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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09章 微雨(16)

    太阳终于升到了天顶上。》UU小说,www.uu234.com

    韩钟眯着眼,迎着外面愈发明亮的日光,越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

    前一波攻击才退去不久,新的一波又冲过来了。

    清风卷起地上的沙尘,

    “二郎。来了!”

    来自身边的亲卫提醒,韩钟漫不经心的拉起弓,然后放手。

    嗡的一声轻响,一支一尺八寸长、中指粗细的雕翎箭,飞出了车厢,穿透了单薄的风沙,噗的一下,箭矢深深的扎进了领头骑手的胸口之中。

    骑手一脸迷惑的神色,低头看着扎在胸前铁甲中的长箭,似是疑惑难解,为什么自己的甲胄没能防住箭矢。

    但他注定得不到答案了,他的视线一点点的涣散开来,彻底失去了神采。

    战马依旧狂奔,身子随着马背一颠一簸,渐渐的歪向一边,最后从奔马上摔了下去,一脚卡在马镫上,百几十斤的重量拖着战马也歪了过来。

    来自北方草原的良驹,希律律的叫苦了起来,跑得歪歪斜斜,跟在后面的骑兵跟着乱了起来。

    一支特制的破甲箭,价值足有五六贯,只提供给还用不惯火枪、本身也擅长箭术的将领使用。

    两百多骑兵还在奔行,韩钟将手向腰间伸去。

    一支,两支,三支。

    他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破甲箭,夹在指缝中。

    比砸钱嘛,加上人工和机器折旧,平均三百八十五文一副的熟铁胸甲,怎么能与五贯又七百文的破甲箭比?

    韩钟夹箭在手,调匀呼吸,心里想:定州路的兵马不来也罢了……这根本没包扎好嘛!

    脸上的血湿漉漉的又开始流了,韩钟抽了抽嘴角,心思分到了这上面去。

    砰砰砰砰,并不算整齐的枪声在他分心的时候响起。

    硝烟淹没了铁路下面列队的铁道兵,刚刚冲到近前的辽骑,最前面的十几骑倒了大半。

    后续骑兵一部分被他们给阻住,但更多的就顺利的绕了开去,毫不犹豫的继续向前。

    装弹已是不及,号令中,铁道兵们纷纷挺起了枪刺,将刺刀的刀尖指向了敌人。

    车厢顶上,十几枚手榴。弹抛了出来,在辽骑的前路上滋滋冒着火星。

    辽军已经在手榴。弹上吃了几次亏,好几次都逼到了列车车厢边,却都被手榴。弹给炸了回去。

    这一次,一见到手榴。弹丢下来,全都让了开来,也不再直冲宋军阵地,一绕绕了回去。连同之前被落马同伴耽搁了的骑兵,也全都拖了同伴上马,翻身脱离。

    韩钟松开手,将箭矢重新插回箭囊。

    阵列中的士兵们则飞快的给自己的火枪装弹上膛。

    战斗开始已经快一个时辰了。

    韩钟手下的铁道兵伤亡可谓惨重。

    大部分是被辽兵马弓射出的箭矢射伤的,还有一些是被自家人的手榴。弹给炸伤。

    在辽军骑兵攻击的间隙,医护兵就背着急救箱,给受了伤的士兵包扎伤口。

    不过让韩钟庆幸的是,一个时辰的战斗下来,他手下的这几百新兵,总算是稍稍有了点模样。

    这也是多亏了有手榴。弹,如果没有几次手榴。弹挽回败局,第一次交锋,护路队被辽骑赶得狼奔豕突的时候,这一仗就结束了。

    但韩钟和他的铁道兵们就是仗着车顶上丢下手榴。弹,接连挽回了几次败局。

    连续几次被辽军杀散,被吓得魂飞魄散,最后连踢带拉都不肯再列阵的士兵的确有,韩钟也只能杀一儆百,拿他们作榜样。但大部分士兵,还是听着号令重新站在了阵列线上。

    经验有了,胆量生出来了,之前常年练习的记忆也回想起来了。

    如果是冷兵器,即使恢复了冷静,几次交锋下来,早都没力气。

    但拿着火枪,只要有力气扣动扳机就行了,还有个架子可以架着枪口,都不用费力端着枪。

    指挥齐射的军官就站在阵前,辽人的箭矢射过来,号令声也一丝不乱。

    韩钟第一回亲眼见识到了,生死关头,人能迸发出多大的潜力,也见识到了他父亲曾经说过的,生死关头才暴露出来的真实本性。

    他手底下的几名军官中,平时最爱吹嘘的、被韩钟认为言过其实的一个,现在就站在阵前,虽不及他吹嘘的水平,但韩钟也不需要一个能飞天遁地、以一敌万的怪物,他只要一个能够冷静且充满勇气的指挥五百人的军官。

    另一个被韩钟最为看好的军官,平时训练总是最好的一个,谈起兵法也是头头是道,但今日阵上则是大失水准,先是被辽军击溃,狼狈的被手下士兵裹挟的逃窜回来,之后恼羞成怒的又发了牛性,连韩钟叫他都不理会,提刀冲向敌阵,最后被辽人一箭射穿了脖子。免掉了被军法从事的下场——歿于战阵,前罪一并赎清,甚至还能荫及子弟,要是被军法从事,可就妻儿父母一起遭殃了。

    不过这两位也只是极端,大部分的军官刚开始时害怕、胆怯,几次反复之后都稳了下来,走入阵列中,带动他们的士兵恢复到平时训练的水平。

    再坏的局面也能依靠手榴。弹来化解,那么也就不必害怕辽人还能拿他们怎么样。

    但手榴。弹的数量其实已经不多了。

    这种事当然不会让下面的人知道,韩钟听说之后,就当做没听到,没有说一句节省弹药的话。

    不过车顶上的掷弹兵们,也自觉形成了不到近前不投弹的原则,投弹的数量开始下降。

    并没有让韩钟休息太久,铁路这一面的辽兵再次掀起攻势。

    蹄声阵阵,沙尘漫天,又一波骑兵过来了。

    摆明了就是过来消耗手榴。弹,韩钟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慢条斯理的从箭囊中抽出了三支箭。

    王家嫡传的连珠箭术,按韩钟的箭术老师王舜臣的说法,已经有他的七成功力,去掉人情成分,那也有五成,在军中都是百里挑一的等级了。

    韩钟哼着荒腔走板的西北小调,把用来连珠速射的轻弓又调整了一下。

    之前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韩钟现在全都抛下了,今天唯一要做的事情,是只要能够活着回去。

    比起短打功夫,家里是老四最强,韩钟只能借着年长,凭身高臂长力气大来取胜。但箭术,他可是韩家第一。

    他从父亲那里听过的,做一名衙内最大的好处不是可以欺男霸女,也不是荫补官职,起点就比寒门弟子高,而是任何一门学问,都能得到最好的老师教授。

    尽管已经不是军中必修的科目,但当韩钟想要更深入学习箭术的时候,父亲说了一句,‘学着吧,没坏处。’就把禁军之中最擅长箭术的几位将校给请来了,韩钟学了几年,连他们家传的技巧都学会了,还有王舜臣,最是用心教。

    辽骑转眼就杀入了轻弓的射程,韩钟并没有像下面的火枪手那样,要等到威力最大的时候再扣扳机。他毫不犹豫的拉弓、射击、拉弓、射击。

    先是三箭,然后又是三箭,呼吸间连珠六箭,射马不射人,硬生生的把辽兵前冲的势头给压了回去。

    这一部上千人,全都是用了火枪。还拿着长弓的,也就韩钟一人。韩钟几次发威,下面的士兵一看到用箭,都知道是他了。

    宰相家衙内赤膊上阵,本已能激发士气。韩钟表现出来的箭术又是出类拔萃,当即就引起了一番欢呼。

    比起刚刚兴起的火枪,弓马刀枪这一类的传统武艺,在军中还是更加受到看中。

    不过站在车厢中的韩钟,早成了众矢之的。这队骑兵奔来,被韩钟迎头痛击,他们也不甘示弱,拉弓激射,箭矢尽是往韩钟身上奔去。

    韩钟仍在车厢中,面前一扇敞开的大门,两边有人提着橹盾,一左一右的为韩钟掩护。

    一排箭来,车厢外壁上夺夺夺的响了一片,能射进来的箭就不多,又大多被盾挡住,只有一支箭迎面飞来。

    韩钟也没低头,甩手将掌中轻弓挥出,直接将箭给打了出去

    又是一小片欢呼声,都是在车厢里面看见韩钟动作的。

    韩钟沉着脸,低头看弓。他用弓挡箭,对弓身有损。连射之后,免不了要伤及弓身,说不定再拉几次就断了弦。

    看了一下是否有缺口,韩钟也不用这张弓了,丢下来,从亲卫手里接过另外一张弓。

    韩钟拿起这一张新弓,其外形怪异,弓臂外形已与普通战弓截然有别,弓弦不只是简单的连在两端弓臂上,还有两条延伸出来在弓臂内打了个交叉,弓臂上下端又各有一个小小的滑轮,不圆,有点歪,弓弦就从上面绕过。

    从弓身大小上看,力道至少两石,可韩钟十分轻松拉开长弓,毫不费力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五六斗的软弓。

    韩钟的手臂此时有几分酸麻,方才连射太急,使得小臂内的几条肌肉都在抽搐了。他现在只穿了一副轻甲,为了方便射击,肩甲卸去了,肩膀半露在外,手臂上的皮肤下方,可以看见一条肌肉因抽筋而跳动。

    一名辽骑冲到了近前,被火枪手一枪击毙了战马。他被战马拖累,在半空中重重的摔到了地上。但他爬起来之后,也没后退,一抽腰刀直接冲向了火枪后

    “地狱无门……”韩钟呢喃着,将弓弦向后扯起。偏心轮转动,弓弦一点点的拉开。

    落马辽兵的淡色眼眸盯着韩钟,凶悍的一声大吼,一挥腰刀冲散了前面的宋军士兵。

    几名士兵挺枪直刺,枪刺顶着他的胸甲,可他硬是一扭,让枪刺滑了开去。

    辽兵疾步冲前,已在五步之内。

    “你偏闯进来!”韩钟手一松,长箭离弦,箭去如电,从胸口中直贯而入,将人给带得倒飞了出去。

    一箭毙命。

    韩钟收手立定,心中舒畅,只射箭靶可难得这般爽利。

第110章 微雨(17)

    “你们都是猪!”

    当扑上来的辽兵被韩钟射杀在仓皇而退的士兵眼前,凶兽一般的咆哮声,炸响在他们耳边。UU小说,www.uu234.com

    陈六须发皆张,额角上的青筋根根虬起,他方才砍死两名不肯列阵的士兵时,也没有这样的愤怒。

    畏畏缩缩的眼神中,他一步跨下路基,一步跨过排水沟,再一步他跨到了被射杀的辽兵身旁。

    辽兵箭簇贯胸,二尺雕翎箭只剩下翎羽还在外,沧桑的脸遗留着生前的精悍,瞪圆的眼睛里则凝固着不甘心的讶然。

    “就这种货色!哈?!”

    岑三脚尖踩着尸体,狰狞有如饿虎。

    被质问的士兵比之前退得更远。

    杀性毕露的双眼横掠过一张张畏缩如鸡的脸,心中暴躁如火焚。

    就这贱种,为什么还要躲?!

    一支枪刺就能解决,竟然要主帅亲自动手,还有这样的兵?!

    他飞起一脚,正中后背。咚!宛若重锤。尸体横飞出一丈多,咔嚓的骨裂声,脊背都反折了过来。

    铁道兵们噤若寒蝉,岑三再跺了一脚,地上的钢刀也弹了了起来。

    不远处,另一名辽兵正摇摇晃晃站了起身,他刚刚奋力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战马,却已经敏锐的拿起了随身的弓和箭。

    刀口染血的常年生活,一生征战几十年,上百条人命磨砺了他的反射神经,武器才入手,就瞄向了威胁最大的岑三——不能活下来,那就带人一起死。

    岑三背对着他,有士兵提醒,“小心。”

    “就这种货色!”

    岑三回过身,低低嘶吼着。眼睛里没有看见威胁,他只记得方才的惊险。正在装弹的他,差点就没救到韩钟。

    他一把抓住辽人遗刀,全身如弹簧般收紧,然后奋臂甩了出去。

    炽烈的阳光下,长刀在空中打着旋,呜呜的叫着,犹如狼啸。长箭才搭上马弓,长刀已经到了眼前。

    辽兵一退,将马弓举到了刀前。刀刃飞旋,崩的一声,弓弦脆断,弓身陡然绷直,反凹,一阵震颤中,刀光再一旋,噗的嵌入了粗粝如树的脖梗里。

    辽兵晃了晃,站住了。又晃了晃,没了声息。人还站着,已经死了。

    “辽狗的刀就这样,连个脑袋都砍不下来。为什么要怕?!”

    岑三怒吼,充血的双眼瞪过士兵。走上前,拔出自己的腰刀,倏然拦腰挥去。

    突的矮了半截的身影中,血光如瀑。

    钢刃湛然,不染一丝血痕,岑三提着刀,一脚踹倒了下半身。牛皮靴踏进血泊,刀口斜指,他愤怒,“就这种货色,你们都要躲?!”

    “又上火了!”陈六悄然走到韩钟身边。

    韩钟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模样的岑三。

    倒在阵前的辽兵十几骑,当场死掉的不足半数,摔伤的一个个挣挫不起,岑三提刀上前,一刀将一名只剩一口气的辽兵搠死,又一脚踩碎了另一人的铁甲和胸骨,看见这样的岑三,韩钟茫然的看着陈六,眼瞳中明明白白写着不明白。

    这只是上火?

    陈六视若无睹,不论是韩钟的疑惑还是岑三的疯狂。

    他侧过身子,低声在韩钟耳边,“让他消消火也好。方才他没骂,现在是真的该骂……仗不是这么打的!”

    仗不是这么打的。

    岑三觉得有一团火从心底咕嘟嘟里冒出来,连砍带踢弄死了四五人,心头的火气也没能泻.出去。

    真是热!

    汴梁的夏天都没这么热,明明比汴梁更靠北一千里,热得就像二十年前,咸阳城头看着城外一片大火的时候。

    岑三还记得八岁列名广锐军籍拿到的第一份八个大钱的军饷;还记得十四岁时,提着酒到家里来,庆贺他能够正式跟随父兄上阵的都虞侯吴逵;还记得自己第一次上阵,就砍掉的那个党项人的脸;他也不会忘记自己付了多少努力,才成为广锐军中有数的斥候;更记得举起反旗后,跟着吴都虞的那段时日。

    那时候,吃的是腌菜,喝的是稀粥,党项人也打,官军同样打,不是朝廷调了太多兵马来,广锐军不会输。

    好饭好菜养起来的铁道兵,却连陕西乡中的弓箭手都不如。

    真是一群废物。

    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岑三扭过头,是陈六的脸。

    “别气了,是他们杀得人少了。”陈六道。

    “差点就没脸见相公了。”岑三解释。

    “只是这样?”陈六笑着反问。二十年的交情,怎么会信?

    “还能是什么?!你,还有你,过来!”岑三转回头,呵斥着,从人群中扯过来两个看起来最害怕的士兵,吩咐他们把首级都割下来。

    颤抖的手拿着刀子,落在脖子上的刀刃,抖得更加厉害。

    岑三避而不谈,陈六也不多问,望了望远方的敌阵,“不论如何,那两支辽狗很难再接着打了。”

    几次进攻接连失利,如果辽军不改变战术的话,战斗就很难再继续了。

    铁道兵这一面,以他们的水平来说,已经算是做得不错了。而前面神机营的情况则更是好得不得了。

    一个时辰下来,神机营指挥已经击退了辽军七八轮进攻,唯一一个受伤的,是被击毙的奔马,翻滚着到了面前,被压伤了脚。

    神机营的士兵们就像是平日里的训练,听号令开枪装弹、开枪装弹、开枪装弹。

    二十步开枪,十五步开枪,十步开枪,充满自信的把敌人越放越近。

    冷静地开枪,冷静地装弹,冷静的将眼前还能活动的敌人给戳死,除了出枪的士兵,也没人多看一眼——即使冒出的血泡看起来很有特色,除非敌人爬到自己的脚前,那他们才会挪动视线,将枪尖朝下,然后……往下那么一戳。

    熟练得就像做了二十年的厨子,杀掉了一只鸡。

    平常的时候,他们爱说爱笑,能打能闹,上了阵之后,除了号令,神机营的士兵们听不见任何杂音。

    “辽人打不下去了?”韩钟带着些许期待。他不希望王厚的援军赶来时,自己太过狼狈。

    “至少得换个战法了。”陈六道。

    两边攻击都受挫,韩钟、陈六都觉得辽人不改变战术就打不下去了,辽人那边似乎也觉得要调整战术了。

    战斗暂且中止了一刻钟。

    然后进行过调整的辽军再一次展开了攻击。

    一直没有投入战斗的那一支千人队,从面对神机营阵列的位置上,挪到了铁道兵的正对面,接着下马列阵。

    移动时掀起的烟尘消散,千人组成的紧密阵列出现在宋人眼前。

    正对着铁路的是一个宽大的正面,数百名士兵肩并着肩,一名将领驻马阵前,像是在训示着什么。

    列阵的位置接近到两百步之内,虽然看不清他们使用的武器,但阵型一摆,陈六就悚然而惊,“二郎,那个不对。”

    “什么不对?”岑三在旁道,“不就是神火军嘛。”他哑然笑道,“可惜换了位置,要不然正品对赝品,那戏码就好看了。”

    神机营,神火军。

    宋辽两国各自编练的新军。

    武器装备,训练课程,皆仿佛镜中对映。

    神机营的水平,已经通过今日的作战,展现在韩钟、陈六、岑三等人的面前。而神火军,据说训练要求犹在神机营之上,此刻列阵的速度已经可以证明传言非虚。

    可能是强调机动的作战,他们没能带着火炮出动,但千名精锐火枪手,要压制不堪一战的数百铁道兵,并非什么难事。

    更加密集的火枪阵列,同样大小的战斗空间中,远比骑兵突击时能动用的兵力多了十倍。车顶上的掷弹兵,能对采用紧密阵型的神火军造成更大的伤害,可造成的混乱却要小了不少——只要他们有与神机营相当的水平。

    岑三嘲笑道,“还以为敢兵对兵,将对将。原来是上驷对下驷。”

    “二郎。”

    陈六提醒,韩钟已经沉默了太久。

    韩钟这时正回过头,将视线投向神机营一侧。对应的辽军此刻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冲锋,这一回,他们带上了空鞍的战马。

    数百骑兵夹杂着同样数量的战马,奔驰在荒野上,声势煌煌,远胜之前。

    一开始的战斗,比起来仅只是初步的试探,现在才是真正进入战斗。

    “要冲阵了。”陈六喃喃道。

    神机营的阵列并非牢不可破,只看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一回,辽人是准备牺牲战马也要把阵列冲散。

    再坚实的锻炼,也改变不了血肉之躯的事实。无论什么样的精锐,也无法挡住数百斤重的奔马。

    三面的辽兵同时开始冲击,之前的冲击虽然说是同时,但还是有着一定的时间差,保证投入每一面进攻的骑兵能够有足够余地转向,不至于冲撞到自己人。

    但这一次,三只骑兵争先恐后,时间差已缩短到近似于零。

    神火军的军阵也开始前行,显示出了他们的默契。千余人的阵列缓缓前行,如墙而进,步步有声,好似山崩地坼,就这么碾了过来。

    过去与神机营交战的敌军,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韩钟这一会儿已经有了一些答案。

    到了决一胜负的时候了。

    “二郎。击退了他们,这一战就算赢了。”陈六给韩钟鼓劲。

    韩钟在战斗中的成长有目共睹,现在的精悍沉稳,与一开始时的浮躁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这一次能够取胜,陈六相信韩钟肯定会有一个脱胎换骨的变化。

    韩钟点点头,这当是结业的考试了。放下了弓,他轻声说,“拿我的枪来。”

第111章 微雨(18)

    申明抱着孩子,跟他一起进入西门瓮城的百十个同伴,在城墙的阴影下坐了一排。√∟UU小说,www.uu234.com

    他们看着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进来,看见瓮城内的军官神色肃穆的送走率军出战的秦将军,又带着欢快和崇敬将他迎了进来。

    “赢了?”申明听见旁边的瘦弱汉子用不可思议的腔调说着。

    “打得辽狗屁滚尿流!”走在旁边的士兵大声宣扬。

    瘦弱汉子一下跳起,扬起手兴奋的欢呼。周围的人们历经磨难,没有太多精力,虽是跟着欢庆起来,却是有气无力。

    申明迟钝得没有什么动静,官军赢了一回,是该高兴的,可申明发觉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到周围欢乐的气氛中。家里人都死光了,想开心,嘴角都扯不开。

    怀里的娃娃被声音惊得哭了起来,不知几日没有进奶。水,哭声细哑得跟猫崽儿差不多。

    申明慌里慌张的哄着,手忙脚乱。过去他都没有好好抱过自己的儿女,现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强忍着抹泪的冲动,申明轻轻摇晃着襁褓。

    哭声还是没停,申明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旁边递过来一个装满水的葫芦,是身旁不远的一名年轻士兵。

    年轻士兵的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手里的葫芦又递上来一点,说,“给娃儿喝点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军官拍掉,白眼相对,“你家的娃儿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还没娃儿。”

    “哥哥,兴哥他还是童子鸡,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呐,肯定不懂啊。”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年长点道士兵比了一个猥琐的手势,欢快的喊着。

    一阵哄笑声,年轻士兵涨红了脸,骂道,“你娘道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年长士兵没生气,“急啥,过两日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滚一边吵去。”军官挥手把两个士兵赶走,他三十上下,有几分老成,和声细气的对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进寨里了,就给你找点热汤水。”

    申明点头,想说点感谢的话,却没说出来。

    说了几句话,见申明木愣愣的没多少反应,军官就不对他说了,起身来叫过一个士兵,“怎么还没消息,去催一催,这边还有娃儿呢。”

    “是啊,是啊,还有娃儿呢。”瘦弱汉子热心的帮申明说这话,“娃儿饿得时间长了,看着也弱,说不准还得了病。俺们不进去就罢了,娃儿要早些进去找医官。”

    申明周围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几句。

    士兵奉命进城去,转头就从内门跑出来,后面跟着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申明发现身边的瘦弱汉子屁股就抬了抬,身子向前倾去,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后面的那个士兵。

    两名士兵小跑着来到军官身旁,低声说了几句,军官连连点头。

    是能进城了吗?

