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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4章 扑朔(下)

    时隔近月,韩钟重新踏足天门寨。£∝UU小说,www.uu234.com

    隔着毁坏的石桥,望着南门的废墟唏嘘了一阵,韩钟拨马转头,绕道西门。

    一批平民拥挤在西门处,正要出去,而一队士兵则正要进去。一进一出,西门处就拥堵了起来。

    韩钟一行还没上石桥就勒马停步。

    “怎么回事?”韩钟远远的看着。

    方才他过来时,就看见一队一队的百姓被押着往南面去,现在又是几百人。包括他们在内,一路上至少有两千百姓被驱离天门寨。

    他疑惑不解的问陈六,“这不是坚壁清野吧。”

    陈六摇头,“理当不是。”

    “或许是准备与辽人决战?……不对。”陈六猜测着,又立刻摇头自己给否定掉了。

    辽军已经撤退,虽然并没有走远,但再打回来的可能性并不大,接下来是官军进攻,不用担心天门寨破,百姓遭劫。

    又想了一下,他猜测道,“大概是准备给人腾地方,李枢密多半要北上了。”

    “哦?”

    “辽贼没到定州就被击退了,风头给王太尉占尽。莫说在大名府的李枢密,就是河东的熊参政也肯定忍不住了。”陈六说着下了马,“二郎,我前面去看看。”

    韩钟点点头,陈六便走过去了。

    “靠右!靠右!”守城的士兵正在人群中嘶声力竭。但进城的士兵往右边靠了,出门的百姓却不懂,依然挤在城门中间。

    韩钟的一名亲兵哂道:“又不是京师,哪懂这些规矩?”

    京师的街道这两年被整治得井井有条,人马皆靠右行,道路畅通无阻。两边一对比,说话的亲兵满满的都是优越感。

    “京城还不是抽鞭子罚款了整三年?太后娘家的车夫都给抽过鞭子。”

    韩钟听着笑了一笑。京城里十几万匹驴马牲畜,几万大小车辆,百多万人口,而且每个月都在不停地增加,不整顿就别走路了。京外州县,除了大名、洛阳、京兆这等城市人口三四十万的大州府,其他地方还真用不着讲究这些。

    同时京师能做到这一点,还是靠了各家报纸成年累月对交通事故的报道以及各级学校里面不断推进的教育——蒙学中的小学生都被师长耳提面命,每到放学时,都排着队举着小旗回家,经过的道路,车马都晓得避让和等待。另外也得加上开封府不留情面的执行——不听指挥、乱闯道路的行人被罚款,驾驶车马的当街鞭挞,——多管齐下,才能做到如今的水平。

    几年的治理下来,京师不仅仅是街面上井井有条,行动有序,城市的干净整洁也远超京外。就连海外来的蕃商,有许多到了开封,都乐不思蜀,视为天上之城,干脆就在开封定居下来。

    韩钟年纪不大,却也天南海北的走过几十个州府,只有关西的城市能在干净上与京师比一比,就算是苏州、扬州、金陵,这等天下间数得着的大去处,街面上或许清扫得干净一点,背街处依然是肮脏不堪。故而各种疫病,只有开封和关西最为稀少,即使爆发,死伤也常常不过百十人。

    陈六已经到了城门边,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就跟城门守兵咬起了耳朵,几句话的功夫,陈六走出来。

    守兵没再大声叫喊,也没有用拳头皮鞭说话,而是贴着边挤进人群,十几个人肩并肩在门洞中一站,弄出一道人墙。

    陈六在外面指挥,人墙中的守兵把长枪在胸前一横,然后就一齐用力向前推,硬生生的将拥挤在城门中的百姓给推得踉踉跄跄,让出半边路来。

    之后人墙中的守兵,隔一人出来一个,剩下的五六人一样横着长枪,出来的人飞快的将门外的两具鹿角拖回来,在城门中一放,不仅兵、民都靠右走了,还在中间给留了一道紧急通道出来。

    陈六小小施展了一下手段回来,韩钟就赞道,“还是六哥脑筋转得快。”

    “管城被秦都监找去了。”陈六翻身上马,边走边与韩钟说,“管副早上就奉命带了一半人去南门,现在还没回来。”

    “没人管了?”

    韩钟问着,驾驭马匹走上石桥,堂而皇之的占据了正中间的位置。进城的士兵和出城的百姓老老实实的在左右两边行走。

    “可不就是没人管了?”陈六笑道,“最好笑的,是管城走得急了,忘留话谁来代管。资格老一点的都跑去找地方睡觉了,就剩十来个生瓜蛋。”

    “真够乱的。”韩钟撇了撇嘴。

    他们穿过石桥,经过城门,守门的士兵依然严谨的查验过韩钟一行人的身份,才将他们给放行。

    说话间,韩钟一行已经抵达天门寨中。

    就跟韩钟说的一样,天门寨中的确乱得很。

    城中街道上,都是士兵和车马,拥挤得仿佛四月初八的寺院前。正常的军营可不应该有这么多兵在营地外来来往往。

    韩钟觉得应该是定州军进城的兵力太多了,超过了天门寨的接受能力,就算秦琬亲自管,一样是管不来。

    但城中的气氛却很好,人人脸上带着喜色,也许杀伤不足,但辽主率军远征,犯我疆界,能在辽军御营的猛攻下守住一座边城,无论如何都可以算上一场大捷。

    正想着,迎面又是一队百姓,一路过来接连看过几队,每一队百姓之中,都缺乏男性的身影,即使有,也是残疾或是老迈。衣服破破烂烂,人也面黄肌瘦,天门寨被围也没多久,城中军属不至于如此。

    韩钟一行人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了过去,等他们赶到王厚驻地,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王厚的行辕安顿在天门寨的南侧。没有去挤占秦琬发号施令的城衙,而是选了一处军营。

    韩钟没有等待太久就见到了王厚,王厚刚刚接见过几名军官,此刻正端着一杯茶喝着,旁边还有一位没有穿公服、武服的男子,似乎是位幕僚。

    见韩钟进来,王厚才放下茶碗,直率的问道,“都安排好了?”

    韩钟点头,他清晨辞别王厚,放弃继续观战的机会,返回快马赶回石桥堡,就是安排今天的修路工作,“回太尉,下官已经安排好了,四段同时动工修理。还请太尉放心,下官会以最快速度将铁路修好。”

    王厚关切道,“昨天才打过仗,调了那么多人上阵,都不让他们多休息几日?”

    “下官本也是这么担心着。”韩钟笑道,“可他们听说能帮上太尉和官军的忙,一个个都奋勇报名,不愿意休息。都说吃了北虏几代人的苦,终于能有机会还回去了。”

    昨日历经血战的一批修路工人和护卫队,都耗尽了体力,韩钟给他们安排了三天的休息。

    可少了一千多精干的人力,修路的进度就要受到很大的影响。

    韩钟本来准备只给一天的休息时间,后来。经过权衡之后给了三天假,又决定不愿意放假,愿意多赚点的就五倍奖赏的,

    韩钟本准备当即把奖励公布,陈六则让他稍安勿躁,走过去出面鼓动了几句,说辽国皇帝惨败,只要能早一点把路修好,运送能多的援军抵达安肃军,就能撵着皇帝的屁股杀进辽国。

    燕赵男儿,骨子里还是有一番慷慨激昂的情绪,比起金钱,陈六口中的追杀辽国皇帝,更加让人兴奋。

    韩钟在王厚面前,又说了一阵话,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告辞离开。

    目送韩钟的背影,王厚轻笑,“性子跟他父亲像得很。”

    王厚的这句笑叹,在不同人的耳朵里,能听出不同的意思。

    自始至终幕僚都在察言观色,试探道,“可惜才干差了许多。”

    “我家小子若能有他这份进取心,我做梦都能笑醒。”王厚笑着,没有否认。

    韩钟自是不知他告辞之后的一番对话,他从王厚行辕出来,就赶去找秦琬。

    秦琬还在城衙,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

    王厚抵达之后,指挥权自然而然的被他拿走,秦琬手上的就剩下城寨内部的各种琐事了。

    本来还有一个文嘉能商量一下,可是王厚进城后,文嘉就恢复了走马承受的身份,让秦琬独自一人处理他的正经事。

    韩钟进来后,两边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就对文嘉道,“听说文走马这一回是立了大功了。”

    “不敢,”文嘉连连摇头,“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锥处囊中,其末自现。走马在天门寨,可谓是锥处囊中了。”

    “嘉自不量力,多亏了都监愿意让嘉一试身手。”

    文嘉足够坦率,让三人的对话得以继续。

    不过秦琬和文嘉也没有说太过守城时的艰难困苦,简单的两句就带过去了,反倒说起了损耗了,“……火炮基本上都得换了,磨损得太厉害。”

    韩钟歉然道,“火炮可能暂时运不上来,修好铁路还得过一阵子。”

    秦琬笑道,“没有火炮,神机营也行。”

    “什么叫也行,那可是神机营。”在最近处见识过了神机营的能耐,韩钟对这一支精锐队伍有了极大的好感,“我这里才只一个指挥。”

    神机营几经扩张,总兵力已经达到了七万。被选调出来,支援河北路的兵力,总计有两万五千人。用了半个多月才全数抵达。其中七成在大名府,剩下的全都给了王厚。拢共就不到十个指挥,一个比一个金贵,不是韩钟的身份,也得不到这个指挥。

    “很快他们就要一起上战阵了,不会留在天门寨,要是他们当真……”秦琬斟酌了一下,问韩钟,“二郎,依你之见,看如今的形势,辽主到底认输了没有?”

第125章 消息(上)

    耶律怀庆沉默的走在同样沉默的军营中。⊙頂UU小说,www.uu234.com

    两队巡防营中的骑兵相互交汇,没有人交流两句。

    几名士兵同行,没有人开口。

    几千人聚集在一座营地内,没有一点喧哗。

    就算在禁令森严的军营中,也从来不会这般沉寂。

    就像乌云沉甸甸压在头顶。

    耶律怀庆不去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营地里的空气中都写着士气低落四个大字。

    没能深入宋境,没能击败宋军,甚至没能攻下天门寨,御营在南下的这段时间里,一次像样点的胜利都没有赢得过。

    南面不远处就是天雄城的城墙,大辽皇帝的御帐仅仅向北挪动了不到四里,却给士气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耶律怀庆能感觉到,在他巡营的过程中,总有人冷冷的在远处看着自己,指指点点。并非是他的错觉,只要耶律怀庆突然迎上那些视线,都能看见猝然扭头转身的动作。

    这样的视线很多,都是一般无二的冰冷。

    耶律怀庆觉得很冤枉,他很清楚为什么会得到这些饱含憎厌的冰冷视线。

    这几天的战斗,出现在将士们眼前不是他的祖父,而是他。在他的祖父伤重的情况下,不得已才由他这位最为得宠的皇孙出面坐镇。但指挥、调度、谋划、决断,其实都跟他无关。

    可既然是他站在人前,失败的责任,只会被全军数万将士归咎到他头上,总不能说是皇帝的责任。

    耶律怀庆觉得十分冤枉,只是他不敢公然喊一声冤。

    帮祖父担罪责,还能期待日后有所补偿,要是连这点事都不肯担待一下,日后有什么结果可就难说了。

    若是被祖父厌弃,大辽万里疆域,他耶律怀庆连立足之地都找不到。

    帐落的阴暗处,能隐约看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肯定是在批评自己。耶律怀庆对此毫不怀疑。

    方才巡绕营中的一段时间里,耶律怀庆就在不经意间听到了几句。

    也知道自己头上多了个略嫌“雅致”的别号。

    用烟雾遮蔽视野,掩护御帐撤离的计划,是他亲自执行的。一辆辆满载火药的大车,一匹匹背驮火药的牲畜,也是他亲自督促的。在烟火中添加硫磺,更是他的灵光一闪。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中军大营,直到宋军发现,王厚手下的骑兵杀奔而来,他才在一干亲兵的护卫下,匆匆撤离。

    正是因为有他一直坐镇在中军大营处,御帐和三万多御营兵马,才得以十分成功的在王厚、秦琬两人的眼皮底下,潜渡返国,围绕着天雄城,脱离被夹击的危险,与宋军继续对峙。

    可这样的撤离方法,却像极了一种胆小却常见的动物,而且还挺爱偷鸡。

    年轻好名的耶律怀庆,就这样毫无准备的有了一个足以被人嘲笑百年的绰号,耶律怀庆都不愿去想他日后会有什么一个评价,他甚至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发现王厚率领主力北上之后,耶律怀庆还想拼一拼,他的祖父也有坚持一下的想法,可是御营中的将领们,都没有继续打下去的信心。要不然怎么会对天门寨进攻,在接下里几个时辰里会始终毫无进展?即使他和祖父都迫切的想要拿下天门寨,可下面的人暗地里拖延,使得最后劳而无功

    把所有打造好的攻城器械都用上了,将俘虏和渤海等外族士卒也都派上了用场,库存的火药只留下了必要的数量,事后观察,天门寨的南门都被炸毁了,可惜哪一个用了上百万贯才砸出来的机会,硬生生的被丢掉了。

    现如今,营中将无必胜之心,兵无奋身之念,如果宋军继续攻来,大辽御营说不定会在一瞬间就彻底崩溃。

    仅仅转移到了天雄城下,还准备凭借天雄城的防备,让宋军重蹈御营顿兵天门寨下的覆辙,祖父这个一厢情愿的想法,现在看来却是却是错了。

    最好的办法还是早点北返,回析津府,整顿兵马,再去迎击北上的宋人。如果宋军当真准备拿下析津府,那么他们一路上暴露出来的破绽,将会使他们的致命伤。

    只是耶律怀庆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劝谏他的皇祖父。

    结束了营中巡视,回到了御帐中,耶律怀庆发现他的祖父竟不顾身体情况坐了起来,帐中还有十几位重臣、大将,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御帐。

    耶律怀庆看到这些人,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心中登时咯噔了一下,莫不是逼宫?他忙上前走到耶律乙辛的身边,转身与这些人对视。

    耶律乙辛拍了拍耶律怀庆紧张得青筋毕露的的手,笑道,“佛保回来了。营中情况怎么样?”

    “各营都安抚得力,就是有点沉闷。”耶律怀庆用最含糊的语气将事情敷衍过去。

    “吓破了胆,说话的都少了?”耶律乙辛一眼洞穿,很轻松的说,“没事,若是赢上一场,愿意说话的就会多了。”

    没有人附和凑趣,甚至耶律怀庆都不敢,只听见耶律乙辛的呵呵声飘到御帐的穹顶上。

    耶律乙辛笑了两声,忽然就收起了笑容,正容问道,“尔等可知,朕为何要与南朝决裂?”

    萧金刚低头默然,耶律述古默然低头,几位大王、枢密、宰相都沉默低头,后面的重臣也都不敢开口。

    没人敢回答。官面上的原因是宋商为奸作祟,耶律乙辛跟不同的人又说过不同的理由,但他心中如何做想,没人清楚。到现在为止,究竟是谁首倡此事,向皇帝提出谏言,都没有曝光出来。在战败之后,皇帝态度越发诡谲,谁敢贸然发话?

    耶律怀庆神色微动,今天早一点的时候,他的祖父刚刚跟说过他一番话,正是关于这件事。

    他立刻明白了祖父与他谈话的用意,正要开口,却听站在人群最后的一人说道,“因为人心。”

    “胡鲁?”耶律乙辛扬了扬白眉,“你说说看。”

    来自国舅房的耶律仲康,字胡鲁,在人群中地位最低,年纪却排在前面,跟耶律乙辛差不多。

    他走出人群,向皇帝行了一礼,“以臣愚见,陛下与南朝决裂,乃是见我大辽今日,人人不张弓,不拿刀,却跟南人一般,整天拿着算盘,斤斤计较。这些年来,大辽国中,见面就说如何赚钱,有钱的高人一等,没钱的都没脸见人。穿了绸缎衣服,就想要白玉腰带。拿着青瓷碗,就想要琉璃盏。南朝的物事是好,可都是要钱买的。还不是从头下孩儿、奴口身上掏钱。人心都败坏了,过去我契丹男儿哪个不识刀剑,月月都要修手上的茧,现在如今把手伸出来,一个个细皮嫩肉。”

    老家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却完全不合时宜。

    耶律怀庆看他身上的装束,都是过去的契丹,并没有如今时新的白玉带钩,翡翠扳指,宝石纽扣之类的小物件,甲胄下面的袍子,一看纹路就知是平州的粗麻,其他人身上,几乎都是南朝的机制细布。

    大辽这些年的确是与宋人一起赚钱成了风潮,发家致富的一个个趾高气扬,没能赚到钱的,理所当然,都是怨气深重。

    看耶律仲康他身上的穿戴,自然是是没有赚到钱的那一部分中的一员。现在跳出来,不由得不让人猜测,他是不是耶律乙辛安排的人?

    要是再有一个人出来就好了,那样祖父的心意可就一清二楚。

    耶律怀庆正想着,却发现他祖父的眼睛转过来了……第二人是谁就不必多说。

    耶律怀庆深吸一口气,走出来,“都详稳所言甚是。”

    看见耶律怀庆出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帝的心思阴晴莫测,做臣子的若跟不上皇帝的想法,可就是会被抛下的。太孙亲自出马,皇帝的意思就明确了。

    莫名的被传唤到御帐中,每一位大臣心里都打着小鼓。尤其是在天门寨败退之后,更是人人自危。谁知道皇帝要拿谁出来做替罪羊,杀给全军将士泻火?

    有了确定话题,暂时也与败仗无关,终于是可以把心脏放回到胸口里了。接下来,自然就是皇帝的意志,就是他们的行动,紧紧向皇帝靠拢。

    “大辽与宋国的往来不能不断。”重臣们凝神细听着耶律怀庆的发言,“这些年来,国中看似太平,实则危机四伏。国中贵胄这些年来,骄奢淫.逸者日多,不论功绩高下,却在比家财多寡。以肉干为柴,以丝绸为帐,丝毫不顾头下男女贫病。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卖,甚至贩卖生口来牟利。”

    在耶律怀庆渐次提高的声音中,好几位大臣身子抖了起来。皇孙代皇帝发声,所言种种,他们或多或少可都沾了点边。

    周围开始变得苍白的脸色下,耶律怀庆一边将之前祖父的话重新组织,一边斟酌着语气说着,“被卖到宋国的生口,都是正当年的壮丁壮妇,卖掉他们,那是把正怀孕的母鹿杀了取皮,把正生蛋的母鸡杀了取卵……”

    “蠢得不能再蠢!”

    来自皇帝的怒斥,打断了耶律怀庆的发言。

    在耶律仲康和耶律怀庆做了引线之后,耶律乙辛就像一门大炮爆发了,可面对暴怒起来的皇帝,臣子们反而没有之前的忧心。

    萧金刚眼珠子在耶律乙辛和耶律怀庆之间转了两下,然后垂下眼帘,恭聆圣训。

    “他们还能下崽,小崽子日后能种地做工。”耶律乙辛痛心疾首,“卖掉他们这些能生金蛋的金鸡,买回来的,却尽是些丝绸、棉布、瓷器、玻璃之类的无用物件。”

    耶律怀庆悄然退回到他祖父的身边,在祖父接过话题之后,他的任务总算是完成了。

    “南朝的工坊赚了大钱,转年来,东西坏了,还是要继续跟他们买。丝绸棉花年年出新,瓷器玻璃更是土块沙砾,可人要成人需要多少年?亏不亏?”

    臣子们齐齐点头,一上一下,仿佛在米粒前的鸡。

    “国中也建了工坊了,辛辛苦苦的建起来,可造出来的物件没人买。”

    “南朝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宛如水晶,说实话,朕也喜欢。而国中的玻璃,现在还有气泡。价钱一样,谁会买国中工坊的产品?何况南货的价格甚至比国造的器物都要便宜。”

    “但是你们想想,国人收上来的税,是你们的俸禄,是军饷。你们用到外面,又能落到百姓们头上。钱到最后,都在大辽国中,没给外人捡了好处。可要是都去买南货了,辛辛苦苦全都为宋人赚钱。国中的工人手艺无法长进,日后谁还学着做工?没人做工,税赋就会更少。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更别说你们为了有钱买南货,平添的杀业有又多少?”

    没人敢于回答皇帝的质问,幸好皇帝也不是要他们回答。

    宋人一手将银钱颠得叮当作响,一手抖着金光灿灿的丝绸瓷器,把耶律乙辛手下的大臣们一家家的收买。长此以往,大辽皇帝手下的每一位臣子,说不定从南朝那边拿到的钱帛,都要超过给他们的俸禄了。

    作为皇帝,他们能够容忍贪腐之人,但绝不会容忍一个拿着敌国钱钞的大臣。越来越多的贵胄被引诱得穷凶极奢,按照宋人指点的办法,盘剥头下军州去与宋人交易。时间久了,人心散了,那时候,他们还会听皇帝的话吗?还是伙同宋人,将大辽卖上一个好价钱?

    现在才下手,已经不能算是防微杜渐,而是亡羊补牢了。

    不过耶律乙辛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彻底与宋国断绝往来,甚至是在出兵之后,也没有做出这个决定。

    排除所有外在的伪饰,他真正想做的是将对宋人的贸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由此把握住最多的利益。尽管在玻璃、铁器上,他使人创立的工坊跟南货形成了竞争,但在大部分领域,辽国还是需要宋国的商品。如果能够掌握住这些商货,那么就能更好的控制住大辽。

    但现在的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切断所有人的念想,包括自己的。

    “你们知道的,”耶律乙辛的声音阴沉了起来,“金刚奴,堂堂漆水郡王,有三个头下军州,辽阳、黄龙、日本,奴口二十万,就供养他一族几百口。朝中有几个能比他富的?可他花得更多,最后没办法,日本的头下军州,能干活的奴口都给他卖光了,连七八岁的小儿都给他卖到了南朝去做工。等到没人卖了,他还抢到别人家去了。你们说,金刚奴这畜生,朕该不该抓,该不该杀?”

    “当然该杀!”耶律怀庆立刻应道。

    只有一个人回话,孤单的吓了他一跳。不过立刻所有人都跟上了,纷纷附和皇帝。纵然其中还有好几位还有漆水郡王的姻亲戚里和同党,但谁也没有为那位已经冤死的郡王说上一句好话。

    只要不是自己就行了。

    在与宋国交易这件事上,人人身上都有屎,如果能有其中一人出来做了榜样,其他人都很乐意帮皇帝把他的罪名钉死。

    “西夏你们还记得吧。”耶律乙辛继续说,“区区马粪堆大的小国,只有不到百万人口,却能逼着宋国送上岁币,让宋国头疼了几十年。怎么做到的?就是立国之后,一直都在坚持根绝汉风,绝不去学宋人的仪制、装扮。丝绸做的衣服是好,但嵬名家的人就是要穿羊皮。一旦我等胡人……”

    胡人。

    耶律怀庆刚想就此抗议,耶律乙辛就道,“胡人就是胡人嘛,汉人骂我们,我们杀他们,有什么关系?若是我们胡人学了汉人模样,那叫什么?汉人有句成语,叫邯郸学步,就是有个古人看见邯郸那个地方的人走路姿势好,眼热,就去学,却又学不会,最后把自己该怎么走路都忘了,只能爬着回家。你们说这人蠢不蠢?蠢得很,别说他没学会,就是学会了,又如何?还是没用。”

    “如果是有用的那是两说,火枪火炮,我们造的是不如南货,但高丽、日本,东京道、上京道,甚至更西、更北,那些原本不听话的部族,现在还敢不听话吗?最北的鱼皮蛮,最西的黑汗,火炮一摆出来,他们就得跪着过来舔靴子。”

    “没有什么逆贼是一门火炮解决不了的,不行,那就两门。”

    “去年,特纳带着四门炮,两千人,去额济纳河上走了一趟。那边一个叫的部族就是不听话,还杀了一个朕派去的迭剌。最后怎么样,不听话的死光了,剩下的都是我大辽顺民。两千人一仗就打败了两万人,过去做到过吗?做不到。被四散而逃,周围的部族没一个敢收拢,逃到,无论男女老幼,都绑着送到特纳面前,跑丢的马和牲畜全都送了回来,没人敢贪占。最后一数,还多了两千匹,这种事,过去做得到吗?更做不到!”

