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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4章 微雨(一)

    【昨天有事没能更新,对不住各位书友,今天试试看能不能补上。↗UU小说,www.uu234.com这是昨天第一更。】

    六月十四。

    北虏犯广信军。

    广信守军与之对峙于漕河。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五。

    北虏接连在保州、广信、安肃越境。

    三地守军与之交战,多有斩获。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六。

    越界北虏已探明超过十二部,兵力逾万。

    第六将挫敌锋于黑芦堤,自身亦有伤亡,引军还安肃。

    定州路第七将逐敌至长城口,鏖战至夜,败之,回返遂城。

    第三将、第五将至保州。

    韩钟在保州城外修筑营地。

    六月十七。

    北虏继续肆虐保、广、安三军州,百姓流离。

    韩钟继续修营垒。

    六月十八。

    北虏攻安肃,不克,远遁。

    三地村寨遭劫已逾百处。

    保州车站大营修筑完成。

    六月十九。

    北虏兵围天门寨。

    韩钟坐守营垒。

    六月二十。

    辽主随军南下,驻跸境上。

    王厚抵达保州。

    辽军继续兵围天门寨。

    韩钟主持增筑营垒。

    六月廿一。

    北虏兵围天门寨。

    定州路第五将与敌接战于陷河畔,得胜而返。

    保州车站大营增筑完成。

    韩钟坐守。

    六月廿二。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三。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四。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坐守保州车站。

    六月廿五。

    辽军围困天门寨。

    韩钟出门维修铁路。

    六月廿六。

    辽国入寇的第十三天,韩钟醒来时,辽军的主力依然围在天门寨外,而他所期待的敌人过了一夜也没有出现。

    他今天的工作,依然是维修铁路。

    韩钟从起床的那一刻便开始烦躁,刷牙时差点一口把牙刷头给咬断。早上的稀粥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丝毫没有胃口。

    只依靠从小养成的习惯,让韩钟还能够在与人见面时,保持着风度和理智,坚定的意志力还在维系着他的形象。在所有看见他的人赶上来奉承的时候,还能一一点头回礼。

    从独属的小间走出来,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

    推开一扇小窗,徐河便出现在眼前。跨越在河上,有一座线条修长优美的白色石桥。

    徐河,是保州界内诸多河流中的一条。

    源于太行余脉,穿行于河北平原,最后与保州一带的多条河流汇聚,一起注入白洋淀。

    其横截在京保铁路的北延线上,为了顺利的通过徐河,修路者就在徐河上,造起了一座三十丈长的石制铁路桥。十二个桥墩在河面上画出了十三个半圆,将大桥撑起在半空中。

    这就是保州徐河大桥。

    韩钟撇了撇嘴。

    他父亲的赐名,准确的标定了大桥的地理位置,以及跨越的河流,不过韩钟觉得,当铁路总局请父亲赐名时,肯定是想要一个能朗朗上口、流传后世的嘉名。

    可惜他父亲在起名上,完全没有天赋,也从来不在意。自家兄弟的名讳是一桩,军器监里,那种用年号口径和式样来命名的方式,也是一桩。与听起来就有几分慑人的神臂弓、霹雳砲、斩马。刀,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也许日后黄河上有大桥横跨,说不定也会被起上一个某州黄河大桥的名字,完全背离人们的期望。

    但宰相起的名号又有谁敢妄改?保州徐河大桥六个字已经刻在了桥头上。

    不管好不好听,不管你开不开心,你都必须要遵从,这就是韩钟想要的荣光。

    巨大的石桥横跨徐河两岸,两条路轨自从石桥中央穿过,两侧留下的道路,本是为维护人员通过,但也可以容行人和马匹穿行。

    徐河河宽水浅,枯水期时,河道甚至能缩减到只有十丈。只要找对位置,趟水过河也不算难事。可是徐河两岸的百姓,依然越来越多都选择通过徐河大桥过河,即使要交税收费也不在乎。方便和安全总是放在大多数人心中第一位的,徐河大桥正是在这两方面要远远超过所有的渡河方法——对百姓如此,对官家也如此,当然,对敌人也同样如此。

    自从修成的那一天起,徐河大桥便成了一处战略要地。为了保护这座铁路桥,在修桥的同时便修起了堡垒,附送上火炮。

    上石桥堡,正如其名,就是石桥畔的堡垒,周长只有两百步,将将够上寨堡的边缘,驻军也不过半个都。在三十丈的石桥对岸,还有着一座下石桥堡,驻扎了剩下的半个都。

    平日里,一百一十二名护路兵,在这里守卫着徐河大桥的安全。

    等到这一次宋辽开战,驻守此处的兵力就立刻增加到两个指挥,还各添置了四门火炮。而且在制式上,上下石桥堡都是采用了最新的军事工程学的成果,没有过于高耸的寨墙吸引敌军的炮火,而是与引桥、堤坝融合一处,大半个寨子立于河滩上,徐河河水拍打着墙垣,敌军能够进攻的位置只有十分狭窄的一段空间。

    徐河为屏,一面临敌,两堡夹持,相互支援。如此守备,想要攻下来,让辽国最精锐的神火军付出巨大代价也不一定能做到,何况只是一群打草谷的骑兵?

    辽人虽然在三州肆虐,各部兵马穿过徐河的次数不少,但徐河大桥这里,几波辽军都只是稍作试探,便放弃了攻击,选择了自上游或下游的浅滩淌水而过。

    因而韩钟才能在徐河畔安睡,他是很想钓几部辽骑来多挣点功劳,但绝不会把钓鱼变成送肉上门。白天可以自蹈险地,但晚上肯定是要找个安全的地方睡觉的。要是有那支辽军觉得这座石桥堡比保州的车站大营要好攻打一点,韩钟也很期待他们登门造访,可惜根本没有人来。

    韩钟走下阶梯,陈六和岑三正在下面的小厅中等候。

    “二郎。”两人一起起身。

    韩钟阴郁的脸色顿时一变,热情的笑道,“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个多时辰了。”岑三是出去探查敌情,带了三匹马,一夜来回跑了一百多里,与辽人的哨探交了两次手,加上白天的份,等于一日一夜全都在路上奔波,眼圈下面的青黑色十分显眼,站起来时双脚都是带着颤。

    韩钟见了,关切的问,“多劳三哥了,可曾休息过了没有?”

    岑三谢过韩钟的关心,道,“回来就睡过了,刚刚起来。”

    “一会儿再去休息一阵吧。”韩钟说了,又问,“三哥昨夜可曾发现了北虏踪迹?”

    陈六道:“若是发现敌情,肯定就会叫醒二郎你了。”

    岑三也摇头,“在徐河南岸,小人没有发现北虏的踪迹。后来小人就在徐河边寻过去,找到了几个乡民,都说是看见了北虏过河北去了。小人特意问过时间和旗号,应当是三支不同的北虏。”

    韩钟望向陈六:“最近两日出没在保州城附近的北虏骑兵也就三支吧?”

    “一支是北虏安州团练使所领,一直在接近满城的位置上。一支是北虏南面迭剌所部,过河最迟,也正是昨天出现的。还是一支何人所领尚不知,劫掠村寨最多的便是这一支,这两日在徐河南岸还有活动的北虏就这三支。原来还有一部,不过第五将追过徐河后,与之两败俱伤。”

    韩钟沉吟起来。若是岑三所探无误,那么辽人是明显的开始收缩了。

    徐河水虽浅,不过渡河时还是十分危险——危险来自敌军。

    整个定州路,临敌的有定、保、广信、安肃四军州,但定州北境就是太行山,只在山口设立了几座军铺,都不要建城寨的。辽军想要攻到位于定州南端的定州州城,得从东北面的保州过来。

    而保州、广信、安肃三军州说是定州路的防御重心,其实就一块巴掌大的地,不过百里方圆罢了。一两万兵马辗转腾挪都嫌局促,何况双方加起来十余万兵马?

    现在定州路八成兵力集中到了保州,及其以北的广信、安肃,辽军主力则齐集天门寨城下,宋辽两军主力之间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里不到。

    这是大军半日行军便可抵达的路程,也是列车两个时辰的路程。

    只要双方都有意愿决战,随时可以在这四十余里之间选择一处作为会战地点。

    王厚暂时不想前进至安肃城,因为那时两军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到十五里,前沿阵地更是会紧贴到在火炮射程之内。一旦成功抵达,就等于把辽军的尾巴拽在手上,使其难以轻易走脱——敌前撤退从来都是军事上最困难的课题之一。到最后,辽军甚至有被河北宋军合围的危险。

    因此一旦王厚率军出动,辽军多半就会立刻挥师南下,试图在半途中阻截官军主力的行军队列。

    一边是步军为主,另一边则多是骑兵,作战且不论,百里之内的行军布阵,辽军在速度上是占据优势的。纵使官军有铁路为助,也比不过辽军。

    如果在行军半路上遇到辽军严阵以待,数万大军将会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

    因而王厚在等待,等待天门寨继续消耗辽人的战力,等待真定府路和高阳关路能尽早解决境内流窜的辽兵,从侧翼赶来,也是在等待后方的援兵。一旦河北大军会集,将会是辽军的末日。

    所以韩钟就很难明白,为什么耶律乙辛还要强行攻击天门寨,而不是选择借助骑兵的机动力,设法各个击破。

    看看,先攻打保州对局势有多好?最差也还能抓住南朝权相的儿子,可惜耶律乙辛并没有那么做,还是死死蹲在天门寨的门口,跟那块硬骨头较上了劲。

第95章 微雨(二)

    【这是补昨天第二更。UU小说,www.uu234.com】

    对韩钟来说,这样的局势持续下去,在河北军与辽军的大决战中,他在其中只会是无足轻重的一员。即使辽军之后有所变化,也绝不是坐守保州车站的他所期待的那一种。

    他只能采用另一个更积极的办法。

    就是尽可能的缩短这危险的三十里行军路程。位于这段路程中段的徐河便成了关键点。有几千辽军在徐河南岸游荡,官军北上的行军速度必然会受到影响,还随时能给辽主发出预警,让其可以先一步抢占有力地形。而只要能将辽军赶过徐河,再派几千骑兵巡防河岸,那么王厚北上要提防的路程便只剩下十五里多一点。

    但换句话说,一旦宋军击溃并驱逐了徐河以南的辽军,再将道路修好,在耶律乙辛的眼中,这是宋军即将北上的预兆。这时候,耶律乙辛再也不可能安然守在天门寨外,要么撤离,要么就主动出击。

    昨日韩钟引诱辽军来袭,就是计划的第一步。他希望辽军能有所动作,王厚则继续驻守保州。

    韩钟的计划很好,第一步也成功了,如愿以偿的看到辽军收缩回了徐河北岸。只是事情完全跟他无关。不能将局面掌握在手中,看不透对形势变化的原因,这种感觉韩钟觉得很不好。

    韩钟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陈六和岑三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静静地在一边等着。

    韩钟的计划虽然大部分都藏在她自己的心里,但陈六和岑三却也不会一无所知。

    尽管他们私下里对韩钟的计划都有些不以为然,可不管怎么说,韩钟都是他们要服侍的主人,自己甚至自家家人的未来都挂在韩钟身上,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去促成韩钟的‘进取心’,辅佐韩钟达成他的目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传自门外的声音,让韩钟从沉思中警醒过来。

    天光已放亮,城堡中也喧闹起来。原本只有几十人驻守的上石桥堡,先是进驻了的四百余人的援军,昨日又来了五百多。不仅仅将原本预留的位置给填满了,甚至不得不在城堡中的空地上打起了地铺。

    城堡本就小,地铺一打,就挡了人的路。但对别人睡房里铺上,自己睡露天地面,打地铺的士兵本来心里就已经很不痛快了,一大早人的腿脚蹭着碰着,心中就更不舒服了,起来就开骂。两边都是军汉,自不会相让,顿时就吵开了。两人的同伴很快都赶了过来,一个个斗鸡般的瞪着对方,捋袖子亮拳头,丝毫不肯退让。四周更是围了一圈士兵,看着热闹。

    韩钟正好就在这时候看到了,看见有士兵争吵本就不喜,眼看着事态又要升级,变成了一场大乱,韩钟怒道,“闹个什么?言弘呢?!”说着就往外走,军营中发生争执,若没人及时镇住,很可能就会变成大乱,很容易就闹出人命。

    韩钟话声刚落,一队士兵就冲了出来,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三两下冲进了人群,转眼就把闹事的两人都拿下了。军官们配合着将各自部下收拢,片刻之后,吵架的祸首小鸡一般被提溜到韩钟的面前,老老实实的跪着。

    韩钟没空多理会这等鸡毛蒜皮之事,挥了挥手,“言弘你是军法官,此事你依律处置便可。”

    区区一个指挥当然没有军法官这个配置,将一级才有。但王厚为了提升韩钟的地位,以便战后能按照将一级来排定功劳,故而派了好几个军官,将保州车站大营的架子给搭起来了,不过韩钟则视这些人为王厚安插的耳目,平常也不多做搭理,出门时要加强管束,才把言弘给出来。

    守卫徐河大桥的上下石桥堡,都归属于铁路总局,是铁道兵的编制。分配到这里协防的两个指挥,在关系上也是暂时配属到保州铁路分局旗下,也同样归韩钟指派。言弘这个军法官,正好能够管得到两边的所有人。

    言弘三十多岁,年纪并不算大,只是平日里都是一幅严肃的样子,紧抿着嘴,在唇角拉出了两条极深的沟来。

    韩钟将事情丢给他,言弘便一板一眼的道,“既如此,此二人可斩于辕门之前。”

    莫说两名当事人,韩钟都吓了一跳,“怎么这般重?!”在他想来,不过几板子的事,重一点也不过十几军棍,在床上趴几天就能养好了。

    但言弘肃容抗声,“行军在外,非处营中,虏寇环伺左右,依军中律,当行重法。”

    “重法?”韩钟质疑道,“他们是犯了十七禁令五十四斩中的哪一条?”

    言弘抬了一下眼皮,瞥了眼韩钟,嘴角微微一抽,宛如冷笑,似是不屑,“提举,军中律不止十七禁五十四斩。”

    两名士兵此刻一个吓得软了脚,直接就摊到了地上,另一个还有点力气,大声喊起了冤枉。

    韩钟被言弘的态度弄得有点恼火,“哪里要那么重,去打扫溷所就好了。多嗅几天臭气,记得以后脾气不要那么臭。”

    韩钟意有所指,言弘板起脸,“提举方才已经将此案交给下官了。”

    言弘不肯退让,韩钟脸色更冷了几分,“大事归法司,小事自决,这是营中法。出营之后,悉决于军将。之前本官是将此案交给提点,但提点断案有误,本官也只能收回了。。”

    言弘道,“既然提举如此说,那下官只能告退了。”

    说罢拂袖而去,韩钟冷哼一声,完全不加理会。

    两名士兵死里逃生,连连磕头,把韩钟感激得视同在身父母。

    之前韩钟、言弘相争,陈六暗地里就叹息连声,这时候言弘一走,他便向外挪了几步,悄然出了门。出门后左右一看,见言弘在前面走,就忙追了过去。

    韩钟年纪尚幼,又是宰相家的子弟,行事说话就不那么顾及到他人的脸面。当他得罪人的时候,陈六就必须出来帮忙圆场,或是事后弥补。他们这些人,本就是给韩钟拾遗补缺的,用粗俗一点的话说,就是擦屁股的。

    言弘虽然是拂袖而出,但陈六追上去后看他脸上神情,却不见多少怨愤之色。

    见陈六追上来,言弘轻笑了一声,不问自言,“自来文官领武职,多半会先找两人杀了立立威。我在河北军中任官多年,见到了不少,从来都是往重里判。听说这一回李相公在大名府也是这么做的。便不是文官,荫补的世家子做官,也不会将军汉的性命当一回事,可杀可不杀的,多是杀了立威。提举虽是宰相子,心肠却好,不是那等视我辈武夫性命如草芥的文官,你也别担心我会怨恨,上官有此仁心,是我等下吏之福。”

    陈六怔了一怔,他本来以为会听到言弘恶语相加,全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愣了一阵,才向言弘行礼道,“多谢言官人。”

    言弘这种性格,真是不讨人喜欢。但恶人他做了,让韩钟做了好人,再怎么样也得感谢他出力。

    言弘一笑,点点头,就此离开。

    陈六转回去,两个士兵已经不在了,见岑三也不在,估计是领着两人,安排打扫茅坑去了。

    见陈六回来,早知道他私下里做了什么的韩钟就一脸不快,“六哥,此等心狠手毒之人,又何必安抚,等过些日子,远远的打发了便是。”

    陈六听着无奈,小声的把言弘的话说了一通。

    韩钟听了就愣了,过了一阵,“照你这么说,言弘是好心了?”

    陈六道,“不管好心不好心,他总归是帮二郎你。既然他有心投效,让其失望似乎也不好。人心难得易失,还望二郎能包容他一二。何况,那言弘也是有些才干的。”

    韩钟听了,沉吟不语,他对言弘有所成见,总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按照陈六所说,收纳于他,终归有些不情愿。正好岑三回来,韩钟丢下这件事,问岑三,“三哥,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隔得远,韩钟只看到两人争吵,也不知情由。

    岑三领两人去茅厕时就顺便询问过了,韩钟一问,他就把听到的说了一通,最后道,“说到底,还是一个在房里睡,一个在地上睡,心里不痛快的缘故。”

    韩钟叹了一声,“不患寡而患不均。圣人之言果然是有道理的。”

    岑三嘿道,“听说京师那边还鼓吹减少辎重,盔甲不要了不说,还说把帐篷都不要。卒伍带条羊毛毡就够了,睡觉裹条羊毛毡,下雨披上雨衣就够了。”

    韩钟冷笑道,“听那般天天坐在衙门里的人扯,他们出远门都有车坐,哪里会知道下面苦?”

    急行军丢下辎重很正常,捕捉战机、敌前行军,那肯定是要轻装的。但正常行军,连个帐篷都不给,就是闹起兵变,韩钟都觉得很正常。

    陈六这时候看了看厅里座钟上的时间,提醒道,“二郎,时候差不多了。”

    韩钟闻言一怔,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就为刚才这点事,把正事都被耽搁了,心里顿时更加烦躁起来。

    “今天也是,昨天也是。”他焦躁的抱怨道,“怎么就这么多事?!”

    自出寨后,各种事端层出不穷,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没有一个安生的时候。

    韩钟一心建功立业,仿效父亲三十便为宰执路线,现在却不得不因为两个士卒吵架而分心。

    “二郎。”陈六这几日见多了韩钟的烦躁,冷静的规劝道,“小人听府里的老人说过,当年相公一开始时候,就是辅佐王太尉的父亲,做了好些日子的勾当公事。后来相公还说,就是那些日子见多了世间人情,之后做了宰相,布政时考量国是政策,却是更周全了许多。”

    韩钟一向以其父为榜样,也最是佩服他的父亲。陈六说的话,他也从父亲嘴里听到过类似的。心情就稍稍平复下来。

    “金台顿发来的车子呢,已经到了吧。”韩钟问道。

第96章 微雨(三)

    【五千字大章节,算是抵两更了,不够的字数后面再补。↗UU小说,www.uu234.com】

    韩钟起床的时候,秦琬刚刚闭上眼睛。

    昨天夜里,他只睡了半个时辰,还是加起来的。

    现在秦琬就是见缝插针一般的睡觉,找到一点空隙就闭上眼睛。也许下一分钟,他就会被辽人的进攻叫醒,但现在的这一分钟,他还是要好好的睡上一刻。

    从辽主犒军的那一刻开始,辽军的攻势陡然间就加强了数倍。

    一天一夜的时间,上万名苦力日夜苦干,头顶烈日,披星戴月,坑道飞快的加长加宽,最后包围了天门寨。

    站在城头上,看着一张坑道组成的大网将天门寨网在了中央,秦琬不禁在想,钢铁还真是好东西。

    如果没有成千上万的铁锹、铁铲,不擅工事的辽人不可能那么快就把天门寨给围了起来。

    辽人还聪明的学会了利用所有的能用得上的东西,包括关口镇上屋舍里的砖石、木料,也包括城下连接宋辽的铁轨。

    辽人顶着城上的弹雨,将铁路上的铁轨都拆了下来,然后用在了坑道中。

    天门寨中的火炮,每个时辰都要发射数百发炮弹,大部分会打到地里,也有击中活动的人和马的。在炮弹的落点,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声音——被炮弹击中的动物,一般不会有来得及能发出一声或几声惨叫,通常都是立刻毙命的;打到了地上,也只会噗地一声闷响,直接掩盖在火炮轰鸣的余波中。

    只有偶尔,炮弹落地后会有一声如同敲钟般的巨响,那就是炮弹砸到铁轨上的声音。

    成百上千根铁轨架在了坑道顶端,有的铺了土,有的则没有,而这些铁轨封起的坑道就变成了最安全的藏身之所。

    最犀利的矛对最坚固的盾,哪个会坏?