    人群中隐隐起了点骚动,申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这时听见旁边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下面攥起拳头,正面看不出来,可从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汉子的紧张都从身体里快要溢出来了。

    军官接过小旗,随手插在腰间皮带上,回头面向所有百姓,“都监已经下令,现在你们可以进城去了。”

    瓮城里面的百姓还坐着的都跳了起来,申明扶着墙,也慢慢的站起。

    “不过……”军官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做了什么,周围的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火枪,紧绷的姿势充满了戒备。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百姓们刚刚出现在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方才还和蔼可亲的军汉一转就变成了要人命的架势,在辽人手中饱受折磨的人们识趣的闭上了嘴。

    他们安静的听军官说,“不过都监有令,为防辽人细作潜越,四处瓮城中百姓,妇孺及七十岁以上可以先行入城,其余人等须检问明白方可入内。”

    几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瓮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女子,剩下的男性老的老少的少,年纪能被列入丁壮的,只有十几个,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驱用的模样。本来就是辽人看不上眼才丢出来的。全是千真万确的宋人,又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就算被检问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俺们都是正经大宋人,怎么会给辽狗做奸细!”瘦弱汉子不痛快的爆了一句。

    “快点查吧。”另一个在搜检行列的男子则催促道。

    “闭嘴。”军官冷脸呵斥一句,“没有问话不得开口。若有人妄论是非,煽动人心,视同辽人奸细!”

    后开口的男子缩起了脖子,嘴都不敢张了。而瘦弱汉子,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申明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身子过于僵硬了一点。

    军官指挥着所有人,“是女人就先进城去,小娃儿也先进去。剩下的都盘问清楚,岁数不好定,看着不像就不是,有一点嫌疑的都给我扣下来。”

    “排队,排队。”

    “都排队。”

    “这里是男人排队,女人就往内门走,别耽搁。”

    “还有这小娃儿,有相熟的就顺便就带进去,里面好歹有口热水凉汤,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女的?”

    “喂,你哪里像婆娘了?分明就是个汉子。”

    “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样废话多了。别罗嗦,你以为都监那样的精细人会想不到,门里面早安排了妇人搜查身子。你们都听清楚了!要是进城后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当奸细砍了,可不会像现在,只绑了待审。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后被砍了脑袋,去阎王爷那里别怪我没说。”

    场面上看着有些乱,实则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条有理起来。

    还抓住了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称是为了逃命才改装,但没人理会他的辩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马攒蹄的捆了丢到一边。

    女人和年龄特征明显的幼。童都进了内门去。内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仅容一人通过,到底另一面有没有岗哨,搜检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这一边,检问得就严格得多。

    每一个人都被要求脱下衣袍,确认身体状况,胳膊上但凡有一点肌肉,两腿有那么丁点罗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细盘问:是否习过武?是否骑过马?是否打过猎?是否上过阵?是否是辽人的细作?年甲几何?家在何方?家眷几人?作何营生?何时遭劫?又是怎么被辽人抓住?为什么没被拉去做苦力?有没有相熟的亲友可以做保?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人晕头转向。

    即使经过了身体检查,之后一样要被询问年龄籍贯,有无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门寨中可以作保的亲友邻里。

    只有十几个人,因为从内到外的确一副老相,被放了进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说对了番细节,被拉到旁边等待确认,其他人都是被反复盘问。

    不仅仅是被检查的百姓对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检查盘问他们的士兵也因为要提防潜藏的辽人奸细,还有头顶上的烈日,而变得烦躁起来。稍微有点抵触的态度,就会被他们叫来拿着绳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的连着抓了三人,队列中的所有人都学会老实听话。但烦躁的根源还在,使得气氛越发的紧张起来。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排在队列中。

    轮到他的时候,他顺从的走上前,把怀里的娃儿交给旁边的士兵,然后主动脱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优裕,虽没有习武,但常年的丰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肤跟他现在的面相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旁打下手的一个年幼士兵,带着几许惊讶的问申明,“阿公,你今年贵庚?”

    十四五岁的娃娃兵满是稚气,说起话来则带着斯文。读过两年书,在十几岁的娃儿中,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申明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带了一阵小小惊声。

    “真的是三十七?”负责这个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点头,有些发懵。

    家破人亡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颠沛流离。没有镜子,也没有洗脸,他只知道包括辽人都看他老,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并不知道自己全白了头发。

    军官听到动静,大步走了过来。他一直都在稍远处压阵,身边十几名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出动镇压任何骚乱,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很大威慑力了。

    走到申明身边,问清楚了情况,军官打量了申明两眼,摇摇头,“三十七,是不像。”他跟着又问负责这一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岁的样子吗?”

    小校明白过来。

    三十七长得像五十七又如何,只要不是超过七十岁的老人,或是十岁以下的幼。童,六十岁和十六岁没有任何区别,都有辽人奸细的嫌疑。

    然后申明就被严厉的盘问了,每一个问题都被反复再三。

    军官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他就在岗位旁。有他在一边盯着,申明被检问的就更加繁复详细,小校恨不得将申明的生平都问个明白,连家人怎么被杀,屋宅如何被烧,都要申明几次三番的重复叙述。

    申明麻木的心灵渐渐被刺激得有了生机,流动在心灵中是如岩浆般的愤怒。不知是第几次被问起女儿是如何在面前被凌虐而死,申明已经紧紧攥起了拳头。

    爹!爹!

    女儿嘶声裂肺的惨叫又在申明耳边响起。还有隔了一堵墙外,妻妾的惨叫声也同样回荡在耳边。

    申明攥着拳头,指甲全都嵌进了肉里。

    军官没有阻止小校的盘问,只是脸上渐现不耐。他低声嘟囔着,申明听到了一点,好像是在说‘太慢了’。申明没有再关注军官,他眼前都是一片血红,只恨不得要把心中的怒火彻底释放,只是在看见了一旁那襁褓上的鲜蓝,才强自忍耐。

    小校的效率太慢,军官不耐烦再等待。招过来排在申明后面的瘦弱汉子,让他脱下衣袍。

    瘦弱汉子脱光衣服,就跟申明一样,显出很大的反差。虽是筋骨毕露,却不是那等病弱式的干瘦,而是充满了力量。

    军官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温和的问道,“可是遭了大罪了。是哪里人?”

    “保州。乡。”

    “好地方,枣子长得好。”

    “比不上定州的枣子。”

    “看你这腿,寻常骑过马?”

    “家里养了三匹。”

    “这么多?俺这都头也才养得起两匹。平常做了什么营生,这么好?”

    “就是走单帮,帮村里贩货。都是人家不要的废马,值不得一两贯。”

    “这样啊。好歹也是有马,怎么就给抓住了。”

    “老娘被抓了,不敢跑。”

    “还是个孝子。你老娘已经进去了?”

    “没有。进辽营后就被分开来了,应该也在这里,就是没找到。”

    “没关系,等回头进了城,就好好找找,肯定不会有事。”

    “多谢官人吉言。”

    “练过武?”

    “练过。厮扑在集上拿过一次头名。”

    “好身手。有没有想过投军?”

    “家有老母,舍不下。”

    “可惜了。做行脚商,寻常给人带信没?”

    “……带过几次。”

    “哪家邮局?”

    “……呃”

    “信送到哪家邮局?!”

    “……哦,是乡里的邮局。”

    “乡邮局的局长姓氏名谁?”

    “……小人哪敢多问,只知姓王。”

    “邮局有几个人?”

    “多的时候七八个,少的时候就三五个。”

    “村上的邮编是多少?”

    “…………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每个月收信送信能拿多少工钱?”

    “……三百来文。”

    “不多啊。”

    “够了,够了。”

    军官越问越快,汉子则越来越慌,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

    最后,军官笑了,也不问了,他笑眯眯的看着那汉子,

    “两腿罗圈,这是常年骑马的。看着瘦,却天生一副好筋骨,不可能没练过武。做行脚货郎的,肯定会为人带信去邮局。这些都答得不错,但乡邮局能有七八人?这几千人的寨子里的邮局,也才一个人,让儿子跑腿送信。还有,村里的邮编都不知道,你这邮递工怎么做的?只是给村里拿信,一个月能有三百文?有这么多,邮局局长早就把孙子都派去送信了。教你个乖,村邮收信、送信,一封就只有一文钱,你家的村子一个月能有三百封信?说说吧,村子里有哪家做买卖的大户,还是有好几家读书人?”

    军官絮絮叨叨的说着,慢慢的拔出了腰刀,周围的士兵全都警觉起来,带开了已检待检的百姓,围了上来。

    汉子脸色一点点的白下去,他想反抗,却悲哀的发现垂落在脚腕上的裤子绊住了他的双腿。

    军官仿佛抓住耗子的猫一般的笑着,“跟我说,耶律乙辛那老贼,狗x出的……”

    汉子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腰背微微拱起,军官宛如一头潜藏在草丛中,即将暴起冲向猎物的豹子,一字一顿,“说吧,你到底是哪里人?”

    汉子一声怒吼,他一直都在悄悄摆脱缠在脚踝上的裤子,一下松脱开,就猛扑向军官。

    可他才跳起,横里就被人扑倒在地。

    申明赤红着双眼,妻女的哀嚎就在他耳边一遍遍不停的响着,自己却跟辽狗走了一路,噬心的痛苦,让他疯了一般在汉子脸上身上捶着抓着,“我杀你个狗贼!我杀你个狗贼!”

    恨到痛处,他狠狠的一口咬了下去。重重一脚,被踹在了腰间,申明远远的跌了出去,上下牙关卡的一声撞击,几乎崩碎了牙齿。这声音听在耳中,就让人心里发毛。

    申明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翻起身就要再冲过去,“别动了。”刀锋压在他的喉间,军官的声音,冰冷中带着厌弃,“你是要灭口吗?”

    喉间一片冰凉,申明的理智渐渐恢复了过来,军官脸色更冷,“那是你家的娃儿?”

    “不是,俺看到了,那娃儿是他捡来的。”旁边一个被拦下的男子叫了起来,“是他捡来了,俺亲眼看见的。”

    “又是条辽狗。”军官一脚踩在申明的脸上,抱着孩子的士兵立刻远远的走开了,“还真是会装啊。”

    “俺不是啊!”一股被冤屈的痛苦涌了上来,申明愤怒得撕心裂肺,“辽人杀了俺全家啊!”

    轰的一声巨响,军官警觉的抬起头,却见一道黑烟腾起。

    军官陡然间变了脸色,指着申明和辽国奸细,“看住他们,先绑起来。”

    “俺不是!”

    军官脚步匆匆的离开,“如果审了不是,自然放了你,如果你是,你也别想逃过。”

第112章 密云(上)

    秦琬脸色铁青,王殊脸色灰败。UU小说,www.uu234.com

    就在他们的脚底下,只有数十步方圆的瓮城中,刚刚发生立场惨绝人寰的悲剧。

    一枚炸弹就在人群中炸开。

    黑色的烟在秦琬和王殊的眼前嚣张的腾起,带着辽人的挑衅,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愚蠢。

    炸药并不多,威力也不大,仔细分辨下,其实只有处在爆炸中心点的几个人,被炸死炸伤。

    但辽国细作用这个小号炸弹,给秦琬、王殊两人好好上了一课,一个有效的攻城之术,就算没有太大杀伤,也不能占据要点,但只要能够散播恐惧,就已经很足够了。

    瓮城中的数千百姓因为这一个不大的爆炸,陷入了混乱中。

    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被炸死,只有很少的十几人被炸伤,只有不多的几十人受到了爆炸的冲击,只有区区两三百人分辨出了爆炸声来自于瓮城之中,而不是城头的火炮在发射,但爆炸带来的恐慌,传染了瓮城中的每一个人。

    千百人你推我挤,没能站稳坐倒下去的人,就再也站不起身。不管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即使他们想停下来看上一看,旁边的人也会挤走他们,让他们无暇低头。就像是陷入了湍急的海流之中,完全是身不由己的在移动。即便还有一点点理智,只要片刻,也会在周围混沌的情绪中被侵染。

    上千张嘴在呐喊,完全听不清他们到底在嚎叫着些什么,唯一能听明白的,就是他们心中的恐惧。

    秦琬、王殊,皆尽无言。不期然的,他们就想起了军营中最让所有将领恐惧的一件事——

    营啸。

    都没有看见敌人,没有受到威胁,也许只是一声惊叫,也许只是一句流言,甚至只是一个误会,军营中,数万士兵就突然间陷入了崩溃,失去全部理智。

    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跑,要往哪里跑,只知道跟着人在跑。也不知道敌人是谁,就拿着武器相互砍杀。数万人的大营,往往一次营啸就彻底崩坏。

    这种事,他们听说过,只是没见过。

    今天可以说是见过了。

    千万人怀着最大的恐惧在呼喊,巨大的声浪直冲城头,即使秦琬也不由的向后退。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两名官员想要后悔,却不知该悔恨何处。

    只是让人向瓮城中喊话,告诉他们可以入城,妇孺优先,男子需要经过搜检。

    其中潜藏的辽人奸细就毫不犹豫的点燃了炸弹。

    为什么不等靠近城门时再出手?那样的话也有可能炸坏城门。而现在,还是关在瓮城中,除了提醒城上有奸细,又有什么别的意义?

    没时间再给秦琬和王殊去考虑缘由了,人群中的混乱毫无停止的迹象。现在只是南门乱起,再持续下去,或许北门和东门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必须弹压住。”王殊紧张的说。

    怎么弹压?

    兵无法派,枪无法用,在城头上,只能空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都监,有人在撞门!”

    不用城下的士兵走报,站在城头上,秦琬和王殊完全能够感受的得到脚底下剧烈的动静。

    “他们撞不开!”秦琬吼道。

    “撞不开的。”王殊对自己说。

    天门寨从外入内三重门,最外层的栅门向上开,瓮城对外的正门和对内的内门开启时都是向城外侧推开。

    之所以秦琬敢开门放人,也正是因为内门的开启方向是对外,冲着瓮城开启。

    否则只要打开一条缝,就能给瓮城中的百姓彻底挤开来,人群一拥而入,什么检查都是笑话。

    而向外开启的城门,如果人群拥挤上来,就会被再次关上。这才能保证逐步放人入内,避免奸细混入城中。

    现在内门被拥挤的人群给冲击得阖上了,即使从内侧用力,也抗不过几百人的力量。

    而几百上千人聚集起来的力量,正在冲击着内门的城门。

    “打开外门!”秦琬脑中灵光闪过。

    无法从内侧疏散,那就从外侧开始。

    外侧两重城门,第一道的栅门是放下的,第二道的正门在打开之后,就没有再阖上——瓮城中挤满了人,门洞中也挤进了上百名百姓,这正门想关都关不上。

    现在只要从城上把栅门开启,瓮城中的压力也能舒缓一点。

    传令兵冲了出去,即使是他,也明白现在必须争分夺秒。

    可他刚刚瓮城,狂奔到近栅门处,代秦琬指挥城防的文嘉疾奔了过来,边跑边喊,“栅门不能开!”

    “栅门不能开!”

    秦琬迎了上去,反问,“为什么?”

    “打开最外面,人全都会往外涌,只会死得更多。”文嘉侧过脸看了一下瓮城下,“现在只是挤而已。”

    “文八!”王殊指着下面,眼中凶厉,“不只是挤而已。”

    天上太阳晒着,瓮城中又不通风,人群拥挤热量无处散发——人群中,个头稍稍矮那么一点的,往上拱两下喘口气,脚都落不到地了——甚至还没有水来解渴,时间稍久便肯定会中暑。

    已经死了许多人了。

    王殊没说,但秦琬和文嘉都明白。

    已经死了至少几百人了。

    就是方才的混乱堪比营啸,也只是推挤而已,这么长时间过来的暑热,死伤上百那是不用说的。

    “打开栅门。放人出去。想出去的就出去。”王殊决然道,他呵斥着还想阻拦的文嘉,“文八,你只要防住辽狗就行了。”

    “不能等了。”秦琬在依然毫无休止迹象的呼号声中对文嘉说道,“迟疑越久,死人越多。”

    文嘉嘴唇干裂出血,焦黄的脸上毫无血色。几天来的辛劳,原原本本的反映在了他的脸上。

    也不知在震耳欲聋的炮垒中,扯着嗓子喊了多少话,他现在的声音嘶哑难听。声道中带着血的嗓音焦急的争辩着,“奸细是没有办法了,才会孤注一掷。站在堤坝底下挖土,大堤被挖塌了,人也别想逃得了。身处人群中,一旦混乱起来,相互推挤践踏,谁能逃得过去?”

    他飞快的说着,想要尽快说服秦琬,“人群肯定会冷静下来。他们没那么多力气。要是开门了,辽人又来了怎么办?”

    辽人又来了怎么办?

    秦琬呵的嗤笑,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就是为了防备辽军的攻击,需要畅通的出城道路,他才会下令甄别百姓,纵人入城,谁想到就是当头一棒。

    不管之后瓮城中的人们能不能回复冷静,在今天入夜之前,肯定是不能将他们都甄别完毕了。

    多日来,听了不知有几百次的号角声从空中传入耳中,秦琬、文嘉、王殊都是脸色一变,变得更加难看。

    “又来了。”文嘉切齿。

    秦琬抓住文嘉的手,满心诚挚:“文兄弟,城上防务由你自专,愚兄无能,只能拜托你了。”

    文嘉抱拳为礼,“定不负都监所托。”转身欲走,走前又叮嘱,“都监,这外栅门可不能开。”

    需要在日落前清理出出城通道。

    需要在日落前……

    低头看着脚下已经偏移的日影,秦琬紧紧咬着牙关,对辽人的痛恨又如潮水一般涌起,他深恨自己没有回天之力,先见之明,好不容易救下的上万百姓到头来还是死伤枕藉,最后他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来。

    “该死。”

    ………………

    “该死!”

