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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9章 梳理(九)

    大体上的应对都决定了,这一场紧急会议也就没有继续拖延时间。︽UU小说,www.uu234.com

    除了值日的沈括,其他宰辅们一个个离开都堂,章惇走在最后,在更多的护卫中,返回了府邸。

    回到家中,章惇就独坐在书房中,静静的一动不动,既没有批阅公文,也没有接见求见的官员,就只是坐着,仿佛夏日雷暴前的平静。

    章持在书房中服侍了半刻钟,从房间里面出来,脸色都是煞白的。远远的看见自家的兄弟往这边走,连忙挥手,待章援到了身边,一把抓住,压低声音说,“今天情况不对,没事别进去。”

    章援脚步就是一顿,瞥了一眼书房,低声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知道就好了。”章持道,“回来后就让人去找代乐知,估计是行人司这一回犯了大错。”

    代乐知提举行人司,虽然品阶不高,手中权柄却重,京师内外打探,过去是皇城司的差事,如今则归于了行人司,甚至还有抓捕和关押的权力,是章惇手底下最为得用的一帮人中的一员。

    章援更加低声,“是广场?”

    “当然,当街开枪。行人司失察之罪逃不了。”章持冲书房努努嘴,“估计是被人挤兑了。”

    章援摇摇头,他们父亲虽然是首相,但次相绝不是好相与的,两边本来就是有争有和,这一次行人司犯错,估计就是被那一位抓住了。

    “要进去吗?”章持问道。

    章援摇摇头。

    他们都过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出外任官的经历也有过了,可在他们的父亲面前,还是像过去那个因为担心没有做好功课而被训斥的少年。

    瞅了书房两眼,章援决定还是不要立刻进去,先看看风色再说。章持则回到书房门口,等待父亲的召唤。

    过了片刻,行人司之长匆匆赶来,脸色苍白,犹如死人,显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犯下了大错,站在门口通名的时候,连声音都带着抖。

    章持将他带进书房,悄然退出,将门轻轻掩好,依旧站在离门不远处地方,而他的兄弟,这时候从旁边的小门探出了头来,鬼鬼祟祟的走近了,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先冲旁边的亲随笑了笑,亲随识趣的低下头,走远了一点,章援就站定了,光明正大的准备偷听。

    但让两兄弟失望的是,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训斥,书房里的声音只要不是很大,就很难传出来,两人在门前等了一刻钟,就见到行人司的主官从书房中出来。脸色好了许多,如释重负的样子,看见章持章援,还陪着笑脸点头问好。

    章持、章援面面相觑,难道不是要训斥代乐知,而是有要紧事要他去办?

    不过眼神交换中,都对自己的猜测暗自里摇了摇头。知父莫如子,章惇的怒意是明摆着的,什么事都不做,把代乐知找来,不会是因为不相干的事。

    以自家父亲的脾气,心里面的火气如果能够爆发出来,就是骂得狗血淋头,都是安全的,那是代表他还没有放弃这个人。不相干的人,堂堂首相怎么会去浪费时间训斥?而现在这种和风细雨,却反而是心中有了决断。眼下的和气,只是需要其将事情办好再说。

    从自家父亲的反应上,加上对都堂广场枪击案的一些细节的了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章持本来还有几分怜悯,想明白后,看着代乐知赔笑讨好的一张脸,心里多添了几声冷笑。

    走了几步将行人司提举送到了书房院落的门口。刚刚返身回来,就听见书房中啪的一声脆响。

    章持与章援互看了一眼,章援就向门里面指了一下,章持苦着脸,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书房之中,章惇还是安然的靠在摇椅上,跟方才章持出去前没有什么两样,唯独地上满是的晶莹的透明碎片。

    章持正低着头,就听见章惇平静的声音,“滑手了。”

    滑手?

    章持看清东西后,心中就是一惊。摔在地上,碎成千百片的,不是别的,是章惇最为喜爱的器物。

    不是玻璃杯,而是水晶杯。不是如今工匠磨制,而是千年以前的匠师手笔。

    虽然只是朴朴素素的透明圆杯,比市面上常见的玻璃杯还不如,却是货真价实的千年古物,章惇对此珍惜异常,得到时便题诗以记之,放在自己的书房中日日把玩,今天却被砸在了地板上。

    章持不敢多问,自家父亲气得把最心爱的杯子都砸了,这火气他可是不愿揽到自己身上。连忙叫人进来打扫,自个儿则亲自捧了杯凉茶过去。

    章惇坐在交椅上,接过凉茶后,也不说话,将茶盏拢在手中,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戴了面具。

    阴沉着脸的宰相,让书房内间都不像是在夏天了,进来打扫的仆人一进门身姿就僵硬了,弯腰扫地,脸色一点点的苍白了下去,就好像是进了御苑狮笼中打扫的饲养员,却发现狮子还没被赶紧内间的笼子里。

    匆匆忙忙的将房内的碎片都清理干净后,洒扫仆人就提着簸箕往外走。走得急了,脚在一掌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直直的摔了出去。

    章家家规森严,这仆人摔出去时却是连叫声都没敢出,落地时砰的一声重响,听起来就让人感觉疼。倒是外面的章援叫了起来,章持赶出去,却见自家兄弟满头满脸的水晶渣子,一只簸箕倒扣在头上。

    仆人摔得差点闭过气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抬头,又看见章援的惨状,当真吓得魂飞天外,抖得跟生了病的瘟鸡一般。

    章持却是快要笑出声来了,紧紧抿住嘴,强忍着说风凉话的冲动,招手唤人过来帮忙。

    那仆人爬起来了,一边抖着一边过来要帮忙,一对粗糙的手哆哆嗦嗦的凑过来。

    章援的一对眼睛越瞪越大,却不敢动。

    夏天穿得单薄,水晶碎片飞过来时又是冲着面门,一多半扎在皮肉上,还有些落在了领口里,动一动就扎人的疼。他现在整个人直挺挺的站着,比都堂前的卫兵站得还要挺直。那仆人粗手笨脚过来帮忙,结果可想而知。连忙大叫,“别,别乱碰。”

    他刚刚叫出声,眼睛突地瞪圆,忙闭起嘴,就像被卡着脖子的母鸡,咯了一下就没声音了。

    章持忙回头,却见自家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房门边,正拧着眉看着门前的一地狼藉。

    仆人慌得连忙跪下,丝毫不顾满地的碎渣,章援一点一点的弯下腰,准备行礼,却将正常的动作放慢了三四倍。

    章持知道章惇不喜欢杂乱,小心翼翼,“大人?”

    章惇没发作,对章持道,“楚国夫人病了好些日子了,家里有什么对症的良药,派人送去一些。”

    楚国夫人是楚王王安石的遗孀,送王安石归葬金陵之后,先是回了京城,之后又因故返回金陵,现在就还在金陵,弄得国丈王旁不得不跟着来回跑。外人知道了,都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叹幸好如今有了铁路,不然二十二程的驿路,一个月走三趟,能把六旬的老人折腾得只剩下一口气。

    莫名其妙的送礼送到江东去,章持狐疑的望着章惇,感觉自己的父亲是说错了人,轻声提醒道,“大人,是不是齐国夫人?”

    章惇看了儿子一眼,重复强调道,“楚国夫人。”

    章持更加迷糊,“今天?”

    章惇点点头,瞥了眼章援,“回去弄干净。”说完拂袖回房。

    章持对兄弟递了个抱歉的眼神,匆匆忙忙的就走了。章援苦着脸,慢慢的蹭着回头出门,走到一半,回头看见闹出一滩事的仆人还跪着,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打扫干净赶紧走?”

    回到房间中,章惇坐在摇椅上,铁青着脸坐着,许久,才冒出一句,“自作聪明。”

    过了半晌,又一声叹,“自作聪明啊!”

    他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说人,还是说己。

    ……………………

    韩冈的车马刚刚拐进家门前的街巷,前面就看见一辆双轮的旧式马车停在侧门口,因为双辕加身,使得挽马要承担一部分马车重量,很伤牲畜,如今已经是很少见了。

    走在前面的亲随拨马回头,靠在车窗边告诉韩冈,“相公,是四郎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消息,上车后就板起脸的韩冈,神色总算缓和了下来,“都回来了。”

    韩冈前几天将家里的老四韩铉派去了开封府南面的鄢陵、扶沟、太康诸县,查探当地灾后救治的情况。

    他高居九重,底下的事情都是听当地官员报告,以及一些人的密奏,得到的消息往往都是经过扭曲和遮掩的,不能反映全部的事实。

    其他事情,韩冈就放过去了。只要保住大方向不错,下面的事还是得交给地方官来处置。唯有灾伤和军情例外,能够引发大规模的危机,不能任由地方官遮掩事实。

    韩钟、韩钲过去都曾被韩冈派去州县微服探查,如今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老三一心钻在学术里,他便把老四派了出去。

    韩冈在院中下车的时候,韩铉已经站在车外行礼,身上穿着市井中最为常见的衣袍,一身短打葛衣,一幅细麻布裹头,手肘腰间还有两块不起眼的补丁。衣袍虽旧,却是被尽量整饬得干净整洁,很是精神的十多岁的少年人,活脱脱一个在商铺里跑腿的小学徒。

    见儿子精神还好,只是稍微黑了一点,韩冈点点头,吩咐道,“换身衣服再过来。别忘了进去见见你娘,这两天都记挂着你。”

    半个时辰后,韩铉来到韩冈的书房中。

    沐浴更衣过的韩铉,只用了一根青玉簪扎着头发,身长玉立,相貌俊秀,从小学徒变身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韩冈放下手中的公文,让儿子坐下,脸上的微笑显得心情不恶,如同闲谈一般的问,“这一趟走得怎么样?”

    韩铉正襟危坐,“儿子南下走了一圈,各县的铁路都已经修复了。京扶支线本说是被洪水冲毁了三里多长的一段,但儿子去了扶沟,看见车站已经可以通车进人,再一问,说是已经修好了。其余诸县大体类此。而各县的官道,则都是刚开始整修,有几处地方就只能看见两三个人在夯土。”

    韩铉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张开封府界的交通图,指给韩冈看,“就是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只是装装样子。儿子去了七处维修段,便有三处在怠工。”说着,就有些愤愤然。

    韩冈低头看韩铉的地图,上面用细铅笔做了不少标记,看起来都是他这几天走过看过的地方。

    韩冈点点头,看着地图就知道韩铉是用心了。

    “做得不错。”他抬头对儿子赞许的笑了笑,“不过四哥你要知道,为公为私是不一样的,眼下的事,是人之常情。”

    各县的灾民是有数的,能干活的劳动力也就那么多,要是当地的知县让百姓们先去修官道,铁路的维修就得往后放。韩铉去的南部各县都不在铁路的主干线上,不属于国有,而是私营,被耽搁赚钱的铁路东家们可容不下这么大公无私的县官。相反的,只要救灾物资能送进当地,物流通畅,官道修得慢一点也不会引来上级的不满。

    所以不仅仅是南部诸县,开封府中其他受灾县镇,都是日赶夜赶,将县中的铁路先修好,然后才是官道。

    韩铉年轻的脸庞上,不满则溢于言表,“都忘了是拿得谁的俸禄。此等私而忘公之辈,朝廷何不加以重惩?”

    “只要在时限之前将官道修好,朝廷不可能加以责罚。”韩冈说道,“只要能够尽早使得灾区物流重新畅通起来,朝廷甚至还要嘉奖其办事有力。”

    韩铉紧抿住嘴,不敢反驳韩冈,可显然是不服气的。

    对儿子的年轻,韩冈只有微笑,耐心解释道:“官中行事,不能损公而肥私,但公私两便,却是要提倡的。”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像是要反驳,却又强行忍住。

    韩冈心知自家四子看着跳脱,性格却是最倔强,又爱认死理,很是不好教育。

    还好韩冈对儿子的耐性是极充分的,也愿意稳下来教育儿子,“虽然为了当地铁路东主的利益,各县都去先行修理铁路,将官道的修复放在了后面。但道路畅通了,救灾的物资送进灾区去了,并没有影响到灾民的救治和安置,这就是公私两便。”

    韩铉倔强的反驳,“铁路只是一条,各县被冲毁的道路不知有多少条。大人只看到了官道,可其他道路呢?各乡各里,都不是官道连着的。朝廷不顾,私家也不顾,那里的百姓该求助何方?”

    “所以为父才要你去啊。”韩冈道,“看看清楚,到底有没有延误对当地灾民的救治。只要当地县官解决了最主要的矛盾,那就有功无罪。”

    韩铉张口欲辩,却又为之结舌。

    韩冈对儿子道,“还记得为父说的矛盾论了,任何时候,都要先抓住主要矛盾,解决主要矛盾。四哥你说说,灾伤之后,何者为大?什么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韩铉紧紧抿住嘴,低下头,不甘心的低声道:“大人说的是,孩儿知错了。”

    “这不是训斥你,把头抬起来。”儿子有不同的想法,只要不是原则问题,韩冈还是很有教导的心思,“有想法是对的,有自己的思想才能算成人。圣人之言不能盲从,前人的知识不可盲信,为父的话也一样,因为是前人心血的总结,故而要尊重,要学习,但必须要结合实际进行思考,这样才能成为自己的东西。平常的学习,要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方能做到笃行之。自己都不甚明了,甚至不信,怎么去践行?”

    韩铉点头应是。

    他并非脾气犟到不肯听人话。只要有人跟他说道理,说得他明白了,他也会老实认错。但如果不能让他心腹,就是韩冈,他都是嘴上认错,心里不认。

    之前家里不让他跟他那些市井中的狐朋狗友鬼混,都是阳奉阴违,训斥时还辩驳得振振有词。那时担心弟弟的韩钟还建议韩冈,干脆把那几人都找个罪名送去西域开荒,只是韩冈担心韩铉的逆反心理,犹豫了一段时间。不过当韩冈把那几人对韩铉两面三刀的事情揭开来,韩铉立刻就跟他们翻脸了,之后都没有了往来。

    韩冈对说服了这头倔驴大感欣慰,叮嘱道,“你要记住,日后为官,理当清正,但不要迂腐。”

    “这么难,儿子可做不到。”韩铉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刚过去,跳脱的性子又冒出来了。

    韩冈笑了,“如果做不到,宁可迂腐一点,也要保证清正。”

    “司马光那样的?”韩铉扬眉问道。

    “司马光几曾迂腐过?清可算,正可不至于。其慎于私德,公德有亏。”韩冈很少在子弟面前品藻时人,今天倒是给儿子带出了话来,“差役法之弊,司马光在变法前曾经几次上书言及,等到你外祖推免役法、行雇役事,又改口极力赞扬差役,这要是迂腐,什么才是随机应变?”韩冈嘿的一声冷笑,“还是苏子瞻好,从一开始就一直在坚持要服役的百姓在他家里跑腿做事呢。”

    闲谈时带出苏轼,倒是跟韩冈最近看到的一份报告有关,让他忆起那个已经消失在朝堂上的名字。

    那是一份广东走马对一众流放至当地的罪臣日常情况的报告,上面说苏轼在海南过得甚是自在,比起广东的梅州等地,儋州的瘴疠就没那么严重。

    而且苏轼在当地诗文写了不少,朋友也交了许多,颇有几首好诗好词传回京师。因为章惇暗地里的照顾,苏轼虽说是流配,其实比编管还要轻松一点,每天只要按时回到当地官府安排的住处,就能自在的在周边游逛。

    朝中有人,不仅好做官,也好做人犯。若不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过实在是无法赦除,早就有人为了讨好章惇,提议把他给赦免召回了。

    思绪只岔开一点,就给韩冈拉了回来,他继续问儿子南去察访的见闻,“各县县城中的情况如何?”

    “都挺好。”韩铉道,“街面上看不见流民。听说之前灾情最重的时候,许多百姓都逃进县城。各县衙门按照大人编写的《灾伤应对条例》做事。及时赈济,加强防疫,灾后又组织灾民以工代赈,要回乡的就及早打发回乡。没有流民集中逗留,也就没有什么疫症流行。几个县的化人场儿子都去看过了,跟附近的百姓打听过,行灾的那一段时间里,最多的太康县也只有百多具尸体。”

    韩铉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其中的一页上,指给韩冈看,每一个县的条目下面,都有几个草码数,数字后面,又有简单的几个字标识出处。数字有多有少,少仅二三十,多则百余。这是韩铉从不同渠道了解到的数据,因为不是官府的统计,缺乏全面性,但整体上没有偏离当地报告的数字太多。

    韩冈从上到下看过一遍,点了点头,这人数基本上对得上。虽说还有些参差,但也只是因为韩铉能询问到的对象有所局限罢了。

    “移民的事呢,有没有强迫的,或是阻止的?”韩冈随手翻着韩铉的随身笔记,又问。

    “强迫倒是没有,”韩铉回想道,“要说阻止,有件事不知算不算。”

    韩冈道,“说来听听。”

    “这件事说来有趣,”韩铉道,“其实儿子这一回在太康县,还扮了一回流民。”

    “哦,当真?”韩冈扬了扬眉,听得升起了兴趣。

    “当然,儿子怎么敢诓骗大人。儿子当时换了身破旧的衣服,打扮得跟街上的流民没多少差别。到了县衙外专设的移民处,就进去报了名,自称是乡里的殷实人家,只是一脉单传,这一回遭灾,家破人亡,没有什么亲戚可以投靠,想要去云南闯一闯。”韩铉眉飞色舞,很是得意。

    “当时守在移民点里的就一名老吏,六十七十了,老眼昏花,没看出儿子的身份不对,把儿子的话都当了真。听儿子说要移民云南,就满口劝说人离乡贱,又说京师户籍难得,外地富贵人家若有子弟想要应考,还想方设法办一个京籍,也容易过那举试,哪有不做京师人,反倒去做蛮夷的?不当人子,祖宗九泉下都睡不安稳。还劝儿子去东京城找一份工,说儿子看着模样不差,又识字,肯定能进馆子里做个跑堂,或者去店铺里做个学徒,用心做几年就能做掌柜了。”

    韩铉说到这里忍俊不禁,就嗤的一笑,强忍着,“那时候,娶妻生子,强如去边疆赌命。后来那吏人许是见儿子口齿伶俐,模样又不差,说着说着,又说要给儿子介绍一家有根脚、又待下宽和的东家,还说那东家家里只有一独生女儿,只要儿子老实肯干,做人实诚,做两年说不定就招赘了。儿子千辞万让才脱了身。”他边说边笑,越是说,笑得就越是厉害,“儿子回头还想,幸好跑得快,不然就给人拉去做上门女婿了。”

    韩铉最后说得自己都哈哈大笑,韩冈也为之莞尔,“要是你给人捉去做上门女婿,为父可就不知该怎么跟你岳丈交代了。到时候,说不得真得捏着鼻子还了旧贴,认下新亲家了。”

    韩铉终究年少脸嫩,自己说没什么,听韩冈提起他的婚事,就有点脸红,嗔怪道,“大人!”

    “好了,不说笑了。”韩冈也不取笑儿子,正色道,“按你说的,你要去太康县的移民处说要移民云南,然后被当班的吏员给阻止了。”

    “大人,”韩铉连忙道,“这不能算是阻止吧,只是劝说了几句。”

    对抗朝堂,这可是大罪名。他可不想因为几句话的事,就把那唠叨嘴碎却是一片善意的老吏给害了。

    “是不能算,只是老吏多嘴,还是好心。真正的阻止,是拒绝办理,是直接与朝廷的敇令对抗。不过他这种想法在京师周围当不在少数,无怪乎各县移民不多。”

    “是不多,只儿子打探,太康县登记的也就两百来人,其他县也不多。”韩铉在笔记本上翻了一页出来,指着上面的记录数据,“其中还有好些第二天就反悔的,要不是朝廷给了十天的考虑期,县里呈报得太及时就能落下大麻烦。”

    韩冈默然点头,说起移民,北方最开放的是关西,南方是福建,主要还是商业风气最为浓厚,舆论偏外向,当地人敢于往外跑——福建那是自古以来,关西的风气转变倒是韩冈一手带起来的。

    这两处地界,好些人家的次子、三子长到十五六,没有别的门路进待遇好的工厂,又不愿去做苦工,就扛起包裹就到当地的移民处办理登记了。再怎么差都能平白落下十亩地,看着危险,说不定就发了呢。

    但其他地方就不行了,北方的移民情况尤其属京师最差。尽管每一次大灾,都是移民大量出现的时候,可这一回开封雨灾,京畿府界,最后确定要移民的百姓,拖家带口也就不到千人。京畿的百姓他们一贯是不愿外迁,京外的洛阳、大名、应天这一干大城市都不去,更不用说去西南、西北开荒了。

    但当地官员救灾工作做得好也是事实,不然没吃没喝,再不想去也得去了。

    “医院,物资发放,这些事上,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韩冈继续询问,他不嫌耽搁时间,韩铉这样的第一手资料很重要,趁机教育儿子更是重要。

    “都好。”韩铉道,“毕竟是京府,都堂选调的亲民官都是有能力的,儿子一路上,都从百姓嘴里听得不少夸赞。嗯……”

    说着,他又回想了一下,继续说:“鄢陵的富知县才上任,百姓提到他的不多,说他好的也是说富老相公的孙子,肯定不会差了。倒是上上任的狄知县,狄正青,鄢陵黎庶皆是交口称赞。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一年到头都在忙碌。可惜就待了一年半。”

    “磨勘上中,京府课最第一,为父眼又不瞎,会让此等良吏沉沦下僚?”韩冈一笑,“他已经在无为军做知军了。”

    “啊,还说要跟大人好好推荐他呢。”韩铉很是遗憾,又惊叹道,“磨勘竟然能拿到上中,这也太有能耐了。”

    官吏磨勘上下九等,上上向不与人,上中就是最高一级,官场中平均两三年才得一见,不是大功劳或是表现得极为突出,绝对拿不到的。绝大多数官员,就算做到宰相,照样一辈子都没拿到一个上中,韩冈累累勋功,又有挽天之倾的大功绩,也只有三个上中考绩。

    当然,所谓磨勘,也只对中低层的官员意义重大。对议政以上,也就是过去的侍从官以上,并不需要看得太重。都是朝廷重臣了,拼的是后台、人望和手腕,考绩什么的,不要太难看就行。展两三年磨勘,罚几斤铜,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事。

    韩冈自不会对儿子说以上这些,他笑道,“你也说他兴修水利、推广耕作新法了,只这一条就让鄢陵当年的收获增长了一倍,税赋增加五成。又兴修医馆、图书馆、漏泽园,还为各村免费打了风车深井,这些事,都是没有驱用太多鄢陵百姓的劳力就给他做成了。还有鄢陵狱讼,他也做得很好,没有恶性大案,寻常案件处理得又及时,有半年多是牢狱中只有老鼠跑,故而士民皆称赞。”

    “难怪。”韩铉听着啧啧称叹,又好奇的问韩冈,“他姓狄,是不是狄武襄家的人?”

    “不是。狄武襄诸子皆是武职,孙辈只有狄谘长子得了荫封,其余皆无官禄,更别说有人考中进士,做了京府知县。”

    韩铉现在是对韩冈惊讶了,惊问道,“大人,这些人事你都记得?!”

    没了狄青之后,狄家在京师中只是寻常门第,这样的门第在京城内有几百家,韩冈贵为宰相,对一个普通门第的子弟任官情况都了如指掌,这不能不让韩铉感到惊讶了。

    “狄武襄世居开封,狄家子弟哪里可能亲民京府?还有,狄家的女儿没做成皇后,停了几年,现在跟你王二叔家的瑞哥定了亲,为父怎么不该清楚狄家的事?”

    “啊?!”韩铉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韩冈道:“就前两天才纳彩的。”

    韩铉犹自惊讶,“上个月还跟王三哥哥他见的面,什么都没听说。”

    “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们这些小辈知晓,还不到处乱传,万一没成,坏了人家女儿的名声怎么办?”

    韩冈现在越来越像是封建家长了,对儿女的婚姻大包大揽,甚至对这种门当户对,父母议亲的现状视若正常。他主要还是老一套的想法,现在的社会形态还没到能放任自主的地步。

    韩家现在剩下都是儿子,以韩冈的身份地位,韩家如今的门第,韩家子孙若是得到婚姻自由,真正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绝不会多,反而是更有可能是以此为名,去祸害普通人家的女儿。即使韩冈能约束自己子孙,其他贵胄家的门第,可是约束不住。

    何况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韩冈操心,他可没精力在这些事上分心。等到生产力的发展开始反作用于社会关系,姻缘的相关事宜,自然而然的会顺应时代发展发生改变。

    韩铉则根本没有这么方面的烦恼,他再是跳脱,对婚姻大事,也是遵循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别的想法。听到王、狄两家定亲,他就笑着说,“狄家的姐姐人品出色可是有名的,王三哥哥当真是好福气呢,等回头拉着二哥、三哥一起好好臊一臊他。”

    “别太闹腾。”韩冈是放手让小辈们自己交往,从不干涉。想想已经没什么要问的,随口道,“你一路上还有什么有趣的事?”

    “有趣。”韩铉偏过头,想了一阵,就摇头,“就在京府中,哪有什么好玩的,就是有,儿子带着大人的吩咐,也不敢玩啊。”

    韩铉嘻嘻笑着装老实,看他的狡猾模样,就知道他就是遇到些趣事,也不会老老实实的全说出来。

    “哦,对了,”韩铉道,“扶沟县新建了雍秦会馆,昨天大开宴席,儿子用西北口音跟门房说了两句,混进去吃了一顿流水席。口味还不错,当真舍得花钱。”

    “舍得花钱就对了。”韩冈笑说着,“扶沟县设立雍秦会馆,商会中开列的预算,去年就递到为父的案头上了。”

    “大人,扶沟也设了会馆,现在京师二十二县还有几家没雍秦会馆的?”韩铉好奇的问道。

    韩冈笑道,“扶沟县是开封最后一个有雍秦会馆的县城。”

    在各地兴建会馆是从雍秦商会的会费中开列,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商人设立会馆,总是在当地经营的商人中最有名望的一个,因为本乡人氏在此地往来频繁,故而召集一帮子乡党,一起集资建立起本乡的会馆来。

    这些会馆,一般都只建在京、府、要郡,也就是商务往来频繁的地方。唯有雍秦商会的会馆,因为商会的贸易体系遍及天下绝大多数州县,故而在天下各地设立了大大小小上千家会馆。有的是单独设立,规模很大,有的就是在城边找个院子,给乡人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京师各县富庶,故而每一个县城都有了一座雍秦会馆。

    除了雍秦商会外,也仅有福建商会,一切制度都在模仿雍秦商会,也有银号,也在州郡城外设置货物的集散仓库兼批发市场,也遍地设立会馆,只不过跟雍秦商会的经营范围不同,双方暂时没有冲突。

    韩铉听了韩冈的介绍,惊讶不已,又笑道,“日后出远门,倒是方便了。”

    “你若出门,当去馆驿才是。”韩冈说着摇摇头,打发儿子出去,“好了,为父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没有事的话,四哥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明儿有空了,就把这两天的经历和记录整理一下,写成报告送过来。要有本有据,条理分明。”

    听说要写东西,韩铉的脸就苦了起来,没精打采的拖长音,“知道了。”不过随即又振作起来,“对了,大人,还有一事。”

    “什么事?”韩冈问。

    韩铉有些忐忑的低声问,“刚进城儿子就听到消息,是不是有贼子在都堂前面开枪了?”

