“今天已无事,明天早上,官家会带着圣人来参拜。”

    赵煦现在去了大庆殿,登上他的车驾,出宫去迎接新妇。等赵煦回来,还要换上冕服,携皇后再出门去太庙祭拜列祖列宗,之后再次回来,换回朝服,于大庆殿接受群臣拜贺。之后是合卺之礼。到了明日,新婚夫妇出来参拜姑母,才需要向太后再次出面。

    “哦。”向太后应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陛下可是累了?”侍臣弯下腰,小心的问道。

    “心太累。”过了半晌,向太后才又睁开眼,叹息着,把手递出去,在侍臣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这皇帝,跟他亲娘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一个人,方才赵煦没问,向太后也没有提。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朱太妃不在。

    朱太妃被幽闭在圣瑞宫中,不到一个月就已经疯了。根本不能来参加儿子的婚礼。

    其实之前就已经可以算是发了疯,撺掇着皇帝自服毒药来陷害太后、宰相,在外界,大多数人的眼中,都已经把她当成了疯子来看待。

    众人唯唯诺诺,只有贴身的侍臣陪着叹息道,“都是太后仁德,方才如此辛苦。”

    “是吗?”

    向太后被搀扶着,慢慢向后殿移动。

    “如果是民间的嫡母,庶子之母早被发卖了出去,儿子从小养在身边,怎么会不贴心?不孝顺?即使不孝顺,还有王法在,不孝之子,朝廷会帮着嫡母出气。”

    “朝廷?王法?”太后就这么笑了起来,“王法不涉皇帝,朝廷又安敢当真伤及天子。到最后,也只能这般和稀泥。”

    这下连侍臣都不敢乱接话了,如今宰相之威犹过帝王,而他们这些阉人,

    “幸好他们也只敢和稀泥。这大婚的礼数,就不担心会有何处短少。老身还是要点脸面,不想被人说嫡母苛待庶子。”

    侍臣陪着笑,“皇宋过去无天子聘后,这一套礼数,都是相公们督促着办出来的。既然有太后的吩咐在,相公们又哪里会悭吝,最后让太后丢脸?”

    大宋只有册封嫔妃为后的旧例,即使早在入宫前,就确定会成为皇后的慈圣光献曹后,也是入宫后近一年,在第二年的九月,方才被册立为皇后。而且她还是续弦,与原配相距甚远。

    坐上皇位后,才大婚聘后,在大宋的历史上还是第一回。

    向前引述旧例,幼年登基的皇帝,五代只有后周恭帝柴宗训,一年即被夺国。隋唐无幼主,再往前,南北朝时幼主最众,却不足为据。更早的汉时,幼主倒是一个接一个,可那时候,文献早已支离破碎,就是在两汉书中,也缺乏有关婚仪的记录。

    一切就只能依靠从史料上挖掘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三礼经典,来现编现造。

    故而这一次的大婚,从皇帝亲迎,到祭拜太庙,受群臣贺,一切的礼仪,主要都来自于太常礼院的礼官们。

    第一版的婚礼仪式流程,用了礼官们十天时间。这十天里面,太常礼院大门日夜敞开。礼院内,即便夜漏更深时,也依然灯火通明。

    而十几名熟读经典,长于仪礼的礼官,熬了多天的夜所拿出来的成果,完全符合经典的要求,吻合史料上记载,并按照时势加以变通,按照礼官们的看法,已是无一字可改。

    可是当他们将自己想的心血,送到了政事堂后,立刻就被打了回来。每一位宰辅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一位议政都想要体现自己的权力,

    宰辅和议政们提出了诸多自相矛盾的意见,与礼院递交的版本一同送回了礼院。

    礼官们无法拗过高高在上的宰辅、议政,只能按照他们的想法来修改。费尽心力的去总结,删定,在付出了近半数累倒的代价之后,终于在摒弃了一部分矛盾和不现实的意见之后,得到了天子大婚仪礼的第二版。

    然后上报,然后被打回,然后再修改,来回数次,终于得到了通过——主要原因还是时间上来不及再做修改了。

    经过宰辅和议政共同认可的版本,最后呈交到太后面前。但太后,虽然对宰辅们充满了信任,本身也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这些琐碎杂事,可她还是站在了嫡母的立场上,发表一点意见。

    然后便是几个月来,礼官们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挑灯夜战,对已经看到想吐的流程进行疯狂的修改。

    而最后他们弄出来的大婚仪礼,却是跟外界士民的婚礼没有多少差别,只是按照新人的身份,进行了相应的修改。没有第一版的古风古韵,也没有第二版的精巧细致,完全与经史典籍搭不上关系,能唯一给出的评价,就只是平庸。

    不过平庸与否,并非什么重要的事。反正参与讨论和修改的人群,都并非当事之人。所有人都满意于自己的意见得到了伸张,剩下的问题也就无关紧要了。

    当然,有机会经手的聪明人,倒是一如既往的聪明。会在其他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巧妙的设法在这里面为自己留个后门,避免去辛苦受累。

    就像韩冈现在,除了之后拜贺天子之外,别无他事,让章惇等身兼重要职司的同僚,看得一阵愤恨。

    “怎么做?去问章相公啊。”韩冈拿着蒲扇,就打了个哈欠,天气太热,身上的朝服过于厚重,让他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大礼使是章子厚,尽管让他辛苦好了。”

    韩冈笑起来甚至有几分小人得意的模样,但黄裳瞥眼屋外,身着武弁服色的老少人等,足足二三十人。

    韩冈是次相,在大婚上只用亮个相职。但实际上,京师全城的武力,现在都控制在他的手中。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2)

    作为天子婚事上的安全负责人,韩冈身上的责任,远远比身为大礼使的章惇,或是桥道顿递使的黄裳,更为沉重。

    但作为京师内一切兵马的总指挥,韩冈只要守在皇城中就足够了。

    作为主帅,首先必须完成的任务,就是要让手下的将校们知道自己在哪里,关键的时候,要往哪里请示。

    没有什么地方,比皇城更为适合作为指挥中心了。

    而不论城中发生任何变乱,从皇城出发也总是最方便的。

    王舜臣亲率三个指挥的神机营骑马步兵,守在了宣德门处,而左掖门,右掖门,包括皇城两侧的东华门,西华门,天波门,晨晖门,都安排了精锐骑兵整装待命。

    皇城的东西角楼,早被改造成了炮台,其内部,连炮弹和火药都送到了炮位上。

    按照最新颁布的军事规条,这一次的警戒等级,是最高一级。

    黄裳是桥道顿递使,他的任务也就是保证交通安全,避免天子的车驾因为各种意外或人为的事故,耽搁了行程。

    从皇城内的大庆殿广场上出发的玉辂,周围护持的官吏、将校、卒伍,多达六千多人,车辆、马匹亦以千计,虽比不上天子大驾出巡,前往青城郊天的规模,可皇帝大婚,观礼者数以万计,道路两侧,设案焚香,顶礼膜拜者不知凡几,要是桥道顿递使没能掌握得好,一样会造成大乱子——京师可是有百万军民啊。

    黄裳初上任,就摊到了这个重大任务,如果完成得好,就等于是给黄裳通往两府的通衢大道,又铺上了一层坚实的水泥路面,路面之下,还有一层加固用的铁丝网:目前只有刚刚修整过后的几座外堡,内部供重炮行动的大道才会如此铺设路面——也只是实验性的——即使为了天子的婚事,经过重新整修的御街,也没这般奢侈。

    不过说起奢侈,大宋皇帝的这一次婚事,也的确是可以用穷奢极侈来形容。

    太后曾在婚礼前明确指示,皇帝的大婚,内库必须竭尽全力。不过婚后的犒赏和大赦,却不必以皇帝的名义。两府对此自然是双手赞成。

    宫中的树木遍扎绢花就不说了——之所以没有将京师内的草木都扎上,只是因为顾忌隋炀之讥,而不是不愿意付出这一部分支出——从宣德门出来,直至王安石的府邸,两里多长的道路两侧,全都用上品的蜀锦做起了屏风,避免围观群众干扰到亲迎的仪式。

    而同样的蜀锦屏风,还出现在宣德门到太庙,宣德门到朱雀门的御街两侧。

    如果用市面上的售价来衡量,作为屏风的蜀锦,已经价值近两百万贯,论起豪奢,区区石崇王恺之辈,又如何能与富有万里的大宋皇帝相提并论?