    韩钟从牙缝中迸出了两个字来。

    他方才已经放下了刚刚立下功劳的长弓,接过了亲随递过来的长枪。

    最新式的线膛枪,他熟练的拿在手中,取弹装弹,一套手法熟练得比军中有名神枪手也不输分毫。

    而韩钟,正是一名不在编的神枪手。

    不论是常见的燧发枪,还是现在最新式的线膛枪,甚至还有军器监中,没有被军队看中,投入大规模生产的各色实验性枪支,他都使用过,而且使用过很多次。

    当军中的神枪手们刚刚被集合起来,线膛枪还没有发到他们手中的时候,韩钟就已经用坏了他的第十支线膛枪,换上了第十一支。

    高水平的射击能力来自于大量的练习,韩钟在练习量上绝不会少于任何人。

    如果将枪支的磨损折旧计算在内,线膛枪一次射击高达五百五十文的成本,除了被挑选出来的神射手之外,也只有韩钟这样的权贵之后,才能够毫无顾忌、不需要任何节省的打出上千发。

    韩钟的箭术和枪法,来自于最顶级的教导,以及最多量的练习,他有自信利用自己的射术,帮助铁道兵抵抗神火军的攻击。

    当然,他觉得他还需要一部分神机营的士兵来帮助铁道兵们稳定住战局。

    可是当韩钟再一次将关注投向神机营,他发现在铁道兵指挥即将面对神火军进攻的时候,神机营这一边,他们要应对的进攻也上了一个台阶。

    神机营正在收缩防线,原本的空心方阵,正在被压缩成一个扁平的矩形。都不用看敌人,只看阵型变化,就知道即将面临的敌人,比之前更有威胁。

    在远方的进攻集结点处,准备开始投入攻势的辽军队伍中,多了许多没有主人的战马。

    韩钟将长枪挎起,从腰囊中抽出望远镜。

    被镜头放大了数倍的辽国战马头上,都带着防箭的皮头套。

    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韩钟运足目力,望远镜都卡在了眼窝上,还是没发现那些战马与倒在阵前的战马的区别。

    “眼罩放下了。”陈六语气凝重。他没有拿出望远镜,只是远眺辽军的准备,经验就告诉他,辽军到底打算做些什么。

    “辽狗打算让那些战马直接撞上来。”陈六为韩钟解释道。

    韩钟遍体生寒。在冬天被丢进了冰海一般的寒冷。

第113章 密云(下)

    韩钟在马场见过成百上千匹没有经过训练的马,第一条被告诫的,就是不要随便从后方靠近这些马匹。UU小说,www.uu234.com

    马与所有食草动物一样,都是天生的容易紧张,随时随地都在警惕敌人。而且比牛羊驴之类的牲畜更加警惕。

    没有经过常年的训练,没有习惯人类的接近,没有接触过太多喧嚣,根本成不了一匹合格的战马。能上阵的马匹,都是十里挑一,体格、性格和胆量缺一不可。

    可即使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战马,也极少会听从主人破釜沉舟的号令,不顾危险,直冲敌阵。

    一旦看见前面有挡路的障碍物,无论是草木还是挤在一起的人类,战马就会主动慢了下来。除非主人动用马刺和皮鞭,否则只会越来越慢。

    所以以步兵为主的大宋禁军,才能够抵挡得住几十万契丹骑兵的攻势。只要大宋军结下军阵,就能够用整齐尖锐的刀枪阵列来吓住那些战马。

    但反过来说,只要能冲破阵列,那么一盘散沙的步兵,是很难与骑兵相抗衡的。

    辽人,也包括党项人,甚至还有近西之地的黑汗人,他们为了攻破宋军军阵,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制定了多少战术。

    驱使蒙目战马冲阵就是其中一例,也是成本最高的几个战术之一。

    能在蒙着眼睛的时候,还可以投入冲锋的战马,都是经过长久训练的良驹,正常的情况下,如何能够轻易舍弃?

    不论是哪个国家,辽、夏、黑汗,都没有富裕到能随便浪费精良战马的地步。如果能够带来辉煌的胜利,那牺牲还算是值得的,可惜几方都试过了相近的战术,效果并没有预计的好,收获远小于投入的成本,顺理成章的就被放弃了。

    谁能想到这不一定损人,却肯定损己的战术,今天又被重新启用了起来。

    当真会冲吗?

    能冲进来吗?

    能不能挡得住?

    韩钟不想让自己被看成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他没有去询问陈六的意见,他只是淡然的吩咐道,“让神机营自行解决。”

    放下身后的让人担忧的战局,韩钟拿起线膛枪,瞄准了已经列阵走近的神火军。

    千名神火军分成了两个部分,两部各自列阵,相距数十丈,面向韩钟脚下的列车。

    他们都位于铁道兵阵列的侧前方,两边齐头并进,枪口指向正面的铁道兵们,很难用整齐的火枪齐射,先后有序的击败两部敌人。

    甚至现在,就已经有人开始犹豫了,到底是要先打左边的,还是右边的。

    哗!哗!哗!哗!

    整齐的脚步声惊天动地,千百声合做一处,仿佛能踏裂大地。

    一步步的震撼着人心。看着他们的每一步,心脏都要随着跳动。

    神火军的步伐,就像跟神机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似慢实快,一步步整齐,仿佛一堵墙,就贴着地面平推过来,如果没有能够击破墙体的武器,那就只能眼睁睁的在墙角底下被碾压过去。

    砰。

    韩钟收摄心神,排除了一切杂念,首先开了枪。

    辽军掌旗官手中大纛最为鲜艳,那是这一支军队象征,也意味着神火军的所有士兵,都瞄着这面大纛。

    韩钟也瞄上了。

    当大纛一马当先,走进了线膛枪最佳的射程范围,瞄了多时的韩钟,毫不犹豫的扣下了扳机。

    枪身剧震,从护木传来的巨大冲力,让他向后仰了一下。

    大纛撕裂了,当海风刮来时,可以看得见破口有碗口大小。可是整体上,却对这一次的进攻没有任何影响

    只要眼角还能瞄到走在队列最前的宝蓝色,那么他们的步伐就不会停止。

    只是旗号破了个洞,怎么阻止得了他们去争抢胜利的果实。

    脚步声已如雷霆,大地也要受到震动。

    “对准人。”随着陈六拿着他的线膛枪投入进攻,韩钟记起来该往哪里瞄准了。

    军官。

    只有军官。

    士兵们都是听从军官的命令,他们的前进也是用眼尾锚定了队列最边上的十夫长,跟着走在最前面的百夫长。

    只要击中了他们,不论是神火军,还是神机营,都至少会陷入一段时间的混乱。

    砰。

    岑三射中了第一枪,一名头戴璎珞的辽军百夫长应声倒地,头颅软塌塌的外着,脖子上汩汩的喷出鲜血。

    队列稍稍停了一下,随即一人冲到最前,拿起百夫长手上的军刀,率领全军,一步跨过了刚刚到下的百夫长。

    陈六、韩钟先后开枪,先后命中了两名军官,但随即又有人上来接替了他们。

    韩钟飞快的装弹,比之前又快了许多——辽人越来越近了。

    “稳下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按住了韩钟的手。刚刚填进了子弹,正要往药池中倒上引火的火药。

    “不要急。深呼吸,稳下来。”

    陈六收回手,一边告诫着韩钟,一边稳定的给自己的枪装弹。速度不比之前快,也没有慢,就像他说的,要一个稳字。

    “稳下来,瞄准了再开枪。”耳边响着陈六的声音,韩钟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憋住气,将双手稳定了下来。

    神火军走得更近了,也更加容易瞄准。

    韩钟扳机一扣,又有一名军官仰天栽倒。

    这一回,上来的人就慢了一步,好像有些迟疑,捡起指挥刀的时候,向车厢这边多瞄了一眼。

    神火军继续前进,又是两枪,岑三、陈六先后开枪,只击中了一人,不过正中额头,爆开的头颅使得接替者又慢了一点。

    神火军前进的速度稍稍降低了一些,队列也不复开始时的整齐。

    再多几支枪就好了。韩钟想,要是有个十几二十名神枪手,这时候敌人早就溃散了。

    从背后响起一片如同爆豆般密集的枪声,隔了几秒,又是一片,再隔几秒,枪声再次响起。

    用上了排枪?

    几秒后的第四轮射击,证明了韩钟的猜想。

    一排排火枪手接连射击,射击之后装弹,再紧接着开始下一轮。一轮轮之间不留空隙。

    不过这样的战术十分消耗体力和精力,远不如之前将敌军放近,用一轮射击加上刺刀击溃敌人来得容易。

    韩钟装好弹,举枪瞄准的同时,飞快的向后撇了一眼。

    能看见的只有硝烟,白色的烟雾遮挡了视线。

    只能通过依然整齐和稳定的枪声,确定神机营正稳稳守着他们的阵列。

    但形势是在恶化,韩钟可以确定。

    神火军纵然军官不断损失,可还是在前进。铁道兵们被驱赶着排好了队,只是当他们看见稳定而不断接近的神火军阵时,手抖得比之前更加明显。

    韩钟紧抿着嘴,再一枪射出。

    这一次没有击中目标,目标身后的士兵遭了殃。

    韩钟一阵心慌,

    “不要急!不要慌!”陈六大喝,即是对前面的铁道兵,也是在告诫后面的韩钟。

    “不要慌,不要慌。”韩钟咬着牙,对自己说着。

    不要去看后面,相信神机营,盯着前面,干掉神火军。

    韩钟念叨着,第四次开始给自己的长枪装弹。

    已经进入了燧发枪的有效射程,敌人随时可以开始攻击。

    砰砰砰!

    没有等待到命令,神火军的威势让铁道兵们没等到命令的就扣响了扳机。

    先是第一个人经受不住,开始射击,枪声中,所有的铁道兵都没有忍住射击的冲动。

    子弹横扫前方,处在有效射程极限的神火军士兵,只有几人倒地。

    他们依然在前进,毫不犹豫,十分稳定。

    不徐不疾的脚步,就像是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的,被缓缓的收紧。

    这是神机营的习惯,在最近处的一轮爆发式的射击,彻底清空敌军的士气。最后用刺刀敲定胜局。没想到,已经被神火军学去。

    原来与神机营对垒,压力竟有这么大。

    韩钟已经觉得呼吸都开始困难,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一般的艰难。

    这还是神火军,可想而知,换成是神机营,那样的压力又会有多大。

    可惜现在神机营也在危急中,韩钟只能依赖他的不靠谱的下属,还有三支线膛枪。

    一声木笛哨声从头顶上传下来,韩钟忽然想起车顶上还有一批快被他遗忘的兵力。

    车顶上的掷弹兵们用尽最大力气投出了一排手榴.弹。手榴.弹向投射距离的极限飞去,爆炸的火焰,在神火军的队列前亮起。

    最前面的官兵倒了一地,一直在前进的神火军终于停了下来,就在韩钟和铁道兵的面前整顿队列。

    韩钟和陈六、岑三趁机又射了一轮,击中了两名军官。

    但铁道兵之前一轮激射,现在却不得不把宝贵的机会浪费在装弹上。

    他们急着射击,可越急,却越是出问题。

    当他们中的大部分装好弹药,神火军已经再次开始前进。

    毫不动摇的步伐,让铁道兵们更加慌乱,砰砰的杂乱枪响,他们争先恐后的将子弹打了出去。

    到底击中了几人?这些被吓到的铁道兵们没有人去注意。

    身后的枪响停止了,面前的神火军还在前进。

    难道神机营已经败了,难道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韩钟绝望的想着,手中却还在不甘心的清膛装弹。

    就算死,也要是不辱父名的战死。

    韩钟举起了枪,瞄准了衣着最是鲜明的辽军军官,放下了一切杂念,将心神浸入了这一枪中。

    这时候,神火军却突兀的停住了。

第114章 庆雷(上)

    一只只穿着皮靴的脚,整齐的抬高、落下,伴随着鼓点,不断踢起脚下的黑土。︽UU小说,www.uu234.com

    神火军的阵列越发的近了。

    千余人的队列靠近之后,更加的让人感觉到他们如同山洪的浩浩荡荡,拿着枪的自己,是大车前奋臂的螳螂,洪流前孤独的石块。

    按照神机营的战法,神火军再走近一点,就会开始射击,然后拿上刺刀冲进混乱的队列之中。

    “二郎,准备好。”

    陈六第二次压住了韩钟正在装弹的手。

    “准备什么?”韩钟看到陈六严肃的脸,立刻明悟过来,“不,我不会走的。”

    韩钟挣开陈六的手,端正姿势,手中的长枪瞄准了神火军军官。

    “别犯倔!”陈六声色俱厉,“要是二郎你给辽人俘虏了,你想想会出多大事。”

    “我不会。”

    韩钟眉眼唇角和身体姿势都充满少年人的倔强。

    陈六无奈的摇摇头,突然就丢下枪,伸出手,一手卡着韩钟的肩膀,一手扯住手臂。

    哐的一声,韩钟的枪后端朝下落在了地上,扳机震动,枪机卡的扣了下来。

    砰,火光一闪,硝烟腾起,子弹穿破了一侧的顶棚,飞了出去,不知飞去了哪里。

    韩钟猝不及防,被陈六压制的弯下腰。他艰难的扭过头,不敢置信叫道:“陈六!”

    陈六没理会,双臂用力将韩钟卡住。

    回头叫着岑三,“去前面把马拉下去!”

    岑三也被吓住了,犹豫的没有动作,“难道要相公和夫人看见他们儿子的首级?!”陈六恨声瞪眼,恨不得踹岑三一脚,“神火军在整队,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陈六!”韩钟弯着腰,声音发闷。

    “二郎,我不会放手的。”陈六坚决的摇着头,他必须把韩钟囫囵个的送回去,这是他的任务。

    “陈六!”韩钟叫的更大声了。

    “二郎,事后怎么说都行,你现在必须听我。”陈六飞快的说道,手把韩钟卡得更紧。

    “不对……”韩钟勉强提起左手,指着前方,“你先看清楚!”

    陈六望过去,双眼立刻就瞪圆了起来。

    就在他‘劝导’韩钟的时候,神火军正在后退。

    之前的第二次停步不是再次进行整队,而是开始撤离。

    有别于之前的号角声正响起,正对面的神火军两部阵列交相掩护,一步一步的退向来处,不留任何可以反击的空隙。

    “为什么?”陈六瞪着神火军,然后神色一动,向南面望去,双手不知不觉中已放开了韩钟。

    韩钟直起身,不顾肩膀的疼痛,踮起脚,一同望向南面的远方。

    号角声停了,宝蓝色的大纛也不再高高举起。神火军的后撤已经无法维持之前的秩序,他们的队列渐渐松散开来,每一个人都在疯狂的向后退回。

    背后的神机营,他们的对手也在撤退。韩钟回头,透过变得稀薄起来的硝烟,看见无数契丹骑兵的背影,他们正在奔驰远去。还有横倒在阵前,满地的人马尸体,在撤退之前的进攻,还是没有冲破神机营战线。

    悠扬的金号在半空中回荡,车顶传下上咚咚的跺脚声,那是兴奋的声响。

    一抹红色从天边出现,就像是初升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展露出第一道光芒。

    红色逐渐扩大,犹如渐起的朝阳,在散布更多的光芒。

    红色的洪流越过村庄,越过树林,遮盖了平原。

    “是援军!?”岑三喃喃。

    “是援军!”韩钟翘首。

    “王太尉终于来了。”陈六松了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盘膝坐到了地上。

    在等待多日之后,定州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王厚,终于率领他的主力,离开保州城开始北上。

    战场上的局面陡然扭转,鏖战多时的辽军根本无力与定州路的主力交锋。

    开始战斗前派去南面阻截韩钟援军的那些骑兵,只有零星的逃回,也正是这些逃回的骑兵,带来了定州军主力北上的消息。

    王厚的行动极快,围歼两支千人队都没有耽搁他多少时间,当他的前锋抵达战场的时候,正陷在进攻中的辽军,只能仓皇撤退,无法保持一个稳定的组织。

    数千辽骑在宋军骑兵的追赶下四散而逃,跑得漫山遍野。间或有一两支小队伍回头与追兵决一生死,但那就像海水中不时掀起的浪花,转眼就消失不见。

    神火军上马最迟,只能靠两只脚撤回出发点,耽搁了他们不少时间。但神火军的行动最是坚决,走得最快。在领头的骑手的带领下,于战场上绕了一个微妙的弧线,轻巧的跳出了宋军骑兵的包抄,突破了几次阻截,一刻钟之后就消失在远处的原野中,行动快捷有序得让人不禁的想竖一下大拇指。进退自如,这当真是精锐了。

    真不愧是皇帝的御营,就算跑路,也是跑得一马当先,追之不及。韩钟想着。

    不过其他的几支队伍就没有这样的水平了。

    一块一块整齐的田畦,分割了铁道两边的平原。

    刚刚收割过不久,有的田地一片深黑,那是烧光了秸秆的结果,更多的则是连同秸秆一并割下,地面被重新翻过,暴露出来的根系雨水腐烂过后就会重新归于泥土。

    这些田地远比田埂松软,马蹄踏上去,都要多陷入两寸。每踏一步,都要多费上一份力,使得战马的速度很难提起来。

    韩钟一直在感谢决定将轨道搭建在田壤中央的大工。稍稍偏移过来一点点的地利,使得神机营能用刺刀和子弹抵挡住战马的冲击。

    现在只有神火军用令人瞠目结舌的转进速度从田地上脱离,而其他几支骑兵,却都因为田地田埂的阻碍而拖慢了速度。彻底跑散了编制,使得他们也组织不起来有效的突围。

    他们不断地被冲刺在田垄道路上的小队宋骑截上,一刻不停的受到骚扰,进而变得更慢,又被更多的宋骑追上。

    恶性循环。

    就像是草原上被群狼攻击的野牛,尽管狼禁不起牛角的一挑,或是牛蹄的一踏,但它们硬是一口一口的将野牛的皮肉咬开,不断地给野牛放血,最终,是喉咙上的狠狠一口。

    看起来围攻自己的几个千人队,只有神火军的那一支能跑掉。

    报仇雪恨了啊。

    还是说被人摘了桃子?

    韩钟坐在车顶上,并不打算命令手下人去追击,没有骑兵,就是神机营也追不上。一旦跑散了队列,再精锐的步卒也不是普通契丹骑兵的对手。

    他现在不想再动弹,更不想再去多想了。

    王厚把自己当做诱饵丢出来,韩钟也不知道该不该抱怨,反正是不可能当着面抱怨什么。

    之前在保州城边,他千方百计想做一个诱饵,结果辽人不配合。现在真的成为了诱饵,却是嫌辽人太配合了。

    “结束了?”感觉到陈六走过来,韩钟问道。

    “不知道。”陈六摇摇头,迟疑着说,“二郎……”

    “反正我这里结束了。”韩钟在车顶上躺下来。他不想听陈六的道歉,也不觉得陈六需要道歉,就让那件事过去好了,都结束了。

    背部贴着被阳光晒得滚热的顶棚,顿时一阵灼热。韩钟惬意的闭着眼,舒展开手脚。阳光照在脸上的,脸上也**辣的,眼前一片红光,但他不想动,活着的感觉真好。

    一天还没有过去,王厚应该还会继续向北。

    他可以一直逼近到围着天门寨的辽军身边,背靠着安肃城安营扎寨。像一柄来自军器监的枪刺,抵在耶律乙辛的腰眼上。

    不论辽国御营的数万兵马是继续攻城还是与定州军对垒,一边是天门寨,一边是定州主力,耶律乙辛想做什么,都要问一问大宋官军答不答应。

    这样的局面持续下去,辽人连撤退都困难。

    想到秦琬在天门寨能够对阵辽国皇帝,自己这边费尽心力,甘冒奇险,才把鱼吊上,亏自己还费了多少力气,又拒绝了秦琬的邀请。没吃到鱼还惹了一生腥。

    韩钟忽然叹起气,“早知道就不到河北来了。”

    “啊?”陈六没有听清。

    韩钟坐了起来,“我是说,怎么这一回辽人跟以前说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连一场像样的大战都没有,辽人都没过保州。”韩钟选在保州挣军功,就是觉得了辽人会把保州作为深入入侵的节点,下大力气来攻打。谁知道其主力就坐在边境上不动了。

    “……是官军不一样了。”陈六道,“早三十年,见了党项人都要缩在堡子里,党项人就在环州庆州跑,都只能看着。哪里敢随意出战的。”

    只用了定州一路,就挡住了御营。河北缘边三路合力,就把辽军主力挡在了边境线上。这其中的确有诸多边州的百姓遭难,可比起过去辽军入寇的损失,不可谓不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再下一次,是不是能打进辽国了?”

    “说不定这一回就已经可以。”

    “说的也是。”韩钟点头,“到现在为止,河北的主力都还没有动过。等到李枢密带着大名府的兵马上来,真能打到燕京去。”他重又躺下,“我可是不管了,不管是打皇帝,还是攻燕京,等我好生睡上一觉再说。”如此说着,却把刚才灰心丧气的想法丢到了一边。如果官军北攻燕京,他可不愿意置身事外。

    稍晚一点的时候,还能活动的辽兵已经在韩钟眼前消失无踪。

    王厚没有停下来打扫战场,只留下了几百兵,甚至没有召见韩钟。派了一个传令兵过来,命令韩钟恢复保州到安肃军的铁路畅通,他的将旗一直向北,向辽国皇帝的位置而去。

第115章 庆雷(中)

    “女的?那边过去。”

    “男的,这边走。”

    “女的?那边。”

    “男的,这边……这边!那边是女人去的……知道你们是夫妻,但寨里有寨里的规矩,要防奸细……唉。”

    “扯什么淡,没看到后面有多少人!……你,还不快滚,再耽搁就再一鞭!快!”