    这是耶律乙辛最自豪的地方,除了宋国,辽国的内敌外敌,全都给他打得服服帖帖。开国以来,从来没有哪位皇帝有如今的威势。

    “好东西,这是肯定要虚心学的。因为当真对我大辽有用。”

    “但有些东西……宋人的衣冠穿戴,一身衣服几十贯,一条腰带几百贯,有用吗?没用。”

    南院林牙是位汉人,他附和道,“南人也讲节用,不要把钱花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

    “是啊,南人自己讲究节用,却千方百计勾引我们胡人学坏!长脚水晶杯适合喝葡萄酒,琉璃杯适合喝烧酒,银碗适合喝马奶酒,装肉要用汝窑,承鱼要用官窑,这些没用的讲究,从哪里传来的?汉人那里。有用吗?没用!”

    “过去我们契丹人家,家来了客人,主人拿出一头刚捕的鹿,那就很光彩了,要是拿出一头刚杀的熊,客人肯定要拿出最好的礼物回敬。如果是一只老虎,一辈子的交情就结下了。没人会去在意宴席上喝酒用的是木头碗还是羊皮囊。”

    “现在呢?设宴没有一副银盘子,脸就拉下来了,看到是南朝造的鎏金碗,就换上了一副笑脸。”耶律乙辛用力拍着扶手:“这成话吗?!”

    一众噤若寒蝉。

    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了,谁敢上去触逆鳞?

    更有人心中哀叹,皇帝态度传出去,日后虽然不可能完全断绝两国之间的贸易,但南货再也无法公然摆在市面上了。

    “南人过去有个秦国,你们应该都知道,秦楚齐燕赵魏韩,是秦国灭六国一统天下。自商鞅后,秦国的心思就只在二个字上——耕战。耕田打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出去作战,打下土地就继续种粮,收割完再继续打,绝不分心到其他地方。”

    “而六国呢,加起来人口比秦国多得多,兵力也比秦国多得多,但就是心思太杂,分心太多。周公做礼乐,孔夫子教遍六国,教出来一大批措大,把六国教得只知道作礼作乐,空耗了钱粮无数,到最后加起来也比不上秦国一家,怎么不败?”

    “南朝人多,比大辽多十倍,南朝还富,比大辽富百倍,但为什么过去大辽一直压着南朝,就是因为南人分心太多在衣食住行上,分到军旅武备上的人口钱财,就少得多了。南朝每年的军费五六千万贯,看着不少,可跟南朝的财富比起来,真算不上多。百分之一而已。人口有一万万,军队多少人?不到百万,也少得可怜。”

    “原来这个南朝是不足惧的,可惜出了一个韩冈,”耶律乙辛叹道,“这让大辽不得不跟着变。”

    “朕弄死过两个皇帝。”

    在重臣们面前,耶律乙辛对过去的行迹毫无遮掩。他们中间,甚至还有当初听命动手的人,根本就没必要隐晦。

    “而韩冈……其实他做的跟朕没有两样,也弄死了两个皇帝。”

    韩冈弄死了两个皇帝?!

    耶律怀庆惊了一下,又想了一下,觉得祖父说得没错。那位熙宗皇帝,壮年而夭,死得不明不白,而现在的这位天子,被栽上弑父的罪过,传得天下皆知,毫无人望可言,与死人没有任何区别。而韩冈便是其中得利最大之人,要说是他下的手,完全说得通。

    耶律怀庆嘴唇动了动,想要提醒祖父一句。不过又放弃了。根本不用问,他的祖父肯定会帮韩冈好好宣扬一番的。

    “只是他手脚慢了一点,谁让他生得没朕早呢。”耶律乙辛干涩的笑了起来,“朕还会继续盯着他,等朕不在了,还有太子,齐王,南朝的国势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实际上迟早生变。”

    这几句就属于老生常谈了,在列的每一位重臣,都从耶律乙辛那里听说过类似的内容。为了给重臣打气,为了稳固军心,耶律乙辛将宋国内部的问题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回,朕在河北的确是输了,终究没敢抛下一切,放弃不过朕不能那么做。该学的没学好,不该学的却学得太多。”耶律乙辛自嘲的笑了笑,“不过,朕的天运还没有走。”

    “说个好消息吧……”

    帐中静无一声,只有大臣们呼吸的声音,就听见大辽皇帝干涩嘶哑的声音在轻声说:

    “太子在河东赢了。”

第126章 消息(中)

    夜已深,堆在韩冈面前犹如小山的公文,终于被搬运一空。

    在最后一本公文的右上角提笔写了一个‘可’字,顺便画上自己独有的押记,啪的一声,韩冈将三千多字的奏章合了起来。

    丢下手中的毛笔,看了看桌下两摞一尺多高的公文,他长出了一口气。

    白天批阅的公文早就发得出去,这些只是晚上的分量,不过也是够多的,总算是做完了。

    河北、河东战事正酣,北海舰队运送陆战队越洋攻倭,每天消耗的钱物数量,能让变法前的宰相韩琦、文彦博之辈一个个心肌梗塞而死。都堂中的同仁,也一天比一天脸色更白。

    南方两湖又是暴雨成灾,使得开封附近枕戈待旦,生怕一个月前的暴雨再来一回。但危险更大的还是处在长江下游的江淮诸路,一旦有失,明年饥荒难免。朝廷要调集粮食、药品和军队,应对南方的灾情,还要预防明年的灾伤。在恐怖的天灾面前,再多的钱粮也显得微不足道。

    还有云南。平灭大理后,云南成为了新兴开发地,移民过去的汉人已有数十万,汉夷的争斗年年不绝。原本移民的汉人已经压服了平陆上的夷人,甚至开始与一些夷人部族结亲,开始了同化的进程。偏偏今年又出了一个有能耐的洞主,拥戴了所谓段氏后裔,召集了三万多夷人,杀奔洱海,求援信从云南一路送到开封。

    这三个算是大一点的,湖南荆蛮再次叛乱,夔州西南夷造反,与这几件事比起来,虽只能算是鸡毛蒜皮,本州本县的兵马就能解决,但也是让人觉得心烦。至于各地常年不断的水旱蝗灾,这段时间更没有减少的迹象。

    韩冈的工作比起太平时节,那是多了一倍也不止。

    这半个月,他连寄给《自然》的论文都没空去审阅,一二五超重型臼炮成功交付的仪式,他也没有参加。不过军器监蒸汽机车实验组第十九次试车失败,他还是抽空写了一封短信去安慰。

    还有更糟的消息。

    前段时间洪涝灾害带来的影响已经渐渐消去,医院中的病人也基本上都康复出院,瘟疫爆发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到决策之外。

    开封附近受灾的地区,正在加紧补种,以免出现绝收。京师附近的几个大粮仓,如素拓仓,汴水左仓,都对收储的粮食重新进行翻晒。

    但今天开封仓司发来报告,说是京畿各仓的存粮,三分之一已经开始霉变,需要进行紧急处置,差不多有二百六十多万石的样子。

    当然,真正的损失差不多是在百万石到一百五十万石之间。剩下的,自然都是积年的亏空了。不用费心费力的去点火,可以想见,相关人士现在是多么的欣喜欲狂。

    韩冈今天晚上一直都在考虑着,要不要趁机对这些蛀虫来一次大的清理。不过北面暂时未定,京城中再闹起来,恐怕会有些麻烦。譬如说,京城里面粮价涨价就不可避免。

    然后他就放弃了……不是放弃除虫的想法,而是放弃主动在都堂会议上提议,章惇那边肯定会主动拿出提案的。

    府中的公人,将韩冈批阅好的公文都搬走了。他们用特制的箱子将这些公文封装好,贴上封皮,然后互不统属的两队人押着载着公文箱的马车,出府往都堂去了。

    他们搬着箱子的时候,韩冈已经在院中走了两圈。

    安静下来之后,他认认真真的打了一套拳,舒展了一下筋骨。如果按照现今大宋子民的平均寿命来计算,他此时已经经历了大半人生了,距离人生的暮年已为之不远。

    对于保养和健身,韩冈比年轻时更加在意。即使是忙得恨不得一天有三十六个时辰,韩冈还是在伏案工作的时候,每隔一个小时,都起来活动一下。

    出了一身透汗,回到书房中的时候,座钟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一点钟的位置。

    不同于市面上的座钟,混用时辰和小时的情况,韩家里的座钟,都是按照韩冈的习惯,一开始就使用数字来标识小时。

    此刻已经是夜中一点,子时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什么样的锻炼和保养,都挽回不了熬夜和睡眠减少对身体的伤害。这跟一边吃补药,一边还夜夜笙歌的浪荡子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往作死的道路上大踏步的前进。

    韩冈自嘲的想着,拿起准备好的毛巾擦了擦汗,换掉了汗湿的衣袍。

    回到书桌旁,韩冈没有立刻坐下来,垂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略一沉吟,就着桌上的笔墨,提笔写了一封短笺。

    没必要等章惇主动提议了,斤斤计较反而没意思,凡事秉持公心,又有什么不好?

    辽人被堵在边境上,就是有麻烦也不会太多。那些蛀虫这时候也想不到自己会对他们下手,若论时机是最好的。

    将纸笺折了两折,放进信封中封好,叫了人进来,让他把信尽快送到章惇的手中。

    章家是当今大宋最大的粮商,估计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粮商。在南洋、两广,拥有上百座种植园,田地面积数百万亩,章家每年的稻米收获,足以满足三十年前,京师对江淮六路一半的粮食需要。

    在这个最大的粮商周围,形成了一个以粮食为经营核心的福建商会。环绕南海,福建商人拥有的大小种植园数以千计。

    在福建商会这个群体中流转的粮食总量,每年能达到四千万石。进出于大宋各大海港的货船上,往往都满载着福建商人的米粮。

    京师的物价,是天下商货的标杆。粮食有涨价趋势,对福建商人们来说是很好的消息。

    并不是说福建商人能在涨价中多赚多少钱,而是说他们能更加光明正大地瓜分京师粮业的份额。

    如果京师米行还不懂收敛,说不定就能给福建商会赶尽杀绝。

    希望他们能聪明一点。韩冈想着,却又不报太大希望。他们要真的稍稍聪明些,就不至于被外来的猛龙抢走半壁江山了。

    吃了点夜宵,回到后院,只剩下几盏灯还孤独的亮着。

    韩刚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进了正院。

    院中几个使女正在纳凉,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躺在竹榻上,旁边放着水壶和果盘,有西瓜,有葡萄,还有正时兴的芒果,虽然因为守夜不能按时入睡,但她们现在的享受,还是惬意的很。

    吃着水果,喝着凉汤,一群女孩子在明月当头的夏夜,低声的聊着天。

    突然间,看着韩冈进来,就像戏园子中突然进了一只老虎,平静的湖面卷起一阵暴风,使女们一个个都慌了神。

    还坐着的连忙起身,躺在竹榻上的竟摔了下来,竹椅、竹榻,发出一阵刺耳的噪音。

    韩冈皱了皱眉,颇感不喜,“好了,动静小一点。”

    一名使女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在韩冈面前盈盈拜倒,“奴婢万死,还请相公饶恕。”

    容貌在几人中最是出众,穿得又单薄,娇娇怯怯的跪下请罪,却把身段给展露出来。

    又是个会抓时机的,韩冈厌烦的看了她一眼,一拂袖袍,“都下去。”

    不理会一众婢女,径直走进王旖的起居之处。

    刚走进房间,浓重的药味就飘了过来。

    贴身服侍王旖的使女迎了前,向韩冈行了万福。

    韩冈的视线越过他们,落在帐帘遮掩的云床上,难掩心中的关切。

    “夫人怎么样了?”韩冈唯恐吵醒王旖,低声问道。

    使女答道:“夫人刚刚喝过水,才睡下了。”

    韩冈走上前,轻轻掀开帐帘。帘钩晃了一下,与床角的柱子轻轻撞击,叮叮几声脆响。

    床榻上,王旖只盖了一层薄被,黑发披散,静静的在床铺上呼吸着。被子下的身躯,显得格外瘦弱。脸色未施脂粉,形容分外憔悴。

    “这一点够吗?”韩冈在床边坐下,探手摸了摸被褥,实在是薄得很。

    “回相公,下半夜凉了还要搭一床毡子。”

    “官人来了?”

    王旖睡得很轻,听到动静,就睁开了眼,看见是韩冈,挣扎着要坐起来。

    王旖之前跟韩冈冷战多日,已经有好些天没说话了。韩冈这几日在外面忙着,都没空回后院。

    乍见到韩冈,她着实有些惊喜。

    “你且躺着吧。”韩冈扶着她的肩膀,入手处一片嶙峋。

    他心中微微一痛,这折腾得骨头都瘦了出来,即使之后病好了,也是大伤元气。

    “晚上可曾吃了?”韩冈尽量放缓语气的问。

    王旖轻轻点了点头,使女一旁插话,“夫人晚上就喝了两口粥,其他什么都没吃。”

    韩冈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这不吃怎么成?”他扭头问使女,“现在灶上还有什么?”

    “灶上有珍珠米粥和杂米粥。另外还有十几味凉菜。炒菜的料也是备齐的,全是后园送来新鲜摘的。”

    “全都是素的?”韩冈脸一沉,“中午送来的乳鸽汤喝了吗?”

    “夫人嫌味道太腥,喝了一口就吐了。”使女道,“夫人今天就吃了白粥,用擂碎的黄瓜配,只拌点细盐,一点油腥都不沾。”

    她担心着王旖的身体,不待韩冈问,就全都泄了底。

    “你这是要吃斋啊……”韩冈低下头,王旖脸扭过去,不看他。

    韩冈叹了一口气,“既然刘德做得不合口味,那明天就换一换。”他说道,“待会儿我让人去岳母那里,把大厨请来给你做几天饭。”

    听到韩冈要向她娘告状,王旖一急,猛地坐了起来,“官人!我……奴家明天会好好吃饭的。”

    “嗯。那好,”韩冈微微一笑,“明儿我让人多弄几个汤,看看哪一种合口味。”

    “……不用了。”王旖的神情又淡了下来,“让灶上随便熬点粥,做点菜就可以了。”

    眼中看着妻子的神色变化,韩冈叹了一声,尽是无奈。王旖心结难解,而他在原则问题上又绝不会让步,想要和解,真的是难了。

    前两天他还跟王旖争吵,韩冈说去河北对韩钟也是一个难得的历练,王旖则说,韩钟学了一肚子兵书,就只会纸上谈兵,贸然领军,是害人害己,就是要历练,也该一步步来,先易而后难,而不是一步登天。

    韩冈当时大怒,说,“去河北,至少有王处道管着他,让他只能在铁路上下功夫。去夔州去湖南,我哪里找一个王处道管他。没人压着,他一个低品朝官能抢去指挥几千上万兵马,那才是一步登天。别人家的儿子也是人,不是让宰相家衙内拿来历练用的。”

    韩冈这段时间一直头疼,王旖说到底并不是不愿意韩钟去河北,只是不忿韩冈对韩钟的态度,看起来是在着力培养儿子,但实际上不过是想让在温室里长大的嫡子,感受一下现实,甚至不惜让他去冒上性命之险。

    要说韩冈全无此心,那当然是说谎,王旖与韩冈结缡二十余年,韩冈的行事风格又怎么会弄错?

    但韩冈觉得自己只是想教育儿子,怎么可能会坐视儿子丢掉小命?韩钟的职位,本来危险性就不高,何况还有王厚照看。

    这么多天来,韩冈和王旖争执的焦点就在这里,韩冈并不认为自己对儿子的安排有错,而王旖则越发的对韩冈不满。

    想及妻子的倔强,韩冈又叹了一声,他之前烦得厉害,没精力与王旖争吵,才干脆丢到脑后。现在看来,这个做法错得大了。

    “你们先下去。”

    韩冈打算早点解决家中的问题,他总不能放任妻子就这么病下去。

    先清了场,向床里面坐了一点。韩冈拉住王旖的手,笑了一笑,正想开口,却见退到门外的使女站在门帘外向里探头。

    韩冈看了看妻子,犹豫了一刹那,然后坐直了身子,扬声问道,“怎么了?”

    使女犹犹豫豫的说道,“相公,都堂传话,有紧急军情。”

    又一次叹息,韩冈回头看着脸色木然的妻子,想说些什么,想想却没有多费口舌,扶着王旖躺下,盖好被褥。

    俯身在王旖耳边,“早些安歇,事情处置了我就过来。”

    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出门。

    王旖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韩冈离开,使女回到房内,她却翻身向着内侧,不让任何人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第126章 消息(下)

    马车停在背街的小巷中。~UU小说,www.uu234.com

    迥异于不远处街上的喧闹,巷中寂静无声。

    巷道两边,是向巷头巷尾延伸出去的白墙黑瓦。五十多丈长的巷道中,只有四五道门扉,其中仅仅两座漆作深黑的正门,并非朱色,也没有门钉,证明宅院的主人并非是官宦之身。不过这等一下占了四分之一座里坊的深宅大院,无论新城旧城,还是外城,都是十分稀少。

    苏忠信下车的正门前,本来空无一人,直到马车停下,正门旁的小门中才走出两人。两人衣服一模一样,上身一件纯黑色的对襟短褂,下身一条黑色长裤,衣裤熨烫得挺括,又贴合身形,腰间又有一缓缓条皮带紧紧勒出腰线,有些类似于如今新制的神机营军服,看起来十分精神。

    两人脚下的皮靴,外形上也是仿制神机营的军靴,但军靴走起路来,哐哐哐的踏地声集合起来老远就能镇住敌人,可他们两人踏着青石板,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两人中的一人,快步走下台阶,不见对熟客的奉承,也不见对生客的询问,沉默的拉开车门,等苏忠信和他的同伴下车,他便跨上车边的踏板,引导马车驶向侧门,停进宅院的车马厅中。

    另一人在门前守着,等苏忠信从袖口抽出一块银牌,递给他查验过后,方默默的将门扉压开一线,打开的缝隙仅供一人进出。

    苏忠信进门时,二十来岁的司阍就连眼珠子都没动,直直的平视前方,视线从苏忠信的头顶上越了过去,仿佛眼前只有看惯了的大门,苏忠信两人并不存在。

    苏忠信丝毫不以为意,像他这样的豪商之所以来到此处,看重的就是这种视而不见的态度。

    门后宅院楼阁,无异于寻常宅邸,却是毫无声息,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竟然连树上的蝉虫都没有声音。

    苏忠信进门,一名与司阍同样装束的仆役站在门后照壁前。一身黑,不说话,宛如幽魂。

    年轻的同伴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脸色古怪的盯着他连看了几眼。

    “东阳的寇公到了没?寇温瑜。”苏忠信问。

    仆役欠了欠身,沉默的转过身,在前面领路。

    院中清静到了极致,不见他人,不闻他声,唯有苏忠信和他同伴的脚步声清晰可辨。

    “二叔。”年轻人下意识的压低声线,“此处好生古怪”

    苏忠信头也不回,“就是这样才对。”

    穿过正院,绕过正堂,走进一扇黑油漆的中门,复在穿廊中行了有二三十步,向右一转,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粼粼湖光迎面。

    “啊。”年轻人轻轻惊呓了一声,坐在马车上绕了里坊半圈,宅院的大小已心中有数,却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一片湖面。

    苏忠信轻笑,“进门的院子当做门房就可以了。”

    所谓宅院只有一座充为门面的正院,整座宅第主体就是一座园林,园林中央是一块三十来亩的小湖。环绕着小湖,草木繁盛,假山耸立,七八座小楼在湖畔错落布置,与天光水色相交融,又各自自成一体。

    两人跟随仆役来到其中的一座小楼前,还没有通报,三四人便从楼中迎了出来。

    领头的一位六十上下,正是今日相邀的寇温瑜,他大笑着,“苏二,何来之迟,老夫可是等了你半日了。”

    苏忠信拱手一礼,笑着解释道,“寇公见谅。忠信昨夜方回京,又去拜见了族叔,在族叔那儿睡到午后方醒。回来听闻寇公有招,不敢怠慢,行李还没收拾就赶来了。”

    几人与苏忠信一一见礼,又打量起跟随苏忠信的年轻人,

    领头的德公老眼中闪着精光,比相女婿时看得还用心。打量了一阵,转对苏忠信笑道,“苏二你带来的这位小友一表人才,可是家中子弟?”

    “家中子侄,跟着跑跑腿。”苏忠信没有介绍太多,寇温瑜几人也没有追问,只是多打量了几眼,微微露出一点心照不宣的笑容。

    一众先后进门,却见厅内光线略暗,背向湖水的几扇窗没有一扇打开。

    “怎么拉着窗帘?”苏忠信诧异的问道。

    一人扯开窗帘,“看着碍眼。”

    窗外可见一座高楼正拔地而起,相距不过百丈。

    苏忠信呵的一声笑了,“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再过两月,这摘星阁可就要开张了。”

    “要是出点事再耽搁一回就好了。”

    寇温瑜摇了摇头,“请柬已经发来了,应当不会再改期。要不是之前的雨水,现在就该完工了。”

    苏忠信叹道,“等摘星楼建起来,此处可就没现在这般清净了。”

    “谁说不是。”三两人异口同声,然后相视而笑。

    以李白的名句为号,摘星阁坐拥七层,高过百尺,还在图纸上的时候,就已经名满京师。

    开始修建之后,京城人时常都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此楼的新闻。不是对大工的访谈,就是刊载其所用新型材料和新的建造手法,让许多准备建房修楼的人家,都为之心动,想着等摘星楼建好之后,请摘星阁的工匠给自家帮把手。

    但苏忠信并不喜欢摘星阁,究其原因,还是位置太近了。

    坐在摘星楼中,拿支千里镜就能将周围三四里内的宅院窥看得一清二楚,谁还能放心的到此处来聚会?

    三层高的樊楼就因为能够窥探到宫城,被拆掉了第三层的半边。摘星楼这等高楼,能够修起来,还多亏了是建在新城外。现在有了声势,想拆都拆不得了。

    “等过了夏天,就找处好地方吧。”苏忠信提议道。等摘星楼修起来后,他就不准备再往这里来了。

    虽是商人中的一员,但华而不实的物事苏忠信向来不喜欢。他需要的是低调,不惹世人注目。

    此地没有名目,看起来就是一座富人家的园林,故而才会吸引到如苏忠信、寇温瑜这等豪商。可是当环境有变,对他们的吸引力也就消退了许多。

    “梁园虽好,非久恋之乡。”寇温瑜道,“等明日我跟楼、张两位商议一下,日后我等聚会之所换到何处去更合适。不过,这里可是……”他向上指了指,“那位的产业,一下拉走一半客人,也不太好,得好生计较一下。”

    “当然。”

    “此乃正理。”

    几个人先后点头,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外面的酒席布置已经完成了。

    “好了,先别说了。”寇温瑜道,“还是尽早入席,让我等为苏二接风洗尘。”

    几人相互谦让着坐下,各自先敬了苏忠信一杯酒,很快就酒酣耳热起来。

    不过喝酒的时候,头脑间还带着灵性,一人问苏忠信,“苏二,你这番从江南回京,可有什么见闻?”