    昨天白天的时候,刚刚看见辽人将铁轨架在坑道上,秦琬曾开玩笑的问文嘉。

    文嘉则很无趣的回答说,铁轨造出来不是做盾用的。

    现在多少炮弹下去,都拿铁轨没办法,秦琬的玩笑开不起来,只能干瞪眼。

    城中的炮弹,一天一夜发射了许多,命中了辽人数目也不少,可都是些苦力,可以说浪费了许多弹药。

    但要说不去攻击这些苦力,那之后他们给城中带来的麻烦,再多花一倍炮弹也不一定能解决。

    火炮就这么一刻不停的发射着,弹药的库存量一点一点在降低,而辽人与天门寨的距离同样是一点点的不断接近。

    秦琬只能让自己在更多的时间里保持清醒,以免当辽人突然冲上来时,自己还睡眼惺忪的搞不清状况。

    “都监!”一声惊叫在耳边响起。

    暗叹了一声,秦琬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辽人又在布置炮兵阵地了。”亲兵指着远处。

    “不是已经好几次了吗?”秦琬说着,举起望远镜望过去。

    “这次不一样。”

    不要亲兵说,秦琬已经看见了,的确不一样。

    或许在坑道上尝到了甜头,辽人开始用铁轨作为火炮的盾牌,将一根根铁轨半埋在地里,围成个半圆,后面或许还堆了土,能看见一点迹象,然后只留下一条供炮管穿出的缝隙。

    秦琬看了两眼,把望远镜丢过去,不屑一顾,“这种小事,有文走马处置,用不着慌。”

    亲兵接过望眼镜,还是惶惶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

    “怕什么。”秦琬说,“我的话都不信了?运气在我们这边。”

    运气缥缈无定,如果做得了依仗?但秦琬既然如此说,亲兵已经不好再纠结什么了。

    不过真要秦琬来说,他觉得天门寨中的确是有运气在。

    这些天来,天门寨的火炮几乎都没有停歇过,每分钟都有火炮的声音响起,发射的速率要远远超过城外的辽军。

    可是让秦琬感到惊讶的是,尽管发射频率这么高,上百门火炮也没有一门炸膛。

    秦琬在文嘉面前赞叹不已,不是文嘉的计算,是很难如此精准的卡着火炮使用的频率和安全的上限,不过文嘉被夸奖了之后没有丝毫得色,反而说是运气。

    ‘真要说有什么运气,那肯定是文兄弟你到了天门寨。’

    秦琬当时半开玩笑的夸奖文嘉,不过他也相信了文嘉的话。使用火炮多年,手底下就有百八十门,秦琬对火炮也算有所了解。

    一百多门火炮,每一门都射击了上百次,到现在还没有一门损失,的确只能归功于捉摸不定的运气了。

    ………………

    炮垒中。

    一声巨响,一门四零榴弹炮猛地向后一顿,将把它半固定在炮位上的两条绳索猛地一拽,在系绳的柱子上发出吱吱的响声,气味浓烈的白烟也在同时从炮口中弥散开来。

    炮弹离膛而出,呼啸着飞向远处的目标。

    文嘉和炮组观瞄手都拿着望远镜,挥开烟雾,一眨不眨的观察着炮弹落下的位置。

    “唉。”

    一声惋惜的轻叹,证明了炮手对炮弹射失的遗憾。

    文嘉呵的一声轻笑,“算他运气。”拍拍炮手的背,“没关系。”

    炮组的成员都上来了,降温、清膛、复位,重新准备炮弹和药包。

    炮组的行动,文嘉没有多插嘴,他向后靠着墙,半闭着眼,争取一分一秒的休息时间。

    他的身上全都是烟灰,根本都来不及清理。

    这两天,几乎每时每刻,文嘉他都在天门寨几座炮垒的其中一座里面,要不然就是在去炮垒的路上。

    但文嘉感觉自己的生活很是充实,每天都能与他最喜欢的火器在一次。比起拾掇同袍短长,密报于开封都堂,文嘉更喜欢现在这种简单充实的生活。

    只要想着怎样才能命中城外的敌军,其他都不要考虑,这让本就苦于勾心斗角的文嘉,更加不想做他的走马承受。

    文嘉不知道自己能在这里快活多久,他现在只能设法帮助天门寨,尽可能的熬过这一次大战。

    很快,这个四零榴弹炮的炮组就做好了第二发填充的准备。炮长很得意向文嘉报告准备完毕。

    但文嘉没有立刻下令,他拉过这位炮长,悉心指点道,“看到没有,炮口内还有余温……不要用手试,拿钎子沾了水进去……听到声音了吧?这里的烟也证明了炮膛内的温度有多高。现在倒进火药,很可能就会立刻燃烧起来。明不明白?这门四零炮必须要再冷才能用。如果很急的话,用水冷,从哪边先开始,你们知道的,我就不说了。我们现在有时间,不需要用水冷却,让它自然冷下来。”

    文嘉的机会教育,教导炮长听得连连点头,让他明白四零炮最好在什么时候发射。

    转过来,文嘉又指挥同一座炮垒中的另一个炮组,将他们已经装好膛上好弹的火炮,瞄准目标,立刻发射出去。

    炮垒的指挥,跟在文嘉身后。文嘉这几天都在教导炮兵的指挥使和副指挥使,怎么合理调配炮垒上下十几门火炮的发射速度,以保证炮垒整体发射频率的稳定。

    炮长和观瞄手,又从文嘉这边更系统的学习了如何测算敌军距离,如何将风速、高度差计算进来,与炮兵手册上给出的数字一起计算射击诸元。

    炮手们学到了整备火炮的流程原理,清膛手、装填手、送弹手,都深入的学到了自己岗位上的专业技能,如何配合炮手,并保护好火炮的安全。

    文嘉两天来说得口干舌燥,声音都沙哑了。而他的学识和才干,也让寨中的炮兵们对他心悦诚服

    文嘉现在很欣慰,天门寨的炮军官兵,上上下下都在认真的学习。他们的水平,也正显而易见的提高。

    天门寨中的上千名炮兵,以他们这些天的发射量,足以让他们战后在神机营中找到一个俸禄更高的好位置。

    就是神机营,一年下来,或许能有这么多练习量,但决不会有战争时的紧张感和迫切感。

    紧张并不能算是坏事。还在武学的时候,每次月考之前,文嘉和他的同窗学友,都会挑灯夜读,教室里、寝室中,都充满了紧张的气氛。而武学中的师长,每次都骂他们这些学生,说他们是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可偏偏这临时抱佛脚,总是学得最快的时候。

    而敌人就在外面,自己被困在城中,要想保命就必须把炮术学好,这让城中的炮兵如何不去拼命学习?

    “走马!”

    文嘉闻声抬头,一位观瞄手拿着望远镜指给他看,“你看那边。”

    同一个的火炮阵地,秦琬看到了,文嘉于同时也看到了。

    看到辽人将铁轨竖起,扎进地里,一群炮兵咬牙切齿,大骂辽狗。可他们也惶惶不安起来,一旦辽人确认将火炮都用铁轨保护起来的手段有效,那他们就能把火炮运到天门寨的鼻子底下,在最近处射击城墙。

    文嘉不急不怒,指点道,“换个位置,对准人,而不是炮,那些铁轨只能把炮护住,人没护住。”

    在位于高处的天门寨火炮炮口下,辽人要想把炮手们一并保护起来,至少得把铁轨护盾加高一倍

    当一门火炮将炮弹送去那处新设阵地,准确的将一名辽军炮手打成几截,文嘉对炮兵们说,“你们要记住,火炮是死物,都是铁而已,不值多少钱,人才是最金贵的。能熟练使用火炮的炮手,远比一门火炮要值钱得多。别以为我是乱说,‘须知人贵而物贱’,这话是韩相公说的。”

    炮垒中,难得的安静下来,都在聆听文嘉的话语。

    “辽人经过训练的炮兵不多了。这几天来,能直接命中城墙的炮弹,按照比例来说是越来越少,而炸膛的次数,你们也听到了……有多少?”

    一阵轻笑声中,文嘉又道,“还有,铁轨的确坚固,能承受几万斤的车厢碾压,但这坚固也是有限度的。坑道上的铁轨能挡住炮弹,是因为炮弹只有坠落的力度砸下来,前冲力量并没有释放到铁轨上,现在铁轨挡在炮弹前面……你们试一试,看看会有什么情况。”

    炮兵们飞快的行动了起来,他们迫不及待的想证明文嘉的话,三门火炮同时准备完毕,都是四零榴弹炮,仅是炮弹都有二十余斤。

    轰、轰、轰,三门火炮接连发射,硝烟弥漫在炮垒中,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情形。

    不过几秒之后,铛的一声巨响传来,证明了其中一枚掠空而至的炮弹,已经准确的撞击在了其中一根铁轨上。

    “看看怎么样了?”渐散的硝烟中,文嘉平静的声音传来。

    “断了!断了!砸到辽狗了!”炮垒顶端,负责观察战果的士兵兴奋的叫了起来。

    硝烟渐散,炮兵们也看到了他们的成果,原本整齐的排成了一道弧线的铁轨,其中的一根居中截断,断下来的一半向后倒下去,砸中了一人,后面的炮组一片混乱。

    “看到了吧,你们是炮兵,没有什么能挡在你们的前面。”

    文嘉鼓励着自己的学生,稍后来到秦琬的面前。

    看见秦琬,文嘉脸上轻松的笑容全都消散了,神情也严肃起来,秦琬不是下面的炮兵,不需要刻意鼓励,只需要实话。

    他对秦琬叹道,“火炮不见少,兵也不见少,辽主肯定从国中调派援军过来了。”

    “可见辽人死了不少。”秦琬总是能从更好的角度来寻找解释,“辽主身边的兵马也不多,肯定是要调人来的。”

    文嘉气得都笑了,“城中十倍的兵力,这还不多?”

    “比整个定州路就不算多了。”秦琬笑道,“也就六七万的样子。”

    文嘉摇摇头,秦琬就跟他一样,都是要对外尽量保持乐观的态度。但自己只在面对炮手们时会这样,而秦琬,必须随时随地。

    跟随在辽主身边的军队,秦琬已经连猜带蒙的估摸着差不多了。有六七万的样子。还有两三万是做苦力的民夫、奴人,做不得数。

    这六七万人马,其中的大部分应该就是皇帝手中最为精锐的神火军。

    如果秦琬手上有整个定州路的兵马,他现在就选择出阵,与辽军一决高下。就是只有三分之一,他也会出城干扰辽军挖掘坑道的行动。

    但他连夜间也不敢随意出动,他损失不起作为军中中坚的精锐士兵,再少一点,就带不动全城上下六七千人了。

    “真要说起来,”秦琬说道,“北虏这一回动用兵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

    文嘉嗯了一声,没做多回应。

    “排除民夫,撑死二十多万兵马。你想想,北虏有中国富庶吗?南京道比得上河北?河北也就只能支撑三十万兵马,辽人的战马还更多,算上河东,能支持的起三十万就顶天了。就这么多人,河东路要放一点,真定府路和高阳关路要放一点,剩下定州路,就没多少人了!”

    文嘉没好气的瞥了秦琬一眼,“前天算了一遍,昨天又算了一遍,今天还算,上下都知道辽国没兵,援军一至多半要退兵,何须一遍又一遍的说。”

    以辽军的数量来算,全线进攻肯定实力不足,重点进攻,太小的区域又供给不起太多兵马,只能选择以精锐代替数量。

    不论是秦琬,还是文嘉,都想象不出,耶律乙辛当如何在保证精锐损耗不大的情况下,把天门寨给攻下来。就是让他们自己推演,也很难到找得出一个在短时间内以小损失破城的办法。只是辽人始终不退,让他们觉得肯定是有招数的。

    一个时辰之后,他们终于知道了辽人的做法了。

    竟然是驱民攻城。

    号角声中,靠近天门寨的坑道内,走出了一个又一个身影。火炮炮口立刻瞄准了他们,但是立刻,观瞄手的惊叫声中,炮长们都把引火放下了。

    全都是汉家子的装束,从望远镜中,看见的都是老弱妇孺,极少有青壮。

    他们一批接着一批,从坑道的每一个出口走出来,仿佛无有穷尽。

    到最后,天门寨四面八方,从坑道里被赶出来的老弱妇孺,足足有万人之多。

    文嘉看得手脚冰冷,如果他们都是千真万确的大宋子民,这意味着安肃军北部的村寨已经全数被毁灭了,只有这样,才能有这么多妇孺老人。

    他们被辽人在后面驱赶,一个个哭嚎着,往天门寨这边逃来。

    几百名辽兵跟在后面,用长枪将掉队之人一个个戳死,最后他们中间,甚至有人拿枪挑起一个婴儿,在城下炫耀着。

    天门寨城上,看到这一幕的无不目眦欲裂。

    秦琬甚至想用枪炮将之击毙,只是用枪距离太远,用炮又怕误伤自家人,只能恨恨作罢。

    驱民攻城是惯常的攻城手段,能打击守军士气,还能将细作混入城中,好一点的还能趁势攻城,最差也能消耗城中粮草。

    但此法有伤天和,辽人又很少攻城,宋辽两国交战的历史上,基本上就没有出现过。

    前两天秦琬还跟文嘉说不用担心,大辽皇帝在此处,如果辽人当真做下来,就不要见人了。

    契丹亦自命中国,尽管寻常时还是不脱蛮夷之态,但脸面终究还是要讲的。

    就是下面的将帅能做得出,皇帝还是不会做的。

    哪里想到,皇帝都不要脸了

    秦琬咬牙切齿,唇齿间咯咯作响,“终究还是蛮夷。”

    “都监。”文嘉的声音此刻更加沙哑,他颤声问道,“收还是不收?”

第97章 微雨(四)

    【昨天两章,今天两章,看看能写多少了。~UU小说,www.uu234.com这是补昨天的第一更。】

    汉人漫山遍野,哭喊惊天动地。

    跟在他们身后的辽军士兵,毫无怜悯的将落在后面的汉人一一刺倒。逼得他们在哭嚎中,还得跌跌撞撞的前进。

    从坑道出来后,不过几十步的距离,已经倒下来数百人,鲜血渐渐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远处的高台上,耶律怀庆看见了母亲被杀死时还紧紧将孩子护在身下;看见了年迈的老祖父为了让孙儿逃脱,反身冲向全副武装的辽军;看见了一家数口哭着抱在一起,一同被刺死在地上。

    一幕幕人间惨剧,就在原野上上演,年轻的齐王殿下看得心中恻然,面露不忍之色。

    从附近百十村寨中抓捕来的汉人数以万计,青壮挖掘坑道,修补营垒,搬运粮草,剩下的老弱妇孺,现在就被驱赶出来,为大辽天兵填满天门寨前的沟壑。

    耶律怀庆他会为千军万马纵横奔驰的场面热血沸腾,会为大辽的每一个胜利而欢呼雀跃,会毫不犹豫的去砍杀每一个敢于反抗的敌国平民,但千万老弱在泥地里跌跌撞撞的场面,实在是让他欣赏不了。

    劫掠敌国,充实自己,就是契丹人的传统。弱肉强食是大草原上的规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南朝宰相所归纳出的天地至理,虽然那位宰相还想用汉人那懦弱的仁义来排斥这一至理,但耶律怀庆只把那八个字牢牢记住在心间。

    耶律怀庆从来不会为打草谷感到有所亏心,就是他的帐中,也刚刚收入了两位姿色绝佳的汉女。

    孙武子都说过,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既然汉人的祖先在兵法上都这么说,汉人也不应当抱怨大辽打他们的草谷。

    只是大辽天子亲自帅师围攻一座边境上的小城,却还要欺负人家妇人孺子才能把城池给攻下,传将出去,万里疆域下的千百属邦将如何看待大辽。

    他自幼敬畏的祖父,一直都是心目中的英雄,耶律怀庆实在是不想看到自己的英雄会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在一群妇孺身上的人。

    “佛保。”耶律怀庆恍惚间,忽然听到自己祖父的声音,“在想什么?”

    耶律怀庆抬起头来,面对耶律乙辛审视的眼神,脸上已满是兴奋之色,“想必天门寨的秦都监,现在是手足无措了。”

    “哦。”耶律乙辛冷淡的说道,“朕还以为你会觉得朕做得过头了。”

    “孙儿怎么会这么想?”耶律怀庆连忙说,“事关大辽国运,若不能攻破天门寨,让宋人发现了火箭的妙用,孙儿睡觉都难以安稳。”

    耶律乙辛望向那座挺立在晨光中的城寨,的确,要不是为了火箭,耶律乙辛也不想去攻打这种比石头还要硬的坚城。

    区区一座万人不到的城池,在安放了一两百门火炮后,就变得跟刺猬一样难以下嘴。

    当然,堂堂大辽天子,能轻易调用百万大军,一言既出,千万人为其奔走,绝不可能对一座城寨无可奈何。

    如果耶律乙辛愿意牺牲神火军,还是能在付出比较大的代价后拿下天门寨。

    只是他不愿牺牲自己用来镇服国中的神兵利器,更不愿在损兵折将后,被躲在后面的王厚和李承之捡一个便宜。

    所以耶律乙辛才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一个对皇帝来说很不光彩的战术。

    尽可能的废物利用,不仅仅是南朝自然学会反对奢靡的宣传,也是大辽皇帝的宗旨。

    堂堂正正的征服当然让人痛快,就像自己的太子将高丽、日本并入大辽那时,耶律乙辛可是快活了好些日子。

    但大辽皇帝绝不会觉轻重颠倒,就为了个名声,却把实利丢了,宋襄公之后早没这样的糊涂蛋了。如果堂堂正正的胜利,要付出太大的代价,他就会毫无顾忌的选择不那么光彩的招数。

    他是篡夺了皇位的耶律乙辛,不是糊涂到不知世事的宋襄公,当初要是多顾忌名声半点,现在连骨头渣都找不到了,哪里还能得到这万里封疆。

    “你觉得这手段如何?”耶律乙辛问道。

    他希望自己的孙子也不要被无聊的仁义所束缚,既然不是大辽国的子民,就不能当做大辽国的子民来对待。

    耶律怀庆想了一想,“孙儿过去读汉人的史书,看到孙子吴起那一篇,觉得孙子在吴国训练宫里嫔妃太容易了一点,就是砍两个领头的嫔妃,如何做到对两百人如臂使指?”

    “现在呢?”耶律乙辛问道。

    “孙儿还是觉得司马迁是文人写书,对军事只通了一星半点。队列阵型不是一日半日就能练出来的,但驱动妇人听从号令,令行禁止,的确砍两个脑袋就能做到了。”

    “将这上万汉人驱使起来,只要下刀勤快点,并不比指挥一个千人队要难。这帮老弱妇孺听不懂号令,但看得见刀子,几十个人头砍下来,要东就东,要西就西。”

    耶律乙辛知道这是孙子在拣自己喜欢听的话来说,但耶律乙辛之所以喜欢耶律怀庆这个孙子,正是因为耶律怀庆喜欢读书,而且在读后还不会有自己的思考,绝不是一切都尽信书中所言。

    大辽天子对孙子的回答还算是满意,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阵剧痛从胸腹间传来,顿时立不住脚,整个人摇摇欲坠。

    耶律怀庆见状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搀扶。发现祖父气息急促,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

    耶律乙辛被扶着下了高台,在御车中躺下。感觉刚刚就好了一点,他便立刻伸出手,紧紧攥住耶律怀庆的手,,艰难地对孙子道,“你代朕看着,督促诸将,今日必要破此城!”

    耶律怀庆低头,攥着自己手臂的祖父的手,枯瘦如鸡爪,青筋毕露,褐色锈斑在手背上斑斑点点的分布着,他再一次清醒地认识到,曾经将大辽握在掌心的祖父已行将入木。

    迎上祖父眼中急切的目光,耶律怀庆沉沉的点了点头,“皇祖父放心,孙儿明白了。今天定破天门寨。”

    服侍服侍祖父重新睡下,咬了咬牙,耶律怀庆回到了高台上。

    高台上,大辽众将正望眼欲穿,看见只有耶律怀庆回来,顿时忧心忡忡。

    他们惶惶不安地望着耶律怀庆,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与大辽天子在后监阵的作用等同起来。

    耶律怀庆无视众将,举起手中金箭,呵斥道,“尔等还在迟疑什么?天子早有号令,今日必破天门寨!如有迟疑不进,遇难辄退者,军法从事。一切依从前议,尔等回去督促各部进击。先登者,赠节度使,授军州!”

    回头望着原野上,群羊般被驱逐的宋国百姓,他硬起了心肠,脸上如若冰霜,“跟前面说,再快一点,叫他们赶紧把那些宋人赶到城下去,看天门寨还开不开门!”

    ……………………

    门开是不开?人收是不收?

    秦琬左近,几十道目光齐齐投向了他。

    这个决定,只有秦琬能够做。

    秦琬木然的盯着城下,可谁都能看得出他心中的波动。

    这个决定,让他左右为难。

    理智告诉他,城门绝对不能开,但情感则在不停地催促他赶紧将外面的宋国百姓,都保护起来。

    换作是十年前,辽人在澶渊之盟后第一次入寇大宋,太平了七十年的河北根本不会遇上驱民攻城的这等事。辽人不会攻击坚城,也没空搜罗百姓,那样多耽搁打草谷的时间?

    上一次战争才过去十年,这十年来河北对辽人的警戒从来没有一天停止过。路中组织每一次推演,每一次演习,都曾经上演过辽人驱民攻城的情况,而每一次,守城一方的将领都会选择将百姓拒之门外,这是最正确的决定,同时也是唯一的决定。

    但秦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当真对遇到辽人驱民攻城,而紧闭城门的决定,又如此难以说出口。

    “都监!”

    一个指挥使忍不住叫道,催促着秦琬。跑得最快的百姓,已经快要冲到护城河边了。

    秦琬回头望了望。他手下的指挥使、指挥副使,大半都集结在他身后。

    有的人神色坚定,有的人则是犹犹豫豫。

    秦琬明白,如果他去问他们,到底该如何做?他身后的军官们,会给出截然不同的答案。如果要动摇军心,辽人的确做到了。

    所以秦琬很清楚,他决不能向下面问,‘这个门到底能不能开?’诿过于下的事,秦琬没脸做。而他也清楚,即使问了,也很难有人会给以他一个准话,这个责任太重,不论开门还是不开,结果都会很严重。

    开门,辽人不顺势进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千上万百姓中潜藏的辽兵肯定为数众多,门一开,势必一拥而入,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天门寨,说不定就会被辽人就此攻破,即使抵挡住了辽人一时,城中多了几千上万人,又分辨不出谁是奸细,城中一乱,天门寨怎么守?

    不开,多少治下百姓惨死在城外,城上如何坐视?事后朝廷追究,建言、拍板,谁能脱罪?

    秦琬知道,不能指望别人能帮他,责任必须由他来负,决定也必须由他来做。

第98章 微雨(五)

    【三月十三第二更。±UU小说,www.uu234.com】

    “都监!”

    这一次是文嘉的声音。

    秦琬扭过头,看着文嘉。

    文嘉很少在这种场合发言。他一直都很注重维护军中上下秩序,如果是在城中军官集会的时候,他很少会公然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回去执行走马承受这属于他的本职工作。只有在人数较少的情况下,他才会主动出谋划策,或是担负一些军事任务。

    文嘉虽然不属于天门寨的体系,可他现在公然发言,不论结果如何,日后就别想脱身。

    秦琬不愿拖累文嘉,他等了一阵,见文嘉神色依然坚定,方叹了一声,“……文走马请说。”

    文嘉急声道:“若有贼人挟持良民为质,都监当如何处置?”