    “唉,你们都看到了,别浪费时间,俺脾气好,可有脾气暴的。男的走这边,女的走那边。别走岔了,那一鞭子还是轻的,砍脑袋的都有啊。”

    “那你还鬼扯?别耽搁,都监不盯着,外面辽狗还等着呢。”

    “好好,知道了。都快点走,前面有水有饭有地方睡!男的这边,女的那边。别想浑赖啊,抓到可没好果子吃。”

    “你是女的?”

    “这边检查,别怕,不是男人,搜查你们的都是妇人。”

    “可怜小娘子,吃了不少苦吧。”

    “行了,快去吃饭吧……(先别洗脸,等都过去了再说。)”

    “小娃儿?几岁了?”

    “八岁才这么点大?可怜见的,快点过去吧,那边就有吃的。”

    “好些天没吃了吧,不要吃太多,会撑坏胃。胃破了,就是太医局的大夫们都在这里候着,也救不回来。”

    “一人最多三碗粥,吃完了跟着红旗走,”

    “没了,没了。下一锅还没好吗?”

    “来了来了。”

    “吃慢点,别急,吃慢点……”

    “吃快点!”

    “吃快了伤胃!”

    “伤胃又死不了人。小官人呐,俺知道你学医的心慈,可你看后面多少人等着呢。天快黑了!!!”

    “你都吃了三碗了,还要?你全吃完了,后面人不吃了?别人都该饿死?还不快下去。”

    “闹什么?想死不成?敢闹就是细作,登时就杀的。”

    “早听话不好嘛,还要骂着才懂,你鸟货就是贼骨头,贱!”

    “十人了。哥哥,人满了。”

    “你们,都跟着他走,排队走。别告我说你们乡里冬天没会过操,不会列队。”

    “多说什么废话,走歪了就赏一鞭子。狗都能训出来,还怕人训不出来?”

    “这边。这边。跟着走。别磨蹭。看看那墙上的首级,就是不听命令的下场。”

    “好了,停下来……刚进来的,十个人。”

    “又来了?不才送了人来?”

    “俺也不想啊,可又不是俺派的。”

    “好了好了,回执在这里,十人押到,指模也打了,快点回去。”

    “请问老丈年齿几何?您老贵庚?就是你多大岁数了?”

    “七十三?哪一年生的?属什么?乡贯何处?家在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乡里有哪个名人,有出息的。”

    “好了,把这位老丈带走……不用担心,老人家你年纪这么大,就不用怕你是细作了。跟着他走,前面有屋子休息。”

    “你们,都把裤带解下。”

    “我知道你们都是男人。但你们也可能是辽狗的细作,自己把裤带解下来,自己捆上,打死结,之后要检查的,没做好的榜样在那边,二十鞭子,实实在在,一鞭子都不打折。”

    “不是我要说废话,总不能所有人都抽鞭子吧。多说两句,能听就好,不听再打不迟。”

    “快,后面人又来了。”

    “怎么还送?!你回去说啊,壬字营这里人都满了,送去其他地方啊。”

    “瓮城那么丁点大还能挤下几千人,哥哥你这里不站一万人哪里能满?”

    “耍什么贫嘴?仔细回头你嫂子撕你。”

    “怎么了?”

    “没事,鞭子抽完了?”

    “好了。他娘的,不见血就不知道好歹,算爷爷脾气好,留了他一条狗命……刚才怎么了?一声响得怪,是不是南门又炸了?”

    “刚才俺过来说,你没听到?”

    “俺不是在后面抽鞭子嘛?又是南门炸了。”

    “烟还没完全散呢,还能是哪里?辽狗点了炸药包啊,又死了不知多少。”

    “狗x操出来的贱种。”

    “你再骂,那辽狗也听不到。”

    “砍了脑袋?”

    “砍?不用砍了。就在自己身上点的火,把自己都炸得粉碎。燕三那小子去城头送信的,回来时瞄了一眼,据他说一滩稀烂啊,脑袋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拾都拾不起来,回头得拿铲子来。”

    “阿弥陀佛,辽狗还真狠。”

    “这个是真的狠。你想想,要是上阵的时候,一个辽狗带着火药扑过来,一炸就是一大片,你躲都躲不了。”

    “娘的,说得都不敢上阵了。”

    “谁说不是……咦?你怎么来了?”

    “王副寨主指派的,要对这些百姓传两句话。”

    “说什么?你嗓子怎么了?”

    “话说多了……咳咳……说什么,你们在旁边听着就知道了。先把人都招过来吧,时间不多,下面还要赶去东哥那里。”

    “尔等都听好了。辽狗的皇帝率了十万大军围我天门寨,只因久攻不克,拿不下我天门寨,便用了奸计,把你们都赶了过来,在你们中间,藏了许多细作。这些细作,有的带了毒药,有的带了刀匕,更有的带了一包火药,能把几十斤的炮弹送出十里地的那种。就为了混进城中杀人放火,偷开城门,放辽狗进来。你们想想,要是给他们成功了,还有多少活路?”

    “所以说别怪俺们不近人情,近了人情他娘的不知要死多少人。现在要多检查几次,你们自己也相互盯好了,别到头来辽狗细作就在自己身边,死了都冤枉。更要老实听话,不要乱走乱动,就是屎急尿急,也要先报告了听安排,你们冬天在保甲里面肯定都学过的,别说不知道怎么做。反正都是要老实,免得引起误会。一旦误会了,直接砍了脑袋别说冤枉。”

    “俺们寨的秦都监已经放下话了,现在这城里面连同你们在内,男女老幼一共有两万。就算枉死了一个两个,总比辽人攻下城池,两万人一起死了强。别说一个两个,就算杀上百十个,几百个,只消保住剩下的一万九千多,都是能抵几辈子的大功德。一百个人里面杀个五个十个,比起救下来到人,真的不算什么。你们要是想做那一百个人里面的五个十个,就像挂在墙上的那几个,没问题,俺们成全你,只要闹就是了:多吵两句,多骂两声,抢别人的饭,占别人的地,不听号令,不守规矩,俺们一定会成全你。如果你们想要好端端的活下去,活到能回乡,活到能在辽狗的脑袋上撒尿,只要听话就行了,别乱走,别乱动,别乱说话,天门寨不会饿着你们,也不会渴着你们。只要听话。”

    “也不要约束多久,没几天的事。有什么委屈,都忍几天,过去了就轻松了。好了,都散了,回头想想该怎么做。”

    “真是能说。啥时候嘴皮子变得这么利落了?”

    “哪儿,这是王副寨主说的话,俺是背下来的,一路下来,都说了十好几遍了,当然说得顺溜。”

    ……………………

    秦琬悄然从壬字营中离开,对身旁的王殊道,“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他和王殊已经巡视过城中大部分地区,王殊做出的布置,正有条不紊的运行着,将进入城中的百姓还算妥当的安顿下来、

    “辽人细作抓不到,哪里能不担心。”王殊摇头,没有丝毫自得之色,“两次只是明面上,炸弹藏在身上混不进来,可想在城里做下点事,又何必带东西进来。”

    “有没有什么办法?”秦琬问道。

    王殊叹道,“能想到的办法,不都用上了吗?”

    妇孺先行入内,男人全部绑起来。没有多余的绳子,直接脱了裤带绑上。敢乱动、不听话的直接抽鞭子、打断腿,确认是辽国奸细就砍了脑袋,存疑的就先关起来。

    没办法的时候,方采取的简单粗暴的举动,反而让事情变得简单。

    不过光是镇压肯定不行,要安抚人心,还要吃饱喝足。

    烧水,煮饭,不仅把火头军都派上去了,城里的住家,一干军属都被动员起来。

    给百姓们用的碗筷,也都是出自军属。上千户军属,哪家家里找不出十几个木碗陶碗的?

    有了吃有了喝,抵触的情绪就小了很多。规矩虽然严苛了一点,怎么说都比不上辽人的狠毒。加上是为了防备辽人细作,有着再充分不过的理由,百姓们大多能够理解,理解不了,还有刀枪来让他们明白。

    但进度还是不能让秦琬满意。

    两个时辰了。

    即便夏日日落迟,可距离天黑也只剩下两个时辰。而到现在为止,放进城中的有三千多人,还有六千多在外等着。从辽营出来后,这过万百姓最大的伤亡其实就在瓮城中,中暑而死的百姓都没有抬进城门,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同类的尸体只会刺激到他们。但现在仍然与尸体相处一处的六千百姓,其实更加危险。

    “晚上你打算怎么办?”秦琬都不想考虑现在的事了。

    城外辽军的攻势,正一波接着一波。文嘉那里应付得很辛苦。护城河上的壕桥还残存了许多,并没有完全烧光。已经有不少辽兵冲过护城河,杀到城下,丢下了一个个包裹。如果没有辽兵攻击,还能打开外门,给瓮城减压,可惜现在的情况就像文嘉说的,根本不能开门。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到了夜晚,辽人又会驱使为数众多的大宋百姓作为掩护,将炸药包运送到城下。那时候,天门寨必然要迎来开战以来最大的危机。

    不过城外的攻势,秦琬还是有把握能就应对,但这需要城内的力量能全部用上,而不被分散。可到时候城中,几千名男子都只是绑了腿,手都没绑住,想解开绳子一分钟都不要。

    “只能连坐了。”王殊说。

    一队人相互监督,有人逃跑全部受惩处。

    “也只能这样了。”秦琬无奈的说道。

    比起那些平民百姓,他更愿意相信手下士兵的水平。

    让这些已经是惊弓之鸟的平民来做监视的事,其实很容易误报,尤其是在战事紧张的时候,没有时间去细细分析,会造成很多冤案。

    “就这么办吧。”秦琬说着,在南门口的检查点外听了下来,望着只开了一条缝的城门,“还是要快一点了,里面的百姓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方才南门爆炸之后,瓮城中还一片恸哭声,现在连哭声都没有了。暑热杀人,比刀枪都厉害。

    如果瓮城中能站的更松散一点,多透一点风,情况还会好很多,可恨辽人的攻势至今未停……

    秦琬疑惑的偏了偏头,耳朵侧向城外,到底什么的时候没了火炮声,“不对啊。”

    王殊也感觉到了,他眨着眼,“是不对劲。”

    辽人停止攻击了?

第116章 庆雷(下)

    “没挡住?”

    软榻上的耶律乙辛,精神看起来比早前要恢复了一点。UU小说,www.uu234.com只是脸色还是不太好,耶律怀庆只希望是因为坏消息,而不是身体状况。

    “五千兵马守在半路上,竟然连拖上半日都做不到?谁能告诉朕,这仗是怎么打的。”

    虎死威不倒,耶律乙辛虽是病恹恹的,可他仅是质问,就让御帐中的温度陡然下降,仿佛一下从夏日进入了冬天。

    耶律怀庆也想骂人,王厚要出动,昨天夜里保州城就该有动静。可都没人报过来,一直到了两个时辰前才有消息传回御营,说是王厚率部离开保州北上了,再两个时辰又变成惨败的噩耗。

    王厚肯定会北上,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秉承韩冈之命坐镇北疆的王韶之子,绝不可能是在安全的地方坐等战争结束的性格。而大辽这一边,也不指望他会,只是要在他抵达之前拿下天门寨。为保万全之策,他的皇祖父甚至就准备只打一天,就在今天攻破天门。所以只要将王厚抵达时间拖到明天。

    用来迟滞定州军主力的五千兵马,就守在石桥堡北,其中三千人是早几天就派出去的,剩下的两支千人队,是昨天刚刚加强的,为了保证能够确实挡住辽王厚所率主力,还特意调了一部神火军去帮忙。

    铁路被破坏之后,五千骑兵想要拖延以步军为主力的定州军的进军速度,这让谁来看,都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火枪兵也好,火炮也好,想要抵挡骑兵,就必须摆开阵列、设下阵地。

    就算五千骑兵还不够,石桥堡的位置相隔大营也并不遥远,感觉不支的时候临时请援,再加派几千兵马亦非难事。

    可他们就那么败了,败得干脆利落,败得毫无挽回余地。

    耶律怀庆低声道,“完颜盈歌就在外面,说是没能挡住王厚,请皇祖父责罚。”

    以骑兵对步卒,执行又只是骚扰任务,到底要做出多少蠢事才会败给宋军?耶律怀庆真的难以想象。完颜盈歌刚刚逃回,按他的说法,是围攻韩家衙内统帅的一千修路队的时候,因为对面藏有一个神机营指挥,致使久攻不下,最后又遇上了定州军突袭。

    有句话堵在耶律怀庆的心里,想说不方便说,就是五千头猪去冲王厚的定州军,好歹也能耽搁他半天的时间吧。五千精锐攻打一支修路队,不仅没打下来,还没防备背后,这就真的是猪了。

    耶律乙辛现在也不想见他曾经很看重、现在却变成一头猪的爱将,“跟他说,朕不见他。让他回去,自己丢的脸,自己捡回来。”

    帐中的文官武将面面相觑,竟然没有重责!

    以完颜盈歌的失败,推出辕门斩首示众都不冤枉的。

    一名将军正想对此说些什么,不过萧金刚的眼神递过去,他就如同木雕石像一般的站回去了。

    耶律乙辛的想法还是很好理解的。

    肯说实话的将领,如今并不多见,争功诿过才是正常情况。完颜盈歌没有别的好处,就是忠心耿耿,从不欺隐。如果是其他将领,惨败之后,肯定会说遇上的是韩冈之子所率的精锐,绝不会说是什么修路队,也绝不会明说对方只有一千人。

    修路队中出现神机营的身影,倒是可以理解,以韩冈之子的身份,的确配得上神机营的保卫。

    而且完颜盈歌的侄儿刚刚为国尽忠,是为了保护皇帝而死。忠臣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杀了他的叔叔,情理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至少要再给上一次机会。

    ‘自己丢的脸,自己捡回来。’耶律怀庆揣摩祖父的话,小心翼翼的问道,“皇祖父,还要继续攻城?”

    耶律乙辛盯着孙子,忽然怒容满面,“外面的攻击怎么停了?谁让你们停下的!”

    “皇祖父息怒,皇祖父息怒,孙儿明白了。”耶律怀庆连忙道,“这就下令继续进攻。”

    定州军的主力即将抵达安肃城,耶律乙辛还要坚持进攻,将帅们没有人敢出头谏言。

    耶律乙辛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说话,失望的暗暗一叹。为了彻底坐稳皇位,这些年来他也杀得狠了,尽管他的确把大辽牢牢控制住了,但敢于说话的臣子,能提出异议的将帅,在他的朝堂上,却是见不到了。

    不过耶律乙辛并不觉得继续进攻有问题。

    如果早一个时辰知道宋军出动,耶律乙辛肯定会加派兵马去阻击,可惜现在来不及了。现在放弃进攻,反而给了城中喘息的机会。防备王厚所部,南面三营现有的兵力已经足够,调去太多,反而会乱了指挥。

    如果能有决战的机会,耶律乙辛也会选择停止攻城,调动兵马,可惜也没有。

    定州路边境,一路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寨堡,决定战争胜负的大会战,双方加起来少说也要十万人,耶律乙辛找不到适合发挥大辽骑兵特长的区域。

    他出动的兵力只要多一点,需要的战场空间,肯定会将一两处寨子给囊括进来,说不定还要多饶两个村子——不管之前有没有被攻下,都是可以被宋军用来进行防御。

    宋人在边境上布置多年,改造了每一块适合容纳大军决战的土地,使之更加适合宋军发挥,而让大辽的兵马更难施展。在双方实力相近的时候,一点点的地利优势都会让决定胜负的天平失去平衡。即使宋军是在太阳底下走了一天,但一场大捷,足以抵消绝大多数的影响。

    耶律乙辛只能选择继续进攻。

    到现在为止,攻打天门寨的主力都是被俘虏的汉人,参与其中的又都是渤海和汉人的兵。御营里的神火、宫分、皮室诸军,都没有参与到进攻中去。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是撤退回国的保证,并不需要参与攻城——即使被派去攻城,他们也起不到太多作用,平添伤亡——有主力坐镇,并不用担心重蹈宋国太宗惨败燕京城下的覆辙。

    耶律乙辛没有与臣下细细分析的精力,他独断的吩咐道,“北面三营都按之前计划准备好,今晚一定要拿下天门寨。其余各营加强戒备,防备宋军突袭。无论如何,守到明天。”

    以御营营地和天门寨为双中心,建了七个营地。不仅将天门寨团团围住,也扼守了攻向御营的方向。以现有的布置,抵挡住宋军一个晚上的攻势,那是不应该有问题的。

    将帅们领命离开,萧金刚也出去督促大军继续进攻。

    耶律乙辛将孙儿留在了帐中,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佛保,你说王厚会不会一鼓作气?”

    耶律怀庆抬起眼,他的祖父整个人陷在软榻中,分外显得枯瘦。他此刻惊觉,祖父虽然坚持之前的计划,但信心却只有不多的一点点。

    他斟酌一下,舔了舔嘴唇,“外面那么大日头,宋军一口气走了五十里。本来就是出人意料,所以盈歌才会没有防备。但一整天走下来,怕也是没气力了。”

    也许是被孙儿的话加强了信心,耶律乙辛点着头,“这个时候,也撤退不了了。”

    耶律怀庆一阵沉默。

    然后他听见祖父有气无力的声音,“你已经知道了吧,东面宋军过河了。”

    沧州的一支宋军刚刚渡过了作为宋辽两国界河的黄河。

    他们没有攻打城寨,而是跟辽军一样,攻破了几个村子。黄河入海前的两三百里,两岸分属不同的国家,但地质条件毫无差别,都是盐碱化的沙土地,村庄不多,地势平缓。

    即使被宋军杀过来,对战局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

    但这件事是一个警告,如果有北海舰队配合,宋军可以直逼控扼辽西走廊的平州——辽西走廊这个地理名词,出自于刊载在《自然》上的一篇详细描述辽西走廊地质地貌的论文,传到辽国后,还引发了一场震动朝堂的搜捕。

    “幸好东南铁路还没修起来。”耶律怀庆故作轻松的说道。

    辽国预备要修一条连接南北的铁路。因为地势的影响,从虎北口过燕山,或是走紫荆关,虽然是来往大辽南北的主要道路,但铁路修不过去。只能先从东京道和南京道开始,不得不修在海边上。日后一旦修成通车,在沟通东南两道的同时,也会成为一条暴露在外的颈动脉,随时能被宋国的北海舰队割断。

    缺乏一支能守住渤海的海军,是大辽军队最为薄弱的一环。

    耶律乙辛干涩的笑了两声,“大辽还没到守不住家底的时候。”

    ……………………

    “又开始进攻了。”

    城头上,秦琬俯视着城池前的原野。

    百十名辽兵正向城墙冲来,稀稀疏疏,仿佛烧饼上的芝麻,零碎而不成列。

    火炮也是零星的响着,在他们身前身后落下的炮弹,往往都能带起一道

    辽军四面围攻天门寨,虽然说每一面的攻势都有起有落,但四个方向合起来,辽军的攻击没有一刻停息。

    只有方才,短短一刻钟,城壁四面,一时间都不见冲锋的辽军。

    是要调整进攻战术了?还是因为进攻的队伍有所更替?

