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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4章 宴火(六)

    黄裳的目的地新生医院,设在了外城西南的二圣庙。

    这是按照灾伤条例,灾后设立临时的疫症病院,将疫症患者集中到一处来医治。

    将新生医院设在二圣庙,还是黄裳决定的。

    庙中二圣,是仲由、端木赐,也就是子路、子贡。尽管科举制起自隋时,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有传说庙中两个活在隋前千年的圣人弟子对科举极为灵验。许多参加贡举的士子,都会在考试前过来参拜一下。

    不过换个说法,就是每三年才得兴盛一回,平日里,香火少,客人也少。比起香火鼎盛的寺院,或是其他宫观,更加适合作为疫症病人的治疗所。

    过去还有将旧军营改作医院的习惯,如果直接在新城中寻一座军营做临时医院其实更方便一点。可是以如今京师的地价,像军营这等占据大片地皮的场所,正在使用还好,一旦闲置下来,就像苍蝇永远不会放过飞进粪坑的机会,今天早间在汴阳坊遇到的那些人的主家也绝不会放过。

    仅这半年来,从黄裳手上就批了十四块城中的地皮。有老旧官宅,有府属官产,都拿出去扑买。至于军营,归属于枢密院,更是一批批禁军调出城,一座座营房卖出去。新城的五十里城墙之内,几乎所有的空地,都已经被开发或是预定被开发了。

    说起来京师地皮的扑买是价高者得,其实也就是京师本地的大族多一点,宗室、贵戚们占了其中的大部分。如今天早间那等派人去贫家里坊搜罗房契地契的,在这群人中,还只能算吃残羹冷炙,根本排不上号。

    有一等有能耐的,全都是做大买卖,手大心也大。瓜分了官府和枢密院放出的地皮不说,还收买了几家报纸,呼吁把京师的几座监狱给迁出去——府狱、台狱、大理寺狱,占地都不小。更有甚者,甚至打上了开封、祥符两赤县县衙的主意。

    名义上,开封、祥符两县分掌东京城东西两侧,但实际上,一直都是开封府府衙治城中,县衙治城外,因而今年年后就有风声说,干脆就把两座县衙搬到新城外去,这样县中衙役去乡里办事方便,城内也能多上一坊之地。

    黄裳知道风声从何处起,谁在打主意也清楚得很,他本人对此也很恼火,官府的威严竟然被贪欲踩在脚底,只是在都堂中,在议政会议上,黄裳的想法并不占主流。两位相公放任,以至可以说是鼓励宗亲贵戚往这方面发展。不论是互利互惠,还是养猪待杀,黄裳都不便就此事有所异论。

    反正就是看着吧,看其起高楼,看其宴宾客,看其楼塌了。知道进退还好说,若是继续不知好歹下去,黄裳知道,都堂诸公真不介意拿着几个民愤极大的换一换民心。

    经过了几处正在兴修楼房的工地,离开了让黄裳心思波动的主因,车速忽然慢了下来。

    正在假寐的黄裳睁开眼,伴当探头向窗外看了看,回头道:“五郎,到了。”

    说是到了,其实离山门尚有半里的林荫道。前方两重鹿角挡路,只留了中间一个路口供车马通过。有一队士兵在路口守着,免得游人乱闯乱撞,误入医院。

    早一步得到黄裳亲随的通报,远远的看见黄裳的仪仗和马车到了,把守路口的官兵便将鹿角搬下路,行礼恭送车队通过。

    行了半刻,终于抵达山门。此时已过了未正,下午两点多了。阳光暴晒了半日,蒸腾的湿气稍稍消退了一点,可又热了几分。马车还没在二圣庙的正门前停稳,一股浓浓的醋味和石灰水的味道就传了进来。

    黄裳从车上拾级而下,迎面是十几位一身蓝布制成的罩袍,手上手套,头上布帽,脸上口罩的蒙面大汉。换做晚上来,就跟打劫的没两样了。而且其中一多半还戴着眼镜,从头到脚全都给罩得严实,黄裳都看不见他们的脸。

    一群人队形有些乱,显是匆匆忙忙自庙中出来的。

    黄裳看看他们,又左右望望,稍远一点的地方有几辆马车,车厢上都有着医院系统.独有的杏花纹章,那是运送重病病人的救护车。这种车能在大街上随意超车,即使遇上官员的仪仗也不需避让,。车上车夫慌慌张张的样子,看起来也刚刚被人从正门前赶走。

    领头的这时取了口罩走上前来,留着短须、相貌普通的中年人,露出来的面孔上,见不到一丝笑容,“大府,下官穿戴在身,不便全礼,还请恕罪。”

    “焦院长。”黄裳看见他这般模样,惊讶着,“都忙成这样了!?”前日刚刚在议政会议上任命的医院院长都披挂上阵,这情势到底有多危急,“要不要再调些人手给你?”

    “多谢大府,下官这边是多多益善。”焦院长先道了一声谢,考虑了一下,“护工要多一点,疫病也不是什么疑难重症,就是需要足够的人手照料。医师的话,最好能从军医院那边调几个。”

    包括这位焦院长在内,新生医院基本上都是在军中时间比较多的医官。因为军队中人口密集,一个不注意就会爆发疫症,军医在这方面下功夫比普通的医官都要多。

    “护工,军医。”黄裳道,“到底要多少人,你算一下,今天就给你都派过来。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吃穿用度,有哪里不便的,也尽管提。本府会尽力支应。”

    焦院长拱手作了一揖,“多谢大府。”

    黄裳道:“能少死人就好。”

    京府的达官贵人家中如果有人发病,一般都是不会送到医院,而是在家宅中另辟一小院,请翰林医官上门诊治。这一回也是一样,被送到新生医院的病号,基本上都是普通人家,最多也只是小官的家属。

    但黄裳为了自己的声望,不会说都是些平民百姓,死了也无关紧要。如今都堂治政越来越注重各种数据的统计,伤亡数字难看了,都堂的大佬们脸色绝对会比数字还要难看。

    “下官尽力而为。”

    黄裳呵呵一笑,“得你焦熙一句尽力,本府就能放心了。”

    黄裳素知这焦院长的为人板正,能说一句尽力,也不必多叮嘱什么了。这样的下属,总比那一等一听上司吩咐就拍着胸脯回话的让人放心。

    跨过正门,消毒用的石灰水和醋的味道越发的浓重起来。但更加浓重的却是不知来自于何方的阴湿之气,让人感觉门内的气温陡然一降,无处不在的暑气竟然被驱散不少。

    尽管黄裳在继续深入这座临时医院之前,他先在门房处换了一身外套,就跟其他医官一样,把浅蓝色的外袍、帽子和口罩都穿戴上了,还因此对暑热倍感难熬,这时候就感觉自己身上的衣物似乎穿得单薄了一点。

    “此处倒是清凉。”黄裳道。等这临时医院撤销,到这里避暑倒是不错。

    焦院长似乎有些疑惑,看看天上的烈日,感受到脸上身上的汗水,哪里凉快了?“刚才才看的三十五……”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一群蒙面大汉——大部分人其实已经把口罩给拿下来了——前胸都是深色的汗迹,“哦,你们都去做事吧,不要跟着了。”他急急忙忙的赶着人,却把黄裳的话给丢一边了。

    十几个医师、医生大部分都走得有几分不情不愿。能在开封知府面前露个脸,日后的道路能顺畅很多。天下医师数百上千,医生更是车载斗量,每年都有数百人从医学里出来,可能成为翰林医官的也就那么几十号人,若是有一个都堂中的宰执支持,区区一个医官又算得了甚么?黄裳看得出来,这几个人肚子里怕是都骂到了这焦熙的祖宗八代了。

    焦熙却没看出来,还在跟黄裳说,“还得请大府送些冰来,太热了,病人吃不消。”

    黄裳点头答应,心里叹着,当真老实人,难怪被推过来接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焦熙带着黄裳走在二圣庙的正院里,绕着院子走,正院的中央搭了好几排架子,拉起了十几条绳,一条条床单就挂在绳索上。

    焦熙道:“院中的病人主要还是热痢,占了八成,都安置在正殿和东厢处。剩下两成,就是其他疾病,在西厢分隔安置。每天至少要换上一床被褥床。垫用的稻草也得天天换,换下来的都得烧掉。还要清洗被污染的衣物、被褥,但热水不足。”

    黄裳明了,“稻草没没问题,另外,还要一台锅炉?”

    焦熙道:“原来的那一个太小了。”

    提供开水的锅炉是医院的必备物品,被病菌污染的衣物,最好的消毒方式是在清洗后在开水锅里煮上一刻钟。开封府许多大户人家购置锅炉,都不是为了日常饮用水的安全,更多的还是给衣物消毒。

    “没问题。”

    “冤枉!大官人,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啊。”

    黄裳的前方,围墙下倒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三个大字——避瘟丹,还有一圈小字,黄裳没戴眼镜,看不清了。不过更显眼的还是被捆在招牌旁的一个男子。原本被草木遮掩,黄裳这一行刚靠近,猛不丁就听见围墙下的草木中有人大声喊着冤枉。

    黄裳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回事?”

第65章 宴火(七)

    冷不丁一个人从草丛中钻出来喊冤,焦熙愣了愣,一头雾水的回头找人。

    负责医院中一应庶务杂事的副院长就跟在后面,颠颠的上前来,“回大府的话,这就是个骗子。此人今天在外面路口那边打了和剂局的招牌,哄骗病患家人买什么避瘟丹。后来就被前面的守卫抓起来押到这里来了。”他看了看焦熙,一副不解的样子,“方才下吏报予院长,还是院长下令将他先看押起来,说等晚上送去府衙。”

    “哦,是了。”焦熙想起来了,对黄裳道,“下官想着这也不是衙门,就让人先押起来,本想等晚一点府里送东西来,一并带回府衙里去审问明白,没想到就冲撞了大府。”他又对副手道,“我是叫你们押起来,不是叫你们丢在院中,还绑得这么紧,万一中暑,血脉不通,这不就是一条人命吗?”

    副院长一副苦脸就上来了,委委屈屈的,不敢反驳的模样。

    “已经够仁心了,抓到骗子不打一顿,还放在树荫底下避暑,这是罪囚,不是哪家的大官人。”黄裳道,毫不意外在副院长脸上发现一丝欣喜。

    “也不能咬定是在骗。”焦熙慢慢的说,“他卖的避瘟丹,古方中有同名药剂,最新版《和剂局方》上则没有记录。据其自称是祖传秘方,没有经过实验,下官也不能妄说无效。”

    焦熙说得很郑重,自然学会真正的研究性成员或多或少都有把话说得周全,不轻易下结论的毛病,而黄裳只是在暗叹这位医官实在是老实过头了,等此间事了,不知要背多少罪过去,却没有焦熙这等写论文的心态。法官断案,抓住一点破绽就够了,“但假借和剂局之名是有的?”

    焦熙看了看地上的招牌,点头,“应该是。”

    黄裳抚掌失笑:“那不就是骗子吗?”

    厚生司下属的惠民和剂局,专门制作成药,发卖各类丸散丹膏。由于货真价实,且价格实惠,颇得京师百姓喜爱。不论是旧有的至宝丹、大顺散,还是新出的万金油、十滴水,都是畅销天下的名药。

    而和剂局中所有的成药,药品名录全部都出自于经过太医局考订认证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一书。此书三年一修订,如果有人发卖在最新版本上都找不到的和剂局方剂,还敢打着和剂局的招牌,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假药。

    黄裳一瞥男子,冷笑道,“胆子倒是大,等着流放吧。”

    焦熙不忍,“流放?是不是要远流西域?”

    黄裳道,“看他骗了多少了,多了就西域,少了去云南。看报的话,应该知道,前段时间那个被斩立决的骗子。”

    如今在京城里乱窜的骗子不少。其中有很多是针对刚刚上京讨生活的外地人,不是装老乡说介绍工作,就是介绍财路,商人也好,乡民也好,上当受骗的为数不少,开封府最近才特地调兵遣将,针对性的抓了一批,顺带还起出了几个冒充官员、冒充御医的案子,前面的七八十人都是流放云南,后面冒充御医、官员的主犯,开封府开正堂公审之后,皆斩首弃市,从犯也远流西域。

    “冤枉啊!”

    方才听见焦熙帮忙说好话,就变得安静起来的男子,一听到要流放西域,明白自己即将面临的遭遇,顿时就急了,冤枉声猛地就提高了几倍,院墙外大树上扑愣愣的惊起了几只避暑的乌鸦,呱呱呱的叫着。

    黄裳的两个亲随扑了上去,想捂住嘴将他拖走,他却像青虫一样在地上扭着,两个人都没按住他,这下又跑上去两名亲随,四人一用力,方才按定了。

    焦熙心中更是不忍,“这,这是不是太重了点。”

    黄裳他越发觉得这位院长当真有意思,对骗子都心慈手软,这解剖学的课程怎么过的?反问道,“假药吃死人怎么办?”

    “还没……”焦熙的话还没说完,拼命甩开嘴上束缚的的男子大叫起来,“小人的药不是吃的,不是吃的啊!”

    黄裳饶有兴味的问道,“不是内用,那是外敷喽?”

    男子用力来回摆着头,“小人的避瘟丹是点来烧的,烧一次能避三天瘟疫。”

    “点烟杀菌?”黄裳听了就没了兴趣。

    消毒的手段,厚生司的医师,还有自然学会的研究者们,提出了不知多少,烟熏也是其中一条。但诸多手法对比下来,烟熏的效果最差,也最影响日常生活,比起石灰水和胆矾水都差得多。还不用说处于实验室中的那些名称诘屈聱牙的新种化合物。

    “小人的避瘟丹,用三十余种名药为主材,合以枣肉……”

    “枣肉?”焦熙神色一动,“枣肉合剂的避瘟丹方宫里就有,是苍术、白术、黄连为主药吧?我记得整张方子的确有十几二十味。”他略带怜悯的看着男子脸色突变,“但这张方子经过太医局验证,其实并无多少效用,要消毒杀菌,石灰水就够了,要驱毒虫,艾草更加有效,你家的方子早已经过时。”

    男子抗声争辩:“小人这是家传古方。”

    焦熙摇着头,“被确证无验的古方、偏方多了,韩相公奉旨编订的《本草纲目》用了二十年,全天下搜集来的药方数以万计,一份份都验证过,被确认无效的方子有一多半,《和剂局方》里的药方,都是从中挑选出来有神效的。”

    “要不然怎么用了二十年。”黄裳道。

    韩冈主编的《本草纲目》比起司马光用了十七年的《资治通鉴》都久了,而且现在还没编好,完本之年遥遥无期。但《本草纲目》编修局出版的医经药典总有十几份了,《和剂局方》是其中一部,医学中的诸多教材,比如《人体解剖》,《内科》、《外科》、《传染病》之类的医书也都是编修局中所出。

    如果不是为了求全责备,早就可以整合一下就交差了。世人对此,也只能赞一句韩相公治学严谨,《本草纲目》编修局中传出话也说韩冈是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以韩冈在医药上的名气,搬出来之后什么家传古方都挡不住,男子哪敢再强辩,连连告饶,“知府相公明察,小人当真不是要骗人啊……”

    “从韩相公创立厚生司开始,”黄裳娓娓而谈,“保赤局给小儿种痘数以亿计,各地医院医治百姓年年上百万,和剂局更是制药惠民,上上下下二十年辛劳才得到了天下人的信重。”

    要说在京百司之中,最富的是哪个衙门,那只能是铁路总局,军器监和将作监都只能争一争第二名,但要是算名声最好,则只有厚生司。医院、保赤局、惠民和剂局,都是朝廷体贴百姓设立的机构,全都归属于厚生司门下,自然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焦熙听得心中火热,他这等医官能得世人敬重,还不是因为二十年来为世人做出的无数功绩。

    黄裳寒下脸,声音转冷,“但你打着和剂局的招牌卖药,当买下的药物无用,世人骂起韩相公,你敢说你没罪?假借和剂局之名就是天大的罪过!败坏了厚生司、和剂局的名声,更是罪无可绾!”他狠狠一挥手,“拖出去!”

    男子被横拖竖拽的弄出去了,这一回他不敢再挣扎,焦熙目送着他,回头向黄裳郑重一礼,“大府,下官知错了。”

    黄裳点了点头,这焦院长也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

    “无妨,无妨,明白就好。”黄裳和声道,“说起来现在卖这避瘟丹,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可惜这个骗子太蠢了,跑到医院来行骗。此处病患多半家贫,真要想把丹药卖出去,得去找那种不惜财、只惜命的富户。”

    避瘟丹一枚百文,就是卖给富贵人家,人家家里钱多,只在乎不得病,对多花点冤枉钱并不是那么在意。一旦家中有人得病,或许知道这是骗人的,但万一有用呢?抓住了这个万一,那就财源滚滚了。

    可惜这个骗子全无头脑,也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新生医院的消息,竟往这医院来推销,黄裳似有怜悯的摇了摇头:“利令智昏啊。”心中打定主意,等回去就找人将这件事登报,之后案件审理过程也要跟进报道,于公于私都有好处。。

    “罢了。”黄裳又对焦熙道,“耽搁了这么久,还是去病房看看吧。”

    ……………………

    当天稍晚的时候,黄裳已从城外的新生医院回来,风尘仆仆的来到韩冈的面前。

    韩冈亲手给黄裳倒了一杯凉汤:“二圣庙那边情况怎么样?”

    新生医院每天的上报,韩冈都有看,病亡人数、日常消耗之类的数据,他说不定比走马观花的黄裳还要清楚。不过黄裳作为一府之尊,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是要比医院中人高上一个层面。

    “这几日,新生医院里病亡的病患只有十余人,大部分送进去的病人,现在病情都已经控制住了。”

    韩冈笑到:“听起来做得还不错。”

    黄裳直言道,“不过以裳观之,焦熙是个好医生,却不适合当院长。”

    “哦?”韩冈一瞥黄裳,“是吗?”