    秦琬心中一暖,宽慰的笑了一下,文嘉这是把前途放到一边来帮他了,“我明白的,我明白的……”他说了两句,声音又喑哑下来。

    从古时起,对付劫持人质的案件,官府标准的处理流程就是杀贼,人质安全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最有名的例子,就是后汉乔玄。他的儿子被贼人劫持,要求赎金。司隶校尉率人来却投鼠忌器、不敢用强。乔玄便说,‘奸人无状,玄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要求司隶校尉立刻动手。最后三个绑架犯死了,乔玄的儿子也死了。乔玄事后还上书汉灵帝,‘凡有劫质,皆并杀之,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从此之后,官府来处理劫持人质的案子,只要是依法行事,成功结案,那么就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贼人死了,另一个就是贼人和人质一起死了。绝不会出现,保住了人质性命却让贼人跑了还能成功结案的案子。

    历朝历代,甚至立法严厉禁止向贼人妥协的行为,这个严禁并不局限于吃官饭的捕盗。若依照唐律,如果顾虑人质,不上前去抓捕罪犯,莫说捕盗的官吏,就是人质的街坊邻里,也都要被判两年徒刑——部司及邻伍知见,避质不格者,徒二年——只有至亲才有资格要求顾虑人质安全,可以时候不受责罚。宋律也是一般,基本上就承袭了唐律。

    而且依照最近都堂颁布的编敇,甚至还加强了处罚,对邻里的惩罚还是不变,捕盗若妥协退让,事后可不是两年徒刑那么简单了,肯定会流放——秦琬私下里都听人抱怨,朝廷现在越来也不顾脸面了,千方百计把人赶到边疆去屯垦。

    到底这敇令有多少成果,秦琬并不清楚,反正秦琬这几年完全没有再听到过劫持人质的事了。

    即使是太行山中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太行群盗,过去时常下山在乡间劫掠富户,绑人求财,在定州、保州这些就在太行山边上的军州民间,名气很是响亮,可如今他们都不见了踪影。

    北地的铁路这十几年已遍及各县,经常出行的百姓比过去多了几十倍,对盗匪来说,可供打劫的对象也就多了几十倍。各地的刑案数量大幅增长,而且由于交通频繁的原因,外来的犯罪者在其中所占比例越来越大。

    三年前,因为各路上报劫持人质、抢劫车辆的事件太多,甚至连运行在干线上的列车都被太行山下来的盗匪抢了一回,严重影响到了各地的铁路运营——换句话说,就是北方数以百计的豪门世族和朝廷的钱袋子被抢了——故而惹动了都堂,调集太行周边四路联合作战,河北、河东、京西、开封辖下各县,都出动大批乡兵、快手,配合铁路总局的护路军,由沈括统领,共同剿灭太行群盗,并清理四路州县骚扰铁路的盗匪。

    太行山那些盘踞山中百多年、乃至几百年的寨子,一个个都是高墙深垒,地势绝佳,山坡顶上三四丈高的寨墙绝非罕见,只是在火炮面前,旧式的防御体系毫无意义,没有一座能扛过三天。

    半年多的联合作战下来,往岭南、西南和西域去的道路上,扣着枷锁的人犯不绝于途。

    一时间,太行山中只要有人聚居,就会被视为匪窝。许多太行山里面的村子都被打了包袱卷,一齐发配到边疆远地去了。或许其中有些无辜之人,但要说有一半的人家做过黑活儿,还真的没得可辩的。

    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逃去了辽国,现在也不知道在辽国哪里给契丹贵人们做牛做马。

    律法森严如此,便使得许多贼人为之敛手。北方地界,一时大安。

    天门寨眼下的困境,正要细论起来,也不过是辽人拿了千万百姓做人质,胁迫城中为之妥协。

    如果按照文嘉的说法,闭门不纳就有了律法上的依据——但这只是小事。依照军律,败兵反冲战阵,杀之勿论!秦琬有充足的理由为自己辩解。

    但许多人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身怀良知,恻隐之心难以安抚。

    所以文嘉的话,更重要的是让秦琬可以大义在身。闭门不纳,不是胆怯,不是为一己之身,而是为了避免辽人一次次故技重施,让更多的河北百姓遭此劫难。正如乔玄所言,是为了避免‘开张奸路’。可以让犹豫不决的人,良心得到平安。

    秦琬知道文嘉的规劝有理,但眼前这里不是一个两个人质,可是有着几千,甚至上万的百姓。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就在眼前,这让他怎么下令?

    秦琬扶着雉堞,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无能。

    就算是十倍的辽人,秦琬都没有怕过,即使是冒着性命之险出门夜袭,他都没有犹豫过,但要他眼睁睁的看着如此之多的大宋子民死于眼前,他实在无法硬下心肠。

    见秦琬还在犹豫,文嘉更急切的劝说道,“都监,如果今日开城,也难以救下百姓,只会让天门寨与之俱灭,而且以辽人虎狼之性,日后又怎会不用于他处?一旦北虏来犯,一路将无噍类,自此河北百姓永无宁日。”

    这话比之前隐晦的提醒更加明确了。好几个将校闻言一振,先后叫起,“都监,走马说得对,不能开门啊。”

    “开门北虏就会冲进来。不是救人,是一起死啊。”

    “今天让辽狗尝到了甜头,日后定有更多百姓吃苦!”

    到最后,七八张嘴异口同声,“都监,不能开门啊!”

    秦琬回过头,劝他不要开门的声音就更加大了。但说话的人,还不到人群的一半。

    剩下没开口的占了大部分,有人是不肯出头,也有人则是犹豫,更有人即使明知是错,但还是想要将百姓放进城来,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秦琬望向他手下一个得力的马军指挥使。这位永远都是昂首挺胸,精神头十足的军汉,现在耷拉着脑袋,什么反应都没有。

    快到四十了,他才娶了妻。岳家是附近村子里的富户,秦琬刚刚喝过他的喜酒。

    大战起时,他浑家就在天门寨里,但岳丈一家十几口却是都留在了外面,外面的几千一万人中,说不定就有他浑家的娘家人。

    秦琬又看了看他的一名亲兵,这位相貌朴实的年轻人,满是乞求,他就是本地出身,因为为人老实,做事认真,被派到城衙打杂,秦琬接触过几次后,觉得可用,又将他抬举起来做了亲兵。他的家人都在寨外,没能来得及逃进天门寨。之前只以为全家都受了难,现在上万人在眼前,他心中又如何不期待其中有自己的家人?

    天门寨中,只有一半士兵是外地驻泊而来,另一半是当地的土兵。如果现在下令闭门不纳,至少有一半人会完全失去斗志。

    时间就在秦琬的犹豫中过去。

    万余人黑压压的如同潮水,向天门寨的四座城门涌来。

    他们开始奔跑的时候,还是被后面人的推动,一步步的走,现在已经形成了惯性,开始奔跑起来。

    只要稍慢一点,就会被后面的人赶上、推倒,被一只只脚踩上来,再也爬不起身。谁都不敢稍停脚步,就是前面的人倒下来,他们的反应也只会是踩过去。

    混乱的人群毫无秩序,却无可阻止的冲向天门寨,就像破堤的洪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主张闭门不纳的文嘉等人,已经不再催促秦琬了,只要秦琬继续犹豫下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既然城上势必无法对百姓开炮射击,阻止他们接近城墙,最后肯定会来到城墙底下,那么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了。

    在文嘉的焦急中,秦琬沉默的举起望远镜。

    镜头中,一个母亲摔倒在地上,也许是伤了脚,也许是被人踩踏到了其他地方,一时间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跟绝大多数遭难的女性一样,她在脸上抹了一层黑灰,身边还有一个小女娃子,应该就是她的女儿。

    小女儿才三四岁,扎着红头绳,跟她娘亲一样脸上抹了黑灰,正哭喊着,拉着娘亲的手。

    母女俩此时已经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跟在后面的辽兵正一个个的赶上来。

    母亲几次撑起身子都没能站起身,她绝望的放弃了挣扎,开始拼命的推搡着女儿,叫喊着驱赶女儿快点跑开。

    小女娃儿被母亲推着骂着才听话的往前走了,走了两步,回头望望,再被骂了,又跑了两步,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她可怜巴巴的回头看看娘亲,又爬了回来,抓着娘亲的衣角,怎么也不肯放开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一名辽兵猫戏老鼠一般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追了上来,手里提着湿漉漉的刀,缓步走到了她们的身边。

    秦琬平静的放下了望远镜,不需要再多看了。

    这对母女,最终帮他下定了决心。

    “耶律乙辛可以不要脸,我却不能不要。”秦琬宁宁定定的说道,“城外皆是皇宋子民,我等吃穿皆来自于百姓,岂能拒之门外?”

第99章 微雨(六)

    【不能这么玩了,状态好差,这是三月十四的第一更,第二更拖后补上,今天是不能补了。UU小说,www.uu234.com】

    “都监!”

    城垣之上,惊叫声一片响起。

    “都监!”在秦琬拿起望远镜时,心中就开始不安的文嘉,大声叫道,“不要意气用事!”

    “不是一时意气。”秦琬平和的说着,“我也曾读书,之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个说法深得我心。就是朝廷和百姓之间就跟做买卖的一样,百姓交了税赋,那么朝廷就该他们安享太平。不然朝廷凭什么要百姓交粮纳赋呢?”

    “都监!”

    秦琬突然间说起了什么朝廷百姓,好几个将校都见鬼一样看着他,觉得他是不是一下懵了心,变糊涂了。

    秦琬却平静的说着,“既然朝廷拿了百姓的税赋,那么就应该保护百姓免受贼人所害。只收钱不回报这跟强盗有何区别?百姓也不会服从。自古以来,收了税赋却还不能保护治下百姓,没有不亡国的。而百姓也必须交纳税,否则就没资格享受朝廷的保护。”

    文嘉皱起了眉头,他发现秦琬说话,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想要确认自己该做什么。这个边境上的寨主,并不是普通的只知厮杀的军汉,已经近于武学中所提倡的三代士人了。

    秦琬继续说着,“我们厮杀汉也是一样。既然拿着朝廷的俸禄,就该为朝廷卖命。而朝廷给的俸禄,又是来自于百姓。那么就应该去保护百姓,抵御外寇。辽狗就在外边,杀我百姓,害我良民。”秦琬指着城外,已经有人扑腾进了护城河,奋力向城墙游来,“我们吃他们的,喝他们的。现在还要把他们拒之门外,这道理说不通,对不对?”

    拿人的碗,受人的管,秦琬的说法如果只涉及朝廷和军汉,那并不奇特。拿了朝廷的告身,就是签了做买卖的契约,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但论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却也跟签了契约一样,乍听之下,似有道理,却又似乎没有道理。

    只有文嘉第一个听明白了,也理顺了,秦琬的说法在京师的学堂里并不罕见,国子学、武学、法学、工学、算学、医学,开封城几大学府之中,什么样的奇谈异论没有?更有许多人不敢公然说,而是写小说来宣传自己的离经叛道的想法。秦琬说的话,都是拾人牙慧。

    在京师上万学子中浸淫多年的文嘉,有的是理由来反驳秦琬,“都监。我们的俸禄不全是来自于城外的百姓,更多的是来自于其他地方的百姓。河北、陕西、京畿、江南,天下税赋汇聚京师,再由朝廷分派下来。我们要保护的是天下间以亿万计的百姓。我们将他们拒之门外,也是为了保护更多的百姓不受北虏所害!都监,你该明白的。”

    秦琬笑了起来,“如果我能保住这一批百姓,也能保住其他地方的百姓那不是更好?我要做的也只是上阵杀敌罢了,既然吃了军粮,要上阵时就不能躲着。”

    越来越多的百姓冲到了城壕边,秦琬瞥了一眼,大声道,“快去问一问,有多少人愿意跟随我秦琬阻击辽狗,救我百姓的。我需要两百人!”

    “都监!”文嘉厉声叫道。

    秦琬向文嘉伸出了手,掌心向外,五指外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对诸将吩咐道,“等我出城之后,城中守卫一切听从文走马的吩咐,如有不从,军法从事。即使文走马下令……”

    他看向文嘉,“文嘉,待我出城后,可以射击城外附辽暴民,以保城防。”他再对诸将喝令,“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是我的命令!”

    文嘉急了,一把揪住秦琬,“秦琬,你是天门知寨,定州路都监。朝廷命你镇守天门,不是让你逞匹夫之勇!”

    秦琬道,“之前正是因为有文兄弟你在,我才能去逞一把匹夫之勇。现在也是一样。”

    文嘉冷笑道,“你是怕看见城外上万百姓被杀吧?”

    “是啊,”秦琬承认,“人太多了。”

    文嘉甩开秦琬衣襟,狠狠啐了一口,冷着脸,“我本以为你是英雄豪杰,杨、郭二太尉一般的人物,方才与你结交。不意你这厮竟是如此怯懦。区区一言不敢出,区区一事不敢当,我文嘉堂堂大丈夫,耻与你秦琬为伍!”

    秦琬就当没听到文嘉的话,对众将道,“你们也知道文走马的才干,远在我秦琬之上,这天门寨,只有文走马来指挥,才有一线生机。”

    他说完回头再对文嘉道,“文兄弟,你的口才要是有你的才干一般出色,这激将法说不定就有效了。”微微笑了一下,秦琬又道,“以文兄弟你的才干,我所素知,区区一城是委屈了,但只要过了此劫,日后必有身入三衙之日。”

    文嘉仍是冷笑,“我不过一走马承受,如何守城,那是王寨主的事。”

    “速去请副知寨来。”秦琬吩咐,“还有我方才的吩咐,速去问一问,谁跟我出去救人!”

    副知寨人在城衙中,当他赶来的时候,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被辽人驱赶的百姓,此时已经有大半接近到护城河畔,护城河中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城墙下的羊马墙内也尽是人。

    辽人的火炮正在射击城墙,已经有好几次炮弹击中城墙后,砸到人群中,被惊吓到的百姓拼命闪出了一片空地,留在空地之中的,都少不了有一具或几具尸体。

    更多的炮弹是直接落到了密集的人群中,拉出了一条深长的血道,让附近的百姓尖叫着逃离。城头上的火炮并没有闲着,而是在拼命射击,试图压制对面的炮兵阵地。

    跨越护城河,通向城门的四座石桥上,更是挤满了人。后面的人挤不进去,甚至都开始攀着前人的肩膀,准备从上面翻过去,但才一动,就被人扯了下来。

    跟在他们后面的数百辽兵,一边躲闪着城上的攻击,一边攻击他们视野中一切还在活动的宋人,试图制造出更大的混乱来。

    城头上同样在设法对付这些灵活如鼬鼠的辽兵,燧发枪缺乏足够的准头,除了两支线膛枪外,反倒促成了弓箭重新登场。

    天门寨内不缺神射手,河北边境地界,只要是身无残缺的男子,那是人人习射,便是女性,也有许多人有着不逊男儿的箭术。放在京营中都能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神箭手,天门寨内随随便便都能找出三五百人来。

    城中也不缺弓箭,大宋军中并不是所有军额都装备了燧发枪,只有神机营才是如此,天门寨中,到现在还残留有三个指挥,人数上千的使用旧日装备的步卒。

    城头上已经组织起了弓箭手,只是人数暂时还不多,更多的弓箭手还没被招来,更多的箭矢也得去仓库临时提取。

    一时间,只有几十人在持弓射击,箭矢急急离弦,闹得最欢的几个辽兵猝不及防,纷纷中箭。但辽兵们立刻就,也有一些百姓,甚至直接扯过一名百姓,为他挡了一箭。那辽兵得意的大笑起来,砰的一声响,他圆圆的脑壳只剩下了下半部。

    “射得好!”秦琬击节叫好。

    旁边的将校却都是默然无声,无人捧场。秦琬等了五分钟,他们也劝了五分钟,只是秦琬都拿定了注意,谁来劝说都没用。

    秦琬并不在乎,又夸了神枪手几句,回头对气喘吁吁的副手道,“终于来了。”

    副寨主板着脸,拱了拱手,“都监招下官来,究竟为了何事?”

    秦琬开门见山,“请王七你陪我一同出城。”

    “出城?”王七脸色骤变,他指着城外,惊声道,“现在如何出城?!”

    城门的外侧,全都被流离失所、为辽人所利用的百姓占满,最前面的一群人争疯狂的捶着又高又厚的城门,带着哭声喊着开门开门,

    此时又是一波辽军冲出坑道,又是只有三五百人,疏散的队形让城上的火炮无能为力。他们身上背着的包裹,则让拿着望远镜的宋人,全都不寒而栗。

    秦琬脸色难看了下来,已经完全没有时间犹豫了,他一把抓住他的副手,“你是让我先杀了你再出去,还是跟我一起出去?!”

    副知寨本是无能之辈,若是他留在城中,却会干扰到文嘉的指挥。万一他拉拢了两三个不服气的军官,在城中造起反来,那时候,当真是大势已去,不可挽救了。

    如果把他一起拉出城,城中只有文嘉一人的官品最高。有秦琬之命,加上之前的表现,足以掌握住城中所有兵马。

    副知寨被秦琬晾了多时,自来就任后就被秦琬排挤得只有三五个亲兵能指挥得动。开战之后,更是被秦琬晾在了城衙中,就连后勤补给、钱粮支派,也无从置喙。

    之前秦琬出击夜袭,也是直接将指挥权交托给文嘉,根本不考虑本应顺理成章暂代职位的副手。堂堂副知寨,竟只有处理垃圾、粪水这等杂务的份。

    这时候,秦琬倒是过来拉着他一同去出战了,副知寨怒发冲冠,双眼顿时血红一片,一拳砸向秦琬,“秦琬,你当我是何人?!”

第100章 微雨(七)

    【九千字,三章的量,补上十四号的份,以及十五号的两章。UU小说,www.uu234.com】

    咚的一声闷响,副知寨拳头没有砸到秦琬的脸,却一下打到了秦琬的头盔上。

    正是头盔正面,头盔下是最硬的天灵盖,在头盔本身也是最结实的部位。

    挨了这一下,秦琬纹丝不动,副知寨的手却颤抖着垂了下来,鲜血一滴滴的落在了地上,却是在粗糙头盔表面上蹭伤了皮肉。血流得很快,转眼地上就是一小汪,本应是极痛,他却不当一回事,连看也不看一眼。只攥着拳,还想在秦琬的脸上再来一下。

    周围的将校皆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平素里被挤兑得没出落脚的副知寨,竟然还有这样大的脾性。

    “王七你是何人?”秦琬晃了晃微微晕眩的脑袋,副知寨的拳头多少还是有点力气,冷笑了一声,“本将的副将、下属,王七,你想抗命?”

    “不过出城而已,又有何不敢?”副知寨恨声道,“秦琬你也太小瞧我了!我怒的是你不管不顾,丢下城寨出城临敌。不对……秦琬,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请王七你跟我一同出去看看,我到底在搞什么鬼!”秦琬说道,“有文走马守城,无须担心。”

    “那还不如叫他去,秦琬你留下守城。”

    “我是知寨,你是副寨,怎么能让外人去。”城外的局面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老弱妇孺被挤到了外围,强壮一点的男女则千方百计的让自己更邻接城墙,时间已经让秦琬等不下去了,“王七,此乃本将的军令!”

    秦琬已经眼露凶光,副知寨咬着牙,不再争辩。秦琬都已经说了是军令,那就意味着这已经成为了定论,如果他再争辩,说不住秦琬就会一刀砍过来了。

    “文嘉。”副知寨他回头恶狠狠的瞪着文嘉,满是血丝的双眼下那青黑色的眼睑,证明了他这些日子的辛劳,虽然被安排的事情不多且杂,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去完成了,“若城池失守,罪在秦琬不在你。可若你敢降贼……我王殊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文嘉和其他的将领,仿佛第一回见到这位身材榔槺得完全不像军汉的副知寨,平日里一直被秦琬排挤,完全隐形了一般,谁能想到还有这样的一份刚烈。

    文嘉郑重抱拳,承诺道,“嘉誓与天门共存亡。”

    副知寨回头看秦琬,秦琬微微欠了欠身,似有歉意。

    副知寨冷哼了一声,“我去穿甲衣。”说罢拂袖下城。

    “你们也快回去吧。”之前已经有几位指挥使回去帮秦琬召唤敢死之士,现在剩下的军官们也依命纷纷离开,回到他们各自的岗位上。

    那位刚刚成亲的马军指挥使没有离开,请战道,“都监,下官愿从都监出战。”

    “我就是去外面堵着路,用不着马军。”秦琬一挥手,“回去好好准备,等着听文走马的号令。”

    马军指挥使还想再说什么,被秦琬一瞪眼,不敢再说什么。用足力气向秦琬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只剩下秦琬、文嘉和几个亲兵。

    秦琬正想说话,他的一名亲兵走了出来,在他面前砰砰砰三个响头,口拙舌笨的没有别的话,只是操着浓浓的河北腔说:“小人愿为都监效死。”

    “好!”秦琬点头,“先下去洗个脸,把装备都带齐了,在西门等着。”

    河北亲兵磕了个头,站起身,擦了擦脸,脚步匆匆的下了城。

    秦琬看了眼城下,人群越发的混乱起来,挤得就像是沧州运来的装满咸鱼的草袋,填得满满的一点空隙都没有。

    皱了下眉,听回头又看看其他亲兵,几个亲兵立刻七嘴八舌,

    “我等自然跟着都监。”

    “何必多说。大郎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愿随都监杀贼。”

    比起在前面这位本地招揽的亲兵,秦琬的其他亲随都是跟着他从河东过来,有两个还是两代、三代跟随秦家将门,自不必多说,肯定是要跟着秦琬一起出战。

    “好了,你也一样,都下去准备,西门下瓮城里候着。”

    所有人全都被打发了,城头上的这一片,最终就只剩下秦琬和文嘉。

    文嘉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的收敛了起来,冷漠的说道,“可以不用再演了。”

    秦琬眨了眨眼睛,“什么时候发现的?”