    而这蜀锦屏风的支出,仅仅是大婚开支的一小部分而已。

    京师内外的重要道路,为此经过了整修,更重要的是京师内的下水道,被彻底清理和修整了一遍,以避免万一婚礼当日,暴雨成灾,使得路面积水,车马不得前进的危险。

    皇宫之内,也对殿宇楼阁又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修,福宁、坤宁、慈寿、圣瑞等几处有主殿宇,同时先帝嫔妃们移居后的殿阁,还有宫中的苑囿,更重要的是,前面大庆、文德、集英诸殿,都趁此良机,进行了或大或小的翻修。小到刷墙漆柱,大到更换梁柱,全都在几个月内完成。

    而韩冈刚刚去参观过的开宝寺天王殿,其实也可算是皇帝大婚的一部分。不过开支由本寺善信的捐款支出了。

    为了让婚礼上的号炮更加响亮,军器监也新造了一批大炮,从中挑选出来最好的二十门。

    还有京师各军的军袍,也是得重新新造,崭新的军袍代表了京营将士的形象,也是朝廷的脸面。以及他们手上的兵械,同样代表着朝廷的脸面,故而都是来自军器监的新品。

    “说来说去,不过是趁机花钱罢了。”曾孝宽偷空找个机会歇了下来,他不像韩冈能够未雨绸缪,先埋下伏笔,但不比章惇等人事多,“把原来舍不得花用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儿做了。”

    韩冈道:“大节大礼,不就是应该这样花钱吗?要不是时间不够,我还真想将开封城的街巷水道重新给整顿一遍。”

    来自后世的经验告诉韩冈,任何一个重大的庆典,都是改变城市容貌的一个大好机会,如果能够把握得住,能够让城市的城建水平上升一个大台阶。

    以开封府的来说,它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同时也应该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都市,东京城的城建水平,同样是这个时代能够排在第一的。

    只是在韩冈看来,这样的城建水准,赶不上日后的发展。新修外廓城的规划,在韩冈的引导下,已经为未来预留了足够多的空间,但开封的新城旧城,五十里城墙之内的土地上,却没有给未来发展留下的空隙。

    如果皇帝一年结一次婚的话,有个二十年,差不多就能将开封旧城新城全都给翻新一遍。

    可惜这样的婚礼,即使贵为天子,一生也只有一次——续弦是绝对不够资格让整个朝廷为之运转,就如慈圣光献曹后,她被册封时,就是学士院书诏,中书附属,做一个金册了事。哪里有天子亲迎的荣光?

    韩冈也不算遗憾,毕竟这一次皇帝大婚,正是京师乱象的源头。如果每年都来这么一次,他可能还算好,下面的人可都要发疯了。

    送走了曾孝宽,韩冈就收杜到一个叛乱案子的初审的报告。

    报告的主角,是京师里的一个多年不第的秀才,之所以不是举人,是他经考多年,尚未突破一次举试。因而抱着怀才不遇的心,为此愤恨不已。

    这一次天子大婚,就是被他视为拨乱反正的机会,想要通过拯救天子,为自己找到一条登天的捷径。

    不过他的这个阴谋实在是跟小孩子玩闹没两样,没有任何保密措施,也没有任何逃脱准备,完全是蒙着头,自以为是的准备了一番,然后就想要拯救皇帝的,打倒奸臣,还认为只要自己振臂一挥,就能从者云集,将无数忠臣孝子团结在一起。

    最后被他的小舅子首告,然后由那个坊的里正和邮递员引路,整整一个都的巡卒直扑其家,将这位老秀才给捉拿归案。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可以说是大惊小怪,毕竟这个秀才什么准备都没有,只要里正登门就能把他绑着送到衙门里。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信哉斯言。

    韩冈丢下这份卷宗。从已经得到的口供来看,没有任何需要穷究的地方。就跟之前已经破获的几桩同样类型的案子一样,性质很严重,实质很无稽。

    包括这位老秀才在内,破获的谋反案总共有四起,除去被牵连的家人不算,主从犯总计十八人。如果依律判罚,他们的下场多半是菜市口走一遭。

    既不是士族出身,也不姓赵,当然得不到议亲议贵的资格,同时也不可能只被流放,或是得到一个不流血的死刑判决。

    一个正剧的开头,一个喜剧的过程,然后一个悲剧的结尾。

    但韩冈可不敢确定这一回所有的谋反案,都会是这般流程。世界上并不是都是蠢人,想要造反的很多,能够造反的却很少,可能性最大的,正是当今皇帝的族人。

    幸而在宗室之中,韩冈同样有着足够多的眼线。

    “劳烦郯国公了。”

    韩冈起身向对面的老者行了一礼。

    那位老者大受惊吓,忙不迭侧身一旁,不敢受宰相全礼,又忙不迭的郑重回了一礼。

    “郯国公不必如此。”

    从蹴鞠和赛马两大联赛开办时起,郯国公赵世将作为宗室中的领军人物,一直都是韩冈政策的支持者。

    对韩冈坚定地支持,让他在这些年中获利巨大。

    赵世将现在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尤其是封爵,自县侯升郡公,又自郡公升国公,进速之快,在过去,只有濮王府中人,才有这个资格。

    这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一心投靠政事堂的投机者,不能得到最丰厚的回报,那么如何能够吸引更多的人来自己的未来,挂靠在政事堂的身上?

    而且这还不是对他最大的奖赏,在天子即将成婚的现在,这一奖赏,已经就要浮出.台面了。

    “多谢郯国公的通报,”在皇帝成婚前,韩冈不去考虑那个奖赏,“否则真的会给他们掀起些乱子。我等大臣倒是不在意,就是太后面前无法交代了。”

    赵世将道:“那几个丧心病狂之辈,实乃宗室之耻,竟想着去烧东京城。百万军民性命攸关,赵世将如何敢不立刻奏报朝廷?”

    “还是要多谢郯国公的走报,”韩冈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回破获了这么多家串联起来的谋反,皇帝那边也能安心了。”

    赵世将配合的点头,“肯定能安心了。”

    两人却没提,所谓安心,究竟是那一层的意思。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3)

    夏日午后的烈日当头照下。

    放眼望去,眼前的一切,道路,房屋,甚至士兵们身上的甲胄,都带着炫目的白光。

    道路两旁,两列禁军从宣德门一直排列过来。禁军身后,又有两重帷幕,将前来观礼的士民阻隔于外。

    但帷幕却阻隔不了摆案焚香时带来的烟气,一阵阵风吹来,热气蒸腾,仿佛是笼屉一般。

    赵煦端坐在玉辂上,头顶虽有遮盖,可烈日之下,完全没有起到遮阴的作用。平天冠显得更加沉重。身上的衣服一层又一层,又厚又重,还没出门,内里的白纱中单便已经被汗水浸透,脚底下倒是摆了一层冰块,可下冷上热,反倒让赵煦身子越发的不爽利起来。

    如果是乘坐在现在市井中普通的四轮马车上,恐怕要好上许多。至少头上有个遮阳的顶棚,热气不会将冰块的凉气压在脚底下。

    而且赵煦在被拘禁之前,还见识过那种夏日专用的马车,将藏冰盒放在车厢顶上,又用一支支铜管连通车厢四壁,冰水在车厢板壁中流淌,头顶上的凉意又向下沉降,夏日坐在里面,比春秋还惬意。

    一想到过去曾经惊鸿一瞥的新式马车,赵煦就越发的难受起来。

    身下的这架玉辂,夏日不遮阳,冬日不避风,又是几百年的古物,建造的时候,并不是以乘坐者的舒适为目的。

    因为种种毛病,先帝熙宗曾经命人重造一辆玉辂,当将作院的大匠,按照层层加码的要求一板一眼的复制到实物上时,就在献礼后的当夜,新玉辂便自行垮塌在大庆殿广场上。

    等到先帝驾崩之后,从太后到宰相,没人会为玉辂的问题再多操心,尽管先帝就是因为乘坐玉辂去祭天才病倒。

    还没到吗?

    赵煦想着。

    迎亲的队伍突然从御街拐了出去,就像奔流的洪水,在大堤上找到了一个缺口。

    玉辂在众军的簇拥下,转入的横街比御街窄了数倍。原本走在百步宽的御街上的队伍,一下子就不得不收紧了起来。

    道路的收窄,让玉辂旁的禁卫,明显的紧张了起来。赵煦就看见前方好几名御龙直的禁卫,几乎是在同时,将腰挺的更直。

    道路两侧依然是两列禁军,两重帷幕,帷幕之后,也是焚香观礼的人群。但帷幕上端,则露出了接续不断的高墙。

    紧邻着御街的这一坊,尽是显贵所居。但如果想要刺杀皇帝,或是制造混乱,这里远比宽阔得如同广场的御街要合适得多。

    不过这里的守卫也远比御街更加森严。

    两侧的墙头,还有墙后的屋顶上方,高高低低站着许多士兵。不管是哪家的显贵,在保护皇帝安全的大义下,根本不敢有所拒绝。

    完全可以想象,沿途的屋舍,这两日怕早就被征用,住满了士兵。

    这就是宰相们的手段,一点空隙都不漏,仿佛堤坝一样将河水锁死在河道之中。

    赵煦双眼冷冰冰的直视前方,将心中的燥热埋在心底,他早已习惯就像个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只是刚刚又转过了一个街角,他的眼瞳中就多了一点波动。

    车驾的前方,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不知是谁冲乱了严整的队列。

    但赵煦仔细看过去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连车驾也没有慢上一点。

    当玉辂经过发生混乱的地方,一阵清风卷起侧面的帷幕,帷幕之后闪过了一张被鲜血染红的脸,那张可怖的面孔张口欲呼,转瞬间又被帷幕给遮住了,而声音,也是一点也没有传出。

    赵煦的眼神也重新平静下来。

    宰相们的准备实在足够充分,除非出动大军,否则根本打不破他们对京师的控制。

    作为囚笼中的天子,赵煦现在能做的,就是放弃一切希望——不,是奢望。

    车,终于停了。

    赵煦也看到了主持亲迎大典的大礼使章惇。

    章惇看起来已经等候了许久,头戴五梁进贤冠,冠上笼巾貂蝉,端端正正的矗立着。平静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喜庆,平直投过来的视线,也不讲一点尊卑。

    他看不起我。

    赵煦心道。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

    他与眼前的章惇,不是皇帝与臣子,而是囚徒与夺去一切的看守。

    鼓乐与歌声中,赵煦在玉辂上站起了身。

    下车时,几只手伸来,将赵煦搀扶而下。

    赵煦低头拾阶,掌心里突然间就多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赵煦心中一震,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对方的长相,却发现对方已经低下了头,只能看见头顶的盔缨,连面目都看不清了。

    不动神色的将纸片收进腰带中,赵煦恍若无事的继续向前。

    就在王府正堂之中,赵煦就看见了自己的妻子。

    皇帝聘后,没有挑去盖头的俗礼。王安石的这位孙女儿头戴龙凤冠,身着朱衣,正被一群按品大妆的命妇簇拥在人群中。

    新嫁娘的一张宜嗔宜喜的俏脸上薄施脂粉,虽然平静从容,没有什么表情,可黑白分明的眼瞳带着盈盈波光,如水一般清澈,立刻就让她生动起来。

    即使是穿戴着厚重的礼服,也掩不去窈窕轻盈的身段。江南女儿的柔美,在新妇的身上完美的体现了出来。

    这就是小名越娘的王琹?