    黄裳点点头,“性子太直,心肠太软,下面的人都不服他。”

    韩冈莫名的笑了笑,“我让厚生司找个合适的人,只把他给推出来了。”

    黄裳冷声,“偌大的一个厚生司,连个有担当的都找不到。”

    “官中的衙门嘛,”韩冈微微苦笑,官僚主义,就是圣贤都没办法,“成立的时间久了,就会变成这样。上来的想保住位置,把下面有雄心有棱角的都压制住了,提起来的都是些循吏,每天想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早就失去了锐气……也是许多人去了河北河东,不然还是能挑出一两个。”

    “说起河北河东的事,开封街上还真看不出来。”黄裳知道坏了韩冈的心情,忙换了个话题,“现在街上安安稳稳的,看球的看球,赌马的赌马,喝酒看戏,根本看不出来就要打仗,一点也没兵荒马乱的样子。”

    黄裳在京师大街上走了一天,完全看不出千里之外,敌国数十万兵马正集结在边境上,战争已迫在眉睫。也许茶楼酒铺中是聊天时的焦点,但那种大敌入寇的慌乱感,在京城的街头巷尾却完全看不到。

    黄裳当真是把准了韩冈的脉,韩冈听了,就扬起眉,笑道,“球照踢,马照跑,就该如此。”

    “因为开封士民相信官军肯定能驱逐北虏,让伪主无功而返。”

    韩冈沉声,“百姓信任朝廷,我们也不能辜负。”

    黄裳郑重回道,“下官的想法与相公相同,决不能辜负天下士民的信任。”

第66章 宴火(八)

    夜色渐浓,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悬在梁下,照得内外一片通透。︽UU小说,www.uu234.com

    换了一壶清茶,上了两盘糕点,黄裳的汇报还在继续。

    “到昨日亥时前为止,开封旧新外三城各厢上报,屋舍倒塌共一千一百零九间,因房屋崩落死亡四十一人,失足落水溺毙二十七人,另有各处医院收治轻重伤七百九十九人,失踪报官者一百一十七人。”

    “四十一、二十七。”等黄裳说完,韩冈略一沉吟,这与他掌握的数字稍有参差,问道,“数字确实吗?”

    黄裳正容道:“下官是从刑曹、户曹、军巡院各抽调一部人手,会同厚生司查问,三方悉明城中里坊情务,又有厚生司监察,即使有所遮瞒,当也为数不多。”

    韩冈微微颔首。前生后世几十年,见识过的两种官僚社会相距千年,但官僚的本质依然没有太多变化,欺上瞒下的事是他们的本能,是内禀的属性,全部杜绝并不现实,能保证数据能有七八成真实就够了,怕就怕大部分是假的。

    至于这一回的伤亡人数,本来就是天灾,死得多了也不会受罚,救灾不利隐瞒灾情才会惩处,风险不成比例,能成为官僚,趋利避害这一点上,是完全拎得清的。

    “不过这个数字并不包括老病而亡之人。”黄裳又补充道。

    就像后世那独霸的超级大国,在统计阵亡数字,必须是在与敌人的正面交火的作战过程中被敌军的火力直接击中而当场毙命,一连四五个定语,比任何名将的杰出指挥都更有成效的将阵亡数据降低了一半以上。

    按照那样的标准,一旦脱离作战环境,任何伤亡都与阵亡无关,如果不是被直接击毙,比如被炮火轰塌的墙体砸死,那也不算阵亡——不能改统计数字,那就直接改统计方法,这是很有效的治国手法。

    而大宋这边的节操,好歹比后世的超级大国强一点。计算阵亡绝不会按照超级大国的标准。按照朝廷制定的规定,计算灾害死亡率,也只是排除了正常老死、病死的数字,瞒报漏报四个字怎么也算不上。

    手法是老手法,治平二年京师大水,统计出邸报中所及一千五百八十人的水死者,便是如此而来。行事则是新方针,如今韩冈秉政,好歹良心还多一点,不仅统计溺死之人,次生灾害的死者,也同样计算了进来——虽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数目不多的缘故。

    “如果加上呢?”韩冈问。

    “加上的话,就有八百多人了。”黄裳道。

    朝廷每逢闰年重造版籍,登记户口家产,相当于人口普查。按照登记上来的数字统计,京城内在籍人口,平均到每年都有一万余死亡,另外城外的衙署、寺院、化人场,都有一些不在籍簿内的死亡人口数字,前后两者加起来不到一万五的样子。这一万五,均分到十二个月,平均每个月也有一千多。这半个多月来,正常死亡人口也当有六七百了,加上前面因灾而亡的几十人,往多里算的确有八百多人了。

    韩冈点了点头,笑得欣慰,“好歹没破千。”到了他这等权位,平民百姓的伤亡真的只是一个数字了。只是数字的多寡,依然是很让他上心的一件事。

    “幸好这几年一直在疏通城中水道、沟渠,否则水积城中,伤亡绝不止今日之数。”黄裳诚挚的说道,“治平二年的雨水还没这么长,也就五六天的样子,便死了一千五百多人,真是得多亏了相公当初的一力主张。”

    黄裳的马屁拍得韩冈都笑了,抬起手向下压了压。

    韩相公不喜阿谀奉承之辈,这在京师朝堂上是有名的。当然,态度狂傲的他也不喜欢。儒门宗匠,讲究的是中庸,朝堂鼎鼐,注重的是才干。最喜欢的官员态度是不卑不亢,言之有物。

    黄裳拍拍马屁,更多的还是开玩笑的性质,不是他这样的亲近人,一般人也没那个胆子。

    韩冈笑了两声,又正色道,“灾民安置,你要多上上心。这一点上,最容易惹人诟病。”

    黄裳脸一下子就耷拉了下来,叫苦道:“相公,下官昨天才上的秤,这半个月,轻了有三斤了。”

    本就清瘦的黄裳,这半个月下来的确清减了许多。在灯下看,脸颊上的阴影更深了几分,肉都快瘦没了。

    黄裳用半开玩笑的方式叫苦,但韩冈却没有配合的笑两声。

    交叠起双手,韩冈注视着黄裳,良久,直到黄裳变得坐立不安,他才缓缓问道,“勉仲。你以为都堂需要什么样的人?”

    黄裳悚然一惊,浑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韩冈从不会公开谈论都堂人事。他的派系究竟谁能成为都堂成员,所有人都只有私下里推测,韩冈从来没有过公然许诺过。

    亲近如黄裳,也只有那么一两回从韩冈嘴里得到一点有关的信息。今天韩冈突然一问,大出黄裳预料,也直接触动了他期待多年的心思,一时心神浮荡,期期艾艾,竟说不出话来。

    韩冈饶有兴味的看着黄裳心情大乱,淡笑道,“如今可不是十年前,再想入都堂,可不会像吕、曾那般容易了。”

    黄裳脸上顿时闪过一抹阴云。

    吕嘉问、曾孝宽都没有进士出身,如今诸科兴起,每年诸科出身的官员数量,渐渐要超过荫补和其他出身的官员。却也并不意味着诸科能挑战进士科的地位。议政之中,九成是进士,都堂之内,曾孝宽和吕嘉问也决不能当成先例。

    而黄裳,也只是赐进士出身,当年考制科时出了篓子,弄得十分难看,终究也没能堂堂正正的得到更高一个等级的制科出身。赐进士出身,虽然官阶晋升起来是按照进士的标准,但没有经过礼部试和殿试,没有几百个同年,在进士之中完全被视为异类,更重要的是官场中缺少必要的根基。

    黄裳多年来反躬自省,都觉得缺乏一个正路子的进士出身,他纵然能借韩冈之力晋身都堂,但想要再进一步,进而坐上宰相的位置,难度超乎想象。尽管这些年来,韩冈一系渐渐成型,黄裳作为其中的核心成员,自问是最有希望被韩冈推动成为宰相的一个,可他还是只敢在私下里想想,不敢当真去追求。

    可他现在的耳朵里,却传入韩冈的声音,“奉世年已老,存中人望不足。勉仲,数年之后,那个位置,我最属意于你。”

    黄裳的呼吸都停止了,不只是都堂,韩相公这是要支持自己成为宰相!他脑中嗡嗡作响,完全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相公……”从嘴里吐出来的声音,沙哑干涩得都把黄裳自己吓了一跳。

    韩冈没有介意,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椅子,“这个位置,事关天下亿兆元元,我是不会拿来说笑的。”

    黄裳干咽了一口唾沫,他的头脑依然处在混乱之中,天上掉下一块金砖砸到头上,就是钢做的脑壳也免不了会晕上一阵。

    “但勉仲你要明白,”韩冈的话终于有了一个转折,让黄裳心思稍稍平静了一点,“这件事并非靠我一人独断就能成事。”

    这番话似曾相识,好像当年去西南领兵,韩冈就说过类似的话,要黄裳去建立功勋。

    黄裳能抱怨韩冈尽出难题吗?自然不能。能得到一个机会,这已经是千万人梦寐以求的,王韶给了韩冈一个机会,韩冈便藉此由鱼化龙。

    宰相只把机会给了一个人,这个人要还是抱怨,肯定因为这个宰相就是他的老子。

    黄裳竭力忍住因激动而来的颤抖,站了起来,颤声道,“下官一定会鞠躬尽瘁。”

    “我要你鞠躬尽瘁做什么?”韩冈呵了一声,“努力就好。”

    要只需努力就好了。压上来这么多事,就快要‘死而后已’了。这话黄裳不敢直说,只能在肚子里腹诽了。

    韩冈也没管黄裳肚子里怎么排揎,“从明日开始,报上会分几天,逐步公布灾害死者的姓名和所在里坊。”他看了看黄裳,问,“知道为什么吗?”

    黄裳认真的想了想,道,“示之以公。朝廷会对灾害死者的家庭进行赈济,当然要防备有人被错误计入名单,也要避免理应计入却没有计入的情况。所以公诸于众,许人自陈。”他轻笑了一声,“相公此举深得兵法之要,致人而不致于人。”

    “……你想多了。”韩冈难得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这是为日后准备。”

    黄裳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

    韩冈即将离任,压着章惇的后手,怎么可能会不多留几个?即使这一回会闹出点乱子,也要给日后留一个依循的先例。

    他的态度一下变得郑重无比,沉声回应,“下官明白了。”

    韩冈点点头,一句明白就够了。这种事用不着说太多,也不能说太多。

    “哦,对了。”韩冈一幅突然想起了一件小事的样子,“为受难灾民设蘸祭奠的事,勉仲你也一并担待了,我不想见那些秃驴和道士。”

    灾后官府设蘸祭奠亡者,这是惯例。哪里用到宰相发话,太常礼院自会上书提议。就算太常礼院忘了提,韩冈派个家丁传句话,大相国寺八院主持哪个不会屁滚尿流的赶上来,谁还敢说要先见到韩相公的面才肯答应。

    但黄裳只有点头,顶头上司的任性,做下属的也只能担待着。

    韩冈和黄裳又聊了几句,正说要留饭,“还有些事要处置,不留勉仲你在家里用饭了。”

    黄裳也没多耽搁,直接起身,临出门时毫无顾忌的笑问道,“是何人来了?让相公还欠了下官一顿饭。”

    韩冈同样也不隐瞒:“是厚生司的席昱。”

    黄裳脚步停了一下,“他不是跟韩师朴去了了。”

    “所以才要回来通报。”韩冈将黄裳送到院中,“韩忠彦心不甘情不愿,可比不上勉仲你。”

    黄裳闻言笑着抱怨,“有时候,下官还真想心不甘情不愿一番。”

    黄裳虽是说笑的口吻,也有七八分真意。

    “最后韩忠彦还不是去了吗?”韩冈道,“同样要做事,哪种态度更好一点?”

    黄裳已经回去了,灾后各项工作还等着他去处理,比起不情不愿的韩忠彦,黄裳算得上是兢兢业业。

    黄裳治城内,韩忠彦治城外,两人共同主持开封府界防洪救灾的一应事务,这是都堂上的决议。都堂的这一决议,只看韩忠彦出了开封城就病倒了,就知道他的态度。不过都堂派了个使者之后,韩忠彦又强撑着上路,报纸上就宣扬了一番的鞠躬尽瘁,不辱忠献公清名。

    韩琦是两朝开济定策元勋,其子韩嘉彦甚至尚了公主。如果当今天子能翻身,安阳韩家肯定会被大用。从韩忠彦的角度来看,他绝不可能跟想要架空皇家的都堂是一条心。

    都堂需要韩家在河北的影响力,但也毫不放松对韩家的警惕和提防。章惇安插了人手在韩忠彦身边,韩冈也安排了厚生司的人跟着韩忠彦,比起章惇的做事方法,韩冈就没有那么简单粗暴,但本质上还是一个意思。

    平常时候,韩家要拉拢一点,战争期间,就要盯得更紧一些了。

第67章 宴火(九)

    接见过黄裳,接见过厚生司的官员,连续接见过七八个年纪不一,籍贯不同,或官员或布衣的拜访者,韩冈的书房稍稍清静了下来。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已是月上中天。只是抬头上望,笼罩在京城常年不散的薄雾,将一轮明月遮掩得朦胧不清。

    都要成雾都了。

    韩冈仰望着晕化开来的月光,心道若是以一位闯京师的孤儿为主角写一部小说,题材好不好不说,现成的书名就有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些失神。

    过去了二十余年,旧时的记忆已变得像今日的月色一般朦胧,时不时的沉滓泛起,也只是一些无用的东西。只有遇上与之有所关联的事和物,才能从记忆的深海中勾起一丝半缕。所谓的书名,也不过是另外一缕沉滓。

    幸好当年趁记性尚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录,时不时的看一看,还是能把相应的记忆给维持住,让他仍继续勾连两个时代,而不至被这个时代所吞没。

    灯光自书房敞开的门窗中漏出,将韩冈的身影长长的映在了院中的长条青石板上。

    身影随着韩冈的脚步移动,顽固的拒绝与周围地面混同为一,一如影子的主人。

    尽管早已拥有了前世所不能企及的功业,也有了一个让人无法割舍的家庭,但彻底融入这一与他固有观念相距千年的时代,依然为韩冈所抗拒。

    也许其他人换到他的位置上,会选择入乡随俗,会决定和光同尘,将自己早已定型的心念,扭扭曲曲的套进不适合的,只是韩冈无论前生今世,都是一副过于倔强的脾气,总是觉得如果鞋子不合脚,那就该改鞋子,环境不好,那就变环境,人的主观能动性就是用来改造周围、乃至世界的。

    他只接受他想接受的,无法接受的,就想方设法进行改变。也许改变的过程会很长,不过韩冈一直都在用最大的耐心去准备,再用同样大的耐心去完成。

    就像宋人对世界的认识,对自然万物的看法,对科学技术的需求,都在韩冈日积月累的影响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然,这其中也包括了长年累月遮蔽开封日月的雾霾,以及引发雾霾的工业化进程。

    工业化是好事,燃煤带来的雾霾则有损健康,但世上本无十全十美之物,任何物都是权衡利弊而用,任何事也都是权衡利弊而为。

    京师中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普通京城百姓,都很在乎雾霾问题,但如果有人要说将京城北面的钢铁厂都搬离开封,还开封一个朗朗青天,那他们宁可从早到晚带上三层口罩,也要把天下钢铁业的重心给留在京师这里。

    北城一片,铁产量有全国产量的三分之一,钢产量是全国产量的五成——大概也是世界钢产量的四五成了,辽国只能玩一玩百炼钢,连炒钢、团钢都玩不利索,一年有百石的量就不错了,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国家加起来,估计也不会到辽国的十倍,而大宋的产量,是辽国的百倍以上。因为开封铁场现在玩的是坩埚炼钢。

    韩冈一直想要的是平炉炼钢、转炉炼钢——这是他记得的教科书上有过的——只是当钢和生熟铁的本质被确定为碳含量的差别,炒钢法和灌钢法的本质被阐明之后不久,就有石墨坩埚炼钢法,继而坩埚钢便大量产出。开封铁场一万五千余石的钢产量在铁产量中占比微乎其微,不过已经世界级的量了。

    开封不产煤,也没有铁矿,一切都是从外路运来,铁锭、石炭、铁矿石,皆非本地之物。但这些原材料的运输、储存、生产,再加上生产出来的钢铁的再加工,以及更多的相关产业,这一系列的运作过程,则为开封带来的巨量的工作机会和利益,又有谁会轻易割舍?而且还是移去外地?开封人可不敢。

    尽管铁路已经勾连大宋北方各路,但大宋各个区域的隔阂依然没有化解,北人视南人奸巧,南人则嫌北人横蛮。关西多奸商,河北多恶汉,京西多愚,京东多鲁,江南文弱,淮南粗笨,蜀人闽人腹中有虫,荆湖两广那化外之地,尽是野人,至于开封人——都是些能说会道的骗子。

    地域歧视能堂堂正正出于宰相之口,宣于朝堂之上,各个地方的隔阂那是不用说的。自家的好处不要,却送与外地人去,开封人又怎么会愿意?

    当初雾霾刚刚影响京师,京师中曾经流出过一波让铁场搬离京师的言辞,但很快就在蜂拥而起的言论中给砸得不敢冒头了。何况还有过去虚外实中的旧制,大宋的钢铁业和军工业基本上都是被框在了京师,想要迁往外地,这是现成的反对理由。

    韩冈从来没有打过瓜分开封铁业的主意,那吃像未免太难看了,韩冈一贯自珍羽毛,岂会作此愚行?何况陕西就有铁场——大宋的其他路州其实也有铁场,只是相对于开封铁场体量不算大,地位上也只是原料的初级供应商。

    韩冈对朝廷要做的是放开钢铁业,对开封铁场,则只是要技术而已。一个巨型钢铁集团在技术上的投入和技术进步的可能性,肯定会远远超过被瓜分之后体量只有几分之一的钢铁厂。

    坩埚钢的技术,韩冈已经拿到手了,开封铁场在技术上的任何突破,韩冈都能第一时间到手。即使日后专利制度在自然学会中正式施行,凭韩冈的地位,都是有第一优先权参与购买,至于技术的价格,对韩冈、对雍秦商会,都从来不是问题。

    等到大议会召开,彻底放开大宋的重工业,开封铁场能继续发展,而陕西和京外各路的铁场也能借助开封铁场的技术资源逐步发展起来。这远比杀掉母鸡直接分肉要强。

    所以,就让开封继续雾霾下去好了,也许再过几十一百年,开封城上的雾霾会愈加浓重,但那时候,开封人想要离开这样环境,整个世界都可以任凭选。

    前面人声传来,院中不再安静,韩冈远去的思绪也收了回来,是代替他送客出门的两个儿子回来了。

    看见韩冈还站在院中,老三韩铉和老四韩钦皆是一愣。

    “在说什么?”韩冈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完全看不出半分钟前还神飞天外。他问着两个儿子,“老远就听见你们的声音了。”

    话虽是对两个儿子说,眼睛却是看着韩钦。从前院过来,到进门前,这几十步路,韩冈就只听见了这个小子声音。

    韩钦飞快的瞥了兄长一眼,可这个书呆子却没半点默契,连个眼神都没撇过来,韩钦恨恨的磨了磨牙,笑道,“孩儿只是在说,这个周元坤还是个白身,都能把话给说周全了,怎么厚生司的那位管勾胆子就那么小,连话都说不利索。”

    韩冈扬起了眉毛,满是刻意的惊讶,像是开玩笑的在说,“为什么四哥你觉得见了为父能把话说周全了就是胆大,说不周全,就是胆小?难道为父就有这么可怕?!”