    韩冈顿了一下,反问道,“谁跟你说的?”

    “儿子回来,公共马车正好经过国子监,换车的时候,在车站上听到的。国子监里面肯定都传遍了。”韩铉说着,又恨声道,“照儿子说,那些国子监生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韩冈瞥了韩铉一眼,漫不经心的问,“你听到时是怎么说的?”

    “就说贼人为了嫁祸神机营和都堂,开枪射杀了一名学生。不过,”韩铉道,“儿子是不信的。”

    “为什么?”韩冈问。

    “因为不合常理。才闹了几天就射杀学生意图嫁祸都堂,根本不可能成功。他们这么做,要么是贼人太蠢了,要么就是有人假装贼人。”

    韩冈微皱起眉,一对温和又充满压迫感的眼睛注视着韩铉,看得他不自在的扭起身子,方才问道,“谁跟你说的?”抬手挡住韩铉的自辩和解释,他继续问,“别说没人跟你说,你的性子为父难道还不清楚?粗枝大叶,注意到这些细节才有鬼。”

    韩铉脸色数变,只是在韩冈的压迫下,根本不敢说慌。最后只得老老实实,“的确是有人告诉儿子,就在进城的那一段。不过儿子不是注意不到,儿子这是执其大略,无暇细谨。”

    “嗯。”韩冈没有被儿子故意做作的言辞逗笑,严肃的命令道,“说说吧。”

    韩铉疑惑的张开嘴,“啊?”

    “你那朋友怎么说的?”韩冈说。

    韩铉明白过来,咳嗽了一声,“他也只是提了一点,主要还是儿子自己想出来的。”

    见韩冈点了点头,他继续说,“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

    “为何?”

    “儿子是用排除法。一来,只凭那些学生的身份,官军根本就没有必要动手,也不可能会动手。就算要动手,骂两句,抽个几鞭子就把人给赶走了,绝不会开枪。”

    “二来,如果是幕后黑手遣人开枪,要栽赃给都堂和神机营,那么就该在都堂忍不住下令出兵时下手,或者干脆射杀广场上的官兵,让那些神机营士兵头脑充血,将罪责归咎到学生身上,最后消灭一切不相干的学生。”

    “可眼下这一枪,时间上完全不对,时机选择得太差了。按照矛盾论的说法,当抓住主要矛盾并激化之,道理或许没人能说出来,但怎么做都是应该明白的。”

    韩铉说完,紧张的关注着韩冈的反应。韩冈最终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韩铉给出的猜测基本上是没有太大错误的。

    镇守广场的守卫,都受到了可以称之为警告的命令,即使是学生们对他们动手,即使有人拿枪攻击,他们也不能还手和回击,必须先退回都堂,镇压学生的事必须交给开封府来做,而追捕枪手,有开封府,有行人司,就是没有神机营。

    现在矛盾还没有交锋到最为激烈的时候,问题还没有上升的不可收拾的地步。如果广场之上,学生们一个月、两个月的盘踞下去,当学生们的耐心耗尽,当居心叵测者的谣言深入人心,当世人对都堂的畏惧消失无踪,那么一发突然而来的枪击,的确能让都堂陷入极大的被动中去,让都堂百口莫辩,让都堂尽失人心。

    不过因为过去的经验,因为对学生行动的警惕,韩冈第一时间就派人对神机营上下进行了警告和提醒。这两日进入广场的官兵,全都是最为精锐的一部,都不是士兵,全都是队正以上的军官。他们全都在事前得到了培训,遇上突发事件该如何去做,每一个人都清楚自己的角色。

    所以说,这一枪,时间点完全不对。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韩铉问道。

    “你不知道?”韩冈故作反问。

    韩铉摇头,他知道,但他不会去猜。

    韩冈没有追问,只冷笑了三个字,“行人司!”肚子里则又添了一个,‘章惇。’

    今天之事,完全是因为章惇想要趁机钓几条大鱼上来所造成的。

    如今只有河东战败的消息,却没有河北的军情。按照对外透露的说法,是河水泛滥导致河北信息不通。

    为什么学生们义愤填膺,如果让他们知道的河北的战局极为顺利,辽国皇帝甚至都没能打过保州,顿兵于天门寨下,那样的话,都堂外的广场上,还会有这几日的喧闹?

    从学生闹事引出反对当今都堂的敌人,然后趁河北的大好局面尚在,将他们斩草除根,未来掌控朝纲的十年里,可以彻底推行自己的意志,不让任何人可以利用到他们。

    但这一回,钓鱼钓出了岔子。寻常钓鱼,是用鱼饵隐藏鱼钩,而枪击的做法,却像是用鱼饵引来鱼群之后,往水里丢了一颗炸弹。

    炸到的鱼比钓上的鱼当然要多得多,但是在旁边还有钓友、看客,他们的反应和态度,章惇不可能不加以考量。多捕获到的成果,能不能填补上他们因戒惧而带来的疏离和皆备,能不能弥补自己因此而不得不增加的掌控成本,这都是很难在一时间计算得清的。

    “哎……”韩冈一声长叹,行人司,章惇,等等等等。

    千头万绪,这下一步,自己到底该如何走?这可是要破费思量。

第140章 梳理(十)

    “只有五天,都堂只给了本府五天。UU小说,www.uu234.com”

    黄裳在一众下属面前缓缓踱着步子,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句话,给他沉甸甸的压在属僚们的心头。

    “五天之内,查不出是谁开的枪,是谁人欲诬陷都堂,你们这军巡、捕头的差事就别做了。若是办得慢了,输给了行人司,之后成立警察局,提举一职,我也没脸为你们争了。”

    他回头看着一众下属,“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办不好这桩案子,现在就跟我说,早点退位让贤,可以不用担心之后受责。”

    见没人说话,黄裳一笑,“看来都是有信心把案子办好的。现在你们都给本府记住,这件案子,比你们性命都重要。就算肠子都快要烂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医院剖肚子。”

    太医局前天刚刚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肠的手术,切除了患部,帮病患原本可算是绝症的肠痈,轰动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东兵败,学生在都堂前闹事,这将是一条能连载上十天的大新闻。

    黄裳做了个比喻,盯着下属们,沉声道,“谁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帮你还掉,印鉴我帮你拿掉,这官就别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内将此案侦破,擒获贼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总捕头瓮声瓮气的向黄裳保证。

    身材同样魁伟的军巡院使也跟着发誓,“属下必在五日之内将贼人擒拿归案。”

    两人说完,视线交错,各自横眉竖眼,一时之间,竟似乎有电闪雷鸣。

    开封府辖下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称捕快——和巡兵两部分,一个属于开封府下的长名衙前,说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禄了,领头的总捕都赐了官身,是极少有的吏升官。另一个则是属于军巡院,听命于开封府,但人事归于枢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这些不合理的地方。黄裳方才说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动的方向。将快班和军巡院合兵归一,再将行人司囊括进来,成立城市之中执法者的主体机构,同归开封府管理。

    同时这也是重新区分文武,明军政之别。

    过去州府官又名州将,实有临机调兵之权。故而名下,现在都堂准备更加明确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属于军队的行列。一同编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将会有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品级?

    当然,依照过去的情况,开封府总捕和军巡院使都不会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进士们的禁脔。

    但都堂下文说明,专业性的职位将会交给专业性的人才。就像是铁路总局,里面从上到下,即使是进士出身的两任提举,也都是铁路方面的专才。之后又确定了级别,品级比想象中的要低——这是对进士而言,对吏职官或武官来说,却是很有吸引力。

    这样一来,非关本职的进士便没有兴趣去图谋此职,当然,也没那个能力。但不论是总捕,军巡院使,还有行人司的提举,都对警察总局提举的位置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三方的争斗很早就开始,行人司离得稍远还好,快班和军巡院都是在开封府衙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日子则是日渐交恶,两边成员进出时相遇,互瞪着犹如乌眼鸡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员,譬如黄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则都是坐视旁观。竞争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对象。

    总捕和军巡院使都赶回去安排侦办事务了,其他属吏也纷纷回去办事,只有主要负责府中刑事案件侦破和审理的推官严宽被黄裳留下。开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严宽安排人手侦破,同时协调军巡院和快班之间的关系。

    厅中再无他人,严宽看着眉头紧锁的黄裳,笑着对他道,“大府可以放心,军巡院的派出所和军铺遍及京师内外,快班又多有专才,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侦破。”

    黄裳抬起眼,“专才,是那个丁兆兰?”

    严宽道:“不只丁兆兰他一个,不过他的名气最大。”

    丁兆兰是快班捕头,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过让他的名气传遍动京城内外的,还是因为去年的一桩案子。

    去年腊月初的时候,新城城西厢的永丰坊报说有一老妪,及其儿妇并孙子孙女,总计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杀于家中,同时又有财物被盗的迹象。除却远赴江南行商的老妪之子外,全家被杀,此灭门之案连都堂都惊动了。

    都堂责令黄裳尽速破案,黄裳回头又压到了惯断生事的推官严宽身上——开封府一贯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

    负责的推官严宽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调任开封府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严宽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黄裳才会把此事的工作交给他。

    严宽主管此案后,就从快班中调了丁兆兰出来,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

    严宽调动人马,一边派人去寻老妪之子,一边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兰这边,则是亲自走访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丁兆兰细细搜检现场,最后在窗户玻璃外侧上,找到了几枚不属于受害者家庭的指纹。当天晚上,严宽就将所有已捕获的嫌疑人都审了一遍,验了指纹,然而一无所获。

    严宽没有气馁,再派丁兆兰去查看现场,发现犯人入屋、杀人、搜刮一气呵成,绝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过去所有偷盗犯人的供状,以及过往案件的审问笔录,拿着上面的指模,与那几枚指纹做对比。再回头,又遣人去京师左近军中,调出了所有当时不在军营的士兵的卷宗,同样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两天的时间,严宽就领着丁兆兰为首的侦破小组对比了数千份记录,最后将目标锁定到了十几人身上。

    此时严宽并没有将他们提审,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来的一面镜子上,发现了更加确凿的证据。

    那面镜子本无特征,只是市面上寻常所售,提审时嫌犯自称是自家所购,但严宽却在镜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纹。犯人与被害者本无瓜葛,从无往来,却有一面带着被害者指纹的镜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后报上报道,严宽自隐姓名,把丁兆兰推了上去。

    由于定罪的办法新奇,加之又是灭门血案,所以在京师之中一下就传开了,又被各地报纸转载,传遍了全国去了。丁兆兰也因此名震京师、传遍天下。而且是越传越玄,指纹破案都被传成了只要在现场中留下一个手印指印,就会导致被捕的神技。

    这些日子以来,军巡院夜里巡查,发现路人身上带着手套的就立刻抓进狱中。一抓就一个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纹而特地随身带上手套的笨贼。

    严宽笑着对黄裳说,“丁小乙他的名头在京师里的确是响亮得紧得很,有他出马,京师百姓都会觉得大府肯定把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会觉得大府有所怠慢。”

    黄裳冷着脸,“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并不重要。就算他们觉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够把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说,如果破不掉,都堂不会因为我调了丁兆兰去侦办,就减轻责罚了。”

    “其实最多也只会是输给行人司,不会破不了案的。”严宽意味深长的笑说着。

    黄裳心有领会,叹道,“这桩案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本府稍待还要再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详情。”

    黄裳暗暗叹息,只要能进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责任压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要负领导责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负责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样,京师里有个大小事,都赖在自己身上。

    他想着,对严宽道,“第一要务还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铁证,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当然。”严宽心照不宣的笑道。又说道,“京师在捕盗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兰了。当初没他的细心也的确难破案。有他出马,顶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别人问不出来的,他就能问出来。一个名气大,二来,证人也信他。”

    严宽笑了笑,“就像河东河北的镇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马就任,京师士民必然高枕无忧。即使有败阵的消息传来,也都会觉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够力挽狂澜。那一等宵小之辈,又有谁敢胡乱动作?”

    严宽的一番话,让黄裳连连点头,“信心的确很重要。”

    严宽跟着一声叹,“可惜这一回,去河东的是熊参政,去河北的是李参政。”

    熊本虽然是镇压西南夷的主帅,又主持覆灭吞并了大理,但西南夷种,在大宋军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枪过去,全都给打跑了。熊本的功劳,与攻略西夏、北辽和西域的将帅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没有用兵的经验了,只不过是个撑门面的。这一回河东兵败,而河北又因为黄河水涨,一时间断了消息。有几个不会去怀疑这是真的水涨,还是李承之败得太惨,都堂不敢对外公开?

    京师之中,会对河东之败的反应如此之大,正是因为李承之的经历无法给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经验的主帅都败了,李承之这一个又怎么可能赢得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主力?

    辽国神火军在东京城中名气之响亮,比神机营也不遑多让了。都说神火军是神机营的赝品,可是与神火军横扫万里草原的赫赫战绩比起来,神机营过往各种战绩加起来还是差了一筹。一想到河北禁军独抗辽主率领的神火军,怎么想都很难让人看好其结果。现在河东兵败,河北没了消息,开封朝野真没有多少人还能对前方的战局维持信心。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才会大着胆子去都堂门口闹事,都是已经确信前方惨败,都堂手足无措。河北河东兵败,都堂再要整治学生,那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过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绩,在世人心中也将会荡然无存。既然都堂会束手束脚,那么闹一闹就无伤大雅,日后也会是一个能向人吹嘘的功绩。

    黄裳身为议政,对这一切体会得最是深切,他疲累的哀叹,“都是这点事给闹的。”

    严宽却笑着,“大府叹气叹早了,相公们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闹起来呢。”

    “孝和,慎言。”黄裳横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觉,但也只是有所感觉。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去乱猜度,更不会乱说乱传,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韩冈信任的主因之一。

    严宽道,“大府放心,宽在外,必不会妄言语。”

    黄裳点头起身,“孝和,与兰棠会那边的联系就交给你了。”见严宽点头应诺,他再一叹,抱怨着,“弄什么每日案情公开。”说着就走了出去。

    严宽安坐着,片刻后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两大快报,加上几家名气大的日报、周刊,都在开封府派驻了专职记者。开封府有什么消息要发布,就直接把这些记者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通报内情。同时也确定报道的标准。

    开封府对这些记者的招待,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为兰棠院,久而久之,开封府的常驻记者们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兰棠会。

    开封府时不时的给兰棠会成员一些好处,比如官屋租赁上行个方便,出行买票也能拿到开封府的专票,如此种种,理所当然的,这几家报纸上的报道,全都偏向开封府。

    说起来,开封府的做法是在讨好这些记者。堂堂议政,都要收买一干布衣。但换个想法,记者们手中铁笔既然能影响到开封百万士民,那么开封府收买他们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亲民官上任时都要问候当地耆老、大户,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当地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而过去地方上说话带响的是那些巨室豪门和士林领袖——通常两者还是二位一体。可如今,开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点的州郡,说话最响,听的人最多,还是在当地发行的报纸。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门都要对记者们和气一点,尽管所有的记者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最多带上一个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们手中有着相应的权力,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尊重。

    可惜黄裳虽紧随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韬略的宰相身边,可他还是没有习惯过来,不过严宽早就试着去习惯,甚至设法去操纵了。

    世局动荡之时,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实际上可是一点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机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开拓熙河机会的宰相,顺利走上成为人上人的旅程。

    严宽就这么带着惯常的微笑,轻步走出了议厅。

    ……………………

    大步跨进快班厅,开封府总捕阴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

    刚才还吹牛聊天热闹喧腾的屋子里,陡然间就安静了。里面的捕快们,就像是画面在一瞬间被冻结,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造成声响的捕快,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硬是一动不敢再动,屁股悬空着,脑门上冷汗直流。

    巨锤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众人的头上扫了过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鸣,只是普通的问话,都像是猛兽看见敌人之后威胁性的低吼。

    一名捕头壮着胆子站起身,“西城那边昨天晚上出了桩大案子,他一早就过去了。”

    “什么大案子?”

    总捕今天休沐,还在家里拿着剪刀给盆景松修枝,就给跑得气急败坏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并不清楚到底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说起来,以开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桩大案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好象是灭门。”另一名捕头说,“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灭门?!”总捕吼了一句,又啧了一下嘴,脸色更黑。

    任何时候,灭门大案都是最能惊动世人的案子,若是查办不力,整个开封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可现在哪里有空去管这种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来!”总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铜板、银钱和骰子,叮叮当当的掉了一地。本来正围着桌子在赌大小的几个捕快,看着自家的赌资满地乱掉,咕的干咽口唾沫,却是一动不敢动。

    总捕心里此时却越发的烦躁。

    一群寻常时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鹌鹑一般低着头,在熊一样的总捕面前,比最听话的乖儿子还老实。

    这位总捕曾经有过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盗贼打得成了瘫子的记录,也曾有拿着一铁尺,一次过干掉了七名强贼、四死三伤的过往,更有过夸奖下属,把对方的肩膀拍脱臼的事迹。

    开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让他低低头,就是推官、判官,军巡院使,哪个都得让他三分。在他手底下听命的捕快们,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儿,青蛙遇见蛇一般畏惧他。

    “你们都是一样!”总捕却不放过他手底下的一众捕快们,唾沫星子直喷到了他们的头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给我放下,给我全力侦办今天的案子。”他视线横扫过一地鸡毛的地面,“先都给我收拾干净。”

    捕快们飞快的行动起来,排好桌椅板凳,清扫好地面,中间或许有你揣了我的赌金,他拿了你的钱包,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用最快速度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状态,然后站在了总捕的面前。

    总捕在这过程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一对虎眼瞪得铜铃一样,恨得咬牙,若是哪个人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给他生吞活剥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总捕的低沉嗓音充满着怒意,“现在大府下了严令,要三天内抓到人犯。都堂前面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而且还想栽赃给都堂。日他娘贼的,这胆子真是包了天。相公们对此很生气。大府现在不好过,回头拿我和王狗儿作伐。所以我现在更不好过。身上这身青袍子,都堂赐的,转天说不定就给扒了。但我告诉你们,我若是好过不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快班,三十多捕快,一个个缩着脖子,听着总捕的训话。看见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个反应,总捕铜铃一般的大眼中,如网血丝都泛了起来,鲜红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钵大的拳头捶在墙上,咚的一声犹如重锤,酥松的墙皮扑簌簌的往下直落,承尘上的浮灰落了满屋捕快一头一脸,只听总捕一声虎吼,“还不都去给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争先恐后,乱哄哄的冲出门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现在不能在总捕面前乱晃,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一个巴掌上来,半条命就没了。

    几个捕快出门时跌跌撞撞,差点就摔了,可刚刚站稳脚,更是势如脱兔,一溜烟就转过照壁去了。

    总捕深呼吸了几下,年纪大了,一番怒吼之后,就有些气短。回头钉住缩在墙角的书办,“丁小乙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总捕坐在自己的公厅里不知过了几刻钟,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诟骂着谁,还有一记记皮鞭着体的啪啪声,还以一阵阵闷哼。这种声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后被抽打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没等总捕说话,就自己推门进来。一张略圆的年轻的脸,脸上带着十分讨喜的笑容,手长脚长,仿佛抽条的柳枝。刚刚经过运动的样子,呼吸稍稍急促了点,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回来了?”总捕对年轻人很是和气,方才面对众捕快时,仿佛一只暴躁的饿熊,恨不得抓上两个人吧唧吧唧的就生剥了下酒,而现在的总捕就像是吃饱了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多了几分和善,“怎么回事,鸡飞狗跳。”

    年轻人抓了抓头,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刚抓了个人犯回来,怕他进牢里不老实,就先给几下杀威棒。”

    总捕先叹了口气,“杀威棒也不是轮到你来打,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老熊呼呼的摇着头,问,“是西城灭门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为什么,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钱不成,杀了姑婆一家。”

    “我说嘛。”总捕叹气,拿着慈和的眼神望着年轻人,“难怪你打得那么狠。”

    年轻人扭了扭头,不接茬。径直说道,“这案子挺简单的,看着就知道是生手,还是熟人做的,问了周边的邻居几句,就知道是谁了。本来就想回来安排海捕文书,没成想,一回头就发现人群里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缩着脖子弓着腰,一看就不对劲。抓出来一问,就是那个人犯。”

    他拿过桌上的凉汤,也不管是不是总捕喝过的,咕嘟咕嘟就是两口,得意的笑着,“俺在快班里办差这么多年,就压根见过这般体贴的人犯。这个叫做什么的,那个成语,”他眯着眼,皱着眉,拼命的想,“在家里坐着,兔子就自己撞上门来的……”

    年轻人想不出那个成语,眼巴巴的望着总捕。

    咚,总捕一捶桌子,粗声粗气,“我那里知道!”

    总捕齁声骂了一句,都是只识得几百字的半文盲,年轻人不懂的成语,他一样不懂。

    他对年轻人说,“今天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为什么?”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过来,“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总捕反问道:“中午都堂那边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年轻人偏了偏头,神色正经严肃了一点,“是不是广场前的那些学生?”

    “你听说了?”总捕有点惊讶,“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还能听说到都堂事?回来路上听到的?”

    “猜的。”年轻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说家里没人呢,原来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总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么案子。”

    “叔公你今天还真有闲心。”年轻人念了一句,仰头皱眉,看着天花想了片刻,再低头时,眼中漾着锐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确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谁在都堂前面杀了人就跑了?”

    “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了,带着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时间,别输给其他人。还有,记得入夜后照规矩回来报告。”

    “‘什么交给你了’还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合。”年轻人怏怏然的说着,仰起脸,又说道,“叔公,你还没说俺猜得是对是错呢。”

    总捕不耐烦的一摆手,“滚!”

    ……………………

    年轻人得意洋洋的走到外间,空荡荡的快班厅里面,就只有他的两个跟班和三两个书办在门口扯淡。

    一个书办回头看见年轻人,立刻蹦跶起身,直跑上来,“这才过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经把贼人给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年轻人谦虚着,眉眼却扬起,越发得意。

    另一个书办叹着气,“这几年,京里的案子真是越来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垦荒,怎么贼人还不见少?”

    年轻人说着,“也不看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人一多,这案子能少吗?”

    “人多真的是麻烦多。”年轻人的一个跟班道:“俺家在河东,太谷县,县城就几条街,千来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几年都不定有一桩抢劫的案子,更别说杀人了。”

    一个书办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县没有李二姐。”

    另一个书办跟着笑,唇边两撇鼠须上下飞动,笑得煞是猥琐,“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这几天李三儿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肾虚。”

    “你他娘才肾虚!”李三儿跳起来,拍着裆,扯着胯,“老子天生一杆金枪,岂是你等死蛇烂鳝比得上?”

    “好了,不要闹了。”年轻人这时候沉稳起来,“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书还没做好呢。”一个跟班叫着,手里抖着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这些全都是结案时要填写好的,以便集结入档,否则把人犯送去推官那边都不认。因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经案牍,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学习识字。像年轻人认识的几百字,全都是因为要填写这些文案被逼着学出来的。不过之后就能看懂案情报告了,故而年轻人也没怎么抱怨过。

    “什么文书,小乙哥你要办的是都堂广场的枪击案吧,这个才是大事!”另一个跟班从桌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总捕还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过去就是让你去查办此案吧?”

    “你们都听说了?”年轻人问。

    “才听说的。”跟班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问书办,“有没有案情报告。”

    “东衙那边刚送过来的。”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位老成点的书办,递给了年轻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声,冲着空荡荡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没拿,总捕一训就都跑了。查什么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里查了。”

    “等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年轻人说着笑了笑,低头看卷宗。他看得专心致志,整个人的精神都钻进了卷宗中的文字内。两位跟班不敢打扰他,悄悄的退到了一边去,而三名书办早就到一边办他们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轻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门里面的公文尽量使用简洁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内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桩案子现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文字。

    “小乙哥。我们去哪里查?”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突然耳朵一动,往外面望过去。

    “丁兆兰,丁小乙,丁小乙可回来了。”一串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人随着话声绕过照壁,隔着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年轻人,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啊,正好。小乙哥,你回来了。严官人命俺请你过去。”

    年轻人,也就是丁兆兰点了点头,对两名跟班吩咐了一声,“在这边等我。”就跟着来人一同往外走去。

    横穿过半座府衙,丁兆兰走进一座前后两进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里面的胥吏、书办,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兰从院子旁的廊道上走过,大多数人看见他都会停下脚,向他问好。丁兆兰也温和的笑着向人回礼。

    最后两人走进一间屋子,没有通报,也没有等待,直接就走了进去。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还没到黄昏就点起了煤油灯。

    严宽就在灯下,手中的湘妃竹制的毛笔动得飞快,边写还边说,“马上要去兰棠院,该说什么话得先写好。你先坐。”

    丁兆兰安静的在边上的杌子上坐下来,没有谦让,也没有出声打扰。

    “案情都知道了?”严宽问着话,手里的笔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丁兆兰点了点头,“知道了。”

    “怎么想?”严宽继续问。

    “似乎有些不对。”丁兆兰没什么把握的说,“但俺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觉得不对就对了。”严宽写字中飞快的抬起眼,瞥了丁兆兰一眼,“但后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虑的。你我都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在何处就可以了。”

    “这个并不容易。”丁兆兰皱眉说道,“关键那是御街,御街两侧没有商铺店家,想找个目击者都找不到。俺不觉得广场上有人看见了凶手开枪,就是被杀的朱子……”

    “昂。”严宽代丁兆兰念出了那个他不认识的生字。

    丁兆兰立刻跟上,“朱子昂身边的同学,他当也没有看清楚。”

    严宽低头在纸上,边写边说,“他的确没有看清楚。”

    “也就是没有目击者。除了子弹,也没有留下凶器。”丁兆兰苦笑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没有写的?”

    “子弹确认了。”严宽飞快的回道,跟他手里的笔一样飞快,“是军器监最新式的火枪的专用子弹。军器监的人不肯说是什么型号,但他们说了,到现在为止,制造出来的同型号枪支只有五百余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枪,他们都有记录分配的衙司和地点。”

    “新式火枪啊。”丁兆兰咂了一下嘴,“这倒是简单了一点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严宽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镜下面的一对眸子像冰刀一样毫无感情。

    丁兆兰哈哈两声,“说笑呢,既然敢拿出来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线索的自信。”

    严宽重又低下头,“那你打算怎么查?”

    声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坏方向移动了那么一点。

    丁兆兰当然知道,他肃容问道,“那群学生,最早是谁领头的?”