    文嘉摇摇头,“不像是你。”

    虽然相识的时间不长,但他自问还是了解秦琬。看见城外无数同胞惨死在辽人之手,文嘉的确愤怒,甚至怒发冲冠,但文嘉会选择用火炮来回应,却绝不会选择如同置气一般的出城。文嘉不觉得秦琬的性格与自己有太多的差别。何况秦琬还是定州路都监,天门寨寨主,身上的责任比他这个走马承受要重得多,如何会突然间变了模样。

    秦琬笑着点了点头,毫无推托的承认,“你我性情相投,脾性是差不多的。突然变了样,你当然会觉得不对。”

    “为什么?”文嘉问道。

    “因为不算是演。”秦琬脸上已经没有一点笑意了,“我方才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话。”

    要是看见城外的一幕幕惨剧,还能保持冷静的话,可以说是全无人心,比什么都可怕了。

    “倒是文兄弟你,为何要配合我演这么一场。”秦琬嘴角又翘起,文嘉方才在人前的回应,简直尴尬得快要让他演不下去了,真的是不适合演戏。

    文嘉认真的道:“如果都监是为了城外百姓而做戏,文嘉当然是要配合的。”

    “就是配合得太差了。”秦琬道。

    “到底为什么?”文嘉又追问。

    “因为城外的百姓,我要保下来。天门寨,我同样要保下来。”秦琬微微一笑,笑容灿然,“我这人,向来贪心。”

    文嘉紧绷的脸颊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尽管没方才气氛渲染得那般悲壮,但眼前的秦琬却是一个更加真实的名将。

    他弯了弯腰,一字一顿道,“愿随都监杀贼。”

    秦琬瞥了眼城外,嘴角一点点的抽起,化作一抹狞笑,

    是的,杀贼!

    ……………………

    这时候,韩钟还在三十里外问着,“车来了没有?”

    陈六早绕了几个圈,摇摇头,“没有。”

    “都快辰时了,还没到。”韩钟指着厅中的座钟,时针已经大幅偏离了最下方,他脸色难看,“昨天说好的是什么时间?”

    陈六轻叹了一口气,“说的时间是卯正。”

    韩钟沉下脸,“过来要两个时辰?金台是在定州吗?!”

    金台是保州城外的一处稍稍高起的台地,据说是燕昭王为招揽四方贤人所筑黄金台的旧址,保州故此也有金台顿的旧名。官道在金台下通过,驿站就设在金台上,名为金台顿驿,据说当年太宗皇帝亲征伐辽,曾驻跸于此,之后从燕京城下败逃而归,也同样在驿站中包扎过伤口。现在的保州车站同样在金台附近,距离旧驿站不到百步。韩钟设立的大营就半倚靠着金台,以借地势。

    对保州铁路分局来说,金台更重要的意义就是那里有保州、安肃、广信唯一的一座修理厂,负责分局的车辆、路轨的维护和维修工作。

    昨天把徐河南面一段的铁路修好之后,因为更换的部分比预计的要多,事先准备的替换部件不足,韩钟便派人将换下来的路轨带回金台修理厂。只用了两节车皮,又有一个都三百多名骑兵过来迎接,一路护送。这样的配备遇到强敌能跑得了,遇到弱一点的也能牵制住,再弱些,一口就能吞掉了。

    原本定好今天一早把新的铁轨部件运来,以便今天的维修,可已经过了预定的时间,该到了的车子到现在还没到。

    “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陈六道。

    “不是说辽人都已经撤过徐河了?!”韩钟质问。

    陈六回道,“也可能还有小股辽兵流窜。方才已经派人回去,二郎暂且再等等。”

    之前他就想派出一队人马回头去查看一下,当真是被辽军攻击就直接救人,但考虑到韩钟在这里,石桥双堡的兵员已经不能再减。

    而且如果运货列车被袭击的话,肯定会放出求救的信号,也会有人跑来求救,很快后面还有人护着,就只派了两个斥候先去看看情况。

    韩钟耐下性子,“好吧,再等等……跟张吉说,让他和他的人先收拾好,若是有什么消息就立刻出发。”

    下过令,韩钟又不耐烦在堡中等候,径自走出门,“我们先去下石桥堡看一看。”

    两座石桥堡与大桥为一体建筑,从侧门出了上石桥堡,直接就上了徐河大桥。

    大桥的行人通道并不宽敞,轨道两侧的通道,都只能容纳一辆普通马车通过。通道与轨道之间,各有一排一人高的木栅栏作为隔断。

    木头的栅栏,比起两侧的桥栏,要不起眼许多。徐河大桥的桥栏由白石砌成,一座座桥栏柱子上,雕着一头头姿态各异的狮子。两侧桥栏石柱加起来共计八百二十四,也就是有八百二十四只狮子,接近一千了。故而自修成的那一天起,千狮桥的名号便不胫而走,已成保州的一处名胜之地。

    徐河大桥的桥面距离下方河水有四五层楼,脚下的河水在河道中安静的流淌着。

    半个月前,西面山中大雨,徐河河水几乎漫出了堤坝,留下的印迹现在还能在桥墩上看见。可惜洪水发得早了,没赶上辽人南侵,否则给辽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洪峰中淌水过河。

    “要是有一队蒸汽炮舰就好了。”韩钟凭栏下望,看着河水,“沿河行动,根本就不用操心辽人能过河。”

    “那是。”岑三附和道,“蒸汽船不用帆不用纤,跑得比车快,如果真的有,辽狗连门都不敢出了。”

    韩钟抬头,叹息道,“可惜京兆船场那边也才开始试造,至少得等两三年后才能用上。”

    “明州船场不是说也在造吗?”岑三问道。

    韩钟很喜欢给人指点迷津的感觉,“明州那边都是大家伙,要在海里走的,看不上内河的小艇。”

    军器监旗下的四座沿海船场,明州、杭州、泉州、密州,全都是在制造大型战列舰,蒸汽炮艇这种玩具大小的东西,根本看不上眼,都是丢给七座内河船场来开发。

    想到大号的战列舰巡洋舰,韩钟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有没有人考察过河北水文,这里的河道能走多大的战舰?。”

    陈六道,“朝廷要在河北修路修桥,都是要考察过沿途河道才会决定路线的。小人曾经跟着相公去看过一回,程大夫巷的架阁里,各地地理水文,资料堆积如山。”

    铁路总局的正衙在都堂旁边,但由于辖下权柄繁复如都堂,下属的不同部门有二十多,京师中就不得不多设了好几处衙门,安置各房。其中负责前期勘探、路线设计、修造规划的铁路设计院,就安在城北的程大夫巷中。

    “不过总局派人考察河道水文,重点都不是航运。”陈六继续说道,“具体能走多大的船,恐怕铁路总局里面是查不到。”

    “这件事之后要好好议一议,多一种手段,河北的防卫也会多上一重。”韩钟有点兴奋起来,“就是日后不用炮舰,蒸汽船做水运,对铁路运输也能起一个拾遗补缺的作用。”

    “二郎真是思虑长远,的确是如此。”陈六说着,岑三也在旁夸着韩钟的眼界。

    其实两人哪里不清楚,这种事根本就不必韩钟来说,内河七大船场都在设计蒸汽船,难道只是为了造军舰?

    河北水道密布,从立国时起,历代朝堂都在致力于在河北修造运河,沟通南北水道。从太宗时起,就已经能做到通过不同水道的周转,自大名府一路坐船抵达安肃军。

    即使有了运力更强,速度更快,路线也更直接的京保铁路,河北水运也没有被放弃,河北各地淤田灌溉都需要畅通的水道,而且这也是很宝贵的运输渠道,是铁路运输的最佳补充。

    但在河北的水系中做航运,从南往北,从北往南,借助运河穿梭在一条条不同的河道中,时而顺流,时而逆流,对水路稍稍生疏一点的水手,就能把船只带进岔路去,而更重要的,在平缓安静的水域中使用的竹撑和船桨,在河流中派不上太多用场,还是必须要有纤夫,否则遇上逆流便寸步难行了。

    若换成是蒸汽船,纤夫就不需要了,只要有一个引路的,沿途再有几个加煤的港口,河北各州将会是畅通无阻。

    “不过有一点,河北各州县的大户,都投入了太多家业在铁路上,朝廷也喜欢铁路,收钱方便,要是有人要在河北办航运,可就是捅了蚂蜂窝。还不知道会怎么死。”

    韩钟在京师长大,父亲又是宰相,每日耳濡目染,有着天然的政治敏感性,即使有时候会犯些迷糊,在政治利益上却十分敏锐。

    陈六和岑三都暗自点头,要是韩钟一直都表现得跟方才一样糊涂,他们还不如找机会返乡养老。

    “二郎!六叔,三叔。”

    一个人一边叫着,一边跑上大桥,急匆匆的往韩钟这边跑来。

    陈六看过去,却是方才派出去的斥候,年纪轻轻的,是韩家家生子,跟着韩钟一起来河北。

    岑三上前急急的问他,“小猴子,出了什么事,列车到哪儿了?”

    “没出大事,就是翻车了。”小猴子喘着气,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其实还是轨道出了问题,是辽人暗地里做了手脚。昨天修路时没有发现,列车来回两趟都没事,但今天又走过一遍,一侧轨道松脱,两节车皮都翻了下去。

    护卫列车的有一个马军指挥,随车而来的维修厂工人也有二十多,车子一翻,护卫队先是慌慌张张的救人,等人救出来后,看着车子已经没办法收拾,急得跳脚,赶紧派人回去找新车。等新车来了,又赶着将掉落的铁轨部件重新装车。

    维修厂和护卫队两边都以为对方已经派人去通知韩钟了,便没有再派人报信,谁想到都没有,竟犯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钟听了之后,都没力气生气了。这种事传出去,外人不会笑话当事人,只会笑话他韩钟没本事,没教导好下面的人。

    一番磨蹭,几番波折,韩钟所率领的维修队,这一天一直到了中午才出发。

    午后的热浪中,维修的工作终于铺开了。徐河以北的铁路轨道,被破坏的程度又要超过南岸,韩钟觉得天黑之前,估计是没办法走太远了。

    到时候是回石桥堡,还是再稍稍往前一点,去……

    韩钟正想着,就看见陈六脸色难看的走过来,“二郎,不好了。”

    “怎么……”韩钟刚刚开口,随即就瞪大了眼睛。

    就在前方的一处小丘顶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名骑兵。如果从作战的角度来说,并不算远了。韩钟虽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已经能够分辩出他们的身份。

    陈六一叹,“辽军来了。”

    数里之外,辽国的骑兵悄然而至。

    此时韩钟一行离开徐河大桥仅仅三里而已,但想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除非是韩钟愿意孤身逃回,最多也只能带上骑兵,将修路队给丢下。陈六问过韩钟的意见,韩钟立刻就拒绝了。

    在辽国骑兵冲杀过来之前,韩钟和他的人不过是来得及将维修的摊子收拾一下。

    鹿角比昨天下午布置的要多一些,但远不及昨日上午的警备。火炮早前就从车上拖出来了。在维修位置上前后左右的放置,不过对面五六千的辽国骑兵,也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快放出求救信号。”陈六毫不犹豫的代替韩钟下了命令。这个时候,脸面是用不着顾及的。

    韩钟只是瞥了陈六一眼,然后默认了陈六的僭越。他也很清楚,这个时候必须遵从专家的意见,将指挥权交给经验丰富的陈六。

    红色的浓烟升上天际,韩钟的手下正用最快速度整备阵地,视野中的辽军越来越多,甚至可以看见其中有许多骑手开始更换马匹,准备开始冲锋。

    从出现的位置和旗号上来分辨,那是五只归属不同的兵马,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千人的样子。浩浩荡荡,旗帜连绵,铺开的正面有五六里宽,充斥在宋人们的前方视野。

    而韩钟这一边,连同修路的工人,加起来也才不过千余人。韩钟现在就要凭借这一千多人跟五六倍的敌军对垒。

    ‘赢得了吗?’韩钟自己问自己。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他低声对自己说,竭力平复下正激烈跳动的心脏。

    韩钟在出来之前,王厚曾再三吩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不要冒险,也不要逞强,最不要的就是意气用事,整整教训了韩钟一个时辰。

    以千余名杂牌军——甚至有一半根本不能算作军队——对抗威名镇压万里东土的契丹精骑,不论是护卫军还是护路队,每一个士兵的脸色都是煞白的。

    但韩钟不觉得现在自己是在逞强,是在冒险,是在意气用事。

    他很清楚王厚不会就让他这么孤军出战,在附近,还有两三千人的骑兵,这是岑三告诉他说的,是定州路第二将。而王厚的主力,虽然不清楚在哪里,可韩钟相信,王厚现在绝不会还坐在保州城中。

    当鱼饵终于诱到鱼儿咬钩,韩钟相信,提着鱼竿的渔夫,肯定已经迫不及待了。

    只要王厚所率的定州路主力出现在这里,彻底击败对面的五千多辽国骑兵,想必天门寨的围困就该解开了。

    铁蹄声响,韩钟期待已久的战事终于来到他的面前。

    ……………………

    刘镇一幅汉人的装束。

    不对,其实他就是汉人。

    他的同伴中,还有好些是契丹奚族和高丽人,都是受命,身上暗藏的包裹,在拥挤的人群中不知落到了哪里,只剩下一把短短的匕首。

    刘镇现在就在天门寨的城门外,抬头就能看见城门门洞顶上的砖块。这是他今天的目标,但他没空去高兴。

    刘镇整个人被压在城门上,后方不知有几千人,都在向前挤,使得排在最前的他,仿佛被几千斤的石板压着,只能艰难的呼吸。脸不得不贴在组成城门的宽木条上,完全变了形。

    他面前是天门寨北面城门,一丈半高,两丈宽,内外两重。外门就是一道栅栏,一掌宽的厚木板几层交错钉成,外面包覆铁皮,刘镇的脸皮正在感受着栅门包铁的粗糙。这样的栅门,,显得厚重无比在城头上得用绞盘方能提起。

    内门就是寻常可见的城门,中间对开,看起来也很是厚重,似乎能挡得住火炮。

    内门和外门之间,有两丈多的距离,这是天门寨城墙的厚度。对上面想要炸塌城墙的计划,刘镇表示不容乐观。

    如果有敌军出现在城下,只要在内门和外门之间布置上几门火炮,从栅门的缝隙中发炮,没有哪个勇士能冲到城门前,只会刚刚接近,就被打成肉泥。

    所以即使他快要跟出现在车辙中的老鼠尸体一般扁平,刘镇还是庆幸他所参与的计划成功了,借用一群没用的老弱宋人,束缚住守军的手脚,让他们不敢动手。

    刘镇挤在门前,城门牢固的锁死了通道。他知道,城里的守将肯定不会开门,但计划中也不需要他开门。

    炮弹的尖啸声传入耳中,咚的一声,打在了城墙上。头顶上扑簌簌的落下了灰,外面一阵嘈杂的叫声,不知有多少人被落下的炮弹砸中。

    刘镇念着阿弥陀佛,祈求着自家的炮弹不要打在自己的头上。

    他左右全是汉人,除了他之外,每一个都在拼命摇动着栅栏。

    每一次炮声响起,他们的动作就会变得更疯狂一点。刘镇偷眼看他们的表情,扭曲得几乎能让人夜里做恶梦。完全是就是被吓得发了狂,根本不去分辨哪个是城里的火炮,哪个是城外的火炮。

    能够跟刘镇一起挤到城门前的,没有一个是妇孺,一个个看起来年纪挺大,力气却不小。方才刘镇往前挤的时候,跟几个人争抢位置,差点就没抢过。

    他左边一个,老得牙都掉了,却筋骨毕露,下手也狠。直接扯着前面人的头发,把人扯倒,再狠狠的踩过去,刘镇就是跟在他身后,才挤到了前面来。

    就是在大辽,像这样的人,也是死了比较好。要是手里的包裹没丢,刘镇会直接丢到他的脚底下,再丢个火引子。

    都是汉人,不过刘镇可不认为跟他们有多少瓜葛。他们是南人,自己是汉人,本就不是一回事。

    这些天,刘镇在各处村寨抢了不少,有绢帛有金银,还有一个嫩出水的雏儿,可惜自己还没有好好享受,就被首领的侄子要走了。

    要是能第一个冲进城中,也许还能拿回来。不知道有没有被弄坏掉,但只要能生就好。

    或许有上千人在挤着城门,刘镇已经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肋骨在嘎吱嘎吱的响,但城门坚固,必须多堆积一点火药,一包两包肯定不够,三五十个两三百斤肯定够了。

    但刘镇手上现在没有火药包,他现在一直在奋力的抬起头,左右顾盼,试图发现自己的同伴,不是帮忙,而是确认之后,就赶紧从反方向离开,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吱呀呀的一阵声音传来,刘镇一下瞪圆了眼睛,内里的城门竟然打开了。

    后面的人立刻骚动起来,不知多少张嘴,都在冲着里面大声喊。

    刘镇却想向外走,要是里面推出几门炮来,站在最前面的可就是第一个死。

    只可惜他被压得越来越紧,就快要嵌进外面的栅门了。

    内门彻底打开,门后却是空荡荡的,不见一人,甚至之前开门的人都没有露脸,只有一座小小的广场,周围依然是高墙包围。

    ‘是瓮城。’刘镇想。

    瓮城并不大,只有七八丈见方,跟他见过的天雄城差不多,传言说是天雄城是学了南朝的天门寨,看来是没错的。

    没有火炮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想到之前看到过的几个被火炮炸死的袍泽,他就心中发寒。

    只剩下一道包铁的栅门了,要是有火药在这里,百来斤就足够了。

    刘镇想着,却更想往外逃去。肯定有同伴看到了,他们不一定会带着火药包挤过来,只会在安全的地方点起火,丢到人群中,炸开一片之后,再冲过来炸城门。

    刘镇双臂用力撑着栅门,想要撑起身体。他死死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将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但这时,栅门突地一晃,刘镇撑着栅门的手臂也是一晃,整个人顿时就失了姿势,重重的拍在了栅栏上。

    刘镇疼得眼前一黑,金星直冒。栅栏吱吱的往上提起,蹭着他的脸皮往上,使得他差点没疼晕过去。

    这时候已经有人拼命的蹲下来,从缝隙中钻了过去,拼命的狂奔向空荡荡的瓮城。

    刘镇愣了一下,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但栅门还在升高,蹭着他的脸,升了上去。

    后面的宋人拼命挤上来,发疯一般的撕扯着前面的人,想要快一步冲进去。

    刘镇被人推搡着,踉跄了两步,穿过了栅门,却没有站住脚。身体失去平衡,恐惧淹没了他,手拼命的向上抓去,半开的栅门却仿佛升到了天际。

    刘镇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剧痛差点让他气厥过去,他没时间叫痛,惊慌的想要爬起,但已经来不及。一个沉重的躯体绊倒在他的身上,将他砸回地面。

    一只脚踩了上来,重重的踏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只脚,无数只脚踩着刘镇,涌进了瓮城之中。

    刘镇睁着眼睛,十指手指死死扣着地面,意识已渐渐模糊,彻底陷入黑暗之中。

    ……………………

    “都监,三座城门都开了。”

    一名军官向秦琬汇报着。

    只有秦琬面前的这一座西门,始终没有开启。

    西门的瓮城中,已经有两百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挺立。

    秦琬就在城头上,他穿上了当年在河东立功后,韩冈赏赐下来的明光铠,手扶着腰刀,俯身望着即将跟他出击的勇士们。

    他身侧将旗招展,斗大的秦字在晨风中舞动。在旁边,还有个身形榔槺的身影,肚子将腹甲高高顶起,是即将跟随他出战的副知寨王殊。

    “出得去吗?”文嘉来到秦琬身边,引得副知寨望了过来。

    “快了。”秦琬道。

    可以看得见,城下羊马墙中拥挤的人群正在松动,开始向南北两边移动。

    城上也在向下喊话,告诉人们其他三座城门都已经打开。

    四门的瓮城都是十五步见方,平时就觉得小,百来骑兵就填得满了。现在西门的瓮城,两百多士兵一列队,几门虎蹲炮一放,也就没有多少空位了。

    许多人都觉得这种瓮城根本没有用处。天门寨又不是京师、大名府那样的巨城,内收的瓮城做不大便毫无意义。

    安肃军的城墙比天门寨后改造,瓮城全都改成外凸,也就是城门外再造一道弧形的城墙,挡住城门,然后从弧形的两侧开门。虽然看起来没有四通八达的感觉了,但外敌根本就看不到城门开闭,防御力比现在这种瓮城要好得多,更别说在城外,还能造得更大许多。

    文嘉的眉头一直都紧皱着,他看着缓缓挪动的人流,“三座瓮城最多能进去三千人,还有六七千在外,你要顺利出城去,必须要将百姓先放进城中,但你想过没有,其中又有多少是辽人的奸细?”

    “放心,有办法的。”秦琬微微一笑,“还要多谢文兄弟你,不是你指挥得力,把辽人暴露出来的火炮都压制住,我什么招数都用不了。”

    辽人一直在用火炮攻击城墙和城墙下的人群,甚至都不顾及跟在汉家百姓身后督战的辽兵。是文嘉指挥城中炮兵将之压制,几分钟之前,他甚至用一次精彩的齐射,将一个拥有五门火炮的阵地给夷平。

    文嘉丝毫没有得意之色,“辽国细作会混入城中,辽兵还会设法炸掉城门。他们想用什么招数,我们都知道,但都监你打算用什么办法阻止?”