    惊艳的感觉,让赵煦心头一阵猛跳,连头皮都开始发麻。

    打小儿开始,为了防备赵煦为奸人所诱,损了身子骨,他身边的宫女和内侍,都是相貌平庸之辈方能入选,在这件事上,即使圣瑞宫的太妃也不会反对。

    尽管太后和太妃的计划,因为少年的好奇心以及不甘平庸的宫女的心计而失败了,但赵煦接触过的几名女子,即使为王琹提鞋也不够资格。

    也许那些逆贼们能够只手遮天,可他们终究没有敢选一位不像样的女子来母仪天下。

    赵煦心神一阵恍惚,那即使身世有诸多缺点,可评价还一直都在王琹之上的狄氏女,被他母亲赞不绝口、想要与王安石的孙女一并纳入宫中的女孩儿,到底又是怎样的国色天香?

    忿恨心起。可恨那群宰辅,硬是找茬让狄氏女不得入宫!

    站在一起时,赵煦才发现皇后的身量应该是比自己还要高上一点,江南水乡的女儿,论理是不如北方女子高大,但赵煦身为北方男丁,要看着他的妻子时,甚至还要仰起头。

    赵煦挪动了一下脚步,稍稍向前站了一点,惊喜的心中,也多了一分芥蒂。

    与皇帝波动的心情相反,在唱礼声中,婚礼安定的进行了下去。

    没有寻常婚礼上的喜闹,这一场婚礼平静得近乎冰冷。

    理应哭别爹娘的女儿,甚至不被允许流泪,而送别女儿的母亲,也只能带着不嫌失礼的浅淡笑容相送。

    即使从流程上,跟民间的婚礼没有太多区别,但这一场婚礼,从人们的表情看过去,完全不像一场婚礼。

    不过毕竟是一桩婚礼,当赵煦以晚辈的身份,向王安石和王旁行过礼——按照礼院的说法,这叫纲常不折人情,尊卑不掩礼数——重新上车之后,鞭炮声还是响了起来。

    ……………………

    玉辂不载天子之外第二人,新郎官也没有与新妇共乘的风俗。

    赵煦乘上玉辂,王琹也上了她的厌翟车。

    大驾一行,在里坊内的街巷上绕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了御街之上。

    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兴奋已经从赵煦的身上消散。他摩挲着腰间,确认两张纸条不会在起坐间掉出来。

    是的,在回程的路上,赵煦又收到了一张纸条。

    是王家的亲友为赵煦祝酒时,悄悄塞进赵煦的手中。

    再看到御街两侧森严的警卫,赵煦心中多了几分嘲讽。

    这一次婚礼警备布置,对于外贼防备得很严,但接二连三的内鬼,却让精心布置下来的防线,仿佛被挖得千疮百孔的大堤。

    逆贼纵能钳制人言,却也扭转不了人心所向。

    穿过了宣德门,回到了大庆殿。

    赵煦和王琹先后下车。

    赵煦入内更衣。皇后也去了另一处更换身上的衣冠——与现在所着朱服不同,她与皇帝一同祭拜太庙内的列祖列宗,必须更换上大祀所专用的祎衣。

    距离再次出发,还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当然,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不仅仅用来更衣,也是让辛苦了半日的赵煦,可以喘上一口气,稍稍歇上片刻。

    赵煦脱下了厚重的朝服,也脱了湿透的中单,内侍们拿着干布湿布帮天子擦拭去身上的汗水,又很快的给他换上另一套清凉的白罗中单。

    面前是一碗用深井水冰镇过的绿豆百合饮子,碗壁上带着凝结的水珠,尽管看上去很诱人,但他没有动一下调羹的意思。

    随行的翰林医官,提着医箱进来。

    “官家,可有何不适?”

    问诊要望闻问切,当然不可能不说话,不过赵煦身边的专职御医,这些日子,也是一两个月就换人。

    太后和宰相们对待这位皇帝,就像是对待传染病人,想方设法的隔离,免得被他传染。

    赵煦摇摇头,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用听诊器听过呼吸和心音,再把了脉,看了看舌苔,这位医官怡然点头,“官家的身子骨比过去是要好了一些了。”

    赵煦点了点头,闭着眼睛,依然不想说话。

    医官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几名内侍提了接下来要换上的衮冕进来,赵煦摇摇头,起身转到远离软榻的一面屏风之后。

    内侍们没有跟上去。

    屏风之后,是一个小巧的金漆马桶,赵煦撩起小衣,坐在马桶上。

    刚刚坐下,他的眼睛一下就瞪大了。

    一张纸条夹在屏风背后的屏面与框架之间,只有在马桶上坐下来,才能看得见,如果是进来清理收拾残局,很难会回头注意下方隐秘.处的一张小小纸片。

    赵煦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了起来,想不到仁人志士竟然如此之多。

    飞快的自屏风上取下纸片,再从嘴里取出藏起的另外两张纸条,赵煦将三张纸条牢牢的攥在手心。

    待剧烈跳动的心脏稍稍平复,他小心的向外面张望了一下,见没有什么动静,他立刻飞快的张开手,查看这三张纸条。

    从屏风上取下的第一张纸条,仅有食指大小,纸页发黄,是市面上常见的字纸。纸上几句小字:‘养士百年,丹心一片。附逆者寡,向赵者众。且等其作法自毙。’

    一排蝇头小楷,匀圆丰满,完全是三馆书手级别的楷书,却也完全抹杀了个人风格,如果要就字寻人,根本找不到出处。

    虽云忠心,却是胆怯。

    赵煦摇摇头,是老成持重!逆贼势大,忠臣必须暂保有用之身,以待有为之时。

    第二张纸条有点厚度,本来捏起来还有点硬,现在被口水浸润了之后,就变得软烂了些。

    小心翼翼的揭开来,上面的文字却是自报纸上剪下的印刷字黏贴拼接而成,‘天子安心,逆贼倒行逆施,必自食其果’。

    同样是要赵煦安心等待,而且比起前一位,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赵煦无声的一叹。

    虽是胆怯,可能在万马齐喑的时候,冒着泼天的风险将纸条递过来,这份胆识,难道还能苛求什么。

    赵氏养士百年,岂得无忠臣?奸佞猖狂一时,但终究还是抹杀不了天下向赵之心。

    第三张,也是赵煦最早拿到的那一张,近似于扇形,应是匆匆自哪张大纸上撕下的一角。几乎被口水泡烂。

    赵煦低着头,一点点的打开,纸上只有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被口水浸过依然色泽红黑,竟是用血匆匆写就的草书。

    ‘必救壁下于水火!’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4)

    赵煦鼻中一酸,眼眶中的泪水。¥℉UU小说,www.uu234.com他狠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拙劣的字体,连陛下的陛都不会写,只能用别字替代。分明告诉别人,写下这几个字的人,根本没受过什么教育,很可能就只是个军汉。

    不。回想起收到这张纸条时的那支鲜红的盔缨,赵煦确定,写下这张纸条的,就是一个军汉。

    但即使大字不识几个,却依然有着一副赤胆忠心。

    比起前两张的要自己等待时机,这一份其中蕴含了更多的淳朴的感情。

    不,前面的也是忠臣。

    有这样的忠臣,大宋如何会被奸佞篡夺?肯定会有那一天,自己将会重新坐上大庆殿的御座,而不是像今日,傀儡一般被人扶上去,再赶下来。

    赵煦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鼻子依然酸酸的,还是想哭。

    但感动的心绪仅只一刻,下一刻,赵煦突然惊悸的发现,视野中多了个人影。

    一名内侍不知何时,站在了屏风后的出口处。

    赵煦在马桶上坐得太久,终于有人过来看他有没有出问题。

    慌乱,杀机,心绪此起彼伏,可想到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赵煦就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只要一句喊,就能让其他几个内侍都进来。

    即使自己现在把纸条吃下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

    不过半日的时间,接触到自己的人并没有多少。一个个排查过来,根本不会费太多时间就能查个水落石出。

    以那些奸佞的为人,或许都有可能根本不去查,全都抓起来拷问,最后将有一丁点牵连的人都远流边疆。

    一切希望皆成泡影,自己就只能继续在幽禁中度过余生,这样的生活与死又有什么区别?或许,那些逆贼看到外面的人心,就会自此赐给自己一个痛快。

    一声喊叫只要一瞬间,赵煦闭着眼睛,等待着终局的到来。

    只是……这个瞬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赵煦睁开眼睛,黄获得望着前面。

    却发现那内侍什么反应都没有,依旧安安静静的站立着,就像平时一般。

    这是从三个月前调过来的内侍,赵煦只知道他叫王保,也可能是王宝,或是王褒,替代之前的内侍,贴身服侍赵煦。

    王保比谁的话都少,甚至一整天下来,只见他听人吩咐,就没听见他说过一句话。所以这三个月,王保才能一直被留在赵煦的身边。

    福宁殿中,各色人等数百。能常在赵煦身边露面的位置,也有二三十个。赵煦亲自计算过,这些差事,平均一个半月就要换人。王保一留三月,已经算是很长了。

    赵煦干咽了口唾沫,怀中一分希冀,试探的问道:“时候到了?”