    “领头成员有洛阳文太师的曾孙,去年得河南府推荐入学的文煌仕。还有……”严宽忽然摇头不说了,笔也稍稍停了一下,紧跟着又动了起来,“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过终究还是死老虎。”

    丁兆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文彦博那个等级的死老虎距离他太远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议论的。

    “但朝堂中还是有大老虎的。让都堂都坐卧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严宽轻声说着。

    丁兆兰十分干脆的摇着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又在哪里就足够。”他抬眼冲严宽笑了笑,“对不对?”

    严宽点头,“很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丁兆兰道,“请军器监自查,枪支是否是监中遗失。并开具关文,也好一家家去问去。至于军营里面……”

    他有些犹豫了,军中与军器监又不一样,神机营那样的上位军额,开封府的捕快可没本事进去,即使是拿着开封府和军器监的关文,该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

    严宽理解了他的犹豫,对他说,“放心,相公们比我们都急。”

    “这样就好了。”丁兆兰仰天叹了一口气,“希望三天时间足够。”

    “三天?”严宽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兰眨了眨眼睛,立刻强调道,“总捕就给了我们三天。”

    “那就三天吧。”严宽说道,“三天之内必须查出前面说的两件事。”

    丁兆兰步履沉稳的从严宽那边走了出来,走出推官厅,一位熟人正好走过来,看见他就凑过来,“小乙哥,可是要办大案了。”

    丁兆兰叹气,“不止俺一个人办,军巡院在办,我们快班也在办,每一个能逃得了的。”

    那人却摇头,对丁兆兰妄自菲薄很是不以为然,“但你可是严推官亲自选派,其他人哪里能跟你比。”

    丁兆兰被他这么一捧,似乎就变得很高兴,“说得也是,严推官的确交待了许多事。”

    “是什么事?”那人瞪圆了眼睛,一幅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丁兆兰犹豫起来,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说,“放心,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小乙哥,别人你不信,我,你还不信吗?”

    丁兆兰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凑过来,压低声线紧张的说道,“这可是军情机密,你真的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那人连连点头,也紧张得左右望望,“你放心,当然能。”

    丁兆兰轻笑着,露出了八颗白牙,“俺也能。”

    ……………………

    坐着,想着,黄裳又摇了摇头。

    他刚刚送走了沈括。从沈括那里,他得到了更详尽的情报。

    在得知了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细节之后,黄裳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况更要复杂得多。远远不是不满都堂的贼人煽动国子监生那么简单。甚至幕后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个让人惊讶的反转。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真的是猜对了。

    在沈括来此拜访前,黄裳对于顺利破案,还有不小的把握。但现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那些能说,那些不能说,黄裳现在拿不出一个可供衡量的标准。

    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黄裳自嘲的笑了起来。要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去准备车马。”他叫了两名亲随进来,对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着他又从匣子里找了一份预先写好的名帖,写上日期和抬头,对另外一名亲随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说黄裳午后欲来拜访,问相公可能拨冗。”

    亲随没有问到底是送去给哪个相公,当黄裳只称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着一个人。

第141章 梳理(11)

    跟爱打听的朋友开了个玩笑,丁兆兰心情很好的从侧门离开了开封府衙。⊥UU小说,www.uu234.com

    正出门的时候,一队车马浩浩荡荡的从前面的大路上走过,丁兆兰退了一步,退上了侧门的阶梯,就听见身边的跟班紧张的说,“是大府的仪仗。”

    还没到放衙的时候,也不知是去哪里。丁兆兰顺着马车行进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开封知府带着他的仪仗走远,跟班甲便问道,“小乙哥,我们下面去哪边?”

    丁兆兰很干脆的说道,“去国子监。”

    “是去查问证人?”跟班乙立刻问道,“俺这就去叫车。”

    “怎么可能?”丁兆兰摇头,“车子倒是一路的,去国子监旁边的诸科学堂。”

    “为什么?”跟班甲乙都好奇的问,“不是说去都堂前面闹事的全都是国子监生,诸科生几乎都没人理会他们。”

    丁兆兰冷笑了一声,“国子监生一个个眼睛都长在头顶上,连旁边的律学、算学都看不起,俺这快班捕头,过去问话,哪个监生会理会?”

    跟班立刻就不答应了,“小乙哥你把名号亮一亮,哪里不敬你三分,何况小乙哥你还是去查案,难道监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见人就说自己是丁小乙,这还是查案吗?”丁兆兰摇头,面容也严肃起来,“俺的那点被吹嘘到没了边的功劳,其实是严官人占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别的不说,指纹的事,不是严官人从学会那里找了人来帮手,俺这个捕头哪里找得到人,哪里知道怎么查?”

    “小乙哥你这话就不对了,”跟班们更不答应了,“不是你找到指纹,严官人也没辙。不是你提到指纹,严官人也想不到。最后严官人不想出风头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应付记者的,朝廷的功赏他可是一点没让人。”

    “随你们说吧。”丁兆兰脸上又浮起了微笑,“不过俺们还是得先去诸科学院。”他自信的对跟班们说,“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都知道几条。国子监的事,还是问诸科生最了解。”

    这一番话,跟班们都心悦诚服。三人叫了车,一路赶到诸科学院前。

    诸科学院与国子监就隔了两条街,两条街中间的里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双层小楼,几乎全是食铺、酒馆、茶肆,间或有两家杂货铺,卖些日常用品。在里面消费的也都是国子监和诸科学院的师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国子监和诸科的几千师生,确是能花钱多了。

    三人抵达的时候,已经快黄昏了,抬头看了看天色,想起总捕让他入夜前回去报告,丁兆兰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车的话,半个时辰后往回走还来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车的时间,现在就得回头了。

    不过他立刻就把这些事丢到了脑后,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为重。

    此刻各处店铺人满为患,丁兆兰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门熟路的往巷子中转过去。

    背街的小巷,寂静无人,与前面正街的喧闹相映成趣。丁兆兰带着两个人却走进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气中尽是腐坏饭菜的酸馊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阳光被侧面房屋遮挡,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阳光从瓦面上映过来,能看见地面上还有许多残羹剩饭没有打扫干净。

    丁兆兰三人走在肮脏的地面上,两个跟班一脸的嫌恶,而丁兆兰则越发的脚步轻快。

    走到一扇木门前,丁兆兰后退了半步,确认了木门的正确,就上去拿起铁环敲了一敲。

    笃笃两声响,在巷子中传得老远。

    木门很快吱呀一声响,从里面被打开,一人探头出来,与丁兆兰三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立时惊喜的叫起,“小乙哥!”

    丁兆兰竖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顿时声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就让开了门,招呼丁兆兰三人进来。

    门后是极狭窄的天井,只有几尺见方。四个成年人站在天井里,立刻就连转身都显得很困难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条油浸浸的围裙,围裙下面都是赤条条的,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边一间小屋,从里面散出带着肉香的滚滚热浪。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就在里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装束,还有气味,两相交加,丁兆兰的两个小跟班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围裙男子很是兴奋,一点也不觉得挤,气吁吁的在丁兆兰耳边问,“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听仔细了,就发现他操着一口别扭的京腔,显然不是开封本地人。

    丁兆兰点点头,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人紧张得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丁兆兰侧耳向屋内专注的聆听,眼中尽是兴奋。

    侧耳倾听了片刻,丁兆兰放下手,点了点头。对那围裙男子道,“王兄弟,听说了都堂广场前面的事没有?”

    “怎么没有!”围裙男子一脸正中红心的昂然,“今天到处都传遍了,店里面的客人都在说。”

    丁兆兰问道的,“有没有诸科学生聚集比较多的店铺?”

    围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群学生,最喜欢在他家里乱说话了。”

    “胡大他的腿还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还说要谢谢小乙哥送来的药,比他在医学馆开的药灵验多了。”

    丁兆兰笑道,“医学馆出外问诊的有学生有老师,胡大他是运气不好,没撞上有能耐的医师。不过俺那药也是河东医院的医官自配的刀伤药,在筋骨外伤上,京师的太医肯定比不上河东医官的。”

    围裙男子感动得眼眶泛红,“那么好的药,要是别人就藏在家里备急了,有几个能像小乙哥仗义疏财。”

    “哪儿,”丁兆兰谦虚的笑着,“俺也是平白得来,没脸私藏着。”

    “不止胡大时常惦念着小乙哥你。还有晁二,李三……”

    旁边的跟班咦了一声,丁兆兰回头拍了他的肩膀,对围裙男子笑道,“这里的李三是卖馒头的,俺这儿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样的称呼,大名就不一样了。”

    围裙男子冲李三和他同伴点点头,又对丁兆兰说,“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来了,肯定拉着你回家去吃饭。几次三番的说要谢谢小乙哥,就是不见小乙哥你来。”

    丁兆兰哈的一声笑,“他安安稳稳做买卖,俺知道也欢喜,比什么谢都好。”

    围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两个跟班看着丁兆兰,脸上也尽是钦佩,丁兆兰这种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状态。

    “好了不说了。”丁兆兰道,“今天这桩案子最是紧急,府衙里面从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这儿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请王兄弟你帮个忙。”

    围裙男子连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尽管吩咐,千万别说什么请。”

    丁兆兰拍着李三的肩,“也没别的事,就是让我这兄弟在这里待几天。”

    “没问题,”围裙男子豪爽的拍着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这里是包吃包睡包打听。”

    丁兆兰点点头,“那俺再去胡大那里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个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的叫道,“我们这几天就在这里了?”

    另一个跟班也巴巴的看着丁兆兰,等着他的回答。

    “几天?”丁兆兰一副吃惊的口气,“我们还有几天?!就只有两天啊。两天你们没听到管用的消息,这案子就难破了。如果不能在这里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军巡院交换情报了。到时候,人家狮子大开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账。”

    李三环顾天井,视线在赤条条的围裙男子身上打了个转,一脸苦相,“就在这里能听到?”

    “不要你们听到多少秘闻,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听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会在外面公然说出口。但学校里面多有达官贵人家的子弟。京师里的大小事,最先听到的,肯定是官人们;最有可能散布的,则是是学校,所以只有来这里。”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听的。”李三犹犹豫豫的瞥了围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的说道。

    丁兆兰皱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厨,同样的话落在你们耳朵里能一样吗?有些话你听到就知是贼人在说话,王兄弟他说不定就放过去了。”

    “我也想帮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围裙男子笑得憨厚。

    “这事就这么定了,李三,就两天,给我用心了。”丁兆兰强硬的命令道,“记好了,那些高谈阔论的没必要多听,仔细听那些声音低的,一有动静就不说话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转身面对围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围裙男子满口应下,在李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丁兆兰带着另一个跟班出门去。李三抬起头,围裙男子给了他一个油浸浸的灿烂笑容。

    丁兆兰带着人向巷道深处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门进门,半刻钟之后,一个人从门中走了出来。

    一位老者静静的站在巷子中,拄着拐杖,丁兆兰出来,他扭头看过去,“都打发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兰叹了口气,“甩都甩不掉。不带着他们又会惹人怀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拐杖笃了一下,举步向前,边走边说,“这一回开封府怎么说?”

    丁兆兰平静的说,“府衙里给我三天时间来破案。”

    “三天?”老者带着怜悯的笑容转头,“都堂可给了你们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有七天时间,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兰平静的说道,“现管我的是总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笃笃的往前走,“我们能帮你会尽全力帮,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帮忙了。”丁兆兰说,“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货。”

    “跟我来吧。”老者说着,在前面带路。两人在小巷中穿来绕去,走了几分钟,穿过一道院墙,眼前就是一片葱绿,耳边没了外面的喧嚣。

    “诸科学院?这么容易就进来了?”丁兆兰惊讶的问。

    国子监和诸科学院都是储才之地,里面尽是皇宋未来的栋梁,学生凭证进出容易,但外来人想进学院或国子监,却是要过好几道关。有时候,来客相貌不善,甚至会被搜身检查。

    进入学院后,老者的脚步就轻快了不少,“有些事,内行人眼中只是一个小关节,外行人眼中却是难如上青天。难道捕快中没有这等情况?”

    丁兆兰沉默了一下,郑重拱手,“多谢梁公指点。”

    “狗屁指点,”老者哼了一声,“老夫倚老卖老罢了。”

    丁兆兰被顶了一记,心中发闷,老老实实的跟着老者后面走。两人一前一后,从大路走上小路,又从小路走上便道,大约半刻钟之后,停在一处建筑外的树荫下。

    丁兆兰和老者的身形被树荫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两三丈之内能看得见。

    丁兆兰仔细观察面前的建筑,发现是一座教学楼。上下两层,从左到右数过来,上下一加,总计六间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这里面吗?’

    丁兆兰正想着,就听见从底楼的一间教室里面传来一个显得得意张狂的声音。

    “……因为黄河开封段行洪,开封与河北的联络已经断了三天,这三天来,不正是国子监的那一棒子书呆子蹦跶得最欢的时候?”

    前面说话的内容丁兆兰没听到,但只是这一段,就让他悚然而惊,更加专注的聆听起来。

    “可你们都想想,要是白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两天,河东战败的消息又是哪里来的?河东消息不走白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兰身子一颤,眼前的迷雾仿佛被人拨开,更像是盖住舞台的幕布,被人掀开了一角。

    不过那人嘴巴里说得痛快,让丁兆兰有会于心,但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似乎还有一些是一头雾水,满脸的迷惑,故而就惹来了他的嘲骂:

    “叫你们这群夯货好好学地理,叫你们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娘的应得爽快,说得好听,到最后没一个肯动身的。一个劲的缩在房间里背律条做什么?”

    “亏你们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不知道洛阳以下,黄河就没支流了。河床全都在高出地上一两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吗?”有人反驳道。

    “汴水那是向黄河输水吗?那是分水啊!洛阳之后,黄河进入开封,河床高悬陆上,根本没有支流汇入。你们该明白了吧,黄河在开封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阳也肯定有洪水。开封的白马渡不能过船,那么前一两天,洛阳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开封的洪水,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不是有下雨吗?”

    “前两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点水,开封城里低洼处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说黄河。所以说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没有断绝,是都堂,故意将河北的军情给隐瞒了下来。”

    “那……该不会河北败得更惨?”

    教室里面学生颤抖的声音,帮丁兆兰问出了他心里的话。

    河东战败的军情传出来后,河北就莫名的断了消息,这让京城中许多人都感觉纳闷,为什么赶在这么巧的时候突然断了消息。

    各种猜测中,就数洪水断路这一条最是没有人相信了,因为实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隐瞒,免得动摇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连个报信的人都被围了;要不然就是河北败得太惨,辽军直接南下,攻到了黄河北岸的渡口。

    总之,在人们的猜测之中,河北方面不会有好结果。

    “败得太惨?……你们有没有考虑过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样才能败得太惨?!”

    “河东还有雁门呢,还不是败了?”

    “谁知道河东的战败是怎么败的?!”那人急促的反驳,“是雁门关被打破,还是出击时被辽军伏击?没人知道吧?”

    丁兆兰搓着脖子,实在是痒得厉害。挥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围,也不知挥走了几只蚊子。

    树下阴暗,蚊虫孽生。他站在这里都快成了蚊子点心了,耳边尽是蚊子的嗡嗡声,他诧异的看了旁边的老者,怎么蚊子就不咬这老货。

    但教室内反驳的话传入耳中,丁兆兰立刻就不动了,专神的继续偷听。

    “都堂又没说。”

    河东战败的内情还没出来,都堂也没有公布太多。在传言中,甚至有说太原已经被攻占,辽军正整军南下。

    对此都堂始终没有出来辟谣,反而在报纸上指责学生,这让世人对北方战局看得更加悲观。

    “都堂没说没关系,但既然兵败的消息能从都堂中偷传出来,那为什么在哪里战败的消息没有?军情急报就是再短,也会把失败的时间地点给说明白,不可能只有一句王师败绩,就没有其他字了。既然有人能够窃取到机密军情,为什么不能更加具体一点,把战败的地点都一并说明?”

    那人说得言辞凿凿,丁兆兰听得入神,也深思起来。是啊,为什么只有一句河东兵败?

    不过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他说的有理,“辽主既然敢于挑衅,那肯定是有所准备,有所依仗,河东不论是在什么情形下战败,都证明官军还没有做好准备,上阵太过仓促,河东如此,河北难道还能例外?”

    “都说了几遍了。关键是河东兵败的具体内容,为什么没传出来?这里面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但世人都被战败的消息吸引了,之后又出了国子监生聚集都堂前的消息,弄得人没空去细想究竟。河东兵败的时间地点和损失,只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泄露机密的人没有说,难道不是说出来更加能让人相信?”

    “如果河东兵败十分惨烈,泄露机密之人想要动摇都堂,自当将损失一并透露,若是河东兵败只是皮毛之伤,无关大局,为何都堂又不加解释?明明没有洪水阻道,为何都堂要断绝河北消息?都堂和泄密之人的行动为何又这么多不合情理之处,又如此一致的瞒过了河东兵败的内情?这就是需要让人深思的关键之处了。”

    丁兆兰暗暗赞了一句,不愧是律学生,剥丝抽茧的能力果然出众,蛊惑人心的本事则更加出众。

    从一点点异样之处着手,引动人们的猜疑之心。到现在都没有说明都堂如此行事的原因为何,但他一句句的质问问出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的去猜测答案,到最后,他想说的话甚至不必他本人说出口,人们自己就推导出来了。而人们对自己的判断,一向是比他人的灌输,是更加确信的。

    他完全可以现在就出师了……去做一个一流的讼师。嗯,这里是律学,肯定是去做法官了。

    丁兆兰不打算再听下去了,答案已经出来了。

    他掉头从树荫下离开,踩着一片明显被翻整过的草地,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老者缓缓的跟在后面,跟着丁兆兰走上外侧的水泥小路停下来,问他道:“不听了?”

    丁兆兰摸着脖子上的疙瘩,啧着嘴道,“蚊子太厉害。”

    天已经开始黑了,路上三三两两结队的学生,都在往学校外面去。经过丁兆兰和老者这两个装束明显不是学院成员的外人,都多看了两眼。

    “要走吗?”老者问丁兆兰。

    丁兆兰皱眉道,“他是你们安排的人?”

    老者一怔,旋又笑道:“算是吧。你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容色沉肃,“你们不怕学生敌视都堂?”

    “他们的想法无关紧要。”老者转身,顺着人流向来路走去,“另外,只要他的证据中有一条被证明是错误,那么其他的推论就全都错了。”

    丁兆兰跟在身后,“是哪一条?”

    “明天的报纸上会公布,归德府那一段的黄河内堤被冲毁了。”

    丁兆兰心头一凛,惊声道,“破堤了?!”

    老者回头,冲他笑一笑,“只是内堤而已。”

    丁兆兰板着脸,严肃的问道,“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知道,他曾经说过,”老者手指向上指了指,将人名含糊带过,“建立信任要十年,毁掉信任只要五分钟,他对报纸的信誉,一贯是看得很重的。”

    “那是真的发洪水了?”丁兆兰比方才听人说没法洪水时还要震惊。

    老者沙哑的呵呵笑了两声,“这几天报纸上不都在说洪水,你以为没有记者去黄河边看过?”

    “那河东……?”丁兆兰疑惑,

    老者步履从容,“为了传回急报,送信的铺兵可是拼了命了。但这是因为败阵了,才这么急着告知都堂,捷报可就没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了。”

    丁兆兰闻言惊喜,“那……”

    “好了。”老者却把丁兆兰的问话提前打断,“对他的话,你还有什么想法?”

    丁兆兰脸色有些不好看,走了几步才又说道,“虽然证据有错,但他想要说的却不一定是错。”

    “他想要说什么?”

    丁兆兰盯着老者的侧脸,“四个字,引蛇出洞。”

    老者笑了,却没有说话。

    丁兆兰不指望老者会回答了,抬头望着前面的小门,问道,“需要俺做什么?”

    老者笑了,“保全自己,不要查得太深入。老夫可不想看见你被灭口。”

    丁兆兰身子绷紧了一下,放松了下来,笑道:“虽说俺那叔公脾气暴,嘴巴坏,打起人来不知道手上几分手劲,但让军巡院和行人司压我们一头,我还真是不甘心。”

    “你放心,军巡院压不了你们一头。”

    “果然。”老者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丁兆兰怎么还会不明白,他呵的一声笑,“行人司这是要搞个大新闻啊。”

    老者笑道,“不怕是老夫胡说八道,唬弄你的?”

    “俺很清楚行人司的手段。”跨过门槛,走出学院隐秘之处的小门,“俺今天早一点的时候,对俺那两个兄弟说过,要知道俺们快班有什么把柄,去问军巡院最简单,要想知道军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们快班上下都知道几条。行人司也是快班的老对手了,尽管他们对快班看不太上眼,毕竟俺们捕快都是衙前吏嘛,但同在京城之中,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在京师之中,能操.弄出这么大的声势的,也只有他们了。”

    丁兆兰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老者脸上任何一点微妙的变化。别人不清楚,跟三教九流打混的丁兆兰却清楚得很,两位宰相手中的私人势力到底有多强,能操.弄出大阵仗的可不止行人司。

    老者停下脚,仰天一叹,“可惜那一位,却不见于此,让行人司恣意妄为。”

    “隔得太远了嘛。”丁兆兰笑道,“弄得不上不下,却是把相公的计划都破坏了。”

    “别乱打听了,老夫不会说的。”

    老者朝丁兆兰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跟来,沿着另一条路走了,只听着拐杖笃笃声响渐渐远去。

    丁兆兰盯着他的背影许久,忽而一声笑,转身又回到了学院里。

    ……………………

    黄德摸着滚圆的肚子,从饭庄里扶着墙出来。

    方才一番演说,把所有人都辩得心悦诚服,一时心怀大畅,晚饭也多吃了两碗。

    刚刚走下台阶,一旁便窜出一人,向黄德拱手行礼,“见过黄兄。”

    黄德退了一步,疑惑的看着此人,“不知尊驾何来?”

    来人笑眯眯的又一拱手,“小弟之前听了黄兄的一篇宏论,大有启发,故而来此拜见黄兄。”

    黄德狐疑的看着此人,微圆的脸,脸上带着笑,手长脚长,只是相貌很陌生。之前在教室中,没注意到有他这个人,说话也怪怪的,还带着刺。

    “不敢。”黄德下意识的回了一礼,“恕在下眼拙,敢问兄台台甫。”

    来人正是丁兆兰,他笑着说,“黄兄一番宏论,直刺都堂,实在是让人佩服。”

    黄德脸色一变,上前半步,脸色阴沉的狠声道,“你想说什么?!”

    丁兆兰毫不在意的笑着,微微眯了眯眼,“唯有一件事,黄兄说黄河并无洪水,可小弟昨日刚从白马县回来,却是听说那里的内堤已经快撑不住了。”

    “哼!”黄德板起脸,一甩袖子,“若是如此,何来河东警讯?”

    “黄兄可曾去黄河边看过,是否见到黄河水势。这几日报上连篇累牍,多少记者是从黄河金堤上回来的,黄兄却视而不见。以不实之词,妄诬都堂,敢问黄兄,依律条,这是什么罪名?”

    “是什么罪名也轮不到你来说。”黄德说完,转头就走。

    黄德他被人拦在这里说话,说得急,声音又渐大,外人看来就是在吵架了,都有人要围过来了。要是人一多,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可就是早了。有些话在学院里面他敢说,在外面他可是一点都不敢乱开口。

    可他转身就走,那个拦住他的人却不依不饶的追上来,走得一点都不慢,甚至边走还边在身边说,“那该是谁来说?训导?提举?还是学政?或者是更上面的。一封信不知道够不够,或许该多上几封。”

    “你!”黄德又惊又怒,一下转身,指着丁兆兰。

    丁兆兰依然是一副笑脸,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

    看他模样,也许自己走到天边,他都会跟上来,黄德颓然放下手,转身往前走,为自己辩解,“我仅只是猜度而已。”

    丁兆兰寸步不离的跟在后面,“只是猜度就敢公然宣称都堂是幕后黑手了?”

    “学院之中,何事不可言?韩相几次三番的说过,学院不以言辞罪人。”黄德怒辩道,“哪家茶馆酒肆中没有说书读报的?谁不会评说几句。要是都要追究,追究得完吗?”

    “都堂当然不会以言辞罪人,可是会以言辞罪官。都堂诸公,会愿意看见一个跟他们不是一条心的人拿起官印?”

    丁兆兰说到了黄德最在意的地方,黄德再一次顿足停步,转过身,容色阴冷,“我有罪无罪,轮不到你来……”

    说到一半的话猛然间停住,盯着丁兆兰从怀里掏出的小木牌,盯着小木牌上面的字,黄德的眼睛越瞪越大,“行……人……司!”他咬牙切齿的念着,抬手指着丁兆兰的鼻子,“尔等狗一般的东西,竟然厚诬士人,你好大的胆子。还不给我快滚,若再纠缠,小心我一封状子告到开封府,将你这一干厚诬士人、敲诈勒索的贼子远流西域。”

    丁兆兰将伪造的腰牌亮了一下就揣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黄兄说得没错,我等行人,其实就是狗,不过呢……”笑容猛地收敛,“是都堂门下走狗。”

    这一下,比狗脸翻得还快,黄德的心脏猛的就是一抽。

    只听丁兆兰的声音一转变得阴冷,“既然是吃了都堂的饭,自然是要听话做事。都堂觉得现在学校里的风气不太好,我们也只能出来打听一下。听一听,问一问,再向上说一说。大概就跟御史差不多。”

    黄德撇了撇嘴,还御史,狗与人能比?

    丁兆兰却冷笑着,“不过御史可以闻风而言,说错了也不怪罪。我等呢,还是要查证查证。正好方才听了黄兄一番言论的秀才公还有不少,我一个个问过去,不知他们会怎么说?”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张,“是不顾自身的维护黄兄你呢,还是先把自己洗脱干净?”

    黄德额头上的青筋迸了起来,气得指着丁兆兰鼻尖的手指都在抖,“别以为我会怕你,我就等着你了!看你这狗都不如的东西,能奈我何!”