    砰的一声脆响,是线膛枪的声音。秦琬都可以确定,城外肯定又有一个辽兵被子弹贯穿。

    一刻钟下来,西壁上的枪手已经射击快三十次,这才是神枪手的水平,打得准打得快,普通的神机营士兵,同样的时间连十发都不可能。

    但秦琬还可以肯定,即使射得再精准,也不可能阻止辽兵进抵城下的步伐。

    辽人是想用火药炸开城门,不论是之前的督战队,还是最新攻上来的一批,身上都带着包裹,不过是一个小些一个大些。几十个药包要是在门洞中一齐爆开,城门肯定难保,百姓也不知会有多少死伤。

    秦琬扶着刀柄,看着城下,“文八,你忘了,我是要赢的。”

    文嘉疑惑的看着他,不明白秦琬为什么这么说。

    秦琬稍稍仰起头,“这瓮城,比你想象的能挤进更多的人。辽人的伎俩,也别想轻易成功。”

第101章 微雨(八)

    申明浑浑噩噩的坐在羊马墙中,仰头望着城墙上。

    五天来,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妻儿,失去了兄弟姊妹,失去了自己用了二十多年的辛苦劳作才挣回的家业,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四十岁不到的他,就在这几日间老了近二十岁,现在看起来已经年过五旬,即使让过去的亲朋好友见了,怕也认不出他就是申明了。

    失去了活下去的支柱,整个人都颓废了,就连契丹人也看不上他,没让他去做苦力,而是跟一些老弱一起,被赶着往天门寨过来。

    之前申明就被裹挟在大队中,也不知是往哪奔,只是一步步地盯着前面的人走着。身后一直有惨叫声响起,就跟五天前,他在村里听到的一样。申明没敢回头去看,一直走到了濠河边,又趟着水游过了濠河。

    浑身湿漉漉的爬上了濠河堤岸,前面还有一人高的羊马墙。全都是一些老弱妇孺,又惊又吓,跑了一段路,还游了泳,能剩下一些气力爬过去的人不多,但申明浑浑噩噩之间,高出常人一头的身高,让他轻易的翻越了过去。

    翻过墙头,就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喊着,申明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小汉子。肚子上绑了个包裹,要不是衣襟敞开了,还以为他就是个只有肚子胖的大肚汉的。

    这就是让人惊讶的地方,这些日子,好些人逃得连儿女都丢下了,他还能带着自己的包裹,也不怕给辽人发现他私藏财货,连财带命一起要了。

    申明现在没什么精神去嘲笑他要钱不要命的举动,只是麻木的低头看着他。

    他看见申明回头,大喜过望,连忙喊着,“阿公,来搭把手。”

    申明才三十多岁,过去叫他阿公的也有,但都是小孩子,被比自己小几岁的人这么喊着,还是头一回。

    申明伸出手,那汉子却把旁边的一个人推了上来,接着又是一个,接连托了五六个人上来,等他周边都没什么人了,他才气喘吁吁的借着申明和先上来的同伴的力气,爬上了墙头。

    火炮的炮弹不停的在头顶上飞过,有从辽人那边飞过来的,也有从城头上发射出去的。被炮弹击中的城墙碎片到处横飞,时不时的就有一声惨叫。

    但进了羊马墙中,终究是远离了跟在后面的辽兵,城墙上的弓弩和火.枪,将他们逼在濠河之外,不敢再继续靠近。许多人翻进羊马墙之后,就一下软了下来,之前生死关头的极度紧张将他们的体力消耗得一干二净。

    可那个汉子上来之后,却没有躲到羊马墙的后面,谢过了申明,就回头向羊马墙外,又开始拉人上来。

    一边拉一边招呼着申明,“我说,阿公,还有你们几个,都来帮把手,好歹能救出一个就是一个。”

    申明沉默地走过去,一言不发的往上拉人。其他几个也几乎都过来了,只有两个躲躲闪闪地走开了,那汉子呸了一口,又回头救人。

    申明跟着那汉子,一口气救了十几个人上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要是伸出手的,都又拉又扯的拖了上来。

    这些人被拉上来后,只要还有点力气,也跟着开始救人。在他们带动下,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动手,把上了堤岸,却翻不过围墙的人给救上来。

    被救进羊马墙中的人越来越多,愿意出力的人越来越多,到最后,反倒没有申明的事了。

    他现在就靠在城墙边上,木然地望着天,几个被他救上来的人过来谢他,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羊马墙内的通道,太平时节是供存放马猪牛羊等大牲畜等,能供牛马转身,差不多能并行两辆马车。但渐渐的,这么宽的通道已经挤得全是人了。爬上堤岸的,只要还有伸出手的力气,基本上都被救上来了,濠河中的人越来越少,还在水里的人都许久没有动作了。

    也不知有多少人拥挤在羊马墙中,申明的姿势也由坐变蹲,再由蹲变站,跟人挤做一处。

    几千还是几万?申明也没兴趣多关心。

    人群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骚动,从南北两端一路传来。许许多多的声音,不知道在喊些什么,但原本已经动弹不得的人群,竟然开始又开始挪动了。

    申明毫不关心这一切,他只麻木的等着人群把他带走。人群一点点的松开,那个瘦瘦的汉子这时候又出现了,挤到申明身边,一笑露出满嘴的黄斑牙,“阿公,一起走,前面说城门开了!”

    那汉子叫得很大声,有更多的人听见了。城头上这时也伸出个铁皮喇叭,大声的喊着,“南门,北门都开了,东门也是。快往那边走,西门不会开,辽狗要从西面打过来了。”

    整个西面羊马墙中的人群,这下子移动的更快了,有的向南去,有的向北,接踵摩肩。

    申明跟着往前走,瘦小汉子就跟在他旁边。

    申明想问他的姓名,还有是哪里的人,总觉得他说话腔调稍稍有些别扭,但是这点兴趣就像是一点飞在空中的火星,转眼就熄灭了。

    问那么多有什么用?说不定转头就死了。

    忽然间,申明停下了脚步,他偏过头,侧耳倾听,方才他听到了些什么。

    停下来后,他就听得分明,几声极细小的哭声,从羊马墙的另一边传来。

    申明犹豫了一下,旁边的瘦小汉子也奇怪的看着他。

    申明并不想管,又有什么好管?自己都活不了,哪来得气力顾得别人?可他看看瘦小汉子,身量还不到他的肩膀,可就是这么瘦弱,却救了多少人上来。

    方才这瘦弱男子的义举,让申明冰冻的心莫名的产生了一点热量,“等我一下。”这是申明这几天来第一次说话。

    一下翻过羊马墙,正下方趴着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对申明下来的动静一点反应也没有。

    女人的双手伸向羊马墙的方向,手中只有一个小小的襁褓,被小心的捧着,甚至都没有碰到地面。

    襁褓中露出一张小脸,蜡黄蜡黄的,一看就知好几日没吃饱了,哭得都有气无力。

    那女子浑身湿透,发丝也盘曲着洒在背后,可襁褓上看不到一点浸湿的痕迹,申明的心被触动了,他轻手轻脚的把孩子从母亲手里抱起。

    换了个位置,小娃儿哭得大声了一点,但也就跟小奶猫的叫声差不多。

    把襁褓搂在臂弯中,申明蹲了下来,摸了摸女子的手腕,又立刻探了探脖子。

    申明的神色变得凝重了许多,他用力将女子翻过来,被泥沙和污渍弄脏的一张脸,完全看不清容貌。

    申明没多看,他将手指头在还湿漉漉的衣服上蹭了蹭,放到女子的鼻端,一点热气都没有。

    深深的叹了口气,申明站了起来。

    回头想爬回羊马墙上,可他发现,怀里抱着孩子的他,现在根本爬不上去了。

    这时候,墙上伸出了一只手和一张笑脸,“阿公,快上来。”

    耽搁了一下,羊马墙此时已经变得空荡荡,人群已经远去,只有几个人还躺着坐着。

    申明和干瘦汉子飞快的追赶人群。干瘦汉子边走边问,“阿公,你是大夫吧?”

    “算不得大夫,连医工都算不上,只会开几个草头方子。”申明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方才看到阿公你切脉了,看了就知道肯定是好手。”

    两人说着,已经跟上了人群。前面不远就是南门城门,城门上,枪炮响得如同爆豆,噼里啪啦的,烟雾都散到了城门下。

    周围重新变得拥挤起来,申明奋力隔开旁人,让自己怀里的孩子不被挤着。慢慢的,走到了城门前。

    里面安全了吗?他看了左右周围,除了身后,其他地方都是高耸的城墙,城墙上面全是汉家儿郎。

    申明踮起脚再往前看,全都是人头,透过狭长的门洞,一直往内,他看见的,除了城墙就是人。没有街道,也没有其他建筑。城门里面,人头密得像被捅开的蚂蚁窝。也不知是有几千人了。

    还能挤得进去吗?申明深深的怀疑,但他的前面,多少人都在奋力向里面挤过去。

    这时候,一阵刺耳的嘎嘎声,申明抬头上望,惊恐的发现头顶上的栅门正在下落。

    城门口的秩序顿时一片大乱,不论是进去的还是没进去的,都用上更大的力气往里面涌去。

    那些知道自己已经挤不进去的人们,抬起头,纷纷向上面哭求着,不要再把城门放下了。

    但他们的声音好像根本没有被听到,嘎嘎的机械声响中,隔绝内外的栅门毫无停滞的降下来。还在城外的难民更加疯狂的往里挤,直到降到最低处时,还有人趴下来,想硬是滚进去,却被栅门压住了大腿。惨叫声这一会惊动城门上,栅门稍稍抬上去了一点,等那人把腿一抽回,栅门又砰的一声落了回去,

    申明木然的望着这一切,他早已落到了最后面,根本不指望能进去了。只是他要对一人说抱歉,“对不住了。”

    “没事,没事。”瘦弱汉子摇头。

    怎么能叫没事,申明很清楚,这关系到性命,要不是因为他耽搁了,这汉子肯定能城去。只是感动之间,他又突然觉得,那瘦弱汉子的反应却很奇怪,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偏偏这时,城上又传来声音,一个人在大声喊,“去西门。去西门。西门开了。西门开了!”

    “我们去西门。”申明大声说,而那个汉子,脸上的表情,又变得让申明觉得奇怪了。

第102章 微雨(九)

    【有事两天没更,对不住各位。》UU小说,www.uu234.com连同今天的份,总共九章,接下来会拼命补上的。这一章六千多字,先抵两章,还有七章。】

    高台上,耶律怀庆一直都在拿着望远镜,远远观察着天门寨。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望远镜,带着不可思议的口气道,“想不到宋人当真敢开门。”

    纵然从西门这边看过去,天门寨的城门依然如河蚌一般紧,但城下的人流都在往南北方向疏散,这就可以肯定,方才收到的南北两面的急报,应该是不会错了。

    从定计时开始,耶律怀庆从来都没想过,宋人会如此爽快的打开城门。

    他们的计划,几乎都是按照一万多人围困天门寨来策划的。那样的话,城中宋军绝对不敢再行出击,那一万多人就是最好的警哨,一有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警觉起来。如果有什么暗道,也决计瞒不过一万多双眼睛。

    如果要攻击城墙,城下一万多人就是最好的掩护。即便城下乱作一团,头顶上的宋军得找不到攻击的对象。

    谁想到宋军竟然会打开城们,把人都放了进去。

    是秦琬糊涂了?恐怕还不止,至少要天门寨排前面的五六位军官全都糊涂了,才会把城门打开。

    不过,之所以没有制定对应计划,并不是疏忽,而是没有必要。

    只有几千人的天门寨里面,突然间多了一万多只会添乱的老弱妇孺,怎么守?更何况那一万多人里面,可是有着上百名混入其中的勇士!

    耶律怀庆相信宋人肯定能想到其中的问题,但就算他们明知其中有奸细,他们也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人给找出来——人手不足,闲暇不足,耶律怀庆也绝不会给宋军分辨奸细的时间。

    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是细作们行动的时候。城内城外里应外合,加上一万多根本不会听从号令的愚民,仅有几千人的天门寨,又如何去安内攘外?

    或许秦琬还会幻想有援军能及时赶来,御营派出去阻击宋军主力的队伍早已出发,甚至还安排了伏兵,就算安肃军的其他几个寨堡也在同时出兵,依然有着足够的防御力量。

    耶律怀庆确信,对于他面前的这一个战场,他有至少一整天的时间去敲碎天门寨的硬壳。

    耶律怀庆沉稳的笑着,对众将道,“宋人开了城门,看来晚上的情况会比预计得还要好。”

    一名大将忽然插嘴,“大王,那群猪狗只是被放到瓮城里面了吧,还不能算进城。”

    耶律怀庆脸阴沉一下。

    如果祖父在的话,没人敢随意插嘴。不能操生杀之柄,当然得不到臣下敬畏。

    但耶律怀庆也不能发作,并非是抗命,而是探讨军情,真要发火,自己在周围一干将领们心中的评价可就要大降低了。

    他目视萧金刚。这时候,自己反驳是最蠢的,不论是对是错,被一众大将看清自己是孤家寡人是最糟糕的。

    萧金刚接收到了耶律怀庆的要求,他没敢多犹豫,道,“天门寨四门的确都有瓮城,但都不大,不比天雄城更大!”

    “天雄城就是学了天门寨修的。”另一个愿意归附耶律怀庆的将领补充道。

    “有多大。能容得下多少人?”第一个大将追问道。

    有前面萧金刚带人过了路,现在耶律怀庆说话就方便了,“天雄城的瓮城都是宽十八步,深十六步,天门寨的瓮城不会比天雄城大。至于能装多少人,得看诸位觉得十八步宽十六步长的空地,最多能容纳多少人?若是想不到,找人试一试就行了。”

    耶律怀庆犀利的反驳,逼得那位大将只能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耶律怀庆暗暗哼了一声,也没再多追究。

    他手中就有天门寨的模型——有细作进去过,连城头上都去过——天雄城也是仿效天门寨而建,大体结构别无二致。

    然而事前的侦查对攻破天门寨并没有什么用,宋人的几座炮垒明摆着在面前,可是就拿它们没办法。火炮的射程够不上,射击的水平比不了,只能任他们单方面打。昨天加今天的几通炮下来,暴露了隐蔽阵地,被宋军炮火击毁的将军炮也有好几尊了。

    ‘所以才要别出蹊径才行。’耶律怀庆想着。

    这几天的炮战结果,使得耶律怀庆更加确信,跟在宋人后面开发火炮,是东施效颦,只会输得越来越远。

    火箭加上炸药,包括耶律怀庆前日那一次差点被杀掉的夜袭中,宋人所使用的手榴.弹,都将是日后工火监研究开发的重点,而火炮虽然重要,而且还将依然是大辽军中重要的神兵利器,但已经不是唯一重要的了。

    “宋猪会不会出战?看他们把人都调走了。”

    耶律怀庆眉头一皱。说话的将军,与之前挑衅的那一位都是上京道出来的,连说话的口气都一样。经常与南朝打交道的地界上,称呼南朝时,早已经改掉了过去的蔑称,只有上京道没见过太多世面的土鳖才会延续旧日的习惯。

    萧金刚瞅了眼耶律怀庆,然后说道,“说不准,秦琬能做一件蠢事,就能做第二件。”

    “那帮猪狗还敢攻击我们不成?”

    “多准备一下没坏处。”萧金刚道,他转过来对耶律怀庆,“大王,你看……”

    “枢密所言有理,当有所准备。”

    耶律怀庆不觉得秦琬还有余力反攻,大概是他以为大辽天兵要从西面主攻,所以要把人调开,好准备防御。但即使他这么做了,也不能蒙蔽多久,迟早西门这边人还会回来的。

    耶律怀庆都能想象出其余三门现在的画面,几千人挤在一座城门前,能挤进去的人,不是孔武有力,就是手脚伶俐。一帮老弱妇孺,只能进去一小部分,四分之一,最多三分之一,肯定不到一半。

    也不知秦琬会不会下令强行关门,反正自己派去潜伏的兵马,肯定能给宋人一个惊喜。

    “再去查问一下其他三面的情况。”耶律怀庆踱着步子,天门寨越是乱,对他来说机会就越是大。

    几分钟后,耶律怀庆收到其他三面城门的急报。

    “都进去了?秦琬何其不智!”

    齐王殿下大喜过望,竟然都不是放人进瓮城,而是直接进城了!

    他开心得在高台上转着圈子,站不是坐不是,定都定不下来、

    “大王,会不会有诈。”

    耶律怀庆停下脚,说话的不是一直唱反调的上京道将领,而是很配合他的萧金刚。

    少了一点逆反心,耶律怀庆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陡然间心中疑云丛生,这未免也太顺利了。

    “大王……”随侍突然开口了,“宋人开门了!”

    耶律怀庆瞪大了眼睛,天门寨西门的城门的确开了。

    “宋人无故开城,必有诡计。”他环看左右,“哪位去试探一下?”视线落到了上京道的几个人身上,“萧节度,你可愿去?”

    耶律怀庆的挑衅,几个上京道将领都不甘示弱,领头的一个出来道,“撒班领命。”

    耶律怀庆一笑,“有节度你去,本王就放心了。”停了停,又问,“不知节度你打算怎么做?”

    撒班讥讽的笑了一声:“城上火炮犀利,可惜御营压不住,多了就是被宋猪的火炮打,末将打算选三个百人队,跑快一点去探一探。”

    耶律怀庆仿佛没听到笑声中的讽刺,点了点头,“那本王就预祝节度能旗开得胜。”

    ……………………

    城门在面前慢慢开启,从渐渐敞开的门缝中,外侧的栅门也在缓缓上升。

    相隔三里许,秦琬看见了代表辽国天子亲临的大纛,正在辽人的营地上空高高飘扬。

    秦琬调整了一下护腕的位置,活动了一下手指,“皇帝应该在那里吧?”

    秦琬的视力还算不错,但是他能看得见那面大纛,还是因为实在是旗帜太大了的缘故。

    完全能想象得到,大辽皇帝带着他的臣下,正在大纛之下向天门寨这里指指点点。

    可惜了。

    秦琬惋惜着。

    那个距离,其实是在城中火炮的极限射程之内——加强装药的。

    方才还在城头上的时候,他就咨询过了城中排名第一、天下间也是屈指可数——秦琬对这个评价很有信心——的火炮专家,可惜那位专家给了一个否定的意见。

    这几天火炮射击次数过多,尤其是射程最远、威力最大的四零榴弹炮,是城中压制辽军炮兵的主力,却没有多少备件替换,炮管磨损巨大。文嘉每天都要检查两三次,已确定安设置在城墙西壁的七门四零炮,已经不能用加倍装药的办法来加强射程了。

    如果换个时候,即使城内火炮的磨损程度跟现在一样高,秦琬还是能下令给这一面的榴弹炮加强装药,赌一把能不能大破外贼。

    但秦琬现在不敢下令去赌了。

    他的赌运其实还不差,跟人赌钱总是赢多输少,只是这一回,只想赚一个守城功,却碰上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只想出城夜袭一把,却撞上了最精锐的神火军宿卫;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也给那帮宿卫以巨大的杀伤,却连到底立了功劳没有都不知道;

    加上这一次,本以为能用火箭让辽人陷入混乱,却好像摸到了老虎屁股。连赌连败,次次都不能如愿,秦琬早就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运势如此,他是不敢赌了。毕竟局势也没坏到需要他赌博的地步。

    “想不到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能塞进几千人。”

    王殊这时候惊叹又感叹的说着。两百多兵马集结在西门的瓮城中,看起来已经将瓮城给占满了。而其他三门的瓮城中,都至少有十倍以上的人数。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分钟就能绕一圈的瓮城,竟然能挤进那么多人。

    “我也想不到,我只是听说过,一节三等车厢,最多能挤进去两百五六十人,还包括他们的货。我们乘车,就算只带包裹和枪,一节一个都就挤得不行了。”

    秦琬说着又扭了一下护腕,稍微紧了点,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王殊也在整理自己腹甲。全副武装的秦琬,在他人眼中的形象只有用英武不凡、气宇轩昂来形容,而王殊,现在他正穿着整副盔甲,腹甲的扣锁却扣不上,被过于圆润的肚子顶起,陪衬在秦琬身边,只有可笑二字了。

    但王殊的神色很是严肃,指着调整不好的锁扣,郑重的问道,“真的没问题吗?就如这甲,稍稍紧上几分,就让人喘不上气,而那瓮城之中又何止紧上几分?”

    “也没听说大名府的支线上死过人。”秦琬很快的为自己辩解,“那边的铁路上全是奸商,不把车厢塞满人是绝对不肯发车的。”他看了看表情严肃的王殊,想想又补充道,“挤一点总比没命好。”

    有些事,只要想的话,终究还是能做到的。就算稍微……或者说很挤,必须脸贴脸、身挨身站着,有伤风化之类的蠢话就不说了,最困难的是坐都坐不下来,就跟衙门里常用的站笼一样,但终究比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城外要强。

    “皆是妇孺老弱,多耐不住挤压。如有损伤,却坏了都监的一片仁心。”王殊劝道。

    如果是救不了那真的是没办法,现在是救下来了,却功亏一篑死了人,就未免太令人惋惜了。

    “一片仁心……平日怎么不见王七你这么会说话的?”秦琬戏谑的说了句,不过还是说,“等回来就处理。”

    那一万多同胞是害怕,才会被辽人如牛羊一般驱赶着来冲击天门寨,要让他们听话,就要让他们知道自己比辽人更强。

    他们既然怕辽狗的刀,就更该怕他秦都监的刀。

    “要等多久?”王殊不顾触怒秦琬的追问。

    “现在就可以回去了。但是不出门站一会儿,辽狗还会给我怕了他们。”秦琬并无不愉之色,笑说道。

    王殊根本不信。要秦琬真的觉得会如他所说般轻松平安,他就根本不必把自己给拉出来。自家留在城中,还当真能在秦琬正于城外苦战的时候,强夺寨中权柄?

    双重城门此刻彻底敞开,秦琬比了个手势,跟随在他身边的鼓乐手立刻吹响了进军号。

    两百多士兵自城门鱼贯而出,秦琬和他的将旗紧随其后。

    就在其他三座城门开启后一刻钟,一直在西门瓮城中等待的秦琬,率军自西门出城。

    ……………………

    秦琬就在西门外,站在门外的石桥上。

    掌旗官将秦琬的将旗牢牢扣在腰间,旗杆被他紧紧握着,只有旗面随风卷动。

    “守住这座桥。”秦琬踩定白石所砌的桥面。

    这是跨越城壕,直通城门的桥梁。其他三门皆大门紧闭,只有这座西门敞开,只要能够守住这座桥,就足以向所有人证明,就算大辽皇帝御营来了,天门寨还是保下来了。

    辽人现在并没有展开攻击。可能是没想到城中守军会出战,辽军大营方向,还没来得及派兵迎战。

    驱赶汉家同胞的几百辽兵,则有的被击毙,有的远远逃开,没能影响到秦琬和他的敢死队员在石桥上布阵。只有几个头脑发热的冲过来,不过他们都没能在石桥上丢火药包,都远远的被击毙了。就算了丢了,炸坏了桥反倒是帮了宋人的忙。

    城门前的石桥可以算是宽阔,四丈以上,足以供四辆马车并行。但对于秦琬手边的两百人,这四丈实在是太窄了。

    如果是火枪手正常的横列排开,两百人能排出十五排了,后排的瞄准的全是前排的后脑勺。

    现在步兵大部分布置在羊马墙内,在桥上只排出了六排的十人横队,而队列之外,是四个虎蹲炮组。

    在秦琬看来,这样的防御足以抵挡辽军白天时中等以下规模的进攻。如果加上两重鹿角,再把城头上配合的火炮计算在内,那他敢保证,在白天能抵挡得住辽军任意规模的攻势。

    “耶律皇帝肯定在后悔了,要是他现在才赶人过来,我可真就要手忙脚乱了。”

    秦琬如此说着。他现在已经站稳了脚,正拿着望远镜窥伺辽军主营。

    王殊叹道,“辽人可不知道都监你会出战。”

    “兵贵用奇,就要出其不意。”秦琬笑道,“不然等其反应过来,说不定还会用什么招数。”

    面对一个不要脸的皇帝,再多担心都不嫌多。但再不要脸,也改变不了辽人根本不会攻城的事实,攻击完全脱节了。

    “狼烟点起来了!”王殊低声叫到。

    秦琬回头瞟了一眼,确认了之后,就不感兴趣的回头过来。

    他出城前,曾经吩咐文嘉,等他出去之后,就把狼烟点起来。不是警告敌军来袭的烽火,而是求救的信号。

    秦琬有信心只凭自己手上的兵马战具,就在辽国皇帝的大军下守住天门寨,可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早点将王厚给催上来。能歼灭,又何必只是击溃。

    “来了!一人叫到:“都监,来了!”