    “见闻倒没什么新鲜的,就看见下雨。”苏忠信摇摇头,低声道,“今年江淮荆湖各路,多少地方要绝收了。”

    一人的声音更低了三分,“京师里早在传了,都说是宰相失德。”

    “找死吧!”年轻人惊叫,说完自知失态,忙低下了头。

    “谁知道。”寇温瑜冷笑了一声,“今年福建商会怕是要笑死了。”

    “怎么笑?米价一直都被钉死的。”一人愤愤不平。

    “只有三等糙米才如此。”年轻人在旁插话。

    两广和南洋的大米,年产量能达到两千万石。这些年来一直把全国的平均粮价死死压在每斗七十文上下,尤其是京师的粮价,更是像被加了一千斤重的大锁,比国库的大门还要牢靠一点。

    京师一府二十二县一百零三镇,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是六十八文,秋天丰收时节,米价还是六十八文,十年来,京师三等糙米的价格完全没有变动过。

    也正因为京师粮价稳定,章韩联合执政才稳如泰山。

    不论是福建商会背后的章惇,还是雍秦商会背后的韩冈,两位秉政的宰相,为了朝堂和京师的稳定,宁可亏本也要保证京师的粮食供应。

    尤其是每到春时,青黄不接的时候,京师的百姓,不论是主籍还是客籍,每天都能凭证在各处粮店购买.官仓寄售的三斤米粮--京师的户籍管理做得好,原因也在这里--同时,福建商会和雍秦商会中经营粮业的成员,都会在此时以相同价格清理仓中旧粮。

    但想要吃好,比如不想吃带着壳,口感又粗粝,许多时候还有些霉味的糙米,吃厌了那等一石磨出九斗的低劣米粮,打算改善一下伙食,那么就要做好大出血的准备。

    不论是官仓,还是粮商,基本上都是收新米,出旧米,不断更换库藏的粮食。市面上的新米新麦,在粮店水牌上的标价,永远都在普通米价的一倍以上。一些在水土优良的地方精心培育出来的特种稻米,价格高出十倍都不止。

    六十八文一斗的米,只有穷人才会去吃,稍稍有点钱的士民,都会买贵价的米麦。

    一人给自己壮着胆,“根本不用怕,京师不乱,天下就乱不了。京师粮价安定,京师就乱不了。只要能吃饱饭,有几个会去做杀头买卖?”

    几人纷纷附和。

    “你家准备放出多少粮?”寇温瑜在一旁问起苏忠信。

    苏忠信笑道,“那要看相公要多少了。”

    少杀慎杀,这就是如今宰相的行事方针。非十恶重罪,总要尽可能的留人一线生机。

    兼并,无立锥之地,无产之人,是乱国之源。朝廷无论如何都要保证他们能有一片地,尽管远在云南,尽管偏处西域,但一想到大不了去西域、云南垦荒,那些已经身处绝境的人们,就还能报着一线希望,不会去选择走上绝路。

    六十八文一斗的粮食很难吃,但再难吃也比没有的吃要强很多。再如何穷困潦倒,一天下来,六七文钱总能淘换到的,换上一斤米,好歹不会饿死。

    一斗三钱的碾米费,新收的稻谷一石只能出半石的精米,但如果是三等糙米的话,碾米的价格还能降,出产的数量甚至可能大到畜力碾米的九成半。

    以京师的库藏,加上苏忠信这一班商人的积存,足以让京师太太平平。但若是加上南方的灾情,仓中库存的米粮可就要精打细算才行了。

    一众正说着今年的灾情,外面起了一片喧嚣。几座小楼距离不算近,又是幽静之地,天然的让人保持安静,还能听到吵闹,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

    寇温瑜推开窗户,向外张望了一下,确认了位置,回头道,“诸位稍等,我去去就来。”

    很快他就回来了,脸上多了几分沉重。

    “出了什么事?”几个人齐声问道。

    寇温瑜长叹道,“河东军败了。”

第127章 后顾(上)

    原定的聚会因为意外的消息而草草收场。

    本来寇温瑜和苏忠信等人今日相聚,是准备一起计议计议,如何利用最近的机会,改动一下开封粮商行业的份额。

    现在有了更重要的消息,所有人都无心会谈。

    随意的说了几句场面话,甚至连下一次的会期都没有定下,便匆匆而散。

    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任何一位能做粮食和盐铁生意的商人,都绝不会是单纯的商人,在主人家发话之前,他们连立场都不敢自行定下。

    寇温瑜上车之后,就一副闭目养神的模样。脑袋里却几条思绪在缠来绕去,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

    到底是真是假?如果是真,到底损失如何?到底是谁从哪里得到这军情机密?如果是假,又是谁这么大胆,敢于散布谣言?

    寇温瑜的背后,是朝中有数的大人物,而且分管的正是军事方面。

    任何军事行动都会影响到粮食价格,既然选择了粮食贸易,这方面的情报理所当然就会成为赚钱的依仗。所以河东军北出雁门攻打大同,这是寇温瑜知道的,在主动出击的情况下,河东军兵败的可能性,比起稳守雁门自然要高出许多。

    可昨天他还见过那一位,如果河东兵败当时已经传来,那一位哪里会有闲心去细问江淮的粮价,以及商号账目中的问题。若是今日消息才传来,那么现在消息就传播开,背后的意义就很可怕了。

    在过去,皇宫就跟筛子一样,什么消息都能往外漏,两府则是网眼稍细一点的筛子。枢密院的公文都能公然拿出来在市面上售卖,那就不要提什么保密制度了。

    但这些年来,秉政的宰辅们对皇宫几番清理,使得宫中的嘴巴只会也只敢凑在他们的耳朵旁说话。都堂之中,更是几次三番的大清洗,每年都有人因为泄密而被治罪。许多在中书和密院做了三五代人的积年老吏,都因为泄露机密而丢了性命。很多还不是公开审判,而是莫名的就没了踪影,甚至有一夜之间连全家都不知去向的案子。

    对泄密决不宽贷的情况下,如此堂而皇之的将兵败的情报散布出来,这等于是在军巡院的门口杀人,生怕不被人抓。

    两位宰相绝不可能不去追究,甚至兴起大狱都不是不可能。不管做出此事的人抱着何等目的,章韩二相绝不会因为众议而畏缩,眼睛里也绝不会揉上一粒沙子的。

    如果是假,泄密的问题就不用担心了。可是在京师之中,散布此等谣言,而且还是在看似最为清净,其实口舌最杂的地方,那背后又怎么可能不牵扯到朝堂之上?

    脑中的乱麻不停地转动,而越转越紧,等他发现车外熟悉的建筑,已经离家不远了。

    “停。”寇温瑜连忙叫道。他吩咐车夫,“速去枢密府上。”

    片刻之后,寇温瑜从侧门进了枢密使的府邸。

    多少文官武将都只能在张璪府邸的门房中枯坐,寇温瑜区区一介商贾,却能够排门直入,过去每一次走进这一座府邸,他心里都不禁浮起一阵优越感,今天也没有例外。进门的时候,感受到从正门口一直排到侧门前的诸多马车车厢中投来的一道道复杂眼神,跨过门槛的时候脚骨头都是轻了二两。

    不过轻飘飘的感觉也只是一瞬,入府之后,都堂成员府邸中无所不在的压力,让寇温瑜的脚步立刻沉了下来。

    在张璪日常起居的书房院落外等了不到一刻钟,从里面出来一名小童请他进去。

    寇温瑜进去的时候,张璪正躺在一具摇椅上。

    一袭青单道袍,榆木簪下白发如雪,露在外面的肌肤筋骨毕露,执掌天下军政事的枢密使张璪此刻更像是一位悠游山林的隐士。

    寇温瑜知道,张璪近来都只是上午去都堂,午后便回府,不过他现在这样子,依然是过于悠闲了。

    寇温瑜进来,张璪才睁开眼睛,招了招手,笑得慈祥可亲:“来,坐,说说有什么急事。”

    “恩相,是这样的……”

    寇温瑜一五一十的将他得到的消息,以及当时的情景都叙述了一遍。又再三保证,这件事他是亲耳所闻,在听说之后,就赶来宰相府上通报。

    寇温瑜说话的过程中,张璪一直都是静静的聆听,待他说完,又毫无破绽的眯眯笑着让寇温瑜多喝两口凉汤解渴。

    寇温瑜不敢失礼,端着天青色的茶盏小小的抿了一口,就见张璪捻着胡须,半是感慨半是惊讶,“竟然都传出去了。”

    寇温瑜本是有三分怀疑此事为人捏造,但张璪的反应却证实了此一条消息的正确。确认之后,他心中更为惴惴,不敢妄加议论,也不敢多问,低眉顺眼,等张璪询问。

    张璪久久没有开口,寇温瑜坐立不安,又等了一阵,终于等到了张璪开口。

    “此事老夫已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张璪没留他,问了几句商号中的事,就放他离开。临别时送了一句,“事情你自己明白就好。”

    寇温瑜诚惶诚恐的保证绝不泄露半句,言辞中已经明了了张璪的用心。

    传言真假从张璪的态度中已然明了。而王师败绩惨重与否,张璪没有明言,也足以透析。要真的是关联甚大,以张枢密做事周全的性格又怎么可能不多吩咐自己几句?

    正是因为无关紧要——至少是在都堂成员的眼中看起来无关紧要,才会几句话就打发了自己。至于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作祟,他根本不敢想。

    送走了寇温瑜,张璪回头半躺半靠的躺在摇椅上,徐徐晃悠着。

    他并不打算派人去打听流言的详细。如果这件事当真有人在背后指使在京师中散播,今天,最多明天,内参上肯定就会记载。他只是想知道河东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河东战败的具体细节,即使是贵为枢密使的他此刻也不得而知。

    到现在为止,张璪都还没看到制置使司的战报,更没有来自于太原和代州的密奏。唯一知晓的,就是出击大同的官军败退于半途中,不得不退回雁门关。大概要到明天后天,战败的细节才能一步步补全起来。

    可这一只在都堂成员中传达的军情,竟然抵京才一上午就泄露出去了。

    除去通进银台司的相关人等,有谁能够比都堂成员更早拿到千里之外的紧急军情?没有。

    通进银台司的相关人等,有谁有胆子如此狂放的将军情散播?没有。

    收买了通进银台司官吏的人,有谁会糊涂到没想过肆意散播军情会使得他失去如此重要的情报来源?没有。

    所以事情就有趣了。

    张璪舒舒服服的靠上摇椅,惬意的眯着眼睛,他甚至在期待事情的发展

    ——肯定会变得很有趣,肯定。

    ……………………

    这一天稍晚一点的时候,都堂的议厅中坐满了有资格对国家大事举起一只手的重臣。

    与平时五日一次的例会比较起来,今天会议上的气氛要凝重得多。不仅仅是因为河东急报,也有一部分因为至今尚未分明的河北局势。

    两座战场的胜负平,都事关天下万民福祉。

    河北的局面最坏,幸好辽国皇帝被堵在了天门寨,故而一直都突破不了。但河东局势骤然败坏,使得河北必须要抽调一部分兵力去支持河东,并分兵监视太行山各处出口,辽主耶律乙辛很可能趁机突破天门寨的防线。

    河东这一败,连累了整条战局。原本觉得最稳的河东变成了最不稳定的区域,十年前的战事又清晰的出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

    章惇没有耽搁时间,站起身,朗声道,“河东的军情,诸位想必都收到了。这一回,败得的确有些难看。”

    一片声的回应,都在宽慰章惇,“胜败兵家常事,相公无需忧虑。”

    “可惜没有辽军的损失。”韩冈道,“这一次河东军虽败,但只要北虏同样有损失,那就不能算败。”

    训练出一名合格的火枪手,只要三个月,总花费不会超过一百贯。

    弓箭手不用说,没几年练不出来。弩手也不用说,三尺童子也能拿得动一把子弹上膛的手枪,但神臂弓没有几百斤气力,都别想张开。如果将训练一个合格士兵的整体花费来计算,火枪手是最便宜的。

    只要交换比合适,‘即使以五换一,北虏也必败无疑。’韩冈曾经如此说过。

    同样的话,韩冈在不同场合对不同的人宣扬过,甚至在报纸上。

    这是威慑,警告辽人不要轻举妄动。

    同时也造成了辽人学习汉家的高.潮,耶律乙辛恨不得将市面上能找到的每一本自然、工艺和医学等方面的书籍都拓印了给运回去。

    不管怎么说,韩冈的话让所有人都为之释然,是啊,宋辽两国之间的实力相差甚远,这么大的差距又岂会因为一两次失败而被辽人弥补上?

    章惇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后,“河东之败不足为虑,河北也还在抗击,这个节骨眼上,我们要做的,是让前方官兵后顾无忧。”

第127章 后顾(中)

    砰。UU小说,www.uu234.com

    包永年宿舍的大门被人从外一把推开。

    大嗓门如冲锋号一样响亮,进门也如冲锋一般,人影一闪就进了房间,“延之,听说了没,啊……”

    在地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几摞书,被他一脚踢飞,人也绊了一下,冲着墙壁直撞了过去,幸好伸手扶住了。

    包永年叹了一声,从书桌前站起来,走过去,把书一本本的捡起来,重新放好在原地。

    来人扶着墙,惊魂甫定,抱怨着,“好端端的在门后放这么多书作甚?”

    想起之前要说的话,又兴奋着叫起来,“延之,你听说没有!?”

    包永年独自蹲在地上收拾,叹着气,“子修,你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一点。”

    “像延之你这样,闷都闷死了。”子修一屁股坐在床上,“满屋子书,连张大点的桌子都没有,还就一张椅子。”

    包永年整理着书,“这屋里摆了桌椅,就放不下书了。”

    包永年的房间,纵横都只有八尺,放了一张床、一副书桌椅之后,只剩下几只脚站着的地了。体格稍壮一点的人,在里面转个圈都难。

    而这样的单人间,只有不到两百名的上舍生才有资格住进来。其余五百位内舍生,四人一间房,四千余外舍生,更是八人一间,都是上下铺,也就房间稍微大那么一点。

    子修撇了撇嘴,国子监生最好交游,房间里宁可不要床榻,也都要摆上待客的桌椅板凳,“图书馆里多少书?也就延之你才会在屋里藏书。”

    子修念叨了两句,突地一拍脑门,“对了……都是延之你乱打岔,害我差点把事都忘了。”

    他凑近了,神神秘秘的说,“延之,你可知道,出大事了。”

    包永年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门扇正中一只硕大的脚印,再看看手里的书,封皮上也是一只脚印,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语气难知喜怒,“河东官军败了?”

    子修惊得一声怪叫,“哥哥啊,你还真是沉得住气!”

    包永年板起脸,“别浑叫。”

    “表叔!世叔!成不成?!”子修涎着脸笑道,“十四姑夫是十四姑父,延之你是你,何苦论得这么细。”

    包永年脸板着,“你们想做什么?”

    “没有啊。”子修扬起眉,一脸无辜。

    被包永年冷眼一瞥,他收起作怪的表情,冷笑道,“都堂选人不利,致使官军兵败。如今北虏肆虐河北河东,官军空拿着几千万钱粮,又换了贵到天上去的火枪火炮,却连一场胜仗都没有。”他呵呵笑了两声,“我看章、韩怎么办!”

    “子修此言差矣。”包永年肃容道,“这种时候,正应该同舟共济,不可乱了人心。”

    子修立刻反驳,“不是都堂选错主帅,又何来今日之败?不是都堂妄起边衅,何来今日之战?不是都堂倒行逆施,何来人心浮荡?”

    “都商量好了?”包永年显然很是了解这一位的行事作风,直言问道。

    子修凑近了包永年耳边,低声说了两个人的名字,“他们也一起,已经联络了数百人了。总要天下人知晓,”

    包永年摇了摇头,对这位同窗世侄的话连一句都不信。

    国子监中,各方势力交错,但立场偏向旧党的当真不多。完全敌视当朝宰辅的,则数目更少。短短时间,消息尚未辨明,哪里来的几百人?

    故而他神情更加严肃,“临阵换将都是自取败阵之举,何论临战换相?国中生乱,得意的是岂不是辽贼!?”他苦口劝导,“子修,当以国事为重。”

    子修闻言变了颜色,“孰为国事?章韩二贼阿附太后,囚禁圣上,此非国事?边乱可有重于纲纪?”

    包永年冷笑一声,把手上被踩了一个脚印的《惠津纪要》丢在桌上,“就算你们能成功,你们想换谁上?除了章韩,谁能稳得住现在的局面?难不成还要老太师出来?”

    “为何不能?”子修冷容道。

    “天子未曾当国,太师又已老迈,仓促之间,何谈安稳天下?更何况,章韩秉政十有余年,如参天之树,根基遍及朝堂内外,你们还指望一场边军败绩,就能动摇到都堂的根基?老太师若在京师,定不会容你胡乱行事。”包永年厉声斥责,口气又缓了下来,“子修听我一句,这几日就在监中,决不可外出。”

    “包永年,想不到你竟然如此懦弱!”子修则霍然而起,怒气勃发,脸都红透了,剑指包永年鼻尖,“我辈读书,胸口中怀的是一股天地正气。遇奸邪不拔剑而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枉自生为男儿!”

    包永年不为所动,冷淡的盯着子修。

    “延之。”子修的口气软了下来,“也许今日不能成事,但章惇已老,韩冈又是伪诈之辈,不敢妄毁前诺,只要能让天下人知道还有忠臣在,都堂诸贼败事,也不过三数年而已。”

    包永年两只眼睛如剑一般刻在子修脸上,半晌叹道,“你是迷了心了。”

    砰。

    就如之前风暴般冲进包永年寝室的大门,子修又风暴般冲了出去。

    包永年低头看着地上又被踢乱了书册,紧紧皱着眉头。

    旁边的寝室大门吱呀打开,一位二十多岁蓬头垢面的眼睛书生探出了头来。看了看负气远去的子修,又看了看敞开的房门,就悄步踱了过来。倚在门口瞅着默然矗立的包永年,“怎么样?不拦着吗?”看他鬼祟的神情,却是把方才两人的争执都听在了耳朵里。

    包永年还是一贯的平静语调:“何同年今天在监中。”

    “你怎么知道的……”惊讶了一下,眼睛书生就摇了摇头,叹道,“都忘了你是地里鬼,不出房门,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胡说八道。”包永年淡淡的骂了一句。

    何执中是宰相韩冈的同科进士。熙宁六年到如今二十多年,爬到了判国子监的位置上,成为议政会议的一员,可谓是官运亨通了。

    韩冈选了这位同年判国子监,其实就是在明着宣告世人,在铺垫了十年之后,终于要把气学定为正统,将新学的影响彻底排斥出去。

    道统之争,到如今已经渐渐有了结果。气学独占鳌头,新学依然正统,然已如夕阳,至于洛、蜀、司马诸学派,全都是苟延残喘。

    但这么多年来的争斗,使得各个学派都视其他学派为外道邪说,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气学恰好在这时候取代了新学,在新任判国子监上任之后,连续三月的月考都是气学内容,使得浸淫新学十数年的诸多学子难以接受。之前的学问都成了废物,付出的努力都成无用功,那么多汗水,那么多时间,全都作废了,只因为宰相的一己之念。

    国子监中,对此深表不满的大有人在。刚才远走的子修就是其中之一。他原本就要进入上舍的成绩,三个月的时间,直落到内舍最尾,当然怨气深重。

    而包永年对此变化怡然不惧,他就算最后礼部试上出的考题是气学,他上舍前十,马上就能直接上舍及第的国子监生,也不怕与横渠书院的学生争一高下。

    能在国子监中学习的都是一时人杰——尤其是能从千军万马中杀入内舍、上舍的成员——只要朝廷把要学的、要考的都公诸于众,绝大多数国子监生都不怕与天下士人竞争。只是一番怨气难解,就像有人看到家里买的黄金其实是黄铜,想要心平气和的确是不容易的。

    “‘复正论,辟邪说!’”

    相隔了半里,依然在国子监的丈二红墙之中,一处绿树荫荫的院落中,判国子监的何执中正从牙缝中迸出着六个字来。

    “大胆!”他愤怒的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下了定语,冷静下来时,周围的官吏眼神中,都是胆战心惊。自他上任之后,为了推行气学,可是下了大力气去整治监中的‘不良’之风——只要是对推行气学不利,那就是不良。三个月后,他说话一言九鼎,气学也顺利的开始推行,而监中师生和官吏,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敬畏起来。

    何执中满意的哼了一声,“从今天开始,国子学三舍统考,列入月考记录。”

    连续两次月考都列下等,就要被记过,接下来三次月考中,再有一次被列入下等,那就会被开除出过国子监。这等事关前途的关键考试,没人敢缺考。

    “议政,要不要派人拦着。”有人自作聪明的提议道。

    “拦什么?”何执中冷着脸,凌厉起来的眼神让那人脸色一下煞白,“想学的就学,不想学的就随他们去。”

    决绝的话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了,这位‘何同年’看起来已经得韩相公面授机宜了。既然如此,那谁还会蠢到去质疑。

    好几个思路转得快的人都打了个寒战,心里一片透亮,说不定这一次的风波,就是都堂诸公自己弄出来的。

    何执中很满意他手下人的反应,不过回想起之前韩冈的话,还是有点担心。

    ‘钓鱼从来没好结果。’这句话,可不是什么好话。

第130章 后顾(下)

    【接连弄错了两章章节,这一章是130章。】

    钓鱼从来没有好结果。

    时隔一日,章惇再一次回想起韩冈对他说的话。

    “钓鱼……”章惇自嘲一笑,韩冈的用词还是这般贴切。

    “什么?”正低头看着公文的吕嘉问听到了一点动静,抬头问。

    “去河东的人已经出发了吧?”章惇反问道。

    吕嘉问被引开了注意力,“吴圣取【吴材】早上就出京了。”

    “也罢。”章惇道,“就看这吴材到底是有才还是无才了。”

    “让他去河东,只是确认战败的细节。”吕嘉问提醒道。

    章惇冷淡的说,“那他就真的是人如其名了。”

    都堂的围墙之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嘈杂声。领头的好像十分激动,高声喊了一句什么,似乎还用了铁皮喇叭,跟着就传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口号。

    “昨天就该派兵去守着国子监的大门。”吕嘉问发狠道。

    章惇摇头,“如果是派兵去国子监门口,出来的只会更多。”

    韩冈这时候走了进来,听到后就插话,“京营中的兵,都是日里鬼,滑头的很,能派上用场的都分去神机营了。”

    “玉昆回来了?”章惇和吕嘉问起身迎接。

    “嗯,本来还能再早点,只是绕了点路。”韩冈微笑着。

    章惇脸微沉,“我让石豫去想办法了。”一抬头,看见现任的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进门来,“回来了。”

    石豫带来了都堂低层文武官的意见和建议。

    京师不是西北,武将被文官压了几十年,士兵做了赤佬几十年,一个个见到穿青衫的就麻爪,而文官对这些学生就烦透了,一个中书小官就提议夜中封锁城门,开始宵禁。另一个在正门后都让人将棒子准备好了。

    韩冈笑了起来,扭头问章惇,“子厚兄,你如何说?”

    章惇的脸上能敲下一斤重的冰块,“一蠢!再蠢!”

    能混到章惇的手下办差,不会是蠢人。但人一旦有所需求,那弱点就出来了,怎么处理让他丢脸的蠢货,那是章惇自己的事情了。

    “北面铁场情况如何?”章惇问韩冈。

    “还是挺稳当的。”韩冈说着,接过仆役送来的汤水,少少的呷了一口。

    韩冈今天视察城北的钢铁厂,那里是国家命脉,平时都堂成员就去得多,但韩冈选在今日,则是另外一番用意。

    “玉昆。”吕嘉问看不过韩冈的悠闲,“你是什么章程?”

    要什么章程?眼下的事,是走多夜路,迟早见鬼。需要什么章程?

    韩冈腹诽了一句,问章惇道:“子厚兄你是否打算清洗国子监?”

    “难道玉昆你不愿意?”

    韩冈道:“肯定是要诊治的。当初为了安定人心,把一批人调来教书,当真是自取失败。”在背后挑动学生的一干人,就有被章惇送去教书的属下,“不过,得有一个宗旨。”

    章惇追问:“什么宗旨?”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章惇想了一下,道:“京师人心,必须登报安抚了。”

    “当然。”韩冈点头,“今天就遣人。”

    ……………………

    几名小记者正勾着脖子,向总编室偷眼望去。

    每天都把他们当做牛马一般使唤的总编,现在全没了教训人时的气焰。

    两个明显不是善类的汉子占住了总编室的大门。总编则在房间内点头哈腰。

    寻常时,如果总编室的大门敞开,总能看见坐在太师椅上的总编辑。不是带着眼镜在研究递上去的文章,就是在教训手底下没有完成任务的小记者。每天总有大半时间将屁股黏在田箍桶家定制的太师椅。

    但今天房间中,总编的太师椅上,大模大样的坐了一个外人,两腿高高架在桌案上。总编则隔了一张书桌,不停地拿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

    隔了一座院子,谈话的双方又刻意降低了嗓门,竖起耳朵的一众记者、编辑都没有听清里面到底在说什么。不过他们也没必要去费心猜测,占了总编室的三人,都是常来常往的客人——得在上面加一个恶字的那种,在说什么不用听就知道了。

    一个声音这时猛然拔起,从总编室中杀了出来,“你把这里的破烂全都卖了都换不来八百贯!”