    王保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视线转移到了赵煦的手上。

    赵煦将死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动了起来,希望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田。

    现在是要赶紧将这几张纸条处理好,然后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左右看看,没有水,又没有什么可以藏的地方。如果只是第一张的那种小纸条,还能吞下去,但第二张却是黏合了报纸碎片,有些厚实,赵煦自觉是吞咽不下去。

    王保这时向屏风外瞥了一眼,然后一弯腰,飞快的从赵煦夺过了三页纸片。

    赵煦刚要惊叫,却见王保什么话都没说,就将几张纸丢到嘴里,狠狠嚼了几嚼,脖子一抻,硬是吞咽了下去。

    赵煦眼定定的看着重新恢复到木然呆板的王保,忽然间眼圈泛红,又想哭。

    王保脸上却泛起了急色,手指着外面,眼睛抽筋一般的递着眼色。

    赵煦愣了一下,明白了过来。

    “来人!”赵煦抽了抽鼻子,一抹眼睛,大声叫了起来,“朕要起来。”

    话音方落,立刻就有几名宫女端了水盆和小块黄绸过来。

    水盆里面盛满温水,又撒了香精。黄绸则是如蜀锦,柔软又厚实,专一为皇帝大解后使用。

    开封城的粪行里面就有人专做这营生——每日守在在皇城出来的下水道口,将这些缎子捞起来,大部分是拿去洗干净卖给人做汗巾。

    被服侍着净了手,又换了身干净衣服,赵煦在大次中央当着衣架,让内侍们给自己换上去太庙的穿戴。

    眼角的余光,不时看见王保沉默独立的身影,赵煦的心中安定了许多。

    即使狡妇奸佞都想尽办法要孤立自己,可天水赵氏百多年来对天下的功德,不知有多少人铭记在心。

    王保就是其中一个。

    赵煦相信,福宁殿中,绝对不止一个王保。这些宫女、内侍里面,肯定还有自己的支持者,只是畏于慈寿宫与两府的淫威,不敢表明心迹。

    只要积攒实力,等待时机。

    身边有人可以保护自己,宫廷之外也还有不知多少正人义士,在等待着掀翻那些贼子的机会。

    赵煦仰起头,让人将沉重的十二旒冕戴在头上。

    昂首挺胸,一股使命感充溢在胸间。

    自己还年轻,还有颇多时间,日后的年月,他定要在忠臣良将的辅佐下,将这被奸臣权相篡夺的大政给夺回来,还大宋江山一个朗朗乾坤!

    ‘父皇在上,儿臣赵煦,定会为你报仇雪恨。’

    赵煦嘴唇翕动,无声的向早已不在的父亲立下誓言。

    ……………………

    “皇帝皇后差不多该出发了。”

    韩冈看了一下座钟,发现不知不觉已经是申时了。

    曾孝宽也将视线投递过去,也吃了一惊,“都这个时候了?!是得快一点了,不然怕是赶不及回来。”

    婚礼该在黄昏举行,等赵煦和越娘去了太庙再回来,正是应该是暮色将临的时候。

    如果中间有什么事耽搁,使得误了吉时,从章惇开始,所有担任主持和组织工作的官员,都得受到惩处,即使章惇是首相,也不能就此免责——一个组织想要维持稳定,保持其生命力,即使组织的首脑,也不能随意免除自己理应承担的责任。

    不过以章惇的强势,即使皇帝突然腹泻,他也会在预定的时刻将皇帝强扯上玉辂,绝不会在意皇帝会不会拉在身上。

    韩冈和曾孝宽的担心也实在太过多余。两人的话声方落,就听见前面响起了曲乐声。

    两人对视一笑,皆放心下来。

    外面的事情不用担心,他们只要等着队伍回来之后,一起归班向天子道贺便是。

    眼下的事情才是重点,曾孝宽问道:“年号的事,玉昆你是不是已经跟太后提过了?”

    韩冈点头,“太后也说了,既然皇帝大婚,她也不理事了,这年号也差不多可以换了。”

    “‘元佑十载,幸得先帝庇佑,如今却也用不到了。’”

    韩冈转述的话中,没有向太后说话时,那种难以掩饰的失落。

    但曾孝宽仔细品味,却也能从字句中感受到太后现在的感情。

    叹了一声,曾孝宽赞道:“太后真乃女中尧舜,一纪盛世,泰半是太后肇造。”

    韩冈微微一笑,好处都是宰辅们拿了,这种话都不用成本,说多少都无所谓。

    “元佑这个年号,还是天子自己选定的。以如今情势,已用不着再让先帝操劳。”曾孝宽状似感慨,实则兴奋,他问着韩冈,“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我之前跟章子厚说过了,年号自汉武始,古者无也。所以不必泥古,就是不定年号也无妨。”

    “这怎么行?”曾孝宽脱口说,“难道你打算让后人编订史书时,才确定是宋某宗几年、几年?”

    说到最后,曾孝宽的声音渐小渐轻,皇帝还没死,就议论日后,虽掌权日久,可曾孝宽终究还是被自幼习练的纲常所拘,不敢太过放肆。

    “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熙宗、今上。”韩冈屈起手指,“可依秦例,称宋七世。”

    秦始皇认为人臣论君短长,是无臣下礼,故而废除了延续数百年的谥号制度。按照他定下的规矩,从他开始,是始皇,下面就是二世三世四世,乃至无穷世,而纪年,便是始皇某年,二世某年这般计算。

    这的确是可以引用的前例,可将秦时旧例搬出来,未免太过骇人听闻。毕竟秦代的名声可不怎么好。以韩冈的聪明,又如何会犯这样的错误?

    “玉昆!”曾孝宽终于明白韩冈是在开玩笑了,但他不是很欣赏韩冈的玩笑,“如此一来,世人也不习惯,历法又如何分赐四夷,到时候,怕是四夷也要笑我中国粗鄙不文了,自拟年号也不是不可能。”

    韩冈稍微收敛一点笑意,“吾知令绰素来博学,福建又多见海客,敢问令绰,可知大食和大秦的历法?”

    曾孝宽点了点头,他还真知道一点,“两处皆以教立国,所以历法便是以教主传道之年为元年,自此一直推下来。记得按大食的历法,现在应该是大食历四百多年了吧。”

    尽管有一点小错误,但整体上是没有什么问题的。福建多大食商人,来自欧洲泰西的人种却是微乎其微,对其历法了解得错失一点,也不足为奇。

    曾孝宽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张口结舌,“玉昆你是当真打算,打算,议会元年,二年这样排下去?”

    “放心,肯定不是议会,这也太难听了。”韩冈笑道,“章子厚就没说什么?”

    “没说。”曾孝宽摇头,“他说忙于天子婚事,此事已经交托给玉昆。玉昆,你到底是什么想法?”

    “诸侯、伪王不论,即使臣下秉政,头上还顶着一个挂名的皇帝,也有的是王之流。但只有一个例外。”

    “共和?”曾孝宽他瞪大了眼睛,“玉昆你该不会是打算从周召共和开始为元年吧?”

    曾孝宽的反应出奇的快,韩冈都有些吃惊,曾孝宽要是文史水准这么好,为什么不去考进士,反而是靠荫补出来?

    “我不想让共和变成一个普通的年号。一个随时可以被废掉的年号,对议会治政来说,远远不够名正言顺。”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5)

    曾孝宽看着韩冈,一时无言。£∝UU小说,www.uu234.com

    曾孝宽的反应,让韩冈疑云顿起,“令绰,可有何不妥?”

    曾孝宽摇头叹道,“难怪子厚不说,反而推给我。”

    韩冈心中一凛:“为何?”

    曾孝宽又仔细的看了看韩冈的神色,确认了他的确是不知道,方说道:“玉昆可知《竹书》?”

    韩冈想一下,从记忆中找到了相近的书名,“《汲冢竹书》?”

    《汲冢竹书》又名《竹书纪年》,简称《竹书》。

    曾孝宽缓缓点头,“正是此《竹书纪年》。”

    韩冈讶异道:“不是说已经散佚了吗?”

    《竹书纪年》记载了三代之史,有自黄帝至魏安釐王近两千年的记录。当年西晋是于墓冢中初现,就已经引起了轰动,由朝廷遣派名儒去整理。

    但自西晋至今,凡八百年,当年整理出来的文字,完全散佚无踪。韩冈这些年来读书读史,当然听说过《竹书纪年》的名头,也见过一些伪造的版本,却一直无缘得见真本。

    “的确是散佚了。”曾孝宽点头,“但现在又出现了。”

    韩冈疑惑道:“以前也是出现过,可都是伪作啊。”

    “是啊。”曾孝宽道,“之前世间所传《竹书》,皆被考订为伪作,故而《总目》不载。”

    景佑元年,仁宗初亲政,为了强化自己的声望,体现其文治之功,故而仿效太宗、真宗,召集文臣,为崇文馆中藏书编纂了一大型书目,名为《崇文总目》,总计编入文献三千部,三万余卷。

    在这《崇文总目》中,并没有《竹书纪年》。倒是《崇文总目》出现太早,并没有涉及到如今流行于世的书籍,又收录佛道的经文,如今越来越让儒生们诟病,尤其是如今掌握朝廷的宰相对佛道并不感冒,又见到如今因对儒家经典的新注释,而风起云涌的新著作越来越多,一直都有心重新编纂一部书目出来。

    韩冈明白过来,冷笑道:“所以现在又有了一部新的?”