    “黄兄放心,你说的那些话,即使我把证人一个个都找齐了报上去,当也不会被治罪。”丁兆兰不急不恼,又变得和和气气的跟黄德说话,笑容也温纯了,“韩相公不也说过,言者无罪嘛。但是呢……说不定啊……只是有可能,我递上去的那份报告,给人不小心塞进了都堂架阁库内,装着黄兄你出身文字的袋子里……”

    听到这里,黄德身子猛地一抖,丁兆兰脸上的笑容则更加灿烂。

    黄德咬着牙,怒瞪着他,硬挺着不肯说话。丁兆兰就继续说了,“一旦那份报告进了黄兄你的档案中,从那以后,但凡有个升降擢黜什么的,流内铨也好,审官东府也好,把黄兄的档案一开袋,就能看见这一条。想提拔你的会怎么想,想治罪你的怕是会笑破肚皮。说不定原本能留京的,也会去广东寻边,或者去西域数羊,原本只是罚铜的轻罪,或许就是贬官、编管了。此事如果我不说,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也许黄兄在西域吃了一辈子黄沙都不会知道情由。”

    说到这儿,丁兆兰冲黄德俏皮的眨眨眼睛,“当然,这只是我这条都堂鹰犬在吓唬人罢了,黄兄完全可以不相信,就这么转身回学院去,照常读书进学,等到做了官授了职,流内铨调出你的档案袋,打开一看,也许不会有那么一份报告也说不定。”

    黄德早就呆住了,心中如同滚水在翻。他父亲在衙门里面做了一辈子选人,大事不清楚,各色各样的龌龊却是自小听得多了。

    朝廷办人,公开名目、罪名,那是有名有姓的才有资格。寻常官吏,随便就调到穷乡僻壤,连得罪了谁都不知道的大有人在。许多人花了大笔大笔的钱,倾家荡产,想要弄清楚事实真相,可往往是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家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黄德知道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行人司的贼骨头是在诈唬自己,可自家冒得起这个险吗?有必要冒这个险吗?

    他跟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废了如此多口舌,岂是要整治自己,肯定是要深挖一些东西才会甘心。

    黄德张开了发干发涩的口,僵硬的说道,“是……是有人跟我说了这些。正好班里时常都要对时事进行辨析,所以我就……我就……”

    “原来如此。”丁兆兰笑着,看了一下周围,拉着黄德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中,低声问,“是谁?到底是谁撺掇黄兄你的?”

    黄德道:“是个叫白永年的。”

    “他是什么人?!”

    黄德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说了出来,不敢隐瞒,“他是国子监外舍的,去岁方入学,是许州人氏。我跟他也没认识多久,只是意气相投。”

    “知道他跟谁走得近?”丁兆兰一刻不停的逼问,惯常审问人犯,他知道这时候就应该趁胜追击,一旦给人犯得了空,脑筋转过来,就又会想方设法的隐瞒事实真相。

    “隔着几堵墙,我哪里知道。”黄德发泄了一下情绪,又担心的瞅了瞅丁兆兰,小声道,“只有一次,我看见他跟文煌仕一起进了熙熙楼。”

    “文煌仕?”丁兆兰眉头微皱,他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

    黄德向他解释,“就是这一回都堂前面领头的。洛阳文相公的曾孙。”

    丁兆兰心头一跳,“原来是他。”直觉告诉他,自己与真相又走近了一步。

    “就是他。”黄德偷眼看了看丁兆兰,强调道,“我不骗你,真的就是文煌仕。”

    丁兆兰眉眼微挑,“没有其他了?”

    黄德连忙摇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丁兆兰点点头,又笑道,“放心,只要这是实话,我等行人也不会与官人为难,尤其黄兄还是要做法官的,日后你我还要好好相处呢。还望黄兄大人大量,不要记怪小人的失礼之处。”

    黄德急着脱身,哪敢说不,连声道,“好说,好说。”

    “那就请了。”丁兆兰说着让开了路,见黄德还愣着,又轻推了他一把。

    黄德踉跄了两步,回头看看丁兆兰站着没拦,立刻就走。走了稍远,又回头看,看见丁兆兰笑着挥了挥手,埋头走得更快了,中箭的兔子一般,半走半跑,转眼就不见踪影。

    丁兆兰笑着,也走。走了几步,笑容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文……煌……仕。”

第142章 梳理(12)

    “文煌仕在哪里?”一个捕快皱眉不展。

    “文煌仕真的失踪了。”另一个捕快苦恼万分。

    “文煌仕那厮到底逃哪儿去了?”第三个捕快气急败坏。

    文煌仕。

    文煌仕。

    文煌仕。

    一天过去了,快班的成员们纷纷回返,他们追索人犯的道路,到了文煌仕那边皆戛然而止。

    煽动起学生去都堂的是他。

    事发当天没有去都堂广场的也是他。

    现在完全没了音讯的还是他。

    多少条线索集中到他身上。

    本来没有怀疑他的捕快,因为他的失踪,都将目标放到了他的身上。

    快班厅的早上,所有人的交流,都牵扯了这一位来自洛阳的宰相家的公子哥儿。

    丁兆兰眨着酸涩的眼睛,走进早间的快班厅。昨天入夜后,当他得到文煌仕失踪的消息后,他就在东京城的大街小巷中来回奔波,见了许多人,问了许多话,直到四更天上,才回到了住处。

    仅仅睡了一个时辰不到,他便按照每天的习惯自动醒了过来。洗了把脸,匆匆往府衙这边赶过来,早饭都还没有来得及吃。

    丁兆兰进来,捕快们一窝蜂的起身跟他打招呼,除了几个资历特别老的班头,都站了起来,道了声小乙哥。

    “小乙哥。今天来得迟了。”

    “小乙哥,看样子没睡好,俺这里有茶。”

    “小乙哥,还没吃吧,俺这里有前头李家铺子卖得油果子。”

    招架着同僚热情的围攻,丁兆兰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小乙哥。查到什么了?”一侧的捕头探头过来问道。

    丁兆兰摇摇头,“跟你们一样,也在找文煌仕。”

    “没其他了?”旁边的一名捕头也转身过来。

    这个捕头盯着丁兆兰的眼神中带着挑衅,一幅别苗头的样子。

    丁兆兰如同一团棉花,北人打上来混不受力,根本没有感觉到被挑衅的样子,故作苦相的摊开手,“不先找到文煌仕的下落,有多少都没用。”

    那捕头看看丁兆兰左右,“怎么你身边的两个没来。”

    丁兆兰好脾气的回道,“有事把他们派出去打探了。”

    “打探谁?”捕头刨根问底,旁边的几个捕快纷纷侧目。

    丁兆兰笑得温和,“乱说乱问的。”

    捕头脸色丕变,想发作,又忍了下来,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另一边去了。

    开始侦查的第二天,所有的线索都集中到了文煌仕的身上,但这位国子监的学生,却不见了踪影。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切的主使者正是这个文煌仕。

    只要文煌仕的罪名确定,他本人又无法自辩,与他一起煽动学生闹事的同学会毫不犹豫的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他的头上,然后这一场风波立刻就会偃旗息鼓。

    所以说,真的想要结案,现在就可以了。抓得到文煌仕,让他认罪,案子就可以彻底结束,抓不到文煌仕,他的失踪就相当于认罪,同样可以将案子挂起来。

    只要能够找出开枪人和那一杆新式火枪,就能让上面的相公和执政们感到满意。

    但丁兆兰是不甘心的,整件事情真的就像是昨天严推官所说,也一如总捕的告诫,重点是找到开枪人和枪。

    严推官到底知道了多少?总捕又知道多少?

    还有,昨天傍晚见面的那一位,他所说的话,也有类似的用意,他又知道多少?

    应该是知道的

    可是那样的话,他们的立场又在哪里?

    还有,原因呢?

    真的是像一团乱麻,让人纳闷。完全弄不清楚。

    丁兆兰喝了口别人递过来的凉汤,压下心头的烦躁。

    放下总捕和严推官他们的事,只考虑文煌仕的失踪。

    文煌仕的失踪,对其他跟随于他的学生是有利的,而对都堂的好处更大。一切事项都终结在文煌仕身上,背上罪名的文彦博曾孙,让都堂成为了受害者,博取了士民的同情。接下来即使是要针对以文彦博为首的那一干反对者下刀,依然能得到比过去多得多的赞同。

    也就是说,真正凶手其实就是行人司的人,受到了都堂指使。

    那样的话,消失无踪的马车、枪手,以及新式火枪,就能说得通了。

    不过,按照这一思路想下去,都堂根本没有必要射杀学生,射杀士兵才是最合适的选择,更能激起更多人的义愤。如果都堂的打算正是自己所想,那么射杀学生,反而是与目的南辕北辙。

    此外还有一桩事,让丁兆兰的推测无法说通。

    煽动黄德的人,又与文煌仕交好。如果是他煽动了文煌仕,按照之前的推理,那他是奉了都堂的命令,但他为什么又要去煽动黄德?

    昨天黄德的一番话,对都堂多有抨击,怎么想都不该是听命于都堂的人该做的。

    在文煌仕失踪的现在,那一位白永年就是他丁兆兰所能掌握的最重要的线索。

    只是那人藏得很深。昨夜丁兆兰设法查到了国子监的学生名录,其中许州出身的学生,不论是外舍、内舍还是上舍,总共有二十七人,但没有一人姓白。他又设法查了所有白姓学生,仅有七人,然而与黄德所述还是对不上。

    也就是说,有那么一个人,伪造了姓名,伪造了身份,混迹于国子监中,煽动了文煌仕,又煽动了黄德,在国子监内搅风搅雨,甚至在京师中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样的人,肯定不简单。寻常议政都做不到这么大的事。如果说他背后有一股庞大的势力支持,丁兆兰肯定会相信。

    但要说真有这样的一个人,丁兆兰却又觉得不一定。文煌仕是世家子弟,他这样的人要是去交朋友,至少会将朋友的三代都查清楚。一个实际上查无此人的冒充者,如何能得到文煌仕的信任?

    如果换一个想法,此人只是对黄德瞒着自己的实际身份,而他在文煌仕身边是却是真实的身份,这就能说得通了。

    这就是丁兆兰今天想要做的。带上黄德,把那位‘白永年’从国子监的深处,像挖蚯蚓一样给挖出来。

    “难道要去洛阳搜人?!”

    来自身边的叫声,打断了丁兆兰的思路。

    丁兆兰侧过脸不快的看过去,那发出惊叫声的捕快却毫无所觉的拉着他,“小乙哥,万一找不到文煌仕,你说该不该去洛阳搜人?”

    “该啊。”丁兆兰道,心里又加了一句‘都堂可不会允许这么做’。

    “都堂不会答应的!”那捕快瞪着丁兆兰,“文老太师终究是一位相公,他没了体面,现在的相公们又哪里来的体面?要知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

    “刑不以大夫为上,礼不以庶人为下。”跟他辩论的那名捕快则说道,“即使庶人,难道婚丧嫁娶就不用礼了。难道士大夫犯法,就不用受责了?”

    “庶人不是不用礼,而是最下等的礼。士大夫犯法,不是不用受责,却是不加刑求的。”

    “气学那边就说民胞物与,天子是宗子,但我等亦是出自于天地,只是不如他是嫡脉。士大夫更只是家相。谁比谁差多少?小乙哥,你说是不是?”

    再一次无辜的被扯进来,丁兆兰有些哭笑不得。

    气学宗师上京讲学,报纸上都会刊发他们的言论。甚至妇人、孺子,都会说一句‘民胞物与’。不过对于道理,有兴趣的依然不多,但只要是那种耸人听闻的说法,就会传播得很广。

    比如编写三字经的静安田先生,去岁上京讲学,公然说皇帝应当垂拱而治,所谓祭由天子、政由贤人。天下人只要读书识字,明了道理,都该有选贤之权。甚至说妇人之中读书明理者,比浑浑噩噩不知道理的愚夫更有资格投票选贤。

    对于这种说法,百姓们喜欢,妇人也喜欢,但不属于气学的士大夫则十分反感,新学中的大儒也有出来反对。

    两边在报纸上吵了一通,很是热闹。骂道恨处,甚至有说皇帝是天下之大贼的。

    他们很多辩论,都传播到百姓中来,即使不识字,在茶楼里听到几句,就记下来,闲着无聊时拿出来吹捧一番,总之都不会当真就是了。全都是平头百姓,还当真能与相公们是同胞了?

    但丁兆兰就是喜欢气学的说法。至少是把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当人。只要去好好读书,就能成为有资格选举贤能的秀才。

    而秀才,比举人可是要容易太多太多了。只是这快班里面,有儿子读了五六年书,成了秀才公的。

    “这个道理是没错。”丁兆兰附和那位受到气学影响的捕快。

    这捕快就得意的说,“你看,如果族长处事不公,私占族田,欺压族人,兼并族人田产,处事不公,那他也没资格当族长,你说对不对?”

    “算了算了。”那捕快就胆小的摆着手“这种话还是不要乱说。”

    “学堂里面就在这么教,有什么怕的?”支持气学的捕快不屑的说道。

    “学堂里面教书的都是有功名的,他们怕什么?就是皇帝不高兴,也不能杀了他们。你我就只是小小的衙前,哪里招惹得起这等大逆不道的祸事。”

    “真没什么可怕的。”丁兆兰嘿的笑道,插话进来,“真要以此事定俺的罪,俺就去韩相公府上问一问,到底是哪样?”

    “小乙哥。不是我说,你这想法太异想天开了。去问韩相公?”新学的捕快嘿嘿呵呵的冷笑摇头。

    “俺……俺好歹也是自然学会的预备会员啊。”丁兆兰顿了一下后,得意洋洋的说起来,“等俺再认多一些字,就可以写论文发给自然学会了。这探案上,可是有许多说道,如果能总结起来,能帮助不少人。俺曾经问过人,期刊上没多少这方面的论文。说不定那些会员就对探案很好奇呢?掏蚂蚁窝那么无聊的事都能上期刊,俺们侦破的杀人案当然也能。那时候,拿着会员的铜徽章去求见韩相公,怎么会见不到?”

    “好吧。好吧。”那捕快没话说了,只能恭祝丁兆兰,“那小的就祝小乙哥你心想事成了。”

    气学捕快被丁兆兰相助,兴致高昂,拉着他要说上一番刚刚从他儿子嘴里听到的大道理。

    丁兆兰被扯得很紧,只能苦着脸听,突然看见厅门前人影一晃,一个巨大如熊罴的身影绕过照壁,他大喜之下用力挣脱站起,“总捕回来了。”

    齐刷刷的一声响,捕快们同时站起了身,毕恭毕敬的迎接总捕的归来。

    总捕大跨步的走进厅中,后面跑腿的书办一路跟过来,累得呼哧带喘。

    如虎一般铜铃大眼扫过厅中的每一个人,感觉都像是被瞪了一下。

    “都到了?”总捕瓮声瓮气的问。

    “回总捕,各班班头全都到齐了,捕快没办差、没请假的也都到了。”资格最老的一个班头领头说话。

    “那好,就不多耽搁了。先说昨天的案子。”总捕很爽快的说起正事,“小乙,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总捕第一个就点了丁兆兰的名。根本不顾丁兆兰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丁兆兰早习惯了,他行了一礼,朗声道,“煽动学生前往都堂的文煌仕昨日失踪,此人与本案牵连甚多,如今却不知去向,还请总捕早下海捕文书,寻到此人踪迹。”

    “是啊总捕,请上覆大府,下海捕文书吧。”丁兆兰起头,每一个追查到文煌仕身上的捕快,都在向总捕请求,“下海捕文书吧。”

    海捕文书上绘影追形,贴遍每一处交通要冲,高额的悬赏,能让周边的无数目光变得警惕,如果海捕文书上加了擒之可赦罪的奖赏,仗义疏财的好汉也会忘了江湖道义。

    一旦衙门下达高额悬赏的海捕文书,甚至亲如兄弟,都能为之反目。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在车站、码头、道路设下天罗地网。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去提审他的同学,亲友,将断掉的线索重新连上。

    只要下了海捕文书,就能直取洛阳,去找他的父母,祖父母,甚至曾祖父。

    只是总捕不为所动,浓眉一皱,虎目一瞪,“就只有这些?”

    言语中,对捕快们的进度似乎很是不满。视线,却是冲着丁兆兰来的。

    ‘当然不止,还有行人司,还有军巡院,还有都堂!’

    有那么一瞬间,丁兆兰真的想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倾泻.出来。告诉这里的所有人,这一回的学生闹事,完全是都堂在背后驱动的闹剧,只是都堂钓出潜藏的反对者的鱼饵。

    奉命行事的是行人司,不论是驱动学生,还是街上开枪,甚至是文煌仕的失踪,也与行人司脱不开关系。而且不止行人司,实际上参与进去的还有军巡院,唯有快班,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在这里的只是一些没什么用的衙前捕快罢了。

    这些话如果当众说出来,不论信与不信,肯定会扩散出去。那样的话,秘密就不再是秘密。

    乱说话不过一个训斥,最多日后升不上去,但要是把秘密藏在自己心里,说不定就给人灭口了。秘密这东西,早些扩散出去最安全。

    但理智让丁兆兰没有那么做,即使要说,也不能是在快班厅中。真要在这里公开出来,就是害了所有人。

    因为对手的势力太过庞大了,以都堂的权势,随时可以将开封府的快班连根拔起。甚至不用一个上午。

    丁兆兰犹豫的时间稍久了一点,看起来就像是对责难无话可说。捕快们投来的视线有同情,有戏谑,也有幸灾乐祸。

    总捕又开口了,“大府说过了。”他盯着丁兆兰,“此案穷究到底。不论涉案者是谁,胆敢破坏如今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决不饶他!”

    长长的拗口的新词,明显来自于对黄裳吩咐的转述,来自上层的意志十分明确,那么常常为上面一句话而跑腿的捕快们,当然就再一次被驱动了起来。

    “可以开海捕文书了?”

    总捕坐了下来,旁边的捕快打扇的打扇,端茶的端茶,都在听总捕说,“还用得着等你们提,俺方才就跟大府说过了。”

    “大府同意了?”

    “赏格多少?”

    “多不多?”

    捕快们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被下属簇拥着,总捕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大府已经签字了,这就找人去绘像,开版,今天晚一点就能发了。至于赏格,你们猜猜有多少?”

    “多少?”一群人如同鸭子一样伸长脖子。

    总捕一张手,五根又粗又壮的手指伸了出来,“足足五千贯!”

    哇的一片惊讶声,

    “想要吗?”总捕大喝,“那就去找吧。找到的话,都给你们。”

    捕快们一如昨日,一转眼的功夫就都不见了踪影。昨天是被总捕吓到,今天则是被五千贯给迷惑了。

    五千足贯。即使是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亦是足以买下一间三进的大屋。

    如果去买田,也是能在京师周边拿下几十一百亩的田地,足够一家子过活了。

    金灿灿的铜钱似乎就在眼前闪烁,几乎每一个捕快都管不住自己的双腿了。

    但丁兆兰是例外,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被总捕一把抓住了,不得不跟着总捕,走进了里间。

    总捕的座椅比寻常见的高背交椅大了一倍,但他一屁股坐下去后,还是比椅子更加宽大。

    “说说吧。”总捕向后靠住椅背,屁股下的椅子立刻吱吱呀呀的仿佛在惨叫。

    “叔公,说什么呢?”丁兆兰嘻嘻笑道。

    “少跟俺装糊涂。”总捕板起脸,“你这猴儿,翘起尾巴俺就知道你要拉屎了。”

    “没法儿说啊。”丁兆兰苦着脸,指着头上的天花板,“是上面的某一位或某几位啊。”

    总捕一点也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反而问道,“你觉得他们有必要杀人吗?”

    “不知道啊,”丁兆兰的脸色更苦了,“就是想不通。”

    “会是韩相公吗?”总捕问得更加直接。

    丁兆兰摇头叹道,“希望不会是。”他又说,“可那么大的势力,都堂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还有,俺查到了国子监旁的派出所,有人说昨天早间看见有一个可疑的人站在派出所门口,好半天才被允许进去。但他进去后过了好久都没出来。”

    总捕的浓眉挑起,跟着问,“多久。”

    “早上进去的,可能到了中午都没出来。不过他的话不一定准,他不可能一直关注派出所的大门。”

    丁兆兰没有透露证人的身份,不是他不信任总捕,只是职业习惯。总捕也没问,这是规矩。

    丁兆兰继续说,“我就想了,那会不会就是文煌仕。国子监多紧要的地方,一旁的派出所怎么可能不派心腹主持?如果让敌人给轻易掌握住了,那章韩二相早就该被人赶下台了。所以文煌仕会往里面去,是不是就是跟都堂串通好的。如果这样的话,就是都堂指使了行人司和军巡院办事。”

    “这会是阴谋!?”总捕问。

    “或许就是阴谋。”丁兆兰断言道,紧跟着又补充道,“只是昨天早间进派出所的那人的身份还没确认。”

    总捕仿佛根本没听到后面一句,质问道,“是章相公的阴谋?”

    丁兆兰茫然摇头,“我不想是韩相公。其实最好跟他们俩都不相干。两位相公在的这些年,天下人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如果他们早几年就做了相公,我那兄弟就不会活活饿死了。但又有可能是他们联手,或是一先一后。”

    丁兆兰看了看总捕,故意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道,“其实这也是猜测了,我现在是自言自语,谁听到就不关我的事了。”

    总捕不耐烦,“屁话真多,快说。”

    “韩相公不是要辞任了吗?他对朝堂肯定是不放心,只要章相公把这件引蛇出洞的事情做出来,那他就不可能置身事外,干脆就顺水推舟了。如今的这些事,说不定就是章相公做事在前,韩相公做事在后。”

    丁兆兰稍稍说了一下自己的猜测,又道,“但不管是谁指使了人犯开枪,都堂与整件事都脱不开干系。牵连即使最少,都堂也是纵容了国子监生。”

    “那就去查吧。”总捕鼓励着他,“放心大胆的查。把真相给查出来。”

    丁兆兰狐疑的看着总捕,“叔公,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俺知道再多也不能对你说。”总捕又瞪起眼,“滚。”

    ‘不能?’

    丁兆兰被赶出总捕房,还在品味着这个词,不过他很快就放弃,只是记在心里。

    “去找人吧。”他对自己说。

    ‘希望能及时找到。’他心里暗暗祈祷。

    ……………………

    “文公子。”

    一声轻柔的呼唤,伴随着脸颊上的一记剧痛,文煌仕晃着昏沉的脑袋,醒了过来。

    眼前出现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五官也是端正,但让人看起来,却总觉得一股子阴狠缭绕在眼角。

    看清楚来人,文煌仕眼瞳一缩,就要向后退去。

    一只巨掌劈面探来,一把抓住了文煌仕的头发,硬揪着,把他的脸牢牢按压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

    巨掌的主人力大如山,文煌仕百多斤的体重,在那一只手掌中,要战就站,要坐就坐,被搓。弄得如同稀泥。

    整个人被按到地上后,大手随即一松,文煌仕脑袋刚刚顺势一抬,一只大脚就重重的踩了下来。

    “躲什么?”阴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着。

    文煌仕左脸贴着地,右脸上,一只靴底用力磨蹭着。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对待过,一开始他咆哮,接下来他求饶,现下他已经完全麻木。但是不论他的反应如何,折磨一直在持续着。

    他不知道距离自己被擒到底过了多久。

    想通过吃饭的次数来算,可他一直没吃没喝,现在连饥渴的感觉都没有了。

    想用排泄次数来计算,立刻就感觉裤裆里黏糊糊的。

    文煌仕一阵惨笑。

    昨天下午受了半日折磨,几次昏厥,第一次屎尿就全都失禁出来了,还被折磨自己的贼人好生一顿嘲笑。

    如果是在身着春衫,与友人把臂同游的时候,出现此种情况,文煌仕宁可去死,但此刻屎尿遍身,他就只想活下去。

    “文公子,想明白了没有?”阴冷的声音就在耳边缭绕,“别硬撑了,早说早安生啊。”

    狗贼。

    骗子。

    文煌仕只能在心中暗暗骂着。

    ‘莫说是官人,就是官家,相公们说抓,还不是照样能抓。’

    ‘把你肚子里的牛黄狗宝给我掏一掏,掏干净了,还能落一个自首减等。’

    ‘免得吃苦啊。多少人都以为自己能够扛过去的,到头来还不是掏个一干二净?’

    之前挨打时听到的话,一句一句的又从脑海里冒了出来。

    文煌仕全身都在痛苦的抽搐,他奋力叫道,“我已经都说了!”

    “不对,你说的都不对。到底是谁蛊惑你的?是谁撺掇你去都堂前闹事的?好好想想,对,好好想想。”

    咚。

    厚达数百也的书册垫在文煌仕的背上,巨大的拳头重重的挥了下来。

    身上已经感觉不到痛楚,这一下,仿佛被人放进大钟内,一木杵捣了过来,大钟嗡嗡作响,身上也是一阵钟鸣。

    “想好了没有?”那个声音又问道。

    文煌仕咬着牙,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对付从身体内部传出哀嚎。

    挨打的次数超过此前二十年,这么长时间下来,整个人都虚脱了。

    但这些贼人打起他来,还是会选择不留伤痕的打法。

    如此的小心翼翼,让文煌仕看见自己脱难的希望。

    贼人都怕给自己留下伤痕,这肯定是指使他们的主子,对他们这些鹰犬的吩咐。

    只要自己能够坚持……

    咚!

    又是千百斤的沉重一击。

    文煌仕虾米一样蜷缩在冰冷的地上,整个身子都在抽搐着。鲜血顺着喉咙往上涌,口中满是腥咸的铁锈味。

    咚。

    肋下的重击,肺脏、心脏都收到了牵动。文煌仕一阵咳嗽,咳出来的都是鲜血。

    咚。

    背上如同重鼓捶下,文煌仕一张嘴,又是一滩血呕了出来。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没有?”

    每一次痛苦,都伴随着那人的问话,文煌仕的头脑又开始如同浆糊一般昏昏沉沉。

    要说什么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为自己辩解,悲声大叫,“我都已经说了。”

    新的一记重拳,没有如期到来。踩在自己头上的大脚收了回去,阴冷的质问也没有继续。有人过来把两人给叫走了。

    一丝期待从文煌仕的心中发芽,心里想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但折磨他的两人很快就回来了,他们没有再折磨审讯,而是把文煌仕扶了起来,上下牙关中勒进了一道小指粗细的绳索,双手反剪在背后,两条腿也装上了沉重的脚镣。一切弄好,文煌仕就在脑袋上,被人用力罩上了一顶头罩。

    隔着头罩,文煌仕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自己被拖出阴暗湿冷的房间,拖出长长的走道,拖出一扇门,两扇门,一直到第三扇门,推开之后,鸟语花香,阳光洒满脸上身上。但是没有让他享受太多,文煌仕很快就被拖上了一辆马车。

    他只感觉有两个人坐在自己两侧,紧紧地将自己包夹起来,然后车厢后段靠门处,似乎还有一人坐着,加上前面的车夫,总共有四个人。

    车厢外,一直都有车水马龙的喧闹声音,只要能从马车上跳出去,身边的这些贼人绝不敢下车追击。但这一件事的前提,却是要先挣脱两边的钳制,可是他两边的手都如同钢爪,紧紧地嵌进了他的肉里。

第143章 梳理(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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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位哥哥,”文煌仕颤声道,一根绳索勒在牙关间,使得他的话变得十分模糊,“我们这是去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

    “几位哥哥,”文煌仕哀求道,“你们能不能放了小弟,只要你们做了,我文家一定会重重犒赏你们的的。”

    依然没有声音。

    “几位哥哥,只要你们能放了我,你们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

    文煌仕哀求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只要有人从外面过,就能听得见的地步。

    一只手此刻如同铁钳一般伸过来,一把卡住文煌仕的喉咙。满心要说的话,硬是被堵在了喉咙里。

    铁钳般的手越收越紧,文煌仕两眼翻白,两条腿也不自觉的抽搐起来。

    “记住,不要说话了。”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杀伤力。

    文煌仕连连点头,他真的再也不敢了。

    那种窒息濒死的感觉,他昨夜躺在地上感受过一次。今天又是一次,文煌仕不敢再试图去触怒押送自己的贼人。

    马车不知道在道路上走了多久,一开始是走走停停,走得很慢,周围尽是车马的喧嚣声,但一阵嗡嗡的穿堂风过去,马车的速度就渐渐提了上来,似乎是穿过了城门的门洞。

    不知又走了多久,度日如年的文煌仕,终于等到了马车的速度渐渐又慢了下来,最后停住了。

    周围没有声音,间或两声鸟叫,却更加凸显这里的寂静。

    文煌仕身子抖了起来,人迹罕至的地方,马车押送,一连串的事实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结局。

    但是立刻,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出去吧。算你运气好。记住了,昨天今天你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如果忘了,我们随时会回来提醒你。”

    这是要放了自己?!