    整座院子都听到了他的声音,总编擦着汗,又是一阵点头哈腰,不知赔了多少不是,求了多少人情。

    两个记者在外面低声对话,“真会扯,要是我有八百……不,要是有一千贯,肯定把这座院子买下来。”

    “要债的嘛。这脾性跟当铺是一样一样的。”

    “一千贯卖了又如何,”另一名年纪略大的编辑嘿声道,“还不是还不清,再过几天欠账就又回来了。你们都记住啊,真要到了要借驴打滚债的时候,径直去上吊抹脖子更好点,至少不会拖累家人。”

    两名年轻的记者深有同感的点头。

    这座院子虽破破烂烂,地面又小,但终究是在新城内的五间三面的四合院,实打实能卖一千贯。加上印刷机、纸张、油墨,还有桌椅板凳这些零零碎碎的物件,一千二三总是能卖得到的。

    但总编兼社长,他亲自经手借来的高利贷,一年不到就已经翻了一番,到了一千五百贯。足以让十五个普通百姓悬梁跳河的数目。

    这间报社,可是严重的资不抵债。

    “在做什么?”负责报道新闻的主编突然出现在三位正聊天的记者和编辑身边,看着桌上满篇的空白,顿时大发雷霆。

    “还在咬什么耳朵?!”

    “还不去做事?!”

    主编李琪一声断喝,几位编辑顿时抱头鼠窜。

    几个人一哄而散,李琪则在他们身后一声叹息。

    李琪其实都听见了,也早看见了,他现在是万般后悔,不该被正对债主卑躬屈膝的那位前辈所蛊惑,离开了虽然小、却有着光明前途的报社,跑来做什么合伙人,还把自己坑成了股东。名为主编,可头顶上还有一个总编兼社长。报社欠债,连他也一样身背债务。不知多少次想离开,却无能为力,上贼船容易,想下去可就难了。

    要债的没过多久走了,他们还有许多肥羊需要压榨,但编辑部内的效率却没有恢复。

    看了看人心浮动的编辑们,李琪暗叹了一声,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就算是他,也是早早就做着改换门庭的美梦——只是身为股东逃不掉而已——原本跟着自己的新人,现在都混到了齐云快报做记者,而自己却还在草台班子中混日子。

    还在为往事懊恼,李琪却听见总编正拍着桌子,大声叫,“这是谁写的?!是谁去采访合宜铁路社的?”

    总编兼社长的愤怒随着声音传遍编辑部的小院中,李琪皱了皱眉,一名青涩得仿佛桃树上刚刚结出的小毛桃的记者,惨白着脸从房里出来了,磨磨蹭蹭的走进了总编室中。

    总编连眼皮头没抬眼看他,反手将稿件丢了出来,“题目重新写。”

    小记者一头雾水,他紧张的问,“总编,如何改?”总编只吩咐了要改,但怎么改才能让总编满意?

    “还要问?!”总编抬起头来,声音抬高了八度,“《举债修路可行否》?这么蠢的标题还要问怎么改?说过多少遍了,谁要你去想的?”总编的指尖快要把稿纸戳烂。

    小记者人是懵着的,张口结舌。

    “都让你气糊涂了,”总编飞快的改口了,“你写这个题目,想让谁去想?”

    小记者结舌张口,脸色更懵。

    总编抖着稿纸,“报社登新闻是做什么?跟衙门贴告示一样,是告知,不让那帮愚民动脑去想对错?我们说的,报纸上登的,那就是对的。你明不明白?!要是那帮子愚民看条新闻都要被提醒着去想一想,报纸就别做了。”

    小记者张口结舌,总编的话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准备成为士民喉舌的头脑上,“可,可是,齐云……”

    总编当即就爆发了,“拿块镜子自己照一照,你是去两大的料吗?好好看一看你自己写的文章,再看一看你写的标题,到底能不能让人粘着你,等着看后续?”

    总编教导起不成器的下属,那是不遗余力,“一篇文章,哪里最重要?题目!”他指着南面,“国子监的学生下科场,几千人的卷子,正常谁能将申论的文章一一看完,最终还是要看破题的前两句。一句就要把考官的眼睛给黏住,这就是本事。”总编缓了口气,“我不求你能下科场,但总要把标题写好,引得人多看两眼。齐云是齐云,我们是我们,两家路数不一样。你先把眼下的路数做熟了,把走学会了,再跑不迟。”

    小记者新人被一通教训,回到座位上苦思冥想,终于稍有所得,将采访时,被采访者的表态总结了一下,然后写出来——《举债修路死不悔,为民筑道正当时》。

    他战战巍巍的把稿纸交了过去,一分钟后,脸上得到了总编的回复。

    将新闻手稿揉做一团,一把砸在小记者的脸上,总编的诟骂如暴风骤雨:“你知道给钱的是谁?你知道是谁给了你工钱?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道理你懂不懂。去合宜采访前没人跟你说吗?到底是为什么去采访?!去了合宜一趟,那边是什么情况,难道还不知道?你采访什么去的?给钱是大爷。要是章相公、韩相公能让我这报社旱涝保收,我就去当朝廷的狗。不给我,那就是黄大户要我们咬谁,我们就咬谁!明不明白?”

    小记者沐浴在口水中,头晕目眩。怒极攻心的总编说得颠三倒四,他根本就没明白。

    “算了。”总编不耐烦了,提声叫道,“李三,教教你的人。”

    李琪踱了过来,笑着安慰了小记者,“没事,你是初学乍练,慢慢来。”又对总编道,“年轻人嘛,总是从不会到会的。”

    总编更加不耐烦,“那劳烦李三你把他给教会了。”

    李琪还是慢悠悠,“这件事呢,也不全怪他,总要给人提个醒吧。”

    “那怪我邹金一了?”总编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拿出炭笔,在净利数字上圈了一下,在负债数目上又圈了一下,然后把笔一丢,“好了,该明白了。”

    小记者看着两个圈,去还是不懂。一脸困惑的看了看邹金一,又看了看李琪。

    总编邹金一的一对扫帚眉立刻就竖起来了,李琪则是不急不躁,“你去采访也知道的,合宜社现在情况不好,被人盯上了。”他意味深长的在‘盯’字上加了重音。

    小记者虽是新人,终究不是笨蛋,啊的一声轻讶,当下就明白过来。再看看被圈起的地方,弱弱的抗议道,“净利是还清利息后的利润吧?”

    邹金一登时翻了面皮,拍案而起,“要你教我吗?!我不知道。要不要在社里开个课,教一教什么是毛利,什么是净利?别自作聪明,当别人不懂?!”

    “好了。”好几个在关注总编室的老员工同时松了口气,“没事了。”有人做了出气筒,这下子就安全了。每次讨债的来,总编总要找人泄泄火,如今他没钱去城东消遣,报社里的成员可就倒霉了。

    总编像极了一条被抢走了饭盆中肉骨头的狗,一阵狂吠,“我们有要你编造?有要你说谎?没有吧。韩相公说要实事求是,我这难道不是实事求是?!”

    小记者在暴风骤雨中肝颤胆寒,求助的看向李琪。

    李琪语重心长,“我们做报纸的,底限是不说谎,但态度还是要有的。”

    看着一脸温润醇和的李琪,小记者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短短的时间,他就成长了许多。

    “明白了?”不耐烦的总编赶人,“还不快去改了!文章也好好改一改,看你的标题就知道你写的是什么”

    小记者没有说话,得到了提示,又有所得,笔杆子动得飞快,只用了一刻钟就将题目和内容都修改了一遍。但递上去的一分钟后,一篇题为《合宜负债四十万,净利仅只七千》的报道再一次被枪毙。

    小记者这回坐回座位,拼命咬着笔杆,咯咯作响。

    上次李琪看见路边的一只野狗,不知从哪里拖来了一根骨头,用力啃着的时候,就是这种声音。

    半刻钟后,笔杆被咬裂开了,而成果也终于出来了——

    《铁路社负债四万万,净利七千远输利息》。

    按照总编的神色,他还是有些不满意,但终究没有把稿纸再摔回去,“也罢,勉强能看得过去了。”

    总编说着,把排版的编辑叫了过去,手中稿纸一递,“头版、头条。”

    排版编辑没有多问,弯腰接过稿纸,转身回去了。

    总编回头看见小记者一幅死里逃生的样子站在门口,眉头一皱,就冲他招了招手。

    小记者那一刻,仿佛又掉进了地狱,脸色更加难看,却又不敢违抗。

    邹金一这一回没有发火了,而是深沉的问,“你们这些记者,还记得出去采访的第一条,是什么?”不待小记者回应,他就自问自答,“就是要追求大新闻!”

    总编指着桌上的一堆作废的旧稿纸,“别那么简单,别那么天真,社里聘你们做记者,要的是什么,是搞个大新闻啊!要能把人惊得跳起来的大新闻!”

    “当年我采访知府黄裳,谈笑风生,问得他结结巴巴,之后就逼着报社把老子赶出来了。可那又怎么样?新闻早几天就登报了,大新闻!”

    早回到编辑部室中的李琪正好听见了邹金一的吹嘘,不由的冷冷一笑。

    当年的邹金一是京师有名的记者,这才能得到黄裳的采访许可。不过回去之后,他妙笔生花,当时把黄裳只提了了一句的越国勾践卧薪尝胆时颁布的法令给提出来,作为大标题。

    ‘知府修今法古,将促寡妇再嫁。’

    弄得世人以为开封的黄知府准备要强迫寡妇再嫁,甚至都有了传言,说女子满了十六岁不嫁,将罪及父母,同时官配出嫁。那一年的三月上旬,京城中的街道上,从早到晚都在奏着迎亲出嫁的喜乐。

    被泼了一身污水的黄裳,事后是暴跳如雷,还是风轻云淡,李琪并不知道,他只知道,邹金一谈笑风生是没有的,砸了饭碗却是千真万确,而且是把整间报社上下五十多人的饭碗全砸了。

    不过这一位是真有能耐,要不然李琪还有另外两位合伙人也不会跟着他。

    只是邹金一如今办报,还是不改旧习,而且是变本加厉。

    四十万贯写成四万万,都是他教出来的。

    现在手段就用在了合宜铁路社上,仅仅是标题,就饱含恶意。看了题目不多想想,运营良好的这条支线铁路就会被看成是资不抵债,即将倒闭。

    可合宜铁路社下面的那条铁路沿途站点,加起来有上千亩地,都形成集镇了。上次有人买临县铁路,足足用了五十万贯,而合宜铁路社掌控铁路和地皮,至少是其两倍。光靠钱,即使再多一倍,都没可能从合宜铁路社手中买下拿一条铁路,所以必须要各方配合一起下手才行。

    有了一篇好文章,这件事算是解决了,也能抵得上这些日子发出的稿费了

    但邹金一的怒火并没有完全消退,很快就倾倒在第二位前来递上报道的记者身上。

    “别蠢了!没听到他们喊的是什么?我说要做个大新闻,但不是找死。”嘶声力竭的训斥,比之前的激动不惶多让。

    “我说的没错吧。”李琪少少得意的对新近的小记者炫耀自己的先见之明,“那坨屎压根就不能沾。”

    总编室中,邹金一大声叫,“都给我仔细把皮绷紧了,这个案子做好了,下个月开双俸。”

    编辑部中,一阵有气无力的欢呼声。之前连续多次的失信,让大小编辑们对总编的许诺,并不抱有任何期待。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正确,

    这一天稍晚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了报社门口。老车夫把车稳稳停下,一名官人就推门从车上下来。

    邹总编对来人点头哈腰,比起之前债主上门的时候,腰背弯下的幅度还要更大上一些。

    而来人没有留上多久,只几句话的功夫,就转身出门。

    邹金一将来人一直送出大门口,走出去又过了好半天才回来,看时间都能送到外面大街上了。

    “先前的头版撤下来,”他回来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总编!”

    几个编辑异口同声的叫起,就连李琪也劝说,“已经派人告诉黄东家了。”

    “黄默不敢争。”邹金一十分坚持。见李琪也不明白,抬手将那一位官人留下的文件给了李琪。

    李琪看了一段就叫了起来,“这是谁写的?糊涂透顶!”

    一帮子人就在都堂前闹事,还好声好气的在报纸上说理。的确,能让京师所有报社都刊登同一篇文章,都堂掌控京师的能力尚在————

    “你的眼睛怎么长的?”邹金一咂着嘴,“杀气腾腾呐。”

第131章 梳理(上)

    近两天的国子监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包永年挎着一只藤条小书箱从图书馆出来,沿着回廊径直向外。

    攀缘在回廊藤萝翠绿如荫,回廊外的几株梧桐也是亭亭如盖,距离梧桐不远正是监中南湖,南湖湖水清澈,荷叶下有鲢鲤梭巡。湖边一座凉亭,亭作五角,凉风自湖上来,穿过五角凉亭的廊柱间。

    天热的时候,回廊中、大树下、南湖畔、凉亭里,总少不了纳凉的学生,或读书,或休憩,或高谈阔论,人满为患。

    但今日包永年现在一路走来,看见的学生较寻常少了一半,甚至更多。

    眼见于此,包永年也不禁摇头叹息。

    走过回廊转角,迎面一名学生,同样是挎了一只藤条小书箱,走得脚步轻盈。

    包永年看见他,停步拱手,“孟康兄。”

    “延之。”来人回了一礼,笑盈盈的近前,“恭喜延之,贺喜延之,前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延之这一回可是列名榜眼。”

    包永年微微而笑,拱手道,“同喜同喜。”

    孟康惊讶之色溢于言表,瞠目问道,“成绩是刚刚出来,我是从助教那里过方才得知。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包永年回以微笑,但笑而不言。

    他这位同学的脸上都写满了春风得意,让他如何不知?

    孟康问了两句,见包永年依然笑得神秘,不追问了,泄气道,“地里鬼就是地里鬼,都瞒不过你。”他又看了一看包永年的装束,皱眉问,“馆中没空位了?”

    “还有一多半。”

    孟康又惊讶起来,上舍之中,包永年或许算不上最刻苦的,但也绝对能排在前十,没有课的日子里,往往在图书馆中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怎么就出来了?”孟康问道。

    包永年摇摇头,“气氛不对,就出来了。”

    “都没心思读书了?”

    包永年又是笑了笑,冷笑。

    第一天时候,只有几十人出门,其中一半刚出去没多久,就回来了,老老实实的参加考试。

    第二天见昨天出去的同学没事,立刻就有一百多出去,再回来时就变得十分兴奋。

    等到第三天,也就是昨天,三千外舍生出去了有四分之一,呼朋唤友,成群结队。

    到了今天,眼见着就少了一半人。

    外舍生中,有望通过内外试,入朝为官的为数寥寥,无心读书的不在少数,一点引诱就跑出去了。内舍、上舍的学生则希望就在眼前,暂时还没多少人敢出去凑热闹。

    可就算没有出去,还留在监舍中的学子,大多也无心读书,多是在交头接耳。

    包永年在图书馆中,就是觉得太聒噪,才准备回去看书。

    “这些人。”孟康摇头叹息,“旷课可是要背处分的。”他阴阴的笑了笑,“何判监就等着大开杀戒了……要不然他就该拦着了。”

    包永年静静点头,能对自家亲戚说的话,对仅仅是同窗的孟康是不可能说的。

    孟康没有注意,年轻的国子监生议论起政事通常都是兴致高昂,而不顾周围的,他神神秘秘的说,“不过也说不定何判监暗地里支持他们呢。”

    虽然对图书馆中议论政事的同学大感不屑,但自己说起时事,孟康的精神就与聊起家长里短的妇人也差不多了。

    包永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反问,“可能吗?”

    孟康想了一想,就摇头。

    何执中是韩冈的同年,依靠韩冈才在议政中站稳了脚跟,现在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就是熬岁数都能熬到都堂中,怎么可能给都堂难看。

    “不过秋后算帐,何同年难逃罪责。”孟康抿着嘴,猜测道,“两位相公肯定是许了他好处的。”

    包永年继续微笑。

    孟康忽然左右看了看,鬼祟的上前低声,“延之,你可知道,已经有助教跟着去了。”

    包永年道:“外舍庚辰班的陈助教?还是内舍戊班的刘助教?”

    比之方才形之于外的惊讶,孟康现在的惊讶很好的隐藏了起来,只在眼中一闪,就笑道,“又给你这地里鬼料中了。”压低声线,“就是陈高阳。每每叹怀才不遇,时常醉骂朝堂的可不就有他。要不是有个好姐夫,早就被赶出国子监了,若是这一回翻了船,他的姐夫都要被拖累。”

    包永年呵的一声笑:“多半免不了了。”

    孟康点头,“新学气学易替,牢骚多的不只一两个。何同年也肯定准备换上一批新人,多半就是从横渠书院中来。”

    国子监,还有武学、工学、算学、律学、医学,如今都是分班学习。国子监人数最多,外舍六十个班,按甲子排,内舍则是天干十班,到了上舍,就只有礼义廉耻四个班了。

    每个班都有监中安排的主任、助教,加上学生中选出来的班长,班副,共同管理学生。主任、助教,都可归入学官,只是不入流品,地位也不算高。对此牢骚满腹的不在少数。

    “那也是外舍要担心。”包永年道,“我等上舍生学了几多年新学,改是难改了,朝廷当也不会强求。”

    孟康哈哈一笑,“得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别。”包永年连忙道,“只是猜测。”

    “有道理就行。”孟康道,他望着草木深处的白墙黑瓦,“其实学什么都是那么一回事。有旧学的新党,也有新学的旧党,更有转气学的新党旧党,多得很,为官治事也不见得有差别。”

    包永年点头,“说得也是。”

    孟康感慨了片刻,精神复振,说了句“先走了。”很爽快的离开往图书馆去了。

    别过半道上遇到的同学,包永年继续往前,走到路口时想了一下,没往自己的宿舍去,而是走上了另外一条路。

    这条道路开头的一段,多花木、多假山,梧桐夹道,绿树荫荫。

    往深里走,没了花木假山,只有梧桐依旧,梧桐之外就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这里的各个院落几乎都是监中师长所居,包括前面十几座公寓小楼在内,都是分配给国子监里的学官、教师和胥吏们居住。但也有拿出来出租的,能租得起独立院落的,只有高官显贵家的子弟。

    走到一处院门前,包永年停下脚步,抓起门环正准备敲门,就听到院中一声怒斥,“文煌仕,你还知道上学?!”

    包永年脚步一顿,不打算进去了。

    他在外面用了半个时辰绕了一圈,再回来时,听院中没了声音,这才推门而入。

    院中一株歪脖松,松下一张石桌,桌旁坐了一人。看见他,包永年故作惊讶,“子修。你都回来了?”

    子修,也就是文煌仕,抬了抬眼,连起身相迎的动作也没有,半靠半趴在石桌上,有气无力,萎靡颓丧,“是延之啊。”

    包永年走过来,“出了何事?”

    文煌仕长叹一声,“要是方才延之你在就好了。”

    包永年用袖子拂去石凳上的松针,坐了下来,“为何?”

    文煌仕道:“五叔祖刚走。”

    “安国五叔来过了?!”包永年惊讶,上下一看,“怎么,被教训了一通?”

    “嗯。就刚才。”

    服侍文煌仕的伴当给包永年倒来一盏凉汤,包永年端起杯子,边喝边问,“你是被他抓回来的?”

    文煌仕头枕着手臂上,烂泥一般的毫无形象,“他来找我,不见人,然后就知道我去都堂了。”

    “是都堂门前。”包永年更正道。

    文煌仕的嘴角微微抽动,对包永年强调的内容很是不满,拍着桌子自暴自弃的叫了起来,“是啊,没资格进都堂里面,只能在门前!”

    包永年眼神冷淡,文煌仕叫嚣了两句,看见他的眼神,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不说话了,没精打采的趴了下来。

    包永年放下杯盏,“今天的报纸你也看到了,据说是京师内外七十四家报社同时刊文,你有什么想法?”

    文煌仕脸侧着,稍微抬起了一点,露出纯真的笑容:“都堂慌了?”

    “罢了。”包永年将脸一板,起身冷道:“文煌仕,好自为之。”

    文煌仕一下蹦了起来,拖住包永年,“延之,延之表叔,息怒,息怒!”

    包永年只是佯怒,顺势坐下,“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文煌仕闷闷的坐着,紧紧抿着嘴。

    包永年不催他,安静的喝着凉汤等着。

    院外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叫了多久,突然才听见文煌仕的声音,

    “我乃文氏子,自幼被父祖教诲,当习圣学、守道德、忠心事君,日后不可辱及曾祖清名,更要用心为官,以光大介休文氏一门。可如今纵然曾祖父旧德尚能荫庇家族,可诸祖、父无一得列高位,一旦曾祖父登仙,文家倾覆就在眼前。”

    外人面前文煌仕不敢乱说,不过包永年是包拯包孝肃的长孙,其叔包绶娶了文煌仕的姑祖母,方才过来教训他的五叔祖还是包拯的外甥,包文两家素相亲近,累世姻亲。他跟包永年交情又好,就没什么好隐瞒的。

    “所以你就跟那帮人混在一处了?”包永年冷声道。

    “那该怎么办?!”文煌仕拍案怒吼,“如今洛阳城中,富家出尽风头。王氏也不遑多让。就连程家,区区一寒薄门第,竟然也出了一个三十岁的通判。可我文家呢?!曾祖父九十寿诞,巴巴的派我八叔祖送了请帖去,却连区区一名贱役商贾都能推说无暇造访,不是韩冈主使,他冯从义能有那么大的胆子?”

    说到恨处,他狠狠的一脚踹倒了石凳,刚刚从房里跑出来的伴当,被他的眼神吓得又跑了回去。

    文家从来就不是死硬派,五代时尚是敬姓,之后为避翼祖讳才改为文姓。连姓氏都能改,还有什么立场会坚持到底?

    文彦博早就想和解了,九十岁的人了,能不为子孙考虑吗?

    但章惇和韩冈根本就不理会文家,反而对富家很是看重。富弼的几个儿子最差也是宫观副使了,孙子辈出了个富直方,现如今在两浙明州做知州。洛阳的几条支线铁路,富家总能占到最大份额。韩冈的嫡子甚至与富弼孙女还有婚约在,朝堂中有韩冈作保,富家在洛阳风头一时无两。

    任谁都知道,章韩如此做法,是明摆着将文家吊起来打,给世人做个榜样。

    文彦博离开朝堂有二十年了,门人散尽,走狗也不剩几只,如今只剩下一个太师的名号。文家内部也明白,章惇、韩冈并不想直接对文彦博下手,毕竟已经无法造成任何危害了——那个人畜无害的笑话,到现在还在传——甚至于该有的礼遇一点也不曾短少过,可文彦博故去之后呢?莫说议政了,连一个亲民官都没有,文家的门第如何维持?文彦博八子三十九孙,曾孙也有二十多了,看着热热闹闹,可转眼就会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文氏已经被逼到了绝境,”文煌仕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要么等曾祖父登仙后,都堂将文氏赶尽杀绝,要么就是死中求活。”他脸凑到包永年近前,眼瞳中满是狰狞的血丝,“延之你说,我该怎么做?”