    借古非今,这是常有的事,伪造一本古书,杜撰一则典故,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前有被时人认定为王肃伪作的《孔子家语》,后有苏轼在礼部试时杜撰的帝尧典故。重编《竹书纪年》,来非毁朝廷,韩冈都不觉得奇怪。

    曾孝宽正色道:“最近一个月才问世,在江南刚刚流传开来。我已经看过,能说得上是有根有据,可以确定绝非伪作。”

    “为何如此肯定?”韩冈沉声问道。

    任何一部古书,在散佚后重新问世,肯定会带来是否是伪作的争议,绝不应该像曾孝宽这样,说得这般绝对。

    曾孝宽缓缓道:“《竹书纪年》早已散佚无存,只有在一干文献中能只言片语。”

    韩冈随即打断了曾孝宽的话,问道:“是有人将这些文献中的只言片语给整理出来了?”

    “的确是。”曾孝宽点头。

    韩冈追问:“谁?”

    “吕升卿。”

    韩冈脸色陡然一变。

    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吕家兄弟的名字了。

    自从圈禁了天子,太后又退居宫中之后,两府彻彻底底的控制了朝廷。

    吕惠卿在新党中的名望虽高,但只要两府不想让他上来,他就绝没有机会出头。

    故而吕惠卿也只能沉寂下去,而原本攀附他的新党人众,也在看不到前途之后,纷纷散去。

    吕升卿才名虽不如乃兄,其实学问根底很深,新学的三经新义里面,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

    即使是章惇、韩冈,都不会觉得吕惠卿还能有什么危险了。

    可如今吕惠卿虽给两府死死压在京外,吕升卿却突然间把《竹书纪年》搬出来。即使用脚趾头来想,韩冈都不会认为这是吕升卿闲极无聊,开始准备将余生放在学术上了。

    韩冈皱起眉,按他的记忆,《竹书》上对共和的记载,的确是与《史记》不同。

    这是他过去曾经做过的事,从本质上基本没有区别。

    用一个可以证明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去打到为世人认定的事实,从而建立起自己的权威。

    从琼林苑华觜崖上的伽利略实验,到之后用腐草化萤、螟蛉义子等古人的认知错误,来争夺经典的诠释权,再到直接掘出了甲骨文,将拿着《字说》,兴冲冲的要确立新学地位的王安石给砸得晕头转向,都是韩冈使用这等手段的结果。

    只不过,这种手段,看起来已经被人给学去了。

    “吕升卿怎么说?”韩冈冷静下来,带着笑问道,“是说周召共和并非是周公召公并立,而是共伯和干王位?”

    共和一直都有两个说法,按史记记载,是‘周厉王残暴,为国人推翻,其时天下无主,故而周公、召公共同秉政,号为共和’。但另有一个说法,是周厉王死,天下无主,共伯和为诸侯推举,暂摄王位——所以名为干王位——其**伯和是周王室所封诸侯,封于共国,名和,故而称为共和。

    韩冈对史料上下的功夫并不算多,但坚持了二十年的学习,至少《史记索隐》和《吕氏春秋》都是精读过的。

    如果只是这点事,还不至于让韩冈难做。他笑道:“是以史迁的《史记》为准,还是以今人的《竹书》为准?”

    曾孝宽摇头,“如果只是这么点事,还不至于要让吕升卿挂个名字。吕惠卿又不会未卜先知。”

    “还有什么……”曾孝宽几番提点,韩冈终是警醒过来,“放太甲于桐宫?!”

    曾孝宽点了点头。

    只能是这个!

    两府能够圈禁天子,其行动的理论根基,就是来自于伊尹放太甲于桐宫的故事。

    如果有人证明伊尹方放太甲于桐宫,并非如史记所说一般,那么失去了大义的名分,被压制的官僚中,肯定会有人要趁机反弹。

    即使两府掌握了天下军力,但其执政根基断了,就等于是缺了腿,会有大麻烦。

    文攻武卫,岂可偏废!

    如果只是说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件事的真伪,之前其实也不是没有异议。但那些只是从历代文献中翻出来的只言片语,根本不算个事。

    但现在是吕升卿整理出了一部《竹书纪年》来,整部书和零散记录对人们说服力,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史记》!”韩冈道。

    韩冈根本不在意哪个是对的。世人引用史料,绝大多数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而不会去在意史书的正确。

    要是以《竹书》为准,伊尹放太甲于桐宫这个在《史记》中温情脉脉的故事,可就要变成一出王子复仇记了【注1】。

    幸好,《竹书纪年》是新出之书,日后会拿着书中的记载,来攻击两府的行为,在世人眼中,肯定是些唱反调的文人。世间共通的认识,还是以《史记》为准。

    “是,还有《史记》。”曾孝宽道,“我等行事在前,吕惠卿出书在后,所以即使为人指摘,犹有辩驳之辞。可若是再用共和之语,那世人看了又会作何想法?”

    有些事是可一不可再。

    前面‘放太甲于桐宫’的事撞上,可以说是吕氏兄弟刻意针对——实情也的确如此。但现在‘共和’撞上,可就等于是聪明的捕盗拿住了蠢偷儿,被吕惠卿、吕升卿两人守株待兔的两府,还有韩冈,肯定是要大丢其脸。

    “不能用共和?”韩冈叹息,这可这是好词。

    “绝不能用。”曾孝宽肯定的说道,“甚至以黄帝为纪年也不能。”

    西方二教,是以其发轫为纪元,但中国想要仿效却不可行。不说会被人攻击是蛮夷猾夏,只是《竹书纪年》自黄帝始这一事,就不免为人联想。

    “不过年号只能算是末节了。”曾孝宽又道,“从《竹书纪年》事上看,吕惠卿心仍未死,还望玉昆你要小心。”

    “多谢令绰你提点,我会注意的。”韩冈点点头,苦笑道,“想不到吕惠卿真是心如铁石,难以改易了。”

    “他心里有怨气嘛。”曾孝宽笑道,“不过现在也只能写写书,阴里刺一刺,做不得大事。”

    韩冈道,“可不一定。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是要兴风作浪的。”

    “只要京师稳定,他也翻不起大浪。”曾孝宽想着,说,“最好能早些犒赏众军,免得为人所趁。”

    朝廷大典,依故事当犒赏百官、三军。天子大婚,自然是该大赏特赏。但两府决定,不给天子收买人心的机会,将会在近期,以大议会的名义来犒赏。

    按照之前拟定的计划,半个月后,大议会的第一次筹备会议就要召开,朝廷将会提前几日以此名义发下赏赐,免得三军山呼万岁,为皇帝庆寿让人头疼。

    “再早,多半会让人误会,是皇帝给他们的赏赐。”

    两府要在军中提高影响力,要安定军心,还要避免沉渣复起。这是两府想要做的。原本计划得很好,现在却得改变计划。

    韩冈思忖着:“只是一个吕惠卿,没必要这般戒备。赏赐差一天两天,他也做不了什么。”韩冈冲曾孝宽笑道,“要相信禁军,相信禁卫。”

    曾孝宽又看了看韩冈,觉定不再纠缠此事了,依吕惠卿手中的实力,即使后发制人,政事堂也有足够多的手段获取胜利。

    “还有。玉昆,”曾孝宽换到了另一个话题上,“你们的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大会也要开了吧?”

    韩冈笑得更加开怀,吕惠卿还是不脱旧窠臼,却不想世界已经变了,能带来些麻烦,却影响不了大局,“嗯,与第一次筹备会议差不多同时。”

    注1:《竹书》,是晋代于墓中发现一部编年体史书,因为是竹编而成,故而称为竹书,一般的说法是战国时魏国的史书,从黄帝开始,一直记录到魏安釐王为止。

    如今《竹书》的西晋初释本和考正本都先后失传,流传于世有今本,古本两个版本,今本一般认为是后人伪作,而古本是清代朱右曾搜集西晋以来所有引用《竹书》内容的书籍,最后编纂而成。

    伊尹放太甲于桐宫一事,根据《史记》记载,伊尹囚禁太甲三年后,见其已改过自新,便迎其重回王位。太甲复辟后,励精图治,成为不下其父的明君。但按照《竹书纪年》的记载,伊尹放逐太甲后是自立为王,七年后,太甲举兵复仇,杀掉篡位的伊尹。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6)

    新升的红日,驱走了天际最后一抹深蓝。

    朝霞映照下的皇城,也从连续几日的喧闹中,恢复了平静。

    大庆殿前广场,此时已经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再看不出昨日千军万马聚集之后留下的遍地狼藉。

    已经是第二天,皇帝的婚礼总算是告一段落。

    当然,也只是告一段落。

    之后还有回门,还有命妇觐见,还有对王家晋封,还有一系列必须要皇后参与的仪礼。

    在礼院编出来的剧本里,这幕大戏,要一直演到半个月之后。

    不过那时候,已经不需要章惇这一级别的重臣出面了,就任礼仪使的翰林学士就足够资格了。

    宰辅们也终于从小儿婚事上抽身出来,处置更加重要的国家大事。

    章惇敲了敲桌子,宣告了会议的开始。不过也没有一本正经起来,而还是闲聊一般问韩冈,“玉昆,昨天晚上抓了几个?”