    如闻佛语纶音,喜悦在心尖上炸开,文煌仕哪里会有二话,忙不迭的点头。被两个人架着下了车。

    厚实的头罩被一把揭开,许久没有感受到阳光的照射,文煌仕眼前一片眩光。他连忙闭上眼睛,等眼中的眩光稍退,才慢慢的睁开。

    眼前是一片荒地,看起来足足百亩之多。后方不知,前方是一片林子,看不见人家。

    这里是哪里?

    文煌仕想着。

    前面揭开他头罩的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年轻人,已经退到了一边,警惕的望过来。

    他不敢用太大的动作,眼角的余光看见左右两边夹着自己的是一高一矮的男子。

    身后又传来之前的声音,“站稳了,要解你脚上的镣铐。”

    左右两边夹持的男子放开了手,文煌仕一阵摇晃,但立刻站稳了双脚,等着解开脚镣。

    砰。

    他只等到了一声枪响。

    得脱自由的喜悦凝固在了文煌仕的脸上,后脑勺在枪声中崩碎,脑浆子溅了一地,连挣扎都没有,扑倒在地上。

    扬起的手枪,枪口内还冒着袅袅余烟。

    开枪的男子四人中年岁最大,他小心的避开了脑浆血液流淌的地方,把手枪收回到腰间。

    “真是可惜了。”右侧个头稍高一点的男子说着,“白投了一个好胎,要是我,早点投到都堂相公门下,凭一个‘文’字,什么好处没有?”

    “别废话,还不帮忙把油拿下来。”矮个的男子往车上爬,呵斥着高个的男子。

    “先拿铁锹,挖坑。”年纪最大的头目吩咐道。

    三把铁锹丢了下来,矮个男子自己扛了一把铁锹从车上跳下。

    四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在地上挖了一个三尺多深的长条大坑,坑中足以装下一个人,比如倒毙在地上的文煌仕。

    将文煌仕弄进坑中,又铲了几铁锹沾了血和脑浆的土,抛进坑中,头目回手敲了敲自己的腰背,又吩咐道,“去拿油吧。”

    矮个男子回头爬进了车厢,推出一块长条木板来。木板一头搭着车厢,一头接着地面。

    沿着木板,高个子在前面压着,矮个子在后面扯住,小心的将一个大号的铁桶慢慢放了下来。铁桶用锡浇了接口和缝隙,市面上大桶的灯油,都是用这种铁桶来装。

    在坑旁打开塞子,矮个男子就一脚将铁桶踹倒。

    清澈的灯油咕嘟咕嘟的从铁桶中喷涌了出来。溅到地上的灯油开始向低洼处汇聚起来,很快就浸透了文煌仕的尸身。

    灯油一开始流得很快,流的多了,渐渐的就慢了下来。蓝衣的年轻人上前去,掀起桶底,让灯油又咕嘟咕嘟的往外喷涌,

    “小心点,别弄在自己身上。”头目提醒道。

    “知道了。”年轻人退后了两步,伸直胳膊吃力的将桶底抬起。

    灯油在坑里越聚越多,淹没了坑底,淹没了文煌仕的尸身,最后漫出了坑。年轻人干脆用力一掀,把油桶掀到了文煌仕的尸身上。

    “差不多了。”头目说道,“把火拿出来。”

    年轻人应了,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高个矮个两个男子从大坑旁退了两步,看着年轻人点着了火折子,一把丢进坑中,

    火一下就蹿了起来,升到一人多高,点火的年轻人没防备,吓了一跳。猛往后退,却被地上的堆土给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高个、矮个两人哈哈大笑,年轻人大怒,回头就骂,“笑个屁,日你娘的。”

    “安生点。”头目冷静的说。

    头发燃烧后的焦臭味飘散了出来,文煌仕的尸体在火焰中变形扭曲。

    “不会有人发现吧?”年轻人担心的问着。

    “野地里,又没人看着,谁能发现?”高个说道。

    “还是丢进河里安心点。”年轻人说。

    “烧是一了百了,丢进河里那更要怕被人……”

    高个男子的话才说了一半,

    砰!一声巨响,一团火球在坑中炸开。

    气浪横扫周围,四人猝不及防,一下便被拍飞出去。

    年轻人挣扎着撑起身来,满头灰土,“怎么,怎么回事?”

    “快跑,快跑。”高个男子一咕噜爬起来,就往马车那边跑过去,“马上就有人来了。”

    被吓到的挽马唏律律的叫着,要不是用铁销将马车扣在地上,马车早就被两匹惊马给拖得远走高飞了。

    “还没烧完,”年轻人叫道。

    矮个子也站起身,他捂着肚子,痛得脸色发白,显然是伤到了内腑,却强撑着往马车走过去,叫道,“来不及了。”

    “走!走!”头目也爬起身,大声叫道。他恨恨的回头,看着坑里,又没有火药,怎么就能爆炸开了?

    四个人先后窜进马车上。头目坐上车夫的位置,皮鞭用力一挥,啪的一声脆响,把马车赶了起来。

    一道烟尘被马车旋转起来的车轮带起。奔驰的马车,载着四名凶手从杀人现场飞速逃离。

    ……………………

    当天稍晚一点的时候,丁兆兰回到了府衙中。

    快班厅中有总捕,还有几名捕头,一名老迈的捕头正对总捕说着,“已经在文煌仕的屋子里发现了枪油的痕迹,可以确认是新式枪支专用的枪油。”

    “专用的枪油?”

    丁兆兰找了个位置坐下,就听见一名捕头质疑。

    老捕头解释道,“之前的火枪擦油用的是猪油。但新式火枪不用猪油,用的是从牛奶里提炼出来的黄油。”

    另一名捕头咋舌道,“连猪油和黄油的痕迹都能分清楚?”

    “当然了。”老捕头说道,“自然学会那边派了高人来。”

    没有人再质疑证据了,只要自然学会的人做了证明,这证据就算是铁打的。

    但有人从另一个方向质疑,“谁知道这个油是什么时候抹上去的?万一是事后……”

    “只要找到枪。”总捕打断了质疑,说道,“现在相公们只要找到枪,别的他们可以都不在意,但那支枪,必须找到。”

    “比火炮都重要?”丁兆兰问道。

    总捕很有耐心的解释,“重要得多,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几个捕头交换了一下情报,又各自出去奔波了,只有丁兆兰被留了下来。

    “怎么总是我被留下。”丁兆兰叫屈道。

    总捕沉声说:“因为你想做的事与他们不同。”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过了一下,他带着刺的问道,“想必很快就能找到枪了。接下里会找到什么证据?是不是直指文老太师?”

    “不知道。”总捕用手抹了一把脸,有些疲累地说,“但都堂会给我们名单的。他们需要什么证据,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证据。这就是一条好狗该做的事。”

    “到最会,会抓多少人?”丁兆兰问道。

    “直到都堂,不,直到两位相公觉得安稳了为止。”总捕抬起眼,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很难看很惊悚的笑容,“你没想到韩相公会做这种事吧?”

    自然学会背后就是韩冈,既然自然学会的人愿意作证,那就代表着韩冈的意志。

    “不做才不对。”丁兆兰帮自己的偶像解释着,“韩相公既然明年就要离开,离开之前当然要把庭院打扫一下,免得他离开后,有人搅风搅雨。章相公当也是觉得现在不趁韩相公在,就把那些积年沉滓清理一下,等他一个人担任相公,那再想动手,他自己就要独自承受压力了,哪里有现在就做轻松?”

    “所以你是不是打算放弃了?”总编抬眼问道。

    丁兆兰轻轻攥紧了拳头,慢慢说道,“不。”

    总编深吸一口气,欣慰的点了点头。却又说,“小乙,你认识自然学会的其他人吧?”

    “不是已经请过了?”丁兆兰惊讶道。

    “这里有具尸体,府里的老陈头病了,他徒弟太嫩。而且就是老陈头还在,估计也拿捏不住。真的必须自然学会这方面的专家来了。”

    丁兆兰诧异的道,“请刚才的那一位帮个忙介绍一下不行吗?”

    “方才那个是严推官请来的。”总捕说道。

    丁兆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就问:“什么尸体?哪里来的?”

    总捕道:“外城南面的一处荒僻地上,围起来准备建房,还没有动工。午后未时,突然就是一声爆炸,附近的人赶过去看的时候,就看见火堆里有这么一具焦尸。还有一个铁皮油桶。贼人是用灯油烧尸。估计是因为油桶中的残油被点燃了。”

    丁兆兰皱眉沉吟,道:“运尸体,运油桶,加上人,肯定是有一辆大车。车辙呢?”

    “上了大路就找不到了。”

    “车辙上必然有痕迹。不同的车轮痕迹都不同,还有马掌。用石膏可以翻模……”丁兆兰声音突地一顿,惊声道,“会是文煌仕?!”

    “或许。”总捕平静的说道。

    ……………………

    “文煌仕死了?”

    入夜时分,韩冈在自家的书房中问道。

    在他的面前,是一名面目平凡的官员。这官员点着头,“死了。”

    “确认了?”

    “通过牙齿确认过了。”

    ‘牙齿确认?’

    韩冈觉得不对,立刻发问,“面目呢?被毁了,被烧了?”

    “被烧了。被人从后脑用手枪击杀,死后又遭焚尸。”那官员将发现尸体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韩冈停罢,呵呵的笑了两声,“杀人放火,毁尸灭迹。”

    他看起来饶有兴趣的问着,“既然人都烧成炭了,你们怎么确认那就是文煌仕的?难道还有什么证明身份的地方?”

    “回相公,文煌仕曾经去医院治过牙,最里面的智齿被拔掉了三颗。我们找到的尸体也是一样。除此之外,文煌仕是文家人,自幼吃精米,看过他的牙口,的确是吃精米的样子。”

    “这倒是个检查的好办法。”韩冈点点头,比起千年后,这种确认办法还是太粗率了,但现在已经是先进得远远超乎时代,“剩下的理由呢?”

    “就这几天,正好有一具特征与文煌仕一模一样的尸体,这几率太小了,下官觉得,已经可以确定那就是文煌仕。”官员一板一眼的说道,“如果相公觉得不够,下官这就去命人继续调查。”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韩冈不耐烦的摆摆手,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不明尸骸,交给化人场处理,之后送入漏泽园。”官员抿了抿嘴,有些紧张偷眼看着韩冈,一边说着,“文煌仕,只能从此失踪。”

    韩冈沉吟着,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敲得官员的身子一点点的绷紧起来。好半天,韩冈才点头,“好吧。就这么办吧。”

    官员立刻长舒了一口气,绷紧的身子也松弛了下来。韩冈的好说话让他彻底安心了。

    韩冈观察着官员的心情变化,问道:“还有呢。”

    官员紧张的摇头,“别的下官就不知道了。”

    “……那就这样吧。”韩冈想了一下,直接下了逐客令。

    “下官告辞。”官员倒退着出了门,脚步轻快的离开,比他进来的时候,放松了许多。

    听着远去的脚步身,韩冈摇头冷笑,似讥似讽,“行人司不如撤了算了,尽办‘聪明’事。”

    他从书桌边的盒子里抽出一份公函来,上面盖着四天前的印戳,翻看了一下就点着了,丢进桌旁的火盆里。

    热浪中,韩冈踱出房门,冷笑着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真是急着让人忘掉之前的事呢。”

    ……………………

    于文守在都堂的偏门前。

    在他周围,有十来位跟他一样的新人记者。他们被带来打下手,没资格进入都堂里面,近距离接触掌控天下的宰辅们。

    都堂今天将晚的时候通知在京的所有有名有姓的报社,说是大新闻公布。每一家报社,都把自己的得力干将派了了过来。

    于文跟随的唐梓明入内已经有好些时间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来。

    终于,紧闭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群男子步履匆匆的冲下台阶,眼睛里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领头的一人正是唐梓明,于文看见自己的前辈出来了,精神一振,连忙迎上前去。

    走上台阶,于文就笑着问道,“哥哥,是什么大消息。”

    唐梓明径直往下蹦着走,擦肩而过时,一扯于文的胳膊,“走,走,快点走。”

    被唐梓明一扯胳膊,于文就在台阶上转了半圈,晕头转向的被扯着往下面走。

    一大群记者走得飞快,下了阶梯后,更是将前后摆一撩,撒腿就跑,好似屁股后面有老虎在追,更像是前面堆着可以随便拿的金山。

    扯着于文冲到自家报社的马车边,还没上车,唐梓明就喊着,“走。走。快点走。”

    车夫见识过这样的情况,不以为异,马鞭连挥,第一个冲出了停车场。

    只是刚刚驶上街道,马车的速度才提起来,车厢里面就一叠声的在喊,“停,停。快点停。”

    车夫忙不迭的一扯缰绳,又用力拉了左边的刹车把手。木头做成的刹车器,吱的一声响,车轮内侧一阵青烟冒出,前面的挽马唏律律的人立而起,马车只向前走了一小段,转眼就停了。

    只是后面的一辆马车跟得很近,没提防这里突然停车,就直奔后车厢撞了上来。

    那车的车夫刹车不及,咬着牙将缰绳用力一扯,把两匹挽马扯着向右边转过去。挽马惨嘶着,四蹄踏地,把车厢带着斜了过来,险而又险的避开前面的车厢。

    但这边的车厢甩了起来,蹭着唐梓明的车厢滑过去。两车交汇,一道刺耳的摩擦声后,后车黑色的外壁上从前到后蹭出了一道擦痕。上好的黑漆本将车厢外壁打得锃亮,一下多了一道擦痕,就像美人脸上多了一道刀疤,顿时就不能看了。

    避开了一次可算惨烈的车祸,后车继续向前,但拐弯的力道还在,挽马继续前奔,车厢却歪歪扭扭,一会儿左半边车轮悬空,等落下后,又换做了右边翘起,迎面的车马行人见状,四散奔逃。

    眼瞅着这马车就要翻车,车夫忘了车厢里的乘客,慌慌张张的从车厢顶上的座位跳了下来。人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总算是安全着陆。

    而失去了车夫的车厢,却奇迹一般的又扳正回来。街上的行人只看见一辆没有车夫的双挽马车在大街上风驰电掣,直往前方冲过去。

    那车夫在地上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一瘸一拐的往前追过去。边追边回头,指着这边差点害死人的马车大骂出口。

    车夫在前面回头,“唐学究,你老没事别乱叫啊,出大麻烦了。”

    “当然有事。”唐梓明理直气壮的说道,“没事我叫你做什么?”

    唐梓明完全不关心那辆被他害苦的马车,以及车上乘客的遭遇。他一把把于文推下车,“你去印刷厂,跟张厂长说,让他准备好纸、墨,准备刊发号外。”

    “哥哥啊。”于文愣愣的叫道,“号外只有总编才能下命令。”

    唐梓明飞快的说,“号外肯定会发。事情我现在不能说,但肯定是能上号外的大新闻。速去速去!若是迟了,唯你是问。”

    丢下话,马车风驰电掣,直奔报社而去,于文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路面,如坠云里雾里。

    两个时辰之后,鞭炮声响彻了东京城,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在开封上空绽放。

    几千几万张号外在街巷中飘落:

    河北王师,大胜辽主。

    ……………………

    暗室中,一群男子环坐。

    黯淡的灯光让他们只能看见彼此的身影。

    “真是好运气。”

    “幸好想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章相公估计要气得发昏了。”

    一个接一个的发言充满了庆幸和死里逃生的喜悦。

    “谁想到行人司竟然会煽动学生。”

    “谋划是好谋划,可惜用错了人。”

    “行人司是烂掉了。”

    “你们都是知道的。行人司在国子监的目标从来不是旧党。忽然换了个方向,肯定会走岔路。”

    “下面呢,章韩二人还能继续合作吗?”

    “暂时还会吧。”

    旧党已经彻底完蛋了,赤帜死了,核心不是死了就垂死待毙。变法派多达二十年的持续压制,旧党新生力量无法在官场上出头,使得旧党已经不存在真正的中坚阶层,当年的中坚,现在只是孑遗的死硬派。

    朝堂中所存有的,只是气学一脉和新学一脉的争斗。而且两派是斗而不破,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联手起来对其他派系的官员进行压制。

    但这样的合作到底还会不会继续下去,这要看最上层的章韩二相能不能继续保持一致;能不能继续下去,则是要看双方之间嫌隙什么时候扩大到不可弥合的地步。

    “但核心只能有一个。”

    当出现第二个的时候,就意味着纷争。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以并立,不可携手。”

    “章惇和韩冈之间的合作已经维持了太长时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那是因为还有皇帝在。”

    “韩冈留了皇帝下来,是为了恐吓和逼迫,让已经做出了悖逆之事的章惇不敢与气学分裂。”

    “但现在呢,谁知道章惇对皇帝是什么样的态度。眼下的这个皇帝,弑父弑君,毫无德望,身体虚弱,甚至连子嗣都没有,章惇之辈,根本不会畏惧这等小儿。”

    “但忠孝二字,早烙进了人心,这才是让章惇以及所有逆臣畏惧的东西。”

    “皇帝可以换,只要换上一个能得人心的皇帝,那么当他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清扫过去所有权臣留下的痕迹。”

    “伊尹死了,霍光也死了。”

    “难道太甲当真会敬伊尹为父?或许三代之人还多一点宽容,但看看霍家的下场吧,看看窦家的下场吧,再看看自秦汉后,每一位权臣下场吧。”

    “敢于操。弄皇权的臣子,他们要么就身登九重,家族得全,要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阖门俱灭,决没有第二种可能。”

    “章惇和韩冈能相互牵制,使得他们都不可能谋朝篡位。但章韩二人的心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知道有人说人心难服,但这不要紧。太祖皇帝篡位时是什么身份?”

    篡。

    在大宋,竟然敢公然用一个篡字来形容黄袍加身的赵匡胤,大不敬的罪名已经是十恶不赦之罪,但言者无惧,听者亦无惧。

    近年来的言禁之宽纵,其实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

    “区区一都点检。在他登基后,同样人心难服,但一仗仗打下来,一个个杀过去,人心不就服了吗?”

    “章惇又有何惧?篡位失败,全家诛绝。不去篡位,同样全家诛绝。既然结果相同,谋反篡位还有一线生机,一旦成功,章家将会一步登天,那么他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章惇和韩冈都相互忌惮,不得不相互妥协。如果没有韩冈的制衡,章惇会不去窥视九重之高的位置?只不过因为韩冈比他年轻许多,章惇才强自忍耐。只是忍耐会是有限度的,当看到机会的时候,野心生出,忍耐就会不翼而飞。”

    “世上何事最难?善始善终最难。已善始,却难善终。现在只需要时间,都堂广场一案,两方之间的龃龉已见端倪,只要不断的推动下去,章韩反目,将是指日可待。”

    ……………………

    一辆黑色的列车静静的卧伏在东京外城铁路总局试验场的铁轨上。

    并非是载人载货的车厢,而是装着巨大的锅炉,安着曲轴连杆驱动的车轮,用煤和水来驱动的车辆。

    这是蒸汽机车,刚刚制造完成。

    游师雄陪在韩冈身后,仰望着这一巨大的人工造物。

    长五丈,高一丈半,不知有几万斤的重量。只是安安静静的停在铁轨上,就让人感到其中蕴含的无可匹敌的力量。

    游师雄在韩冈身后低声,“最近城中似乎有些乱。”

    “大方向是不会错的。”韩冈回头笑着,“把握好铁路,这才是大方向。蒸汽机车动起来,任何阴谋诡计都会在车轮下被碾碎。”

    “万斤机车一旦动起来,就难以操控。越重越大,操控越难。”游师雄低声道,“这铁路总局确是太大了。”

    的确是太大了。

    铁路总局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有军队,有法司,还有专门的学校——因为铁路上的专业技术,不通过长时间的培训教育,普通人很难实现有效掌握——当然还少不了大大小小数之不尽的物流仓库,里面多半装满了各种物资。

    也就是说,铁路总局的权限,横跨帅司、宪司、学司,以及仓司、漕司,五类路级行政机构,在铁路上,都归属于总局管辖。其权柄之大,使得总局提举,必然能进入都堂的行列。

    游师雄现在就是等着转正了。

    但就是做到了枢密副使,这一庞大的、不断膨胀的、每一天都在扩张的王国,也是太过巨大。

    坐在提举铁路总局的位置上,对此感受最深,他就犹如坐在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火山之上,每一天都在心惊胆战中度过。

    “若是换个想法,越重越大,就越难脱轨。只要顺势而行,许多事会比你我想象的还要顺利。完全不用担心。”

    铁路总局内部为了应对眼前的扩张,正在进行相应的改革。在技术上也在进行革新,最新一型的蒸汽机车,已经在矿山上进行初步的试运行,现在正停在两人的面前。而联络体系,也就是韩冈更为看重的有线电报,几项基础技术已经有了不同程度的突破,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果。

    “你看看。”韩冈在安静的巨兽下举起手,“看到这辆车,还有必要担心我们有什么是不能做到的?”

第144章 梳理(14)

    【大章更新,继续求月票。…UU小说,www.uu234.com顺便说一下更新,本月我尽量做到每天更新五千字以上的大章,因为写作时间局限,基本上都会是凌晨更新,有时候会先睡了再早起写,所以各位书友不要等更新,早上起来看就可以了。】

    “站住!”一支长枪横在丁兆兰的面前,“不许再往前了!”

    正是正午的时候,天顶上一轮烈日直射而下。地面干裂,杨柳欲枯,丁兆兰听到消息后嫌租马租车反而耽搁时间,就一路赶过来,走了两里多路,已经是七窍生烟,口中冒火,眯起眼看着身前拿着长枪拦住去路的士兵。

    一身装束是标准的巡卒,军巡院中的最底层。

    捕快通常随身配着铁尺,偶尔会带着佩刀,军巡院巡卒的随身武器则是燧发长枪,通常子弹不随身,但刺刀总会插上。至于行人司,都是密探,不带武器。

    这位士兵,手里的长枪把刺刀插上了,一板一眼的拦在丁兆兰的面前,年轻的脸庞还带着稚气,嘴唇上有着绒绒短须,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丁兆兰眯起眼睛的时候,眼神就有些危险,年轻士兵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陡然抓紧长枪,枪托一摆,枪刺从横到竖,对准丁兆兰的眉心,紧张地问,“你想做什么?!”

    丁兆兰哭笑不得,耐下性子,和气的说道,“小哥,帮忙让一让,俺有事要过去。”

    年轻人依然警惕,枪尖分毫不动的对准丁兆兰,“前面有案子,我们都头说了,是过路的就绕路,是记者就去府衙,是看热闹的就回去看你娘的x!”

    一只手从年轻人的背后伸过来,一巴掌糊在他脸上,用力一拨,把年轻人摔到一边去。

    “一边去,眼睛长哪里去了?连前两天喝口水就破了灭门案的小乙哥都不认识?”

    新出现在丁兆兰眼前的又是一个军汉,手臂上配着袖标上绣着两道竖杠,说明比那年轻人要高上两级。

    军汉年纪比年轻人大不少,身材也要大一圈,留了一幅长髯,威武堂堂。只是现在满脸堆笑,笑起来时,连眼角的纹路透着精明厉害,怎么看怎么假。

    丁兆兰见到他,向一边撇了撇嘴,叹了一口气,“就知道是你。别把小孩子给教坏了。”

    “多些警觉没坏处,自家人还争一二三呢,过来抢食的不小心提防点,可就连粒米都保不下,小乙哥你说是不是?”军汉扬眉阴笑,意有所指的说道。

    “是丁小乙哥哥?”年轻人却从军汉身边钻过来,一脸崇拜的望着丁兆兰。他刚刚踉踉跄跄才站稳,听分明是丁兆兰,转头就冲过来了。

    丁兆兰刚冲他笑了笑,一只穿着多耳麻鞋的大脚就飞踹过来。

    “滚!”军汉一脚把眼冒星光的年轻人踹到一边,“到一边去,别丢人现眼。”转头问丁兆兰,还是那种阴阳怪气,“小乙哥。你老贵人事忙,今天来不知有什么指教?”

    其实街市上巡逻守卫的工作是军巡院,哪里有案子,第一个到场的也是军巡院的人马。而捕快,通常都是都是姗姗来迟。少有丁兆兰这么急的。

    丁兆兰实话实说,“听说前面有辆车掉进汴水里了,里面还有人。就过来看一看。”

    军汉听了,立刻说道,“对不住小乙哥,前面的路我们军巡院封了,案子也是我们军巡院的勾当,就不劳烦小乙哥了。”

    “封了?”

    丁兆兰笑着偏过头,望着军汉后面弯弯如虹、横跨汴水的虹桥。

    前方的虹桥上人头涌涌,都伸着脖子往桥下看过去。头顶上的热浪,都抵不过人们的热情。

    军汉脸色如常,脸皮厚得针插不进。

    丁兆兰也没纠缠,好言好语,“俺只是看一看人,案子还是你们的。”

    “免了。谁不知道你丁小乙的路子野,眼睛毒,给你看一眼,保不准就给破了,这案子还能是军巡院的吗?”军汉吹胡子瞪眼,“你偷别人家浑家,对别人家汉子说‘我就插进去,动一动,女人还是你的’。他娘的要是怀了种,这儿子算你的算我的?!”

    丁兆兰心平气和:“肯定不算欧三你的。”

    “噗。”旁边的年轻人捂着嘴,肚子一抽一抽。

    军汉一时疏口,给丁兆兰气得不轻。当真是鼻孔要往外冒烟了,就差一把火,自家人正好丢了个火头来,他一回头,一脚就又要踹上去,丁兆兰一把扯住他,变得他恼羞成怒,脚底下的力道控制不了轻重。

    他扯着军汉,“欧三,你可知道,那马车里是什么人?”