    “不。”包永年冷静的说道,“明明还有活路,却还要往死路去。你们根本不需要死中求活,只是你们不愿意而已。”

第131章 梳理(中)

    入夜后。∑UU小说,www.uu234.com

    文煌仕改换了一身仆役装束,从后门悄然离开自己的院子。

    正值月末,月色不显,黯淡的星光下,文煌仕并没有刻意避开监舍中往来的行人。但一路上低头含胸走在道路最边上的他,像极了一名奉主人之命出外办事的干仆,并没有惹来任何好奇的目光。

    国子监的围墙丈许高,出门之后,文煌仕便顺着围墙一路疾行,前行百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围墙的阴影下。他随之脚步一慢,动作迟疑起来。不过立刻就加快了速度,带着紧张而导致的气喘,在马车旁停下。

    马车在围墙下停留已久,车厢外的座位上看不见车夫,也没有点起灯火,只有两匹挽马的四只眼睛亮如夜灯。

    文煌仕紧张的前后看了看,举手敲了敲车门。车门无声无息的打开,里面立刻洒出了一片光亮。文煌仕一下眯起了眼睛,依稀看见有一人正坐在车中。

    “没时间多说了,快上车。”那人催促道。

    文煌仕抓住门框,钻进马车,车门随即阖上。车帘厚重钉死在车窗上,车门又严丝合缝,从外面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车门一关,马车周围立刻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文煌仕刚上车,那人就冲着前面喊,“可以走了。”

    车头噼啪一声马鞭响,车夫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座位上。

    马车动了,文煌仕整理一下衣袍裤脚,在座位上坐好。他不是第一次上车,连续几次下来,已经熟悉了模式,并没有第一回时那么慌张。

    “你迟到了。”坐在对面的那人指责道。

    文煌仕闭上了眼睛,对他根本不加理会。

    对面猛地一下抽气声,已经动了真怒。文煌仕毫不在意,眼前的人,并不需要他陪上小心,或者奉承。

    作为文家子弟,他正是不想沦落到需要迎逢不知所谓的闲杂人等,才会投入到今日的乱局中。如果一名小卒指责自己都要诚惶诚恐,那还不如回去跪在章惇、韩冈的面前摇尾乞怜。

    “高门公孙,好派头。”一声冷笑,那人也不再言语。

    车轮粼粼,即使近在咫尺的车夫也不知道车中两人交锋,他轻挥马鞭,马车很快融入到了开封的夜色之中。

    马车行驶在在城中,用了半个时辰东绕西行,穿过大街,走过小巷,绕了大小好几个圈子,最后驶入了离国子监并不遥远的一处院落中。

    文煌仕走下马车,同行之人跟随而下。

    周围还是略有熟悉的院落,两名仆人也与前几次一样,等在了马车边。

    文煌仕向四周张望,高耸的院墙、紧密的树丛,以及无处不在的黑暗,挡住了周围所有可以充作标志的建筑。

    他身处车厢之中,一路车窗紧闭,全然不知道路方向。他已经来过此地数次,可到现在为止的,他依然不知自己现在何处。这种感觉,完全可以说是诡异。

    文煌仕没有时间多做打量,仆人在前引路,行不数步,同行之人早不知去向,他只有跟着前面的仆人,亦步亦趋,被引到与前几次相同的小厅中坐下。

    座椅旁的几案上,提前放着冰镇好的凉汤,还有一只玻璃大碗,里面盛着各色鲜果。

    文煌仕没有饮用凉汤的打算,也没吃水果的胃口,左手抚着杯盏,沁凉的露珠帮助他逐渐冷静。

    文煌仕并没有等待太久,脚步声响,一名中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三十四十之间,中等身量,胖瘦适中,面目平凡,穿戴也是寻常,是走进人群就再难发现的那种。

    幽暗的灯光下,中年人冲着文煌仕露出了一抹真诚的笑容,一揖到底,“几日来,京师士夫共抗奸贼,文公子居间奔走,出力良多,在下为天下谢过公子。”

    文煌仕向侧面让了一步,声音平静无波,“愧不敢当。”

    文煌仕宦门子弟,这种往高处架人的手段,即使不能说见得多了,倒也听得多了。

    “失礼了。”中年人为之一笑,不以为忤,坐了下来,对文煌仕道,“文公子当也知晓,我等同道一日多过一日,都堂诸贼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等声势日张,三两日内必然有所动作,不知文公子对此准备好了没有。”

    文煌仕抿了抿嘴,沉声道,“我已经准备退学归乡了,或者被发配去岭南。”

    中年人笑道,“看来文公子已经认定会失败了。”

    “难道还能赢?”文煌仕反诘,“别告诉我,都堂调动不了兵马。”

    “京营赤佬的家室皆在京师,又懂得敬重读书人,他们不敢对国子监的学生动手——即便有都堂严令。”

    中年人说话时出现在脸上的微笑,让文煌仕想起了自己的曾祖父,不论事成事败,总是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样。

    没有被笑容骗过,文煌仕冷静的指出,“没有京营,还有神机营。”

    “神机营要北上救援河东、河北,哪里有空分心。都堂不可能放弃北方而随意调动神机营。至于从外地调兵,那时间可就长了。”中年人双眉微挑,“决战就在明后两天!”

    “按你的说法,好像都堂调不了兵了。”

    “文公子,在下可从来没有这么说。”中年人更正道,“在下说的是,都堂能够调来的兵马,绝不敢对国子监的学生动手。”

    “你们有把握?”

    “文公子,即使章韩二逆贼,也是历经磨难,屡冒奇险。这世上,可有一点风险不冒,就能心想事成的好事?”

    “的确没有。可即使京营不肯动手,你我想成事,光是这点手段还远远不够。哪家权相是被几百个措大赶下台的。”文煌仕摇头,想起包永年的话,他直接点出,“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

    中年人愣了半晌,紧跟着大笑起来,“文公子果然识见过人。”

    文煌仕沉下脸,“尔等竟然欺我。”

    “还请文公子好好回想一下,自相识以来,我等可曾诓骗于你?相反地,文公子你从我等手中,可是拿走了多少好处。如果这些好处也叫欺,在下倒是想被人多欺几次了。”

    文煌仕是结识了一名外舍生才加入了此地。那名外舍生与他志趣相合,又同对章韩为首的都堂深表不满,一起骂了都堂几个月,他才被引荐到此地来。现在想来果然诡异之处甚多。

    这里有许多富户豪门,也有许多才智之士。此处的同伴,甚至帮助他不断提高月考的成绩,还帮他发了几注小财。从这里拿到的好处甚至要多过学校的奖学金。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沉迷的组织,没有名目,却有不错的团结性。

    文煌仕也不想闹得难看,说了两句就放开了,他只想知道这个组织内部的虚实,以及它们接下来会怎么做。

    “是我失言了。”文煌仕欠身行礼,直起腰,“不过我当真想知道你等打算如何做,以便配合。”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有枪没有?”

    “没有,”文煌仕摇头,“国子监中不许带刀枪。”

    “最好能有枪。”中年人说道。

    文煌仕脸色微变:“你们打算杀多少人?”

    “最好一人不死。”中年人诚恳的说道。

    “怎么可能?”文煌仕说,“历朝历代,除逆平叛,从来没有不死人的。最甚者安史之乱,函谷关外血流漂杵,天下为之萧瑟。一旦举起叛旗,从来没有容易的,更没有不死人的,你们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而后道,“我们有一把枪,最新的线膛枪。”

    问题得到确认,文煌仕却更加惊惧,一支有膛线的燧发枪能有什么用处,他不用多想就能找出许多。

    “你们的做法,可知会流多少血?!”

    中年人慷慨激昂着,“即使流光所有人的血,都在所不惜。”

    说着说着,他激动起来,

    文煌仕眼前数寸,只看见双唇开合,惨白的牙、鲜红的舌,在上下翻飞:

    “我们就是要流血!一定要流血!只有都堂前血流成河,才能让天下人认清章韩二贼的真面目!”

    “章韩二贼,挟奸妄上,蒙蔽世人,尤其是韩贼,欺世盗名,不过一些药石末技,就诓骗得天下人视其为神。又倡邪说谬论,败坏圣教。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此二贼不除,则大宋危殆,天下将倾。你看他们给军队拨了多少钱粮,数倍于早前,却还是兵败河东!”

    他义愤填膺,将韩冈骂了好一通,直到口干舌燥,大口的喝起凉汤。

    文煌仕犹豫不定,“可是……”

    “放心。”中年人好似看透一切的安慰道,“都堂派兵来的时候,会有人提前通知的,全都已经安排好了,道路,信号,皆已安排妥当。你看准时机及时撤走就好。”

    “那直接开枪不就好了,何必等军队来。”

    “不,不,不。”中年人说道,“不能随便开枪。必须等都堂派兵来的时候……”

    京师的人都在看着,只有让他们知道军队到底是什么样,他们自然会站在对立一方。

    “你……你们……真是丧心病狂。”

    “对,是丧心病狂。但到了这时候,还能退缩吗?”

    文煌仕面沉如水,他需要的只是文氏权势能维系下去,而眼下,正好就是一个机会。

    “明天?”

    “明天!”

    文煌仕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想了想,悄然的提醒道,“宰辅们也会在那边出入。”

    中年人脸上顿时多了一层笑容,不比之前的一切形式化,而是更加亲切。

    一个时辰后,文煌仕被送回到了国子监围墙下,自车上下来,目送马车远去,挂在脸上的职业性笑容,终于消失不见。

    回到院中,他犹豫了半天,起起睡睡,没一刻安稳。

    快天亮的时候,文煌仕终于有了决定,他再一次换上了仆役的衣袍,悄然离开校园。

    来到军巡院派出所的正门前,他低声对司阍道,“我,我是来出首的。”

第133章 梳理(三)

    出首?

    守门的士兵生嫩得紧,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两只眼睛圆圆的睁大,仿佛一只懵懂的幼犬,完全不明白文煌仕在说什么的样子。UU小说,www.uu234.com

    文煌仕飞快的左右瞟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上前了一步,急促的说,“我要出首,快带我进去。”

    被文煌仕贴近,年轻的士兵就退后一步,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将刺刀亮了出来,声音却发了抖。

    “你,你要做什么?!”

    “出首!”文煌仕急得冷汗都出来了。在这小赤佬夹缠不清的时候,他感觉到周围行人的视线都集中了过来。

    “出首?”士兵看着文煌仕急不可耐的样子,恍然大悟,带着一丝忍俊不禁的笑容,“解手?出恭?说明白嘛。”他右手放开了紧握的长枪,指着右边的路口,“喏,要出恭去公厕,前面转角便是。”

    文煌仕七窍生烟,出首是出恭解手的意思吗?

    “快,带我去见你们的所长,我有要事跟他说。”看见士兵陡然间又变得狐疑警惕的眼神,文煌仕更加气急败坏,顿足道,“我要报官!”

    “报官!早说啊。”士兵终于明白了,再上下打量了文煌仕一遍,好像确认了文煌仕的身份自己担待不来,就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等着。”扑腾扑腾的便往里面跑过去。

    ‘我早就说了几遍了!’

    文煌仕出离愤怒了,怎么看门的都不选一个老成一点的。谁家的司阍会只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就算派出所不是衙门,也不能这么不上心啊。

    又感觉背后有人盯着自己,文煌仕往里面走了两步,躲进了门后的阴影中。

    门廊下只有文煌仕一人,他越发的感觉这派出所不靠谱。就一个人守着门,他一走,大门敞开,什么人都能往里面进了。还指望能防盗捉贼,能不被贼偷就不错了。

    军巡院派出所,是京里的新鲜事。

    过去各厢军巡院手底下直接就是分布在大街小巷中的巡铺,定额五六人,实际两三人,在那里看守着。若说用处,的确有用,夜里防盗防火,白天也能排解一下街头的纠纷。但办不了大事,毕竟人力分散,又容易怠惰。抓贼时,贼人拐进另一条街巷就不追了的情况也有。

    前段时间,都堂说试行改制。在军巡院和巡铺两级之间,增加了一个派出所。一番纷扰下来,开封府每座里坊下都有一间派出所,坊中各街巷的巡铺铺兵都归属在派出所名下,分管本坊一应防盗、捕盗、刺奸、观风等事。

    说起来职权不小,可遇上的案子,不是醉汉赌鬼打架,就是寻常家里丢了一只鸡、一只狗,很多还是里正有事不在,被转过来的。毕竟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人愿意报官——那是要出血的,真要有大事,市民们还是去厢里府里的衙门了。

    但派出所有个好处,绝不会有人想到自己会往这里来。

    文煌仕可以拿全部身家打赌,他身边一定有人盯着。早在他初次加入秘社,就曾经得到半炫耀半警告的透露,宫门、城门、都堂、宰辅府邸、府衙、军巡院,乃至军营门前,都有他们的人在监视。

    文煌仕调查过,还试探过。秘社真正的底细和背景,文煌仕没能探到底,只能猜测是京师对现有都堂体系不满的那一部分权贵,但至少确定了军巡院和开封府的监视不是吹嘘。

    昨天同去都堂前的同伴,今天也都去了都堂,甚至又影响了一大批同学同去,偏偏属于首倡者中一员的他没去,肯定已经引起了怀疑。

    要是自己往府衙或是厢中军巡院去,保不准半路上就给人看出不对。要掉多少人脑袋的大事,透露给自己,怎么可能不提防?换做是自己,要是发现有人准备报官揭露自己要命的阴私事,也肯定会先下手为强。

    昨天晚上回去后,文煌仕就因此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夜,不敢就这件断头买卖去问谁,也不敢把事关家族的要紧事交托给下人,自己拿定了主意,找了个借口推托了去都堂,出了监舍的大门三五十步就转进了街边的派出所,那边派来的人盯得再紧也想象不到,根本没有时间反应。

    文煌仕在门内等了一阵,心渐渐的又提了起来,频频回望门外,生怕监视自己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抓走。这时候,守门的年轻士兵啪嗒啪嗒的出来了,只是他身后并没有跟着别人。

    “进来吧,所长在里面等你。”士兵招呼了一声,转身前头领路。

    文煌仕心头一阵火起,区区一个所长,不入流品的武夫,还敢如此倨傲。再一转念,还是早点把事情结束,早点安生。

    ‘终于进来了。’

    走进派出所的院子,文煌仕安心下来,稍有闲心打量起这小小的四合院。

    文煌仕本以为进来后能看见几个关人的笼子,里面站着垂头丧气的人犯,可惜并没有。小院很普通,普通到就像是寻常人家一般。四面皆是两层小楼,院中没有太多布置。

    当初这里一整条街都是随同国子监一起修起,卖出去的几乎都是同样制式的院落。但入住之后,绝大多数人家都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改造,或加盖一间小屋,或多栽几株花木,几年下来,外部或许还相似,内院就各不相同了。

    而这座设为军巡院派出所的院落,完全没有半点改造,几年下来,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留下了痕迹。

    四合院的几间厢房都敞开着门,里面能看见一帮子悠闲度日的军汉,只有两个埋首案牍的,根本没人警戒。

    派出所内松散的防卫让文煌仕的心沉甸甸的,看这里的模样,几个地痞拿根棍子就能打进来。

    希望是外松内紧,文煌仕暗自祈祷着。

    近日有消息说是要把军巡院改为警察局,法司断案,警局抓捕。而且除了刑名案件外,包括户籍都要归其掌管。甚至还有说法,都堂准备将行人司归并进来——也有消息说,已经归并一处了——这样一来,军巡院有人有权,还能沟通都堂,地位将比现在高出许多。

    既然宰辅都如此看重,准备加大军巡院的权力,那军巡院里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差才是。

    跟着看门的年轻士兵,文煌仕被引进了小院正厢左侧的厢房内。

    隔了一张桌案,对面坐了一个胖子,年轻士兵称呼他所长,看腰围也的确是一所之长的气派。

    桌上笔墨纸砚俱全,胖子拿了本书在读,文煌仕进来后才把书放下。从反扣在桌面上的书皮看,却是倒着拿的。

    文煌仕在胖子正对面坐了下来,胖子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眼睛里透着精明强干。

    胖子提起自己桌上的茶壶,亲自给文煌仕斟水,顺口问道,“秀才可是国子监中的学生?”

    文煌仕急匆匆的打断道:“吾乃西京文太师曾孙,国子监内舍生,有要紧事要报官。”

    “文老太师……”胖子顿了一下,才想清楚文老太师究竟是何人,表情立刻就变得精彩起来,似笑非笑,“什么大事?”

    文彦博在京师的口碑,这些年因为与韩冈的屡屡冲突而每况愈下,即使在百姓中也多有传说各种笑话的。

    文煌仕在国子监数载,亲身感受这一点,他投身反朝廷的秘密组织,有一半因为这个原因。

    胖所长的反应,文煌仕经历多了,只是心中记了下来,一时没有发作,“有关火枪的。”

    胖所长的神色陡然间就变了,他立刻紧张的追问,“什么火枪,哪里的火枪?”

    “今天有人带着枪去都堂了,最新式的线膛枪。”

    文煌仕没有说‘有人准备在都堂前对他们开枪,把杀人的罪名推给朝廷。’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对,眼下的这一句,已经足够让胖所长跳了起来。

    身手灵活的胖子当真少见,胖所长跳起来时就连磕带撞,撞到了桌脚也不知道痛,只瞪大眼睛追问,“当真?”

    文煌仕敛容道,“吾乃文太师曾孙,宰相门第,岂能在此事上撒谎。”他复催促道,“此时要快,迟恐不及!”

    “对,对!”胖所长灵活的绕过桌子,没忘了先谢过文煌仕,一揖到底,“多谢衙内首告,我……小人肯定会把衙内的功劳给报上去。”紧接着就匆匆往外,“还请衙内在此处等候,待小人报予厢里得知,就带人回来。估计到时候要护送衙内到都堂里去了。”

    胖所长说完飞快的跑了,厢房门口留下两位士兵把守,文煌仕百无聊带的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文煌仕在心中不断的催促,他的性子焦急,眼下被看管是虽是有所预料,但心中的焦急就又多了几分。能不能他自己安全送到都堂?既然能弄到一支枪,那两支枪肯定也没问题。

    哒哒的脚步声响起,莫名耳熟的节奏。文煌仕倨傲的坐着,头也不回。他自己送上门来,不表现一点傲气,没人会将他的话当真。

    来人进了门,绕过文煌仕,走到他的面前。低着头的文煌仕突然发现出现在眼前的一双鞋子似曾相识,恐惧心随即攫取了他的心灵,缓缓的抬起头,双腿,腰身,躯干,最后是脸,熟悉的脸。

    文煌仕猛地跳起,转身就要往外跑去,才一动,左右胳膊被死死卡住,一左一右两个壮汉将他给夹在中间。

    几个时辰之前才见过面,相互道别的两人,这一回在派出所中相遇了。

    在所长的座位上坐下,熟悉的老朋友从上到下看了文煌仕一遍,“真是没想到啊。”

    轻轻的一句感叹,文煌仕猛地挣扎了起来。

    派出所的胖所长走了进来,重重的拍了一下文煌仕的脑袋,走到桌案后,抱怨道,“真是,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没胆子的怂货。”

    “文家的种,一代不如一代了。”

    又是一句扎人心窝子的话,文煌仕怒火中烧,不挣扎了,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对面的两人。

    “还瞪我!”胖所长道,捋起袖子就想要好生收拾一下文煌仕。

    一只手拦住了他,“别乱来,终究是秀才。”

    “那怎么办?”胖所长问,“人都到这里了,谁知道底泄没泄?”

    “送去去水牢消消火吧。”

    文煌仕面如死灰,呜呜的甩着头。方才他还想大声叫,孰料一只袜子就塞进嘴里,差点被熏晕过去,连呼吸都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胖所长看了他一眼,提议道,“一号干净点,免得生疮生病。”

    “也好。”

    几句对话之后,胖所长一步走到文煌仕身边,弯腰在耳边笑道,“地里百丈打出来的井水,凉快!”

    这是要被灭口了?

    文煌仕被恐惧抓住了心灵,砧板上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

第134章 梳理(四)

    吕嘉问进来的时候,黄裳和游师雄已经在小会议厅中坐了有半刻钟了。UU小说,www.uu234.com

    只有资格列席的成员反倒是到得最早,而有决议权的都堂宰辅则一个比一个晚。

    吕嘉问与开封知府、铁路总局提举相互见礼毕,落座后就对黄裳道,“勉仲,外面的人可又多了。”

    外面的鼓噪声几天来一直在响着,参加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更加响亮。

    黄裳只能回了一个苦笑,肚子都骂出粗口了,这他娘的是我的事吗?!

    国子监不惩处,枢密院不调兵,都堂内部你推我我推你没一句准话,你吕望叔也有脸怪我不动手?有种的下一堂札,让开封府把兵马拉出来啊!

    只是黄裳敢怒而不敢言,再是不同派系,当面的尊卑还是要讲的。

    吕嘉问就揪着黄裳,仰天叹息,“都堂的体面都没了。”

    “体面?!”

    铎铎的击地声,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缓缓走了进来。见到他,黄、游两人立刻站了起来,口称邃明公,吕嘉问也跟着起身,行礼问好。

    枢密使张璪张邃明比平时来得更早了一些,拐杖重重的在地上顿了一记,“仁庙也曾被乱兵吓得躲入偏殿,还要慈圣领内侍宫女解救,可谁能说仁庙没体面?”

    张璪的作派,只引得吕嘉问嘴角边的一抹讥笑,他可不是只有列席资格的议政,“邃明兄是正门进来的,还是从掖门进来的?”吕嘉问讥嘲的问道。

    都堂正门与宣德门正门一样,一年到头都开启不了几次,宰辅、官员,寻常都是走正门边的掖门入内。

    一开始都堂前的士子并不多,但现在却成群结队,上千人了。正门堵了,掖门也堵了,从昨天开始,宰辅们都是改从更远一点的侧门进出都堂。

    要说脸面,的确是丢了。

    若不是宰辅们的示弱之举,国子监的学生们也不会一天比一天更多。

    人的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张璪被游师雄亲自扶着坐了下来,拐杖还住在手中,“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区区一群措大能做得了什么事?昔年欧阳修知贡举,被他黜落的士子上百人围攻,连胡须都没有被揪掉几根。”

    “就怕有心人在后面使坏。”吕嘉问对黄裳笑了一笑,“万一此一班措大坐大,市井中有贼人趁机作乱,勉仲难免罪责。本来一队巡卒就能解决的麻烦,到最后闹得京师大乱,我等知道勉仲你情有可原,但其他人不知道啊。”

    黄裳向门口望过去,但韩冈还没到。黄裳心中一声哀叹,在韩冈之前,他要被挤兑多久?

    压了压火气,黄裳道,“只要都堂……”

    “都堂?!”吕嘉问打断了黄裳的话,“这也要都堂,那也要都堂,什么事都要都堂决定,那要尔等亲民官作何用?!”

    都堂要是敢帮开封府背锅,那开封府有什么不敢做?

    黄裳怒上心头,如今的局面,不都是章惇、韩冈为首的都堂不肯下决断的缘故?

    联合京师所有报纸头版头条刊发社论,似乎是杀气腾腾,却还说着要治病救人,没有真正的动作。

    这几天黄裳身上的压力很大,他按兵不动的做法是韩冈面授机宜,他还知道,国子监那边的放任,也是韩冈对何执中的吩咐。

    而章惇那边到底是怎么想,黄裳则并不清楚。

    但前天和昨天的都堂会议上,章惇与韩冈一样,都不肯对外面的骚乱采取坚决的手段,似乎都想利用那些学生做些什么。

    吕嘉问现在在催促,黄裳只能装聋作哑,章、韩两系联手执掌朝政,但并不是说一点矛盾没有。

    都堂门口的那群学生,他调来一队巡卒就能驱散了。

    还有市井出身的幕僚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找来一群地痞,换身衣服,见人就泼粪,一刻钟就能还都堂一个清静,也就多一点黄白之物。

    可是先不说知府联络地痞会让他丢多大的脸,仅仅攻击学子这一项,黄裳就担待不来,不用泼粪,名头就能臭通天。

    他还想进都堂啊。

    黄裳觉得,章惇、韩冈的沉默也有这个原因。

    他们都是在等对方忍耐不下去而先行动手。谁先动手,谁的名声就坏了,接下来的议政会议,另一方就能占到大便宜。

    可是黄裳这两天私下里并没有从韩冈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应。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韩冈说的。

    在报上刊发社论,也是韩冈定的。

    可以说仁至义尽,可以说软弱退让,终归只是动文不动武。而不动武的结果,就是事情越来越大。

    “勉仲,”见黄裳一直沉默,吕嘉问不满的敲着桌子,“你总得给一个说法吧。”

    他是不是也是没有从章惇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说法?还是说已经得到了章惇的授意?

    黄裳继续沉默着,猜测着。

    “干脆把御街修一修?”游师雄从旁插话,化解了尴尬,“就说人流踩踏损坏严重,修他个十天半个月。过些日子,也就冷下来了。”

    “修什么?”章惇随着声音而至,冲着站起来的黄裳笑道,“都堂前的路要修?”