    韩冈点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几份公.文:“一个时辰前,燕达那边报称抓了四十多个。开封府倒是抓了两百多。”

    同样的公.文,都摆在每一位宰辅的面前。

    熊本随手翻翻,看了两眼,就放下了。这些公.文一向繁琐,一般都是看节略。眼下没贴上节略,熊本也懒得细心看了。直接问韩冈:“怎么抓了这么多?”

    曾孝宽代韩冈笑答道,“晚归的,早起的,怕都是遭了牵连。”

    苏颂老成持重,道:“希望开封府不要做得太过火。”

    韩冈转身正对苏颂,正容道:“黄勉仲知道分寸。”

    “那就好。”苏颂道,“天子大婚的犒赏不发,人心正浮荡,尽量不要火上添油。”又笑道,“大逆不道的事没人敢做,但跺脚大骂也不是好事。”

    “赏赐要迟一点才发,官府、军中都早已通报过,不过事关财帛人心,早发不会觉得早,晚发倒是肯定要骂的。”章惇道,“只能认了。”

    半月后,大议会的筹备会会议将要举行。

    为了庆祝这一有着纪念意义的会议,政事堂早在两个月前,便开始放风,说是天子大婚不会赏赐群臣、三军,而是改在半月后的筹备会议上。

    如果手上的钱足够,宰辅们当然乐意多发一点收买人心。东京军民,都很清楚眼下是谁在掌权。只要大议会筹备会发下的犒赏,比天子大婚更多一点,哪一桩更重要,人们同样也会清楚了。

    可惜的是,朝廷现在并没有那么多的钱。

    朝廷的收入虽说一年多过一年,可开支也是一年多过一年。尤其是铁路,之前修建的铁路还没有到收回成本的时候,而新建的铁路又吞吃了一大笔。

    眼下还没有现代化的银行体系,朝廷财计想要玩赤字模式,也找不到地方空手套白狼。宰辅们只能量入为出,然后尽量开源节流。

    给三军和百官的赏赐,也只能在天子大婚和大议会筹备会中,选择其中一项。在宰辅们而言,选择那一项自是不言而喻。

    但没钱的感觉实在是不好。

    “什么时候手头不那么紧就好了。”

    曾孝宽半开玩笑的叹着气,就像是小市民一样抱怨收入太低。

    “赚得多花得也多。”韩冈道:“场面大了,开支也会大。记得熙宗朝的时候,好像有哪位得一狨座,却连肉都吃不起了?”

    李承之咳嗽了一声,“先大兄那一次只是一时不趁手,并非是当真吃不起肉。”

    韩冈愣了一下,歉然一礼,“冈不知情由,贸然妄语,望奉世勿怪。”

    韩冈提起的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李承之的长兄李肃之。因为升了天章阁待制,上门来投靠的亲友太多,一时间连肉都吃不起,不过按李承之的说法,主要原因应该是家里的供给没跟上。

    京中有油水的差遣并不多,很多官员在清水衙门做事的时候,还得靠在地方上置办的产业的收入来填补。

    韩冈的场面也不小,又不愿意**裸的刮钱,如果家中产业不能支持,肯定也会捉襟见肘。

    “不知者无罪。”李承之摇摇头,并不在意,又道,“虽说是善财难舍,可这笔钱也得花。”

    “奉世这话说得对。”章惇道,“该花用的就得花用。现在在铁路上投出去的钱,日后能十倍收回。不仅仅是铁路收入,所经州县的市面都繁荣了。不论何处州县,只要通了铁路,商税的税入,当年就能上涨五成。”

    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章惇继续说,“何况朝廷用在铁路上的开支,也不是用了就没了。这些钱,给付人工,购买材料。最后钱泰半是落到了打造铁轨、机器的匠人和修建铁路的卒伍身上,难道那些钱他们不会用吗?都是要用的!同样的钱给富户赚去,富户能藏一半到底下,若是给穷人赚去了,肯定都会花用出来。这钱用得越多,市面上就越繁荣,越是繁荣,朝廷的商税也能收得更多。来来去去,前还是在朝廷手中。”

    韩冈听着章惇条理分明的说这话,倒是越发得佩服他了。不仅仅是因为章惇对国家经济的观点,已经脱离了旧式的思维。更因为章惇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头脑还能这般清醒,以他的年纪很难得了。

    皇帝大婚的这一天,章惇作为大礼使,可算是宰辅中最辛苦的一位了。

    尽管过五旬的年纪,放在重臣的行列中,仍可算是中坚,但是以世间的认识,以及个人的身体状况,已经可以算是老人了。正常章惇这个年纪的老人,本身保养得再好,一天辛苦下来,也肯定大感吃不消。

    可章惇依然精神奕奕,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要知道,他的辛苦,并不只是昨天一天。婚礼的忙碌是从半年前就开始,只管大略的章惇到了两天前,也必须开始来回奔走,加上昨夜,章惇至少熬了两个通宵,再前一天,最多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

    下面受命奔走的官吏,大半都放了假,一小部分不得不坚持的,眼下一个个没精打采,隔一会儿,见没人注意,便用袖子掩住口,悄悄打个哈欠。

    而宰辅们精力过人,可能是高层共通的天赋。

    曾孝宽比章惇年长十岁,昨夜也是没怎么睡,同样的精神焕发。苏颂、张璪、李承之、熊本,没哪个小于六十岁,定例在双日召开的两府晨间会议,一样都是腰杆笔挺的坐在座位上。

    至于韩冈,众人中年纪最少,一宿没合眼,除了眼睛里多了些许血丝,根本看不出与平常有什么区别。

    相对于宰辅们的精力过人,年轻得多的皇帝,在洞房花烛之夜后,就显得萎靡不正。

    洞房花烛夜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得起身去拜见太后。

    折腾了一天,赵煦现在没什么精神,又有些烦躁,一脑门子官司。

    向太后完全无视了赵煦的态度,甚至连赵煦这个人都无视了,倒是对王琹很看重,尽管也没什么精神,还是拉着手,跟王琹说了好几句话。

    赵煦强忍着倦意,不让自己坐着睡着。迷迷糊糊之间,一句话传入耳中,猛然将他惊醒。

    看过去时,就连新皇后也是一脸惊讶。

    王琹轻声细气,说话却没有半点怯意:“收养宗室,母后,这是为何?”

    “招几个宗亲家的孩儿来进宫里养着,也能讨个吉利。吾此番选出的三个孩儿,家里兄弟都多,还没几个夭折。有他们在宫中,你也能早诞龙子。”

    向太后又转过去对赵煦道:“官家你身子骨也不好,就先不给你纳妃了,和皇后好好过日子,争取早日听到喜讯。”

    真宗生不出儿子,就将侄儿赵允让接到宫里来抚养,等生下仁宗之后,才把赵允让送回去。而赵允让,就是老濮王。

    仁宗后来也生不出儿子,便将两名近支宗室养在宫中,其中一人就是赵允让的儿子,英宗赵曙,当时叫赵宗实。

    熙宗皇帝,儿子虽说是生一个死一个,但总是没断人,因而就没有收养,不过当年皇子一个接一个夭折的时候,左右臣下以及宫中,提出收养宗室子的不止一次。

    可赵煦这才成婚啊,真宗仁宗收养宗室的时候,登基都多少年了?

    有必要那么着急?

    赵煦青白色的脸,越发惨白,“是谁家的子弟?”

    “康惠王那一系的。”

    谥号康惠的宗室只有一个,就是秦康惠王德芳,太祖的儿子!

    赵煦双手颤抖,“怎么都是……这也隔得太远了。”

    向太后冷着脸,“太近了就会太上心,你当你的濮王府的那些叔伯和从兄弟有什么好心思?还不如太祖一脉,不会有太多心思。”

    当真如此?赵煦根本就不相信。可他不相信又能如何?他浑浑噩噩的从慈寿殿中出来,转回福宁殿的时候,并没注意到新晋的郯国公赵世将,正从另一条路上去往慈寿殿。

    赵世将注意到了,付之冷冷一笑。

    太祖肇造,其后人却不能享国,这是何道理?

    宫中六十年来无子嗣,即使有了一个,也是个昏庸悖逆的东西。

    外界早有谣言,说这一切,都是太祖皇帝怨气所致。尽管谣言的源头很多人都有猜测,但相信的还是很多。

    如果赵煦生不出儿子,那么养在宫中的几个太祖之后,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下一任天子。

    这是之前,清洗濮王一系时,赵世将用自己的行动,向宰相们换来的承诺。

    选入宫中的,并不是赵世将家中子弟,但只要是货真价实的太祖之后,那也就够了。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7)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皇帝昨日刚成婚,今天太后就要把三位宗室子养在宫中,还是太祖之后,这个消息刚刚传来,文彦博当场就爆发了。◎UU小说,www.uu234.com

    文及甫心惊胆战的看着老父在厅中发飙,自己却束手无策。

    之前,因为文彦博闹得太厉害,政事堂找了个事由,将文彦博的三个儿子给关进了台狱之中。

    随着文彦博服软,文及甫便先给放了出来,这算是定金。但他的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可算是押金。

    尽管在台狱中只待了没两日,但文及甫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宁可做哑巴,也绝不再进乌台一趟了。

    他现在胆战心惊,不是因为老夫发怒,而是因为老父发怒的后果。

    “大人,该怎么办?”文及甫小心翼翼的问道。

    “能怎么办?!”文彦博反冲了一句。

    文彦博很清楚,即使他那对浑浊的老眼,把儿子瞪得脸青唇白,也拿两府中的那几位毫无办法。

    “儿子听人说,韩冈曾经说过,只要熙宗皇帝还有血脉在,就不会让其他人坐在皇位上,还是当着几位太尉的面说的。”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文彦博也听说过同样的消息,只是细节上稍有差别罢了,“燕达现在还敢炸刺不成?”