第68章 宴火(十)

    看到韩冈似笑非笑的表情,韩钦立刻就警觉了起来。UU小说,www.uu234.com就像了感觉到威胁的狗,耳朵尖的毛都竖起来了。

    这几年来,只要不是黄裳这样可能要谈及军国重事的客人,寻常面客,韩冈就会时不时的把儿子招过来做陪——这也是士大夫家的通例,只是韩冈把儿子叫出来稍微早了一点。也不仅仅是待客,韩冈隔三差五的就会丢几个小案子,主要是家里的各项营生,田产、庄园、工坊、船队、商铺等方面的事务,按韩冈的说法,孩子们年纪大了,也能家里分担一点公私事务了。

    但在韩钦几兄弟眼中,这些事就是父亲给出的考题。一言一行,每一个判断,都会在事后被韩冈给予评判,如果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少不了被拉出来细细分析。其他兄弟还好,唯独韩钦,对这种事可是头疼极了,因为在分析过后,还会被要写一篇一千字以上的心得。

    多少个晚上,韩钦都是牙齿磨着笔杆子,在灯下苦思冥想,这份罪,他今天可不想……不,是哪天都不想。

    韩钦小心翼翼的斟酌着回话,“儿子不是说他胆小,而是席昱身为命官,每日见人不少,如今又是身荷重任,却在大人面前进退失据,着实有些可笑。”

    说完,他偷眼看着韩冈,等待评分。

    韩冈就摇摇头,让韩钦心凉了半截。

    “四哥,你过去可知道席昱此人?”韩冈一副慈父教子,谆谆教诲的态度。

    韩钦摇了摇头,宰相家的司阍都不会将一个百司主簿记在心上,又何况宰相家的衙内。

    “现在呢?”韩冈继续问。

    这个问题,韩钦就有肯定的答案了,方才才见过的,“厚生司主簿,现今在白马县管勾防疫事。”

    席昱是厚生司的主簿,这一次厚生司的京外防疫工作,他负责管勾开封北界。他今天回京,就赶着往韩冈府上来了。

    “你是第一次见他,只这一面,便认定他的为人了?”

    不会看人的指责,韩钦可不敢认,连忙摇头,韩铉也觉得父亲说得过分了点,连忙帮着回护,“大人,四哥只是觉得他的胆量小了点。”

    韩冈失望的叹了口气。恨子不成材,可能是绝大多数父亲都会有的心情。不过他一贯奉行机会教育,找一个机会就教育一番,总比单纯发恨有用

    “五年以来……”也是被韩冈教训的次数多了,韩冈这么一开口,韩铉、韩钦就习惯性的站直了身子,“天下亡者过百的瘟疫十七起,席昱为领队,率厚生司组织的防疫医疗队赶赴疫区有十起,剩下的七起,不是他不去,而是没时间去,因为他都在其他疫区做事。三哥、四哥……”韩冈冲着两个儿子,带着质问的语气,“你们觉得这样的人胆小吗?”

    两位年轻人都不敢说话,安静的摇头。他们都很清楚,自家父亲一直都很反感外行人指手画脚这种事。席昱多年来在疫区出生入死,要说他胆小,除非是同样出生入死过的人来说才够资格。

    韩冈也不指望自家儿子这时候还敢争辩。

    “我见过怕蚓虫的人,线那么细的都怕。”韩冈拿手指比了比,“钓鱼都不敢拿蚓虫穿鱼钩,但他从军五十年,上阵七十余,手上的斩首都有三十个了。”他顿了顿,“他是为父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

    “啊!?”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韩铉和韩钦,还有一个从门外传来。

    韩冈一转头,就看见自家的小儿子站在门外。

    韩冈走了过去,弯腰将儿子抱了起来,“八哥,怎么到前面来了?”

    “娘娘要我看看爹爹和哥哥们还闲下来了,娘娘说时间不早了,请爹爹早些休息。”说完自己肩负的任务,**岁的小娃儿就张大眼睛,“爹爹,爹爹,大娘娘的爹爹怕蚯蚓?”

    韩家老八一脸好奇,他的两个哥哥也是,韩铉、韩钦都是第一次听到有这种事。

    韩冈好气又好笑,拿来做教训儿子的例子,反倒引岔了题。不过他倒也没恼,儿子一个个都大了,没有小时候讨人喜,只有这个老八最小,如今也最得父母疼爱,童声童语的问一句,韩冈倒也乐意回答。

    “是啊。爹爹的外祖父,不怕那等长脚的虫,也不怕曲曲蠕动的毛虫,唯独蚯蚓,就是怕得要命,听说是小时候被逼着活吞了上百条活蚯蚓来治病,从此就留了心伤。”

    “哦,原来如此。”

    韩冈见小儿子一副像大人般恍然大悟的样儿,笑着屈指在儿子头上弹一下。又对韩铉、韩钦道,“为父还见过恐高的大将,骑上马敢穿山越岭,可上了飞船就鬼哭狼嚎,三丈不到就要下去……”韩冈看看三个儿子,笑了,“这个你们都知道,是你们的赵叔。”

    赵隆怕高,确切的说,是怕双脚离地的悬空,高楼、高崖是不怕的。这也算是流传较广的轶闻,算不得是什么秘密。

    韩冈两个例子一说,韩钦就明白了,他后退了两步,跪倒认错,“大人,儿子知错了。的确是儿子……”

    “好了,起来吧。”韩冈把韩钦扯了起来,小儿子在这里,韩钦这个哥哥的脸面要照顾到,但他也不准备轻轻放过这个小子,“终究还是你的眼力不行。为父给你出个考题,回头看看最近你身边的那群人,半个月后给我一份报告,写一写你对他们每个人的评价,必须详细些。”

    韩钦疑惑的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双眉便蹙了起来。

    终究是聪明的孩子,一下子便明白了韩冈的告诫之意。

    家里面几个儿女,就数这一个让人操心,总是爱往外跑,在市井中打混。说是隐姓埋名,但跟在他身边的一帮人,哪个不知道他的身份,一个个都在装傻,趁机在中间捞好处。

    韩钦虽不笨,但十几岁的小孩子,心术却也不是那些市井中的混混的对手。

    这一回,应该能够看清楚身边人的真面目了。

    韩冈想着就往外走,“好了,先回后面去吧。”

第69章 宴火(11)

    韩冈牵着小儿子的手,韩铉、韩钦亦步亦趋。√∟UU小说,www.uu234.com经过院中,又有两名亲随从角落里走出来,跟在后面。

    一行人走出书房小院,哐的一声,书房院外的守卫麻利的给院门挂上了锁,并把唯一的钥匙交给韩冈的亲随。

    韩冈的外书房里面机密卷宗数目不少,漏出去一份两份,都是能要人命的。

    韩冈若不在书房,院子就一把大锁锁住。下人打扫书房,也都是当着韩冈的面,寻常收拾书桌,都是韩冈亲自动手。

    站在院门前,韩冈回头过来,“你们是跟我回后面?”

    韩铉和韩钦两兄弟,极有默契的同时摇头。这段时间后院不安生,他们做儿子的,可没胆量去触霉头。

    韩钦打了个哈哈,陪着笑道,“时候不早了,大人还是早些安歇,儿子明天早间过来给大人请安。”

    “就会作怪。”韩冈摆手放了两人,想想,又叮嘱了韩铉一句,“三哥。回去后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伤眼。”

    韩铉扶了扶眼镜腿,厚厚的酒瓶底后面,双眼眼帘垂下,低低的应了一声。

    韩家老三爱读书,喜读书,刻苦认真在京师衙内圈里面是有名的。不论是经术还是自然格物,他都花了大工夫去学习,最后弄出了一对厚厚的酒瓶底子,拿掉名匠打造的水晶眼镜,就是一个半瞎子了。

    韩冈提醒过韩铉,便带着小儿子返身回了后院。

    目送父亲离开,韩钦脸上的笑容早没了,眼角上挑,嘴角扭曲,仿佛要杀人的模样,“哥哥,我出府一趟。后面有事,帮我支应两句。”

    韩冈最后没有提醒他,但韩钦没有忘记,他还被留了功课。

    韩铉皱起眉,他是书呆,但不是糊涂蛋,韩钦这模样,明显要去闹事的。他伸出手,拦住了韩钦,“四哥,不必这般着急吧?”

    韩钦拨开韩铉的手,“小弟性子急,等不得。”

    韩铉一把抓住韩钦的袖子,回头看看院门口的守卫,那几个早知趣的躲到了几丈开外。

    他扯定韩钦,低声急问,“爹爹让你去查,也没让你今天就查。现在夜都深了,你怎么查?”

    “有什么好查的?东院那里早查清楚了。”

    韩钦他这个机灵,哪里能不清楚,父亲要他好好查一查跟在自己身边的那一帮子人,肯定是因为他们拿了自己的招牌私底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

    以他父亲的性子,事情没有十拿九稳,绝不会说出口,既然说了,那就不会有错。

    韩钦这时候见韩铉死拽着不肯放手,倒是笑了,“哥哥你也别怕我犯糊涂,”

    看见韩钦脸上的笑,韩铉的手抓得更紧,半点也不敢松,紧张的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韩钦笑道,“我一会儿先去东院找人,先把底起了,见了人也好说话不是?”

    韩铉不耐烦起来,“我问得是这个吗?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哥哥你放心,小弟肯定会小心的。”韩钦小心翼翼的在韩铉越扯越紧的手里,保护自己的衣袖,“也别担心小弟会犯法,他们不配啊。”

    现在有多少只眼睛盯着自家的父亲,韩钦多少知道一点。自家父亲的名声清洁如玉,韩钦这做儿子的又哪敢往父亲的脸上抹黑。他们几兄弟,欺男霸女的事,可从来不敢干。即使眼下火烧心,韩钦也还记得做事该有的分寸。

    韩铉却不敢贸贸然就相信他,还在尽最后一次努力,“爹爹可是想要你自己把人给认清的。”

    “记住教训更重要。从下次开始,我会好好把人认清的。”

    一转念的功夫,韩钦都已经下定决心,如果当真有人敢败坏自家的名声,那就送他们去南洋的种植园种甘蔗,可以随时随地尝到甜头。

    既然他们想仗一仗宰相家的势力,那就让他们看一看宰相家儿子能有什么手段。

    ……………………

    一刻钟之后,韩冈得到了自家四儿子负气出门的消息。

    “四哥还是这么毛躁的脾气。”韩冈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失望,老四这个脾气,也不是能做大事的。

    “有没有人跟着?”云娘关切的问道。

    “放心,有伶俐人跟着。”韩冈道。

    “还是派人去追四哥回来吧。”严素心更加担心,紧张的说,“官人,四哥到底是怎么了?”

    “受了点气,要找人泄泄火。”韩冈说得轻描淡写。

    周南却不信,“没那么简单吧。官人等闲也不会给他气受。”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问着,尽力都不去提不在场的王旖。

    韩冈刚刚从王旖的房中出来,从他的脸色上看得出来,他的妻子还是没给面子。

    韩冈对此也无可奈何,他当然希望家中和睦,也能理解王旖,但他实在是不能答应王旖的要求。

    原则问题上,即使是至亲也不能让步。

    自家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难道就不是了?身为朝廷命官,又岂能临战而逃?

    而且作为一个父亲,儿子既然想建功立业,应该是全力支持,而不是扯后腿。

    只是当韩冈看见王旖为了儿子日夜忧心,甚至因为听说辽军主力正当保州正面,已经开始越境,而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状,反观自己却依然能够冷静的进行分析和决断,韩冈不免在想,是不是自己太无情了?

    ……………………

    都堂中,灯火下,章惇正呵呵笑着,“这值夜就没好事。”

    宰相笑声畅快,可他面前几位官吏,就没一个凑趣的陪着笑。

    摆在章惇的桌案上,两张只有几个字的纸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辽军兵围天门寨。

    辽主车辇已越境。

    前一条意味着辽军终于决定将战事升级,开始要打通南下的主通道,后一条,象征意义比军事意义更强,给了那些还幻想着辽人此番只是威吓,并非决心开战的主和派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下朝堂内外就能一个声音说话了。

    章惇提笔,随手画押,将两份纸笺交给堂吏,“速速送去韩相公。”

    堂吏接令就走,章惇嘿嘿又笑了起来,“玉昆家里这下子怕是又要闹了。”

    因为儿子的事,王氏前几天跟韩冈大吵了一架。

    章惇也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一点风声——大臣家中的私密事,反而比宫闱秘闻更难泄露出来——这两天在韩冈脸上也没看出来。

    王安石的二女儿,章惇也见过,一贯深明事理,是韩冈的贤内助,说起来颇让人羡慕的。

    但遇上亲生的儿子被派去了边州任职,直面敌锋,她还是接受不了——终究是女人。

    之前在辽军开始南下,两国局势日趋紧张的时候,章惇就听说王旖在催促韩冈早点将儿子给调回来,韩冈当时劝住了。

    当前几天,辽军纷纷越过边境的消息不断传来,韩冈就劝不住了,闹到最后,事情在都堂内就传开了,虽然还没传到外面,估计也不用多少时间了。

    章惇能拿韩冈开玩笑,而在场的哪个官吏,却都不敢应声。一个个像绑了嘴的鸬鹚,傻不愣登的垂头站着。要是给韩冈听说都堂里面有下吏公然说他家中短长,那真的别活了。

    韩冈还没到,同值夜的吕嘉问已经得到消息先来了。

    比起章惇的轻松,吕嘉问就紧张了许多,一路走过来,脸色发黑的跨过门槛,抓住章惇问到,“北虏是决定主攻定州路了?”

    “先坐下说。”章惇指了指旁边的交椅,安坐如山,“以我观之,乙辛似乎不当如此不智,但车辇即在定州,就先当如此好了。”

    耶律乙辛的旗号就在定州路,但谁也不能说这不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伎俩。说不定河北禁军主力赶去定州路上,辽军就从高阳关路的白沟驿突破了。

    吕嘉问一屁股坐下,恨声道,“乙辛蠢材,也不看看我皇宋军备,攻我河北,是自寻死路。”又是叹气,“还是寨堡修得少了,前几年就该多修几座!”

    发狠了几句,他问道,“子厚相公,你看北虏兵锋当如何抵挡?”

    章惇就在旁边看着吕嘉问表演,听到他问,“河北军事已经交托给李奉世了,得看他怎么安排。”

    吕嘉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李奉世又不会打仗!”

    “望之!”章惇低喝一声,满是警告之意。同时都堂成员,李承之的任命也是都堂的共同决议,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传出都堂内部有人拆台,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乱子。

    吕嘉问立刻一脸歉然,声音也低了两分,硬是扭过话题,“熊本那边可有消息?”

    “河东何须担心?熊本手底下的兵将,都是当年吃过苦头的。”

    当年辽人偷袭得手,突破了雁门关,河东饱受重创,好些年没能缓过气来。这一番辽人卷土重来,河东军不用人督促,上上下下都把各个关隘看得死紧。

    “既然河东有余暇,那能不能为河北分担一点。”吕嘉问问道。

    代州有崇山为障,铁道为援,辽人举国之力也难以攻克,据有不过十载的神武军,战略要地上也筑有新式寨堡,因为辟居山外,深入辽土,故而囤积了大量军资,有八千驻军,上万乡兵,加之有代州为其后援,辽人想要拿下神武军,少说也要准备付出三倍以上的伤亡。

    河东之固,这是公认的,但一直缩在窝里不动弹,这跟乌龟有什么区别?

    “北攻大同?”章惇反问,旋又摇头,“大同不易得。河东易守难攻,大同亦是河东之地,自也不会例外。这几年,辽人在河东修了寨堡数量不在少数。”

    “也不必一定要攻下大同,作势即可。甚至可以一边大张声势北进,一边拈选精锐,自代州向东入飞狐陉。”吕嘉问应是之前就考虑过了,说得极为流畅,“拿下灵丘、飞狐,自紫荆关东出,直逼易州,与河北军夹击北虏。虽说飞狐陉道险难攻,但只要做出声势,不愁北虏不抽调兵力来防备。”

    章惇摇了摇头,吕嘉问纸上谈兵倒是头头是道,可惜就像是对着地图来定路线,看着就几里路,谁知道要过几重山,都是不顾实际一厢情愿,“河东河北合力并击南京道的辽军,耶律乙辛不足平,说起来也的确不错。太宗皇帝当年也觉得辽国主力远在塞北,辽主号为睡王,治政用兵皆难孚众望,只要天兵猝发,析津府指日可下。但结果呢?……以太行地势,除非攻下飞狐口,否则绝难调动北虏主力,可望之你也知道,辽人只在灵丘,就修了四座城寨,最少的一座都有十几门炮。”

    太行八陉中,飞狐陉是排名靠前的险道。宋军出瓶形寨【平型关】,沿着飞狐陉一路向东,首先面对的就是布置在灵丘县的壁垒防线,打破了这一道防线,就是百里峡谷,其中最险段当地称为四十里黑风洞,两侧悬崖高耸,几乎看不见天光,辽人在这里也是筑有要塞,最是险要无比。想要强攻不知要丢多少人命。但不能拿下这一处隘口,怎么让辽人放弃在河北的战略,回师防守飞狐?