    黄裳讪讪,“只是一个提议。”

    章惇向旁边侧过身,让出身后的韩冈,“玉昆,你怎么说?”

    韩冈神色淡淡,“哪来的钱修?朝廷可没钱贴补。”

    韩冈和章惇联袂而至,顿时就让厅中人有了一种诡谲的感觉。

    议政能看到机密内参,而都堂宰辅能看到绝密文件,但最高一级的机密,并不局限在宰辅们手中的绝密文件里,那些只掌握在章惇和韩冈两人手中。

    是达成了什么协议,还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从张璪开始,每一位与会的宰辅和暂时列席的议政,都有相同的想法。与会者全数到齐,各自落座之后,会议厅中的气氛就不免带着一丝诡异。

    “外面的事,本来我和玉昆都想着先放一放,等河北河东的消息来了,想来就会散了,没想到越闹越大了。”

    这是章惇这两三天来,第一次在正式会议上主动提起外面的学生。

    与会者们的精神都集中了起来,从章惇的开场白中,已经可以听出都堂首相准备对这一起事件定性。

    只有确定了事件性质,才能确定应对的手段。

    是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是出于义愤还是包藏祸心,是被人蛊惑还是谋图不轨,这些是必须要都堂来进行确定的。

    章惇和韩冈之前都对此保持沉默,故而才让人无所适从。

    “整件事的缘起,明面上是因为河东之败,实则是有心怀叵测之辈图谋不轨。”

    而现在,章惇终于要定他们的罪名了。

    那韩冈呢?他会怎么说。

    与会者在聆听章惇发言的同时,都开始关注起韩冈的反应。

    韩冈则紧接着章惇的话语。

    “其人虽口称为国,然其所言种种,实乱官军之心,有助于北虏。”

    两位宰相明显的达成了共识。

    “今天,”章惇举起了一张纸条,“就是刚才,是石豫送来的,是那群忧国忧民的学生们的要求。”

    章惇的声音中带着点讽刺,略低头,念着纸条上的内容,“要严惩败军,要查办败将,要更换河东和河北守臣,要宰相、枢密引咎辞位。”

    章惇念一句,厅中宰辅们的脸色就冷上一分,那群学生,简直发了癔症,几天来没看到都堂对他们动手,就得意忘形了。

    章惇抬头,冷冷一笑,“幸好还没有要皇帝亲政。”

    “不知天高地厚。”沈括板着脸。

    “当严惩不贷。”曾孝宽板着脸。

    “为首者当诛。”吕嘉问同样板着脸。

    章惇没搭理他们,又低头念到,“还有要国子监中严禁教授气学,维系新学道统不改。”

    好些人偷眼去看韩冈,只能看见一张风轻云淡的脸。

    “另有声称上舍人数太少,每年上舍进士太少,要求国子监增加上舍生名额,朝廷增加上舍进士名额,以及贡举名额。”

    张璪一顿拐杖,怒道,“分给国子监的贡举名额都快有开封府的三分之一了,能当一路之地,还敢说不够多?贪得无厌!”

    章惇将纸条一折,“说起来各地的贡举名额的确该动一动了。礼部试的人数上一科已有七千人,举人的增加速度需要慢一点了。”

    如今跟过去不一样了。举人的身份现在是终身制,而不是只能用上一届。这样一来,能够上京赶考的贡生数量就要比以前多得多。尽管朝廷又多有规定,对往届举人加以限制,比如每年的学政考核,但终究还是多得太多。

    不过眼下在会上提起来,却是不合时宜。只是没人觉得章惇是凑巧提到,自然是有其用心。

    韩冈再一次成为视线集中的中心,只见他摇摇头,“西北、西南的进士人数本少,减少举人数量不利当地教化。”

    “西北拔贡比例不低了。”章惇道。

    韩冈道,“西北文风不盛,不如此不足以勉励西人向学之心。”

    章惇摇头道,“江南诸路对此抱怨得可不少。”

    过去贡生的名额,礼部试过不了那就是过不了。西北十选一、二十选一又如何,江南百里挑一,福建两百取一,争夺一个贡生名额的确激烈,可到了礼部试上,西北贡生根本不是江南才子、福建才子的对手。

    即使拔贡的比例比西北低了十倍,江南诸路也没人会觉得不公平,中进士的数量比西北要高十倍呢。

    可如今西北拔贡比例那么高,随便一个秀才努力几年就能成举人,这就让江南诸路的读书人看不顺眼了。

    韩冈则稳稳的站在西北一方,“怨言如谤言,总是堵不住的,不如放开来,反正也没什么用。”

    宰相的争论,其余辅臣们没人敢参与,只能旁听。

    听到章惇和韩冈争辩的焦点,张璪不耐烦的说,“那就支援西北西南的边州好了。从荆湖北路、江南东路以及两浙路调拨一部分名额,还有开封……”

    吕嘉问立刻道,“京师于天下,譬如首脑于人。首脑亡则人亡,京师乱则天下乱,万万不可削减开封原有的举人数量。”

    “主体是湖北、江东、两浙,开封既然不能动就不动好了。”张璪中气十足的提议。各家子弟都在京师,开封名额不动,其他人都无意出面阻止。

    “国子监呢?”有人问道。

    外面都是国子监学生,尽给都堂添乱,理应削减以作惩罚,但其中多是官宦家的子弟,不能做得太过,张璪忙将权柄地还给章、韩,“两位相公怎么看?”

第135章 梳理(五)

    “两位相公怎么看?”张璪问道。≧UU小说,www.uu234.com

    领头闹事的一帮子学生,全都是国子监出来的,对国子监的举人和进士名额到底如何处分,与会的每个人都想听听宰相的看法。

    学政方面是韩冈的分管方向,章惇看向韩冈,“玉昆……”

    韩冈微微垂下眼帘,掩饰住心底泛起的疲惫。都已经知道答案的事,还指望自己说什么?

    手中的白瓷茶盏,来自于京兆府,色如羊奶,质地细密,比定窑之白更胜一筹。技术出自于雍秦商会投资的新窑,经销商家背后则是张璪。

    在得到了京兆新窑的专营权之后,张璪花了点力气,让都堂将日常器皿换成了新窑瓷器,给新窑瓷器做了最好的广告。比起之前都堂中普遍使用的搪瓷器皿,卖相上好了许多。

    不过韩冈还是喜欢工业化生产的搪瓷盏,前几年推动搪瓷器皿,都堂中就用了一批,又为军中订了一批,但那时候,搪瓷最大的生产厂属于将作监,雍秦商会的搪瓷厂只是借用搪瓷器皿被都堂使用的名头,向天下百姓发卖,并未试图染指,张璪的做法,私心过于明显了一点。

    可谁还在乎?

    官僚们的贪婪一如既往,一二清介之士改变不了整体性的向利之心。朝廷所需,不论是军衣、军粮,还是官员俸禄中的薪炭、布帛,都是官僚们瓜分的目标,数以千百计的工厂、作坊,背后都是来自大大小小的官僚们。

    不过他们的贪婪,却在技术进步下,变成社会发展的推动力,向着天下大同的最终目标快步前进。

    每每想及于此,韩冈总忍不住要自嘲一笑,仁义道德,终究比不上金银财帛。

    如今的都堂成员,在朝堂政务上,总少不了大大小小的争执,不过在经济利益上,已经钩链成网,一荣俱荣。

    由此形成的利益团体,犹如泰山一般沉沉的压在朝野之上,眼下外面的喧闹,不过是一群被淘汰者的绝望的呐喊。

    蒸汽机已经开始进入工厂实用,绝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见韩冈一时没有说话,章惇微讶,略提声,“玉昆?”

    不小心岔掉的思路收了回来,重新回到无聊的会议当中。韩冈抬起眼,一瞥众人,“闹事的是国子监生,不是国子监。”

    众宰辅心道果然如此,毕竟判国子监是韩冈的人。

    正因为如此,国子监生闹事闹到都堂前,判国子监却依然能够置身事外,何执中教化不力,训导无方,宰相却连提都不提。

    在场的有的知道点内情,有的不知道,但看见章惇和韩冈的态度,便一起保持起沉默,完全不提何执中三个字。

    张璪也绝口不提判国子监的无能,当他确定章惇、韩冈都对眼前事选择放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去牵扯何执中。

    “这件事,先把人处置了,再议国子监。”韩冈把态度摆得很明确,章惇自不会与他过不去,“不急的事,以后再说。”

    “人该如处置?”张璪接下章惇的话,将偏离方向的话题拖回原点,“那些国子监生既然是被心怀叵测之辈所煽动,子厚、玉昆,他们该如何处置?”

    “不下点猛药,他们清醒不了。”吕嘉问冷笑道,“他们都自以为是白衣卿相、未来辅弼,觉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说到这里,吕嘉问话声一顿,向韩冈歉然一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可是出自于韩冈。

    “玉昆见谅。”他说道。

    韩冈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此话本无错,但要看之后事情做得是对是错。如今是南辕北辙,于天下无益。”

    “玉昆相公所言正是,此辈书生所言种种,于天下无益。望之之言,亦为有理,治乱当下猛药。”曾孝宽冲韩冈点点头,又冲吕嘉问点点头,“朝廷行事固当宽猛相济,但此一般人,决不可宽纵。京师行重法十有余年,作奸犯科者纵能保命亦得流配边州,京师百姓皆畏法而守法。如今一干国子监生,坐享朝廷禄米,不思苦学报国,却为贼人煽惑。弃学业,悖师长,盘踞于御街之上,喧哗于都堂之前。不加重惩,何以警戒来人?”

    如果一开始就采取重压之势,哪里有今天的事?在座之中,腹诽章韩二人反应迟缓的不止一二人。

    吕嘉问道:“他们应当尽快抓起来。”

    黄裳道:“御街上抓学生,未免惊骇世人。这几日他们都是清晨来入夜走,都没有露宿街头的打算,不如等他们回国子监,再行捕捉。”

    韩冈点头又道,“开封府内执法不能松懈,一旦给那些潜藏已久的贼人翻了身,把学生都带得更坏,可就糟了。”

    宰相们在严格管理京城十来年后,突然放开了对京师的控制。要是京师之中一干贼人沉滓复起,能连带着起来议政的学生都坏上十倍。到时候,可就难以收场了。

    韩冈说完,黄裳应声,“相公放心,会让他们心服口服的。”

    吕嘉问反身问章惇,“子厚,唆使学生的贼子可有捕获?”

    “行人司已经盯上了几个了。”

    不止几个,更不是已经盯上。

    韩冈向章惇瞥了一眼。

    行人司的主要权力都在章惇手中,但任何变动都要韩冈签字副署,这是韩冈与章惇瓜分势力范围的结果。

    行人司的行动力,在京师是数得着的。而他们行事的手段,在宰相的羽翼下,更是显得有几分肆无忌惮。

    “最好是能活捉,”张璪补充,“好好拷问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在背后唆使学生。”

    ‘多得很。包括令侄孙。’韩冈暗暗道。

    韩冈没把他的话说出来,行人司打探到宰辅家,这种事不能公布出来。

    “两边都要抓。”章惇道,停了一下,他又道,“今日事为首者多为河南府中人,不可使之居朝堂。玉昆?”

    “我同意。最好还要查一查三京国子监,那里面藏污纳垢,什么贼人都能搜得出来。”

    除东京外,河南、大名、应天三京都设有国子监,尽管远不如开封府的国子监,但里面的还是有一帮子学生。学力上,不如京师,才干上也不如京师,只是为了多安插一些学生进学,故而才有了三京国子监。

    章惇和韩冈的提议没有任何波折的得到了通过,抓捕都堂外的学生放到了晚上,抓捕学生背后的作祟者,也随时可以出动兵马。

    章惇和韩冈并不喜欢就此事发表太多意见,定下了这件事的结果,就彻底放开了,仿佛外面的喧嚣只是酒宴上的乐曲伴奏。

    “此事不足论。”章惇总结道,“一帮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措大,又能闹出什么?真正要防备的,还是他们背后的人,肯定是想要构陷我等。请各位仔细想想,到底有什么手段。”

    一干宰辅集思广益,拾遗补缺的工作做得还不错,章韩二人考虑到了,还是没有考虑,十几人终究还是帮他们做好了准备。

    与平时一样的时间,会议结束了。

    宰辅们各自归衙,也有出门就坐上马车,往家里去的。

    “都小心一点。”韩冈叮嘱跟着一起走的黄裳和游师雄,“尤其是最近几日,全都坐马车出行。”

    不必问为什么,黄裳和游师雄都明白韩冈的意思。

    造个炸。弹不难,能把马车炸坏的炸。弹,从材料到结构也都很简单。难度在于的怎么送到马车底下。

    还有火枪火炮。

    都是不难制造,威胁性却很强的武器。这要搅乱京师,十几支步枪,两门火炮,足以让东京城都乱起来了。

    没人敢保证京师里面不会流出一两套火枪火炮来。

    学生们在都堂外抗议,宰相们出去向解释一下,安抚一下,事情平息的可能性很大。

    但章惇不会出去,韩冈也不会出去。

    如今已经有了一百步内能够精准命中的线膛枪,章惇和韩冈都不会随意进入不可控制的人群中。

    到市井中吃喝,十年前做得,二十年前更做得,时至今日,两人却不会再去做了。

    州桥夜市上的旋炙猪皮肉,依然香飘十里,每晚都能吸引数百人客,两人也不会再去光顾,甚至都不会派人买来品尝。

    一切都是为了自身的安全。

    自从线膛枪研发成功之后,都堂宰辅,进出马车都在宫室、都堂和自家院中,若无必要,绝不在市井中的公众场合露面。

    不单是畏惧线膛枪。

    火器出现之后,刺杀的手段一下丰富了几十倍,只是让都堂宰辅这些外行人来想,随随便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种。

    当年名列密院的郭逵郭太尉,差点被军器监试做的火炮给炸死在家里,现在已经在民间被当做一条轶闻来戏谑,可从那时候起,高门显贵无不对火炮提防三分。

    一想到只要在三四百步外放上一门火炮,就能一炮命中自家的屋顶,许多人夜里都睡不安稳。

    过去宰辅上朝、出行,几乎都是骑马而行,骑什么马,马鞍、辔头、缰绳用什么式样,都有规定。

    如今则都是改成了马车。前两年朝廷对不同品级的官员用车发了文,确定了马车是正规的官员出行工具。

    韩冈的马车——也不只是他的马车——经过了改装,板壁中都夹了双层铁板,铁板中间还有棉花做缓冲,车厢底盘也铺了钢板,普通点的炸弹或轻型炮弹,都别想炸坏车辆。

    而为了防备刺杀,都堂的成员都被配备上了同样型制的防弹马车。

    韩冈独坐在马车中。

    这辆马车看着车厢宽大,但实际坐进去,却会发现空间不能算大,只能供五六人对坐。

    马车钢轴也是特制的,还不能走颠簸的路,只能在行驶,同时隔一段时间就要检查更换,避免车轴断裂。

    但最大的好处,就是防护性极好。外面十二匹马拉车,并不全然是为了宰相威仪。如果是八匹、六匹,拉起几千斤重的防弹马车,那奋命吃力的样子就难看了。

    十二匹挽马轻易拖动了宰辅马车,将韩冈一路带回到他的目的地。

    走下马车,韩冈舒展了一下腰背,抬起头。

    砰的一声。

    那是枪响。

第136章 梳理(六)

    “孙衙内还没来?”

    当罗安民第三次绕到朱子昂身边时,他这样问道。︽UU小说,www.uu234.com

    朱子昂早被太阳晒得蔫了下来,有气无力,“要来早来了。”

    他抬起眼,羡慕的看着身姿依然挺拔的罗安民,又幸灾乐祸的说,“或者被抓了。”

    “要抓早抓了。”罗安民抓了把折扇给自己扇着风,“第一天不抓,第二天不抓,第三天才抓?都堂要是讲究事不过三,京师地面上不会看不见乞丐。”

    “那就是怕了。”朱子昂蹭着罗安民的凉风,呼呼的出着热气,像条老狗,“这么热的天我都怕,明天再这么热,我也不来了。”

    罗安民把扇子拿得远点,“抓着扇子不用,怪得谁?”

    “有力气会不用?”朱子昂抻着脖子,追逐凉风,不满的问道,“你要绕到什么时候?坐下来不好吗?”

    罗安民反问:“坐在这里不热?”

    “热。”朱子昂白眼看去过,“看见你走来走去就更热,晃眼。”

    浅灰色的水泥地面反射着阳光,白花花的炫人眼。水泥砌起的广场上没有树木,没有建筑,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

    仅有的摆设,就是两尊铜炮。那是当初辽国使者抵京时,为了震慑他们,而特意铸造的巨型火炮。

    两门火炮华而不实,阵上排不上用场。被安放在都堂门前后,此刻正被两队神机营士兵护卫着。每天早中晚,两门火炮都会发射空包弹,向全城通知时间。

    黝黑的青铜炮管在阳光下似乎都要熔化了。朱子昂眯着眼,不远处的宣德门城楼都在蒸腾的热浪中模糊了棱角。

    都堂前的广场,直接与御街相通,比起宣德门由东西阙楼括起的门前广场要小了许多。

    不过皇宫中原本属于外朝的建筑群,自都堂建立之后,便被彻底空置,所有的衙门都从皇宫中搬了出来。东西两府的旧址多年无人使用,据说都有狐狸出没其间。

    如今朝臣们也不再上朝,宣德门和左右掖门,现在都可以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了。

    而都堂这里,日常人来人往是不用说了,现在被国子监的学生们占据了大半,就更加热闹了。

    罗安民跟着朱子昂远近望了望,东一簇,西一簇,放眼望去全都是人,“今天还不抓,明天全监的学生都能来了。”

    “只要不下雨。”朱子昂抹了抹脖子上的汗,现在他真盼着能下一场透雨,“要是监里的学生都来了,怕是广场都能站满。”

    “哪可能?”罗安民摇头,“东西八十步,南北两百步,正好四千平方丈,全都来了,一平方丈站一个人,也站不满。”

    “算学好啊。”朱子昂翻着白眼,“那你怎么不数数这里有多少人啊?”

    “刚才是八百一十七。”

    朱子昂愣了,小声的问,“……数过?”

    罗安民面不改色,“随口说的。”

    “……你个鸟货。”朱子昂又愣了一下,骂了一句。

    罗安民大笑,笑过后正色道,“不过现在的人真的比早上少多了。”

    早上出门时浩浩荡荡。到了中午,就只剩下一半的样子了。

    “都去吃饭了吧。”朱子昂猜测道,又问:“你饿不饿?”

    “还好。”罗安民道。

    “那就再等等。”朱子昂道,“我等公车上书,朝廷该有个回音了。”

    罗安民摇头,“我看是难。”

    朱子昂一下就激动起来,“失土之臣,难道不该严惩?败军之将,难道不该治罪?军国事,事关天下,匹夫可言,我等太学生难道还不能上书吗?”

    “只是这一点还好说。你还知道……”罗安民扇子唰的一收,指了指远处的两堆人群,“他们私下里又加了两封奏疏。”

    朱子昂望过去,眉头一皱,“江南会和洛党?”

    江南会是籍贯江南的学生自组的社团,而洛党则是国子监中偏近旧党的学生集合,因为总是聚在一起抨击都堂结党营私,把持朝纲,国子监看不惯他们的人就反过来说他们是结党,他们拿出了欧阳修的朋党论,自诩是君子党,反以为荣。因其多出自洛阳,就自称洛党。

    那两处聚集的学生不是人数最多的,却是最喧闹的,此刻正有人站在人群中,似乎正发表着什么演说。

    朱子昂的脸上带起鄙夷的笑容,“前面拐过去就是宰相府,真要有胆子,何不往那边去堵门。何必蹭机会。弄得好像我们跟他们是一班呢。”他哼了一声,“他们又要做什么了?”

    “江南会那边说是国子监中进士和贡举的名额太少,要朝廷加赠。”

    “就知道……”朱子昂冷哼一声,“他们做梦呢,哪有这么容易?”

    各地的贡举数量,每一个增加的名额都是当地父老拼命争取来的。尤其是在江南、两浙、福建的军州,每一科多也只有十几二十个贡举名额,多一个都是天大的喜讯。过去且不论,如今各地军州的贡举名额增加,都是当地出身的官员与都堂和学政几经扯皮的结果。

    前两年福建南剑州的一位知州,把当地虽不能说刮得天高三尺,却也是剥了好几层皮,但他的官声在当地士林却颇为不恶,只因为他能耐颇大,为南剑州多争取了三个贡举资格。

    贡举资格如此,就更不必说进士的名额了。

    国子监上舍生能够在正科之外成为进士,这一点本来就颇受诟病,就算人数不多都是被骂的,要是听说这种非正途的进士还会更多,各地士林还不炸了。

    东京国子监说要加名额,那南京、北京、西京的国子监难道还会安坐着不伸手——进士要不到,贡举的名额总得给几个吧?要是四京的名额增加了,其他军州呢?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各地士林为此闹起事来,都堂也坐不安生。

    都堂诸公,不糊涂的哪个会给自己挖坑?根本不可能同意他们的要求。

    “还有更不容易的。洛党要弃邪说、除异论,跟气学为难,这不是让韩相公脸面上难看吗?你说都堂可能答应吗?”

    “当真?”朱子昂讶声问道,不过他也没等罗安民的回答就站起身来,“走吧。”

    “当然是真……走?”罗安民讶然,“这么干脆?”

    那一边把气学说成是邪说异论的同窗,固然是开罪了那位相公,但这种话国子监里面不止一个人说过,对气学抱有敌视的学生,人数并不算少,甚至当初何执中新上任,有教授当着他的面说过这话,可也没有被治罪,照样在学校里教课。

    “没必要吧。”他呐呐的说道。

    朱子昂站起来,掸了掸外袍上的尘土,就径直往外走去,“他们要找死,我可不奉陪了。”

    他之前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又热得难受,只是心念上书才不肯走。

    听说前天昨天都还有听到消息跑来围观的闲汉,今天朱子昂出来却一个看热闹的都没看见。头顶上太阳的确炽烈,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没有。

    如果说京师里人与京外有何区别,那就是他们更会看朝堂风色了。京师之中官员遍地,一块石头丢出去,就能砸中几个吃皇粮的。京师百姓自幼浸淫其中,自然对政治变动极为敏感。

    京里的人都躲着不来看热闹了,都堂更不会有回音,他还在这里留着晒太阳干嘛?

    “有句话说得好,京里的耗子,都能分得清朱紫青绿,更别说人了。”朱子昂道,“我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不敢说到底会不会发生,但我可不想冒风险。今天热闹算是趁过了,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回去好了。”

    罗安民干笑道:“你是怕热吧?”

    朱子昂斜睨着看罗安民,没好气的点头,“是。”接着又正容道,“不说笑了,还是早点走比较好。”

    有件隐忧朱子昂他没说出口,按照国子监中江南和洛阳的学生的德性,以及都堂的行事作风,再这样下去,党锢之祸说不定就在眼前。

    万一都堂当真下定决心要清洗国子监,朱子昂京师都不想待了,还是跑回家里最为安全。

    朱子昂大踏步的往前走,罗安民匆匆忙忙跟在后面。

    突然间,朱子昂停住了脚,罗安民差点就撞上了他。

    “怎么了?”罗安民站稳了问。

    只见朱子昂侧过脸,向都堂正门处望过去,“现在是正午了吧?”