    太后和宰相并不是要把皇帝给替换掉,但皇帝生不出儿子,总不能让皇位上无人可选。如果熙宗皇帝的血脉断绝,韩冈再另外挑选宗室承接熙宗宗祧,继承大宝。这么做,绝不算违背誓言。有了一个下台的台阶,燕达难道还会跟宰相犟着不成?即使他想犟着,也得先变出一个熙宗血脉来。

    从头到尾将这事一看,韩冈当初就已经有了这个扶宗室入继大统的打算。

    而且做的还有凭有据,让人说不出话来。

    把宗室养在宫中的事,真宗有过,仁宗有过,就是民间,也有类似的做法,更有婚前找多子家的小儿压床的风俗。有先例,有风俗,除了太急了一点以外,根本无从置喙。

    选的虽是太祖一系,但太宗一脉刚刚收到打击,尤其是最近支的濮王府,可是毁灭性的打击,一门二十多房,竟有一半下狱,日日拷问,怕是打算将濮王府的阴私事全都给挖出来才罢休。

    外人哪里能想到,当初先动濮王府,就是为了今日,都想不到奸贼们会这般丧心病狂。

    “竟还是太祖之后!”文彦博怒极反笑,“王安石啊王安石,你辛辛苦苦把孙女嫁给皇帝,可曾想,你女婿直接帮你孙女婿断了根了。”

    文及甫小声附和,“皇后生下儿子,肯定会是死胎。”

    “这不是废话?!”文彦博反冲了儿子一句,“问过没有,什么时候大赦?”

    文及甫是刚刚回来,之前出们去,就是去问了朝廷何时大赦——只有大赦了,他的两位被定罪的兄弟,才能回来。

    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文彦博收到宫中传来的消息。

    “说是半个月后,大议会的第一次筹备会举行,那时候就会宣布大赦天下。”

    “半个月?!”

    “是。”

    文彦博怒气稍收,点点头,只是脸色还是阴沉着。

    韩冈之前说要判两个去云南,文彦博没再讨价还价,也是知道天子大婚肯定会大赦天下。尽管罪名是判了,但只要不受罪就行了,难道还指望两府会自己打自己嘴巴,来个无罪释放不成?

    一个老六能够依罪证不明,事实不清的名义先放出来,还是想让自己安心,证明两府的诚意才做的,剩下的两个,可就是体现两府的权威,让世人看看学他文彦博是什么下场。

    想了想,文彦博又问:“赏赐也是那时候发?”

    文及甫,“听说是这样的。”

    文彦博哼了一声,拿天家的财货来做人情,越来越不要脸了。

    “就不知是打算怎么筹划了。”

    “筹备什么?就是筹划一下,准备一下,怎么才能让相公们能够顺利的控制天下!”文彦博哼哼的,“大议会这东西,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四个字吗?”

    文及甫没搭腔,对这件事,他心中可是有许多抱怨。

    如果之前父亲能够配合一下,就没有这所谓的筹备会了,文家还能占到大便宜,可惜的是,他的父亲不仅老糊涂了,性子却犟得很,把两府都惹怒了,又不像王安石那般有个翁婿的情分在,没捡到便宜,反而将老本都蚀出去了。

    文彦博发了一通火,脾气也算消了一点,找了自己的椅子坐下来,戴上眼镜,拿起了一本书,摆手示意文及甫出门去,“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这是什么书。”文及甫本要走,但看到文彦博手中的书时,却不由得停了下来,

    只能看见封面上的书名《竹书辑录》,以及作者的姓名吕升卿——这才是关键。

    “刚刚送来的。”文彦博不“是吕惠卿托了人送过来的。”

    “吕惠卿?!”文及甫吃惊得就像看到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

    “是啊,就是吕惠卿,还让为父斧正。”正面反面的翻看了两下,文彦博冷笑着,“老夫有什么可以指点新学的?”

    说是如此说,却是没有就手丢到一边去,反而是坐下来拿着看。

    自从吕惠卿参与变法之后,文彦博对吕惠卿的态度是几十年如一日,吕升卿之辈更不被他放在眼里了。现在吕惠卿借着曲里拐弯的渠道,把吕升卿的著作送到了他手边,不用多想,肯定是为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文彦博不知道这句话,也不觉得自己会与吕惠卿兄弟成为朋友,但做一个盟友,吕惠卿还是够资格的。

    “福建子巴巴的把这部书送来,肯定有什么玄机,为父要好好看一看。”文彦博再一次将儿子往外敢,“你先出去吧,准备一下,再去台狱看一看,天太热,台狱毒气又重,多送点解暑排毒的汤饮子。”

    文及甫点头应下,两个兄弟还在台狱中,为了日后兄弟情分着想,他肯定是要多往台狱跑动,帮还陷在狱中的两位兄弟一点。

    抬脚出门,文彦博从后面又丢了一句话过来,“顺便打听一下,王安石有什么动静。”

    ……………………

    楚国公府上现在有着大动静。

    外姓没有在生前封王的旧例,功如赵普,也是死后方追晋真定郡王,再十几年,封韩王。

    但外戚,尤其是皇后、太后的直系父祖,肯定是要追封为王爵的。曹、高,包括现在的向氏,都封了王。

    王安石死后肯定会封王爵,即使坐上皇位的不是他的亲曾外孙,而是过继来的宗室子,也必须尊崇这位名义上的曾外祖父。

    但身为祖父,又怀着对熙宗皇帝的忠心,王安石怎么会不盼着他的孙女能诞下皇子,而承袭了熙宗血脉的这个皇子又能顺利即位。

    所以韩冈就在家门前,迎来了气势汹汹的楚国公。

    “岳父误会了,小婿并非是打算做下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小婿还是挺在乎自己名声的。”韩冈笑着,对王安石的怒气毫不在意,“如果越娘诞下皇子,那就顺理成章的即位。如果无法生育,这边也有准备。不论哪一种情况,小婿面临的局面都差不多,难道是太祖之后承袭大统,就会老老实实在中书拟定的诏书上盖章,其他什么事都不管吗?”

    哪个皇帝都不可能容忍得了臣子把持朝政,而自己就是只管点头的木雕土偶。

    日后即使是太祖之后登基,也肯定要跟宰辅们斗上三百回合,如果宰辅这一方输了,韩冈难道还指望那个皇帝会留份人情吗?

    反过来说,即使是熙宗皇帝后人登基,只要宰辅们牢牢控制住朝堂,他就是恨得咬牙切齿,也是无济于事,只能安心做一个傀儡。

    所以韩冈根本就不在乎——当然,这是韩冈自己说的。

    王安石连其中一半都不信,“如玉昆你所言,并不在意谁人登基,那你又何必这么着急。两三年后,还没有消息,再选老实稳重又孝顺的宗室子入宫,难道不是更顺理成章,也更能避免庙堂内外的纷纷非议。”

    “给皇帝找点事做啊,宫内有事要多操心,就能少给宫外添麻烦了。”韩冈轻描淡写的说着。

    就像是个棋手,只要稍稍播弄一两颗棋子,就能让棋盘上的形势为之大变。

    身不由己的处在棋局中,手无半点权柄的皇帝,也没办法与抱成团的大臣们为敌。只能随波逐流,等待着命运带来的判决。

    王安石阴着脸,却也没再多说,更没驳斥。

    韩冈本就是这种喜欢先下手为强的人,害怕对手找麻烦,就先给对手添麻烦,早在第一次会面,韩冈可就出过同类的计策了。

    “敢问岳父,可是放心了。”

    “放心?你让我如何放心?”

    不论韩冈说得如何在情在理,如何天花乱坠,作为祖父,作为忠臣,王安石能将信心放在韩冈身上吗?怎么也不可能。

    “这话说的,小婿这辈子在岳父面前说过半句谎话吗?”

    若是朝不保夕,寻求自保的情况下,韩冈不会介意说上一两句谎。可眼下他牢牢占据着优势,又有什么不敢对人说的呢?

    只是王安石并不信。他都不明白,韩冈的这么多心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但他清楚,韩冈的决定,宰辅们的决定,已经无可更改。

    而且他也清楚,皇帝能有皇子的几率有多低。

    章惇那边还有一层保险的事,他并不知道,但世间早就在传了,皇帝的身子骨太弱,先天元气不足,就是强用补药,最后也能落一个外强内弱。虽有名医调养,但皇帝却不自爱。

    赵煦的身体情况有多糟,也是王安石亲眼见到的。

    从眼下的情况上看,皇后为皇帝生下皇子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太祖之后做皇帝,他的身份,先天性的就让他很难坐稳那张座椅。

    想要聚合起能对付宰辅的实力,太祖之后,和正牌子的皇子,完全不是一个等级。太祖之后会失败的事,熙宗皇帝的亲孙子却很有可能成功。

    这就是最大的不同。

    王安石当朝元老,又是人老成精,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可他还能怎么办?