    “什么人关我屁事。”军汉先是一口拒绝,但想想又觉得不对,心虚的问,“是什么人?”

    丁兆兰眼中闪过一抹寒光,“有八成是行人司的人。前日午后他们有四个人离开衙门,之后便不知所踪。”

    丁兆兰并不是那么有把握,但不管是不是,先诈一诈再说。

    军汉哪里知道丁兆兰是在诈唬他?丁兆兰丁小乙在东京城中都是鼎鼎大名,赶得上不出名的议政了,在府衙之中名声更是响亮。军巡院可以不给丁兆兰面子,但他说出来的话,却绝不敢无视。

    丁兆兰看见军汉反应,情知有了效果,上前半步,亲热的揽过军汉的肩膀,把他一带就往前面走,“欧三哥你看,一旦行人司赶到,这案子肯定既不归军巡,又不归快班,而是让行人司收回去了。现在府里在查什么案子你是清楚的,俺也是一路追下来的,行人司失踪的四人正是其中关节处。”

    “现在要是给行人司拿回去了,俺丁小乙是丢了一条破案的路,难道军巡院不是一样。行人司来了之后,我肯定是看不到尸首了,可我现在也还是没看到尸首啊,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可你就不一样了,人丢了,脸也丢了,什么都没拿到,亏不亏啊!”

    军汉脚下一顿,一双眼睛怒瞪着丁兆兰。

    丁兆兰笑得毫无烟火气,“合则两利,俺有俺知道的,你也有你掌握的,两边合作,之后各看本事,胜过让行人司那个外人捡了便宜去。”

    比起快班的捕快站在自己的头上,军巡院上下宁可让行人司当头。要不是相公抬举,快班总捕比军巡院使差了不知多少,哪里可能争同一个位置。行人司好歹也是直属都堂的衙门,被他们压上一头,还没那么不服气。

    欧三也是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但丁兆兰的话,就在他耳边响着。军巡院更愿意行人司当头,那是对军巡院整体说的,但换做他个人呢?军巡院自家把持的现场,给行人司抢了过去,回去之后他怎么交代?

    除非马车里面的死者不是行人司的人,那样的话,行人司来了也能挡得住。但如果丁兆兰说的是事实,那么行人司肯定会不惜一切的要把现场控制住,难道要动手硬挡不成?不动手的话,必然是拦不住的。

    心中几番盘算,欧三终于下定了决心,“你有什么消息?”他问道。

    如愿以偿,丁兆兰按捺下欣喜,道:“如果我所料不差,马车里面就是行人司失踪的四个人,或者四人中的几人。这四个人,失踪之前租了一辆车,去了国子监。再之后就没了消息。他们的马车,是向大通车行租来的,并没有还回去。”

    欧三板着脸,他手下的人的确在水里的马车上发现了大通车行的标识。眼前的这一位,应该就是得知是大通车行的马车才如此急促的赶过来。

    “他们跟那件案子有关系?”欧三问道。

    丁兆兰反问:“前日外城南还出了什么事?”

    欧三脸色一变,“你们不是闹了一夜,最后说是无名尸吗?已经拉去化人场烧了。”

    丁兆兰冲他一笑,“是啊,不仅烧了,还送去漏泽园埋了。”

    丁兆兰的回答配合上他诡异的笑容,却让人往相反的地方去理解,欧三点着头,“原来如此。”

    丁兆兰道:“俺丁兆兰的名头放在这里作保,这四个人,就是那桩案子的关键!”

    “好,小乙哥你既然这么说了,我欧阳春又如何不信?但我还有一条,”行三的欧阳春竖起一根手指,“只是这车里面的人,包括车子,你检查出了什么都要告诉我!”

    “当然可以。”丁兆兰点头。尽管欧阳春是得寸进尺,但他也不想多纠缠。

    欧阳春抬起手掌,“君子一言。”

    丁兆兰迎上去,啪的一声脆响,“快马一鞭。”

    欧阳春随即回头,大声吼道,“让桥上的人都滚下去。封桥,封路。”

    原本因为准备将马车从河边拖上岸,只从隔壁的杂货铺中,弄了一卷细麻绳将河边的系马桩和柳树连起,将河岸封住,没有去驱逐虹桥上的好事者。

    但现在知道了马车和车中人的身份,那么任何细节都不能泄露出去,尤其是给行人司。

    一群人骂骂咧咧的被赶了下来,毫不留手的几下枪托,没有外人还能在桥上赖着了。

    欧阳春的手下清光了虹桥上的闲杂人等,欧阳春本人就陪着丁兆兰上了桥。

    一辆马车半侧在河中,离着桥下不远。一边的顶部和半边车门路在水面上,透过略嫌肮脏的车窗,能看见蓝色的影子。马车前方的河水中,还有两匹挽马的尸体,一匹被压在下方,只能看见半个头,另一匹有半个身子暴露在水面上,肚皮鼓得很厉害。

    两艘小船停在马车旁,上面各有三五人,还有几人在河水里浮浮沉沉,忙着用绳索捆住马车。哗啦一声,一人从水里钻出,湿哒哒的冲着岸边喊,“缰还没断。再拿把斧头来。”

    另一艘船上也有人喊,“斧头使不上劲,去找修枝的大剪刀来。”

    岸边上,一名巡卒匆匆跑上河边的街道,汴水两岸各有大道沿河,河岸一侧是杨柳依依,另一侧则是店铺云集,开封府中最是繁华的去处之一。

    巡卒没几分钟就回来了,肩头扛着一根一丈长长杆,杆头是一把大号的铁剪刀,剪刀的刃口并不长,只有铁把手的一半,比后段的竹竿更短了许多。

    不过这名巡卒没回岸边,直接跑到虹桥最高处,欧阳春和丁兆兰的身边,从桥上将长柄剪刀递了下去,冲下面叫道,“接好了”

    “这小子,一身的机灵劲。”欧阳春带着炫耀的夸奖着。

    “是令弟?”

    “家叔晚生的幺儿,托给我照料。”欧阳春说了一下,低头向下。

    船上的人拿过修枝剪刀,将刃口张开,对准水下的缰绳,用力一夹,皮缰绳一夹二断。

    两匹挽马载浮载沉的被拖到河岸边,一只滑轮牢牢安在河边的树上,七八个壮汉一起用力,先把两匹马拉了上来。

    接着就是更加沉重的马车,十分顺利的从河中心拖到河岸边。但再想往上拖,十来个汉子齐上阵都没将马车扯离水面。

    丁兆兰看着心急,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行人司再迟钝也该得到消息了。

    又是五六个巡卒上去了,将近二十人抓住绳索,呼儿嘿呦一阵吼,马车四处冒水的晃晃悠悠的上去了,但卡着滑轮的树也晃晃悠悠的歪了,树根从泥土中翘了出来。

    “树要倒了。”桥上桥下一齐大叫起来。

    “放回来,放回来。”船上的人拼命挥着手。

    堤上的人比他叫起来还早一步松了手,咚的一声响,车厢重重的砸回到河面上。水花直溅上桥面,河中的小船剧烈摇晃,船上的人都吓得趴下来,被河水溅了满头满脸。看客们一通嘲笑,方才被打被赶的怨气出了大半。

    丁兆兰叹了一声,“先把车里的水放了。”

    欧阳春立刻说,“人都会掉出来。”

    更重要的,这么做会破坏马车内的现场,甚至使得尸体上留下的证据一起消失。否则开门放水这个命令欧阳春早就下了,难道他不知道带着一车子的水会有多重?

    “来不及了。”丁兆兰冷然道,“把车上的绳子捆紧一点。”

    他并不需要查明死因,只要确认身份就够了。丁兆兰现在已经不指望能够找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来定罪,但他需要真相。

    “好吧。”欧阳春也极有决断,立刻下令,“开门。”

    巡卒们听命行事,一把将车门拉开。因为之前捆住车厢的绳索又被拉紧了一圈,车门即使被拉开,也只是一条巴掌宽的缝隙。

    哗的一声,浑黄的汴河水便从车门涌出,尸体尚在里面,但如果是细小的证据,就都从门缝中流进河里了。

    又是一通吆喝,马车的车厢终于到了岸上。一名巡卒上去将绳索解开,外围的看客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车门打开,立刻一具尸体从门内倒了出来,浑黄的河水也还在流着。一片惊声中,丁兆兰望向里面,车厢中还有三具尸体,两具在车底板上叠着,另一具横在他们上面。

    欧阳春揪着胡子,“果然是四人。”

    行人司的人随时可能会到。丁兆兰向周围一张望,对欧阳春说,“准备一下,最好现在就送去太医局。”

    欧阳春点头,“府里的仵作,是比不上太医局里的那几位银章。”他说着就叫人去把马车赶来,再弄四卷芦席来。

    丁兆兰等他吩咐好,等着军巡院的人将尸体搬下车,同时对欧阳春说,“太医局现在能从肺里取样,看看里面的水到底是哪里的水。汴水和金水河的水就不一样。里面的泥沙,水藻,都有区别。也就是说,可以查清到底是掉进河里淹死,还是被人淹死再抛尸的。”

    欧阳春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叹,“这么厉害。”

    “要不然怎么能弄出指纹查案的?”丁兆兰沉声道,“只要太医局得出验尸报告,即使是行人司都拦不住我拿一份……还有军巡院。”

    欧阳春笑笑,就当没听见了。

    尸体全都搬下来了,从怀里掏出口罩和手套戴好,丁兆兰和欧阳春一起上前,稍稍翻动了一下,丁兆兰脸色冰冷的起身,“就是他们……看来是不用等消息了。”

    欧阳春问道,“行人司的?”

    “是。没想到都被枪杀了。”

    从马车里搬出来的尸体一共四具,每一具身上都有枪伤的痕迹。

    “到底是谁杀了他们?”欧阳春问道,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丁兆兰,试图从丁兆兰的反应中找到蛛丝马迹的答案。

    丁兆兰忽然抬起头,望向河对岸,那里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些混乱。

    “来了。”

    欧阳春也望了过去,十来个人冲破围观群众,来到桥头前,一眼看到这边的马车,就立刻推开挡路的巡卒,直冲过来。

    “俺要走了。”丁兆兰一拱手,就要离开,“今日之事,多谢欧三哥你仗义相助。来日再请你喝酒。”

    “别想走。”欧阳春一把拽住丁兆兰,怒气冲冲,“不说明白就别想走。吃完霸王餐,抹抹嘴就想溜了,没那么便宜的事!”

    丁兆兰扯了扯手臂,被牢牢扣住,积年军巡的捕盗本事当然也是一流的,丁兆兰一时也挣脱不开。

    看了眼欧阳春,丁兆兰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这四条人命,已经可以确定是杀人灭口。他想要了解的事,又有一片碎片被补上。下面再去见几个人就能差不多确定了。

    守宫断尾求生,从没说是断手断脚重生。能将四个人的性命完全不放在心上,当做一截没用的断尾,即使是行人司提举都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必须往更高处去看。

    四条人命,放在人烟稠密的京师,也是一桩了不得的大案了。如果都是拿着朝廷俸禄,那就更不得了。而这四人之中,甚至还有一位拥有官身,尽管是未入流品,却也不是能随便杀的。

    “你真的想知道。”丁兆兰问。他相信欧阳春能够明白其中蕴含的危险。

    “四条人命。不,五条……六条,南郊的,广场上的。你我不知道的地方,也许还有更多。”欧阳春坚持道,“别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丁兆兰摇了摇头,“家里还有嫂子、侄儿在,三哥你还是不要掺和了。”

    提起妻儿,欧阳春的手不由得一松,丁兆兰立刻用力一跺脚,力贯全身,硬生生的挣脱了欧阳春的锁拿,一闪身,躲到了几步开外。

    “今日不得已,来日必向三哥你请罪。”说罢拱拱手,丁兆兰一溜烟就钻进了人群。

    欧阳春还想叫,行人司的人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恨恨的一跺脚,怒视来人,今天这口气,硬是要在行人司身上斩上一刀才甘心。

    ……………………

    笃笃两声敲门声,包永年依旧沉浸在书本上,只说了一句,“进来。”

    一身仆役装束的丁兆兰跨进房中,向包永年行了一礼,“小人见过包举人。”

    “你……”包永年抬起头,看见丁兆兰,声音就是一顿。

    视线顿时锐利起来,从丁兆兰的手看到身,再从身看到颈项,最后再到脸上,疑惑的问:“你是谁?”

    丁兆兰没有立刻回答。包永年打量他的时候,他也在四面打量着包永年的房间。

    白抹墙,水泥界地,装饰只有书架和书,一个个书架将房间的四面墙上,除了门、床和书桌之外的剩余墙面全部占满,没有字画,没有陈设,干净朴素得让人心里发冷。

    微微皱了皱眉,丁兆兰转回头来,“小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包秀才你是谁?”注意到包永年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微微一笑,“包永年?还是……白永年?”

    包永年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叮的一声阖上盖子,他平静如常的说,“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丁兆兰站着,慢条斯理的说,“曾经在国子监和隔壁的学员中,有一位白永年的学生,交游虽然不广,却还是有两三个朋友。这位白永年,一直以来所持学术都是气学,军国事上也一直都站在都堂一边。”

    “但白永年这几天突然间行事大变,言辞直指都堂,接连两天,都与友人相聚,并且散播都堂设局的谣言。这让小人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这位白秀才的立场前后不一,转变得如此之快?”

    他又笑了笑,“除了白永年之外,还有陈易举,李三昧,也不知举人公你认不认识?”

    包永年容色平静,问,“你是来杀我的?”却是不再否认了。

    丁兆兰摇了摇头,“小人是捕快,只是来查案的。”

    “捕快?或许吧。不过你要只是捕快,会这般与我说话?”包永年摇摇头,把书合起来端正的放在桌上,“何况那一位会放过我?”

    丁兆兰摇摇头,“小人并不是很确定举人公你说的那一位到底是哪一位,不过如果你说的那一位跟小人想的那一位是一个人的话,小人只能说不知道。”

    包永年第一次对丁兆兰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笑了起来,“竟然没说不是?你们这些人不是都把他当做菩萨来拜的吗?”

    这一回轮到丁兆兰叹了一口气,“最近遇到了一些事。”

    包永年想了一下,问道,“你是学会的会员吧?”

    “小人是学会的成员。”丁兆兰的回答强调了学会二字。

    “难怪。”包永年一指面前的板凳,“坐。”

    丁兆兰依言坐了下来。

    包永年很有兴趣的打量着丁兆兰,“你真是捕头?”

    丁兆兰点头道,“如假包换。”

    包永年又问,“你是被派来到我这里的?”

    丁兆兰道,“看来上面对举人公你这几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或许吧。”包永年冷笑,继续询问,“他们没有给你什么命令?”

    丁兆兰想了想,摇头,“没有太过激烈的吩咐,只是让小人来提醒你。”

    包永年失笑,“好一个‘让’!”

    “的确是‘让’。”丁兆兰道,“他们可没有直接告诉小人,举人公你的身份,只是领着小人去听了一下律学黄秀才的演说。”

    “这样你就查到了我的身上?!”包永年狐疑的打量着丁兆兰,“我留下的名号都没变,只是改了一下姓氏,要查到我的确是不难,但凭你一个捕快是不可能的。还有陈易举,正常是查不到我身上。李三昧我倒是不知道是谁了。”

    丁兆兰拱了拱手,“小人丁兆兰,见过举人公。”

    “丁……”包永年微带惊异的又仔细看了看丁兆兰,最后靠在椅背上,笑道,“难怪。我说是谁,原来是丁捕头,难怪能直接查到了我这里。”

    翻过倒扣在小几上的空茶盏,给丁兆兰倒了一杯清茶,“我这里就只有茶,不要见怪。”

    丁兆兰接过茶杯,道,“多谢举人公赐茶。”

    包永年此时变得兴致盎然,追问道,“你是怎么查到。”

    “说来很简单。”丁兆兰道,“我先去诸科学院见了黄秀才,知道了国子监有位白秀才与他相熟。又多亏了他曾经偶遇令表侄文秀才和举人公你一起行动,否则多半还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查到举人公你的身上。”

    “的确是我太疏忽了。”包永年点点头,“那陈易举呢?”

    “有一就有二,知道了白秀才的事,自然就会去寻找相似的人。这样就找到了陈易举和李三昧。”丁兆兰自嘲的笑了笑,“其实还有两三个,不过小人认为数陈易举和李三昧最是符合。”

    包永年听着点头,“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在寻人查案上,丁捕头你做我师祖都够格了。丁捕头你的手段我是明白了,是我的做得我也都承认,不知丁捕头你还有何事?”

    丁兆兰又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问道,“不知秀才公想不想知道令表侄现在的下落?”

    包永年脸色迅速的变了一下,然后变得毫无表情,平静地说,“当他参与到这件事中的时候,我已经当他死了。”

    “现在海捕文书还是挂着的。”丁兆兰盯着包永年,“虽然在南城的一处预备建楼的空地上发现一具焦尸,不过经过检查,确认不是令表侄,之后就送去了化人场,现在已经在漏泽园里埋下了。”

    听到海捕文书,包永年还强硬的坐着,但是当丁兆兰说到后面,包永年的坐姿已经无法维持强硬了,眼中闪着莹光。

    丁兆兰轻声道,“举人公,节哀顺便。”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包永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做错了事,的确是该。可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丁兆兰静静的坐着,安静的等着包永年的情绪恢复平静。

    掏出手巾擦了擦脸,包永年平静而无波动的问道,“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丁兆兰立刻道:“所有举人公你知道的。”

    包永年叹息,“那可要不少时间了。”

    日上三竿,丁兆兰依然一身仆役的装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的从国子监的监舍区中离开。

    站在街头,他环顾左右,十字路口上,车流汹涌,人流如织。

    他现在可以回去,也可以继续向前,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只看他自己的选择。

    用力的咬了咬牙关,他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片刻之后,丁兆兰走进一扇门中,向着正座上的年轻人躬身一礼,“见过四公子。”

    韩铉惊喜的站起身,“小乙哥,怎么今天有空。”

    丁兆兰道,“有事相求。”

    韩铉眼神闪动,却毫不犹豫的说,“小乙哥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必然帮你。”

    “小人……”丁兆兰停了一下,然后改口,“在下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想求见令尊韩相公。”

第145章 梳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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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兆兰静静的坐在院中树下。

    总是一身灰不溜丢的短衣混迹在人群中,为案情四处打探;或者是一套洗得泛白脱色的常服,在快班厅中翘着腿与同僚小声说大声笑。今天的丁兆兰,则是难得的穿上了一身崭新的捕快服。

    红衣黑裤,袖口扎紧,裤腿收好,一条黑牛皮带勒在腰间,又在胸口扣上了自然学会的会员铜章,闲下来时他每天都要擦一擦,现在还是锃亮的金黄。只是这枚徽章,除了收到了那一天,他几乎都没有佩戴过。

    背挺得笔直,双手端端正正的放在膝盖上,呼吸深长而均匀,腹部微微起伏,从长辈那里得来的调息法,让丁兆兰渐渐压下心中复杂混乱的情绪。

    院中还有其他人,看见丁兆兰静静的坐在树下,都放轻了脚步,悄悄的进来,悄悄地离开。

    此处院子与宰相府邸隔了两条街,只有半里多地,却僻静了不少。

    昨日丁兆兰向韩铉请求,要求见韩冈,韩铉详细了问询之后,便答应为他转告,让他回去等待消息。

    等到入夜后,韩府上就派人来找丁兆兰,说是今日可以来见。不过因为宰相事务繁忙,不知何时得空,需要他先来等候。

    丁兆兰的身份不方便去相府的门房排队,那里一个二个都是官人,一名捕快进去,就像御苑的狮山上进了一条土狗,不知要引发多少联想,平添多少事端。即使没这些事,丁兆兰坐着也不会自在。韩府上或许是知道这一点,一早就派人去带了丁兆兰来,安排在这座离相府不远的小院中等候召唤。

    丁兆兰过去曾经在附近办过案,这里的大街小巷都钻进过。不过如果不是韩铉带着过来,丁兆兰还不知道这里就是韩府的别业。

    从这座院子出门向左,隔了一间宅子,第二间屋宅,丁兆兰为了查案,曾敲门进去问过事。当时那座宅子是被蜀中来的一名茶商租了,因为生意没做起来,见面时愁眉苦脸,为了撑门面而租了旧城中的房子,却让高额的房租逼得喘不过气来。丁兆兰当时看他的气色,就像是大赛马场外丢了一地马券的赌徒,递给他一根绳子就能甩手挂在房梁上了。

    半年之后,丁兆兰第二次见到他,同样是查案的时候,只是在同一座酒楼中偶遇,茶商当时红光满面,与之前的悖晦样儿截然不同,已经是将场面做起来了。丁兆兰那时候已经有了点名声,茶商打找招呼时,对他热情万分。丁兆兰随口问了一句,说是已经退租了,搬去了西十字大街。

    方才过来的时候,却又在巷口遇见了那位茶商。丁兆兰早知他买卖做得更大了,在京师里茶商中有了不小的名号,看见丁兆兰,热情的上前问候。聊了两句,说起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茶商告诉丁兆兰,说前些日子突然怀念起当年上京后,最初的那一段惶惶不安的日子,所以干脆就把旧日租屋给盘下来了。丁兆兰看他大清早就轻车简从往外走的样子,估计养了外室在这里。

    说起来这里靠近官宦聚居的几座里坊,位于京师中心位置,一条巷子二三十户人家,怕是有三分之一是外室。宰相准备秘密接见的对象,被安排在这里等候通传,却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是不是因为位置足够隐蔽?

    这一想法只是在丁兆兰的心头过了一下就抛诸脑后,他此刻闭目调息,精气神三宝凝聚,再也不会分心旁顾。

    “小乙哥。”

    听到声音,丁兆兰从石登上缓缓起身,睁眼回头,就看见了韩铉。

    拱手一礼,“四公子。”

    “走吧。”韩铉没多说废话,转身就往外走,“家严正在见今天上午最后一人,得赶快去。”

    丁兆兰点了点头,安静的跟在韩铉身后。

    韩铉沉默的在前引路,与他平时跳脱的性子完全不同,而丁兆兰也没有平日里与人结交时的洒脱,同样沉默安静。

    门外一辆黑篷小车,韩铉的两名护卫守在车子前后。

    韩铉与丁兆兰随即上车,马车穿过小巷,拐进一条窄街,没过多久,就进了一扇黑漆的大门。

    进门后,马车继续向前,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了。

    在车上,韩铉与丁兆兰面对面坐着,但两人都没有寒暄交流的意思,尴尬的气氛维持了一路。

    直到马车停下,韩铉才开口,“到了。”

    丁兆兰跟着韩铉下车,车停在一处几乎可以说是小广场的大院中。

    院内停了二十多辆马车,有都堂制式的黑漆官车,也有给妇人乘坐的宝花绣车,还有跟丁兆兰乘坐的黑篷车,角落处更有好几辆大小不一的货车。各种各样的两轮车、四轮车,都井然有序的停在院墙四周。

    空气中,还有一股浓浓的马粪味道,显然马厩就在附近。丁兆兰飞快的打量了周围,但他没看见马厩,只发现了两排用红砖砌起的两层长屋,靠外一条走廊,走廊对面是一扇扇门,丁兆兰估计这里就是相府中供外院仆役居住的地方。

    两名护卫一路上跟着马车走,还顺带兼任了车夫的角色。丁兆兰下车,他们就拦住了他,询问道,“丁捕头,你身上可带了利器?”

    丁兆兰摇了摇头,他知道见宰辅重臣的规矩,身上别说铁尺了,就是小刀都没带。

    护卫却是没有直接就信他,一板一眼的对他说,“职责所在,需要搜身。丁捕快,得罪了。”

    丁兆兰点点头,“无妨。”

    两名护卫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将丁兆兰的身上和四肢都拍了一遍,还翻了一下腰带,确认里面没有暗藏武器,这才告罪退开。

    搜身完毕,韩铉继续领着丁兆兰往里走。

    穿过一条夹道,丁兆兰知道马厩的位置,再绕过一座小院,就听见一阵朗朗书声从前面的红砖长屋中传来。与之前的两层砖楼不同,仅仅是一层平屋,大开间、大窗户,窗户上,嵌着是一块块幅面半尺有余的平板玻璃。

    从平屋中传出的声音高低不同,却几乎都是成年男子的声音。

    韩铉向丁兆兰介绍道,“这里是家学,在里面学习的都是签了契书的伴当。”

    一路过来,他第一次开口说了长句。

    丁兆兰点头,“韩相公有教无类,给家中伴当办学的事,在下曾经听人说过,也是极敬佩的。”

    韩冈让家中仆婢读书识字,这在士大夫家中是常有的事,如果家中婢女被责打之后,还能拽一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传出去也是颇有面子的。

    但韩冈办的家学,不是简单的教人读书识字,而是从开蒙到登堂入室一以贯之,而且只要还在韩府中做事,就一直要学习,事不一定天天做,但课一定是天天上。据说韩家家学的毕业标准是考中秀才。

    韩相公府上,使唤奔走的都是秀才,这算是京师中流传颇广的奇闻之一了。

    不过据丁兆兰所知,韩家的仆佣在去考秀才之前,都会被发还契书,并不是以韩家仆人的身份去考试。即使一次没考中,回来后也是当做门客养着,准备下次再考——秀才没有名额限制,难度并不高,以韩家的教学水平,落榜的几率并不高,可以说是微乎其微。

    而且韩府之中据说无一贱籍,仆婢都是良籍,说是仆佣伴当,其实就是雇工。家里父母给人做雇工,节衣缩食,供养一个秀才出来,在京师里面很常见,也是无可厚非的,别说秀才,就是举人、进士都有过。

    但京师之中会这么做的,终究还是只有韩冈一人。其他宰辅、朝臣、勋贵、富豪,更相信所谓的家生子,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终身契压在手中。

    “都是西北的乡人,还有军中旧部,要是以私心耽搁他们的上进之路,会被乡里戳脊梁骨的。”

    韩铉带着丁兆兰从课堂边走过,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教室中的学生无一不是十五六岁往上,甚至有三十四十的,都认认真真的在读书写字。

    “家严还说过,做仆佣还能做一辈子?子孙总要堂堂正正做人的。不从自己开始努力,难道要把起家的责任赖给子孙?”