    “嗯,差不多……哦!”罗安民反应过来,“该放炮了。”

    正说着,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从都堂正门处传了过来,吸引了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

    都堂前岗哨换岗和号炮,算是京城中的一道景致了。

    京城之外的军营没有这一换岗的规矩,衙门的门房更没有,都堂设立之前,莫说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就是宣德门,都不见如此宛如会操的换岗仪式。

    更重要的,每天早中晚,还有三次燃放通告时间的号炮。

    朱子昂上京一年多了,只在刚刚住进国子监中时,被朋友带着过来看过。之后入城的时候都不多,过来都堂这里就更少了,今天还是第二次。

    朱子昂不走了,翘首以待。许多聚在一起议论的学生也停了下来,带着期待的望着正门。

    任何时候,火炮这种代表当世最强武力的武器,总是更能吸引心怀出将入相之念的年轻学生的关注。

    “要有胆子,现在就往门里冲。”朱子昂望了望江南会和洛党的位置,说了句风凉话。

    罗安民无意识的应了一声,专注的望着门内。

    哒哒哒哒,整齐的步履带着节奏,踏着同一个步点,一队四五十名身形矫健的士兵从门中走了出来。

    他们分作五列,队列如同界尺画出来一般的整齐。侧面四队扛着装好刺刀的长枪,中间的一队则空着手,身上有着炮兵的徽章。

    同抬腿,同举步,不论高矮胖瘦,每一人每一步的步幅都一模一样,

    厚实挺括的对襟长褂,或者按照裁缝店的说法叫风衣,被皮带勾勒出挺拔的身形。虽然这些士兵并没有班直们普遍六尺以上的大个子,但要不然怎么说人要衣装。日日操练出来的矫健身姿,再戴上范阳软帽,披挂上风衣皮带,穿上长筒皮靴,一个个犹如劲竹般英气勃勃。

    京里的妇人、小娘,经过都堂门前,看到守门和操炮的士兵,总会多打量两眼,至少也是飞快的贪婪的一瞥。

    每天固定的放炮报时的规模还算小,到了每月月初轮戍都堂的神机营指挥交替的时候,更是如同会操,两个指挥上千兵马在广场上交接,那个规模就算是京师的百姓,都会过来看个热闹。

    穿过大门,最外侧的两队士兵停了下来,与把守都堂门口的卫兵交接,而中间三队继续向前。

    两队士兵,在卫兵们的面前停下,靴底踏地,发出整齐的一声,站得笔直,如同路边的两排白杨。再左右转身,鞋跟顿地,啪的一声,依然整齐划一。

    朱子昂眼睛一眨不眨。他家在淮东,附近就有座军营,里面士兵多有偷鸡摸狗之徒、欺行霸市之辈,军官中也有孔武有力的,能在庆典的相扑比赛上争夺头名,但即使把那些武艺高强的军官拉出来,与眼前的士兵们一比,简直就是土鸡瓦狗一般。

    两队士兵口号雄浑,中气十足,交换过口令,两队交错而过,又交换了位置。转身相向,哗的一声齐响,两队卫士齐齐举枪致礼。

    朱子昂下意识的攥紧了手里的折扇,心中热血沸腾。

    愿为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一首首远行万里、封狼居胥的诗句从心口咕嘟嘟的冒出来。

    这里的每一个步骤,都是经过精心设计,将神机营的英武之风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鹜想进神机营。”

    朱子昂想起乡里的军汉,再看看眼前是神机营,这差别果然是天壤之别。跟神机营猛如熊罴的壮士比起来,乡里的军士宛如乞丐。

    “除了班直,如今哪个营头能与神机营比?上四军都不如。”罗安民小声说,“神机营是都堂的兵,都不归三衙管。”

    朱子昂点头,只看神机营能够轮班守卫都堂,就知道其地位。旧日军中,班直第一,上四军其次,为何如此?还不是因其守卫禁中。

    据说神机营的俸禄都是从都堂的堂库中开支出来,而不是走正常的政事堂和枢密院定额,各地转运司划拨的流程。

    朱子昂听自己的同学愤然说过,不管神机营是不是只听都堂中某一位大人物的话,反正他们是不姓赵了。

    好吧,提携玉龙为君死这一句,朱子昂觉得都堂是肯定不记得要教给神机营的兵了。

    说话间,铜炮旁,炮手也全数就位。

    因为是神机营各部轮换戍守都堂,放炮的炮手并不是班直之中专门训练出来的样子货,据称是真正能上战场的神射手。

    依照条令操炮发射的炮兵们,行动间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韵律。在他们的操纵下,本是为了震慑辽人而特意铸造的巨型铜炮,也在这时候焕发了生机。

    轰。

    轰。

    轰。

    地动山摇,巨炮炮口喷出的火焰带来滚滚热浪,让人不禁去想,天下万邦,到底有谁能够抗拒如此巨炮为他们带来大宋的正义?

    朱子昂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三十步开外火炮发射的轰鸣,即使他堵上了耳朵,还依然被震得嗡嗡作响。

    两分钟之内,两尊铜炮各自开了三炮,每一发都准准的卡在同一个时间点上,没有半点错开。

    这应该是第一流的炮兵了。

    从报纸、期刊和闲谈中得到的一点粗浅的火炮学常识,让朱子昂心中暗暗下了判断。

    炮手整队,与之前换岗的守卫同时离开。新替换来的卫兵抖擞精神,在烈日下站得一丝不苟。

    一排如同他们守护的铜炮一般纹丝不动的卫兵,罗安民长吐了一口气,尽是感慨,“昨天夜里监里还有妄人说,该多了那两尊铜炮,转过来对准都堂放上两炮,如此才能惊醒朝堂中装睡的芸芸诸公。”

    “谁?”朱子昂惊问。

    “都说是妄人了。”

    朱子昂眉眼一跳,“……孙……”

    罗安民微微一笑,一幅你我心照的表情。

    朱子昂冷然一笑,“也只有那位孙衙内了。”

    那人不姓孙,却是总是喜欢把自己是某位大人物的曾孙的身份表现出来,故而在监中就多了一个雅号——孙衙内。说起来他这几天的表现,倒是让人改观了不少,可惜只持续了三天,正应了那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炮声犹在回响,烟雾尚未散尽,位于广场边缘的都堂侧门洞开。

    先是一对骑兵自门中步出,紧接着又是一对,之后还是一对,一对一对的骑兵首尾相随,前面已经走上了御街,后面还有骑兵继续从门中出来。每一位骑手,都身着同样款式的衣袍,骑着一色纯黑的健马,单手控缰,另一只手扶着插在鞍鞯上的旗牌。

    就跟前面出来换岗的神机营士兵,整齐划一的骑兵队列,隔着大半个广场,依然气势迫人。

    当一面面旗牌随着骑手离开都堂,一辆马车在骑兵的护卫下也从侧门中离开,十二匹高头大马拖曳着巨大的车厢,缓缓行驶在广场的水泥地面上,后面又是一对对的骑兵,紧紧跟随。

    几十对骑手护卫左右,百余名健儿前呼后拥,这是宰相才能拥有的仪仗。

    朱子昂屏住了气,静静地看着,直到憋闷到胸口发痛才剧烈的呼吸,清晰地听到身边罗安民粗重的呼吸声。

    望着车马仪仗远去,朱子昂低声道,“那一位回府了。”

    罗安民沉默的点点头。

    都知道是谁,但那个名字他们都不敢随意宣之于口。

    跟在那一队之后,仪仗一队接着一队,执掌大宋的都堂宰辅,除了值日的成员,全都离开了都堂。

    广场上的监生们沉默的望着,羡慕、嫉妒、痛恨,眼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不一而足。

    宰辅们各自返回家中,广场上人头涌涌,却没有人敢上前去阻拦。

    “快点走吧。”朱子昂将手里的折扇晃了晃。

    只是为了等待宰辅们出行,就在太阳底下多站了十几分钟,走得最早的那一位,都能回到府中了。

    罗安民点点头,宰辅们的仪仗再一次让他确认了自己的目标。

    两人沿着广场的边缘向外走去,接近车水马龙的御街,朱子昂身子突地一震,然后才有如同鞭炮一般清脆的响声。

    朱子昂的胸口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可他毫无所觉。只是看见好友罗安民满面惊容的冲着他大声叫唤。他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一切全都模糊了,天空也黯淡了下来。

    天黑了?

    他疑惑的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第137章 梳理(七)

    清脆的枪声,一开始并没有惹来多少注意。●⌒UU小说,www.uu234.com

    两门铜炮刚刚发射过,许多人的耳中尚回响着之前的炮声,完全没有注意到多了一记枪声。

    只有广场上的卫兵,在枪声之后,全都左右顾望,无法再保持之前如同雕塑一般的站立。甚至有反应快点,将背上的长枪抓在双手中。

    明晃晃的刺刀亮相,学生们一片哄然,离得近的立刻就往远处跑。

    领队的军官回头看见了,皱眉瞥了一眼,却没说什么,反倒打了个集中的手势。

    “指使,来了?”快速集中过来的一名士兵像是有所预备的问道,警惕的眼神同时在周围扫视。

    明明是一位指挥使,穿戴却是队正的装束,如果外人听见了必然会惊讶不已。不过现在离得最近的外人,也在二十步开外,一边瞟着卫兵,一边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军官将自己的兵身上从左到右看了一圈,见没人有所损伤,稍稍放下一点心来,警告道,“小心点。你们都知道的,严阵以待,以防有变,切不可疏忽大意。”

    一片应诺声,每一位士兵都对枪击显得十分镇定。

    军官低声咒骂了一句,“说来就来了,好大胆子,竟敢在都堂前面开枪!”

    他说着,犀利的视线从广场周围到御街之间来回梭巡,很快就发现有一人倒在了地上,在那人身边,还有人软软的瘫坐在地上

    罗安民整个人都瘫了,朱子昂中枪时他正好转过脸,迸出的血液溅到了他的脸上。

    刚刚还在说话的友人,一转眼之后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鲜血从胸前的伤口处汩汩的流出,而自己就在他的身边,罗安民脚下一软,瘫坐到了地上。

    看着毫无气息毫无动静的躺在地上的朱子昂,罗安民颤抖着手,探指过去,在鼻子前一放,瞬间就缩了回来。并不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让他确认了气息是有是无,只是他倾过身子去试探的时候,从杯盏口那么大的伤口中看到了鲜红的内脏,让他一瞬间举止失措。坐倒在地上,又发现自朱子昂的身下,一道血流也缓缓流出,血水比胸前更多了许多。

    “杀……杀……杀人了……”罗安民恍恍惚惚。

    “啊!!!!”一声惨叫终于从愣了半刻的他口里发出。

    远离枪击的位置,人群中,不知是谁也尖叫了起来,

    “官军开枪杀人了!”

    “官军开枪杀人了!

    等待已久,期待已久,他终于可以喊出了这一句。那人的声音貌似惊慌,却暗藏了欣喜,尖利的声音传遍了广场内外。

    守卫的军官脸色立刻就变了,早间接受任务的同时所得到的警告在这一瞬间冒上心头。

    这一次学生闹事,起因根本站不住脚,背后必定有人唆使。而暗地里作祟的贼人,最有可能凭借的不是学生,而是学生的血,士兵的血。

    他们这些护卫,最要紧的地方,就是要仔细防备被贼人搅混水,将不实之罪栽倒官军乃至背后的都堂身上。

    带着巨大的愤怒和警惕,他主动请命,带着得力手下来到了广场上——上阵时,他作为指挥使,将会站在队列的最前沿,此刻镇压叛贼,他也会与自己的袍泽兄弟站在一处。

    自出都堂大门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警惕着,直到枪声响起,警惕心被提到了最高点。

    就在‘官军杀人’的叫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军官也怒吼了起来,“官军没有开枪,是谁在污蔑官军,站出来!”

    “是谁在污蔑,好大胆子,站出来!”

    “方才是谁在诽谤,给我站出来!”

    站出来!站出来!站出来!

    神机左营最大的嗓门叫喊起来,甚至要赶上之前的火炮,一连串的站出来,就仿佛之前连射三轮的炮鸣,人群中‘官军杀人’的叫喊,一转眼就被他彻底压了下去。

    军官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就宽阔的胸膛高高的挺起,随着一声狂吼,满腔的愤怒通过喉咙的震动喷薄而出,“辽贼细作要污蔑官军,祸乱京师,全都蹲下躲好,小心贼人子弹!”

    得到他的示意,士兵们开始齐声呐喊,“辽贼细作开枪杀人!辽贼细作开枪杀人!”

    “蹲下躲好!蹲下躲好!”

    莫名而来的学生闹事,让都堂早提高了警惕。

    没人能相信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有一张嘴皮子厉害的书生,能够推倒如今的都堂。只有将学生们的行动变成事变的导火.索,掀起更大的声势,带起更多更强的反对者,方能动摇到都堂的根基。

    因而京师各处军营,从前日起就加强了操练,召回了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官兵,而最为紧要处的皇城,警戒等级在第一天就提高到了最高一级。

    剩下的就是都堂广场上的守卫,与平常并无多少区别,但只要之前有过关注都堂守卫的人们就能看得出来,这几日出来守卫广场的官军,明显的比过去的时候更多了几分警惕。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更加冷硬了三分。即便没有注意到表情的变化,也会注意到,这几日守卫广场的官军,年龄明显的要之前提高了好几岁——出来的只有军官,没有士兵。

    知道问题会出在哪里,知道危险会发生在何处,神机营在韩冈的严令下,做出了尽可能完备的准备,也就能够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击。

    广场上的学生在听到官军杀人后,反应快的立刻就拔腿狂奔,但军官紧跟着的反驳,让大多数人站定了脚跟,然后思考起来。

    人很容易被群体影响,很容易在群体中被人煽动,身处在狂热的人群中,再聪明的人也会被影响得一起狂热起来,完全没有了自我。不仅是没受过教育的愚民,也包括饱读诗书,见识过人的国子监生。

    可一旦在被人煽动的时候,出现了另外一个声音,相反的、却又同样传播开来的声音,那么所有人的头脑就都回来了。会想一想,分析一下,做出自己的判断。国子监生是天下千万读书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群,对自己的判断永远充满信心,对别人的话语永远都抱着几分质疑,这是他们的常态。

    没有几位国子监生会参与到杀人放火相关的罪行中去,如果说因为兵败河东、丧师辱国而前来都堂抗议,还可说是书生意气,那么射杀同学就是不折不扣犯法。如此自毁前途之举,岂会是要成为未来朝廷栋梁的国子监生们会做的?

    没有哪个学生亲眼看见了士兵们开枪,守卫广场的士兵之前站得跟雕像一般,完全没有威胁学生的举动。

    学生们对这些士兵没有任何恶感,国子监生和神机营士兵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既不是盘踞都堂太久的宰辅,也不是丧师辱国的将帅,只是一群站岗的赤佬。他们甚至又像看到稀奇生物一般,对站在烈日下还能如劲松一般身姿挺拔的士兵有几分赞叹——任何时候,尽忠职守的军人,总是能够得到赞许。

    没有看见士兵开枪的动作,之前也没有冒犯士人的行为,突然一句官军杀人,冷静下来后,每一位国子监生都会好好想一想,到底官军有没有杀人,尤其是在那一位军官自辩之后。

    学生们都不再奔逃,左右顾盼了一阵,就先先后后的按照官军的要求,蹲了下来,为了安全,更有人干脆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烫的一声惨叫,吓到了周围的同学之后,讪笑着用手肘和脚尖将自己吃力的撑了起来。

    而军官还在怒吼着,让那一个煽动人心污蔑官军的贼子站出来。

    所有人都蹲下了,没有人站起来。

    就连之前喊着官军杀人的那一位,本想再多喊几句,让人群更加混乱,掩护他逃离,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形势逆转,学生们不再奔逃,让他不敢轻举妄动,而军官几声质问,更让他顿时没了声息,不敢再煽动人心。

    藏在人群之中,固然能避开神机营官兵的视线,可他怎么能躲避得了周围学生的眼睛?

    几句话就被栽上了辽贼奸细的罪名,难道还能继续当着国子监学生的面与官军对?难道要他站出去与官军对质不成?

    已经有几对眼睛转到了他的身上,那是之前听到他叫喊的学生,

    他心脏砰砰的跳动着,只盼着方才开枪的同伴,能够再开一枪,即使不能讲那位反应很快的军官打死,只要有点乱子,他就能乘机脱离了。

    只是枪声只有一次,并没有再度响起。

    御街上汹涌的人流车流,这时候慢了下来。一群学生蹲在地上,还有胆小的都趴伏下来,路过的行人看着他们,又看看守在广场上的卫兵们,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军官见无人回应,随即派了一人回都堂内部报告,自己则带了两名手下往罗安民和朱子昂的位置过去。

    快步走到罗安民身边,军官蹲了下来,而他的两位手下,前后站定,遮住了军官的身形。

    皱眉看着朱子昂胸腔上的伤口,军官探手测了一下鼻息,又按了按脖子,很快就放下了手,摇了摇头。看伤口就知道没救了,尽尽人事就可以了。

    “倒下来之后没有移动过。”他问着罗安民。

    罗安民摇摇头,面色木然。

    地上的血迹证明了这一点,军官并不质疑。

    “倒下来之前,他面对的是哪个方向?”军官又问。

    罗安民木愣愣的抬起手,向侧面一指。

    军官抬头望着前方宽阔如广场的繁忙街道,面容冷肃。紧咬着牙,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御街!”

第138章 梳理(八)

    “当值的是谁,这件事做得好。√∟UU小说,www.uu234.com”

    只是宰相章惇的一句话,就意味着一名指挥使的飞黄腾达,未来无可限量。

    就在都堂广场枪击之后半个小时,刚刚离开不久的都堂成员们,又纷纷回到了之前才使用过的小议事厅。

    通报过事情前后,章惇就先夸奖了那位反应迅速的神机营指挥使。

    能够在奸人作乱的那一瞬间就迅速正确的做出应对,这个素质,即使是有事前准备的因素在,可在真实的战场上也一样是难能可贵的。

    只要他迟疑了片刻,反应迟钝了几秒,那么事情可能就会朝另一个方向转变过去了。那样的话,都堂就要面临十分被动局面,远比不上现在游刃有余。

    说起来他的确值得大加褒奖,尤其是他本来就是在预知可能会有各种危险情况发生的情况下,没有畏惧躲避的参加到行动中去,事后虽没能抓到开枪的凶手,煽动学生的贼子也没能擒获,可是只凭这忠于职守、胆识过人八个字,就值得提拔了。

    不过掌握军中升黜之事的枢密使张璪现在根本无心于此,他脸色阴沉,“奖励表彰的事,之后再说,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在都堂门口放枪?!”

    老头儿难得有如此杀气腾腾的时候,甚至对章惇都不怎么礼貌了。

    刚放枪的时候他才出门不久,可是并没有注意到,等他被值守都堂的沈括通知到,就吓了一大跳。

    宰辅们的居所,章惇、韩冈、张璪这三位的宅邸,与开枪的地点直线距离只有百步。都堂门前广场上能被人开枪射击,也就意味着几位宰辅的家里也能够被子弹击中。

    做了宰辅还要担心被人打黑枪,这宰辅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张璪能大着胆子和章惇、韩冈合谋共制天子,就是被韩冈描绘的未来吸引了,不想在皇帝的威压下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现在大逆不道的事情都豁出去做了,却还是危机四伏,这叫什么事?!

    对于张璪来说,别的事都能容忍,但威胁到自己性命的事则决计不能容下半分。任何一点危险的苗头都要掐死在发芽之前,如果已经生根发芽,那就更要尽快连根拔除。

    “不要指望贼人胆小。”曾孝宽右手拿着绢扇,轻轻的敲着左手掌心,意态悠闲,“既然敢作奸犯科,干犯律令,就没有胆小的人。何况还有满腔的大抱负?”

    “大抱负?推倒都堂?”张璪虎着脸冷笑。

    “岂止如此!?”吕嘉问眼神阴狠,一句一顿:“此案的贼人是勾结北虏,祸乱中国,谋图都堂,意在天子。”

    吕嘉问说完,嘴角还带着浓烈的煞气。

    如此罪名,对宰辅们来说,足以将其抄家灭门十余回了。尤其是犯到后面两句,诛其九族亦嫌轻。

    韩冈轻轻拍了拍手,他靠坐着,微笑着,“这个罪名定得好。”

    一刻钟前,他在自家宅邸中,还是身周变成了数九寒天一般,脸上能刮下三五斤的冰霜,急着命人去查探,是哪里开的枪,是谁开的枪。现在他却一派闲散,比拿着折扇的曾孝宽还要悠然三分。

    “不过,”韩冈的嘴角微微一扯,角度稍稍改换了一点,悠闲洒脱的微笑就变成了充满讥嘲的冷笑,“我要真相。”

    “玉昆?”章惇微侧过头,有些疑惑的看着韩冈,似乎不明白韩冈的意思。

    韩冈眼神收敛,低垂着眼皮盯着眼前的资料。薄薄的一张纸,上面满是印刷的黑乎乎的手写字,尽是油墨香。

    半个小时的时间,都堂的检正公事不仅通知到了每一位宰辅,还把基本案情刻印了出来,能力上乘之外,也多亏了刻版蜡印的技术,省掉了许多抄写员的工作。

    他低沉的说,“攘外必先安内没错,有一些人是该抓了,但我要真相。”

    一瞬间,专供都堂成员和少部分议政与会的小议事厅中,没了声音。

    韩冈的话指向性太过明显,他与章惇之间的空气仿佛都因为这句我要真相,而凝固了起来。

    曾孝宽手中的扇子停了,吕嘉问噤口不言,沈括突然发现自己的茶碗纹路似乎十分优美,坐在角落里奋笔疾书,做会议纪要的掌书记,更是缩起了肩膀,希望别人都把他给忘掉。

    即使是张璪,一时间也不敢说话了。

    正常情况下,章惇和韩冈之间即使有矛盾,也绝不会出现于人前,都是私底下先进行过沟通和利益交换,维持住对外的一致性。要不然,就算两人都是宰相之尊,也不可能如此稳定的镇压朝堂垂十载,让朝堂中为数甚众的耆老新锐都无力抗衡。

    共同缔造了如今都堂双头体制的两位宰相——韩冈和章惇之间的纷争,是比张璪发怒更为少见的场面。

    “什么样的真相?”章惇脸色慎肃,沉声问道。

    韩冈抬起眼,微微一笑,微眯起的双眼登时冲淡了厅室中紧绷的气氛,“当然是必须要能对外公开的真相。”

    有人都堂前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学生,被杀的国子监学生又是在抗议都堂的时间里被杀,牵扯如此之众,相关者的身份又如此微妙,这不是小事,足以轰动天下,总得有个说法。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堂必须给出一个能让京师老幼良贱大体上都能信服的说法。

    章惇也笑了起来,微笑将他潜藏的心事完全掩盖,“必然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如何查,如何让世人信服,如何把事情做成铁案——而且还必须是人心上的铁案?这是必须要考虑清楚的。如果办好了,对都堂,对朝廷,都有得利之处,日后也能形成一个可以依循的范例。”

    韩冈绕着弯子说话,章惇习惯性的就放弃了思考,直接问道,“你怎么做?”

    “只有两个字——公开。”韩冈道,“由侦办此案的衙门,每天都将案情的进展,通过报纸向天下人公开。当然,只公开可以公开的,不能影响到案情查办、案犯追捕。”

    “玉昆。”章惇摇头,哭笑不得样子,“这又是你的坏事变好事?”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韩冈总是将这两句话发挥到淋漓尽致。

    每次发生让人纠结的事端,韩冈总能从另外一个角度找出积极的一面,南方邪教起事如此,辽人入寇亦如此,当今天子误杀先帝同时如此,今天又是这样。

    似乎不为他的气学,他的构想,找出一点有意义的地方,找出一个能派得上用场的方法,韩冈就觉得这件事不算完。

    张璪的脸色更加铁青,屈指用力叩着桌子,发作道,“我不管什么公开,什么‘真相’,我只想知道,是谁开的枪!”

    章惇咳了一声,不笑了。

    张璪是都堂中的老资格了,一直都是章韩体制的维护者,当今朝局的稳定,多得他相助。当他发怒的时候,即便是韩冈和章惇也要让他一让。

    韩冈也收住笑,正容对张璪道,“贼人是谁,尚待追查。不过他所用枪支的情况,有**成把握可以认定了——要百分百的确认,就得等死者……”他低头瞥了眼桌上的资料,“朱子昂解剖的结果了。”

    “什么枪?”张璪板着脸问。

    朱子昂是谁他不关心,不论是今天被枪杀的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只要是在都堂门前,是在他府邸附近,这件事他就要查问到底。

    “线膛枪。”韩冈冷冰冰的说,他说出武器名称的这一瞬间,心中的恙怒再也遮掩不住,“军器监的线膛枪。”

    曾孝宽手中的扇子重新敲了起来,比之前敲得急了一点,双眉拧起,面色沉凝,“军器监出来的,每一杆都是有数的,军中的神枪手分配到一杆都不容易,想要偷盗出来,理应更难。”

    “能确定是线膛枪?”吕嘉问也问道。

    迎上章惇和张璪的盯视,韩冈叹了口气,“声音不会错。”

    “声音?”张、吕异口同声。

    韩冈瞥了眼沈括,沈括会意,代为发言。

    “呃……嗯,”沈括猝不及防,嗯嗯啊啊的保了几秒的时间,终于组织好了话语,“想必子厚相公、玉昆相公都听说过,不同型号枪支和火炮,发射的声音都是不同的。老练的士兵,能够通过发炮声分辨出火炮的类型,也能通过射击声分辨出枪支的型号。”

    老练,这个评语让其他宰辅都惊讶的看着他,章惇也有些讶异,问道,“玉昆,你自己听出来的?”