    吕嘉问一点也没因为章惇的否定受到打击,眼睛一眨不眨的对着章惇,更加热切的道,“子厚相公,只要河东能尽全力攻打便可,一旦灵丘告急,不愁北虏不回兵。”

    “熊本此人,岂会为人做嫁衣裳?”章惇摇头。

    如果能攻下飞狐陉倒也罢了,那样是兼有河东河北之功,就是李承之也要低头承情,熊本不用人催促都会去拼命做的。说句实话,若飞狐陉能拿下来,之前都堂两府就不会选熊本去河东,把这么一份大功劳送给他。

    实际的情况是,以辽人在飞狐陉的守备情况,河东军根本攻不下来。损兵折将只为了让河北轻松一点,熊本老糊涂了才会听从这种命令。死伤多了,背骂名还不是他熊本?!

    “若都堂严令,熊本又如何敢有异议?”

    “玉昆之意难明。”章惇摇头,推脱之意分明。

    吕嘉问则双眼一亮,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回答。

    辽人准备南侵时,正因章惇、韩冈相互牵制,又不愿平辽之功让予他人,故而就把河北河东一分为二。要不然选一人宣抚两路……

    ‘那章韩二相还能坐得安稳吗?’

    那是之前有人问起时,吕嘉问反问别人的话。

    当时吕嘉问拿着章惇和韩冈做理由,可他本人同样是不愿意看到李承之或者熊本,立下太大的功劳。

    但现在辽军南侵之势已成,形势已有变化。

    辽军如同重锤悬于头顶,吕嘉问确信,京城之中,对李承之是否能抵挡得住辽军进攻感到悲观的绝非少数。

    归根到底,李承之也没打过仗,郭逵当年能力抗辽寇,他不一定能做到。当初都堂决定他去河北的会议,吕嘉问又不是没参加,很清楚当时的情况。都堂根本就没准备与辽人全面开战,只是摆出一幅不惜一战的架势而已。

    就像街头两个地痞争地盘,把手底下的人都拉出来摆下阵势,一边以为这一次不过是划道道讲规矩,不会打起来,哪里想到对方拔出刀就砍过来了。

    而且因为京畿和大名暴雨成灾的缘故,河北方面的准备至少被耽搁了半个月,以仓促无备之身,对早有预谋之敌,究竟能有几分胜算?吕嘉问觉得一只手伸出来,还要再屈两三根手指。

    一旦河北有变,都堂中对辽态度最为强硬的韩冈,就会是士民怨恨的焦点。谁让韩冈发表了那么多不惜一战的言论,还把嫡长子送到了边境上。

    所以章惇会说一句‘玉昆之意难明’,正是因为都堂对辽方略的主导者就是韩冈。

    吕嘉问已经从章惇的话语中,听到了几分不满——对韩冈的。

    “辽主寇边,已是百年未有之事,辽主车辇越境,更是景德以来第一回。事涉皇宋安危,都堂不可置身事外,推与李奉世一人负之。”

    吕嘉问的意见似是合情合理,章惇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几分期待。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至少能逼韩冈让渡出手中的一部分权力。

    如今朝局稳定,都堂诸人都是受益者,即使吕嘉问也不愿破坏现在的平衡。借机赶韩冈下台那不现实,吕嘉问从来没想过,但韩冈手中的势力范围,却不一定是固定的。

    章惇嘴角抿起,久久无言,看起来已经被吕嘉问的提议打动了几分。

    只是心中,韩冈许久之前说过的几句话翻了起来。

    ‘知道当年小弟在陇西随军时,最烦的是什么?就是明明隔了几千里,却还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人。’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那是张子房,可不是文、吕之辈。’

    ‘隔了上千里,对前线形势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对战局的变化更不可能及时作出适合的应对,凭什么要求将帅听命从事?’

    ‘这些还算好。更有一等惹人憎厌的,是视军前千万将士性命为刀枪,不用杀贼,反倒用来攻取政敌。每日只盼官军损兵折将,半点仁心也无。’

    似乎是当年在南下援救广西的路上聊天时说的,如今回忆起来,却仿佛就在昨日。

    “望之。”章惇叹了一声,“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都堂既然已经封坛拜将,前线军略便一体交托与其人,都堂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结果。胜则赏,败则罚,适时走马换将,以应新局。”

    吕嘉问想说话,却被章惇拦住。

    “设制置使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统掌一路兵马,以便及时应对军机敌情。要是对制置使所拟方略还指手画脚,作何制置使,干脆直接指挥各路将帅好了。不过……”说到这里,章惇话又一转,“望之你的提议其实也有道理。只是河东的确不能贸然进攻,还是得相信熊伯通的判断。”

    吕嘉问皱起眉,问,“相公的意思是?”

    章惇一笑,“陆上走不得,但海上能走是不是?”

    是机会,章惇也不会放过,只是不能让吕嘉问如愿以偿罢了。

    “什么海上能走?”韩冈人随声至,甚至把通报的守卫都甩在了身后。

    “玉昆,你可终于来了。”

    章惇大笑着长身而起,迎接韩冈,没有去看吕嘉问的脸色。

    韩冈进来,匆匆与章惇和吕嘉问见了礼,问,“在说什么海上?”

    “玉昆,此事不急,先放一边。”章惇抓着韩冈,把另一份文书递到面前,“这份名单,没把幼儿算进去吧?”

    韩冈扫了一眼抬头,却是京师水患的死亡名单,他看了看章惇,而后点点头,“的确只记了户籍上有姓名的。”

    章惇又问,“开封府之前统计的伤亡数目,也没有计入幼儿吧?”

    “的确。”韩冈点头。

    黄裳之前带来的伤亡数字,不论是暴雨灾害带来的伤亡,还是之后加上病症的死亡,都没有把婴幼儿算进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户籍造册,一般都不会将七岁以下的幼儿编入籍簿之内,便是宗谱列名,也不会太早。

    尽管在这个国家医学技术不断进步的情况下,开封府——目前大宋全国也只有开封府才有相对最为准确的数据统计,以及最好的医疗水平和制度——新生儿死亡率已经降到了百分之八,对比过去生四个就要死一个的比例可说是奇迹,但放到后世,医院不知要被愤怒的家长烧掉多少回。

    而七岁以下的幼儿——这与新生儿死亡率不是一回事——差不多有近两成会夭折。

    没有天花了,还有麻疹、水痘、痄腮等传染病,就是不是烈性传染病,普通的头疼脑热引发的诸如肺炎、脑炎之类的病症,也能让体质脆弱的幼儿撑不过去。

    只是在过去,宗室家里的子女,有一半养不到能列名玉册的七岁,皇子公主更是绝大多数都养不活,现在可以说进步了许多。世人也对此感恩戴德,药王庙中的鼎盛的香火可以证明,这是比较出来的结果。但要说已经到了可以沾沾自喜的地步,韩冈却也不愿自欺欺人——还差得远呢!

    正是因为幼儿死亡率依然很高,世间的观念才延续了过去的习惯,宗谱户籍不列名,统计死亡率都不会计入在内。

    章惇这个时候提起来,当然不会是要改变世人的旧观念,韩冈直截了当的问道,“子厚兄的意思是……?”

    章惇道,“朝廷要赈济受难者,如今幼子却不计入内,市井之中难免会有异论。”

    能有何异论?

    丁壮主妇因故而亡,失了家中支柱,那是要赈济。老人寿终,失了一家之主,也须安慰一二。幼子夭折,的确可惜,但按照这个时代的认识,只计较起来,却无伤家计,哪里需要赈济。

    但这番话韩冈说不出口,以他的名声来说,也不能说出口。

    “子厚兄所言甚是,之前的确是疏忽了。”韩冈干脆的说道。

    两个宰相在这种事斤斤计较,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等着章惇揭开谜底。

    韩冈不耐烦,章惇却又道,“但幼子姓名不列籍簿,若是听说朝廷赈济,难免有贼人作假。”

    “子厚兄有什么章程?”韩冈问。

    “这件事还是得交给开封府。”

    “黄勉仲这回肯定又要叫苦了。”两句话就把黄裳牵扯进来,韩冈开着玩笑,眼中戒备之色更甚。

    章惇也笑道,“能者多劳,谁让他是开封知府。”

    “议政之中,就数这个位置最是吃苦受累。”韩冈笑着说话,等着章惇的交换条件。

    “北虏大举入寇,京中或会有所骚动,攘外必先安内。京师安靖,我等方能安然外御敌寇。为防万一,最好把所有的苗头都先锄掉,方才赈济丧子家庭就是一条。”

    韩冈怡然点头,“子厚兄言之有理。第二条呢?”

    “京师之中再多行几日军法。”

    灾害时是以军法约束,盗一文即论死也不是吓唬人的,且事急从权,冤枉人难以避免。但现在水退了,照常理一切都应该恢复到正常状态,办案不能再那么简单粗暴。但如果多行几日,其实也没有太多问题。

    “也好。这样一来京中稳定,也能好好计议一下北虏的事了。”韩冈交叠起双手,笑着说道,“比如……海军?”

    “还有定州路。”章惇也笑道。他与韩冈,笑得想两个正要参加宴会的老饕,笑容中带着血腥。

    夜晚方至,客人也才入座,属于他们的宴席才刚刚开始。

第70章 尘嚣(一)

    范正平站在窗口,透过满是灰土的玻璃窗望着外界。UU小说,www.uu234.com

    窗外是一道平缓的土坡,土是新土,还泛着新鲜的黄色。沿着土坡,能从地面一路走到这二楼的窗口。

    离土坡稍远的地方,能看见一顶顶营帐,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偌大的空间中,自然的将营地分割成不同的区块。

    正是中午时分,一队队士兵聚在各自营帐外,只窗口能看见的这一面,就有千八百人的样子,都端着各自的饭盆,大口大口的吃饭。

    军律森严,千百人汇聚,营寨之内,竟无一丝杂音,吃饭的时候,无一人敢乱说乱动。

    除去身着黑衣,三五成列巡视营中的逻卒,只有一队七八人,在营帐中自由行动。

    其中领头的一人,一身武人装束,结束整齐,正是这一处营寨的主将,也是范正平他所在的这一座二层小楼现任主人,提举保州铁路分局的韩钟。

    韩钟乃宰相家的衙内,但毫无宰相衙内的架子,就在营地中走着,时不时的蹲下来,跟那些士兵说些什么。

    范正平远隔百步,但他依然能知道韩钟在对那些卒伍们说些什么。

    我不会走。

    我会和你们一直在一起。

    你们是我的人,我怎么可能丢下自己人,一个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话的内容肯定不会一样,但意思却不会有什么差别,除了问一问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累不累,韩钟就只会说上面的那些话来收买人心。

    范正平抵达保州有七天了,在韩钟的车站营地留了也有四天,韩钟对他手下的士兵说,对他范正平说,对保州的官吏说,对上面派来的人说,内容都是大同小异——他韩钟不会走,不会逃,就在他的衙门中面对辽军,他绝不会抛下手下的人逃走。

    其实如果韩钟撤离车站,完全可以将他手底下的所有人一并都带进保州城中。

    既然没人敢在事后去找宰相嫡子擅离职守的错——韩钟更可以拿出一份、甚至几份来自都堂、制置使司、经略安抚司、州衙、县衙,以及铁路总局、铁路局的命令,证明他是奉命行事(范正平奉命前来,身上也正好有这么一份文书,只要韩钟肯点头,他立刻就能拿出来)——那么也不会有人去跟他手底下的人过不去。不然,就是故意找宰相家儿子难堪,韩衙内和韩相公的面皮上须不好看。

    但韩钟一直在告诉他手底下的官兵们,他不会一个人离开,他不会放弃他们,他会跟他们在一起,一同面对来势汹汹的辽军。

    韩冈让他手下的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为了他们放弃了自己得到安全的机会,冒着生命风险跟他们一起留在城外。

    一个无私、忠诚、正直的上司,绝不是那种高高在上、鼻孔朝天、目无余子的宰相衙内,而是跟韩相公一样值得尊敬的小韩官人。

    就这样,韩钟凭借他的身份,还有他为人处世的手段,很快就掌握住了这一支队伍。

    如果是普通的官员,用上韩钟的这副作派,也就让下面的士兵多信任一点,没有长年累月的相处,很难收服这几百名将校士卒。

    可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还是嫡长子,敢冒风险,从一开始,就让敬其三分,再摆一摆忠贞职守,爱兵如子的作派,轻而易举的就收服了人心。

    被韩钟收服的不仅仅有他手底下的护路队,之后陆续被派过来的援军,也很快被他收服。

    范正平就看见韩钟在营地中东走西绕,最后走到了一顶营帐前。正在吃饭的一群人都站起来。

    韩钟走上前,拉着其中一名军官的胳膊说了不知什么,然后两队人就都坐了下来,端来了碗筷,吃起了同样的饭菜。一边吃,韩钟还与那些军汉们说些什么。

    隔了百步,范正平依然能看得出领头的那人脸上的激动。

    范正平认识那人。与他同车前来,神机营中的一名都头,还是武学学生,有见识,有才学,又能领兵,常年生活在京师,经历得多,绝不是单纯朴实的寻常军汉。寻常的收拢人心的手段,以他的见识一眼就能看破,但还是两三天就被韩钟给收服了。

    范正平不知该说什么,他很清楚,即使他把这一切都挑明了,也没人会相信他的话。

    因为韩钟是宰相的儿子,而且是不是普通的宰相,是开国以来人望最高的宰相的儿子。即使他范正平的祖父,人所共仰的范文正公,能得士林敬重,能得无数百姓爱戴,也绝比不上世人对韩冈的崇敬。

    人们相信韩冈,信赖韩冈,崇拜韩冈,那么,只要韩钟表现得出色一点,他们也就会选择相信韩钟。

    而范正平,他是范仲淹的孙子,范纯仁的儿子,是天然的旧党成员,真要说出一些攻击韩冈儿子的话,首先被怀疑有私心的肯定是他。

    韩冈二十余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像是做宰相之前的王安石,但更胜出数倍,让人无从攻击。

    而且还精明得可怕,绝不像王安石一样在推行新法上消磨自己的声望,而是及早的跳出来,试图在外遥遥掌控朝政,不污清名。

    如果拿那样的人做对手,收获的只有绝望……至少现在是这样。

    ……………………

    韩钟端了个搪瓷盆子,正吃得稀里呼噜。

    虽然是粗粝不堪的汤饼,重盐少油,盛饭的多给了两块腌肉,却也是外表像肉,本质是盐,又咸又苦,但他仿佛是在吃山珍海味,吃得开心得很。

    坐在他旁边的张吉,也在吃同样的东西,但速度硬是赶不上韩钟,梗着脖子往下咽,勉强得很。

    韩钟三口两口就把饭盆刮了个精光,谢绝了殷勤的想要给他再添一碗的炊事兵,转头看着张吉难以下咽的表情,笑道,“保州这边就只有些粗茶淡饭,实在是招待不周。”

    “官人哪里的话,俺只是不习惯这里的饮食。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太咸了一点。”张吉拿筷子拨了拨饭盆里剩下的一块咸肉,坦率的对韩钟道,“也不敢瞒官人,要当真是淡饭倒好了,肯定吃得下。”

    韩钟拍了拍张吉的肩膀,一幅深有同感的样儿,低声道,“难道我不觉得咸?就是因为咸才要快点吃。”

    张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韩钟就又用力的拍着肩,笑道,“回头到我那里去,我哪儿有一坛子好酒,漱漱口,感觉会好点。”

    韩钟打小儿在京师的衙内堆厮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表现亲热的时候,就像认识了十几年一般,甚至带了几分不羁,显得更为亲近,真的是十二分的亲热。

    “官人……”张吉说话也被韩钟带得放纵了起来,“要是昨天那等马尿就算了,就是晴雨楼的馊水酒味都多五分。”

    韩钟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嘿,说得你好像喝过馊水一样。”他瞅瞅张吉,故意皱起眉头,“当真喝过?”

    张吉打了个哈哈,“哪能呢。”

    一旁的副都头这时却凑过来,“官人你别给都头唬了,他当真喝过,当初被婊子甩了脸,喝了三斤酒,转去解手,却一头栽进晴雨楼的馊水缸。要不是有人跟着,真的就在里面淹死了。”

    张吉一脚把副手踹开,干笑道,“都是这帮鸟货起哄的,哪可能因为个婊子喝醉了。”

    韩钟就是哈哈大笑,笑完了,他把两人招过来,说悄悄话一般的低声道,“知道为什么我要住进营帐里?”

    副都头回头看了一眼车站楼,两层小楼的底层已经完全被黄土淹没,上层也空了大半,只有一个制置使司派来的官人住在里面。

    “不是要做战地医院吗?”副都头说道。

    “只一半理由。另一半,嘿……”韩钟嘿嘿笑了两声,“另一半是因为都是水泥屋子,没处藏酒。”他瞥了张吉一眼,“可不是那一等马尿,真正的好酒。”

    “烧刀子!”副都头脱口而出。韩家人说好酒,除了有名的烧刀子,还能有什么?

    “当然,正牌子的烧刀子,”韩钟一脸自豪的道,“朝廷特许自酿自用,一年就那么三百坛,从来不会多。”他又低声,“我这可是从京里偷偷带来的两坛,在地里藏了八年的老酒,给了人一坛,现在就剩一坛了。”

    听到韩钟的话,张吉和他的副手连出气都变粗了。

    那可是烧刀子唉!正牌的韩相公自酿的烧刀子!在地里窖藏八年的烧刀子!多少酒徒只闻其名,却难尝其味的烧刀子!