    当然,最好的原因就是援军来了。

    “飞船上有什么消息?”文嘉抬头看了眼漂在天上的气球,庞大的气囊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同样庞大的黑影。

    “还没有。”秦琬道,“已经吩咐过了,让他们仔细看清楚,辽狗是不是在调动兵马。”

    秦琬在发觉辽军的攻势停止之后,立刻就传令飞船上。让上面的斥候仔细观察辽营内部,看清楚其中兵力调动的方向,是不是有往南方移动的迹象。

    他实在是太期待援军的到来,即使几率并不大,也希望能够确认。

    “要真是太尉北上就好了。”秦琬说道。

    如果王厚当真北上,不用他主动进攻,只要驻守在安肃城,辽人的攻击就坚持不下去了。

    “不过,”他对文嘉一笑,“还是先守城吧。”

    这一日傍晚,王厚进抵安肃城。

第117章 夜火(上)

    这一个夜晚,从一开始就是喧嚣的。…≦UU小说,www.uu234.com

    刚刚抵达安肃城的定州军主力,白天在烈日下进行了一场战斗以及长达四五十里的行军,却没有多休息,便在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进攻。

    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无谋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但宋军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让所有参战的辽人都感到吃惊。

    骑兵与骑兵的交锋,竟然以辽军迅速失败而告终。

    宋军以两个神机营的骑兵指挥为锋刃,只用了一刻钟,就当面击败了出营拦截的辽军。

    辽军只想固守营垒无心拼命或许是主要原因,但神机营骑兵手中一柄接着一柄的燧发手枪,也是浇熄辽军战斗**的重要因素。

    夜晚降临之前,宋军从安肃城向西北侧又推进了近五里,占据了靠近辽军南面营地的两个村落。

    村落已经被破坏殆尽,房屋不是被烧毁,就是被辽人拆毁之后拖走了建筑材料,辽军在村中设了两个简单的前哨营地,离开时就被他们自己烧毁。留给宋军的只有村中的一片狼藉,以及一条并不如何坚固的寨墙。

    不过宋军随即就把营地设在了村中,借用入夜前的最后一点余晖,草草收拾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营地。

    出战的宋军并没有携带太多重型炮,包括还在安肃军的主力,都没有携带那种重达数千斤的重炮,可是在修整营盘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开始用轻型的三零榴弹炮开始向辽军的营地里射击。

    以野战为目的的新式三零炮,大幅减轻了重量,而射程并没有得到提升,只有两里不到。在离开了村寨防护的前方,六个炮组肆无忌惮向辽军的营地投射了一波又一波的铁制炮弹。

    夜色下,不断绽放的橘红色火焰亮起又熄灭,炮弹的呼啸声划破夜空,在辽军的营垒中落下。

    明亮的月色里,又有新的炮组从后方调派上来,毫不耽搁的加入了战斗。

    辽人营垒内外,都尽可能的进行了加固。营垒之间,还有战壕相连。甚至在营地外,辽人还点燃了许多火堆,加上天上半轮明月,使得今夜完全不可能进行夜袭。这已经可以用严密二字来形容的防备,如果他们真的有心死守,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宋军的确很难在短时间之内攻下来。

    但宋军的炮弹依然密集的向辽军的营垒发射,乍听起来,似乎就是大举进攻前的炮火准备。

    火炮声遍传四野,即使是在安安肃城头也能听到北面响起的炮声。

    辽军南面的营地此刻灯火通明,即使宋军的炮兵毫无遮拦的暴露在原野上,可以行动迅速而著称百年的契丹骑兵,竟然龟缩杂营垒中,许久都没有出战的打算,只有营地中的炮兵还充满勇气的尽力回击,与宋军的炮兵对射,只是效果不彰。

    韩钟赶上来的时候,正听见一阵阵火炮轰鸣随风而至。

    炮声到底是王厚的定州军,还是天门寨,亦或是辽人,韩钟分辨不清。但是从密集的炮声中,完全可以看得见远方战斗的激烈。

    如果辽军主力之前愿意南下,或许这些天来,在保州城外也会有如此密集的火炮声,可惜的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向北面远方眺望了几眼,韩钟就放开心怀,驱马向安肃城中行去。

    在白天的战斗结束之后,韩钟本打算用最快速度整修沿途的铁路,但辽军造成的破坏,越往北越是严重。靠近安肃城的地方,甚至有许多铁轨被辽军拖走。在铁道两侧的地面上,能看见大批铁轨被拖行的痕迹。

    加上之前战斗造成的影响,修路的工人和士兵们体力消耗极大,使得修理进度十分缓慢。韩钟也不敢过于强硬的催逼,早早的就下令全军安歇下来。

    留了岑三和几个亲信在营地驻守,韩钟带着陈六等人追着王厚而来。

    他过来安肃城,主要是想要向王厚请调更多的人手,另一部分也想顺便报告王厚,辽人可能拿着铁轨去加固营垒了。

    数百条铁制轨道,比树木更加适合当做营垒的支柱,甚至在最新的只在武学内部使用的军事工程学教科书中,也有介绍用铁轨作为防炮洞的顶层加固部件的篇章。

    夏天天黑得迟,入夜还不到一个时辰。但韩钟走进安肃城的时候,城中却没有多少声息。

    除了噼啪作响燃烧着的火炬,还有城头上的守军,在街道上巡逻的骑兵,剩下的人似乎全都在休息。

    几万名士兵,几千匹战马,为数众多的安肃军民,都在刚刚入夜的时候,缩在了屋舍里。

    巡逻的骑兵正在远去,笃笃的蹄铁踏地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响。飘摇的火炬,光焰忽短忽长。韩钟等人的身影,在两侧屋舍的墙上时断时续。

    远处城墙上飘飘渺渺的传来巡防的声音,反倒更衬得自身周围的寂静。

    本来还在交谈的亲卫们,下意识的都停了说话,一时间无人开口,恐怖的气氛陡然间就浓烈了起来。

    安安静静,恍如鬼蜮。

    周围一条条深邃的小巷,仿佛随时都有能钻出不知道是什么来路的诡异东西。

    喔的一声夜枭叫,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来。

    一股黏.湿阴寒的感觉从背后升起,韩钟紧紧抿了抿嘴,小时候从乳母那里听到的种种故事,一时间都涌上了心头。

    前方忽然传来马蹄声响,夜幕中一圈摇晃的光晕渐渐近前。

    鬼神之说深入人心,身边传来一阵重重的吸气声,韩钟身子紧绷起来,手不禁抓紧了缰绳。

    “可是韩管勾?”一声询问传来。

    一片放松的呼气声,周围恐怖的气氛忽然就散了,仿佛回到了正常的空间。

    “是王家哥哥?”从城门开始就带领韩钟一行的士兵叫道。

    “是奇哥啊。”来人认识说话的士兵,回应了一句,又问,“你引着的可是韩管勾。”

    韩钟顿时自嘲的笑了起来,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正是本官。”韩钟扬声道。

    来人下马行礼,“小人奉太尉之命,来此迎接管勾。”

    两边会合,一同往王厚的行辕行去。

    “可能王太尉准备夜战。”陈六对韩钟道,不知不觉的,连他的声音都小了下来。

    只有准备投入更加激烈的战斗,才会抓紧一切时间进行休整。

    “白天都走了几十里路,还夜战?不至于如此心急吧。”韩钟很是不信。

    他手底下的兵马,就算是训练最苦的神机营,白天时都消耗了太多精力,午后不久不得不开始休息,要说王厚手下的定州军夜里还能再战一场,韩钟是很难相信的。

    陈六道,“官军士气正旺,就算白天行军几十里,小睡过一觉就恢复了。”

    他抬手指着前方,“二郎你看那边。”

    韩钟眯起眼睛,深蓝色的天幕映衬下,能看见几十道略显浅白的烟柱正袅袅而起。烟柱很淡,即使是在明亮的月色下,也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得见。

    那是炊烟。

    韩钟惊讶道,“生火做饭了?”

    陈六点头,“最多两个时辰就要起来了。”

    冬天天冷,饭菜很难保温,军中最多提前一个时辰做饭,夏天不讲究冷热,但也不会提前太多。

    两个时辰之后,睡好一觉的士兵起来吃饭,随即就会投入到战斗中去。

    行辕门口,韩钟停下脚步,领路人进去通报,他轻声感叹,“二叔气势汹汹,不打算给辽人喘息机会了。”

    ……………………

    同样的夜,天门寨中,也是同样有喧嚣,有寂静。

    城墙周边,还有安置百姓的校场是喧嚣的,灯火亮如白昼,成千上万人在忙碌着。

    城寨中心处,城衙和住宅地,则是安静的。几乎所有适龄的壮丁健妇都被从家中召出来,听从号令,安顿难民,准备防御。

    秦琬在城头上远眺着敌营。

    文嘉在一座座炮垒之间来回巡视着炮兵。

    王殊则依然在安置难民。

    从瓮城出来的百姓,领到了他们的晚餐,在夜幕下睡了下来。

    而在牢笼里,还有许多人透过细窄的牢窗,仰望着半月的星空,等待审判的到来。

    城墙外,辽军的攻势加倍猛烈。

    相比现在如同八月十八钱江潮的汹涌,白天的进攻,就只是江面上寻常的浪花了。

    月光照耀下的地面,影影绰绰皆是奔跑的身影。根本分不清那些是宋人,哪些是辽兵。

    西侧的城墙上忽然混乱了起来。

    许多道声音在喊。

    “车子!”

    “车子上装了炸药!”

    并不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辽人以炸药玩出的花样,今天一天就给天门寨中的宋人留下来极其深刻的印象。

    当一辆看起来满载货物的平板货车被辽人推动过来,没有人会怀疑上面装满了火药。

    城墙西壁的火炮立刻变得更加猛烈,一门门火炮调转了炮口,对准正冲向城墙的货车。

    货车在炮火中艰难前进,躲过了一枚,两枚,三枚炮弹之后,终于有一枚灼热炮弹穿透了前面的挡板。

    轰!

    伴随着一道闪光,一声巨响,天摇地动。

    刚刚抵达城壕旁的货车爆碎开来。

    冲击波瞬间扩散,击飞了近处的所有人和物,一道空空荡荡的圆环转瞬扩大,宛如天上降下一只巨大的手掌,护城河中的壕桥猛的下沉,无声无息的被压碎在渠道中,又猛烈地撞击在城墙上。

    城墙一阵颤抖,扑簌簌的掉落了一片碎石和灰土。

    城上的守军摇摇晃晃的站定了脚,如同天崩地坼的巨响,破坏了他们的平衡感,好一阵才回复过来。

    城下的敌军如同收割后的稻草,倒了一片,可他们没有来得及庆祝,远方的黑暗中,一辆接一辆的货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第118章 夜火(中)

    天空中,光闪了一下,大地也随之颤抖。

    然后爆炸声才传入耳中。

    正在做交接记录的小吏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又低头盯着眼前的纸和笔。

    一刻钟之内,已经有七八次如此剧烈的爆炸了,比起一开始的爆炸,节奏变得越来越快。

    爆炸第一次响起的时候,还要守卫们大喊着不要慌,出来镇压局面,现在已经没有人再惊慌失措,母亲紧抱着儿女,祖父搂着孙儿,蜷缩在一起,只有恐惧在积累。

    白天的时候,辽人奸细混入瓮城,用炸药炸死了数百百姓,这件事只发生在南门,却被王殊派人传到了所有入城难民的耳中。

    难民因为大量中暑,死亡者甚众。戴着口罩的士兵,在瓮城中幸存的难民都入城后,来来回回用草席抬出了许多。具体的数字,只有秦琬、王殊知晓,完全没有传达,但幸存者自身的感受绝不会轻易忘记。

    王殊将爆炸的消息如此散播,也是希望怨有所归,同时也希望能多上一万双眼睛盯着城中的细作。

    但到了晚上,再听到超过之前几十倍的类似声响,稍稍有点联想力的人都很快明白,爆炸声是辽人在设法炸毁城墙。

    近万难民们都被集中在城中的十几处空地上,只要有一个人想到了,消息很快就会在他们中间传开。

    天门寨的城墙会不会被炸开?这是所有人都想知道的,也是所有人都在恐惧的。

    城中的一处广场上,几百双眼睛正搜寻着天空中每一次发生在爆炸声之前的闪光。

    尽管对辽人的攻击毫无办法,但人类的习性总想把危机看在眼中。

    一人悄悄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一点一点,猫着腰,弯着膝,鬼鬼祟祟的接近没有守卫的黑暗处。

    他始终谨慎,只要稍微感觉到一点风险,立刻停下来,只有爆炸声传来的时候,他的动作才稍稍快了一点。十几步的距离,用了他整整两刻钟的时间。一直到他退到灯火照不到的黑暗里,身边的难民都没有注意到他。

    正当他就要彻底隐入黑暗,一声警哨猝然响起,一根火炬在空中打着转,飞到了他的脚下。

    火炬闪了闪,立刻就熄灭了,可他的身形已经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安设在广场边缘的一台探照灯,飞快的将光束打了过去。

    小型探照灯的灯光远比灯塔上的尺寸大上十倍的同类要黯淡,可黯淡的光斑把潜逃的细作套在其中,在夜色中仍然鲜明。

    七八名警卫立刻大呼小叫的冲向他,细作只楞了一下,就立刻拔足狂奔。他全身轻装,一时间竟然将挂着一身累赘的警卫越甩越远。

    眼看着就要逃入前方的小巷,这时哒哒的马蹄声急如雨点,一骑飞马如龙,从街头飞奔而至。

    一人一马宛如电光,只眨两下的功夫,就追到了细作的背后。只看见高高的铁鞭扬起,呼的一声挟着风雷落下,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骑手一冲而过,只留下那名细作在地上翻滚。

    警卫终于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一个两个的扑上去,将还作挣扎的细作彻底扑到,绳索一圈一圈的将他牢牢捆住。

    因为这一突发的意外,广场上的难民们暂时忘掉了城外的爆炸声。许多人站起身,踮起脚望过去。

    可是他们只能看见一名刀斧手慢慢的走过去,而后哗的一片喊声,一根竹竿将人头高高挑起,张挂在广场入口。

    半刻钟后,一名亲兵走到秦琬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秦琬摇了摇头,“第七个了。”

    文嘉都没问是什么事,一个数字就说明了一切。“砍了?”他问道。

    “当场就砍了,”秦琬说,“留不得。”

    文嘉点点头,三五个奸细,想作乱也做不出大乱子,怕就怕细作乱喊话,搅得人心惶惶。

    轰然一声巨响,城下又爆开一辆炸药车。

    城墙顶上一阵摇晃,爆炸的热浪攀过城墙,从秦文二人身上拂面而过,一蓬碎石土灰从天而落,扑簌簌的掉在他们的头顶上。

    一时间,两名正在指挥作战的将帅变得灰头土脸。

    辽军的攻势极为猛烈,就连火炮阵地也压倒了极近处。壕桥、炸药车、冲车、云梯,各色攻城武器纷纷登场,还附带火炮助阵。

    一边要压制敌军火炮阵地,一边还要保护城下的安全,城中的火炮已经来不及在远处消灭辽人的攻城车辆,越来越多的壕桥架在护城河上,炸药车也一辆辆的推过了护城河。

    接连几次的爆炸都是在城墙下炸响,好几处羊马墙都在爆炸中成了残垣断壁。

    最新的这一次爆炸,几乎就在秦琬的脚底下,很快就有人上报说来城墙没有大碍。

    秦琬和文嘉对此没有太过在意。天门寨的城墙到底是什么等级,他们心中最是清楚。可不是用土石垒砌,顶端只有两三尺宽的村寨寨墙。

    辽人的炸药车只要不是在城门门洞中爆炸开,就算是在城墙脚下爆炸,一下两下也没什么大碍,三五下也伤不到根本。而为了防备城中的火炮抓到规律,辽军又不能选择在一个地方连续爆破。

    这样的情况下,除非能城墙脚下挖下一个大洞,在城墙的正下方填进去几百上千斤炸药,要么就先炸开城门最外侧的栅门,然后在门洞中堆起几千斤炸药。

    辽人两个条件都做不到,城中炮垒最底层的炮眼中,时不时就射出一发霰弹,用密集的铅弹清扫羊马墙内侧。而每一处栅门的内侧门洞,都有黑洞洞的炮口向着外侧,加上城门两侧的炮垒,试图攻击门洞的敌人,总会死的最为惨烈。

    但辽军的攻击依然带给了城中守军莫大的压力,尤其是一次次爆炸,城墙上的守军连同体内的脏腑都要受到震动。

    好些士兵都呕吐过,头疼头晕的报告不断传到秦琬这里。

    随着辽军的进攻接近高。潮,这样的病例越来越多。

    “援军可能到了。”

    拿着望远镜观察了片刻,秦琬忽然说道。

    文嘉精神一振,“看到什么了?”

    秦琬摇摇头,“还没有。只是感觉。”

    文嘉沉默了下来。

    入夜前,从飞船上看到的辽军调动,的确是向南方去的。但那也有可能是去攻打安肃城。

    入夜后,安肃城的方向上,似乎是有火炮发射的亮光,但那同样可能是去攻打安肃城的辽军火炮所发出的火焰。

    被围困的日子里,天门寨成了一座孤岛,外界的信息都被周围‘海水’阻隔,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战况到底变成什么样了,赢了还是输了,或者是还在僵持。

    秦琬和文嘉他们只能从辽人的反应中,去猜测一下真相。

    文嘉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突然间他瞪大了眼睛,

    南方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一枚红色的光弹,冉冉升上天空。

    然后又是红色,接着是绿色。

    红、绿两色的光弹在空中重复或交替。

    “都监!”文嘉激动地喊着秦琬,“你看。”

    “我看到了。”秦琬说,“是密码信。”

    他虽然神态沉稳,但指派亲兵去找通讯官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宋军很早就开始使用密码。

    最早的时候,西军与党项人作战的时候,出战的将领往往就要约定使用一首律诗作为密码本。

    一首五律,四十个字,一首七律,五十六个字,再长一点的乐府,上百字,几百字。

    一个字可以代表一种情况,可以代表一个主体,可以代表一处地点,可以代表数量区间,敌军某部三千人后撤至某地,四个字就能囊括。

    只要不传递详细信息,这些字可以囊扩大部分军事情报的内容。

    事先定好十几首诗,确定诗的编号,再确定每一首诗中每个字代表的意义,之后传递军情,带着数字就行了。

    这与拿同版的书籍作为密码组合,来得简易一点,不过一样有着相当的实用性。

    而在信息无法直接递送的时候,白昼的狼烟和夜晚的烟火都能传递出有效的信息。

    近年来,彩色的信号弹已经配发在军中,也有了通过不同颜色信号弹来传递消息的手法。

    秦琬只知道红绿两色代表零和一,白色是一段信息开始和结束的符号。再深一点的细节,则必须交给通讯官这样专业人士来处理。

    虽然只是了解了一点点,但秦琬只知道一点,如此简单的元素,完全能够形成千变万化的组合,将军情隔空递送。尤其是援军到来的消息。

    而现在的信号,正是从安肃城的方向。

    通讯官飞奔着上来了,没有多说话,直接就坐下来记录天上的信号。

    记录了一阵后,结束的白光亮起。

    文嘉急着去询问,通讯官摇了摇头,他之前的记录并不完整。

    随即又有两道白色的焰光同时闪起,那意味着信息开始重复。让之前只看到了后半段的通讯对象,可以补全完整的内容。

    红绿两色的烟火再次亮起在空中。通讯官两眼一眨不眨的盯着南面的天空,手中的炭笔跟随着烟火进行记录。

    就跟军医必须自医学毕业,通讯官的培养也是来自于专业的学校,属于枢密院辖下的职方司。

    天门寨中的通讯官,在编制上归于不入流品的武臣,比都头还要高半级,直接拿朝廷俸禄,名册放在安抚使司,只是配备在秦琬的麾下,密码本也是战前从安抚使司发过来,掌握在他的手中。

    现在看起来,通讯官的用处并不大。比如转译密码,过去不是由将领自己动手,就是他的幕僚处理。现在则由朝廷安排的军官掌握,很多将领都视为朝中削弱将帅权柄的手段。

    秦琬比寻常的都监要多知道一点消息,通讯官现在的作用的确不明显,可等到韩冈最为看重的电报被发明,这些通讯官将会是一军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片刻之后,埋头已久的通讯官跳了起来,他喜形于色,“太尉,援军到了!”

    “迟了。”秦琬淡然的说道。

    通讯官正要思考秦琬话中之意,咚的一声巨响,仿佛天上打了一个霹雳。

    通讯官肩膀颤抖了一下,脖子一缩,左顾右盼,想知道又是哪里发生了爆炸。顾盼间,又有些疑惑,方才的爆炸声,似乎与之前的爆炸有着很大的不同。

    秦琬专注的望着南方,他的双眼在十来秒前,刚刚捕捉到了一道闪光。

    “不在这里,”他的语调有着多日来所没有的轻松,“是在辽贼的营地。”

第119章 夜火(下)

    火炮就在耳边轰鸣,韩钟拒绝了陈六递过来的耳塞,饶有兴致的站在十来步开外,看着炮兵们将一枚枚拳头大的炮弹,送到辽军的营寨中去。△↗頂UU小说,www.uu234.com

    尽管白天的战斗,消耗他很多精力,但韩钟见过王厚之后,没有去睡觉。他这个年纪要是闲得无事,总是会贪睡一点。可要是对什么事产生了兴趣,那一两个晚上不睡觉,照样没有什么大碍。

    从王厚那边拿了一枚通行令牌,他就带着陈六等几名亲卫来到最前线上。希望能在最近处看见全军总攻的场面。

    炮兵阵地附近永远都是最合适的观察地点。为了更远的射程,以及更好的覆盖面,火炮阵地通常都会选择设置在高地上。即使为了安全上考虑,改而布置在隐蔽的低洼处,附近总会有一处适合的观察点,用于观察目标和评估战果。

    王厚从保州带过来的火炮并不多,只有十八门,全是三寸口径的轻型火炮。不过直属于安抚使司的炮兵,有着极为出色的炮术,这可以从必须要用几十名士兵提着水桶上下奔走于河道和火炮阵地之间,用大量河水加速冷却炮管的射击速度上看出来。

    但炮击战开始已经有一个时辰了,对面营寨中辽军的火炮依然还能顺利的反击。

    从发射频率上,以及准确度上,辽军的炮手并不算出色,甚至可以说很糟。现在为止,也没有几炮能够打到宋军的火炮阵地上,更没能伤到一名士兵。

    因为零星落在阵地上的炮弹,陈六显得很不自在,几次想让韩钟立刻离开,又不是身处不得不迎战的战斗中,根本没必要冒风险,再小的几率,那也是有可能被击中。

    “不用担心,不用多久。”韩钟说道。几十门火炮展开炮击战的场面寻常难得一见,正要遇上了怎么能就这么走。而且他也相信自己的运气,还没有糟糕到被辽军的火炮射中的地步。

    “都站在这里了,想被打中都难。”他指了指身前一条一人高的土垒。辽国的炮垒位置低于韩钟他们所在的火炮阵地,仰角射击想要命中身前有一条掩体的韩钟,辽军还没有表现出相应的技术水平。

    以其低劣的射击水平还没有被官军的十八门榴弹炮压制住,韩钟觉得,只能说是辽军的炮垒修得太坚固了。说不定那些失踪的铁轨就在炮垒的顶上。辽人将火炮学了有七八成的功力了,扒了铁轨修炮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宋军的炮兵并不知道辽人用什么材料修的炮垒,可炮垒的坚固早已体会到了,他们很快的就改换了炮击的方向,将目标对准了营垒的外墙。

    每分钟都要被命中五六发的寨墙,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甚至能看得见寨墙背后,正忙着挖掘壕沟的人们。炮弹不时的落到他们头上,打死一个两个,甚至更多,而他们总是爬起来继续做活,几乎可以肯定,他们就是被掳走的大宋百姓,正常辽人哪可能有这么主动和勤快?