    宰相的日常有多忙碌,在列的宰辅们没有人不清楚。韩冈在军器监的时间并不长,做宰相之后,去火器工坊视察的次数也不多。所以他们都想知道,韩冈到底是怎么在百忙之余抽出时间去习练射击,竟然能得到一个老练的评价。

    韩冈一笑,“主要是我那些亲随,基本上都玩过线膛枪。”

    韩冈说得斩钉截铁,太医局的外科御医以及审刑院的积年仵作,都还没有应召到来,对朱子昂尸体的解剖更没有开始,再别说解剖报告,但韩冈似乎已经完全认定了武器的类型。

    在座的宰辅没人会将自己的质疑拿出来,不过曾孝宽总有话问,“会不会是仿制的?”

    韩冈摇头,“除非模仿者拿到了真正的线膛枪作为样品,或是得到了线膛枪的全套图纸,否则造出来的枪支,即使原理相同,枪支的内外结构也不会完全一样。再退一步说,即使枪支内外结构完全相同,零件材料也不会一样,全都是特制的。能全部拿到这些零件,或是完全仿造这些零件,窃取一把线膛枪的难度要低得多。”

    曾孝宽沉默的点点头。

    吕嘉问道,“既然如此,那多半就是从军器监窃取的?”

    “迄今为止,军器监已经造出的线膛枪至今也不过五百杆。不论分配给军中的,还是给其他人的,”‘其他人’之一的韩冈对在场的‘其他人’们说着,“都是在军器监留有记录的,到底是从哪里得到,很快就能查出来。”

    一众点头,韩冈提出的这个办法,是最容易的一种。有记录的枪支,又是数量稀少的型号,想要找出这样的一杆枪,比大海捞针的去寻找马车和凶手要简单不少。

    “本以为会是普通的燧发枪。”吕嘉问忽然发起感慨,“想不到会是线膛枪。”他冲着韩冈说,“玉昆相公,这可比普通的燧发枪要严重多了。今日能杀一士子,明日可就能杀我等。”

    在大宋的中心,都城的腹地开枪,而且还是被誉为军国重器的线膛枪。这的确是一件性质严重的事。

    不论是旧式的火绳枪,还是现在所用的燧发枪,都远远比不上都堂对线膛枪的评价。

    只因为两个优点——精度、射程,线膛枪将此前几千年里,士兵们所用的所有单兵远程武器都淘汰了。

    而这样的一种革命性的武器,竟然流失到了民间,流失到了对都堂不满的人群手中。这就使得都堂成员,随时随地都要冒着被枪击的风险。几位宰辅的背后一阵发冷。

    也许是乘坐马车时感到气闷,随手打开了车窗……砰!

    也许是走到半途,突然想下车放松一下腿脚……砰!

    也许是跟随代行祭典的大宗正前往明堂和圜丘……砰!

    也许是送女儿出嫁,走出了大门……砰!

    百步开外,依然能保证极高的命中率和杀伤力,这样的武器,在场的每一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感受到了威胁。

    “当初颁行的持枪令,是不是要重新考量一下。”吕嘉问试探道。

    “决然不可!”韩冈否定得极为决绝,“中国需要开疆拓土,民间尚武之风可鼓不可泄。今日的枪击,只是一桩故杀案,其背后的靠山既然能弄到线膛枪,也就能弄到神臂弓,同样能在几十步,不超过百步的地方将人射杀。或者弄到地雷炸弹,对准马车比什么枪都管用。”他环顾周围,严肃的说,“要我说,有问题的终究还是犯人,而不是武器。”

    “自由持枪令不可改。”沈括配合韩冈说道,“河北河东关西多少忠义社和弓箭社,现在的都改成了火器社,有这些人在,只要朝廷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成为最好的兵源。有他们这些底蕴在,辽国的威胁就不足为虑。”

    吕嘉问冷笑着讽刺,“等到他们中有人做反,现成的趁手武器了。”

    韩冈摇头:“天下太平,人人饱暖,不用担心有人做反。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就算禁了火枪,难道还能禁了木杆竹竿?揭竿为旗,斩木为兵,饿极了的饥民,也不需要什么武器就能席卷天下。”

    韩冈一贯主张民间应当持有武器,在关西时,不是遍地弓箭社的支援,不是横山内外的汉番弓箭手,完全依靠官军,怎么可能维持对西夏军的持续压迫?

    “如今正需开疆拓土,我汉家子尚武之心不可消,征战之技不可废,难道要汉民在云南开拓时,看到下山的夷贼,只有用锄头相抗?”

    吕嘉问道:“不惟锄犁,尚有朴刀弓箭。”

    “夷贼亦有弓刀。”沈括立刻反驳道,“云南初设郡州,屯丁与夷贼战,随身仅有弓刀,伤亡极为惨重。依云南上报之数,每杀三夷贼,就有一屯丁伤亡。最初三年,夷贼杀了三万余,屯丁的伤亡也有一万多,最初屯垦云南的屯丁,能活过三年的不过一半。”

    关于是否允许民间使用火器,朝堂上争论已久。因为火枪的威力远胜重弩,欲将火枪加入禁令的朝臣很多,只因为韩冈的坚持才一直维持下来。与其他朝臣的辩驳中,作为韩冈的党羽,沈括主动搜集了不少现实中的例证。

    “而元佑九年冬,云南保甲冬训,授乡兵以火枪,当年伤亡比就下降到百分之二三,近两年更是降到百分之一。”沈括在数字上加强了重音。

    气学一直讲究实事求是,现实中的例子,并且不是孤证,而是经过统计过的数据,说服人时比起苏张之辩都更为有力。

    沈括十分卖力的说着,“火器之前,弓刀无用。习练火枪,也比弓刀容易许多。如果看过这些年军中操演的统计,可以发现,大规模换装火器之后,操练就只需局限在火器使用和队列之上,对体力的要求少了许多,原本只能两日一操,三日一操,现在都可以改成五日四操。训练多了,对军队有何助益,想必就不需括多言了。”

    沈括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见吕嘉问没有反驳,继续道,“况且要求降低还能让更多的丁壮成为战兵。原本战兵如战马,各牧监如今每年出栏多在二十万,去年是二十三万,其中成为军马的仅有五万八千匹,剩下的不堪军中驱策,都发卖给民间了。而这五万八千匹军马中,大部分都只能作为挽马和邮驿马使用。战马,能供马军骑乘上阵驱策的,正好两万挂零。替换掉一万七千逾龄和损伤的战马,多增加了三千之数。依出栏数,战马只占其中的十二分之一,即使只算军马,也是三一之数。

    禁军厢军百万,可堪战阵的亦不过三十万,其中称得上精锐的又才有多少?可如今只要能举起火枪,就能排入阵列了,用不着训练几年弓马,才能做到武艺娴熟,只要几个月,能跟着队列前进后退,能上膛射击,就是一名合格的士兵了。这就像是马军平白多了两三倍的战马。试问要是禁绝火枪,保甲不习练火器,这就是少了多少兵源。”

    “军中自有火枪训练,保甲习练火枪又何必?”吕嘉问摇头,“前几年两浙魔教反乱,搅乱三县,如果他们都拿着火枪,官军能那么轻易的就平定吗?乱事会仅止于三县吗?”

    “如此说来,当年为何要推行保甲法?”韩冈反问,“望之你也是参与过保甲法的,知道前因后果。正是因为民不习战,盗贼遍地,需要勒以保甲。”

    “司马光说保甲训练百姓,日后贼.民蜂起时,官军将难以遏制。现在看来他的说法对不对?可以说完全不对。”

    “保甲设立之前,贼寇横行乡里,百姓都只能咬牙忍受,因为害怕报复,连报官都不敢。等设立保甲之后,百姓全都报官了,因为知道官府会帮助他们。一时间,呈报上京的穿州过县的贼人多了许多——这还成了旧党攻击保甲法的证据——其实不过是原本不敢举报贼寇的百姓,现在胆子大了,不愿意忍了。”

    “村里乡里遣人上报,州中县中确认,派了人下来之后,一保、一甲的丁壮就拿着刀枪过去,多少积年的顽寇都给平了。这就是保甲的作用,这就是民风尚武的好处。”

    “更有一桩,贼人为什么是贼人?就是因为他们敢于作奸犯科,干犯律令。你禁绝火枪,平民百姓老老实实的遵守,但贼人会遵守吗?不会,他们会想尽办法去弄到火枪,然后拿着火枪去劫掠百姓。没有反抗之力,那百姓空有保甲,也只能忍受被贼人劫掠。这不就是失去了设立保甲的初衷?”

    除了吕嘉问,其他人都没说话,不是因为韩冈、沈括对吕嘉问的驳斥,而是韩冈的态度。

    “最后一件,”韩冈道,“火枪需要对外购买火药子弹,正好利于官府控制。正确的火药配比,标准化的子弹,不是民间的工匠能弄出来的,如果是线膛枪的子弹,更不是普通工匠的手艺能够做到。比起弓刀,民间的火枪对官府,更加容易掌控。”

    吕嘉问一直都是皱眉听着,眉心的皱纹一会儿变得深了些,一会儿变得浅了些,等到韩冈说完话,他才缓缓开口,“玉昆相公、存中的话,我是十分赞成的。汉民开拓新疆,的确需要且耕且战,别说火枪,虎蹲炮给了他们也行。但现在说的是开封,不是云南、西域、南洋。开封是中国之中,不闻战事,如果需要训练开封百姓上阵,那皇宋差不多也该亡了。开封的百姓,要什么尚武之风?”

    “更何况,如今要禁绝火枪,只是因为你我性命之忧。玉昆相公你想想,这京师之中,难道没有一二贼子,将你我衔之入骨?”吕嘉问笑了一笑,“我不敢妄自菲薄,想要我这条性命肯定是有不少的。如果他们手无寸铁,恨就继续恨下去了,于我无有损伤。可要是他们手边有一支火枪呢,会不会就顺手拿了起来?”

    沈括反驳:“防得了贼人从京师中得到火枪,防不了贼人从外地购入火枪,潜运入京。防得了火枪,也防不了炸弹。真想要刺杀我等,怎么禁绝都有办法来解决。于刺客而言,重要的都不是武器,而是胆量才对。有胆子,有想法,武器总能弄得到。禁绝民间持有火枪,此议决然不可。”

    韩冈在此议上丝毫不通融,极为强硬的坚持旧法令。那沈括要做的,就是比韩冈更加强硬的表态。

    吕嘉问和沈括视线交错,气氛紧绷。

    “好了。”章惇敲敲桌子,打断了争议,“此事再议。”

    打圆场是会议主持者的责任,将话题集中在关键的问题上,同样是他的责任。

    “不过因为线膛枪流入贼手,近日诸位、包括一众议政,全都需要加强护卫。都堂为国之中枢,如人之首脑,不可有伤。过去我等没有注重,可如今有朱子昂之事在眼前,就不能继续松懈大意下去。亟需精兵强将来守卫。”他看看韩冈,韩冈点头表示同意,章惇笑了笑,道,“诸位的元随们举一举旗牌可以,护卫就不能指望他们了,必须要增加可供使用的护卫。嗯,玉昆是例外。”

    张璪、曾孝宽一阵轻笑,吕嘉问、沈括的神色也松缓了下来,陪着笑了两声。

    众所周知,韩冈身边的元随,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府中的家丁,很多都是因伤除役的士兵,尽管多有残疾,杀一两个普通人依然比吃饭喝水都要轻松一些。

    昔年韩冈家中遭人闹事,上百在京师水磨坊做工的兵士堵在韩家门前的巷道中。韩家就派了七八个又瘸又拐的家丁出来,拿着硬木棍一路打过去,视那百多名闹事者直如土鸡瓦狗一般,喝口茶的功夫,全都给打翻在地。那一战,在京师朝野中传得极广,开封人真切体会到了西军的战斗力,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征战,眼前的斗殴更加直观。

    那时候,韩冈只尚是一低品朝臣,初入朝堂,家丁也就那么点人口。如今韩冈做了十余年宰辅,家中服侍的仆役说多不多,也有几百号丁壮,再加上城外的庄子和铺子,人数都上千了。泰半是军旅出身,平时用军法教训,只要韩冈一声令下,轻轻松松就能组织起一支军队。如果皇城中的兵马,以及神机营和一众上位禁军不出来,这些人横扫京师市面都不是什么难事。

    韩冈也轻笑道,“难道子厚兄身边的元随不都是上过战场的?”

    章惇可也是实际指挥过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战争的指挥官,他家里元随和家丁的情况,跟韩冈家也没有太大而差别。

    “说笑了。”章惇说,“……玉昆你看从哪里抽调人比较合适?”

    “省事点就是堂卫。”韩冈道。

    “堂卫人数不足。”章惇直接就否定了。

    两府还在皇城中时,同样得到上四军、天武军和皇城司的守卫,不过两府搬出皇城、设立都堂之后,外有神机营,内有堂卫。神机营不必说,各营各指挥轮调,而堂卫则是专门守卫都堂要地,尤其是堂库、架阁等处。他们身边到处都是机密,故而连出门都要受到监察,这样的人,当然不方便成为宰辅们的随身护卫。

    “那就从神机营调人。”韩冈又道。

    章惇依然摇头,“神机营的事情已经太多了。”

    其他几位宰辅纷纷点头。

    神机营不仅是三军标杆,也是新式火器的实验场,还是新式兵制的试行地,又是掌握在都堂手中、用以震慑宵小的神兵利器,同时还负有护卫京师,守卫皇城,保护都堂的责任。为了得到更多的历练,遇到战事,第一个出马的就是神机营。去云南灭大理,去西域攻黑汗,去江东伏魔教,现在又有三分之一去了河北河东,每一次都是作为刀刃顶在最前线,再给神机营身上加担子,神机营的职责就太多太乱,影响到其本职工作。

    “既然如此,”韩冈沉吟了一下,道,“与其多方抽调,事归多门,不如新设一衙门来统管此事来得稳妥。”他扫了一圈左右同僚,之前提议堂卫和神机营,只是打了一个掩护,现在才是他真正的想法,“想来要人护卫,日后是要长年累月做下去的,最好现在就把制度定下来,日后就能省掉许多事。就如班直。”

    韩冈最后一句,把话给挑明了。班直是天子护卫,都堂要是也弄一帮班直出来,意味就更加明显了。

    不过在场的几位,没有哪个对此还会感到犹豫。

    章惇道:“那就另设一营,专一卫护中枢。诸位意下如何?”

    全票通过。这是不需要争论的。

    “叫什么名号?”吕嘉问问道。

    韩冈道,“简单点,低调点,不要让人联想起班直就是了。”

    韩冈倒是有一肚子的名号,中央警备局,八三四一部队什么的,只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要窜用了。

    “都堂护卫?”曾孝宽说。

    吕嘉问摇头,“这是担心旁人连想不到宿卫天子的班直?”

    韩冈笑道,“简称就是堂卫了。”

    曾孝宽皱眉点头,“是不宜与护卫有关。”

    “那就消灾防火。”韩冈半开玩笑的提议。

    “潜火局?”曾孝宽道。

    京师屋舍鳞次栉比,极易造成火灾。为了防备灾情,各处厢坊都布置了潜火铺,每一处潜火铺,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三丈多高的望楼,每夜都有铺兵在往楼上站岗放哨,以便能够及早发现起火点,如果起火,在望楼上通过火炬和号角声,来通知火情的位置,指挥灭火工作。

    故而潜火二字,就是这个时代的消防。

    不过这个提议并不那么让人合意,吕嘉问反问,“潜火铺兵跟着宰相,这也太有意思了。”

    章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已经扯远的,“名号小事,让下面去想吧,现在就不浪费时间了。”

    首相发话,自然没有二话。

    “经过方才的议论,今日之事,有几件可以确定了。”

    章惇开始总结,宰辅静声聆听。

    “第一,此案必须穷究到底。此事就交由开封府查办,限期七天内查明。玉昆,”章惇问韩冈,“黄裳那边给他七天够了吧?”

    “足够了。”韩冈道。

    都堂不是要真相,而是要‘真相’,七天时间,只要把枪支的下落找出来,一般来说是足够了。

    章惇又道,“具体怎么向开封士民公开此案案情,就拜托玉昆你指点开封府了。”

    韩冈点头,“放心。”

    “行人司会听命于开封府,全力侦破此案。”章惇出了个难题之后,随手给了一个奖赏。

    “有他们就更好了。”韩冈依然点头。

    “第二,即日起,议政以上官都要加强警卫,包括随行和府邸,暂时先借用神机营的兵马,等新衙门设立完成,就再交给他们。邃明兄,此事就拜托于你了。”

    张璪之前最为关心自己的安危,几至于失态,章惇将设立新司来卫护宰辅、议政的工作交给了他,轻易的就安抚了张璪。

    张璪很乐意的点头,“此事事关重大,璪不敢辞,当勉为其难。”

    “第三,要及时安抚学生。他们虽然造成今日之事的祸根,但毕竟是国子监的学生,亲眼看见同学被打死,心中必然有所触动。今夜肯定有许多人心思混乱,更少不了勾引他们做出头鸟的贼人。不能让他们继续被贼人蒙骗了,反认为是都堂把人打死的。”

    “相公说的是。”张璪捋须点头,国子监的学生再怎么样都是年轻人,一时兴起参与了反逆之事,只要能将其中的祸首抓起来,其他人也没必要穷究罪名。

    “不过,”章惇道,“既然都是旷课前来广场喧哗,则不可不加以惩处,否则如何让那些认真读书的学生心服口服?”

    “按照监规来?”吕嘉问问。

    “以我之见,不宜过重,最好不要除名。但必要的惩罚不能没有,不如内舍、上舍的皆降一等,外舍一年内不可升等。剩下的就按照监规处置。”

    张璪是不会提他的孙子就在国子监中读书的事,正想往上舍去。

    “此议上佳。”听完张璪的提议,章惇立刻表示赞同,好像根本不知道张璪的孙子正要设法进上舍。尽管在他的书房中,有关其他宰辅家中的子弟,都有专属的记录本。

    “玉昆,这算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了吧?”章惇冲韩冈开了一个玩笑,见韩冈和其他人没有反对张璪的意见,就又道:“具体文字,就让舍人院草拟,等弄好后诸位签个名,最好今天就能发出去。”

    韩冈点头,“等写好后,及时送来,我安排上明天的快报。”

    “最好。”章惇道。

    广场上的那一枪,在今天结束之前,多半就能传遍京师了,都堂的处理意见当然要及早公布,以此安抚人心。

    曾孝宽忽然问道,“太后那边该怎么说?”

    如果只是一桩简单的枪击案,甚至不够资格通报到太后耳边,即使是有人在都堂外面开枪——也就是单纯的今天这桩事,也在可说可不说之间。但如果要穷究此案,彻查后台,就必须通报给太后了。

    因为必然会牵连到某些人——不论他们到底是否当涉足案中。

    章惇考虑一下,对韩冈道,“玉昆,你我一起去。”

    寻常朝事,让翰林学士转告,或是等到十日一次的参拜时呈报,再或者让任何一位宰辅去说都可以,但这一件事,事关重大,两位宰相同入皇城。

    韩冈点头,“也好。”

    “等等。”沈括叫了一声。

    几位宰辅同望过去,寻常甘愿做一个隐身辅弼,除了帮衬韩冈,一般极少主动开口的沈括一下成为焦点。顿时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沈括方开口说道,“今天是燕达守皇城。”

    章惇怔了一下,旋即皱起眉头。看了看韩冈,韩冈沉默的摇了摇头。

    燕达对先帝忠心耿耿——至少表面上如此——平日对都堂则是十分恭顺,所以都堂才能容得了他。但是以这几日的事端,肇事者必然有所依仗,想来军队里面,也是应该有人的。

    燕达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章惇和韩冈都不会为他打包票。

    心中立刻就在燕达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叉,章惇问沈括,“明天值守的是谁?”

    “明天是王舜臣轮值,守宫城的是李宪。”

    “那就明天去。”章惇拍板道,“今天先让陆佃进去说一下。”

    只是定下之后,章惇又有些犹豫,“玉昆,李宪……”

    韩冈明了章惇之意,“那就换童贯。今天就让李宪去河北,他既然想立功,就让他去好了。”

    “童贯是李宪弟子吧?”章惇还有点犹豫,他并不在乎重用阉人的名声,但对于自己在皇宫中的安全,则是份外重视。

    韩冈道,“童贯是聪明人。”

    “那就他吧。”章惇叹了一声,“王中正病得真不是时候。”

    王中正是都堂掌控皇城的关键人物,一直都为都堂稳定皇宫。为了褒扬他的功绩,都堂甚至不顾士民议论,授予他郡公之任,等他死后,甚至能够追赠国公。作为内侍,刑余之人,王中正已经在大宋官场上做到了顶。

    他如今年纪老迈,体衰多病,只是多次上表乞骸骨,都被太后和都堂慰留。不过近日生了病,在床上好些日子没能起身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过去了。

    能够在人望和信任上,能够达到王中正那个等级的,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其实都堂也不指望内侍之中还能再出一个王中正,王中正的际遇,那是因缘际会,不可复制的。剩下的李宪、童贯之辈,要么威望不足,要么不敢信任,都很难让都堂将皇城之事,彻底交给他们。

    “希望王希烈能够早日康复。”韩冈从来就不顾忌与阉人交往,与王中正交情甚佳,甚至以表字相称。在场的都见怪不怪了。韩冈的脾性如此,士林中也多称赞他是念旧情、不忘本。

    “真得有他在才能让人安心。”章惇皱着眉,又道,“福宁殿那边必须加强戒备,得盯紧了,不要让他觉得有机会了。”

    皇帝前些年因为犯错,曾经被迁出福宁殿,不过日前又被奉迎回去。但不论住在哪里,眼下的这位皇帝,都堂都不可能让他拥有任何实权。皇帝与天下万民隔离,除了每旬去探问太后,甚至连郊祀、明堂,都由都堂委托大宗正代理。按照都堂的想法,这位天子,最好一辈子都安居在深宫中,多亲近些女色,炼炼丹,吃吃药,就这么过上一辈子,当然,不要生出男丁。

    曾孝宽道:“皇帝近日没怎么闹事,还算让人省心。”

    章惇摇头:“如此安静,暗地里必然有所图谋。”

    韩冈听着,问道,“前段时间闹事呢?”

    章惇板着脸,“行迹昭彰,还有什么可说?”

    说完,却与韩冈同时一声笑。

    任何时候,都堂都不会放弃对皇帝的警惕。

    “既然如此,还是要派人去看一看的好。”曾孝宽道,“陆佃不是要进宫面圣吗,顺道去一趟福宁殿,他的那个翰林学士,正是天子私人。”

    吕嘉问刻薄的说,“陆农师怕是不想做这个天子私人。”

    翰林学士的身份越发的尴尬。他们旧时本是天子私人,带上知制诰后能为天子草拟诏书,不带知制诰,更是意味着皇帝的看重,以及其在朝堂中的地位。

    能够提名御史,能够参议朝政,只有天子才有资格任命翰林学士,宫中还有专门的学士院,别称玉堂。

    现如今知制诰都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则是都堂提名,几乎快要成为外放议政的标配了。像黄裳这样的老资格的翰林学士,都不加承旨二字。玉堂更是与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一同被锁在了深宫中,与草木同朽。

    韩冈摇摇头,“现在谁还想做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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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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