    “不愧是韩相公。”丁兆兰衷心赞道。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自己不努力,却把希望寄托给子孙,其实是不负责任的。

    “早几年家学刚刚开办的时候,每天有三个时辰的时间被逼着读书,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事,不要认字识算。被家严让先生拿着戒尺用力抽。现在就好多了,不用逼,自己就会学。早点学出来,早点解脱。”

    “教人学好,理当严厉。”丁兆兰很认真的点头。

    他前些日子初学认字的时候,也是被学堂里的先生拿竹条抽过手心的。当时疼得厉害,但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为他好。换作那种只在讲台上摇头晃脑的念经,不管下面的学生做什么,学生们倒是喜欢,但真的能学进去多少?时间全都浪费了。

    “当然,家严说过,凡人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之所以是凡人,那是因为惰性太重,耽于安逸,教他们读书不可不严。”

    韩铉认真的转述着韩冈的话,多了几分平等待人的感觉。

    跟在韩铉的身边,有许多市井之人,韩铉对待他们的态度,总是在言行举止中藏了些高高在上,但如果放在一位宰相家衙内的身上,那完全可以说是亲切了。

    但他那时候的亲切,与现在比起来,则少了许多真诚。

    “我家的伴当,都是签了三年的短契。等到三年契满之后,他们可以去工厂,去商号,去军中,还有去继续读书的。也有做得好,本人又愿意留下来的,所以被续签。等做了十一二年,很多人签的就是不限期的长约了。这种长约不是卖身契,只是免了日后重复定契,不想做的说句话照样可以走。还有做得久的,六十岁告老,家里还会送一份大礼。有些老人回家去时,没了亲眷,回来就在庄子上养着。”

    韩铉说着他家里待人的做法,听起来的确是做到仁至义尽了。就是丁兆兰粗略的听来,对韩冈的敬佩也更加深了几分。

    但韩铉的话有些不对,他到底想说些什么?话里面意有所指的味道越来越重了。

    丁兆兰沉吟了一下,坦率的把事情挑破了,问道,“四公子明白俺的来意了?”

    韩铉脚步一沉,旋即恢复正常,他声音中带着隐隐的愤怒,充满冷漠和疏远,“如果让我来说,你真是好大胆子,只是家严听说之后,想要见你。”

    昨天请求韩铉代为求见韩冈,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丁兆兰的真实目的并没有完全告知韩铉。说起来,丁兆兰对此心中是有愧疚的。而转天来,韩铉的态度陡变,自是明白了丁兆兰的用心。

    丁兆兰道,“四公子可以不跟相公说的,只是一个捕快胆大包天的举动罢了。”

    “你是学会的铜章会员,我又岂能不说?这里走。”韩铉带着丁兆兰穿过一道月洞门,边走边说着,“家严对学会成员的看重,你应当知道,我可不敢拦在中间。”

    丁兆兰沉默了下去,如果韩铉所言皆是属实,心胸宽广这一方面,韩冈是任何宰辅都比不上的。

    不,丁兆兰暗暗摇头,即使是韩铉所言并非全数是事实,韩冈心胸的宽广,也是实实在在的。而韩铉耳濡目染,也没有小鸡肚肠的摆起衙内架子。

    韩铉都能够猜到自己的来意,他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不清楚,可见自己这段时间的行动全然落在韩冈的眼中。

    如果换做一个心胸狭隘一点的宰相,甚至脾性稍大一点的议政,根本就不会理会自己,自己有哪里有什么办法?甚至可以直接将自己给处办了,根本没人能为自己叫冤。

    相形之下,明知自己已经得知诸多隐秘,依然能够饶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还接见自己,韩冈的器量的确是常人难以企及。

    但可能也只是因为自己还不能造成危害,包括文煌仕在内,已经出现的五名死者,之所以被灭口,都是因为他们活着就会危害到都堂。

    当然,不论是正是反,一切都只能说是初步判断。丁兆兰还不觉得自己已经是看透了韩冈,等一会儿还有一场会面。评价一个人,怎么能不亲眼看一看呢?

    已经很深入相府了,丁兆兰目不斜视的跟着韩铉,最后,两人停在了一处院落前。

    “稍待。”

    韩铉留下丁兆兰,先行入内。

    丁兆兰在院外看着周边的院落楼宇,心里数着数。没数到三十,韩铉就从里面出来了。

    他对丁兆兰道,“小乙哥,进来吧。”

    在地上跺了跺脚,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帽,丁兆兰跟着韩铉进院。

    院子规模不小,里面的仆役数量也不少,都忙着自己的事,同时也是经过了严格训练,没人去注视韩铉带来的外人,除了几名守在院中的亲随护卫。

    “大人,丁兆兰来了。”走进正厅,韩铉又对里间通名传话。

    “让他进来吧。”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昨天实验失败,小心。”

    丁兆兰偏过头,看了一眼韩铉,这位四公子又恢复到了木然平静的神色,丁兆兰一笑,心中平添了几分暖意。

    昨天韩冈去了城外的铁路总局试验场,视察新式蒸汽机车的试运行。丁兆兰晚上听说时,觉得蒸汽机车应该是成了,否则不会劳动到宰相。

    只可惜今天早上没有号外,也没有新闻,显而易见这一次的蒸汽机车的运行试验是失败了,而且是当着宰相的面失败了。

    韩相公今天心情不好,这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不过,丁兆兰这一回来,不止要触怒宰相,现在宰相的一点坏心情,都不算什么事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心情,丁兆兰踏进了书房里间,终于见到了韩冈。

    名传万邦,据说就连大食人也知道大宋有一位学究天人,一手医术拯救无数生民的贤相。

    天下间无人不知,为无数人所顶礼膜拜,皇宋的两位宰相之一,就普普通通的坐在书房的椅子上,转过身来,面对着丁兆兰。

    已经年过四旬,但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只留了易打理的短须。眉眼稍显冷硬,挺直的鼻梁也给人以强硬的感觉,但嘴角温厚的笑容,冲淡了冷硬。坐着看不出身高,不过配上宽阔的肩膀看着就犹如猛虎盘踞。

    只看了一眼,丁兆兰大礼参拜,“开封府快班捕头、自然学会铜章会员丁兆兰拜见相公。”

    “起来吧。”

    “坐。”

    韩冈的声音很平和,却有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威力。

    丁兆兰依言站起、坐下,甚至忘了应该谦让一番。

    在这位宰相面前,他不由自主的要依从,几乎要忘了自己的来意。幸好他之前还有所准备,稍稍定下神来,就记起了自己拟定好的开场白。

    “我见过展雄飞两次。”

    让丁兆兰差点乱了方寸的,是韩冈竟然先开了口。

    韩冈回忆的说着,“作为开封府总捕头,他做得很出色,是非同一般的出色。东京城百五十万人口,每天只要有万分之一的人犯案,就是一百五十桩,一年就是五万桩。如此多的案件,还能够保证开封府内的平稳安定,展雄飞有着很大的功劳。一个是他的能力,第二,是他能带出一批同样出色的部下。”

    “兆兰代总捕和众兄弟,多谢相公夸赞。”

    虽然一天绝对没有一百五十件案子,一年更不会有五万件,但开封府快班依然是辛苦。

    丁兆兰起身行礼,为韩冈的赞许。夸他自己可以谦虚,夸尊长和同僚,就只能谢了。

    听到韩冈如此推重总捕叔公,丁兆兰很开心,简直要蹦起来,但他又有些惶恐,不知道韩冈为什么如此说。

    “市井之中多有豪杰,展雄飞就是出身市井。听说他年轻时也是有着偌大的名头的。”

    丁兆兰点头,“是。”

    “也难怪能办下这么多案子。”韩冈很满意的点头,“主管刑事的总警局副提举果然是非他莫属。”

    “不是提举?!”丁兆兰惊讶脱口而出,说完才知失言。

    韩冈没有放过,反问道:“为什么?”

    丁兆兰心知糟了,可又不得不说,“外面有传言说相公曾经说过,专业的事必须交给专才来做。还说要从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中选一人出来担任总警局提举。”

    “前一句是我说的,刑侦、治安和公安三个方面,的确是要分别设一副职进行业务管理,不可交给外行做。至于后一句,那是误传。我的确想过让专业出身的官员担任总警局提举一职,但这不合规矩。即使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宰相?”

    “开封是京师重地,总警局分管的又是紧要之事,权重事繁,寻常出身如何镇压得住?只可能由进士担任。”

    “不过,实际上负责总警局日常事务,还是快班、军巡院和行人司的长官。”

    韩冈的一番话,说得丁兆兰只能点头。这么安排新衙门,的确是合情合理。

    “对了。”韩冈忽然比了一个悄声的手势,以宰相的身份甚至有些轻佻,笑道,“这件事不要乱传。”

    丁兆兰立刻起身保证,“兆兰明白了。”

    韩冈抬手压了压,示意丁兆兰坐下,又笑着,“这件事,你们的总捕其实早知道了,但他是没有说吧?”

    丁兆兰脸微变,肚子里就骂开了。那头老熊,的确什么都没说过,府衙中只有错误的消息在流传。也亏得他每次听人议论,说是要为快班争个面子,还能故意拿来激励捕快们。

    韩冈笑了一下,“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清楚了。”

    笑容很快又收了起来,韩冈他看着丁兆兰,“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丁兆兰一下就郑重起来,他之前的准备又回复到心头,他坐直了身子,缓缓点下头:“是的,正是如此。”

第146章 梳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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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你也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才会来见我的吧?”

    韩冈的话过于突然,就在闲聊的时候,猛不丁就把话题拉回到了正题之上。

    而丁兆兰却没有失措,他一直都在想办法怎么打乱韩冈的主导权,尽早说到正题上。

    丁兆兰不喜欢东拉西扯,作为捕快,去查问人犯或是相关证人的时候,经常有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意正面回答问题。有的是想要掩饰罪行,有的想要保护人犯,有的压根就不想配合,还有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就全倒了出来。

    普通的百姓,被直接拿到衙门中审问时,多半是最后一种。而那些门第之家,则往往是第三种,捕快只能上门查问,即使突破了仆役的阻拦,得以问询证人,也多是对问题不屑一顾,随口应答。

    幸好近年来市井中出现了许多公案小说,包括市井中的说书人也有不少说办案的,许多人单纯对捕快的工作感了兴趣,当丁兆兰去问话的时候,加上他的名头,倒是会十分配合。但那些高门显爵之家,仍旧是依然故我。

    韩冈方才的一段闲扯,本是让丁兆兰担忧起来,生怕韩冈就这么不着三四的问来问去,问明白了他感兴趣的话题,就把自己请出去。

    现在丁兆兰不担心了,他连忙点头,“是的。”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

    韩冈问着,随手翻过桌上的一个小沙漏。

    丁兆兰进来时就看到了,底座金色嵌宝,四角四根柱子也是灿金色,透明的沙漏中的‘沙砾’,则是极细的艳红色,摆在桌上十分显眼。一看便知是极贵重的摆设。

    被韩冈反过来后,艳红色的沙砾开始流淌,顺着中间的缝隙,注入下方。

    “这沙漏流完,大概是半小时多一点。这些时间,都给你。”

    韩冈的态度可算是很配合了,丁兆兰不由自主的躬了躬身,“多谢相公。”

    “不过要先等一下,”韩冈说着拉了下桌旁的一条线,几秒钟后,坐在外间的亲随敲门走了进来。

    韩冈对他说,“叫四哥进来。”他又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四哥一起来听,不介意吧?”

    丁兆兰摇了摇头,瞥了眼沙漏,他只求不再耽搁时间。

    ……………………

    丁兆兰走进书房里间,韩铉守在门外。

    韩冈没有让他进去,韩铉便不敢自行入内,但他也不想离开。

    丁兆兰算是他的朋友,在韩四衙内数量众多的友人里,丁兆兰也算得上更为交心的一批了。

    韩铉的朋友中狐朋狗友不多,但阿谀奉承的不少,丁兆兰自身有才干有名望,比起一干市井之徒又多了一分正气,还是自然学会的会员,韩铉于他天生有一些亲近感。

    但丁兆兰今天的行为,真真切切在两人的关系上划上了一条鸿沟。

    不论这一桩案子有多重大,一名捕快,竟敢前来质询宰相,以下犯上的罪过是脱不了的。

    韩铉一开始没弄清楚,只以为是丁兆兰是查案的过程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关节,必须报给他的父亲——丁兆兰向他说明的时候,那坦然的态度,使得韩铉根本没有去想过丁兆兰会如此胆大包天。

    同时他也清楚自家的父亲,很乐意与位处底层,却有见识的各方人士相交流,说是可以更好的体察下情,免得为人所欺。

    韩铉答应的十分爽快,只是回来说与韩冈听的时候,看到父亲的反应才想明白,但他的父亲已经同意了丁兆兰的请求。

    韩铉对此感觉十分不可思议,自家父亲倥偬于国事的时候,竟然还愿意分心去应付一个想要为一桩微不足道的案子质询他的捕快。

    韩铉现在很想确认,丁兆兰是否是当真想要拿着那几条人命,来质问与他的父亲。是否真的已经确认,他的父亲就是近日京师乱象的主使者。

    人命虽重,终究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行人司小官吏罢了。宰相一句话,就能让几百几千个这样的人死去。

    而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真相如何,韩铉多有猜测,对于所谓反都堂的贼子密谋煽动,又用暗杀来煽惑人心的这种说法,他当然是不信的。要是那些余孽有如此行动力,如今的都堂也不可能稳稳的掌握天下十年之久。

    最后因为丁兆兰这位名捕的行动——韩铉虽是不喜,却不能无视——结论还是集中在章、韩二人身上。尽管眼下韩冈被丁兆兰怀疑,但韩铉相信,他的父亲绝不会是那种不择手段的枭雄。

    肯定是章惇,必然是章惇,一定是章惇。

    可是万一不是呢?

    以区区一介农夫之子,十余年便晋身执政,如今更是操天下权柄垂十年矣。大宋开国以来,其际遇绝无第二人可比。

    而深受天下士民敬仰崇拜,即使是上溯三代,除了已成神佛圣人的那几位,也找不到其它例子了。

    有这样的父亲,哪个儿子会不崇拜的。

    韩铉自不例外,因此就更加不想看见韩冈的形象受损,也更加的心浮气躁,更加迫切的想要弄一个明白。

    韩铉在门口徘徊不去,守门的亲卫咳嗽了两声,见韩铉执意如此,不能拿他如何,只能听之任之。

    毕竟进屋做客的那一位,是韩铉自己带来的,关心客人与相公之间的交谈,也是情理中事,只要韩铉还站在门口,没走进去偷听他父亲与人交谈的对话,护卫就不好多干涉。

    何况韩铉的人影在窗子上晃来晃去,房间里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既然韩冈在里面什么都没说,作为守卫,更没必要多事了。

    韩铉心焦的守着。

    这时只在书房里听命的一名亲随走了出来,对他道,“四郎,相公让你进去。”

    “进去?”韩铉惊讶的问。

    亲随点头,韩铉立刻迫不及待,连忙走进书房。

    ……………………

    丁兆兰看着韩铉坐了下来。

    韩铉从进来到坐下,视线都没有跟他对上,是刻意在避开。

    丁兆兰暗暗一叹,又看向韩冈。

    韩冈笑着,对他点头,“可以说了。”

    韩冈温和谦逊的态度,就像河中的卵石,圆滑温润却内里刚硬,简直无处下手。丁兆兰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制定的预备计划,可能派不上用场了。

    要换一个方法了,丁兆兰想,心中的念头飞速转动,“关于都堂广场上枪击案,兆兰有许多问题想要询问相公。只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不如兆兰先把整理后的整件案子梳理一遍,再行询问,不知可否?”

    “当然。”韩冈点头,“你说,我听。你问,我答。”

    丁兆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到了中间,上面用他的狗。爬字记录了只有他看得懂的内容。

    韩铉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后立刻又收回了。

    “事情开始于七天前——其实应该更早,比如设法得到那一支新式火枪,比如与文煌仕一起谋划——但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七天前。国子监的十几名监生,在如今失踪的文煌仕的唆使下,来到都堂前门,以河东兵败丧师辱国的名义,要求都堂更换河东主帅。”

    韩铉惊疑的盯着丁兆兰。丁兆兰说话的口吻,很像是近来一些公文和报纸报道的遣词用句。与丁兆兰的捕快装束对比起来,给人一种很不搭调的感觉。

    是有人在他背后指使?一连串的阴谋论在韩铉的心中泛起。

    韩冈则是安静的聆听着丁兆兰的说明。

    “第二天,第三天,人数不断增加,但都堂没有驱赶那一干监生们,只在第三天,在京师的报纸上,批评了他们不顾大局的举动。然后就是第四天,也就是三天前。”

    丁兆兰的话停了一下,看看韩冈,看看韩铉,最后低头看手中笔记本上的记录,“这一天一早,卯正的时候,大约一千两百多监生在国子监正门前集中,然后一同前往都堂,因为人数很多,故而是步行。此前三天,都是由文煌仕领队,唯独这一天,文煌仕没有到场。因此整支队伍出发的时间耽搁了一刻钟,直到去找文煌仕的学生回来,说他是因为夜里受风,得了风寒下痢,要先去医院。但文煌仕让人传话,并没有说不去,而是说稍迟便至。”

    “这借口不错。”韩冈笑着说,又催促,“之后呢?”

    “之后,国子监生们用了一个时辰才抵达了都堂,甚至一度堵塞了朱雀门和州桥。与此同时,文煌仕则换了装束,悄然离开国子监,但他并没有走远,而是去了离国子监前门不远的国子监派出所。他在派出所门口等了大约有五分钟的样子,然后才被允许进入。”

    “国子监派出所……确定吗?”韩冈仿佛搭档一般的配合着问道。

    丁兆兰点头,“附近的商家,有人看见了相貌类似于文煌仕的人等在派出所门口。之所以会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主动去派出所的人虽然不少,但会在门口等通传的就很少了,熟悉派出所的人进去都会直接往里面走,那不是衙门,其实没必要等。”

    “因为是伪装,文煌仕的外表和装束也不甚搭,所以更加引人注意。证人就多看了几眼,因为他正在与邻居说话,还指给两名邻居看,三人一起猜文煌仕到底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持续的关注,会认错的情况就不多了。这证词,可以说是值得相信的。

    “不过当兆兰去询问派出所中人的时候,却没有结果。一共问过两人,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没有。之后再问,就没有一个人回答了。”

    丁兆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为了撬开他们的嘴,兆兰去找了军巡院,发现国子监派出所有一个很特殊的地方。”

    “特殊?”韩铉听得入神,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随即就醒悟过来,脸也红了。

    “的确是特殊。”韩冈笑了一笑,安抚儿子,“那边其实归行人司管。”

    “对!”丁兆兰并不惊讶韩冈的了解,“国子监派出所名义上是属于军巡院,可实际上,里面都是行人司的人。故而兆兰想要请军巡院的人帮忙,却被回说帮不了。”

    “为何?啊!”韩铉问了一句,但立刻就想明白了,“是国子监!”

    韩冈赞许的点了点头。

    国子监地位特殊,还有就在附近诸科学院,里面都是爱闹事、能闹事、敢闹事的青年学生,人数又是几近万人,最是容易滋生事端的地方。国子监派出所与其说是治安机构,还不如说是外派的监视机构,由行人司进驻自是理所当然。只是为避免学生的反感,故此秘而不宣。

    “这件事,快班估计只有总捕知道,”丁兆兰也在说,“军巡院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有所了解,绝大多数都是不知情的。对外,了解的人更少,文煌仕不过一个监生,家族都在洛阳,他当然不会知道。”

    “是行人司扣下了文煌仕?”韩铉性急的问道。昨天丁兆兰可没说这些事。

    “还没说到那里。四公子请再等一等。”丁兆兰比了个手势,让韩铉稍安勿躁。

    韩铉羞愤,瞥了眼父亲,脸又涨红了。

    “文煌仕进入派出所的时候,国子监的学生已经陆续抵达都堂。而就在此前一天的晚上,大通车行在兴平坊的分号发生了一件事……有个贼人,在那里盗走了一辆马车。”

    丁兆兰仿佛化身为茶馆里的说书人,一转一折越发的引人入胜,“那是是由将作监的北苑车马场制造的安山车,也是如今东京城内数量最多的一型马车,多用来城中载客载货。”

    安山车可算是东京地面上最廉价的载客用的四轮马车,包括挽具、车轮在内,总价八十贯不到。许多车行、富贵人家都买了这种车。质量说得过去,载人数量不少,换成货厢,载货数量更多。虽然小一点,但更方便穿过东京城最狭窄的小巷,而最重要的,就是便宜——稍微高档一点的胤山车,就得从一百五十贯开始了,如果还要更换更上档次的装饰,至少得两百贯。

    韩冈和韩铉都知道安山车,韩铉更是经常乘坐,就不需要丁兆兰多解释了。

    “这一件窃案,同样有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贼人只盗走了车厢。因为这一点,在我等捕快眼里一看就知道不对。”

    “为何?”韩铉问道。

    丁兆兰偷眼看韩冈,却见这位宰相并没有像他的儿子一般迫切的想知道答案,安稳恬然的坐着,好似一切皆明了于心。

    丁兆兰收回视线,向韩铉解释道,“马车是不好偷的,如果马车上套了马,只要熟悉马性,赶走马车还是很容易。寻常的马车窃案都是车夫自己疏忽大意,下车时车上无人,又没有请相熟之人看管,所以转眼就被人把马车偷走了。但如果是已经卸下车辕的马车就不一样了。”

    “即使没有放在院落中,也没人会去偷——只因为没有马。没有马的马车车厢,用人力根本不可能推动。贼人想要偷走车厢,除非他能够弄到挽马,这样才能将马车车厢给拖走。可这世上又有哪个贼人会带着马,带着挽具?但大通车行被偷走的马车,正是在分号的院子外被拖走的。”

    这一辆被偷走的马车,让韩铉陷入了深思。

    “而这辆马车再出现时,就是三天前,都堂广场外的御街上。”

    “你确定?”听到丁兆兰已经查到了这一部,韩冈终于多了一点好奇心,“你怎么认定的?”

    “因为看到了烟从车窗里冒出来,之后又听到了枪声。而且那辆马车周围的几匹马都同时发生了惊慌,唯有居于中心的马车纹丝不动。能不惧枪声,那两匹挽马只会是训练过后的军马。”

    “自带马匹去偷车?”韩冈笑问。

    “是的。”

    韩铉抢先问道,“为什么这辆马车会被放在院外?”

    丁兆兰道:“因为院中都停满了车,故而这辆马车只能停在外面。大通车行半个月前,在乐庆坊的分号失火被烧,属于分号的马车分散到了附近的各处分号。”

    “能确认是这辆车?”韩铉又问。

    “兆兰这几天请人查了东京城中的诸多车行,又去问了军巡院近日马车被窃的报案情况,一共三件,对比下来,只有大通车行的这一件,嫌疑最大。”

    “为何如此说?”韩铉问道。

    “一来是外形,只有这辆车是没有改装过的,能混入大部分同型的马车中。而其他两辆,都是经过改装,外部装饰、内部陈设,全都与出厂时的外观截然不同。二来……”

    “二来什么?”丁兆兰刚刚拖长声,韩铉就催促他道。

    丁兆兰直接回道,“二来大通车行有行人司背景。”

    “又是行人司。”韩铉念叨了一句,又问:“他们的车子丢失是故意的?”

    “不知道,只是有可能。”丁兆兰道。

    “可能?”韩铉想了一下,点点头,“继续说吧,车子出现在都堂。”

    丁兆兰道,“贼人的枪手,就是从这辆马车中开枪,击中了正要离开都堂广场的国子监生朱子昂。朱子昂当场死亡,而这辆马车随即融入御街不知去向。”

第147章 梳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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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是不知去向?”

    听到丁兆兰说开枪的马车融入御街不知去向,韩铉忍不住问道,“昨天你不是说有车子坠下下虹桥,不是那辆吗?”

    “那辆车并不是被偷的车。虽然是同型,外形都一样,但车牌号不同,刻在车架上的编号也不同。”

    丁兆兰解释着,偷眼看韩冈,韩冈似乎听得很认真,看起来颇有兴致。丁兆兰的差事,使得他每天都要接触男女老少各色各样不同的人,眼光最毒,可即使这样,他完全看不透韩冈的情绪变化。

    丁兆兰继续说,“在这东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街巷有三千多条。多少街巷里面,每天都只有十几人、几十人行走,只要把马车往这样的僻静小街一丢,几十天内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或者干脆就改头换面的卖掉了。”韩铉插话道。他早听出了兴趣,沉浸在案件中了。

    丁兆兰摇头,“如果是被拖去城外销赃那就没的说了,不过如果是在城内,兆兰查过,是有人卖车,但并不是大通车行被偷的这一辆。”

    韩铉眉梢一挑,“上个月金宝街不是给查封了,城里面还有人这么大胆敢收赃?”

    “不是金宝街。”丁兆兰微笑道,“京师里面,销赃的地方金宝街名气最大,但还是有其他去处的。”

    韩铉失望地问,“肯定是查不到了?”

    “嗯,一辆马车太容易处理了。不说直接丢弃,或者拖出新城卖掉,就是劈碎了车厢、车轮、车辕,把这些碎片当柴烧了,再找地方把车架一拆,谁也没办法找到了。”

    “之后呢?”韩铉放下了马车的事,继续问。

    “之后?”丁兆兰点头会意,“之后得再说回到军器监派出所,文煌仕……疑似文煌仕的男子进入派出所之后,就没有再出来。那一天,从早间到晚上,那位证人都在关注派出所的大门,但始终没有看见文煌仕出来。”

    韩铉摇头不信,“不可能一直看着,总会分心的。何况还有可能从夜里走。”

    “夜里走不可能,因为学生闹事,国子监大街直至东期门巷,府衙下令宵禁,军巡院的人守着路口,车马行人不许走。要说分心,倒是有可能。所以只是这一条证据并不一定可信。但是还有两条证据。”

    丁兆兰竖起两支手指,先屈起中指,“一个,就在一天之后,也就是前天,行人司有四名官吏出门后就不知所向,卢方、韩彰、徐庆、蒋平这四人,当夜也没有回来……”

    他又收起了食指,“还是国子监派出所旁那位证人看见的,大约是午时之后,他看见派出所中有四名面生的巡卒押送了一名人犯上车。”

    丁兆兰说着,又向韩冈、韩铉多解释了一句,“国子监派出所院中地面狭窄,只能在派出所外面上车。”

    韩铉急着追问,“是不是就那行人司的四个人?死在下虹桥下马车里的?”

    装了四位行人司成员尸体的马车被推下河,这件案子给韩铉的印象极深,一说到四,就联想到了此案上。

    韩冈抬手向下压了压,让韩铉稍安勿躁,对丁兆兰道:“你继续说。”

    “出来的人犯,当然不是文煌仕进去的那一套,但他的衣服并不合身,而身形则与文煌仕差不多。”他看了眼韩冈,“这点也的确不能当做证据。不过他们使用的车子是大通车行对外租赁的马车,有着清晰的记号,型号与之前被窃的马车相同,只不过是大篷货车。”

    “用大篷车来押送人犯,的确不对。”韩铉说道。

    单纯载客的马车,有木制的车厢,装了玻璃,基本上只在城内走近路,而客货两用的大篷车,则是半边圆筒状,顶棚是涂了沥青的帆布,里面能装货、能载人,因为没有座位占地方,人还可以方便的躺下来休息,通常在乡里或者出远门用。

    丁兆兰竖起一根手指,“还有一件,派出所押送人犯,自有军巡院的专用槛车,绝不会用一辆从车行租来的马车!”