    但这时候,没有哪一名炮手去关心这一点,他们都急着将更多的炮弹发射出去,为之后步兵的进攻打开通路。

    而辽军的炮垒终归是要解决的,否则官军进攻的时候,将会受到不小的伤亡。

    “大家伙来了。”听到了咕噜咕噜的车轮声,韩钟微笑着回头看向来路。

    四匹健硕的挽马正吃力的拖曳着一门口径巨大的火炮。接近五尺的车轮,将本已是沟壑深邃的黄土路,碾得车辙更深了两寸。后面还跟了一辆四马拉动的大车,上满装满了炮弹箱和各种零碎器具。

    这门炮的确很大,口径比六零榴弹炮还要大上一圈,超过了士兵们所用的汤碗,韩钟知道炮口直径的具体数据——高达七寸半,使用超过一百斤的重型炮弹。不过与巨大的口径和超重中的炮弹相反的,这门火炮的炮管长度,以及炮壁的厚度,都远小于口径相当的榴弹炮。

    这是臼炮。

    因为炮壁和炮管的关系,即使以最大的装药量来发射,也只能将制式炮弹投射到一里半开外。当然,如果采用的炮弹使用的是比铁密度要小的材料,那射程可以再增加许多。不过臼炮最大的优点就是在维持大口径的同时,重量比同级火炮小得多。

    韩钟在军器监的试炮场见识过最大型的臼炮,从外形上看,就是个水缸。不计炮车,炮身重量就在万斤以上。很难想像同样口径的榴弹炮将会达到多么恐怖的重量。射程近乎是一个笑话,但威力却极为恐怖。因为口径太大,钢铁的密度又太高,甚至无法发射铁质炮弹,只能使用花岗岩制的炮弹。但这样的一炮下去,几百斤重的花岗岩炮弹就能将旧式夯土城墙砸垮半边,包砖的墙体也要产生巨大的裂缝,低矮的炮垒会连顶棚一起被压平。如果将花岗岩炮弹换成装满数百斤精制炸药的炸药包,威力更加恐怖,爆炸点的十丈之内,无人能活。

    但那已经属于超重型火炮,定州路中并没有配属。即使配属了,现在也运不上来。而且这种臼炮只适合用于攻打坚城,打敌军的营垒就属于大材小用。现在的这门普通的臼炮,加上一些特殊炮弹,已经足以达成目的了。

    臼炮已经被拉到了预设的炮位上,拖曳炮车的四匹挽马被解开了胸轭,马夫将它们拉倒了一边,炮兵们围拢在炮车旁,忙着固定炮架,调整角度。

    一枚炮弹突然从远处飞了过来,黑夜里没有人看见炮弹的踪迹,一阵风擦过马夫的鼻尖,将一匹挽马一击毙命

    仿佛被比老虎还要凶猛的恶兽咬了一口,半扇脊背消失无踪。其他三匹挽马被惊到了,拔足狂奔。马夫还懵着,手也没送,竟一下被拖得飞了起来,半空中松了手,砰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摔得龇牙咧嘴,摸着肋骨疼得冒汗,却还得庆幸自己的运气,被炮弹擦了脸还囫囵活了下来。

    咬了一大块马肉的炮弹还在地上滚着,慢慢的滚到了韩钟的脚边。

    这一炮,让陈六被吓得一声虚汗,“二郎,得走了。”

    “不急。”韩钟笑着,坚定的拒绝。

    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喜欢表现出自己的胆量。尽管附近的炮兵们都忙碌得没空分神,几个因为方才的一炮而乱了手脚的炮兵,正在被所属的炮长训斥,谁都没有空去关注韩钟。但韩钟总觉得一旦他转身离开,背后留下的肯定是炮兵们鄙夷的笑容。

    他指着从后面的大车搬下来的一箱箱炮弹,“好戏就要上场了,现在走岂不是太亏了。”

    陈六眉头紧锁,嘴里发苦,这小爷硬留着不走,他总不能把人给架走。传将出去,韩家二郎也别做人了。

    炮架固定起,炮口调教好,火药和炮弹都装填了进去,炮手点火,砰的一声轻响,一点火星带起的红光脱膛而出,在韩钟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过于弯曲的弧线。

    弧线的末稍,落在了辽军的营地中,还没有落地,在几丈高的半空中,绽开了一朵橘红色的焰花。

    “可惜不是开花弹。”韩钟惋惜的说道,不过语气又昂扬起来,“不过燃烧.弹也不错,辽人有的好看了。六哥,望远镜。”

    他伸出手,从无奈哭笑的陈六手中拿走了望远镜。

    燃烧.弹的出现比火炮还要早一点。武经总要上就有雏形,之后有了石油和煤焦油后,由投石车来使用的燃烧.弹被发明了许多,毒烟火球,油火弹,都是曾经被大量生产并装备军中的。不过威力和射程上,旧式的燃烧.弹全都比不过刚刚被发射出去,现在又被装填进炮膛的这一种。

    燃烧.弹爆炸时的声音并不大,一团光焰过后,就没了声息。但粘稠的燃烧剂已随着爆炸飞向四面八方,夜风轻拂,很快就星星点点的火光就出现在望远镜中,可以看得见沾上了燃烧剂的士兵遍地打滚,房屋上的火焰还有人在扑救,只是火焰转眼就扩散开来。

    “要是能那么容易扑灭,可就不值十八贯。”韩钟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自言自语,他举着望远镜快乐的看着辽营中的火势逐渐扩张。

    燃烧.弹中的燃烧剂是煤焦油提炼后的产物,还加了不知什么配料,但韩钟没敢去多打听,就跟军器监火药配方一样,燃烧剂的配方也是属于顶级的机密。

    就算辽国也仿造了火枪火炮,可他们所使用的枪炮不如大宋,就连火药,同样与大宋的同类产品在性能上有着很大的差距。军器监的火药,将发射.药和炸药都区分开来了,成分和制作过程都与之前有所不同。

    按照他从父亲那边听来的评价,辽人学大宋的火器,都是只得其形不得其神。纵使大宋发明的各种火器都被辽人学了七八成走,甚至从结构上还有所突破,但最为关键的地方,辽人就算想学也是学不到的。

    营地的一角此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而随着夏夜的东南风刮起,火势开始蔓延。橘红色的光芒散射到天空上,那一片的天区泛起淡淡的红光。

    没有相应克制的手段,遇上先进武器,只有死路一条。但就在韩钟开始回忆父亲的教诲的时候,他突然就发现辽营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许久已经没有扩张,反而正在不断缩小范围。

    “防火做得不错。”陈六不用望远镜就明白了辽人到底做了什么,他对韩钟道,“草原上时常起火,一烧一片,尤其是秋天,一点火星就是几万亩草场烧过去了。”

    韩钟哼了一声,契丹人世代居住于草原之上,如果不知道怎么防火避火,早就灭族了。

    “这些蛮子还真有一手。”岑三在旁道。

    韩钟摇头道,“契丹要真都是些蠢蛮子,被他们逼得送了一百年的岁币的大宋又算什么?”

    但大宋这一边,并不是只有燃烧.弹。臼炮后侧稍远处,堆积的一箱箱的弹药里,并不是所有箱子都涂了浅红色的燃烧.弹标志。

    为了灭火,辽营中的许多士兵都集中在火场附近。

    陈六的余光观察到臼炮的炮兵正将一枚颜色与之前燃烧.弹截然不同的炮弹送进炮膛中。

    炮弹被发射出去,同样挂着一点火星,坠落之处,正是之前燃烧.弹爆炸的地方。

    轰!

    一团黄色的火焰在辽营中间爆开,两三秒后,爆炸的巨响传来。

    火焰很快散去,韩钟在望远镜中,一时间已看不见还能活动的身影。

    “爆裂弹!”韩钟握紧拳头,眉飞色舞。

    咚,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一记一记的敲在心头,由缓渐急,满是催促。

    “太尉招兵聚将了。”韩钟道。眼眸中多了期待和好奇,对面可就是辽国皇帝的御营所在了。

    无论如何,定州军今夜的攻势即将开始。

第120章 伎俩(上)

    “拿下了!”

    韩钟松开手,掌心早被汗水浸透。↗UU小说,www.uu234.com

    前方的两座营垒中,原本充盈天际的厮杀声渐渐消退。驻扎其中的辽军被赶出了营地,正狼狈北去。

    只剩下一声一声的万胜呼喊,在出战的数万宋军中山呼海应。

    胜利后的狂热甚至感染到了韩钟旁边的炮兵身上,从傍晚奋力到中宵,几百名炮手这时候欢呼雀跃,仿佛只有用声嘶力竭的呐喊才能表达出他们心中的兴奋。

    几乎是在同时,西面也传来欢呼。

    捷报很快传来,左翼的兵马刚刚击溃了一支从另一侧营地匆匆赶来的援军,斩获无数。

    所谓斩获无数,自然是夸张之词。但击溃了辽人的援军,却是确凿无疑。

    韩钟望着停在百多步外的将旗。大纛之下,鼓车之上,一名**上身的力士,正缓缓的挥动着鼓槌。

    低沉而节奏分明的鼓声,正带领着所有人的欢呼。

    王厚一身素服立于旗鼓旁,一名名骑手从远处飞马而来,跪在他面前献上捷报。

    大丈夫当如是。

    韩钟欣喜中带着隐隐的羡慕和遗憾。天门寨即将解围,胜利就在眼前,的确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唯一让人感到不满足的地方,就是他没有办法参与到其中去。

    秦琬应该可以松上一口气了。

    韩钟向天门寨的方向望过去,硝烟和火焰遮挡了视线,但可以想见,被困在城中的守军,在发现这里的动静之后,到底会有多么欣喜欲狂。

    这么些天来,被辽军御营重重围困,秦琬率部坚守在天门寨中,肯定是吃足了苦头。最重要的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外界的消息,正所谓外无必救之军,内无必守之城,多日的音讯断绝,可想而知天门寨中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绝大多数人的坚强来自于外界的支撑,刚才一朵朵信号烟火被施放到天空中,天门寨那边肯定看到信号了。就算没看到,方才火势那么大,肯定也看见了。既然知道援军到了,天门寨再多守两天应当还是能做到的,甚至能与王厚的定州军主力一起,内外夹击辽军。

    再过些日子,京中的说书人多半就会说起秦都监力挫敌锋稳守孤城大败辽主的故事了。可惜没他韩钟的事。

    “该回去了。”韩钟微带着失落转身对陈六道,“早点回去把路修好,说不定还能赶上打耶律乙辛。”

    陈六却没有动,带着疑虑望着远处的营垒。

    韩钟发觉他神色有异,问:“六哥,怎么了?”

    “似乎不对。”

    “哪里?”韩钟追问,陈六摇摇头又不说话了。

    韩钟疑惑的向辽营远眺过去。

    两座营垒中尘嚣渐止,在烧光了所有帐篷、庐舍之后,连火势也渐渐收止。

    正对面的一处炮垒的射击口前,还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特殊油料产生的火焰,最是难以熄灭。

    之前让炮兵们困扰多时的辽军炮垒,只用了不到十发的燃烧。弹,就解决了问题。

    当液态的燃烧剂覆盖在炮垒外侧,里面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一门门火炮哑火。还有一座炮垒,可能是内藏的火药被引燃,轰的一声把顶也掀了。

    当时正拿着望远镜的韩钟,甚至看见一具人体从空中落下,背景是熊熊的火焰,那一四肢舞动的黑色剪影被烙在了韩钟的眼底。

    可能正是炮垒被摧毁,让营中的辽军失去了坚守的勇气。

    王厚率军出战之后,布置的第一次攻击,就一下突入了营地。随即便站稳了脚跟,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厮杀,很顺利的夺占了营垒。完全没有出现反复拉锯的场面。

    “退得太快了。”开始往下走的时候,陈六突然说道。

    韩钟微微一愣,想起之前的对话,道:“打不下去了,当然要退。”

    “御营。”陈六只说了两个字。

    连一点拼到底的胆量都没有,的确与皇帝身边的精锐不搭,但是,“那两座营垒里面驻扎的又不是神火军。”韩钟道。

    “后来的援军呢?”陈六的反问。

    韩钟现在还能听到来自左翼的欢呼声,为刚刚的胜利。

    他的脸色有些变了。

    如果是他统军,在得知南面营垒将破的时候,肯定是先将手底下最精锐的兵马派出去援救,怎么也不可能是一支刚刚接战便告败退的弱旅。

    除非耶律乙辛身边的人,都失去了信心,不打算继续为皇帝拼命了。

    可这么好的事,韩钟不觉得如此简单就遇上。

    陈六还在说,“而且耶律乙辛身边的兵太少。二郎你看那几处营垒的规模上,加起来也只能屯下六七万兵马。”

    哪家皇帝身边的兵力就只有六七万?要是真的认为眼前的兵力是御营的全部,那耶律乙辛过两日就能开开心心的把定州军蘸酱吃了。

    “辽贼放弃两座营垒也是?”韩钟指着前方。

    “或许没打算那么早。”陈六道。

    韩钟脸色越发的严肃起来,脚步一顿,就往中军方向走过去,“得跟王二叔说一下。”

    陈六拉住他,“二郎,王太尉如何会想不到这一点?”

    “二叔他知道?”

    “太尉身边几十名幕宾,都在为他出谋划策,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都会为他考虑周全。我能想到的,他们肯定也能想到。太尉若是跟二郎你一样疏忽了,他们能帮忙考虑到。像现在的情况,多半早就推演过几十遍了。”

    韩钟略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是有什么计划了。”

    “肯定的。”

    陈六总觉得王厚的气势汹汹,不过是咋呼得厉害,做出来给辽人看,实际上小心谨慎得很。还没抵达安肃军就放出去多少路哨探了,那是想搜山检海,把耶律乙辛安排的伏兵给翻出来。

    不过换作他自己来,估计会更加谨慎。宁肯引辽军来攻,也不愿主动攻击。主动攻击的风险,比坐守营垒的风险高了十倍不止。谁知道辽国的伏兵什么时候出现?王厚主动踏入辽军陷阱,说起来还是冒了很大风险。

    “不过我们肯定是参与不了。”陈六道,一种莫名的危机感缭绕在他心间,催促他赶紧离开,“就如二郎你说的,早点把路修好,回来说不定还能赶上剿灭耶律乙辛。”

    韩钟沉默了下去。陈六心中惴惴,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伤到了韩钟自尊心。

    韩钟并没被伤到自尊心的感觉,只是什么都不能参与的憋闷感,让他很是难受。

    他只能知道辽军多半是有后手,王厚也安排了对应的后手,但到底是什么,以他的身份只能是站在一边猜测,没资格参与其中。

    “走吧。”韩钟闷闷的一叹。

    叹气声中,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韩钟猛回头,一团刺目的火球在眼前爆开。像是红色,又似是纯白,光芒猛的扩散,眼前连空气都亮了起来。

    他一下受不住,紧闭上了双眼。脚下的大地似乎如水波般起伏,韩钟立足不稳,身子一晃,差点就摔倒。旁边一只手伸了过来,扶助了他。

    才站稳脚,耳畔轰然爆响,有如惊雷,却大了不知多少,耳中就嗡的一声,世界陡然间就静了,所有的声音一下消失,但立刻又响了起来,仿佛做了水陆道场,锣儿钹儿磬儿一阵乱响,眼里也尽是五颜六色的眩光,犹如在染料铺里踹翻了染缸。

    是炸药!是炸药!是炸药!

    韩钟混乱的头脑,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二郎,低头。”

    扶着韩钟的陈六,突然用力拖着他扑倒在地上。

    韩钟被扯着弯腰跪倒,狂风就迎面而来,夹杂着不知多少枯枝败叶,石子土块,噼里啪啦的尽往身上砸来。

    狂风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风过去后,天空中就有无数土石飞落,砸得人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韩钟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浑身都掉着土渣。近处的炮兵还懵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远处的辽营中火焰全都熄灭了,外围还有些亮光,中心处则是完完全全的黑暗。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到底埋了多少炸药啊。”韩钟呻吟道。

    绝不止数百斤。一千斤……几千斤……还是上万?

    不,那并不重要。

    望着营垒中心出的黑暗,韩钟打心里一阵发寒,

    爆炸的时候,到底有多少人正在营地中?

    几百?一千?

    位于最核心处的一批肯定是尸骨无存了,剩下的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得赶快派人去援救,否则重伤的没多少能活下来。

    不对!

    韩钟混乱的头脑中,猛的掠过之前的对话。

    原来这就是辽军的布置,让官军自己一脚踩到了陷阱上。

    这种诱敌深入的计策,史书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官军过去的也曾经用过多次,想不到今天被辽人用上了。

    “辽贼!”他咬牙切齿的低吼,英俊的面庞狰狞扭曲。

    辽军既然布置了陷阱,又怎么可能只是一次爆炸?换做谁来布置,都至少会安排精锐趁混乱突击。他抬起头,视线在夜幕中来回梭巡敌军的踪影。

    官军危险了。

    真的危险了。

第121章 伎俩(下)

    韩钟又向中军望去,左右寻找王厚的身影,他必须立刻找到王厚提醒他这件事。UU小说,www.uu234.com

    大地此刻再次颤动起来,不同于爆炸的激烈,却比爆炸更加沉重。

    有如被擂响的战鼓,一记狂野的开场重锤之后,就是密如雨点的连击。

    那是千军万马奔驰的声音,那是刀刃已经顶在背后的危机。

    “辽贼!”韩钟握紧了拳头,满是痛恨。

    之前表现出来的虚弱,果然都是伪装。官军毫无察觉的踩了进去,就这么成了陷阱中的猎物。

    一名亲兵趴在地上听了几秒,跳了起身来,飞快的说道,“三个方向。至少五千,多半更多。”

    陈六反手拉住韩钟,当机立断,“二郎,走。”

    韩钟脚步一沉,站定不动,“往哪走。”

    “上面。回阵地上。”

    炮兵阵地并不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比起肯定是辽军主力目标的王厚身边要安全得多。

    王厚的将旗如此显眼,继续向下走,肯定会撞上包抄王厚的辽兵。

    韩钟反手抓住陈六的手臂,紧紧的攥着,手指甚至勒进了肉里,他咬牙,“你说过的,二叔有后手!”

    陈六无言,后手到底有没有,能否抵挡得住辽人的反击,全都不得而知,之前所言尽为猜测,这让他怎么能给一个肯定?

    辽军的冲击蓄势已久,转眼间就出现在韩钟等人的眼前。他们精细的切入左右两翼的身后,直插王厚所在的中军。

    “该死!”

    韩钟骂了一句,甩开陈六,狂奔上去,转眼冲回炮兵阵地。

    爆炸已经过去了好几分钟,阵地中却还没有恢复正常。

    负责指挥所有炮组的将军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亲兵正拿布捂着他的头。韩钟瞥了一眼,竟看见他头盖骨上的有一块凹陷,顿时脸色更加难看。

    “我来。”一名亲兵主动跑过去,为其包扎起来。他受过全套医护培训,不下于一般的军医了。

    韩钟看向其他军官,有的愣着,有的在关心受伤的上司,有的在探头看疾奔而来的辽军,士兵们不知道干什么才好,全都站在一旁。

    韩钟脸都黑了,大吼道,“还乱什么?各火炮准备,瞄准辽贼啊!”