    秦琬的双眼也已经看见到人了。三百多骑兵正带着辽国皇帝的命令,来攻击桥上的防御点。

    多达三百骑的契丹骑兵,冒着枪林弹雨,行动间有如一人。

    奔腾的马蹄声直贯云霄,大地的震颤越来越明晰。

    征服了整个草原,让南方汉土畏惧百有余年的契丹铁骑,终于在天门寨城下露出獠牙。

    ……………………

    “大王,狼烟!”

    高台上,耶律怀庆的随侍指着城中突然冒起的浓黑烟柱,略带紧张的说道。

    耶律怀庆偏过头,问萧金刚,“是在联络王厚了?”

    “大王不用担心,”萧金刚道,“王厚肯定会被拦下的。”

    “我没担心。”

    耶律怀庆如此说着,脸上却明明白白的写着‘我很担心。’

    秦琬已经在求援了,附近十几二十里地都能看得见,王厚不可能再安坐在保州城中,肯定会大举出动。

    ‘要尽快了。’他想着。

    ……………………

    三百铁骑,在炮火中倏离倏合。

    密集的弹雨,并没能阻止他们接近城墙。

    炮弹不停的落下,旷野中,不时就腾起一团尘土化成的黄烟。

    可炮弹不是落到他们的身后,就是松散的队形中穿了过去。只有三人中炮落地,其中一人更只是坐骑被近处落下的炮弹吓到摔倒,本人落地后,一个翻身又起来了。

    战马飞驰,虽然三百辽骑的走向,看着是准备自石桥前斜掠而过,试探石桥上的守卫。但随着他们的接近,任何人都看出了他们的目的。

    铁蹄声中,三百辽骑距离石桥已不及百步了,只是奔马几个呼吸的路程。领头一骑,调整了一下前进的方向。马首的位置,已经正对着石桥正中央,他身后的同伴如斯响应,跟随着他,直冲桥上军阵而去。

    秦琬主将将旗下,只有单薄的几列阵线,甚至都没有鹿角拦在前方,防御力看起来比纸还脆弱。只要能冲过去,天门寨主将的首级便轻易取下。此刻城门还是敞开着,甚至能直接夺下天门寨。

    火炮的声音小了下去,喊杀声骤然而起,一柄柄雪亮的马刀竖起如林。

    ……………………

    王殊掌心都是汗水,身前仅有六排的军阵,在辽军锋锐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单薄。

    第一次上阵,面对的就是大辽御营中的精锐。让王殊自己来选,他更愿意是从南方蛮夷开始,一步步积累经验,最后才对上契丹铁骑。

    如果要与契丹铁骑作战,那么身边的兵马也该再多一点。几十人组成军阵,未免太单薄了。

    但他身旁的秦琬,呼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稳。

    秦琬从城中募集的敢死队,并不是按照建制来报名,多是不成队列的散兵。只有他面前的这几排,却都是他过去从天门寨中精挑细选的选锋,人人都是马步皆能的好手,刀枪弓弩都擅长。他们在夜袭时损失了一批,但现在还有一半,正毫不犹豫的守卫在他的身前。

    立于队列最前方的虎蹲炮组,紧张的看着越来越近的辽骑,眼睛越瞪越大,脸色也越来越白。

    辽人的骑兵已经快要冲到了眼前,都几乎能感受到契丹战马口鼻处喘出的热气,那一柄柄钢刀,似乎下一刻就能看到头顶上。

    但他们还是没有听到来自身后的命令。

    甚至有人都闭上了眼睛,可炮手手中的火引,始终不敢距离火炮更近一点。

    ………………

    挞不野纵马狂奔,在百夫长发出号令之后,就超越了领头的详稳,与几名兄弟冲到了最前方。

    他丝毫不畏惧敌人已经亮出的枪炮。

    他之前已经与宋人的枪炮较量过了。

    前几天打破的那些村寨之中,拥有火枪的宋人为数不少,他们甚至还能把松木刨开内芯,改装成火炮。还有几次撞上了宋人的军队,他们甚至装备了更先进的燧发枪。

    但那些枪炮毫无作用,百步外就开始射击,直到挞不野用马刀砍掉他们的脑袋,他们都没能发射出第二发,七八个村寨打下来,两三支宋军对垒过,他甚至连头发都没伤了一根。砍掉的脑袋已经能堆成一堆了。

    ‘开炮啊!’

    挞不野兴奋着,双腿夹紧了马腹,只要宋人现在一开炮,他转眼就能把那一个个慌乱装弹的脑袋砍下来。

    马蹄重重踩踏着地面,刨开一块块泥土,转眼又近了二十步。

    ‘要开炮了吧。’

    挞不野聚精会神,只等宋人枪炮一响,他就往前冲去。他已经瞄准了汉人的将旗,还有将旗下的宋将,那个宋将穿得金光闪亮,那么光彩的目标,他的脑袋,挞不野要定了。

    骏马飞驰。

    只剩下六十步了。

    一直在身边落下的炮弹不见了,周围的静了下来,只有风声在耳边。

    挞不野心中的兴奋降了下来。

    ‘怎么还不开炮?’

    挞不野靴后马刺连踢,胯下的爱马被逼得奋力狂奔。呼吸越来越粗,头也埋了下来。

    都不到五十步了,挞不野开始慌了。

    ‘快开炮啊!’

    火枪和虎蹲炮在这个距离已经能够伤到他了。

    但石桥上的宋军军阵还是一片平静,丝毫没有开炮的迹象。

    四十步了。

    挞不野跟着同伴俯下身,紧贴着马背,缩小了打击面。

    他心冷下来,身子开始颤抖,四十步内受到炮击,最前面的他,能活下来的机会就只有一半。

    三十步,宋军还是没有开炮。黑洞洞的炮口在眼中渐渐变大,他心中狂叫,

    ‘为什么不开炮?!’

    已经只有不到二十步了,以他的马速,三四个迈步就能冲到可以挥下弯刀的距离。

    ‘该开炮了吧。’

    他心中冰冷的想着。

    这一回,他终于等到了。

    挞不野听到了一声笛响,下一刻,他终于听到了他期待着的炮声。

    轰!

第103章 微雨(十)

    轰!

    炮弹离膛而出,似是缓,实则疾,在空中画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准确的落到了正在集结的辽军那里,在弹着点周围,引发了一片混乱。UU小说,www.uu234.com

    “不错。”韩钟矜持的点了点头。

    这是四个炮组中水平最高的一组,表现也是最让他满意的。

    开始射击的两分钟之后,四支炮组参差不齐的水平就清晰的体现了出来。

    最好的一组已经发射到第三发,每一次都能准确的落到辽军的集结位置上,速度快得让韩钟担心水冷的效果够不够,而最差的一组,现在连第二发还没射出去。

    能被王厚挑选上并分派给韩钟的炮组,每一组都是军中操演时排名前列的优秀炮组,但真正的水平如何,还是得在真正的战场上才能看得出来。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敌阵前,韩钟慨叹,“乐天之言,大有见识。”

    陈六不知乐天是谁,不过他能从韩钟微颤的手中,确认他是故作释然,其实还是紧张。

    大概是集结起来的几支辽兵互不统属的缘故,也许之前已经协调好作战指挥,但进入战场之后,调整好进攻顺序还是多给了韩钟大约五分钟的时间。

    这五分钟里,辽军没有立刻转入攻击,但阵线依然在步步进逼,其前锋已经进入到了冲锋距离之内。

    宋军的火炮就在这时候开始了第一次齐射,而作为护卫的神机营指挥也在同时完成了收缩和列阵。

    五百余名步兵用最快的速度结成了一个空心方阵。五百多长枪上已经插在卡座中的枪刺,一支支的闪烁着寒光。

    背后是停在铁轨上的列车,方阵实际排兵的就只有三面。单薄的三层阵列加上列车,括出了一块矩形的空间。

    韩钟深入了解过神机营的训练课程,知道这是一个是克制骑兵的阵型。最精锐的契丹铁骑攻来,也得绕着方阵走。

    只有遇上敌军摆出中军步兵对垒,两翼精骑展开的阵势,单独一个方阵就要吃亏了。

    不过那时候,上过阵法课的武学学生,肯定会相应的改变阵列——阵法的精要在于因时而变变,而不是死板站桩。所谓阵图,也就是一个阵势应对不同作战情况的变阵方法。

    而且一旦方阵的数量上来,再配以火炮,老式的步骑协同作战还是很难讨得了好去。

    按照步军操典上的说法,如果有足够多的方阵,就能如同厚实的歙州纸,一层层的将敌军像吸水一样吸干。

    但韩钟手上仅有一个指挥,只能组成一个方阵,剩下的五六百人,是不成气候的护路军和修路工。他们要是能在敌人来袭时还拿得稳刀枪,也不会落到护路修路的地步。他们所谓的操练火枪的经验,大概就是在冬日各局会操前,紧急练上几发。

    五百人对五千人,如果真的只有五百神机营战士能派上阵,韩钟干脆认输好了。要是铁道兵真的是全无用处,韩钟也不敢孤身犯险。拿不稳刀枪,也能有对敌的办法。

    当然不是‘辽有于越王,我有潘令公,辽有皮室马,我有飞驴车,辽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这样的对敌。

    京师之中,类似于此的流言很多,开国初年一次次败于契丹的故事被加油添醋的改编出来,变成市井笑谈,都堂和无数士大夫都有意无意的促成这样的改编。

    韩钟对此并不觉得厌烦,拆赵家的台对所有被天水赵氏压在头上的家族都有好处。

    不过流言之所以能流传,那是因为如今宋辽国势逆转,与过去的弱势有了最鲜明的对比。两国真要全面开战,需要坐着驴车狼狈而逃的只可能是辽国皇帝了。

    在故事中,过去河北百姓只能用天灵盖来迎上,现在就成了‘辽有神火军,我有神机营,辽有大将军,我有六零炮,辽有千里马,我有手.榴弹’。

    正是因为带足了手。榴弹,韩钟才敢要求神机营指挥与他的铁道兵相互配合,并下令神机营指挥尽量以列车为后盾来布阵,

    “提举。”指挥使再一次来到韩钟面前,态度依然恭敬。但比之前的恭谨,又多了一点不同的东西。

    几分钟前,刚刚遇敌的时候,正是这位指挥使,在苦劝韩钟,请他立刻上马赶回石桥堡。

    以孤身单骑的速度,是足够在辽军追上来之前,退回到坚固的堡垒中。

    而韩钟则对他说:‘李指挥,你记住。韩相公家只会有战死的儿子,不会有被俘的儿子,更不会有临阵脱逃的儿子。’他当时斩钉截铁的说,‘我韩钟宁可死,不会让父亲蒙羞。’

    韩钟以身为韩冈之子为傲,容不得有任何事损害父亲的名誉。而指挥使的态度也由此而变,当时就回去促兵列阵。现在把阵列都排好,又过来跟

    韩钟抬了一下手,“指使请说。”

    “末将阵势已布列完毕,还请提举入内查看。”指挥使请求道,“听闻提举枪法冠绝京师,还请提举助阵。”

    指挥使说得诚恳,仿佛是发自肺腑认为韩钟能有所帮助。

    “其他人呢?”韩钟回头看了眼铁路线上。

    车顶、车厢都上了人,几百人聚在才四节长的列车上,还拿着武器,显得拥挤不堪,人数多到反而影响守备了。而倚车而立的军阵中,有着很充裕的空间。

    “末将需要有人帮忙守着后路。”指挥使立刻拒绝了韩钟的意见。

    他的确需要有人帮忙护住身后,但更重要的是不想添乱。

    排除掉战力堪忧的铁路局众人,眼下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五百挂零,除去一个指挥的神机营步军,剩下的就是韩钟的几名护卫了。

    让外行人进入军阵内,只会平添混乱。对垒敌军到时候,本来还能胜过一点点,收了人后,却就输了一点点。

    对比两种情况对战斗力的折损,自然还是让被淘汰的人留在车上比较好。

    “那我还是留在车上好了。”韩钟不容拒绝地说道,“方才我没有抛下你们,骑马赶回石桥堡,现在我同样不会抛弃他们。”

    “六哥。你去帮帮忙。”

    陈六犹豫了一下,想摇头,他的任务是韩钟,而不是别的,但韩钟的神色则清晰的告诉所有人,他不打算听到拒绝的话。

    陈六终究还是点了头,与另外一人各自提着他们的线膛枪,走进了方阵中。

    韩钟在上车前,再一次回头望着,“他们只有两刻钟。”

    多一会儿,就会有援军赶过来。

    韩钟相信自己的身份,足以让王厚派来保护自己的队伍,不顾一切损失的赶来救援。

    得到了两位生力军,指挥使已经几步赶回去了,走进方阵前,他对方阵外的炮兵又一阵呵斥道,“不要浪射!对准集结点。”

    指挥使不求能给辽人早成多大杀伤,只求能够多拖一点时间。等待韩钟所说的援军及早到来。

    神机营的指挥使比寻常指挥使有着更为严格的要求,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必须要有作战经验。经验越丰富,晋升就越快。朝廷就是希望朝廷最犀利的锋刃都有过被仔细打磨过的经验,让他们可以胜任更重要的职位。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在战阵前还能保持着冷静的能耐,不是每个人都能将日常训练的水平在战场上表现出来。

    万幸的是,王厚安排给韩钟的这个指挥,他们的指挥使有着十分出色的指挥能力,平时被其他水平相当的同僚所掩盖,但战斗的时候能近乎百分之百的将自己的训练水平给体现出来。其他能做到的军官,在偌大的边军中,只能说是凤毛麟角了。

    辽人看来已经商量好了对阵的顺序,激越的战鼓声随着马蹄一起响起。

    就像是收到刺激的信号,神机营指挥的方阵收缩得越来越紧密。

    但这时候两支骑兵却突然掉头,前队变后队,后队变前队的向着反方向的位置离开,行动如行云流水,展现出了极高的军事素养,原本的殿后、现在的前锋,转眼就消失在起伏不定的丘陵中。

    韩钟为这一变故愣了一秒,又花了几秒去想理由。是准备藏起来偷袭?还是分赃不均而退走?

    “看到了吗?”指挥使的大嗓门响了起来,“肯定还有一支官军在不远处。”

    指挥使回头大声地对士兵道:“原本是我们十倍的,现在就只有五倍了。”

    这种能让普通的指挥士气一扫而光的言论,竟然没有影响到这一指挥士兵们的士气。

    事情就发生在韩钟身边,他看得很清楚,完全是这个指挥的士兵对他们的指挥使有着充分的信任,而且是如同子女对父母的信任,使得不论指挥使怎说,都会在心中自动展开一个偏向乐观的解释。

    ‘是六倍!’不属于指挥成员的炮手腹诽道。

    他紧张的盯着火炮炮门,额头上的汗水哗哗的往下淌,但炮手浑然不觉。

    “火炮,射准一点!”指挥使的喊声中,终于等到信号的炮手,立刻将烧红的铁钎用力向下一插,自引火口穿进了炮膛中,没入了火药中。

    轰!

第104章 微雨(11)

    轰!

    轰!

    一声巨响,四门虎蹲炮,几乎就是同时射出。UU小说,www.uu234.com

    数以百计的黄豆大的铅子离膛而出,一层铅云笼向冲在最前的几名辽骑。

    最近处甚至不到十步,正是霰弹威力最大的距离。

    脆弱的血肉之躯在金属风暴中毫无抵抗之力,铅子分割血肉,一朵朵血花绽放,留下了一个个血洞。

    战士和战马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力让他们还继续向前滑行了一段,一直冲到了炮口前。

    浑身冒血的战马,在面前挣扎哀鸣,浑身冒血的辽骑也在面前翻滚。冲在最前的那名辽骑,之前也最是模样嚣张,现在则满身满面的血,翻滚着将白石桥面染得一片血红。

    铅子虽多,威力却不甚大,被命中的只要运气不是太差,一般战场上都是只伤不死,直到战后,才会在铅毒病中辗转反侧,最后一命呜呼。但是迎面挨了这一记,肯定是站不起来了。

    虎蹲炮一击功成,最前面的七八骑完全崩溃,稍后一点的一排骑手,每人都吃了几个铅弹,疼得战马人立而起。

    还算宽敞的石桥桥头,一下子就被堵上了。最前面的十几名骑手,本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让他们冲入战阵,立刻就能喧宾夺主,秦琬也只有狼狈而逃,可现在他们却成了障碍。

    紧随在后的辽骑,不得不慢了下来,试图避开前面挡道的同袍。只有几匹马的骑手马术高超,如风一般穿过桥头,在倒下的人马面前高高跳起,越过了地面上的伤员和残迹。

    四支虎蹲炮组的十六名成员,此刻再来不及发炮了。按照事前的命令,他们早一刻就丢下了他们的武器,没有再试图发射,而是飞快的翻身跳进了河水中。但炮手临走的时候,不忘用铁钎扎上一下还在哭嚎着的敌人。

    辽骑勇往直前。胯下雄壮的战马,以千斤之力撞开了虎蹲炮组,冲上了石桥中央。

    在他们的面前,是六排黑洞洞的枪口。

    秦琬冷冷看着敌骑,估算着距离,当战马落地,他用力吹响了口中的木笛。

    半身用钢铁包裹,胯下的战马五尺多高,骑手的面容只能仰头上望,高高举起的长刀更是让人心头震颤。

    数百斤的重物带起一阵恶风,迎面冲来时,许多宋军战士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恐惧,但听到木笛声后,却下意识就扣动了扳机。

    砰。砰。砰。

    一串枪声响起,火药的烟雾弥漫在石桥之上。这群被吓到了的士兵,却完美的执行了秦琬的命令。

    一名辽国勇士正挥舞着马刀,冲向宋军的阵列。闪闪发光的半身甲,来自大辽太子的赐予,在部族中为他吸引了数位妙龄少女的青睐。今日这一套平时被他擦得锃亮的胸甲,也为他吸引了一枚子弹的热情。

    远远超过虎蹲炮中霰弹铅子的威力,击中了坚固的胸甲。柔软的铅弹在胸甲上变形碎裂,将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完整的传输到了甲胄。胸甲随即歪曲变形,又将破坏性的力量输送到胸口。这一位勇士的胸骨,顿时就如同重锤夯过,碎成了数片,心脏也像大手捏过,变形破裂。

    勇士倒飞落马,口喷鲜血,还在半空中,就已经没了呼吸。

    他身下的坐骑,也被数枚子弹击中,巨大的动能,直接将战马巨大的前冲惯性抵消大半。子弹命中处的血肉,直接化为肉糜。前面挨了霰弹的战马还在惨嘶,而这一匹却已经倒毙当场。

    能够容纳四辆马车同行的桥面,也能容纳八匹挽马平静的并排行走,但换作是战斗时的狂奔,两三匹就已经嫌狭窄,七八匹集中突击就已经要冒着自相冲撞的巨大风险。

    如果是上京道中不肯顺服的部族,十几骑全副武装的具装甲骑,冲过对方的战阵,就像热刀切过生牛油,毫无阻碍的就能一分为二。

    但遇到了武装更加完备的宋军军阵,却如撞到了铜墙铁壁,一个个头破血流。

    已经不可能冲上去了,十几匹已死将死的战马将桥面堵得严严实实,一个个大辽勇士只剩下挣扎的力气。冲锋的道路上,挡路的障碍全是袍泽的尸体,比宋人用鹿角布满桥面还要让人丧气。

    ……………………

    宋人就堵在桥上。

    遭受迎头一击的契丹骑兵,又试探的攻击了一回,还没上桥头就被击溃了。最后不得不又丢下十几骑,在城头炮火的欢送下狼狈而去。

    一口气损失了五十多人,对仅仅三百人的队伍来说,是一场极为惨痛的失败。

    高台上,几位上京道出来的将领,脸色皆是死了爹娘一般的难看。

    他们拿着望远镜,都看到了自家的精锐怎么惨败在宋人手中,还是在他们一直都看不起的南方将领眼前。

    耶律怀庆向萧金刚使了个眼色,萧金刚心领神会,又向旁边的一名将领递了个信号,就听那名将领在旁闲闲的冷笑道,“在上京道欺负惯了阻卜、乃蛮、梅里急的蛮子,都忘了怎么跟宋人打仗了。”

    来自上京道的一帮人顿时黑了脸,换做另一个场合,不拔出刀分一个是非对错,那是绝对不会完事的。

    但拿着天子金剑的耶律怀庆就在旁边,谁也不敢动起手来。

    “阵列不战啊!”耶律怀庆轻轻叹道。

    几个上京道将领都咬咬牙,忍了下去。

    “晚上必须得动用壕桥上去。”萧金刚小声的在耶律怀庆耳边说着。

    耶律怀庆点了点头,直接去冲正门石桥的确是太蠢了,两边是水,中间就一道桥,宋人堵住路,硬冲谁能过得去?

    这种情况,另外找路才对。

    “有多少壕桥了?”耶律怀庆问。

    “有三百具。”萧金刚道。

    御营工匠的水平比不上宋人,却也比几十年前的大辽要强得多。只要有足够的材料,如壕桥这般结构简单的攻城器具,只用了他们几天的手脚。

    壕桥就是下面钉着轮子的木桥板,最简单的攻城器具之一。有了足够的壕桥,只要推过去,在濠河上一搭,就是现成的浮桥。

    “足够了?”