    这么好的酒,一年就三百坛。虽然韩相公那是遵纪守法,但让张吉来说,实在是太可惜了。

    一直以来,大宋都是禁民间酒水私酿,甚至官员都不许私酿。想要酿酒卖钱,去官府那边买扑一座酒坊,给官府交钱,然后才能酿酒。

    一般来说,能私下酿酒的除非是高官显宦,皇亲国戚,否则抓住了就是一项大罪。当年天下各路州,寻常百姓私酿被抓就是流放,但太后家的名酒却是在京师里到处卖。

第71章 尘嚣(二)

    【第二更】

    现如今则准许官员私酿了,不过依然不许外卖。←UU小说,www.uu234.com从宰相到九品小官,每年允许酿酒的指标都有定数。

    二十斤一坛的酒,使相家能酿五百坛,宰相家是三百坛,枢密、参政、节度使两百五十坛。就这么一级级的往下减,寻常九品选人就只能十坛,武官多一点,三班借差是十五坛。

    因为酿酒的酒药是被朝廷控制,指标与酒药对应,发多少酒券,买多少酒药,酿多少酒。故而在商业盛行的大宋,这指标也可以买卖,白身的富人从官员手里买了酒券,对普通低品官员的家计也不无小补。

    而对于高官来说,所谓的酒券对他们没有丝毫意义。从前不许私酿时他们能酿能卖,现在准许私酿时,他们还是能酿能卖。朝廷条贯上是这么一回事,实际上执行又是另外一回事。

    各家宗室、贵戚所酿的酒水各有各的招牌,玉泉、壶春、眉寿之类的牌子,打响了有几十年。太后娘家一酿千坛,有谁会去查?城阳郡王府上一次就向熙熙楼卖了八百坛,开封府只当没看见。

    宰相家想要酿酒,别说三百坛,就是三千坛也没人管。

    更别说像烧刀子这等烈酒,其他人家酿,都得加个前缀,李家烧刀子,王氏烧刀子,庆寿烧刀子,但稍稍懂酒的酒徒都知道,只有不加任何前缀的烧刀子,才是正牌子。韩家只要肯卖,就不愁没人买。天下间好酒之人无数,就是三万坛也能卖得出去。

    但听韩钟的口气,他家里一年真的就只酿这三百坛,没一点多,绝不触犯朝廷禁条。

    想到这一点,张吉和他副手对韩冈就平添了几分敬意,又多流了许多馋涎。

    “还有马肉。肠,现在可不容易弄到。”韩钟低声说了两句,又惋惜的说,“可惜午后要试炮,只能等晚上了。”

    听到试炮,张吉精神一振,一名真正的武人,就没有不喜欢见识新型武器的,“是那两门六零炮?”

    韩钟点点头,“元祐七年六零榴弹炮,可惜就两门。”

    “两门还少,”张吉道,“我这神机营第四将一开始也才两门。”

    六零是最新的口径标准,也就是说明火炮炮口口径有六十分,六寸。这是大宋军中最新型的重型榴弹炮,除了几门特制型号,在陆军军中装备的火炮里面,是口径最大的一型了。这可不是一般部队能配备的,神机营中也没多少门,但韩钟就是能够弄得到。

    什么是宰相家的衙内?就是一切都有优先权。

    韩钟与手底下的士兵们同饮同食,吃喝都一模一样。一样痛饮单薄的村酿,一样啃着能崩掉牙齿的烙饼,一样痛骂后面送错了炮弹的军需官蠢得像猪。让他手底下的官兵们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但普通的铁路分局提举,是做不到让定州一路、乃至河北制置使司,都把小小的保州车站,当做战略规划的关键点来安排。

    当韩钟决定坚守保州车站,他手底下五百人的护路队,转眼就变成了三千兵马,火炮、火枪、骑兵一应俱全。

    连只被经略安抚司直接掌握的六零口径的重型榴弹炮,都运了两门到这里。来自神机营的精锐枪骑兵,那就更不算什么了。

    子弹、炮弹、火药、粮草、药物,各项物资堆满了仓库。能远距离监察敌军动向的飞船被送进了车站仓库,还有两具备用。就在韩钟决定留在车站之后的区区数日里,上百列军需列车来到了这座三级车站,卸下了数万石价值高昂的军需物资——只因为韩钟在这里。

    近处的保州城中,甚至还紧急调集了一批多达千人的民夫,以车站建筑为中心,修筑了一座规模不小的营寨出来。

    营寨外围的寨墙,都是内外两重木桩,中间用泥土夯实,从外侧看近六尺高,顶端厚有六尺,不仅能走人,还能安放轻型火炮。

    作为寨墙的木桩,都是丈许长、碗口粗的木料——还是北方食铺中常见的海碗,而不是南方酒楼中只能装下两三口饭的小碗——足足几千根。

    这种经过初步加工,形制几乎一样的木料,是定州路上积存的军用物资,一直都堆放在保州城中的军料场中,等敌军攻城时,用来修补城防工事,以及城墙上的城防装具用的。

    可车站这边,硬是靠了韩钟的面子,让保州城内征集了上百辆马车连夜给运到了车站这边来。

    上千民夫,一千多士兵齐齐动手,一天,仅仅只用了一天,一座周长三里多的大营就大体成型。

    寨墙、壕沟、炮垒、望楼,全数完备。车站楼、仓库,为了防御辽人的炮弹,还在外侧堆了土,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土堆,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营地之中,就连深井,都挖了三口出来。加上原来车站中就有的一口,四口水井配上了四台蒸汽抽水机。这一下,不仅仅营寨中人畜饮水不成问题,还帮营地外的壕沟内,蓄满了五尺多深的积水。

    壕沟不深,但足够宽,水源自备,壕沟后方还有装备了火炮、火枪的精锐守军严阵以待,任何敌军面对这样的一道壕沟,指挥进攻的将领都要头疼不已。

    这样的一座营地中,只有铁路经过的地方,没有挖上壕沟。

    为了维持营地与外界的交通往来,依然让京保铁路贯穿了整座营地。看起来是露出了绝大的破绽,但前后四座修造完备的炮垒,交叉封锁了铁路进出营寨的路口。

    如果辽军想从此处杀进营地,就要在十数门轻重火炮的暴风骤雨中,冲破数重鹿角——这比直接攻破营寨寨墙都要难上数倍。

    与张吉等人又聊了几句,韩钟起身告辞,走到营帐区外,他骑上马,今天第二次巡视过他的营地。

    仔细查看过每一处防御工事,时不时的回过头,与他身后的亲随商量几句,然后再跟防御工事的负责人指点出一些缺点。

    那是几名年纪稍长的军汉。看起来有高有矮,胖瘦不一,甚至还有些富态得不像是一名武夫。

    但这几位都是跟随过他父亲的亲卫,在行军布阵上有着多年的经验,前两天才匆匆赶到,但已经为营地的修建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

    整整三十名经历过战争的亲卫,最老资格的还是从收复熙河就跟在韩冈的身边,最年轻的,也去过西南,经历过讨灭大理的战争——这是大宋历年来,唯一一场大规模使用火器的战争。

    这些亲卫之中,其中有一半多多少少都有点残疾,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拿着武器,干掉三五名护路队的士兵。即是神机营的精锐,单对单时,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而他们最大的长处,还是来自战阵上的经验。

    韩钟知道,这是来自于他父亲最直接的支持。

    充裕的物资,士气高昂的守军,准备充分的守备,一人撬动了整个战局,如果直接缩回保州,哪里有现在这样的好事?

    一曲嘹亮的秦腔此刻在营地中响起,先是几个人起头,然后十几人,最后几十上百人的合唱。

    “又来了。”正在跟韩钟说话的军汉无奈的停下来。

    韩钟微微笑着,这是他熟悉的味道。

    仿佛在竞争,另一片营区前,一曲河北腔调的曲子唱起,也是上百人的大合唱,半点也不让前面的秦腔。

    韩钟的营区内,一共进驻了二十多个都,来自天下各处。有河北,有京师,还有来自陕西的。

    现在唱起歌来,你唱一首秦腔,我唱一首河北梆子,另外又有一个京师小曲,歌声荒腔走板,只是在比拼谁的声音更大,连歌词都听不清楚了。但营区内因为辽人将至,临战前的紧绷气氛就此松弛了下来。

    作为一军之将,韩钟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不禁喃喃,“还是父亲的招数管用。”

    后面的亲随立刻接上了一句,“相公的招数当然是好的。”

    “要不然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呢。”

    韩钟回头笑了笑。这些军汉别人都不服,就只服他的父亲,为了他的父亲,自蹈死地都甘心,乃是一群死士。

    抬头看了看天色,韩钟问道,“岑三哥差不多该回来了。”

    领头的亲随也抬头看了看遮掩在云翳中的太阳,“是该回来了。前日出去时,定的就是今天午时回来……嘿,还真是巧,说到就到了。”

    韩钟往营地外望过去,隐约似有一骑在正门前缓缓停下,只是隔了太远看不清楚。

    韩钟从腰囊中掏出一支小巧玲珑的单筒望远镜,远远的望过去,目镜中的一人两马就清晰了许多,还是看不清面容,但看装束正是他所期待的岑三。而他身边的亲随,不用望远镜就辨认出来了。

    韩钟回头赞道,“六哥好眼力。”

    领头亲随得意的笑道,“俺陈六也没别的本事,就是一对招子亮一点。”

    真正有水平的游骑哨探,能凭着口袋里的半袋炒面,腰间的一壶清水,就能在野外游荡数日之久,远出百里开外,侦明敌军虚实,然后飞马回报。

    这样的精锐,一个个都是将校手中的宝贝,寻常指挥一将几千人的正将手中,也不过三五人能做到,其他就只是普通的斥候。

    而在韩钟的手底下,这样的游骑多达近十人。主要就是韩冈给他送来的亲卫。岑三便是其中最为出色的一位。

    岑三通过了检查,重新上马,本来是直奔小楼去,远远的看见了韩钟,就拨马转了过来。

    军法禁营中奔驰,他在营中也不敢太快,而是提着马缰半跑半走,韩钟等不及,主动迎了上去。

第72章 尘嚣(三)

    【第三更】

    隔了二十多步,岑三就先行下马,提声打了招呼,“二郎!六哥。”

    韩钟几步上前,亲手扶着岑三。看岑三满面风尘,一脸疲色,头面衣服全都是灰蒙蒙的,只有汗水流下来的地方才见一线肉色。一人一马,都在喘着粗气,显然是累得慌了。而在那匹没有被骑乘的战马马鞍上,拴着两个皮袋子,皮球大小,只瞥了一眼,韩钟就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辛苦三哥了!”韩钟动情的说着,回头吩咐道,“快去准备酒饭。”转回来,再对岑三,“三哥一会儿吃了饭,就好好去洗个热水澡,王二叔派人从定州送来了蒸汽机和锅炉,洗澡不成问题了。洗完澡就舒舒服服的睡一觉。”

    岑三弯腰就要谢,却被韩钟拦住。

    陈六也拦住了岑三,“老三,别闹这些虚头了,先说正事。”

    岑三喘了两口气,神色严肃起来,“辽狗的主力的确都过来了,前面传过来的消息的确没错。俺抓了一个辽狗,着实审问过,辽狗皇帝就带着他的兵马在天门寨外驻扎着。”

    “天门寨被围了?”韩钟问。

    “被围得死死的,水泄不通,十里内都是辽狗。”岑三还心有余悸的样子,“辽狗实在太多了,一队一队来回巡逻,都不见有间隙。俺本想趁夜摸进去,爬到五里内就再也进不去了,等到后半夜也没等到机会,最后趁天黑退了回来。估计差不多有五六万兵马,火炮声没有一刻停的,夜里都是亮的。”

    韩钟脸沉着,辽人攻打天门寨的心意看起来坚决得很,“可探明辽人动用了多少门火炮?”他问道。

    “至少四十门。”岑三很肯定的说道,“辽狗的火药与官军不同,俺听得很清楚。”

    “跟天门寨中的火炮数目差不多。”韩钟疑惑着,“辽主身边不该这么少啊。”

    “俺也不知道,可能还是没运到吧。”岑三自己说着都摇头,皇帝都到了,火炮怎么可能不到,“反正辽人的火炮不如我们。俺回来的时候,辽狗的火炮阵地上,可能是火药被击中了,也可能是自己火炮炸了膛,火星带到了火药包上,反正是炸了一片,大概炸翻了有五六门,伤亡应该不小。”

    “好!”陈六叫了一声。

    “可惜不是大的。”岑三遗憾的说道,“俺亲眼看到有三门重炮,差不多有六零炮那么大,摆在稍靠后的地方,用土堆在前面做遮挡。”

    岑三的话就像是一瓢冷水,韩钟都打了个寒战,“六零炮……”

    正好营内就有两门重炮,本来还以为是依仗,没想到辽人那边也不弱。

    陈六立刻道,“辽人造炮不行,口径相同,火炮要比军器监的火炮至少重上三成,甚至更多。”

    韩钟摇头,“那口径也当有五寸了,甚至更多,大将军级。”

    陈六打气道,“那也没什么。今天就开始试炮,提前定好诸元,辽狗当真运了大将军级过来,一炮把他们砸翻。”

    “六哥说得是。”韩钟笑了笑,面上看起来已经安心了,“三哥,你说天门寨能不能守得住?”

    岑三咂了咂嘴,“应该能吧。毕竟天门寨火炮那么多,修筑得又坚实得很,辽人光放炮打不下来的,最多外侧丢几个小寨子。”他想想又庆幸道,“幸好二郎没去天门寨。天门寨被压得跟缩头乌龟一样,能保住自己就万幸了,都没什么功劳。”

    陈六等人深有同感的点头,在他们眼中,只有立功多寡的问题,可从来不会怀疑能否得胜。

    韩钟也跟着他们一样,惋惜的叹了一声,“可惜不能与秦家兄弟并肩杀敌了。”

    要是进入天门寨,那功劳只能是从秦琬手中瓜分,拿多了被人诟病,拿得少了自己又不甘心,哪里有在这里独挡大军来得风光?

    “除了天门寨,一路上其他地方怎么样?”陈六又问道,让韩钟醒觉过来。

    岑三道,“辽军先锋早绕过了天门寨后方,平虏堡和定安寨都受到了围攻,不过攻得不紧,大部分都散下去打草谷了。再往南来,过了安肃城就没有多少辽狗了。”

    陈六道,“还是有漏过来了,昨天早上就看到辽人的斥候了,”

    “哦。”岑三想起了什么,“对了,俺过鲍河时候还看见了第五将,正准备渡河。还有个小子过来赶俺,不过见了面就老实了,俺看他恭敬,送了一个人头给他。”

    “你倒是大方。”陈六瞟了一眼马背上的两个皮口袋,“砍了三个?”

    “七八个都有了。”岑三扬着下巴说,“前天晚上的时候,被一队辽狗追着跑,俺拿着手枪连打了五六人下马,最后他们不敢追了,就是没时间下去割脑袋,可惜了那么多钱。”

    陈六等几人都斜着眼睛瞥岑三,满满的是‘你就吹吧’的眼神。

    韩钟倒是信了,再三道,“三哥的确是辛苦了。”

    陈六对韩钟道,“二郎,如今第五将北上,为天门寨解围应该是不可能,应该是去增援平虏、定安两堡。”

    他说着,瞥了眼岑三,岑三摊开手,“俺没问,问了就成奸细了。”

    陈六摇了摇头,考虑了一下,对韩钟继续分析道,“辽狗前锋虽然正围攻两堡,实际上却是分散开来打草谷,为主力准备粮秣,硬拼第五将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放了第五将入寨。”

    岑三一旁插嘴道,“此时应该已经进去了。”

    趁陈六的分析被打断,韩钟问道,“如果辽狗决定与第五将一决胜负,胜败如何?”

    陈六想了一下,摇头道,“这可说不准。”他冲韩钟笑了一下,“我初来乍到,对第五将可不了解。”

    韩钟面对陈六的笑容,仿佛在面对考试一般。当然,陈六按他父亲的说法,资质是能够做大将的,足够做他的考官。只是陈六是广锐军余孽,朝廷不可能重用他这个反贼成员,只能屈居在韩冈幕中。

    既然陈六出了考题,韩钟就转动起了脑筋,边想边说,“第五将赢面还是比较大。第五将一人四枪,装备在定州路上数一数二,可是王二叔的心尖子。就算输了,安肃城中也不止一个第五将,少了这两千骑兵,只少了城下决胜逐敌的手段,不会影响安肃的守备。”

    陈六点点头,“二郎在定州路时日不短了,想来是不会有错的。既然第五将战力不弱,想必辽狗也不敢直接对抗,最多稍作试探就让其入寨。平虏堡和定安寨得了第五将守卫,辽狗前锋想要再围住两堡就要增加三倍于两千人的兵力,对他们得不偿失,不如主动南下,让后面的主力来盯着两堡。而安肃城,少了第五将,守成有余,牵制不足。辽人如果不想,甚至有可能会会继续南下。”

    陈六想了想,又摇了一下头,更正道,“不是可能,当时一定会南下,因为二郎你在这里。明天,最迟后天,辽军的先锋差不多就能抵达此处。”

    他盯着韩钟的眼睛,意味深长的说着,“二郎,那时候,就是上阵的时候了。”

    “我知道了。”韩钟平静的回道。

    他缺乏紧张,也没有那种临阵时的兴奋,唯有冷静。

    或许这就是自己的长处吧。韩钟想着。

    他对敌人并不担心,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只是应对。

    天下间所有的铁路车站安设的位置都差不多,不会设在城墙内,但也绝不会离城墙太远,他现在所在的位置,西面不到两里之外,就是保州的城墙。

    举目远眺,只要视力正常,不需要望远镜,城墙上的旗帜都能区分出来。从韩钟身边发射的三零炮,正常装药都能将炮弹送到城墙内侧去。

    但在保州城下,还有一座距离车站更近一点的营地,上空正悬着一艘飞船,监察前后左右。

    定州路第一将前几日从定州匆匆赶过来,就在保州东门外扎下营盘。两座营盘之间的距离,只有一里多一点,根本就是鸡犬相闻。两军出营列阵,就能将营盘中间的空间给占满。都不用火炮,两边只要用火枪,就能将中央区域控制住。

    一边是保州城,一边是车站营地,两边成犄角之势,对来攻的辽军来说,是最棘手的防守模式。

    不论攻击哪一边,都要面对另一方的牵制和打击。两边加起来的防御力,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等于四、等于五。

    这就是付出大代价修筑保州车站营地带来的好处。

    韩钟笑了一下,冰冷的满是自嘲的味道。

    这其实是宰相家子弟的优势。如果他是普通的八品京官,定州路的守将绝不会选择在保州城下一决胜负。

    回旋余地实在是太小了,可谁让他是韩冈的儿子呢?