    阵地上的炮兵军官们回头望着他,一片沉默,无人响应。

    他们一开始就看见韩钟在旁边观战,也知道他的身份特殊,但他一个毫无关联的外人上来就要拿过指挥权,都是心中疑虑,甚至还有抵触,没有一个听命。

    韩钟心急如焚,大叫道,“还不快动手!”

    陈六跟着跑了上来,见状便知军官心中在顾虑什么,扬声道,“我主名韩钟,乃当朝韩相公嫡子,故王老平章外孙,王太尉家新妇乃我主亲姊,尔等若能听命退敌,我主定将尔等功绩呈报太尉与都堂。”

    天下百姓,有不清楚当今皇帝是谁的,但几乎没有不知道朝中韩相公的。王安石虽亡故,名声同样响亮。更有王厚,他们的顶头上司,与宰相家的事在河北军中无人不知。

    韩钟的背后,有韩冈、有王厚,有王安石的门生,都是身在云中,看得见摸不着的大人物。

    很多人心动了。一个军官犹犹豫豫的迈开了步子,边看着韩钟,边走回他的炮组中去。

    有了第一个人,接着是第二个,很快行动起来的军官越来越多,不仅仅因为韩钟自曝的身份,更多的还是因为所有人此刻都清醒和冷静下来,这时候,必须保住中军的安全。

    “各炮组都有,”韩钟努力回忆过去曾经学到和接触过的的东西。他的经验并不比寻常的炮兵军官少,而相关知识量,更超过武学中炮兵专业的毕业生。

    只有十八门轻型火炮,缺乏一锤定音的杀伤力,他需要打乱辽军的攻击阵型,减缓其攻击速度,剩下的就交给中军来应对了,经过了白天的战斗,韩钟相信成阵列的步卒,还是能够应对失去了冲击力的骑兵。

    “目标左前辽骑,各自计算提前量。”

    炮兵阵地的右侧就是中军本阵,跨越中军射击很不保险,分散火力更是最差的选择,只能先保证一边的安全。

    “半装药,速射,自由射击。”

    辽军正在接近,需要的是干扰,不是杀伤,迫切的是速度,不是斩获,可以减少装药量,顺带降低冷却时间,同时加快射击频率,剩下的就交给各炮组自由发挥。

    “臼炮。燃.烧弹,中军左翼四十步,辽军前进方向,速射。”

    韩钟心中进行判断,每一个命令简洁有力,没有犹豫。这一瞬间,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位成熟的炮兵军官。常年的学习和积累,经过了几番磨砺之后,在这一刻开花结果。

    在他的指令下,炮兵阵地就像是锅炉烧开后的蒸汽机,飞快的运转起来。

    炮长定下目标,望手测量距离方位,大声回报给炮长,炮长计算射击诸元,又传令给炮手。炮手飞一般的摇着把手,迅速的调整火炮炮口。辎兵搬来火药箱,里面装满减半装药的药包。炮弹本就摆在火炮旁边,炮膛在之前就清理干净。

    炮兵们准备射击的同时,辽军全方位的反击也在继续。

    王厚的中军本阵,有精锐辽骑进行突击。而左右两翼,也同时受到了攻击,刚刚被击退的辽军此刻又反扑回来,纠缠住两翼不得回援。

    宋军铺开的攻击面宽达五里,中军主攻正面营垒,大半在最前沿追敌,此刻因为营垒中的爆炸,一时无法回师。左右两翼是绕过正面的营垒拦截援军,眼下被缠住。另有一万多兵马驻扎在后方,作为预备队,同时也防备大军身后,距离稍远,一时间接应不上来。此刻辽军突击,中军本阵就只有区区三四千的兵马在驻守。

    该死。

    真该死!

    眼看辽军越来越近,韩钟心急如焚。

    炮弹填进炮膛,被推杆压紧,炮兵们排在火炮后侧,向炮长报告准备完毕,随时可以发射。

    一分钟的时间,辽军的骑兵推进了一里半,而炮兵阵地上,第一门火炮已经准备完毕。

    炮长没有再请示韩钟,自由射击的命令早已下达。

    引线点起,一点火光深入炮膛。

    轰。

    轰。

    只射出了一炮,却有两个声响。仿佛回音,却又绝不是。

    韩钟立刻来回寻找,第二门火炮究竟是哪里射出。

    很快,他就发现。隔了一里多地,一片灌木林后,不知何时点起了灯火。

    在那里?!

    轰、轰、轰……

    眼前才射出第二炮,远方却连续五六记炮声传来。

    还有一处,那是在中军右侧的隐蔽之处,也多了一片灯火。而火炮的光焰,比灯火更加显眼。

    两处。

    什么时候又设置了两处炮兵阵地?!

    韩钟与陈六面面相觑。

    之前根本没有声息,甚至连亮光都没有。他们在高地上站了半天,完全都没有发现,那两处竟然埋伏下了一群炮兵。

    莫名奇妙的情况,甚至连这边的炮兵们都慢了手脚。

    “听到没有!”陈六摆出一副早有所知的态度,放声道,“那是太尉安排下的伏兵!埋伏着就等辽贼来!”

    韩钟警醒过来,呵斥道,“手别停,不要输给他们!别让本官到了太尉面前,没脸给你们争功劳。”

    阵地上,火炮发射再一次加速。

    而另外两处火炮阵地,射击的频率却一点不输给韩钟这里,火炮的数量也相当,甚至更多。

    三处火炮阵地上,六七十门火炮同时开火,炮声此起彼伏,连绵如河水滔滔,持续不断地轰鸣,宛如壶口瀑布旁的声浪。

    韩钟轻呼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一点,但又紧张的关注起火炮射击的结果。如果炮击效果不彰,说不定辽军还能冲击到中军。

    “是安肃城里的火炮。”陈六走过来,充满了敬意,“王太尉果然是早有所备了。”

    他们所不知道的,与定州军同时出发的火炮有五十门之多,与王厚一同抵达安肃军的则只有十八门,但安肃城中,还有七十余门火炮,因为拆卸困难,并没有参与到之前的炮击战中。

    不过当官军开始攻击的时候,战场两侧的隐蔽处,那些火炮一门门的被运了过来,布置好了射击阵地,连同三千余人守护。

    辽军在绕过侧翼突击中军的时候,却把软肋暴露在了这两部炮兵的眼前。

    众炮齐鸣,炮弹呼啸而来,如银河倒泻般的进击陡然间乱了秩序,千军万马敲出的进军鼓点错了节奏,浩浩荡荡无可阻挡的气势随之烟消云散。

    中军方向,王厚特意留在身边的神机营已经展开了队列。正当面一排焰光亮起,枪声响彻云霄,还在奔驰的辽骑犹如撞上了墙壁。战马嘶鸣,人声鼎沸,眼看着王厚的将旗触手可及,却再也无法前进。

    三支突击中军的辽骑被挡了下来,中军无忧,炮弹的落点开始向外延伸,不断落向辽骑,镇守后方的预备队急急赶来,战局转眼之间又再次倒转。

    无法冲破防线,突袭的辽军后撤了,预备队的骑兵追了下去,没多远就停了下来,不敢冒险了。

    被缠定在最前线的主力都回来了,包括两翼和中军,与辽军一番纠缠,加上之前的爆炸,锐气已失,这个夜里,是打不下去了。

    夜幕下的战斗,辽军御营的主力始终没有出动,王厚无法彻底放开手脚。后半夜的精力都放在了刚刚爆炸过的营垒中。

    王厚派了许多人,将里面的伤员,以及能找到的尸骸都搜集了回来。但他没有进驻其中。

    爆炸后的营地遍地疮痍,谁也不敢贸然进驻。不经过几次搜检,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埋藏着几百几千斤的火药?

    只是两座营垒都卡在通向天门寨的主要道路上,一条是铁路,一条是旧官道。从旁边绕过去,穿过一片片田地、丘陵,在行动上绕行会消耗太多时间。

    故而王厚放弃进驻营垒后,兵没有退回到安肃城,而是在早前的火炮阵地扎下营盘,防止辽军偷袭,并派人去细细检查两座营地,以保不会再有没有引爆的炸药。

    天光放亮,夜色褪去,一夜的喧嚣终于收止。相隔只有五六里,天门寨遥遥在望。

    王厚坐在帐前,两边将领罗列,韩钟立于队尾。

    “可怜乙辛,一国之君,不能决胜于战阵之上,竟然只能使用这种小伎俩了。辽国……这是要完了。”王厚啧着嘴,感慨着,却没有投入多少感情。

第122章 扑朔(上)

    “都监,都监,该起了。”

    耳边的叫声比苍蝇还烦人,秦琬厌烦的睁开眼,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口气顿时不好起来,“吵什么?!”

    他一整天都没合眼了,连坐下来休息二十分钟的时间都没有,不是在城上,就是在城下,两边来回跑。

    更不用说近一个月来的战事,尤其是这些天抵御辽人的围攻,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都开始透支生命了。

    现在的秦琬,又黑又瘦,须发蓬乱,双目充血。蓬头垢面的憔悴模样,换一身衣服,就能城头下摆个碗讨钱了,然后被送上去云南的列车——与一个月前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

    现在好不容易抽空睡了一下,感觉才闭上眼,就被人叫起来了。脑袋又晕又痛,秦琬满心的火气。

    不过等他看清楚面前是自己的亲兵,立刻就清醒了,“我睡多久了?”

    亲兵倒是很镇定,“都监睡了正好一个时辰了。”

    秦琬点点头,睡觉前,他就让亲兵一个时辰后喊他。

    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臂,整理了一下衣冠。他方才是和衣而卧,睡了一下,脖子和手都僵着,衣袍也有些乱了。

    秦琬把歪掉的护腕、腰带左右调整了一下,亲兵端来了一盆水,他就手洗了脸。

    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地下水,清澈冰凉,就是底下还沉了些井底带上来的沙子。平时用水,肯定都会把泥沙给沉淀掉,现在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拿着羊毛肚手巾用力擦了擦脸,秦琬整个人又变得精神了起来。

    丢下手巾,他问亲兵,“你家老娘安顿好了没?”

    亲兵感谢:“谢都监记挂,俺娘已经安顿下了,这些天吃了点累,身子骨不太好,还好有隔壁的七婶在照顾。”

    “那就好。”秦琬叹了一口气,“可惜你爹……”

    秦琬放了上万人进城,里面就有这亲兵的父母,不过只有他母亲活了下来,父亲则不幸在瓮城中而亡。

    亲兵道:“俺娘说都是辽狗造得孽,若不是都监,她老婆子肯定就死了。俺爹那是在辽狗营里吃了苦,俺这几天在都监身边看得清清楚楚,都是辽狗害的。俺娘还说等都监有空了就来给都监磕头,又说祝都监步步高升,公侯万代。”

    “帮我多谢你娘吉言。”秦琬揉了揉额角,里面还是隐隐作痛,“你方才还睡了?”他问。

    “前面不是睡了一阵嘛。”

    迎着这亲兵憨厚的笑容,秦琬摇了摇头。

    其实这亲兵也一样没怎么休息,甚至比秦琬睡得更少,眼下却比秦琬更有精神。

    ‘或许是太耗神了。’秦琬想,毕竟自己是一城之主,要绞尽脑汁守住城池,做护卫的只要守住自己,都不要动脑子。

    无论如何,秦琬他是决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不年轻了,精力比不上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毕竟才三十出头,怎么看都是正当年才对。

    “你先下去歇一阵,过两日辽狗退了,我也去你家给你爹上柱香。”

    亲兵当即跪下来磕了一个头,“俺替俺爹谢过都监。”站起身,“都监也没歇着,俺守着都监。”

    “你这小子。”秦琬摇了摇头,由着他去了。

    秦琬的这个亲兵,刚刚死了父亲,还在热孝中,可这时候谁管守孝不守孝。他自个儿找了块木板,写了名讳充作灵位,上了三炷香,磕了几个头,算是完了事,在家里耽搁了不到一个时辰,提着刀就回来了。

    忠心耿耿的士兵谁都喜欢,秦琬也不例外。又多聊两句,文嘉从外面回来了。

    “都监醒了?”

    秦琬站起身,“文八,情况怎么样?”

    文嘉主持城上防务,实际上比秦琬还要劳累,脸色难看得就跟死人一样,就只多了一口气而已。

    “好点了。还是往城下推车子,估计也没别的招了。”他说着打了个哈欠,“眼看就天亮了,太阳一出来,火炮能比晚上准得多,不信辽人还能推出几百辆车,装上十几万斤炸药。”说了两句,又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把挤出了眼泪擦去。

    秦琬看文嘉昏昏欲睡的样子,“看来文八你是真的累了。”

    “这累还有假的真的?”

    “你打哈欠还记得掩嘴,那就是假的。现在都忘了,肯定就是真的。”秦琬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文嘉开封出身,十二分注重礼仪形象。咳嗽、打喷嚏、打哈欠,做这些有失仪态的动作时,都会用手或袖子挡一下。秦琬曾经取笑过他,满是汗臭味的军营里,一副措大酸气给谁看?但文嘉始终坚持。现在终于是累到不去注重这些繁文缛节了。

    文嘉听了,脸色转赤,瞪着秦琬一阵,“既然都监你起来了,那下官就歇一下了。”

    “好,好。”秦琬没取笑文嘉了,“你好好歇一阵吧,外面我去守着。”

    文嘉没精力谦让了,也没什么要交代的,转身就躺在了榻上,刚刚挨了床,就发出呼呼的鼾声。

    秦琬从房里出来,顿时一阵热浪迎面扑来。

    这里是城下藏兵洞改的休息间,湿气很重,但好处就是凉快,比起外面燥热的夜风,里面的凉气,比太阳底下喝冰水都舒服。

    现在还多了一桩好处,就是比外面安静许多。

    隔了一重城墙,房间内的声音很小,即使墙面上传来开炮时的震动,比外面还是好得多了。

    走到外面,城内城外的动静顿时就全数涌入耳中。走动声,喊叫声,枪炮声,喧哗吵闹就像是太平时节的镇上榷场,只是比起上半夜,还是好得多了。

    下半夜开始,辽军的攻势转弱,所以秦琬才能有空休息了一个时辰。

    真正计较起来,还是那一次大爆炸之后。

    当时在城头上的秦琬都被吓住了,一个大火球照亮了半边天空,整座天门寨都在震颤,仿佛地龙苏醒了一般。

    城里面当时一片乱象,刚刚被纳入城中百姓哭爹喊娘,到处乱跑。

    要不是王殊果决,派了两队人提着棍棒,沿着大路见到乱跑的就拍过去,还真不知会出什么事。

    秦琬当时还对文嘉说,“也不知王太尉用了什么手段,弄出这么大声势。”

    文嘉猜测说,“估计是火药库挨了一炮。”

    秦琬也觉得文嘉的猜测有道理。那么恐怖的爆炸,不是几千斤的火药,决计做不到如此的声势。多半就是一枚炮弹射进来辽军的弹药库,引爆了里面的火药。

    辽兵肯定死了一片,更值得庆祝的是运势都在官军这一边,天门寨里因此一片欢腾。

    在那一次爆炸之后,天门寨就发现外面的辽军失去了斗志,攻城的气势越发软弱,似乎也没有再继续坚守外侧的营地了。

    可是让人遗憾的是官军同样没有继续攻势,双方就此脱离了战斗。

    虽然很遗憾没能立刻与官军会合,不过天门寨也得到了休息的时间,相对而言,外围的帮助使得天门寨的局势越发的对守军有利起来。

    因为很急迫的想要与外界的援军取得联系,至少是能做好配合,城头上升起的飞船里面的观察哨,工作就变得更加重要了。

    一切辽营的动向,都被有着一对鹰眼的瞭望手观察到了。

    包括之前赶往南面作战的几队骑兵,就被注意到了。报给秦琬后,文嘉就提议延伸炮火攻击他们,秦琬同意了,只是效果不彰。绝大多数还是向南方跑远了。

    ‘亏辽人有胆子,敢夜里奔马,摔不死他们。’当文嘉听到飞船上最后的报告,如此说着,或者说诅咒着。

    “摔伤就好了。”秦琬当时很开心的说,“被官军抓住,就多一个生口,比首级值钱,给辽人拖回去,也能多拖累他们一点。”

    但实际上,两人都清楚,南方经过清理的一片田土,辽人的骑兵几天来进出多少次,人和马都把道路熟悉了,地也踩得结实了,加上月色皎皎。月光下奔马出援,辽军还真的不会受太大损伤。

    不过辽军的骑兵跑得再快,也救不了南面的营地,那声爆炸,在城头上听的都心旌动摇,出援的辽骑当时肯定到了营地中。

    然后就轰的一声。

    按照伏地听声的结果,说是回来辽骑少了一半,飞船上也报告,说是似乎还有一批丢盔弃甲的败兵,只是隔得太远,没办法确定。

    总而言之,就是好消息。

    秦琬很轻松的活动着肩膀,方才睡得有些僵了。月已西垂,天上的星星显得更加明亮,天空中还是一片黑,但离太阳出来已经不远了。

    迎面的官兵,看见他都恭声问安,秦琬一一回应。

    也许今天就能结束了,或者……明天?

    到了后天,说不定就能反攻到辽国境内去了。

    秦琬真的很期待。

    这时候,南面忽然有了骚动。

    一片声浪随风而至,秦琬陡然严肃起来。忽然若有所觉,嗅了嗅,一股浓烈怪异的烟味直冲头脑。

    风自南来,烟自是来自于南方。

    南面骚动的原因可想而知。

    “又来了?”

    秦琬自言自语了一句,上马直奔南门。

    一路上,空气中的烟味越发的重了,听到路边越来越多的咳嗽声,秦琬自己喉咙亦是开始发痒。

    视野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朦朦胧胧起来。秦琬不得不将速度慢了下来,免得撞到路上的官兵车马。

    在城下下马,就看见浓浓滚滚的烟气逾墙而来,烟雾在城内的灯火光线下泛着灰色,从城头上垂下,仿佛一道道瀑布。

    秦琬甩开众人,疾步上城,只见滚滚浓烟不知何时已淹没了城外的地面,直逼城上。在城头上,根本看不清烟气的来源和距离。

    马粪、牛粪,湿的烧起来就有烟。但这一次的烟气又不完全像。

    不知辽人做了什么手脚,烟气显得很沉,一部分飘上空中,更多的还是在地面上扩散,或悬浮于半空。

    有没有加砒。霜?还是漆料和巴豆?

    秦琬见过毒烟火球,虽然已经被淘汰了,可是过去他随着父亲镇守河东北境的时候,毒烟火球可是库存中最被看重的城防利器之一。人马牲畜嗅到燃烧后产生的毒气,很快就会口鼻流血,严重得甚至会丧命。

    秦琬还知道氯。气,毒性更强,不过只能在实验室中制造,暂时无法大量生产,同时也没有合适的容器。要不然,就能用在战阵上了——这是他从韩冈那里听说的。

    无论什么东西,研究透了都能作为武器——这也是韩冈说的话。

    韩冈当时还拿太医局和自然学会很热门的一项研究举例。

    因为牛痘这种天花疫苗的出现,加上韩冈和朝廷的提倡,世间对病菌的研究十分热衷。现在天下各路有几千人组建了大大小小的实验室,都在设法研发出第二种疫苗。

    尽管还没有成功的案例,但培养分离出来的病菌已经有几十种,如果把这些病菌用在战争中,同样能够杀死无数敌人。

    不过,秦琬那一次从韩冈那里听到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的概念的时候,也听到了韩冈极为严肃的告诫——自己都控制不住都武器最好不要乱用,小孩子耍弄大锤的结果多半是砸到自己。

    一道道过去的记忆在脑海中如电闪过,秦琬大声喊,“注意防备毒烟!”

    并不用他提醒,队正以上的军官们都学过如何应对敌人的毒烟攻势。当第一名军官警醒过来,其他同僚也都纷纷命令手底下的士兵将布浸了水蒙在脸上。

    秦琬稍稍欣慰了一点,叫来亲兵,吩咐他去找管库的部下,“去找张宝,让他去开辛字库,把库存的口罩都取出来,一刻钟之内,给我分发到全城。记住,先城上,再城中。”

    比起急就章的布巾,口罩的效果当然更好。亲兵跳上马,皮鞭连甩,飞一般跑了。

    “什么时候起的烟?”秦琬又劈手抓过把守城上的军官,严词厉色的问道。

    军官挣扎着,艰难的说道,“就在半刻钟前。”

    “半刻钟?!”秦琬一把推开军官,指着城外的云山雾海,“半刻钟就能起那么大的烟。”

    军官不敢说话,秦琬恨得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问下面,有没有人知道哪里起的烟?距离城下多远?”