    “足够了!”

    “好。”耶律怀庆笑着一瞥天门寨,眼神发寒,“就让宋人再得意半日。”

    ……………………

    石桥的前段,横七竖八,躺着十好几具辽人的尸体,几乎都是满身血洞,更有同样多的伤员,奄奄一息,下一刻就可能会咽了气。

    三名宋军士兵行走在尸骸和伤员间,大模大样的拿着斧头,将首级一枚枚斩下。不论目标死活,都是扬手一斧头。

    剁下一颗头颅,就甩手抛到身后,打着滚转着,聚在了一堆。

    一个个脑袋被麻利砍下,功劳在不断堆积。桥上的辽军快要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桥外最后打下来的一批,突然在尸堆中,一名辽兵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他身上只有血迹,却看不到伤口,看起来是从马上掉下来后被摔晕了。

    当他看见三名宋军的动作,满是悲愤的一声大叫,提起马刀猛的冲了过来,

    正当面的士兵并没有扬起手中的斧头,左手飞快的自腰间掏出一把手枪,连让也不让,枪口转瞬间就瞄准了对方的额头。

    砰的一声枪响,辽兵的天灵盖不翼而飞,手枪枪口余烟袅袅,那士兵却跳了起来,回头大骂:“他娘的,谁在抢你外公的人头!”

    “木头,闭嘴!”

    秦琬远远的一声怒喝,那士兵只能将枪揣回腰间,重新砍起首级,嘴里嘟嘟囔囔,很是不满。

    秦琬回身,冲城墙上感谢的点了一下头。

    在秦琬的亲信叫起来之前,每一个注意到枪声的军人都已经知道了,辽兵所中的那一枪并不是从手枪上射出来的,而是他们这几日都听惯了的线膛枪射击时的声响,只是与手枪同时想响起。

    但那位线膛枪手木然的脸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城头上的两位神射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大概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埋伏一整天。

    秦琬心中有点儿为他们感到忧虑,线膛枪是国之重器,整个定州路上都不多,天门寨这里连个零件都没有。

    秦琬不知道两位神射手手中还剩下几个替换的零件。目前配发给士兵的滑膛燧发枪,超过两百发枪管就不行了,枢密院也是按照这个标准来确定枪支的更替时间。线膛枪枪管中间还有膛线,理所当然比滑膛枪更不经用。几天来射了至少四五十发,估计都磨损了许多,射程和威力肯定都下降。

    回头得要他们只盯着辽狗的军官打。秦琬想着。

    耳边传来王殊的声音,“都监。”

    秦琬偏过头,半开玩笑的道,“知寨有何指教?”

    王殊一本正经的问,“是不是结束了?”

    秦琬眯起眼睛,瞅着远方,辽军骑兵已经撤回了出发地,战场上一时恢复了平静,就连炮声都停了下来。

    他摇摇头,“说不准。还是多站一会儿,免得辽人以为我怕了。”

    辽军攻击脱节是真的,但这脱节到底是水平问题,还是另有打算,那就不好猜测了。

    不过辽军白天会大规模进攻的可能性并不大。

    天门寨中有一个第一流的火炮指挥官,使得城中的火炮能单方面发话,任何规模稍大一点的进攻都不得不冒着被火炮击溃的风险,这肯定是辽人所不愿意去做的。

    也要多谢辽人的小算盘,这万多名受难的百姓,总算都救了出来。。

    “都监。”秦琬的亲兵叫着他,“羊马墙那边有人过来了。”

    秦琬回头看向羊马墙中,远远的过来了一队人,能看得见在墙头上露出脑袋的就有百多个。走得近了,就发现是一群蓬头垢面的难民。男女老幼都有。

    这些当是没挤进其他三座瓮城的,看到他们,秦琬自得的心思又淡去了。

    旷地里,河水中,百姓的尸骸放眼皆是,粗粗一数都有上千人了。保、广、安三军州,惨死在辽人刀下的百姓又何止万人,身为定州路都监,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值得自傲的。

    暗叹一声,秦琬吩咐道,“好生检查,若无奸细,就放进瓮城中。”

    负责防守这一段的军官,远远的就拦住了他们。前面就是都监秦琬所在的地方,又是阵地,岂容闲杂人等干扰?就是要放他们进去,也要先确认不是辽军的细作。

    ……………………

    领头的就是申明,在羊马墙中走了个来回,脸色越发衰败。

    手里还是紧紧的抱着方才救上来的婴儿。

    婴儿裹在蜡烛包里,包裹皮上绣了两条金鱼戏水,鱼儿绕着莲叶摇头摆尾,活灵活现,仿佛是直接游到了包裹上,即使是外行人看了,也知道这手艺不简单。

    “娃儿她娘呢。”负责检查的军官拨了一下蜡烛包,问道。

    申明木然道,“死了。都死了。”

    看见一张心如死灰的脸,足以脑补出他的遭遇了,军官叹了一口气,“可怜!”对士兵说,“看看有没有带着兵器,没有就让他过去。其他人,有相熟的亲友邻里,能作保的就先进。”

    “官人,俺们是一起的。”旁边一个瘦小汉子立刻就指着申明叫道。

    军官转头看申明,申明点了点头,“是一起的。方才还一起救人来着。”

    立刻有好几个人一起作证,有男有女,还以女人居多。都是没力气挤进瓮城里面的,听到城头上的话,又抱着希望到西门这里来。

    “好男儿!”军官赞道,大力拍着瘦小汉子的肩膀,“好了,你也进去吧。”

    瘦小汉子跑到了申明的旁边,笑着谢过,他肚子上的包裹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申明两人被一名士兵领着,贴着墙走,远离正在桥上的一众官兵。却还被几十只警惕的眼睛盯着。

    城门就在眼前,申明已经往里踏进了一步,而瘦小汉子却转回身,跪下来向桥上的大旗磕了一个头。

    申明得到提醒,也跪了下来,向着大旗磕了一个头。

    大旗下,有两人身上的甲胄与普通士兵截然不同,其中一人腰围八尺,看肚子就知道是大将。他回头见到申明两人磕头,就跟身边的同伴说了两句,叫来一名士兵,把先跪下来的瘦小汉子叫过去了。

    申明欣慰的看着他新认识的朋友被带到两位将军面前,觉得要是这个朋友能被天门寨的将军看中就好了,他是个好人,做了好事,当有好报。

第105章 微雨(12)

    石桥堡外的郊野上。∈↗UU小说,www.uu234.com

    辽军的冲锋,仗着人多势众,一开始就是四面齐上。

    宋军缩小的阵型,使得可接触面小了许多。但三面战阵加上列车,都是三四百骑兵迎面而来。

    千多人的战阵,宛如洪水中的孤岛,四方洪流汹涌,玄色的骑兵,黄色的烟尘,淹没了眼前的大地。

    列车车厢两面车门敞开,韩钟立于其中,远观前后,也不禁口干舌燥。

    他曾经听父亲说过,战阵上口中有唾,拿得稳枪,就是好兵。当时觉得这个标准也太低了一点,可是现在,他都不敢说自己能做一个好兵。

    摇头挥去莫名奇妙的情绪,韩钟紧张的关注着神机营的士兵们。

    这一个步军指挥,经历过灭亡大理的征南之役,也曾驻留蜀地,剿灭当地蛮夷,平均每个士兵参加过的战斗次数都在五次以上。都头以上的军官更是战功累累,即使几个年资浅薄的武学毕业生,也是在外立了军功之后,才得以掉进来任职。在神机营每年的操阅中,这个步军指挥总能排在最前。

    可以说这是大宋五十万禁军之中,最精锐的几个指挥之一。包括韩钟在内,许多人都相信,即使是羽翼宫室的班直,真要厮杀起来,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定州路,要不然也不会被派到韩钟身边。

    五百人结成了一个单薄的三面军阵,三面都迎来了辽军冲击。

    一开始的五部辽军,此刻只剩下三部。但这三部辽军的配合比预计的还要娴熟。

    围攻四面的四支骑兵来自于两支不同的队伍,各攻一面互不干扰。最后一部在后面缓缓逼近,看起来是压阵,其领军之将的地位,应该比其它几部都要高。

    最近的敌人已经接近到半里之内,但他们却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一样,已经上好膛的长枪,还抗在肩上。沉默的像一尊尊石像,丝毫不为敌人动容。

    韩钟紧紧的攥住了拳头,竭力忍下越俎代庖的冲动。

    他强行告诉自己,指挥使到现在还没有发令,肯定有他的原因。但作为一个自负才智的聪明人,总有一种冲动,想将一切能够掌握的事物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三五秒后,距离继续缩短,一百五十步,辽军骑兵的盔缨愈发红得刺眼,韩钟抬起眼眉,正要开口。

    滴、滴。两声短促的木笛响起。

    哗啦一声,四百多支长枪齐齐离开了主人的肩膀,修长的枪刺斜斜上指,凝固的军阵瞬息间改变了模样。宛如鹰隼将击,蓄势待发。

    辽军依然前冲,转眼已近百步。

    滴——滴!

    木笛声一长一短,斜指的长枪齐刷刷的放下,枪口前指,锋刃如刺。

    整齐划一的动作,展露出了常年日久的训练的成果,作为最为精锐的神机营指挥,其实力也在这一刻得到最真切的体现。

    依辽军的冲锋速度,再有几秒钟,便会进入最佳的攻击区域,火枪手们的右手食指都已经搭在了扳机上。

    七十步。

    蹄声已如狂雷连闪,轰轰的不绝于耳。脚下的土地也在不安的颤动着。

    滴——

    的又一声长音。

    所有步军指挥的成员都屏住了呼吸,因呼吸和心跳而导致小幅移动的枪口,稳定了下来。只待最后一个命令。

    可就在就要进入五十步的时候,滚滚而前的契丹铁骑突然向外偏了过去,就像奔腾向前的洪水忽然遇到了一条方向偏离的河道,顺着河道奔流而去。而且是三支,同时向左,避免了自相冲击的局面。

    辽军的路线突然偏离,韩钟一下抽紧了心脏,只听到木笛短促的响了一声,跟着一道整齐的收枪声,就看见刚刚亮出去的火枪全都收了回来,重新架到了肩上。发现并没有人被引逗得开枪,他又放松下来。

    这是辽军一贯爱用的手段。辽军过去与大宋交战,面对军阵时,很少会一冲而上,总是会雷同的战术,设法逼迫列阵的宋军露出破绽。一旦弓弩手被引得齐射,或是外围的刀盾手发生恐慌,这一个失去反击能力的时间,就是最好的攻击间隙。

    韩钟受过很完备的军事教育,枪法一流,弓马娴熟,兵书战策背了一肚子,辽军常用的战法他能够倒背如流,但回想辽军冲锋的这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如果由他指挥的话,可能犯下的错误的数量,韩钟就冷汗涔涔。

    肯定会败的。

    惨败。

    按照韩钟过去听的说法,枪阵开火的距离是越近越好。

    燧发枪射出的子弹,在超过五十步之后,就有一半以上失去了杀伤力。这一点跟神臂弓等重弩是一样的。距离敌人越近,射击的杀伤力就越大。

    曾经有一回,他跟着当时还统帅神机营的表伯父去神机左营大校场,听表伯父说过,最好的时机,就在枪刺快要刺进对方胸口的时候开枪。

    当然,韩钟知道,这是夸张的说法。但他也清楚,神机营中的标准,正常情况下,枪阵要开枪,需要等到能看清敌人脸上黑痣的时候。

    五十步?

    三十步?

    不,是不能超过二十步。

    这个标准,至少在新式线膛枪整体列装之前,是不会变的。

    可实际上能做到的有几个?

    尤其是在面对如契丹铁骑这样的强敌的时候。

    韩钟过去一直觉得这个标准不难,二十步,也就是十丈,那是足够远了。只有眼力出色的士兵,才能看清楚对面敌人的长相和脸上的斑点,要是自己来指挥,肯定要放到十五步以内。

    可事实证明,他可能会在百步之外就下令射击。

    ‘幸好没开枪。’

    韩钟暗暗庆幸着自己身边有一个出色的指挥使,和一个更为出色的步军指挥。

    砰!

    身后传来的一声枪响,让韩钟汗毛倒竖。

    韩钟风一般的转回身,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敌军主力给吸引住了,都忘了身后也有敌军来袭。

    三尺高的路基,加上半尺高的道砟,还有路基两旁的排水沟,骑兵要冲上来并不容易。而反向的那一面,也比正面的地势更差一点。

    辽国的骑兵想要施展手脚,必定要大费周折,即使要不惜代价的攻上来,也会要比正面迟上一些。

    只要骑兵造成的压迫性不太强,足以让受训不足的护路军镇定下来。

    理论如此,谁成想一到实际,就出了篓子。

    “陈六!?”韩钟转身的同时,大叫道。这边的事他是交给陈六的,锅也是陈六背着。

    眼前都是一层烟雾,只听见火枪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既没有节奏也没有气势,敌人还没有到,自己就吓乱了,这让韩钟哭都哭不出来。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韩钟惊慌的又回头看正面,却见面对正在远去辽军的步军指挥里面,甚至连一个回头的士兵都没有,都是如同石雕一般注视前方。

    一群呆若木鸡的好兵,到底怎么练出来的?

    再转回来,枪击后的烟雾就被风吹淡。

    已经可以看见惊慌失措的护路军,和正当面的辽兵。

    这一面的辽军来得并不快,但偏偏所有人都慌了。

    辽骑刚刚奔入射程之内,原本护在车下的多重阵列,就慌慌张张的向后退过来。一人失手扣动了扳机,所有人就紧跟上了。

    失去了子弹的威胁,辽骑已经直涌而上,即使速度慢了下来,跳过小小的排水沟轻而易举。

    在正面的三支辽骑绝不敢慢上一点,他们被四百多支火枪和十几门虎蹲炮对着,慢一点可就会成了枪炮集火的目标。可这边的几百骑兵,却悠悠然的踱过来,然后就准备直冲停在铁道上的列车了。

    沿着铁路布下紧密横阵的护路军,陷入慌乱之中。最前沿的辽骑已经准备跳过排水沟,直冲入人群中。混乱中的攻击,永远都是最有效的。

    “陈六!”韩钟叫喊的声音更加撕心裂肺。他已经可以看见辽兵那狰狞的面孔。

    如果后方出事,前面布阵的步军指挥也难逃劫难。再是精锐,也不可能临战变阵,把四方敌军全都守住。

    “陈六!”韩钟再一次大声叫到。

    数十只棒状物应声而出,自车顶上飞驰而下,旋转着砸到骑兵们的身前。

    三十人从车厢顶上发起了攻击。韩钟久唤不应的陈六,就在上方指挥这三十人。

    手。榴弹远远的掷出,还没等辽人的骑兵发现不对,带着手柄的圆筒就在脚下开始爆炸,橘红色的火焰在人群中爆开,对枪炮声都习以为常的辽军战马,一匹匹的惊起。

    地上摔下了一片人,全都是及时将脚从马镫上抽出了,没有来得分离的,被战马拖着,来回奔行,全都失去了生命迹象。

    车顶上,每位掷弹手脚边都有一箱手。榴弹,一个人蹲在旁边,下掉保险之后,直接递送上去。

    手。榴弹一支支飞了出去,最远也不到五十步,却炸得仿佛炮击过的地面一半。

    并不是每一枚丢出去的手。榴弹都能爆炸,拉索带动的火石并不是每次都能点燃引线,但军器监还是直接淘汰了引线外燃的初型,批量生产现在的型号,这自然有其道理在。

    辽军骑兵的第二阵即将到来,甚至比第一波更快更凶险。

    韩钟要做的,就是在第二阵出现之前将秩序重新恢复。

    领头的辽骑,似乎是军官,正大声指挥着这一边的一切。

    不能让他继续干下去了。韩钟正想着。

    砰的一声枪响,那军官肩膀出现一个血洞,就像脖颈和肩膀的交界处少了一大块肉,鲜血如喷泉,飞起丈许高,转眼间又与人一起倒了下来。

    这声枪响之后,又是接连两声,两名骑兵军官同时命中。

    射的好!

    韩钟暗暗叫道。

    军官连续被击毙,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辽军骑兵,这时候又陷入混路之中了。

    ‘过去了吗?’

    韩钟眼望敌军,又摇摇头,这才刚开始而已。

第106章 微雨(13)

    战斗才刚刚开始。△↗頂UU小说,www.uu234.com

    如果不拿上望远镜,秦琬的眼前已经看不见还能站着的辽军。

    辽人的攻势全都停止了。

    战场上静悄悄,仿佛和平终于降临。

    但秦琬绝不会以为辽军会就此收手。`

    辽人把镇子上的房子拆了个精光,里面的木料全都给运走。那么多上好木料,不会只用来修建营地。

    辽国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培养工匠,甚至把工器之事列为国本,要是辽国用了十年培养出来的工匠连冲车、壕桥这等最基本的攻城器械都造不了,那辽国此番也不敢挑衅大宋。

    该收拢的百姓皆已接收入城中,秦琬又安排了人手,沿着羊马墙和城壕内堤上去检查,看看是否还有能救起来的幸存者。

    五丈宽的城壕至少吞吃了几百条人命。立于桥头上的宋军,只要扭个头,就能看见好几具尸体沉浮在水中。秦琬不会将他们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但安排了人手去清理河道之后,他眼神中的寒意更深了几分。

    “都监,是不是先回去?”王殊问道。

    眼前没有敌军的踪影,再站在石桥上被太阳晒着,看起来也没有多少意义了。城内还有近万百姓,其中龙蛇混杂,不知有多少辽国奸细,那才是心腹之患,

    “正好可以将那些百姓给安排一下。”他说道。

    “不,”秦琬举着望远镜,一边说道,“辽人没糊涂的话,就不会给我们留时间整顿内部。”

    如果有一个时辰的空闲,秦琬他就能驱动足够的人手,对纳入城中的百姓进行甄别。至少能放千八百的妇孺进入城内,瓮城中也可以变得松快一点。免得一天下来,中暑死上一多半,救人反而变杀人了。但秦琬从来不会奢想敌人能有这么体贴。

    号角声响彻原野。

    秦琬哼了一声,并不出他所料,辽军重又掀起新一波的攻势。

    王殊远望过去,脸色更加惨白。

    这一回上来不再是被驱赶的宋国难民,而是一座座壕桥。

    数丈长的桥板,下面装了六个轮子,由十几人推动着,出现在坑道的不同出口。

    只是西城这一面,就有三十多具。如果其他三面也是如此,那就是一百多具壕桥了。

    王殊惊恐的发现,如同蛛网一般围困天门寨的坑道,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能够容纳数丈长、五尺宽的壕桥行驶。

    或许是在出口附近才把零部件装配起来,但天门寨上空的飞船警哨竟然完全没发现这件事,同样证明了辽人的能力。

    “火炮怎么没响?!”王殊叫道。

    秦琬说,“目标太小了,得放近了打。”停了停,他又补充道,“放心,我们还有羊马墙,还有手榴。弹。”

    王殊摇头,护城河都已经被突破了,羊马墙还能坚持多久?难道辽人会只造壕桥不成?

    至于手榴。弹,天门寨的确还有,但之前夜袭时消耗了不少,数量已经不多。

    经过训练的掷弹兵能将制式的手榴。弹投到二十步外。如果是以掷矛冠绝军中的李信李太尉来投手榴。弹,五十步都不让人觉得奇怪。隔壁的广信军因为曾经由李信掌管过,下面也拥有一批擅长掷矛的掷弹兵。

    不过天门寨里面,可没有那么多高水平的掷弹兵——之前还战死了不少——最好的记录是三十五步,那个距离比虎蹲炮的有效射程还要远上一点。

    “都监,得让孔清出动了。”王殊难得强硬的对秦琬建议道。

    只有立刻出动骑兵把城壕烧掉,才是对天门寨最安全的做法。

    对付攻城器械,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出城反击。壕桥、巢车、冲车、云梯之类的攻城武器都是木制,一把火烧掉是最省心,同时也是没有后患的。若是等其推到城墙下再行解决,风险就要大上许多了。

    秦琬却突然间沉默了下来,一言不发,拿着望远镜对着敌阵。只是他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都监!”王殊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用更大的声音叫着秦琬。

    “又都是宋民。”秦琬从喉咙中挤出一句话来。

    “什么?”王殊没有听清。

    秦琬抓起王殊胸口前的望远镜,架在他的眼睛上,声音轻和得完全不像是他的性格,“你好好看看吧!”

    王殊抬手抓住镜筒,调整了一下,就从望远镜中看清了车旁的推车人,顿时遍体生凉。

    推车人全都汉家装束,无不是衣衫褴褛,他们被身后的骑兵驱赶着,把一辆辆壕桥推得飞快。

    当这些壕桥架在城壕上之后,五丈宽的护城河水,将不再成为攻打天门寨的险阻。

    “怎么还有这么多人?!”王殊惊叫道。

    “安肃在籍户口虽不多,但实际上至少十二万。”秦琬平静的说道。

    安肃军、广信军,再加上保州北部,人口要在二十万以上。就算大部分性格刚烈,宁死不屈,剩下的小半,辽人在其中抓上两三万人,也并不值得惊讶。

    “都监,那怎么办?!”王殊问道。

    按照秦琬方才的做法,他们根本就不能打,但要是辽人就这么一批批的派被俘的国人来配合攻城,难道要闭目就死不成?

    秦琬放下望远镜,摇头叹息,“竟然全都是丁壮。”

    辽人能搜罗到的老弱妇孺现在全都在天门寨的瓮城中,王殊冷声道,“当然只有丁壮。”

    老弱妇孺没有什么力气,派不上用场,就先被赶过来。而丁壮,最差也是有把子力气,挖掘坑道的就是他们,为辽人修筑营垒的也是他们,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他们的最后一份力,也被辽人用上了。

    “都监,”王殊的声音放缓了一点,“天门寨已经塞不下这么多人了。”

    天门寨中只多了一万多人,立刻就封锁了城中的攻击通道。即使西门还能动用,但少了其他三座城门,辽人只要防备西门出兵就行了。一干虚实配合的战术根本就用不了了。

    辽人用意正在于此,不论天门寨接不接收之前的万余百姓,当一万多老弱妇孺被驱赶向天门寨。出城作战这一战术,就等于被辽军封锁了。

    城里一万多人——不敢出去。

    城外一万多人——怎么出去?