    不仅太尉、执政要考虑到,就连辽人也要顾及到这一点。

    韩钟可不会看轻自己对辽人的吸引力。

    就让该来的早点来吧。韩钟期待着,自己第一场战斗的到来。

第73章 尘嚣(四)

    萧金刚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头顶上不是自幼惯见的帐幕,而是纵横如鱼骨的椽梁。

    用了十几秒的时间,萧金刚终于回想起自己现在在哪里。

    “什么时候了?”他问着。

    “相公睡了才两个时辰。”

    自幼跟着他的家奴见他醒了,早端了洗脸水来,一边说,一边把手巾拧干。

    萧金刚接过棉布手巾三下两下擦净了脸,人也清醒了许多。

    萧金刚麻利的起身,走到门前,望着外面的暮色,“都快晚上了。”

    暮色降临,正是炊烟直上的时候。

    如果是一天之前,从萧金刚的位置向外望出去,将会是道道炊烟伴着夕阳的余晖,一派温馨祥和。

    但现在,萧金刚的视野中,只有几道浓浓的黑烟冲霄而起,那是早间这座村庄中,抵抗最激烈的几个院落,被不耐烦的辽人直接点火烧了个干净。

    空气中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萧金刚深吸了一口,却觉得真是无比的香甜。

    但这浓浓的血腥味也在警告着他,这里并不是太平地界。

    “该走了。”萧金刚对自己说。

    人在宋境,周围杀机四伏,片刻也不能大意。

    “萧相公,睡醒了?”

    东厢的大门敞开,一个女真人从门中走了出来。他头皮剃得很光,只在脑后留了两条小辫。半裸着上身,一只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绸缎包裹,另一只手搓着胸口上的泥垢。

    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见东厢内的炕上,打横躺着一具女人的躯体。

    她仰躺着,头颅从炕沿上软软的耷拉下来。青紫的脸上舌头吐露在外,一对眸子黯淡无光,脖颈上深深的痕迹,证明她是被人用双手活活扼死。

    入睡前还鲜活动人的肉.体,此刻已经变得冰冷,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没有之前的鲜嫩动人,泛着瘆人的白光。

    ‘女真蛮子!’

    萧金刚暗暗骂了一句,好端端的汉家女,抓回国内至少能卖一百五十只羊,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给狗吃龙肉,活活糟蹋了。

    “纳哈出,玩够了?”萧金刚冷冷问道。

    尽管是同殿为臣,但对于这些野蛮、愚昧、贪婪、只在耶律乙辛面前低下头颅的女真人,萧金刚没有任何好感。如果有机会,即使让他下令杀光所有女真,他也会毫不犹豫。

    “哪里能够,就是不经玩。这汉女真是细皮嫩肉,可惜不方便带着,要不然晚上就有上好肉汤喝了。”

    纳哈出舔了舔嘴唇,得意的在萧金刚脸上发现了一丝怯意。

    萧金刚知道这个女真人就是故意恶心自己,用残暴来威吓所有人。

    但面对一个真正敢吃人的怪物,即使杀人如麻的萧金刚,也觉得自己是站在了一头会说话的野兽面前。

    他此时突然发现,东厢的女尸胸口,已是两团血污,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温香软玉,早就不见了踪影。

    蛮子!真的是蛮子。

    萧金刚干咽了口唾沫,不敢去想那两块肉到底去了哪里。

    他呵斥着名为纳哈出的野兽,“快去召集你的人,两刻钟后,全军出发。”

    女真人得意的哈哈笑着,大步出了院子。

    就不该拉拢他。

    萧金刚后悔自己之前轻率的举动,这样的怪物根本收拢不得。有机会就卖给汉人好了,留在国中,简直就是把狼养在身边。

    召集兵将的号角声响起,千多名辽国强盗从村子的各个角落中钻出来。

    不论装束差别如何之大,都有两个相似之处,他们身上都带着大小包裹,脸上都有着残杀后的狰狞。

    每一座他们走出的屋舍,都变得寂静无声,再没有一丝生气。

    萧金刚此刻骑在他心爱的西域天马背上,不是他不珍惜战马的脚力,只是他带着南下的其余四匹马,以及南下后缴获的两匹马,现在都全都驼满了财物,没有空余的位置留给萧金刚了。

    “这是第七个村子了。”

    萧金刚的副将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同样骑着本应是作战时才骑乘的战马,把手底下的其他马匹都拿去做苦力。

    萧金刚看了副将一眼,由衷的说道,“应该是最富的一个。”

    自从过了巨马河,萧金刚率队在宋境来回奔行,避开宋人派出的大军,不去触碰那些坚固的城寨,接连破了好几个村子。

    尽管村庄中的财富比不上城里,但宋国的村子,富庶的程度还是让所有强盗心满意足。

    过河的辽骑几乎都是一人三马,而现在每一匹空下来的马匹,都背上了大小不一的包裹。

    “差不多该回去了,”副将提着建议,“要不然就只能丢东西了。”

    “当然,该回去了。”萧金刚点头道。南下本就是劫掠,可不是与汉人拼命。既然已经抢到了装不下,当然就得往回走。否则之后打草谷,再看到好东西,就只能丢包裹了,那样心会疼。

    用了半个时辰,萧金刚麾下的兵马才从村中移到村外,滚滚浓烟腾起,将整座村庄淹没在火焰之中。

    望着村子厚实的高墙,萧金刚深深的叹息,“多亏了汉人火炮和火药。”

    即使是萧金刚名下的头下军州,作为核心的城寨,也没有这么厚的城墙。不是拥有了火药,只凭他手底下的一群只会策马,不会登攀的骑兵,要死掉多少人才能打开这样的城墙?萧金刚都不敢想象。

    “真该好好谢谢南朝的那位韩相公。”他的副将笑道。

    旧日边境上的村子,只要寨墙稍高一点,辽国的骑兵看了就会绕着走,等闲不会强攻。但现在百来骑兵冲杀到寨门前,放上一炮,或者干脆丢一个炸药包,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像用铁锤敲螺蛳壳一样给轻松敲破了。

    “是得好好谢谢呢。”萧金刚沉沉的说道。

    如果宋人不是那么咄咄逼人,萧金刚还真不想就这么领兵打到南方来,安安生生的做买卖不好吗?

    他家里的几个孩子,都是在宋人派来的医疗队手上种了痘,要说感激,萧金刚对南朝的那位宰相一直都怀着感激。

    见萧金刚久久不言,副将提醒道,“该走了。”

    “回去的路不一定好走呢。”萧金刚回头望了望南方。

    过河后不久,他们就发现自家的背后一直有人跟着,随时随地都有大约五六百人的宋国骑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数里外。

    就像冬天里的狼一样,盯上一个猎物,就用极大的耐心,等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天。

    萧金刚当然想将这条小尾巴给割掉,宋人也没有太多骑兵,消灭一支他就多轻松一分。

    但也不知道那些宋军是胆怯,还是深沉,即使是萧金刚挥军攻拔村寨,烧杀劫掠,宋军都没有冲上来拼命,只是萧金刚派出的每一个离队稍远的哨探,几乎都消失不见,再也没有回来。

    “胡里改就在东面不远,还有兀纳,要不要派人联络一下,两边合力……”萧金刚的副将,手指指了指后面,然后在脖子上一划,杀气腾腾,“免得夜里都睡不安生。”

    “没那么容易。”萧金刚摇摇头,宋人太奸猾了,跟在后面的也不一定是一支,说不定就是两支三支在轮换着,自己要是追过去,说不定就撞上陷阱了。

    萧金刚正犹豫不决,一骑突然冲了过来,轻轻松松的绕过了萧金刚手下的拦截,冲到了萧金刚的面前。

    纳哈出得意洋洋的挥了挥马鞭,“萧相公,等了多半刻了,还走不走?”

    此刻,这位女真野兽换上了一身晶亮的半身铠,那是大辽皇帝所赐,在初燃的火炬下闪闪发光。

    纳哈出整个人亮得就像是只灯笼,萧金刚皱起眉,不自觉的就想离开纳哈出几步,要是附近有宋军炮手伏击,他就是最好的目标。

    就萧金刚所知,神火军的炮手进行夜间射击练习,都是拿着火光作为目标,每一炮出,灯火熄灭即为中的。

    虽然在过河后没有遇见过宋军炮手,但他抵达边境后,曾经听说过边境上巡逻的皮室军骑兵,有不少被宋人炮手隔着巨马河给伏击过,死伤有几十人。

    看见萧金刚竟有躲闪的姿态,纳哈出不知缘由,大大的得意起来,狞笑着咧开了嘴,正要说些什么,突地脑袋像是重重的撞了一下,嗡的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就在纳哈出身边的萧金刚,正看着纳哈出露出狞笑,忽然就见到他的头盔忽然凹下去一块,然后砰地一声响在耳边,纳哈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是宋人的神枪手,萧金刚一个念头闪过,就翻身下马,几乎是把自己摔在地上一般的狼狈,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么多。

    “快把火把拿开。”萧金刚冲着他的家奴吼叫道。

    最后一丝理智告诫他不要下令灭掉火把,不然黑暗之中,只要几声枪响,就能让大军彻底混乱。

    周围的亮光纷纷远离,萧金刚剧烈跳动的心脏终于稍稍平和了下来,让他可以冷静的寻找那一枪究竟是在哪里射出。

第74章 尘嚣(五)

    为了避开烟火和头顶上掉落的灰烬,萧金刚麾下集结地点离开村子有半里多了。

    一百五十步之内,都是自家的骑兵,也没有起伏不平的地面,他看不到任何能埋伏的地方。

    也就是说,宋人的枪手至少是在一百五十步外开枪。

    难道是宋人最新型的火枪?

    萧金刚的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如果能把这样的枪支带回去,呈到御前,比什么功劳都要大。

    恐惧心渐渐消退,野心勃勃的跳动起来。

    萧金刚的双眼如同鹰隼一般扫视过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村庄的南面是大片的麦田,已经被收割过,北面却是草木森森,如果宋人的枪手想要埋伏,有大把的地方可以躲藏。

    “相公,周围肯定有马,找到马就能找到人了。”他的副将提议道。

    萧金刚点了点头,的确是如此。

    开枪的肯定是宋人的游骑,单身孤人在外游荡,这样才会让他的人马发现不了。而在身上能带着一百五十步外射杀大将的火枪,那绝不是普通的游骑。

    点了麾下最为精锐的百人队,萧金刚下令道,“就在周围,一里之内。去给我把人找出来!”

    一群骑手领命而去,行不数步,便四下散开,消失在黑暗中。

    萧金刚此刻才有闲暇来查看纳哈出的尸体。

    那一枪,精准的命中了纳哈出的头颅。子弹没有打穿头盔,在铁盔上变成了一团碎铅,但巨大的冲击力将头盔砸得完全变形,连同头盔下的头盖骨,一样改变了形状。

    两颗眼珠子全都被挤了出来,只剩后面的一根筋连着,挂在黑洞洞的眼眶上。死鱼一样,白森森的毫无光泽,就像之前被他扼死的那个汉女。

    “相公,已经死得透了。”副将说道。

    “阿弥陀佛。”萧金刚低低念了一声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纳哈出还是那个汉女。

    “相公,这怎么办?”副将指了指死状恐怖的纳哈出,问道。

    “带不回去了。烧了吧。”萧金刚说道。

    自过河来,萧金刚所部连破五六座村寨,自身的损失并不大,但也有二十多人,还包括几个因为暑热而死掉的。

    这些死者,若是埋在地里,肯定会被宋人给刨出来泄愤。囫囵带回去,没两天就能烂掉,把瘟疫传遍全军。只能烧个干净,最后带些骨殖回去了。

    “相公,火化太耗时间了。”副将提醒道,“宋人那枪手可能还在附近。”

    “不用担心。正愁他不开枪。”

    萧金刚整个人都藏身于黑暗中,周围都是身高体健的壮汉,将所有危险的方向都堵上,并不担心还有人能瞄准自己。

    只要那个汉人游骑再开枪,他就会立刻暴露在追击他的大辽精锐眼中。

    两名奴兵领命过来,把纳哈出的尸体拖走,萧金刚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他提高了音量,“纳哈出的物件都不许动,让他的奴才连骨殖一起带回去。要是让我知道谁敢动别人的物件,哪只手动了,我砍哪一只手。”

    一个时辰之后,一团火焰渐渐消散,一名女真人从余烬中检出了几块焦黑的骨头,放进了一只羊皮袋中,拴在了一匹背着大包小包的战马身上。

    萧金刚这段时间中,一直都在凝神望着不远处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派出去的手下来回梭巡,找遍了附近每一处草丛,每一个树洞,用长枪在每一丛树冠上搅过,都没有在附近找到那名汉人游骑的踪迹,更不用说他的马匹。

    或许已经跑远了。每一位回来报告的士兵话里话外都透着这个意思。

    “相公,还要再等等吗?”副将问道。

    萧金刚终于放弃了,他摇了摇头。夜色越来越浓了,气温也降了下来,正是行军的好时候,这时候不走,等天亮了,热起来,想走都难了。

    比划了一个手势,萧金刚吩咐道,“把孩儿们都叫回来吧。”

    一声凄厉的呼哨之后,四面八方的马蹄声纷纷传来,上百铁骑从黑暗中循声奔回,萧金刚身边的骑士也纷纷上马,与其他同伴汇合做一处,踏着月色呼啸而去。

    等这一队辽国骑兵渐渐远去,就在萧金刚方才所在不到半里的位置上,一处浅草丛中,突然有了一丝异动。

    长满了草叶的草皮一下被掀起,从里面钻出个人来。

    草丛很浅,一眼望过去完全藏不住人,没人想到那丛草叶里面还能藏进一个大活人去。

    那人悲伤的望了一眼仍在燃烧的村庄,又怨愤的盯着辽兵远去的方向,最后,他提起长枪,悄然没入黑暗之中,宛如幽灵。

    ……………………

    耶律乙辛早早的醒来。

    帐中座钟上的指针告诉他,现在还不到三点。

    但耶律乙辛已经毫无睡意。

    在贴身内侍的服侍下梳洗了一番,耶律乙辛换了一身轻便的服装,从车上下来。

    行军在外,辽国天子那张闪闪发亮的御帐不便张挂,耶律乙辛日常起居便都在他身后这一辆巨大的马车上。

    想必大辽天子的车辇越境的消息已经传到开封,不知章惇、韩冈听说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不过耶律乙辛现在没有精力去猜测敌人的想法,他现在正想着接下来的布局。

    宋辽万里疆界仿佛一盘已经进入中盘交锋的棋局,现在棋盘上双方争夺最激烈的就是定州路这一处,在外围下过几处闲子,耶律乙辛的注意力也集中到了定州路这里来——确切一点的说,是京保铁路沿线。

    当铁路出现在这个世间,就取代了世上所有险关要隘,成了兵家必争之地。

    耶律乙辛不会放过京保铁路,因为宋人想他这么做,而他也想让宋人如此认为。

    就在昨天,耶律乙辛刚刚送走了十几支马军千人队。

    这十几支马军,分别选自各部宫分军和皮室军,并各安排了一支神火军的骑炮队随行。

    每一支骑炮队的人数虽不多,可都是从大辽治下千万部族的贵人子弟组成,人人习练火器,身携长短。枪,用马背着大辽独有的鹰炮,口径一寸许,看着小,但轰击村镇的围墙大门,威力绰绰有余。即使轰不破,也能给守军足够的威吓。

    除此之外,更有威力强大的炸药包,区区十几斤重的炸药包,只要放对位置,炸垮一道三尺厚的寨墙不成问题。

    宋人的作战方针还是固守,固守城池,固守营垒,唯独不敢跟着大辽骑兵远飙四方。这样一来,只要分出一部分兵马,盯着城池营垒,剩下的军力,就能自由的攻击,去做他们很久以前一直在做,如今却不能做的事——打草谷。

    前面最早进入宋境的几支骑队传回消息,好几个村子,都是听到炮声就开门了。尽管,但好歹大多数人都保住了性命,希望这个消息传出去后,宋人的村寨都能老老实实的开门,要是宋国的城池守将也都能老实开城,那就更好了。

    但消息并不全然是好的,一支早前过河的千人队在高阳关附近失去了消息,另有两支千人队遭受到了伏击,损失过半,最后只能选择仓促回返。

    从已经传回消息的几支骑兵的回报来看,他们所受到的反击并不激烈,宋人的策略是避实击虚,抓小放大。看起来是胆怯、保守,但换个角度去想,何尝不是宋人想要逼迫已经散布出去打草谷的队伍集结起来,避免被一个个吃掉。

    “宋人是想要早点决战的。”

    稍晚一点,耶律乙辛在车厢中,对他的孙子说道。

    耶律怀庆昨日才从上京道回来,日夜兼程奔波了多日。而他的父亲,大辽太子,数日前就已从耶律乙辛身边消失了。

    他听到耶律乙辛的说话,放下手中正切肉的刀匕,正容道,“既然是宋人想要我们做的,那我们就不能做。”

    耶律乙辛点点头,“是不能做啊。”

    他端起银盏,将热腾腾的新鲜马奶一饮而尽。

    主力决战是宋人最想做的,却是耶律乙辛想要避免的。

    在宋国境内,靠近铁路的位置上,任何一处适合数万大军进行决战的地方,十里之内,都有一座或几座拥有火炮的城寨、堡垒。

    两军交战正酣时,那些城寨、堡垒随时可能杀出一支伏兵来,为了避免腹背受敌,就要分出一部兵马盯住这些城寨。

    这等于是绑着一只手与敌人交锋,是任何一位主帅都想要避免的局面。

    “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耶律乙辛问着孙子。

    耶律怀庆反复思量了一番,“孙儿觉得还是加派兵马,在宋境内多打草谷,然后撤回国中。以章惇、韩冈的性格,肯定会命宋军出境报复。那样一来,正好可以在国中伏击宋军。”

    他没什么把握的瞅着耶律乙辛,耶律乙辛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是问,“知道你父去哪儿了?”

    耶律怀庆点头,“孙儿知道。”

    “觉得祖父的安排如何?”