    军官扶着腿,歪歪瘸瘸的跑了,看他的背影,倒有种得脱生天的感觉。

    秦琬沉着脸,望了一眼城外。

    正是刮南风,滚滚浓烟从南面飘来,完全不见止歇。

    ‘出城。’秦琬对自己说。

    这些浓烟应该是没毒的,他现在想明白了,辽人绝不会蠢到奢望只用一道毒烟计就能攻下天门寨,这些烟,只是要蒙着守军的眼睛罢了。

    守在城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不,其实是什么都看不见,只能任凭辽军攻到城下。

    秦琬陡然间一阵惊悸,背后冷汗涔涔。

    久在军中,惯见生死,秦琬自觉隐隐约约有了一点预感吉凶的能力。

    他现在十分清楚的预感到,今夜最困难的时刻,正在到来。

    辽军这一次动作,是真正下定决心要攻下天门寨了。

    甚至白天,还有上半夜,那一次次的进攻,都是为现在这一次突袭做铺垫。

    这一天下来,真正参与到进攻中的辽兵数量并不多,多是被他们驱使的汉人和外族。

    秦琬一直都觉得提心吊胆,现在谜底或许已揭晓,而他没有觉得有半点放松。

    “去通知南面所有炮垒。”他又派走一名卫兵,“立刻加急射,覆盖城壕之前,决不能让辽狗接近。尤其是门外石桥,要给我死死锁住!”

    卫兵放脚狂奔,秦琬喘了一口气,方才的命令吼得太急。

    “必须要出城了。”他回头看着城外,又对自己说,再一次坚定自己的信念。

    “不能出城。”不知什么时候,王殊出现在秦琬身边,一把抓住秦琬,“都监,不能出城。”

    “别拦我。”秦琬甩开王殊的手,转身往城下走,“现在耽搁不得了。”

    他边走边招过亲兵,飞快的吩咐他们去召集预备带出城的几部兵马。

    从城头到城下,四丈多的高度,七八十级阶梯走完,秦琬身边就只剩下一名亲兵,还有紧紧跟随的王殊。

    秦琬转过身,不容拒绝的语气,对王殊道,“王七,我出去后,城内就交给你了。还是那句话,别手软,只要城中安定,杀多少都行。”

    “都监,不能出城。”王殊拼死拦住秦琬,急得面红耳赤,“辽狗的手段你不记得了?!”

    秦琬当然记得,辽人大肆使用烟雾,要掩盖的必然就是装满了火药的大车。不管之前为什么没有使用烟雾,但现在肯定是用来配合炸毁城墙的。

    现在他在城头上,什么都做不了,出城之后,拦住辽人的几率反而更高一点。

    此刻,已经收到秦琬命令的南面炮垒,飞快将火炮全数装填,随着第一声炮响,整座城池随即就在炮声中沸腾起来。仿佛回到了除夕时的城市,火炮产生的硝烟,吞噬了匍匐而来的浓烟,将整条城墙重新染成了白色。

    只要石桥没有被突破就好。秦琬暗暗的祈祷,至少在兵马齐集之前,辽人不要突破石桥。

    这时候,脑中灵光一闪,他回身拉住最后一名亲兵,“去找火药!要装满一车。”

    “做什么?”

    “我们把石桥给炸掉。”

    之前秦琬和所有天门寨的军官从来没有想过要炸掉石桥。

    那是反击的通道,也是诱敌攻击的陷阱,只要有城门两侧的炮垒依然健在,即使石桥通道畅通,辽人也别想通过石桥靠近城门半步。

    秦琬曾经骄傲的考虑过,等这一次大战结束,要好好的炫耀一下保留石桥的胆略,请王厚甚至后方的李承之亲自从石桥上走一走,从石桥上斑斑点点的缺口,看一看他坚守天门寨的丰功伟绩。

    现在,他终于不打算保留石桥了,石桥坏了战后可以重修,天门寨大门被炸坏了,光是一道瓮城,实在是没有太多信心坚守住。

    更别说瓮城中还有许多人没有来得及出来,所有妇孺都被放入城中之后。秦琬就下令剩下的男子,都安歇在宽松下来的瓮城中,免得夜里无法甄别敌我。

    虽然这个命令在剩余的百姓中惹起一阵骚动,不过当秦琬派了人进去安抚,又把尸体和病患运进城中之后,他们还是安定了下来。

    四座瓮城,总计还有两千多人,一旦城门爆开,将平添几百上千的死伤。

    秦琬紧皱着眉,心急如焚的等待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连同北门的大路上传来,几秒之后,来得近了,却发现是刚刚睡下的文嘉。

    “怎么……”

    文嘉刚刚下马,秦琬一开口,一声巨大的爆响,在城墙对面炸开了。

    一瞬间,城墙上铺满红光,犹如日出。

    秦琬只觉得脚下晃动,城门内侧的马匹不受控制的乱叫起来。

    文嘉惊叫了一声,他骑来的战马,正风一般的沿着原路跑远了。文嘉手握缰绳,被拖着跑了几步才脱开,人也滚在地上,狼狈不堪。

    光线转眼就黯淡下去,已经经受了多次同样情况的守军都恢复了镇定。

    王殊跑过去,把文嘉扶起。秦琬则大声叫喊,让人去检查哪里发生爆炸,更重要的是哪里受损。

    “都监,小心!”

    一声惊叫,正大声下令的秦琬被人一把推开,踉踉跄跄的跌走了几步,回头看,城楼上的碎砖石,就在他眼前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秦琬恰恰好避开了,可把他推开的亲兵,却被淹没在瓦砾之中。

    那是刚刚还憨厚的向他道谢的年轻人,他的母亲刚刚失去了丈夫。

    秦琬奔过去,飞快的扒开石堆,下面的人早没了气息。

    很多人涌了过来,纷纷救助被石块砸到的同袍。秦琬放开手,站了起来,神色木然,那位母亲,现在又失去了儿子。

    “都监,血!”王殊惊叫,手指着秦琬。

    脸上湿漉漉的,秦琬狠狠的抹了一把,摊手一看,果然都是血。

    一阵疼痛这时候才从额头上传来,可能破了一个口子,秦琬冷静的想。

    “没什么事。”他毫不在意的说,“王七,你去安抚城中,我给你便宜行事之权,只要保住城中不得生乱,杀多少人都可以。文八,你去指挥南门的火炮,不得让辽狗再猖狂。”

    “都监你呢?”王殊担心的问,生怕秦琬一怒之下,再提出城之事。

    “我?老子现在心里是七上八下啊。”

    秦琬这时候还是能说个笑话,但他的脸色,阴沉的却完全不是说笑的模样。

    王殊和文嘉分别走了,临走时还担心的看着秦琬。

    “别小瞧人呐。”又是一声爆炸,秦琬仰头看着城楼上,脸上一片鲜红,狰狞的面孔仿佛恶鬼一般,“爷爷今天就把这座城守给你看。”

第123章 扑朔(中)

    轰。…UU小说,www.uu234.com

    城墙外又是一次剧烈的爆炸,气浪卷起碎石,宛如出膛的子弹,嗖嗖的四射飞溅。

    秦琬低了低头,头盔上叮当响了几声。爆风带着沙尘,逼得他不得不闭起了眼。

    前方靠在雉堞边的几名士兵,正举枪对外射击,一时走避不及,人被冲击波拍了回来。脸上正挨了好几下,皮破肉绽,手紧紧捂着脸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旁边的一名士兵正好给枪上弹,侥幸免于此劫,看到同伴惨状,人都懵了。

    幸好秦琬正巡视到此处,叫来了卫生兵,连同他手下的亲兵一起,帮伤员紧急爆炸,又送下城去。

    几名士兵被民夫背下城去。短短的五分钟急救时间,轰然的爆炸声,在城下又响了三四次。

    距离辽人释放烟雾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应该就要天亮了。

    秦琬抬头看天。

    可眼前烟雾缭绕,一片黑暗,完全看不清天空的颜色。

    秦琬还记得他刚上任的时候,一次城中煤场着火,满城都是烟雾,才中午就好像已经黄昏。

    辽人今日燃起烟雾作为进攻的掩护,同样是遮天蔽日,怕是得太阳真正出了地平线,天才能真正亮起来。

    南面援军的方向现在毫无声息,也不知是为什么,辽军似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攻打天门寨上来。

    火药不仅仅是用大车来装了,骆驼、马,骡子,背上架着炸.药包就被赶过来了。

    骡马牲畜身上的炸药只有百十斤,靠得近了,却也能将城墙给炸得颤两下,飞沙走石,伤到几个运气不好的兵。而千斤以上的炸药,在城壕对岸爆炸,气浪都能冲得城墙直摇晃。

    加厚又包砖的城墙,内壁、外壁、城墙顶上,现在都被炸开了一道道裂缝。秦琬现在的脚底下,就有一条一丈多长的裂缝,最宽处能塞进一只手,尺半长的腰刀捅进去没探到底。

    裂缝边上的城砖翘了起来,秦琬用力踩了两下,没踩下去,也就算了。左右撑过今天,到了战后,肯定要大修的。

    秦琬从近南门的地方,向西走到西门近侧,一刻钟的时间里,爆炸又发生了两次,位置比较远了,其中一次很响,估计是一辆车炸了。

    秦琬向声响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有点担心。不知道有没有伤到城墙。

    接连几次爆炸,炮兵们就像是赛马,接连挨了骑手几鞭,速度陡然加快,炮声密集了许多。

    秦琬更加担心了。

    前面那么多天,损毁的火炮才一门。今天一天,就有十二门火炮无法再行使用,要不是因为有安全装置,城内的炮手将会伤亡惨重。

    “情况怎么样?”秦琬走进西门炮垒,文嘉正在里面协调射击频率和目标,“辽狗的炸药似乎越用越多了。”

    “还好。”文嘉抬起头,眼中尽是血丝,一笑起来,眼眶中就只看到红色了,“辽狗的火药,炸城墙炸的不多,炸他们自己的路倒是麻利。”

    很多装满炸药的车辆和牲畜被击沉在城壕中,本来还有若干存余的壕桥,也连带着一起被摧毁,越过护城河的通道越来越少,

    秦琬从发射孔向外望出去,护城河河面上现在除了断桥碎木,只能看见一座白色的石桥了。他笑道,“真要是炸光了,那可就安生许多了。”

    与文嘉聊了两句,确认炮垒的安全,秦琬低头从里面出来,就要继续他环绕城墙的任务。

    只是秦琬忽然就站住了,跟在后面送他出来的文嘉差点撞上,不得不也停了下来。

    然后他神色一动,鼻子嗅了嗅空气,立刻,他的五官就跟秦琬一样,全都皱了起来。

    一种莫名的味道直接刺激鼻腔内的嗅觉细胞。辽人用杂草、牛粪作为燃料和发烟剂,产生了一股十分浓烈呛人的烟雾,但现在这种味道,则是让人觉得喉咙都烧了起来。

    “硫磺。”文嘉捂着嘴,用力咳嗽,只吸了一口气,喉咙眼睛就像被烧过一般,“辽狗掺了硫磺。”

    “日他娘的。”秦琬狠狠的清了清嗓子,一口浓痰吐出来,匆匆忙忙的把口罩给带好了,“改比烧钱了。”

    “辽国占了日本,硫磺不值钱。”

    “能卖过来的,终归都是钱。”

    倭国多火山,故而多硫磺。大宋军器监制造火药,很大一部分原料来自于日本。每年通过不同途径进口的硫磺,多达万石以上。因为消耗量极大,使得硫磺的价格并不低。

    灯火映照下,烟雾已经变成了黄白色。城墙上,一片干咳声。

    “辽狗在想什么!”秦琬怒叫,一片硫磺烟雾,守城难守,攻城也同样难攻,“他们准备在这里面攻城?!”

    文嘉紧张的抓住秦琬,“硫磺烟遇上水会变硫酸,能把铁都化掉。酸雾吸进去,肺会烂掉的。”

    “他们是准备等我们都被毒死了再攻过来?”

    秦琬依稀记得在自然上看到的有关对硫磺和硫磺化合物的性质测定的论文,似乎也说过危害性。将作监的硫酸工厂,里面的工人据说三年就得换一批。

    “硫磺烟一下子毒不死人。”文嘉摇头说,“要是能毒死人,军器监早就用上了。”

    “那就好。”秦琬在烟雾中,准确的招来了几名亲兵,将他们分派出去传令,“口罩都发下去了,可以沾了水捂在脸上。告诉所有人,不想死就给我忍着,辽狗已经没招数了,现在是把老底都拿上来。撑过去,援军就在外面!”

    秦琬在烟雾中走着,鼓动着每一位士兵。

    在开始焚烧硫磺之后,辽军的进攻也缓了下来。城上的守军在烟雾中苦苦煎熬,将憎恨凝聚在手中紧握的武器上,等待敌人进攻时,可以将现在的痛苦还给他们。

    秦琬相信辽军的硫磺烟雾攻势不会持续太久,硫磺的毒性还不至于让他手底下的士兵失去战斗力。而王厚所率的援军也不会休息太久。

    如果辽人还想要拿下天门寨,就必须尽快展开攻击。

    咚!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口上,低沉沉重的爆鸣,让秦琬的心脏停止跳动了一瞬间。

    犹如山崩地裂,秦琬脸上毫无血色。

    这一次的爆炸,甚至还超过之前感受到的来自远方的轰鸣。这绝不是几百斤火药爆炸的结果。

    秦琬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回,城墙恐怕难保了。

    “南门,南门!”

    一名骑兵在十字大街上纵马狂奔,他找不到主将的位置,只能没头苍蝇一般的到处乱撞,将消息传出去。

    最高等级的告警声从南门响起。这些天来,代表城寨将破的警告,从来都没有响起过。

    马蹄声从城中央的军营内响起,出营后就转向南面而去。

    在城中心候命的有马军和火龙骑各一个指挥,听到告警声,马军指挥会立刻出动。,

    而火龙骑则会等待来自秦琬的命令。

    龙骑是有马步人,建国伊始就创立的军额,骑马行动,遇战则下马列阵。过去几乎都养不起马,变得有名无实。近年来枢密院从中拈选精锐,加以整训,配上火枪、火炮和马匹,就有了崭新的火龙骑。装备上还是步兵,与神机营辖下的佩戴燧发手枪的马军并不一样。

    秦琬并没有下令让火龙骑出动,而是亲自赶往南门观察情况。

    南门已经完全毁坏。

    城门和城楼已经看不出原形,坍塌下来的瓦砾,形成了一道缓坡,可以从城门前直上城头。

    秦琬没看到南门的守将,只有一个穿着士兵军袍、手臂上戴了红色袖标的小校,在指挥残存的守军在被毁的城门后,整顿新的防线。

    先行赶到的马军指挥却没有帮助他们,而是全数下马,上了城头,堵在了缺口旁。

    整整一个指挥驻扎在南门,秦琬现在看见的却仅有百余军士,还有一些留在瓮城内的百姓。

    他们都忙着搬运土石,垒起矮墙,甚至没空去搜救伤员。

    秦琬伤痛闭起了眼,城中的每一位都头以上的军官,他都很熟悉。每人的性格、能力、偏好,他都很清楚。平时多有往来,关系也都不差。

    只是这一下,相熟的面孔就少了十几个,全都埋在了瓦砾堆里。

    宛如隧道的外门洞全部坍塌了,城楼也毁了,几十万斤重的土石砸下来,埋在里面的人们,很难有机会活下来。

    更大的危机也随之袭来。

    如果仅仅是被摧毁了南门外门,辽人还要从瓮城里面打过来,但有了一条上城的通路,辽军就可以直接争夺城墙。

    “都监,得把火炮搬上城。”文嘉也赶了过来,看清情况,立刻就向秦琬建议。

    “虎蹲炮,还是榴弹炮?”

    “都要!运来一门就先用一门,要快!”

    “听到没有?”秦琬立刻派出亲兵,“快去传令!”

    城头上的马军指挥使下了城,赶到了秦琬身边,“都监,没事。桥都给毁了。”

    “毁了?”秦琬几步走上瓦砾堆,文嘉紧追在身后。

    眼前的景象,让他和文嘉都大吃一惊。

    靠近城门的一侧,石桥的桥面不见了。由重达几百上千斤的石块拼接垒积而成的桥身,只剩下几根柱子还矗立在水面上。而石桥附近的木质壕桥,同样变成了木片,漂在水面上。

    只看城门和石桥的惨状,就可以知道辽军这一回,动用的炸药分量远远超过之前。

    可惜爆炸坑被埋起来了,不然就能对应的测算一下,辽军到底用了多少火药。

    秦琬从瓦砾堆走上城墙,脸色又沉重了一点,这里坡度徐缓,甚至能让技艺高超的骑兵直冲上城。

    不过当他更高一点看过去,烟雾中还是没有看见辽军的身影,更没听到他们行动的声音。

    距离爆炸,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如果辽军能够抓住这十分钟攻进城来,接下来的时间里,秦琬将会守得十分狼狈。

    可军竟然没有把握到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耽搁了并不长的时间,却足以让守军将漏洞给弥补上一点。

    现在辽军再来,已经没有之前的机会了。

    攻击真是缺乏章法。秦琬想,要是自己做得这么难看,传出去后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亏得还是御营,真是不像样。

    辽军久久不至,火炮也运上来了。

    七八门虎蹲炮卡在缺口两端的城墙上,前后错落的布置好,交叉有层级的火力,足以给蜂拥而至的敌军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

    两门三零榴弹炮,也在其中一段城墙上固定下来。这一边离南门炮垒不远,而缺口的另一边,则要多半里路了,还要一阵子才能将火炮运来。

    一群士兵挥舞着铁锹和铲子,尽可能的在瓦砾堆和城墙之间制造落差。清理中,又挖出了一具尸骸,然后被沉默的运了下去。

    秦琬默默的看着,然后收回视线。

    他和文嘉从紧张到冷静,再到放松。

    文嘉向外极目望去,烟雾缭绕的空气,加上日出前的黑暗,他连城壕对岸都只能勉强看清楚,“当真是花样百出,如果辽军早一点用上……”

    “还是没用。”秦琬摇头,对于守住天门寨,他有充分的自信,天门寨的布局,也不是一处城墙破坏,就能被人给夺占的,“都是些小伎俩,只要火炮还在,兵马还在,辽狗就拿不下我这天门寨。”

    火药爆破看起来效果不错,也的确毁坏了城墙。

    但算一下火药使用量,一天下来多少万斤了,这仗打得就算是大宋官军来都会觉得肉疼。

    耶律乙辛口袋里还有多少库存?接下来不准备打了?打下天门寨就收兵?

    秦琬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猛地跳了起来,“辽狗要走了!”

    要不然以辽军的寒酸,怎么可能把火药当做鞭炮,一下下的放个不停?

    文嘉楞然的看着他,秦琬飞快的解释,“用来炸城的火药,至少几万斤,甚至十几万斤。还有火炮,还有火枪。耶律乙辛带在身边的火药能有多少,够不够他泼水一般的开销?”

    “肯定是不够的。啊……”文嘉明白过来。

    刚开战的时候,要考虑到之后深入作战,绝不可能就在天门寨下,一下投入几万斤十几万斤的火药,天门寨不是雁门关,战略意义并没有那么大。即使攻下来,沿着铁路往南去,还有更多的城寨,难道都要用宝贵的炸药、硫磺一座座的拿下?

    与投入的成本相比,这并不是一桩合算的交换。有这么多火药,足以撬开几百上千座村寨了,收获远远超过一座城寨。

    但如果变成了即将撤军,为了避免占用太多运力,也为了皇帝的颜面,将所有库存火药都用上,连贵重的原料也用上,都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秦琬与文嘉对视了一眼,这个推测或许臆想成分多了一些,至少比其他推测都要合理。

    “再等等,很快就会知道了。”秦琬说。

    文嘉点了点头。

    之后,爆炸声还是不停的响起,只是间隔越来越长,动静也越来越小。

    然后,天亮了。

    浓烟尚在,但风向变了,烟气被渐渐卷离天门寨。

    远近景物也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城上的火炮渐渐停了,因为已经可以看清楚外面,也因为城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动静。

    “终于歇下来了。”王殊上了城来,指着自己的耳朵,“一天都没得闲。都监你真是让我好找……”

    “辽狗走了。”秦琬突然说道。

    “啊?”王殊的表情与刚才的文嘉一模一样。

    他看看秦琬,又看看文嘉,一脸懵懂。

    秦琬贴着墙坐了下来,自在的舒展着手脚,冲两位历经生死的同僚笑着,“当然,辽狗走不了那么快。希望王太尉没有错失这个机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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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