    不论战略还是战术,能够选择的余地越少,也就意味着越加居于劣势。

    不能倚城而战,只能依靠高墙,在守城法中,已经是到了最危急的地步了。相当于中国南北分立时,南朝无力维持江淮一线,只能守在长江南岸。

    南陈,南唐,无论哪一个偏安南方的国家,在失去了江淮屏障之后,就只有败亡一途。

    当天门寨只剩下一道城墙,即使再高耸,火炮再多,又能在辽军十倍的兵力下支撑多久?

    秦琬轻声道,“辽人看来是真的想要在今天把天门寨给攻下了。”

    “都监,还要收容吗?!”王殊厉声质问。

    秦琬仰头望了望天上的烈日,只一瞬,就已经是眼花缭乱,他叹息一声,“老弱妇孺,本是柔弱,不能力抗贼人,为贼所驱,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成年男子如何,秦琬没有说,也不用说了。

    王殊安了一点心,至少秦琬没有妇人之仁。

    又听秦琬喝道,“马元!”

    一名亲兵低头抱拳,正是家在城外的那一位,“小人在。”

    秦琬指着前方,一辆辆壕桥被推动得越来越快,甚至碾出了一道道烟尘,越发气势汹汹。“你看该怎么办?”他问道。

    马元脸色早已煞白,就如之前的百姓中说不定会有他的母姊,现在这一批推车人中,也可能会有他的父兄,挣扎、犹豫、愤恨,种种情绪在脸上掠过,最后终于化为平静。

    他双膝跪下,以额贴地,“求都监给他们一个痛快!”即使是他,却也知道,他们是救不得了。

    随着亲兵跪下,另一位同样本地出身的军官同样在秦琬身前跪了下来,情词恳切,“都监大仁大义,我等都亲眼见证。可如今要是再容了他们,天门寨上下还有方才的百姓,两万人将无一能活。还请都监明察!”

    一众主动追随秦琬出战的官兵,此刻纷纷放下自己的职责,同声苦劝,“都监仁义,且顾惜城中百姓!”

    “还在阵前呐!”王殊对着官兵们一阵怒吼,“尔等还不入列!”骂了两句后,他回头,“都监,不能再犹豫了。”

    秦琬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真的没办法护住了。

    “回城!”

    秦琬一声令下,出战的士兵在军官们的带领下,有序的退回了城中。宛如长鲸吸水,转眼间城门就只剩下秦琬和几名亲卫独立桥头。

    秦琬最后离开。

    冲在最前面的壕桥已经到了近前,督促汉人苦力推桥的契丹骑兵,看见孤立在桥头的将旗,遂一拨马头纷纷冲了过来,

    沉寂了片刻的火炮这时候终于开始发声,同时射出的几枚炮弹,有一枚准确的击中了其中的一名骑兵。

    马背上的上半身一下失去了踪影,炮弹带起的激波,也将战马压得软倒在地,腰下半截依然跨在马背上,白森森的脊骨暴露在阳光下。

    看到这名同袍的结果,其余契丹骑兵不免慢了下来。

    秦琬深深的再看了战场一眼,转身回城。

    攘外必先安内,他现在必须在辽人的攻势下,尽快解决放入城中的奸细,以应对午后或者晚上更加猛烈的攻势。

    栅门缓缓落下,大门慢慢阖上,秦琬走出深长的门洞,走进瓮城之中。

    数百将士,百余庶民,将瓮城变得狭小不堪。

    想想那三座瓮城中的近万人,秦琬暗叹,这可不是容易的工作。

第107章 微雨(14)

    秦琬已卸下了重甲,回到了城墙上。⊙頂UU小说,www.uu234.com

    在城墙的阴影下,背对着嗖嗖冒着凉风的城门门洞,穿着厚实的重甲,也不会感到太热。

    但城墙顶上,太阳的热力毫无遮挡的撒在头顶,再穿着外面一层铁壳,内层垫着厚实皮衬的山文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穿着轻便的武服,秦琬沿着宽阔的城顶甬道,从西门往南门走去。

    城墙下方,一辆壕桥正飞快的冲入护城河中,轰然作响,掀起一片浪花。

    浪花稍定,便看见那辆壕桥一头已经搭在了内堤上。

    壕桥冲入水中时,秦琬停下了脚步,等看见壕桥稳稳的架上壕河,他哼了一声,“丈量得还真准。”重又往前走。

    砰砰的一串响声,前方一团浓烟飘散开来。半队火枪手,五杆火枪先后射击,秦琬就听见一声惨叫传了上来。

    城墙上的火枪手,此时都是将一队分成两班,队正队副各领一班,以齐射来保证命中。

    在队正的监督下,火枪手们清过枪膛,咬开定装的纸包弹,将火药、子弹和包装纸依次填入枪膛中,再用通条捣实。

    一连串的动作有条不紊,显得训练有素。

    五人的小队,射击速度一分钟能有一发半,这虽不是他寨中平时训练时的最快速度,不过已经能有平时的八成了。

    秦琬在后面看了一通,相当满意的离开。战场上因为紧张不能尽展实力十分正常,能有八成都还不满意的话,肯定是没有真正带兵上过阵的人。

    只是他又在想,要是军器监和制置使司不是尽搬库存货,发些最新型的货色就好了。

    河北禁军中所使用的燧发枪操典,将一整套射击流程分解为五十七步。秦琬手下的火枪手们,将这五十七步练到了滚瓜烂熟,将射击速度缩短到一分钟两发。

    秦琬年初聚会的时候,偶然听说京师神机营那边,每一步骤都能在做得完美无缺的情况下,还能保证一分钟三到四发,甚至最好的能达到五发的射击速度。

    秦琬当时都是不信,他手底下的火枪兵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依照步兵操典一日两操,一年下来也就节庆时能休息一下,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士气也是极高,到最后速度还不到神机营的一半,同样是人,怎么可能会差那么多?

    他只当是以讹传讹。倒是后来写信给韩冈,顺便提过,韩冈的回信中也没说对错,只说等他任满后调任神机营亲眼看一看。

    可惜战争没能等到秦琬任满调任,但秦琬从文嘉那里得知了真相。神机营的子弹已经换了新品种了,纸包弹换成了纸壳弹。都不用再拆包,只要咬开来倒一点火药进药池,就可以直接塞进枪膛中,从而使得装填速度一下子变得飞快。

    火枪现在都架在城垛上,枪口倾斜朝下,要不是官军使用的都是定装好的纸包弹,要不是有团纸一起填进枪膛中,装进入的子弹能自己滚出来。如果是换成了新型弹药,也不用多此一举了。

    仅仅是将纸包的包装改了一下,装填速度竟然快了那么多。秦琬不关心到底是怎么想到的,也无暇感叹这么简单的改变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他现在只是遗憾那种新型弹药没有配发到他天门寨。

    秦琬一路走过来,枪声不绝于耳,一团团浓白的硝烟不时拂面而至。

    不过城下的壕桥却在弹雨中,不断的架在护城河上。

    枪声虽大,也压不住架桥时的击水声,上百座壕桥围绕了天门寨,辽人大有用壕桥将天门寨的护城河全都填起来的气势。

    文嘉已经下令停止城中火炮进行阻击。一开始的射击,的确击中了几座壕桥,不过实际作用不大。只有火枪手们得到命令,对城下的‘敌人’进行射击。

    是的,就是敌人。

    秦琬平静的看着被击毙在壕桥旁的汉家子。一个又一个栽倒在他们以为安全了的城墙脚下。

    只要是在帮助辽人攻城的,那就是敌人。秦琬对方才那群老弱妇孺能有一百分的同情和仁慈,但对于城下帮助辽人推着攻城车,为辽人修筑营地,挖掘坑道的汉人,秦琬不觉得有必要看顾他们。

    那些推车的国人,在快要接近护城河的时候,只要抛下壕桥,便能更快的跳入河中,逃出生天。后面看管他们的骑兵,都畏惧城上的枪炮,不敢靠近城墙,根本阻拦不了他们。

    但他们却还是顺服的推着壕桥,架在护城河上。直到壕桥架起,他们才蜂拥上桥,你拉我扯的争抢过河。

    帮辽人修筑营地,挖掘坑道,还能解释成被逼无奈的举动,可明明有逃跑的机会,却还是帮辽人把壕桥搭上,却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他们不是自己人,他们是敌人。

    秦琬的仁慈,从来不是留给敌人的。

    轰的一声闷响,并不算剧烈的爆炸声中,前方一座壕桥熊熊燃烧起来。壕桥上几团人型火焰手舞足蹈,惨叫的声音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发出来,争先恐后的跳进护城河中。

    一座之后,又是一座,巨大的爆炸声接连几次响起在城墙下,秦琬走几步路的功夫,已经有三座壕桥在水面上熊熊燃烧起来。

    浓烈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与凄厉的惨嚎同时在空中飘散。

    焦油燃烧。弹,以煤焦油为主材,最外层是纸壳,包着粘糊糊的沥青,更里面还有其他煤焦油提炼过后的东西。是代替毒烟火球的守城兵器。

    其效用极佳,却生不逢时。自从火炮问世之后,所有其他类型的守城武器都没落了,军器监中多少作坊被撤并。武学的守城战术教程中,这些武器所占的篇幅也只有微不足道的几页。

    这焦油燃烧。弹虽好,但塞不进炮膛中,有火炮在,也不需要远程攻击。战术目标缩减到配合火炮摧毁城下的攻城战具。而绝大部分情况下,火炮面对任何攻城战具,并不需要老式武器的配合。

    天门寨的炮垒底层,就有专门用来清洗城墙脚下敌军的射击窗口,几排霰弹从中打过去,能把一整条护城河全部都覆盖到。调整一下角度,甚至羊马墙都别想有活人。

    所以天门寨中有上百门轻重火炮,燃烧。弹却只有几十枚。填在仓库中好几年了,连校阅演习时都没派上去练一练手。火炮的型号都换了两茬,燃烧。弹却一直都没有更新的同型武器,秦琬估计造这燃烧。弹的工坊已经被军器监撤销了。

    要不是这几天城中火炮发射过度,必须节约剩余的使用寿命,这些燃烧。弹也不会从仓库中被挖掘出来。

    实际进行守城指挥的文嘉,虽然缺乏使用经验,却有着充分的头脑,十分有耐心的等壕桥放置好、不能再行移动之后,再丢下燃烧。弹。

    燃烧。弹就在点燃之后,通过架起的特制导轨,滑向下方的壕桥。导轨与燃烧。弹一同配发而来。是辅助的发射工具。

    导轨从架子上长长的伸出了城墙外,上面有着简易的瞄准功能,核心是长形的凹槽,装在特制的架子上,可以调节倾斜角度。

    架子上有一块木牌,上面是导轨倾角结合城墙高度后所对应的射程。加上瞄准器,即使用瓦罐装了油放在上面,也能准确的击中城下的目标。通过这导轨递送,现在每一枚燃烧。弹都几乎充分发挥了其设计作用。

    不仅仅是秦琬正在走这西壁一段,其他三面城墙,现在都能看见有浓烟从彼处的城墙外升起。

    虽然秦琬很遗憾仓库中现在没有更多的燃烧。弹,不过已经有了足够的震慑力。

    一座座刚刚搭起的壕桥,就在燃烧。弹的攻击下,连同上面的人一起变成了水面上的火炬。

    已经没有人敢于走上壕桥,试图过河的汉民们都尽可能从远离壕桥的地方下水,自行游过护城河。

    只秦琬看到的这西城半壁,有壕桥十几二十具,现在有七八具即将化为飞灰。

    而推动壕桥的宋人,这时候则四散而逃,绝大部分都一头扎进了水里,试图游过护城河。

    但城头上的一杆杆火枪瞄准了他们,将他们一一击毙在河水之中。

    不论他们怎么叫喊,如何尽力的表明自己的身份,城墙上的子弹都没有停止过。

    “小心辽人混在其中,他们可能带着炸弹。”秦琬说。

    然后枪声就更加密集起来。

    城下的瓮城中,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

    黑压压的簇在一起,王殊不禁想起了自家的胡麻田收割后,那一瓮瓮的胡麻粒子。

    “这里面到底站了多少人?”王殊喃喃自问。

    “有三四千吧。”秦琬在身旁回答了他的疑问。

    两人现在都在南门上,并非是辽军的主攻方向,眼前最大的难题就是瓮城中的几千百姓。

    城墙脚下的敌人已经肃清,壕桥也一座座的被烧毁。辽军的攻势并没有跟随壕桥而至。

    可想而知,辽人既然没有阻止城中毁掉壕桥,那就意味着他们还有更多的手段。

    换个说法,就是辽人只用一百多架壕桥,便将城中的防御手段给逼了出来。

第108章 微雨(15)

    “现在是外有狼,内有虎啊。UU小说,www.uu234.com”秦琬叹道,“这几日的形势,数今天最为危急。要是能拖到明天就没事了。”

    “外面可是十万辽兵,只是狼?”王殊惊讶的问。

    秦琬对外不屑一顾的冷哼一声,“如果不是十万辽国皇帝亲领的御营,他们连狗都不如。”他扬眉自负的说,“若天门寨并无内患,我能守上十年。”

    王殊叹道,“但现在都监你放进了一万多百姓。”

    “方才不是说过了吗?不能不救的。”秦琬做了个无奈的表情,“现在城里多了一万多心腹之患,不将之解决,我连十天都守不到。”

    “都监你不是说到了明天就没事了?”王殊问。

    秦琬打了个哈哈,“我守不到十天,但辽狗连五天都攻不了。看辽狗现在的动作,心急得很,”他微微眯起双眼,“多半是不动如山的王太尉终于动了。从保州到安肃,能走几个时辰?等王太尉过了石桥堡,城外辽狗敢再全力攻我天门寨?”

    王殊揣摩着秦琬的话,把握到了其中的重点,“都监的意思是今天北虏要拼命了?”

    “今天晚上吧。”秦琬说,“黑灯瞎火的,弄辆车装上几千斤火药推过河,混在几千几万人中,怎么发现?发现了又怎么解决?等点上火,这城墙是指望不住的。”

    秦琬轻轻抚摸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城砖,这里凝聚了他多年的心血。

    一直以来,他都是以成为护翼大宋的铜墙铁壁而自豪。天门寨最新一次改建,他全程参与。图纸上的每一处改变,都有他参与,每一块城砖,都经过他的检验。每一个棱角上的炮垒,都是他自信心的来源。

    可按照他从文嘉那边听来的说法,新式的棱堡外墙,必须是那种底部的宽度要超过高度的护墙,这样才能保证在火炮和火药的攻击下生存下来。

    改建不过数年的天门寨,已经太过老旧了。高耸的城垣不再是安全的来源,而是十分明显的缺点了。

    想到辽人将几千斤火药在城墙脚下一放,秦琬完全没有信心这座城墙能抵挡得住。

    而大辽皇帝手中的火药,又决不可能只有几千斤、

    “必须要把城门清出来?!”王殊也对天门寨城墙能否抵挡得住几千斤火药的爆炸威力不抱任何信心。

    想要保护好城墙,只能出战。必须守住羊马墙,甚至护城河。

    不能出城,就无法守城。这是守城的铁律。

    辽人自始至终就想要逼迫天门寨的几千兵马只能困守城中。他们在外面不管做什么,有上万人围着,城里面只能干瞪眼。

    现在虽然不用担心上万百姓围城,但他们堵在瓮城中,守军同样无法出击。只靠西门进出,想保证城墙安全未免太难了。

    “都监,这件事就交给下官吧!”王殊主动请缨。方才一番相处,他觉得已经可以向秦琬申请一点实质性的工作。

    秦琬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可以信任王殊的为人了,却还是不敢完全信赖王殊的能力,也不一定是王殊本身的能力问题,而是在他被架空了一年多、从来没有沾手实务的情况下,能不能驾驭得住这种事关全城性命的工作,真的让秦琬不放心。

    就是现在代替秦琬主持城中防务的文嘉,也是先从指挥一个炮垒的火炮开始的,只是进步的速度比较快,得到官兵们信任的速度也很快。

    “王七,并非我还不信你。只是现在这些事,必须要我出马才行。”

    看到王殊脸上隐带怨愤的震惊,他笑了一下,缓和一下语气,“一万多人呢!就是一万条狗,都是天大的麻烦。不过……既然王七你请缨,吃苦的活就由你做,我坐镇中军好了。”

    王殊纳了闷,这跟他的请求有什么区别,“都监你打算要下官怎么做?”

    “王七你既然主动请缨,肯定是有什么主意。”秦琬反问。

    “派人进行甄别了。无法冒充的妇孺入城,年老体弱的入城。在城中有人能证明身份的入城,剩下应该就不多了。”

    “怎么甄别?”秦琬问。

    王殊所说是‘做什么’,这很简单,难点都在‘怎么做’上面。

    不等王殊回答,秦琬又补充道,“先说一下,事情要你做,我需要分心城外,只能在旁边帮你压阵。城中的兵马也需要分心城外,没有多少人能交给你,最多把陈二的指挥交给你,还有我身边的这些个跑腿的,给你几个人传话。”

    城防的指挥有文嘉,亦准备把甄别难民的具体实务交给王殊来做,但文嘉那边秦琬可以完全放心,而王殊这里,他就要帮着把把关了。

    “足够了。”王殊连忙道。

    方才又急又气,身上密密一层急汗,现在才安心下来。

    他算是明白了秦琬的意思,本来他也不指望秦琬能够将大事全意托付,之前他是跟没香火的庙里的菩萨一般半空中架着,现在能拿到点事做,就算秦琬要在背后掌总,也是心甘情愿。

    “下官不需要太多人,人都关在瓮城中,慢慢放出来就是了。”

    王殊是秦琬副手,类似于知州和通判的关系。如今制度,副职都负有监察主官的权利。通常关系是极差的,好也是面和心不合。所以有官员在除授知州的时候,就喊出了要一个有螃蟹无通判的去处。

    但王殊自上任后就给秦琬盘弄来盘弄去,弄得敢怒不敢言,今日要不是怒到了极点,到秦琬离任都不会爆发出来。

    只是作为负有监察之权的副职,王殊平日里自称下官,讽刺的味道多一点。现在几声下官,却是心中多了一分急切。

    “慢也无妨,只要在日落之前做好就行。”

    太阳还没有上到中天,离日落还有三四个时辰。看着时间还长,可一万人平均到四个时辰之中,就是一个时辰要检验过一千两百人。再细分,就是一分钟检查十个人。

    京师的城门倒是一分钟能过一百人,但只要每个进出城门的都要被问一下姓名,那就要对折再对折了。而现在是要甄别细作,就是只老鼠要进来,也恨不得要查明三代、报上籍贯。

    秦琬心中忧急,依然是一点不表现在脸上。倒是毫不犹豫的就给王殊出了个难题。

    ……………………

    夏日的艳阳在河北的原野上带起阵阵热浪。燥热的风涌上城壁,笼罩上了瓮城。

    城砖上的青苔松松的发黄变干,总是阴湿的城墙脚下泥土也皲裂如同龟背。

    人嚎马嘶的喧嚣从城外传来,火炮的轰鸣声在四面城墙之中回响,得脱生天的百姓们却都沉默着。

    烈日当头,热浪笼罩,身边都是人,连喘口气都要憋着。从生死关头的紧张中放松下来后,许多人抱怨过,想要进城,但根本没人理会。

    如同被关在监牢中,很快就热得没了力气,蔫了下来,甚至都不想说话。几千人都安静的,就像一群幽灵,有形,却没有声息。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如果再持续下去,很多人就会无声无息的死去。

    昏昏沉沉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有人在喊,还有力气的抬起头,看见城头上,有一士兵拿着喇叭话筒喊着,“城下的人听仔细!”

    更多的人抬起头,听着那士兵又重复了一遍,“城下的人听仔细!”

    然后重复到第三遍,“城下的人听仔细。”

    这一回,只要有意识的都抬了头,

    “定州路都监、天门寨知寨秦公有吩咐……”

    “据俘获鞑子招供,有鞑子细作暗潜尔等之中。”

    望着城头上的几千人,都是目光呆滞,谁也没有余力去关心身边的细作。

    “故此都监有令,将在尔等之中搜检,凡通过搜检,确认并非细作者,即可入城。”

    就像一块石块落入水中,人群中泛起了一阵涟漪,随后化为一波巨浪,

    入城?

    入城!

    从沉寂中沸腾的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声浪,然后向内侧城门涌去。

    “安静!!!!”

    用长长的尾音表达自己的态度,不过更有效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全都不得妄动!”话筒中的声音尖厉,“制造混乱者,便是辽国细作!”

    连续几次的重复,伴随着枪声,人群恢复了平静。

    “妇人,幼子,老者,可不必搜检。其余人等皆须搜检后方可进入。”

    “搜检过程中,凡不听号令者,视同细作,杀。煽惑人众者,亦是细作,杀之勿论。尔等也当仔细观察左右,如有异动之人,可立刻拘捕,但凡捕获奸细一人者,便有百贯重赏。”

    话筒中接连说了好几条禁令,城头上拿着火枪的士兵,几声枪响,都证明这几条禁令并非是玩笑。而百贯赏赐也让人感觉到那沉甸甸的份量。

    一时间没有人再有多余的动作,反倒关注起左右。

    “靠近内门者稍退。”城头上又喊了起来,随着门前人众依言后退,内门也有了动静,开启了一条缝。

    看到内门开启,后面的人激动起来,拼命的向前。城门砰的一声又阖上了。向外侧开启的内门城门,只要门外的百姓稍一推挤,立刻就会阖上。

    两三次下来,现实教会了他们不能性急的道理。

    城门终于开了一道允许一人进入的缝隙,缝隙后面就是通向内城的门洞。

    靠近城门的人得到最优先权,争先恐后的进去城门。

    “后退!后退!先让妇孺进来,先让妇孺进来。”喊话的人说完后,又一次次重复禁令,“扰乱秩序,不听号令,视同细作。”

    三座城门都是这样的安排,同时在放行百姓。城内还有一批人,都是军中的家属,作为向导,引导他们前往可以休息的校场。

    他们的态度都很好,但被放行的百姓们,他们印象更深的还是时不时就响起的枪声。

    “先把话说明白。”枪声响起的时候,王殊对秦琬说,“然后就是不怕杀人。他们既然怕北虏的刀,就更应该怕官军的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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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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