    见到耶律乙辛微带得意的笑容,耶律怀庆明了于心,立刻拜伏于地,“祖父神机妙算,世间无匹。”

    耶律乙辛开怀笑道,“你能想得到,也算是有长进了。”

    得到祖父的夸奖,耶律怀庆心情大好,亦是喜笑颜开。

第75章 尘嚣(六)

    在敌人决定的战场上作战,那是最无谋的举动。正如耶律怀庆所言,耶律乙辛宁可放宋军进入国中,拉长对方的补给线再进行决战,也绝不会选择在宋国境内,将国运孤注一掷。

    “只是这样做的话,边境上的国人就要受苦了。”耶律怀庆等了一会儿,又说道,他知道他的祖父喜欢看到自己思虑周全的一面。

    耶律乙辛果然点头赞许,道,“这一仗,不一定要在战场上分一个高下,汉人的大臣喜欢的是决胜于庙堂之上。那虽然是汉家读书人梦呓的玩意儿,但有时候,的确有那么一点用。”

    如果双方难以在战场上分出胜负,那样的话,就必须在对面的朝堂上找到同盟。

    自古以来,如此决胜于朝堂之上的情况数不胜数。

    耶律乙辛相信,远在千里之外的开封城中,他的盟友数不胜数。

    跟在耶律乙辛身边多年,耶律怀庆很明白他祖父的心意,“可是在章、韩二人身上。”

    耶律乙辛冷笑道,“章、韩二人操纵国柄,名为宰相,实为皇帝,可这世上,岂有两日并立的太平。”

    “河北这里是李承之,听闻是韩冈一系,正当面的守将是王厚,与韩冈更是儿女亲家,几十年的交情。”

    “如果朕是韩冈,最想要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如果战事拖延不休,待到大议会选举的时候,边事可就会成为政敌攻击的弱点了。”

    耶律乙辛多年来一直都在关注韩冈,关注韩冈所倡导的一切。他对格物之学视若珍宝,却对大议会嗤之以鼻。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判断,不是纯凭心意,而是经过了深入的了解。

    明年就要召开大议会,要是战事不休,损失最重的就是韩冈。多年来韩冈一直信誓旦旦,要召集天下人共议天下之事。可说到底,还是想要借助天下人的名义,来确认他控制天下是名正言顺,顺天应人。

    就像皇帝总想借一个天子的名号一样,从天地那边得不到助力,就得从人那边想办法了。

    但宋辽战事一开,韩冈力主对抗,除非宋军能打一个大胜仗,否则损失掉的,都是韩冈的声望。

    “章惇一直都是韩冈的盟友,”耶律乙辛恣意的说道,“可看到韩冈犯错,他会不会顺手扯一下韩冈的后腿?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不论大议会成与不成,韩冈明年辞位是必然的,这个是韩冈的公开承诺。天下人都看着他会不会信守诺言。宋人在看,朕也在看。”

    “如果他届时不辞去相位,多年来辛苦积攒下来的信用可就要损失大半,这是连宰相之位都比不上的损失。”

    “可要是韩冈守诺辞位,大议会又无法顺利召开呢?”耶律乙辛洋洋笑道。

    本来韩冈预计是进入大议会牵制章惇,如果没有了大议会,那章惇可就得到了解放。韩冈纵然能维持之前的影响力,可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目,也无法贸然干涉朝政,正所谓名不正而言不顺,章惇就可以没有太过顾忌的去铲除韩冈在朝堂上的党羽。

    “那……可是要遣密使联络章惇?”耶律怀庆小心的问道。

    如果当真要动摇南朝朝局,掀翻南朝最为让人棘手的韩冈,与南朝的另外一位宰相内外联手就是最好的办法。

    耶律乙辛满脸的皱纹仿佛都透出了光来,笑道,“朕已经挑选好人选,与章惇和韩冈分别联系了。”

    “韩冈?!”耶律怀庆惊讶道。

    耶律乙辛点点头,“章惇希不希望韩冈早点离开?万一大议会不召开,说不定韩冈一翻脸就不走了,那该怎么办?谁能保证韩冈会不会这么做?章惇也不敢冒险。而韩冈,难道他愿意大议会出意外,最后落到让章惇捡便宜的地步,以韩冈而言,他敢全心全意相信章惇吗?”

    这一次,是耶律乙辛的得意之举,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总之,南朝的都堂还有大事要做,只要朕稍稍退让一步,南朝的两位宰相也会暗地里退让一步,相互给一点面子,脸上都有点光,那还有什么好争的?朕可不信,章惇、韩冈还能跟朕一直纠缠下去。”

    他开心的笑着,“这世上没有打不开的锁,只要用对了方法。即使撬不开,也可以直接用斧头来砍开。”

    耶律怀庆连忙赞道,“祖父妙算,韩冈是作茧自缚,那章惇看来也脱不开祖父手掌心。”

    “这也说不准了。”耶律乙辛虽是如此说着,却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选择在这个时候与宋人翻脸,又岂是没有原因。宋人吃下哑巴亏那是最好,如果章惇、韩冈想要报复,这个时机却是他们最难受的时候。

    “那下面对天门寨该如何打?”耶律怀庆稍等了一会儿,又问道。

    就是深夜时,天门寨方向上的炮声依然未有止歇。双方炮火往来,带来了一个喧闹的夜晚。

    “之前派出去的那些兵马,朕都跟他们说过了,不必太费力气,攻不下来就不攻,以保存实力为上。”

    进入宋境的十几支马军,都准备好了退路,看起来在宋境中横冲直撞肆无忌惮,其实耶律乙辛早耳提面命,让他们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撤离。

    老家伙狡猾笑了一笑,“就是绕着寨堡走。”

    “原来如此。”

    耶律怀庆只能点头,不知该如何更好的应答,耶律乙辛答非所问,散出去打草谷的兵马,行事方针之前可是说过了。

    “至于天门寨……”耶律乙辛说着,从旁边拿了一张地图来,“你先看看这张图。”

    “似乎不全。”耶律怀庆看了一眼,就皱眉道。

    他看多了各种地图,这份地图上他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上面完全没有营地内部的布置。

    耶律乙辛道,“宋人看得紧,无法靠近,营地附近又没有高地,看不到里面。”

    “这样啊。”耶律怀庆点头表示理解,又问,“敢问祖父,这是哪处营垒?”

    “是保州车站的营地。”耶律乙辛道,“派出去的斥候游骑,已经绕了保州车站的营地走了好几圈,这就是他们画出的营地地图。怎么样,看起来是处心居虑要在这里死守上了吧。”

    “那不是韩冈儿子驻守的地方?”

    虽然是刚刚才到,但从昨天抵达,耶律怀庆就没有睡过觉,用了七八个时辰把近期战局、敌我将领都好好了解了一番,并没有因为初来乍到,而对战局一问三不知,接不上耶律乙辛的话。

    对孙子的勤勉,耶律乙辛是看在眼里,在诸多孙辈中,也只有这一个在心性和才智上都勉强算得上出色的。

    耶律乙辛一边在心中对孙子暗暗点头,一边还说道,“那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不过如果他死了,那跟韩冈的仇可就结得大了。”

    耶律乙辛赶在此时下手,就是看准了时机,去拆韩冈的台。但韩冈事后要恨,还是恨章惇……因为离得近。但要是把韩冈的亲儿子给弄死了,这可就是血仇了,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洗得轻的。之前他儿子耶律隆还想去生擒韩冈儿子,但耶律乙辛却完全不敢冒险。

    “祖父说得是。”耶律怀庆附和的说道,“如果当真杀了韩冈嫡子,日后想要和谈,韩冈保不准会怎么阻拦。”

    “不过想杀他也不容易,”耶律乙辛一下子又反过来赞扬韩钟,“这份地图足够看明白了,不愧是韩冈家的儿子,这营地布置得不简单。”

    “嗯。”耶律怀庆应了一声,低头看地图,试图从中看出祖父所说的不简单来。

    耶律乙辛也才是第二次看这地图,之前只看壕沟、外墙和炮垒,就觉得韩钟有些能耐。此刻再一次观看,忽然之间,又发现了之前被忽略的一件事。

    他盯着地图看了半刻,猛不丁的哈哈大笑起来,须发飞扬,笑得极为欢畅,“本来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没想到黏上毛,比猴儿都精了。”

    耶律怀庆茫茫然的抬起头,呆呆的看着耶律乙辛笑得都咳嗽了,才忙上去捶背舒胸,问道,“祖父,说得可是那韩钟?”

    “除了他还有谁?”见耶律怀庆还不明白,耶律乙辛恨铁不成钢的哼了一声,指着地图边角处,“你看看这里,其实是保州城,看清上面的字,保……州。你看这处营寨与保州城有多远?”

    耶律怀庆看了一下地图角落,没找到比例尺,只能从营地大小来对照估算,“韩钟品位不高,只是分局提举,如果调来兵马太多,他就做不了此处主将,功劳就不是他的了。照常理,他麾下不会超过五千人,那营盘就不能太大……至于与保州距离,应该在一里开外,两里……不到。”

    看着孙子一本正经的去琢磨军营和城池的距离,却还没看透其中的意义,耶律乙辛心中泛起一阵浓浓的失望,如果聪明一点,对军事多了解一点,看到地图就该明白了。

    “是。两里不到!”他又强调了一遍。

    “呃,啊!”得到祖父再一次提示,耶律怀庆迟了一点,还是反应了过来,“原来是装模作样!”他抬头望着耶律乙辛,“韩钟是装作胆大,其实还是借着保州城的力!”

    “是啊。”耶律乙辛轻轻一叹,“还以为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子,谁想到这么谨慎。”

第76章 尘嚣(七)

    得到了祖父的提心,耶律怀庆看着地图,越看越觉得韩钟的营地位置设置得精明。

    韩钟就在保州城边上驻守,营地又扎得牢固,两边的火炮能相互掩护,这样的防御布置,实际上比单只固守保州城一点都稳妥。

    一座保州城围了就围了,但保州城外多了一座驻扎五六千人的营盘,想围起来就难得多了。

    单独攻打其中任何一处,就要分出大半精力去提防另外一处,犄角之势一成,官军攻取保州的难度高了一倍都不止。

    而且上上下下都知道韩冈的儿子在这里,王厚、李承之为了日后能回去见韩冈,都会把手中的主力向保州调动,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保证韩钟的安全——正好有京保铁路这条干线在,主力更靠近保州,也并不影响之后应对战局变动。

    但韩钟在保州城外这么一坐,等于逼得他顶头上司的上司,把预定的决战之地放到了保州。

    不论辽军会不会攻打保州车站,韩钟尽忠职守、甘赴奇险的名声就出去了,要是辽军攻取不得,他的功劳就更大了几分。

    不管营盘扎得有多坚固,只要不在城墙内,那就是城外野战,以耶律怀庆对宋国的了解,南朝对敢于在城外御敌的将领,一向奖誉甚多,远比固守城池的功劳要高得多。

    当此战战罢,双方收兵,韩钟就是不辱乃父英明的将门虎子……不,是能承继其父的麒麟儿,以他嫡长子的身份,又有如此功绩,日后韩冈手下的势力,有多少人会放弃支持他,而支持他的兄弟们?想必会很少很少了。

    “看得怎么样了?”

    等了耶律怀庆一阵,估摸着他应该先后想通透了,耶律乙辛问。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不甘心压了下去,一抱拳,“此人精明果敢,日后将是大辽之患!”

    “大辽之患?”耶律乙辛冷笑了一声,“比他老子差得多了。算计得太精明,把别人都当猴儿耍。勾心斗角的本事学了**成,他老子其他本事可没见学到多少。”

    短短几分钟内,耶律乙辛对韩钟态度又是一变,变得不屑一顾,耶律怀庆虽然想不透,但心中还是难忍一阵窃喜。

    耶律乙辛横了孙子一眼,脸色倏的一沉,“你开心什么,韩冈才四十啊!”

    四十多了。

    但耶律怀庆哪里敢指正,赶忙低头认错。

    耶律乙辛将眼中的失望掩起,哪边都是不成器,日后就看谁更差一点了。

    这世上本来一代更胜一代就难得很,虎父犬子才是常见,韩冈家的儿子私心太重,自家的儿孙也没强到哪里去。

    只可惜韩冈太年轻,有的是时间,日后几十年,大辽的君臣都要面对他的挑战。

    自己又太老了,要是能年轻三十……不,二十,不,只要能年轻十年,耶律乙辛还真愿意跟韩冈好好周旋一番,只可惜,自己实在是太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了。

    “祖父,韩钟现今守在保州城外,高墙深垒,正欲诱我天兵前去攻取。李承之和王厚怕也是趁势想在保州城外与我军一决高下,就按之前所说,肯定是不能上当。”

    耶律乙辛点头,示意孙儿继续说。

    “所以以孙儿之见,最好就是在天门寨这里与王厚耗上。声势得做得大一点,实际上却不能太冒进。”

    军队火器化,战斗力的确提升不少,钱粮物资都是泼水一般的花出去,就是能将战火烧到敌境去,但花销一点都不见少。比起旧日战争的开支,现在的军费翻了两倍三倍还要多,而同样是火器化的宋军,战斗力也直线上升。宋人驻军的寨堡更是越发的坚固,不是乡民的村寨,不付出极大的代价,很难拿得下来。听了一夜的火炮声,耶律怀庆深深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说得都对,很有道理,”听了孙儿的意见,耶律乙辛一句一点头,直到最后,才轻轻摇了一摇,“只是有一点是错的。”

    耶律怀庆微微睁大了眼睛,“还请祖父明示。”

    “太平,是打出来的,不是求来的。只有在战场上表现得好了,才能让章惇、韩冈愿意跟朕谈。”

    耶律怀庆不解的问道,“但祖父不是派出了兵马,纷扰地方吗?难道宋人还能把那么多精锐一支支都抓住?”

    耶律乙辛摇头,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光是打草谷,那是流寇本事,绝不会被南朝都堂放在眼里。”

    “难道还是要攻打寨堡不成?”

    “天门寨,或许也不一定要天门寨,但从天门寨,到保州城,这一条路上的几座寨堡,一定要拔掉一座。养兵十年,朕要看看我大辽儿郎们攻城的能力!”

    耶律乙辛看着孙子,这个时候,他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慈祥,“这也是朕能为你们父子做得最后一点事了,如果能顺顺利利的结束这一战,这边境上至少能安稳十年。”

    ……………………

    韩钟瞪大着眼睛。

    战争已经到来,但战斗还没有。

    尽管营寨外不时响起枪声,辽军的哨探正在外围骚扰营中,但这并不是战斗。

    可是韩钟睡不着了。

    他应该是不紧张的,他觉得自己很冷静,但他现在真的是睡不着了。

    韩钟起身走出军帐,望着营地外。

    凌晨四点,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从昨日黄昏起,天上就堆积起了层层云翳,到了此刻,就连星光也看不见一颗。

    辽军的骚然是从三点不到开始的,很可能来骚扰大营的辽军就只有几个人,但半个多时辰下来,已经闹得鸡飞狗跳。

    会不会营啸?会不会有人趁乱闹事?

    韩钟理应冷静的心湖中突又掀起波澜。

    这些事,都是韩钟听说过的,明明偌大的军营中,是数千上万的男儿,可他们在夜晚只受到一点惊扰,就会如同地陷一般崩溃。

    之前他已经加派了人手,巡视营中,严防有人趁机作乱。

    但现在想想,是不是太过紧张,又太被动了。

    应该不动如山,还是早早的派兵出营追杀?

    或许辽军前锋的大队已经到了,就在外面等着自己派人出营。但尽早驱除辽骑,让士兵能够安睡,明天更有精神应对敌军。

    忽然间,韩钟明白了父亲曾经说过的那种恐惧感。以及一种想要控制,却又无法控制的失落。

    “二郎。”

    听到陈六的声音,韩钟回过头,“六哥,不睡了?”

    陈六带了几分起床气,“闹着这样还怎么睡?”他看了看营寨外,又问,“要不要俺去解决?”

    韩钟犹豫了一下,陈六一帮人自然都是精锐,但能过来骚扰大营的辽军,当也是精锐。要是陈六他们在与辽人的交手中有所损失,那他就亏大了。

    到底派不派?韩钟又迟疑了。

    没有哪个方略是完美无缺的,有好处的同时必然有坏的一面,有阴必有阳。

    这是韩钟过去从他的父亲那里听到的教诲。

    辩证。

    要辩证的看待问题。

    当你做出一个决定,觉得好处很多的时候,好好想一想,到底坏处在哪里,不可能没有坏处,好处越多,那坏处只会跟着多,不会更少。

    来自父亲的教导,韩钟已经忘掉不少,在眼下枪弹横飞的战场上突然自脑海中冒出,韩钟觉得,应该是有原因。

    如果说军事,没把握的时候,先看后勤;准备进攻时,先看后勤;要撤退时,先看后勤;行军前,先看后勤;驻扎时,先看后勤——这也是来自父亲的教诲,韩钟不期然也想了起来。

    好吧,这条教诲跟现在的情况不搭界……

    韩钟忽然一震,忙对陈六说,“六哥你带人去巡视一下仓库,辽人在外面骚扰,或许还想着探查营中仓库的位置。”

    要是给辽人探查明白,炮弹就会飞过来了。

    陈六领命,临走时对韩钟道,“二郎,早点解决那几只辽狗。”

    “放心吧。”韩钟点头,随即招来亲随传令,“去望楼,让他们把探照灯都打起来,对准开枪的地方。”

    紧接着又派出了两名亲随,一人去让对应位置的火炮阵地准备起来,另一人去调派值夜的神机营,那帮精锐火枪手,夜里开枪准确度也不差。

    韩钟袖手站在营帐前,像探照灯,他本来不想那么早用,辽军肯定会夜袭,到时候探照灯一打,火炮一轰,几百个脑袋就到手了。

    不过现在想想,自己还是想多了,第一次上阵,稳扎稳打比什么谋划都安全。

    营寨外,枪声有一声没一声的响着,并不密集,却烦人得像夏天的蝉虫。说起来,现在正值夏夜,原本蝉虫叫得甚欢,但枪声一响,蝉就不叫了。

    事情有好就有坏,需辩证的来看,这也算是一条了吧。

    韩钟笑着想着。

    营地的两座望楼之上,此时忽然亮起,很快各有一道浅淡的光柱从望楼射出,照在了寨墙外。光柱交汇,将一名骑兵套在光斑之内。

    看着是刚刚开完枪,正准备骑马转移位置,可猝然间受到光照,战马一下受惊,人立而起,将骑手摔在了马下。

    营中枪响连环,爆豆一般的不知多少支枪在发射。也不知这一名辽骑到底中了多少枪,甚至有没有中枪一时间都无法确认,因为只比枪声迟了一点,一声炮响,从寨中飞出的炮弹呼啸而至,将他的身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抹去。

    “打得好,”韩钟淡淡赞了一句,然后转身,“能睡一个好觉了。”

    是的,这一个晚上,营寨的周围,变得安静无比。

第77章 尘嚣(八)

    轰。UU小说,www.uu234.com

    一声巨响,脚下的地面就是一颤,秦琬身子一歪,差一点没站稳,忙伸手扶住了墙壁。

    头顶上扑簌簌的一蓬灰洒了下来,秦琬顿时灰头土脸。

    “娘的,又来……呸。呸。”

    秦琬连啐了几口,好不容易才吐掉嘴里的灰土,就手抬起袖子擦了擦脸。只是被同样满是尘土的袖子擦过,脸上反倒多了几道污迹。

    但秦琬没空去在乎个人卫生的问题了,看看左右,这座炮垒之中,人人都是被落灰扑了满头。

    “木头。”他点了一名亲兵,“去看看打到哪儿了?有何损失?”