    他心口堵着的气,像皮球泄气一般瘪了下去,“无论如何,越娘可是老夫的嫡亲孙女儿。”

    “越娘是岳父你的孙女,难道不是小婿夫妇的侄女?”“不论出了什么事,小婿保证,都不会伤到越娘的。”

    王安石气势汹汹而来,最后还是无奈而返。

    具体交谈的内容没外人知道,但王安石行动的结果,世人都看在眼中。

    仍有着各种心思的人,现在能够选择的道路,也只有一条了。

    ……………………

    该送的送了,该看的看了,该打听的也打听了,文及甫回到家中。

    文彦博的书房内,黑洞洞的,一盏灯都没有点,只有月上清辉,透过玻璃窗,洒了进来。

    文彦博半靠半坐在躺椅上,右手压着一本书放在膝盖上,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

    “大人?”文及甫试探道。

    “这本书不错,福建子也会动脑筋了。”

    虽说作者是吕升卿,但秉承何人之意,这就不用多猜了。

    “那……”

    文及甫想,是要联络吕惠卿吗?

    “然而有个屁用!”文彦博陡然爆发,却立刻就平复了下来,“眼下这情况,能争一争的地方,就只有大议会了。”

    “幸好,我们这些人,还有些老底子在……”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8)

    【预定中午发的,不过有事迟了一点,晚上还有一更。】

    列车缓缓停下,通过车厢的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站台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跟之前途径的车站完全不同。

    章回想着。

    当车窗外的景色,变成了站台之后,列车又走了近一里路的样子,这才停了下来。

    向车窗两侧望出去,平行的站台有七八条之多,站台与站台之间,是用高高架起的桥梁连接,直接跨过铁路线。没有哪一座站台是空空荡荡,即使站台旁的铁路线上,并没有车辆停靠,也一样有旅客在守候着。

    这般庞大的建筑,章回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一次,感觉上都比他从小长大的仙源【今曲阜】县城都大一点。

    车门自外打开,章回从座椅下面拿出自己的行李,跟随着同列的旅客依次下车。

    自瑕县【今兖州】乘车抵京,两天的路程,章回除了,一路上都是坐在硬座上睡觉,

    这是章回第一次上京,周围都是脚步匆匆的旅客,孤身一人的他,有些兴奋,也有些惶惑。

    前方突然一片喧哗,章回望向隔邻的站台。那边,两名所谓的乘警,将一个老头儿从车厢里架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一名乘警,手里提了个箱子。出到站台后,将箱子往地上一丢,箱子砰的崩开,里面的东西稀里哗啦的散了一地。

    章回还没看明白个究竟,旁边就有人一叹息,“何苦呢,印花又不贵的。”

    接着是幸灾乐祸的声音,“有铁路坐,都省了那么多了,还舍不得买张印花,活该被抓。”

    原来是逃了税的。章回明白了。

    过去行商千里,每过一税卡,就要交上两份税钱。如今有了铁路,若是带了货物上车,只要按照路程和类别买了印花,就等于交了沿途的过税,之后穿州过县,就不用再多缴税了。

    相比过去,税金和路费就省了许多,但要是有人敢逃这印花税,不但货物会被查没,还要被罚上两倍到五倍的货款。

    这是章回上车时,便听随车的乘警告诫过。每过一个车站,每新上一批乘客,那乘警就会过来告示一番。如果有人还没买印花,这时候补还来得及,要是开始检查了,被查出来,那可就要吃大苦头。

    而且列车上查得还很严,一路上,章回随身携带的书箧就被检查了两次。

    这还是因为他看着就像个读书人,所以少受了不少骚扰,他前后左右的乘客,被检查了四五次还多。

    章回摇摇头,靠印花减了商税是好事,官府查税也是应该——不然税负都要落在不敢逃税的良民身上了——但也没做必要这般粗暴。

    一声长啸突兀的自身侧响起。

    啸声尖锐刺耳,把还在摇头的章回,吓得一个踉跄。

    回头看时,却见是一支方才就注意到的铁杆——现在看来当是中空——高高竖起的顶端外圈,一团白气正在扩散。

    周围好些人都注意到了章回方才的狼狈,脸上不免带上了对外地土包子的鄙视。章回却没注意这些,好奇的打量着这支铁杆。

    “那是汽笛。”

    汽笛?

    章回回头。

    在旁搭话之人,手摇折扇,与章回同样是书生装扮,年纪比章回还小点,但高挑俊秀,衣料、装束也都比章回鲜亮得多。

    但章回只多看了一眼就没在注意,反而追问,“怎么不见锅炉?”

    汽笛他虽没见过,却在《自然》上看到过介绍。朝廷辖下的工厂,因为规模太大,摇铃敲钟都传不了上下工的消息,所以就发明了汽笛,利用锅炉产生的蒸汽来发声。

    那书生指了指脚底下,“管道是从地下穿过来的。”

    章回看着地下,一下恍然。

    高挑书生看着章回,带些笑意,“兄台是第一次上京吧。”

    章回点点头,行了一礼,“在下章回,表字元复,敢问尊姓台甫?”

    “奔流到海不复回?”见章回又点头,高个书生就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回手一礼,“这可是太巧了。在下李膺,表字亦是元复。”

    章回眼睛一亮,立刻问道,“可是昆山李元复?兄台的三篇《开方新论》,真是发前人所未发……”

    见到当初初见论文时,就顶礼膜拜的数学高人,章回情绪高涨,李膺也亲热的拉起章回的手,“兄台当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小弟神交已久,不意今日得见。”

    “元……元复兄,”章回念着自己表字,感觉有些别扭,“也是上京来参加大会的?”

    “当然,当日收到请柬小弟就想动身了,没想到家里出了些事,耽搁到现在。元复兄……”李膺眨了眨眼睛,笑道,“我道元复也是别扭,这样吧,在下行九……”

    章回苦笑,“在下亦是行九。”

    李膺也是一愣,“这还真是太巧了。”他看看章回,“你我神交多时,只呼章兄,李兄,未免太生疏了。”

    “不如这样吧,”章回道,“李兄直唤章九便可,你我神照多时,又何必如凡夫俗子般在意。”

    “章九,李九。”章回直爽,李膺更加欢喜,念了两句,洒脱大笑,“如此便好,礼来礼去,不知要白白耗上多少时间。”

    “李九。”章回问,“接下来打算怎么走?准备先落脚,还是先去学会报到?”

    “说先看看学会那边能不能住人,能住就尽量住下,起来家中也有亲戚在京师,借助也是不难,不过让小弟来选,还是能在学会附近住下最好。”李膺对章回道,“跟学会同仁抵足夜谈,岂不比孤身而卧要来得痛快?”

    章回连点头,“此话深得我意,这一回上京,正是要跟诸位同仁好好议论自然万事,一个晚上都不能浪费呢。”

    李膺将折扇一合,“事不宜迟,这就走。”

    章回衣着朴素,而且是孤身上京,并没有带着仆从,自个儿背着书箧。

    而李膺则是身后跟着一书童两伴当,伴当提着大箱,书童背着小包,李膺本人则手持湘妃竹的折扇,衣着昳丽,一看便知是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

    李膺看了,就让书童强取了章回的书箧背上,道:“小弟上京过两次,到京先出站,如果有人接,出站口那边应该会有人举着牌子的。”

    李膺拉着章回的手,就要往出口走,但他的书童却猛不丁的叫道,“九郎,那边就有人举牌子。”

    “怎么可能会……”李膺话声一顿,“哦,还真的是自然学会的牌子!章九,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章回望着几十步外,举着木牌的两人,“就在对面吧。”

    木牌上,正写着皇宋自然学会六个大字。

    “对面,就在这里,不是那边……嘿,怎么那边也有!”

    章回前后左右看过去,“每个站台好像都有。”

    李膺和章回骇然相顾。这个声势,可是不小。只是为了迎客,就派出了几十人在车站守着。

    感应到了李膺、章回的视线,这座站台上举着牌子的人就走了过来。

    走进了,他扫了一眼,自然而然的将伴当和小厮给排除在外,对李膺和章回行礼道,“两位官人,可是来参见自然学会大会的?”

    李膺、章回齐点头,“正是。”

    “在下是学会帮办,奉命在此等候上京与会的会员。敢问两位官人,请柬可还带了?”

    “带了。”

    章回从怀里的暗袋中摸出请柬,李膺的请柬也由书童递了上来。

    只有在学会挂名的正式会员,才能得到参加这一次全国大会的请柬,同时在请柬最后还注明,参加此次大会的成员,可以报销本人的来回路费。

    这么好的条件当然让所有收到请柬的成员,都趋之若鹜。

    先不用说可以面见当朝宰辅——平章苏颂,宰相韩冈,副枢沈括,这三人都是学会的正式成员,议政中间,也有黄裳、王居卿等四位会员。

    只是上京一趟,见见过去只能通过鸿信往来的志同道合的笔友,就是难得的乐事。何况还不用花路费钱?

    验过请柬,帮办与同伴打过招呼,便领着章、李二人跟着他走。却不是李膺曾经走过的出站的路,而是穿过一个警备森严的关卡后,转上另外一条道。

    帮办边引路,边解释,“这是给官人们走的路,更方便一点。”

    “可我那七兄,也是官人,却也不是走这条路。”

    “议政。”帮办吐出两个字,堵住了李膺的嘴,“这是专列停车的地方。”

    真是天大的面子。

    章回和李膺都不敢出声了,可相互看看,又在对方的眼底发现了兴奋和自豪。

    不愧是由宰相发起的会社。

    能加入这里实在是太好了。

    ……………………

    御史台东。

    不知等候了多久,眼前的侧门终于打开了。

    一名身着皂衣的台吏先走了出来,斜睨了文及甫一眼,然后回头冲里面喊了一声,“出来吧。”

    两张熟悉的面容一前一后从里面走了出来。

    都是憔悴削瘦,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

    文及甫连忙上前,搀扶住两人,动情含泪,“二哥,九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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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