    亲兵飞奔出门,秦琬又狠狠的吐了一口满是土味的吐沫,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服。

    一蓬灰顿时又飞散起来,他旁边的人就皱起眉头,“少拍两下,越拍灰越多。”

    秦琬横瞥了一眼,逗留在他寨中的定州路走马承受文嘉,此时正拿着条白绸手巾小心翼翼的把自己拾掇干净。

    见文嘉拿着手巾绣花一般细心的擦着,秦琬哼了一声,嘲笑道,“文八,你窑子里洗脸是不是?”

    稍微上档次的青楼,客人们一落座,立刻就会端上手巾、水盆,让客人洗脸洗手,这叫洗尘。

    文嘉手停了停,没跟秦琬斗嘴,抬眼问,“是那门大将军炮?”

    “呸。”秦琬又啐了一口,歪着嘴把牙缝里的土给嘬了出来,“要是随便一口将军炮都有这阵势,我们也别在这地儿站了,先找好埋自己的坑吧。”

    “都监!”

    刚刚奔出去的亲兵转眼就跑了回来。

    “怎么样了?”秦琬用手背抹了抹脸,倒也不拍身子了。

    “中弹的就是旁边西八段的城垛外墙,是辽狗的那门大将军。”亲兵喘了口气,“没人伤到。”

    “西八段,不就在边上?”

    “是近得很。”秦琬咂了咂嘴,“难怪这一下子来得猛。”

    他看起来若无其事,但心里连打了几个寒战。天门寨的城墙按东南西北分,每个方向的城墙再分段,秦琬带着人巡到这西南角楼的炮垒中,旁边就是西壁第八段。

    而且还是城垛……秦琬从炮眼望出去,正正的就看见一排如同锯齿的城垛,正平齐的。这高度,要是偏一点,说不定就能钻进这炮垒里面。

    一枚直径五寸八分、四十多斤重的炮弹飞进来,这炮垒里的三十多人,能有一半活下来就算撞大运了。秦琬可不敢说自己的运气好,多半就会变成一堆血肉烂泥——近几天见了许多次的那种。

    五日前,辽军主力在天门寨下扎定营盘,开始炮轰天门寨。一开始就在城下排出来轻重火炮一百余门,从夜里就开始轰击天门寨的城墙。

    不过辽人三寸、四寸的榴弹炮——辽人那边归属于将军级——射程最多只有大宋这边相同口径榴弹炮的三分之二,加上高度上的劣势,一直都被天门寨的火炮群给压制着。好几处火炮阵地刚刚设好开火,就被城头上的炮火给炸翻了。

    唯有两门大将军炮,射程接近三里,火炮阵地也设置在宋军火炮的正常射程之外。几日功夫,往天门寨内轰了有七八十炮。

    最开始的十几发角度略高,四十来斤的炮弹甚至越过天门寨的城墙,射进了城寨内,砸垮了四间屋子,造成数十人的伤亡,最惨的几个直接被炮弹碾成了肉泥。之后,准星才逐步调整到城墙上面,集中射击西面城墙。

    在重型炮弹的撞击下,条石和大号青砖包起的墙体受到了不小的损伤,有几处砖石崩落,露出了里面的夯土来。如果继续瞄准射击下去,失去了砖石保护的夯土,不要多少下就会崩塌下来,到时候可就危险了。秦琬都已经调派人力,在墙体受损区域的内侧,清理近处房屋,挖掘壕沟,修建第二道防御工事,以保证城墙墙体垮塌后,还有办法来维系西面的防御。

    幸好昨天午后一门突然哑火了,似乎是炸了膛。只剩下一门炮后,炮弹发射的频率不止减了一半,估计是怕剩下的一门再炸膛。有一下没一下的,让秦琬安心不少。只是重炮就是重炮,就算是发射速度降低下来,但危险性却一点没有降低。这一回,也是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秦琬定了定神,又问,“城墙有没有事?”

    “没事……”亲兵想了一下,补充道,“包砖裂了,城垛也松动了。”

    “早就说了。”文嘉在旁插话,“天门寨这种老式城寨,根本就不适合火器战争,怎么改造都没用。”

    “你老在修之前说啊,”秦琬嘿了一声,嘲讽道,“朝廷花了四十多万贯给修好了,拆了重来?”

    文嘉笑了笑,没嘲笑回去。

    秦琬啧了一下,也没继续说了。

    一开始,秦琬对科班出身的文嘉其实挺看不上眼,觉得他就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发现文嘉的脾气不错,议论古今之事,两人观点也相近,一来二去,倒是成了能聊得来的朋友了,就是秦琬看不惯文嘉从京里带来的公子哥儿的作派,喜欢嘲笑两句。不过对文嘉的学问,却是很佩服。

    他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黑板,小心的再挂回墙上。挂上去后他仔细的调整了一下角度,退后一步又观察了一下是否倾斜,确认一切完好,秦琬回头问,“算式没弄坏吧。”

    “又不是瓷器。”文嘉说着,两只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算式。

    “真够麻烦的。”秦琬心中一阵烦躁,这几日被辽人借助重炮打得不能还手,让他憋了一肚子气。

    文嘉心平气和的说,“要怪那就怪军器监吧,谁让他们留下了射表上没做双倍装药的模式。”

    秦琬急躁的问,“能不能再快一点?”

    “真的快不了,”文嘉以专家的身份告诫道,“这要仔细验算。万一没算对,却把射程给暴露了,辽人可不会给我们第二次机会。”

    秦琬来回踱步,问,“我这天门寨中难道就找不出一个能打下手的?”

    文嘉盯着黑板上自己写下的那么多公式和计算式,“要是韩相公家的衙内在,估计也能算。家学渊源,韩相公家的子弟,在算学上应该有所建树。”

    “是吗?”秦琬的声音中蕴含着百般滋味,“要是真的来了就好了。”他叹息道,但立刻他又叹道,“不,还是别来的好。”

    “怎么?”文嘉还是在看黑板上的算式,手里拿这跟粉笔,头也不抬的问道。

    “肯定要提心吊胆。万一出了事怎么办?我可当不起啊。”

    文嘉放下粉笔,回头道,“但他要是在这里,保州、定州,甚至整个河北路都要把精锐送到这里来。”

    “是啊,韩相公的面子肯定都要给的。”秦琬又看了一下小黑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算式,让他一阵眼晕,“说起来,辽主还真给我面子。率了几十万大军南侵,不继续南下,去跟我这小小的天门寨斗什么气。”

    “不管是谁,”文嘉检查着黑板上的计算,“若是夜里背后一直顶着一把匕首,夜里也睡不安稳,”

    秦琬又抬起杠来,“真宗皇帝时,北虏的太后、皇帝南下黄河,留了多少城池在后面。”

    文嘉沉默着,专注的盯着黑板,当秦琬以为他没听到的时候,又突然开口,“现在能跟过去一样吗?”

    是不一样。

    辽人南征北战数百年,他们所习惯的战法中,并没有围攻驻有大军的坚城城寨的例子。

    他们也不习惯脱离草原居住,更不愿因为住在城市中,而不得不远离他们心爱的马匹。

    但铁路给了他们一条更好走的道路,而装备了全军上下的火枪火炮,也让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这一条道路。

    只是秦琬还是想抬抬杠,“跟过去比的确变了,但也不该变这么多啊。看他们进攻的样子,都看不出来是辽人了。”

    “如今又有谁能不变?”文嘉拍了拍手,将手上的粉笔粉末给清掉。

    “即使攻下了我这天门寨,也会耽搁不少时日,有这些时间,早就能深入……深入……”秦琬忽然变得神色凝重起来,“文八,你有没有感觉?辽人不敢深入我大宋地界。”

    “是吗?”文嘉漫声道,依然关注着他的黑板。

    “应该没错。”秦琬走了两步。他相信自己的感觉,他看看文嘉,脸色更加凝重,“肯定是这样没错。”

    “也就是说,”文嘉放下了公式,抬头道,“计划泄露了?”

    当韩钟决定固守保州车站之后,定州路的作战计划,就变成了诱敌深入,以韩钟为诱饵,将辽军主力吸引过去,最后在保州城下与辽军主力决战。天门寨也做好龟缩自守,放辽军深入国境的打算。

    但辽军这一回却是慢悠悠的,全然没有绕过天门寨的打算。即使因为携带了重炮,不便离开铁路机动,也完全可以以一部分兵力牵制,然后主力继续南下。

    这的确可以用计划泄露来解释,当发现敌人选好了决战的地点,任何一名合格的将帅都不会选择让敌人如愿以偿。

    不过秦琬有个更大胆的想法,“或者说,是辽国皇帝怕了。”

第78章 尘嚣(九)

    清早的时候,韩钟站在他的战功前。⊙UU小说,www.uu234.com

    三具辽军哨探的尸体,川字一样整齐的排成一列。他们的兵甲和随身器物,也堆在一边。

    三名成了军功的辽国骑兵,一人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扭断了脖子,还有个囫囵尸骸。

    另一具则是天灵盖上中枪,额头不翼而飞,只剩下下半张脸,以及成了瓢的后半拉脑壳。

    韩钟看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一大早的还没吃饭,就见到如此恶心的尸体,实在让人倒足了胃口。

    最后一具用装盐的芦草袋子包着,从外面完全看不出里面裹了一具尸体,鼓鼓囊囊倒像是还装满了盐的样子。

    这名辽人哨探死于炮击,而且是被六零重炮一击毙命。

    韩钟三天来见过了两次同样被火炮击毙的辽骑,急速飞行的炮弹命中血肉之躯,直接就是粉身碎骨,随着炮弹在地面上拖出一条血路来。搜检他们的尸骸时,还得动用铲子来处理。据称在场的士兵全都吐了,韩钟也不打算把芦草袋子掀开第二次。

    “炮兵做得不错。”韩钟对立下功劳的炮兵指挥的指挥使点点头,“与探照灯配合得很好,把北虏的夜袭给防住了,要保持下去,北虏大军将至,万万不可懈怠。”他再瞥了眼三具尸体,皱了皱眉,“早点收拾了,免得留下什么病。”

    韩钟说完,便转身离开,倒把营中的一众军官给丢下了。

    几名亲随面面相觑,陈六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先跟上,回头拍了拍炮兵指挥使的肩膀,笑道,“二郎已经把你们的功劳都记下了,等着赏吧,回头可要请客。”

    又把随军医官拉过来,冲着那三具尸体努努嘴,“还要麻烦李官人,这堆物件什么该留,什么该烧,”他指了指搬运尸体的一众民夫,“好好教一教这些个蠢东西,免得留了不能留的物件,闹出病来。”

    转过来对民夫道,“你们听李官人的吩咐,早点都收拾了,该留的证据留下来,剩下的就全部烧掉。把事做好,回头各自有赏。”

    最后,他对所有军官道,“各位官人还请先回去,该休息的休息,该安排的安排,说不准辽狗什么时候就到了。能不能飞黄腾达,封妻荫子,就看各位的准备了。”

    人人皆知,陈六是宰相家派来辅佐韩钟的能人,几日下来,也见识到了他本人的精明厉害。营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陈六都帮着韩钟拾遗补缺,比坐在铁路分局小楼里的同提举,还像是韩钟的副手。

    陈六这么一说,军官们自无二话,纷纷告辞。

    费了一番口舌,代韩钟安排好了手尾,陈六脚步匆匆,追上了韩钟一行。

    穿过同伴,来到韩钟身边,陈六笑着道,“恭喜二郎,又得了三个功劳。”

    “算了吧。”韩钟没什么欣喜的反应,淡漠的说着。

    加上这三具尸体,韩钟所部的斩首数目,已经达到两位数。

    如果其他地方铁路分局的提举,手里攥着十一个首级功,可以坐等总局那里的升调令来。

    但在韩钟眼里,可是连开胃菜也算不上。他甘冒奇险留在边境上,想要的可不是区区一二十具斩首。而是凭一己之力搅动大局,在最终上报都堂的立功名单中,堂堂正正的排在最前面,立下让世人无话可说的功绩。

    韩钟一行人走在军营中。

    迎面而来的兵将,皆避让到一旁向他行礼。

    而韩钟最想要的,就是在东京城中,也能得到同样的待遇。

    “辽主今天还在天门寨上?”韩钟忽然问道。

    陈六道,“昨天晚上李糊涂回来说辽狗皇帝的旗号还没动,今天动没动身,得等他兄弟和岑三回来后才能知道了,或者等保州城的通报来了也能知道。”他皱眉想了想,凑近了低声劝道,“二郎,这战阵上的事,可急不得的。”

    韩钟原本冰冷的脸色又阴沉了一点,冷喝道,“我只是问天门寨的事!”

    三名游骑到现在为止,只回来一人,谁知道剩下两人能不能回来。

    辽主在天门寨城下顿兵已达三日之久,虽然派出了不少骑兵,已经控制了安肃军大部分地区,但主力始终在天门寨那里没有移动。现在就连王厚都已经率军抵达保州。现在即使辽人攻过来,原本预想的中流砥柱已经没了影,现在最多也只是在经略使手底下听命的一个军将的功劳。

    韩钟的心里自是越来越烦,不过话出口又有些后悔,忙歉然道,“六哥勿怪,我就是心中有些急。

    陈六不好计较,欠了欠身,却也没话说了。

    总不能说韩相公若在,必然稳定如山。也不能说,耶律乙辛不是跟在你后面的衙内钻,不会跟你韩二郎的手指转。

    韩钟心中还是烦,回头又说起辽人,“怎么耶律乙辛还能坐得稳,继续围攻天门寨的话,可就连家底都要搬上来了。”

    如果让秦琬听到这句话,当面也许不会说什么,转过身也肯定会腹诽韩钟操心太多。但韩钟的话也是事实,入寇辽军几近十万,战马数量只会更多,仅仅是靠打破村寨来补给粮草,可养不了几天,就是运也来不及运,只能靠老底子补,借助铁路从后方运过来。

    “或许是因为仗着有大将军炮吧。”陈六说道,“如果是六零重炮来攻保州城,要不了两天就能破城。”

    在场诸人都没见识过辽军的大将军炮,但都见识过六零重炮。今天的辽军哨探,被六零重炮一击命中,直接就成泥了,用铲子铲了一堆,只能用装盐剩下的草袋来盛。

    想来辽人的大将军炮,除了丑一点、粗糙一点、容易炸膛一点,比六零重炮射程更近一点之外,实际威力还是与它本身的口径相称,能够轻易压制配属于天门寨其他火炮。

    陈六话一出口,其他亲随神色都是一边,与陈六一起,隐蔽的关注着韩钟的反应。

    韩钟沉默的走了两步,最终摇了摇头,“秦琬并非庸将,父亲曾经多次称赞过他。”他轻哼了一声,“如果辽人要是以为两三门大将军炮就能轻易打破天门寨,那就太天真了。父亲说过,打仗终究还是要靠人,一两件神兵利器,用处没那么大。”

    陈六左右看看,几个兄弟都把眼神投了过来,皆是稍稍放心了一点。

    ……………………

    天门寨外。

    数千苦力正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一名名辽国士兵,提着刀枪在人群中来回巡视。

    天门寨中火炮的射击始终未停,但他们都弯腰躬身在壕沟中挖掘泥土,炮弹往往从他们的头顶上飞了过去,偶尔一两枚炮弹跳动着飞进壕沟,惊起一片慌张的苦力,可他们立刻就在辽人钢刀的弹压下,恢复了麻木的平静,继续挖掘起泥土来。

    两三日之间,一道道壕沟便出现在天门寨外的平原上。壕沟交相勾连,宛如半幅蛛网,将天门寨这只甲虫,牢牢网在中心。

    辽军挖掘出来的壕沟采用分段施工,最后合并成型。看起来稍有弯曲,但从整体上能看得出来,却是平行于天门寨的外壕。先在远离天门寨的地方掘出一条平行沟,接着通过几段垂直的短沟向天门寨延伸,然后再横向挖掘出一道平行沟来。就着一段段的向前推进,看起来大费工夫,但进度却一点不慢。

    一方面是人多势众,宋军无法出击干扰,另一方面,也是主持者在这方面的确有才干。

    耶律怀庆回北面督促粮草,用了两天的时间,回来就发现他离开时才开了头的壕沟,现在离天门寨外壕只剩不到一里了。

    他惊讶的道,“想不到王开诚这个高丽蛮子还有这等本事。”

    王开诚出身高丽,在辽国朝堂上并不知名,知道他是高丽王族的都不多。耶律怀庆也只是知道他的身份,却从来不知他的才干。心中一抹惊叹,他祖父的夹袋中,真不知藏了多少人才。

    耶律乙辛放下了望远镜,淡然道,“大辽人丁两千万,从来不会缺少人才。”

    “也只有祖父能用得了他们。”耶律怀庆衷心的说道。

    高丽自从被征服之后,许多原本在高丽小朝廷中出仕的官员全都改仕大辽,其中虽有不少小家子气的废物,但也有一些还算不错的人才。

    这一点,就有别于日本。

    日本孤悬海外,大辽兵势一时难及。因为担心其日后反叛,无法及时扑灭。故而耶律隆征服日本后,就把日本的王侯、贵胄、官吏、僧侣、地主全杀了个精光。剩下一帮愚民,即是反抗,也无法勾连起来,何况杀光了他们的地主之后,人人有地耕,倒是看着就太平了。等到迁移了一批不听话的贵胄过去之后,他们又像牛羊一样被卖到了宋国,连像样的反抗都没有。

    如果让耶律怀庆来说,日本是真正亡国了,高丽还有复国的希望。

    不过在他祖父的手中,高丽想要复国,那依然是只有绝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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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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