    “没错!”韩铉一击掌,差点叫好起来。回神过来,不好意思看了看韩冈,讪讪的笑了一笑。

    面生的巡卒,身形相似的犯人,加上不该使用的马车,虽然这几条还不能形成一条完整证据链来定罪,可正常的推理已经足够了。

    “再说这辆车。因为使用的是大篷车,让那位证人很奇怪,他便记下了车牌号。”

    韩冈忽然笑了起来,“这个证人有趣。”

    韩铉也点头,这观察能力,这盯着国子监派出所的耐心,感觉就像是一名专司打探消息的哨探细作了。

    丁兆兰向他们解释,“这一位虽然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店主,但最爱的就是去茶馆听公案小说,平日里就在自个儿查探周围,简直就像入魔了一般。但的确发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过去兆兰手上有几桩案子,得了他的帮忙。这一次,真是多亏了他,否则,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了。”

    “这样的人应该不少吧?”韩冈笑问道。这怎么听怎么像是读多了侦探小说,自己也想做侦探的哪一类书迷。

    “的确如此。茶坊酒楼里面,如今最受喜好的说书,除了九域之类的风土游记,就是这一类市井中的公案了。所以近年来,快班办案时也方便了许多,只是各种各样的误会也有不少。”生怕韩冈又岔开话题,丁兆兰连忙说道,“再说回之前这辆载着文煌仕离开派出所的车子,我在衙门里查过,这车牌号并不属于大通车行,而且车牌对应的车辆并非是大篷车,而是一辆专用载货的太平大车。”

    韩铉长吐出一口气,道:“可算是铁证了。”

    “确实是铁证了。”

    破案的过程中,证据的真实性是必须要保证的。如果是车牌号是店家随口所说,要么不存在,要么存在,但根脚清晰。随口一说,就撞上一辆伪造车牌的马车,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很明显就证明了证人并非是胡说八道,而是亲眼所见。

    “除了车型车牌和文煌仕之外。”丁兆兰说,“还有一件事,最为关键。”

    韩铉立刻问:“是那四个巡卒?”

    丁兆兰点头,“证人对于那四名巡卒的具体相貌没看太清楚,但还记得有一老一少,还有两人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蓝衣,颜色很鲜,所以记得很清楚。这是兆兰当夜问到的。而第二天,就出了下虹桥的案子,从车上发现的四具尸体,也是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少者身穿蓝衣。这四人,正是行人司前日失踪的卢、韩、徐、蒋四名行人。”

    “有一件事,必须要知道。就是从下虹桥下的河水中捞起的马车,同样出自于大通车行。”

    韩铉听得毛骨悚然,心底里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翻上来,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听着丁兆兰将几件案子娓娓道来,文煌仕煽动学生,文煌仕偷入国子监派出所,行人司四人杀文煌仕灭口,而四人又被杀人灭口。扑朔迷离的几桩案子,被丁兆兰用他调查出来的一件件证据串联起来,直指真凶。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破案的过程,果然比听那公案小说要有趣百倍。一时间都忘了丁兆兰是来质询父亲,兴奋的睁大眼睛,等待丁兆兰的后续。

    “到现在为止,一共出现了三辆车。”

    丁兆兰抬起右手,竖起食指,“第一辆车,是窃自大通车行。因为大通车行分号失火,使得所属车辆转移,不得不停靠在路边,故而窃贼很容易就得手了,很巧。”

    韩铉点头,催促道,“第二呢。”

    丁兆兰又竖起中指,“第二辆的货车,出处不明,标识是大通车行,牌号则是伪造,但车牌是铁板上打上钢模印记,手工做不到,即使做出来,一眼就能分辨。必须要用机器。”

    他瞥了韩冈一眼,没有了之前的谨慎,更加大胆,更加充满自信,“为了伪造一块牌号制造一台钢模机这是不可能的,要么就是京师内外的遍地伪造车牌,要么就是使用了官中制造车牌的钢模机。兆兰为捕快,耳目众多,听说过京师之中有伪造的车牌,却没听说过有哪块的车牌能与真货相差不大的,倒是被当成笑话说来的多。”

    韩铉惊讶失声,“是拿了正牌的机器伪造的?”

    丁兆兰笑了一下,却不回答,再竖起无名指,三根手指摆着,“第三辆的客车,就完全是从大通车行租用了。兆兰设法去查过大通车行的记录,近几日被租走的马车有七百七十余辆次,其中只有一辆是不要车夫,自付押金,也就是这一辆。”

    “只有一辆?”韩铉又问。

    丁兆兰这一回解释了,“世人租用车行马车,最看重的就是车行的可靠,故而都会是连车夫带人租用,自己赶车若是颠簸坏了,丢了,押金就回不来了,连车夫一起,车夫车马娴熟,熟悉道路,路上车坏了也都是大通车行的事。”

    他对着韩冈说,“据兆兰所知,大通车行也不愿意单纯的出租马车,怕被贼人使用自家马车连累着败坏了名声。故而不是熟门熟路的老客户,根本就不用想只租赁大通车行的马车。但这一次的租车人,却不是大通车行的老客,兆兰去问,车行说是学徒做的登记,给弄错了。

    “呵。”韩铉一声冷笑,“这真是骗鬼了。”

    丁兆兰微微一笑,“与案件相关的三辆马车,全都是与大通车行难脱干系,一个是恰巧被盗,一个是恰巧伪造,最后一个竟然是恰巧弄错了,这三个巧合,说明了什么?”

    韩铉摇头,“太巧就不对了,行人司真是蠢货。”

    “不是,是有人故意如此!”丁兆兰双目剔起,丝毫没有顾忌的盯着韩冈,声音陡然拔高,“是有人想要告诉外界,大通车行背后的行人司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

第148章 梳理(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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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铉啊的一声轻叫,扭头望向韩冈。

    丁兆兰同样盯着安坐如素的宰相,这是图穷匕见!

    丁兆兰把几件案子之中最关键的三个疑点罗列出来,行人司在这几件案子中,一次次自曝马脚,他们的失败,已经不能用失误和愚蠢来形容了,只能说暴露出来的这些破绽,是有人故意而为。

    丁兆兰的话已经是在指控韩冈,但韩冈没有辩解,没有生气,像是站在戏台之外的观众,平静地指出戏台上的演员演习时尚算不完美的地方,“你还有话没说出来吧。”

    丁兆兰抿了抿嘴,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无视了旁边韩铉的怒目。

    沉浸在丁兆兰的探案故事中的韩四衙内,终于想起来丁兆兰的来意,但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的父亲辩解。

    让行人司犯下重案,又设计使他们露出破绽,自家父亲到底是不是决定要与同道多年的盟友决裂?

    想到韩章两派决裂后带来的滔天巨浪,韩铉一时间甚至不敢说话了,只能用愤怒的眼神去瞪着无礼指责父亲的丁兆兰。

    丁兆兰只盯着韩冈,“行人司的底细,外人不知,但兆兰是清楚的。快班、军巡院加上行人司,三个衙门,将合并为开封总警局,三家互争高下,对于这个对手,快班还是很放在心上。行人司听命于章相公,就像开封府听命于相公一般。快班和军巡院都对相公唯命是从,行人司也是一样对章相公唯命是从。”

    韩冈的神色毫无动摇,丁兆兰进一步将话挑得更明白,“行人司是宰相章惇手下的得力工具,章相公自不会陷行人司于困境,那么有能力使动行人司做下如许勾当,并使得其暴露,朝堂之中,为数聊聊。”

    “这话说得没错。”韩冈点头,好似没有感觉到丁兆兰的指控一般,甚至像一位严苛的考官一般,指出丁兆兰拿出来的证据链的薄弱,“不过还不够,难道你自己心里没有疑问?”

    丁兆兰又抿了抿嘴,如果按照他对犯人的分类来评价韩冈,这肯定是最为难缠的一种,即使把物证人证端到面前也不会嘴软,必须要上刑才能得到有用的口供,只是他不可能给韩冈上刑。

    自从进入书房之后,丁兆兰就开始设法引动韩冈的情绪,他甚至希望看到韩冈的愤怒,那样才抓住破绽,看到真相。为了这一点,丁兆兰甚至都忘掉了韩冈的身份,也忘掉了激怒韩冈之后自己会有的下场,

    可是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得到一条韩冈涉足此事的可靠证据,最终依然是要靠情理来说话。韩冈就像一座山,丁兆兰费了半天力气,也不过弄下了一个石块,无损于山,最后还发现开山的工具都坏了。

    丁兆兰用眼角余光撇了一下被弄下来的石块,韩铉的眼神依然阴沉。

    可惜韩冈不是他。丁兆兰惋惜的想,停了一下,然后说道,“兆兰查案的过程中,得到学会内部不小的帮助。比如被引导去听一名律学生的演说,继而将包永年引了出来。包永年是国子监上舍生,包待制之孙,文煌仕的表叔,同时也是学会会员。”

    ‘啊。’韩铉一声轻呓,包永年身份之复杂,着实让他惊异。

    “包永年之前是站在学会一方,可是因为文煌仕的死,使得他痛恨都堂起来。化名在国子监和诸科学院中散布流言,声称都堂前枪击,是都堂自做,学生大闹都堂,也是都堂暗中促使。”

    丁兆兰终于在韩冈的脸上发现了他想要的变化,韩冈就像韩铉那般,露出了惊讶之色。

    丁兆兰也惊讶起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是被学会派人引导,可谓是尽在韩冈的掌握中,却想不到他竟然不知道包永年做出的事。

    “能立刻发现包永年的变化,也只有学会才能做到。而从包永年的身上,又引出了煽动文煌仕的那一条线。文煌仕不过是文老太师的曾孙,才学并不出色,人望也不高,偏偏有人在背后支持他,煽动他,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他们应该就是都堂在京师里的敌人,可是在这群人中,却又有行人司的踪迹。”

    韩铉对此却不惊讶了,派遣细作潜伏至敌军、敌国,本来就是很常见的手段,行人司若不派人潜伏都堂之敌的群体内,那就是行人司的失职了。

    “如果让兆兰来说,行人司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丁兆兰向韩冈欠了欠身,“相公,接下要兆兰说的都是自己的猜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

    韩冈很洒脱的说着,“没有也无所谓,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

    韩铉嘴皮子动了动,想要说话,但想了一下,还是没说。

    只听丁兆兰开口道,“据兆兰猜测,行人司是奉都堂命,探查京师内外异动。因而受命将细作安插进反对都堂的人群中,探听其中消息。但反对都堂的人群越来越多,使得都堂觉得不能继续姑息下去,决定设计将他们一网打尽。”

    说到这里,丁兆兰便抬眼向韩冈看过去,而韩冈则轻轻点头,似是赞许。

    “为了能够实现这一点,行人司选择了文老太师的曾孙文煌仕。会选择他,当是因为可以将文老太师牵连进来,还有文家,对韩相公你也颇有看法,文煌仕并没有例外。行人司安插的细作想要说服文煌仕对付都堂,估计没有花费太多气力,只是一时没有时机。正好这个时候,河东战败了,文煌仕觉得动摇都堂的时机来了,而行人司也觉得引诱目标入网的机会到了。”

    韩铉哼了一声,带着冷意。而韩冈,始终都是一副平静的表情。

    丁兆兰没有办法撬开韩冈脸上的面具,只能自己继续推演下去,“河东兵败的消息轻易流出,寻常官吏做不到,但如果是行人司,想要做到却不是难事。文煌仕在行人司的帮助下,借助河东军的失败,成功的煽动起国子监的学生,而且因为都堂的坐视,人数越来越多。”

    “但这时候,文煌仕害怕了。”

    丁兆兰的这一句,再次引动了韩铉的反应,甚至韩冈,在丁兆兰敏锐的观察下,也发现他眼角眉头有了极轻微的变化。文煌仕作为明面上的煽动者,他为何去国子监派出所,是个绕不开的问题,而丁兆兰,正想要解释这一点。

    “因为被他煽动起来的学生人数变得太多,增加得太快,已经超过文煌仕的预计。如果都堂决定收捕,文煌仕面临的将不会是开除出国子监,禁止科举的处罚,而会更重,甚至可能丢掉性命。”

    “所以他怕了?”韩冈问道。

    “的确是怕了,所以才会去了派出所。他是准备自首并告密的。”

    “可惜进了狼窝。”韩冈叹道。

    “一个外郡来的外人,不可能会知道国子监派出所的根脚。”丁兆兰继续对韩冈、韩铉说道,“这桩案子可以分成好几条线。文煌仕一条线,从他被煽动到被灭口一条,行人司一条线,打入敌营、煽动人心,枪杀学子,最后杀人灭口成功,接着又被灭口。都堂也是一条线,从决定利用行人司清洗都堂的反对者,设计了一整套行动。几条线交织在一起,就是整桩案件。不过这三条线外,还有一条关键的线。”

    “是什么?”韩铉问道,纵然愤怒丁兆兰的无礼,但他还是维持着融进血脉中的礼貌。

    “就是让行人司露出马脚的那一位引出的线。”丁兆兰一口说道,他盯着韩冈,故意的更加无礼。

    韩冈依然毫不在意,反而问道,“为什么不会是行人司自己太蠢了,所以犯了错?”

    丁兆兰立刻摇头,“兆兰没想过怀疑行人司的能力,整件案子以文煌仕进入派出所和都堂枪击案为前后分界。前后两段,行人司的行事方法截然不同。甚至让人感觉是两拨人在做。兆兰也曾经想过,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使得这一伙贼人忽然间作风大改,变得慌乱起来。直到查到枪击案所用马车的来源时,才放弃了之前的判断。行人司会露出马脚,完全是因为有人私下里给他们安排的陷阱。看起来蠢,只是因为陷得太深。”

    “兆兰在受命查案的时候,得到上面的要求,说要严查到底,同时还得到了学会成员的襄助。这份助力,平白而来,这也是兆兰在这件案子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是为何如此?为什么要帮助一个准备彻查案件,甚至有可能当真将案子查清楚的捕快?后来兆兰想过,可能是那一位太小瞧了一名捕快的查案能力了。”

    “所以当兆兰查到了国子监派出所,查到了文煌仕的失踪,查到了文煌仕之死,得到的就不是帮助,而是阻碍了。那句在城南郊外发现的那一具被焚烧的尸体,为何被认定并非是文煌仕?”

    丁兆兰严厉的盯着韩冈,“昨天,兆兰去了国子监医院查过文煌仕的病历,里面有拔牙的记录。而人体之中,下颌和牙齿是人身上最难烧化的部位了。因而兆兰去了漏泽园中,找到了刚刚被埋下的骨殖。由此作了对照,却发现那具尸骨有很大可能就是文煌仕本人。”

    线索,疑点,问题,答案,把这些内容组合起来,真的能写出一部精彩纷呈的公案小说了。不过成为了当事人,感觉就不好了。

    韩冈对文煌仕已死之事加以隐瞒,逼得丁兆兰不得不亲自去刨地挖骨头,终于在今天,他被丁兆兰的质问顶到了墙角。

    “兆兰只想知道,相公在这件案子中到底做了什么?”

    丁兆兰只想知道,韩冈究竟扮演的了是什么样的角色?在他的推理中,韩冈是幕后黑手中的黑手,一切祸害的根源。丁兆兰只想知道,他的推理到底对还是不对,韩冈是一切的操纵者——这件事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韩冈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学会会员吧?”

    “铜章会员。”丁兆兰眉头微皱,回复道。

    丁兆兰是自然学会的铜章会员,属于学会总务辖下。

    自然学会的触角遍及天下各个州郡,会员和预备会员加起来超过六位数,其全部力量运用起来,足以震动天下。

    自然学会产生的利益可以让无数人疯狂。各种机器,各种发明,全都是自然学会成员们的成果。地质调查,学会手中掌握着当前最为详尽的矿产地图。随着学会开始推动专利制度。这一块肥肉将会越来越大,韩冈可以在大势上镇压得住伸向学会的手,但学会内部呢?韩冈所不能顾及到地方呢?

    故而学会开始在预备会员中,挑选缺乏科研的才能,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却拥有其他方面能力的精英,将之吸收入学会内部。

    但为了维护学会推动自然科学进步的基本宗旨,避免日后被鸠占鹊巢,这些没有依靠论文和的成员,只能进入处理杂务的总务处中。

    总务是服务于学会,处理内外部庶务的常设机构。在学会的第二次全会上,与会的会员代表一致同意给予其中的重要成员相应的级别。

    学会承认他们是会员,并按照级别给予徽章和证件,但并不列入自然学会的会员名录,没有全会上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不能担任总务、内务之外的其他职务。

    不过一枚铜徽章,足以让丁兆兰这种在一个领域中算得上出色的人才也引以为傲。

    “既然能拿到铜章,那么对学会内部的情况应该很熟悉了。”韩冈笑说了一句,然后问道,“你觉得我会把学会总务并入开封总警局吗?”

    “不。”丁兆兰摇头,“不会。”

    一个是个人所有的学会,另一个是朝廷的衙门,怎么可能会合到一处?

    “那你觉得章相公对行人司并入总警局是什么态度?”韩冈又问道。

    丁兆兰立刻惊讶的瞪大了双眼,如果没有前面一句,丁兆兰只会是原原本本的说出他的猜测,但联想到前面的一句,那简直是颠覆了丁兆兰之前所有猜测。

第149章 梳理(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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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惇对行人司并入开封总警局是什么态度?

    韩铉完全不知道。

    也许是乐意的。

    一旦行人司、军巡院和快班三家归一,其权柄之大,甚至超越了开封府的控制范围。尽管还是开封府辖下衙司,可实际上,开封知府都必须与总警局提举有商有量。

    如果能够掌握开封总警局,等于是从韩冈借由黄裳控制住的开封府衙中,凿出了一个洞,章惇如何不愿意?

    但反过来,如果开封总警局被他的父亲控制,丢了行人司的章惇,立刻就失去了对开封市井的控制能力,甚至连耳目都失去了。

    从这一点上看,章惇会同意必然是因为自家父亲准备让渡出总警局的控制权。

    但是他的父亲为什么会放弃控制开封总警局,这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继续控制开封府,留章惇一个行人司有多好?

    韩铉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他旁边的丁兆兰,虽然心中所想与韩铉不一,却也是皱着眉头。

    韩冈见状,又道,“再换个说法,你们觉得我对于将快班和军巡院归属于开封总警局是什么想法。”

    丁兆兰点头。

    “这是大人提议的吧?”韩铉也说。

    肯定是愿意的。

    从开封总警局这个名称上,就知道必然是出自韩冈的倡议。

    但韩铉的心中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父亲会有设立开封总警局的想法,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啊。

    “四哥,别胡思乱想了。”韩冈对儿子道,他瞥了眼丁兆兰,“丁捕头或许是明白了。四哥你从小耳濡目染,看到得勾心斗角太多,恐怕总是往你争我斗上想。”韩冈摇摇头,“朝堂政事可不只是野狗争骨头。”

    “我和章子厚,若只在争权夺利上做文章,做不得十年太平宰相。”

    韩铉和丁兆兰都知道韩冈所说的太平宰相是何意。

    韩冈和章惇可不是晏殊那等恰好遇上天下无事的好年景,撞大运才做得的太平宰相,而是真真切切凭自己手腕把天下治理得太太平平的宰相,为了让大宋治下太平,大宋的周边诸国,可没一个太平的。

    这就是两人的能力。放在历朝历代,都是顶尖儿的一拨。房谋杜断虽是名传千古,章韩二相联手的威权,皇帝都压得作声不得,天下谁敢抬头?

    “什么叫做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做得到陈平说的这几条肯定是。就算做不到,至少得有那份眼界,而不是锱铢必较。李林甫是奸相,可有他在一日,安禄山就得老老实实的趴一日,所以为父也得说他是真宰相。而杨国忠则远远不配宰相二字。”

    韩冈进入了教育子女的模式,一时都没管丁兆兰就在旁边。

    “所以开封总警局权柄虽重,一旦为他人掌握,与己不利,但既然国中需要,把行人司让出来又如何?把快班军巡两司让渡出去又如何?”韩冈说得十分洒脱。

    他看着丁兆兰,问道,“丁捕头你是快班中人,如果有军巡院和行人司配合,你查办起案子,是否会更加顺利?”

    丁兆兰点头,“当然。”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之前为了看马车里的尸体,给军巡院的欧三说了多少好话,还不是因为门户之见。如果成了一家,哪里会有这般麻烦?

    “明白吗?”韩冈对儿子道,“只要于国于民有利,那么为父和章子厚就不会斤斤计较。没有这份眼界,就不配做宰相。”

    韩铉点头受教,只是心头的疑惑依然缠绕未去。

    “但是,”韩冈忽的笑了一下,“我不会放弃自然学会,就像章惇不会将他的……”说到这里,他跳过了几个字,“放弃一般。”

    “啊。”韩铉低低的一声叫,终于是明白了韩冈的话中之意了。

    丁兆兰前面就已经想明白了,而韩铉这才明白过来。

    疑团渐次解开,韩冈和章惇对行人司的态度,决定了他们会不会去下令让行人司做出那些事来。

    韩冈和章惇身为宰相,在无甚紧要的地方都会放开手,不会去试图控制在手中。

    如果确定对他们的统治有利,尽管放下快班、军巡和行人司看上去并不明智,但与大局权衡起来,还是可以放下的。

    而且开封总警局的位置,不会落到外人手上,终究还是由两人的体系控制。

    既然章惇对行人司并不是看得太重,又怎么会去让行人司负责如此重要的任务?在都堂广场前杀人,灭口之后放火,这些干系极大的事都让行人司去做,怎么想都不对。

    至少该用自己的心腹才是。

    自然学会,是韩冈一手创立的。从学会宗旨,到学会架构,都来自于韩冈的布置。

    自然学会虽然是一个以共同的目标和追求而成立的组织,并不是臣子投效主公、主公任用臣子的君臣体系,也不是东家雇工的工商买卖,学会的成员并不需要听命于韩冈。但是除了韩冈,没有人能够领导自然学会,即使是一直担任名誉会长的苏颂,也是一样。

    同样的,自然学会下属的总务处,其中的成员,能够让他们心服口服的,也只有韩冈一人。

    韩冈能辞掉相位,可他会将自然学会让渡于人吗?他会将学会总务全盘交给朝廷吗?

    绝不会!

    私家之物,那是绝对不会让给任何人的。

    快班和军巡院,虽然都可归属于韩冈一党,但只是因为他们属于开封府,而做开封知府的黄裳又是韩冈一系。并不能说他们是韩冈的心腹。

    什么叫做心腹,就是两者拥有共同的利益,五脏六腑坏了,人就会死,人死了,五脏六腑也完蛋了,双方健康的活下去,这就是共同利益。

    韩冈和自然学会,利益息息相关,自然学会的利益需要韩冈维护,韩冈的利益就是自然学会。而开封府换个人,快班和军巡院,就不一定还会把韩冈的命令放在第一位了。

    那时候,如果韩冈与章惇起了冲突,自然学会中的个例不说,作为整体,将必然会毫不犹豫的站在韩冈的一边。而开封府下面的快班和军巡院,则正好相反,也许其中个人会按照自己的利益选择投效韩冈,但这两个衙司的整体,则肯定会按照制度听命于上,而不去管究竟是听命于哪一位。

    这就是区别!

    行人司与章惇的关系也是一样。只是属吏对长官的听从,以及对宰相权势的奉承,并非是对章惇死心塌地。

    如果行人司当真是章惇私家之物,行人司的利益与章惇的利益息息相关,章惇绝不会将行人司交出来,共同组建开封总警局。

    即使新组建的开封总警局权柄更大,但掺入了沙子之后,内部将不再纯净。其对章惇的作用,可能还不如只是行人司的时候。

    真有如都堂前杀人的事,章惇和韩冈,会交给自己更为亲信的组织,还是交给行人司、军巡院和快班?这根本不用多想。一切都在亲疏有别四个字上。

    韩铉总算是明白了,而丁兆兰早一步明澈韩冈之意,现在也是点头。

    韩冈如果只说他和章惇不屑争权夺利,那还有些刻意,但又说了他和章惇各有私心,只是执法三司不那么亲近所以不在意,这就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韩冈他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沙漏,上半部中还留存的沙砾已经不多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就在对话中消失大半。

    他对丁兆兰道,“时间不多了,所以就长话短说,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会一五一十的回答。”想想又笑道,“不过不相干的不能说,有些事必须保密。”

    韩冈性格平易近人,丁兆兰这底层的捕快在他面前都少了拘谨。但当真开始问询韩冈的时候,丁兆兰依然是有一两分战战兢兢,只是被追查真相的意志强压下去了。为了追查真相,他不顾权势,忘了生死,现在则是专注的问着韩冈。

    “兆兰敢问相公,都堂前的枪击案是否相公指使。”

    韩冈还未答,韩铉就怒了,“丁小乙,还问这些作甚,不早说明白了吗?家严是宰相,要杀人,必然是杀人盈野,三两人的性命,也配家严开口?”

    “四哥。”韩冈真想叹气了,这小子,浑起来话都不会说,有这么夸亲爹的吗?他对丁兆兰道,“当然不是。”

    “那么是否是行人司的作为。”

    “是。”韩冈没有隐藏对行人司的不满,冷哼了一声,“颠三倒四,尽做蠢事。”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韩冈想了一下,道,“行人司做了他们觉得该做的,但是蠢透了,之后又做了他们觉得该做的,结果还是蠢透了。”

    丁兆兰没有给韩冈绕口令一般的说话绕进去,很敏锐的追问,“相公的意思是说……有人误导了行人司?”

    韩冈笑了,与聪明人说话很有趣,“确实有。”

    “是谁?”丁兆兰立刻追问。韩铉也聚精会神,幕后的黑手不是章惇、不是韩冈,那究竟是谁?

    韩冈摇头,“我知道是谁,章子厚也知道是谁,这就够了。”他对丁兆兰道,“丁捕头你最好不要分心这件事,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丁兆兰不快的皱了皱眉,“既然相公已知其人身份,又为何使人助兆兰?”他质问。

    韩铉紧张得给丁兆兰连使眼色,虽然对丁兆兰过来质询父亲,他心中依然不痛快,但丁兆兰陷入探案模式,直言反问,他又生怕自家父亲动了怒。

    韩冈一笑,“之所以帮助丁捕头你,只是希望借助你的专长,找到枪手和枪。”

    “枪?”

    丁兆兰惊讶了,韩铉也惊讶了,难道开枪的人失去了踪迹?

    “很聪明的一个人。”韩冈解说道,“在行人司的那四个人失踪之后,他已经不知去向。”

    丁兆兰眉头微皱,“可兆兰没听过行人司还有人失踪?”

    韩冈道,“不是行人司的人。”

    韩铉插话问道,“难道不是那四个人中的一个开枪?”

    “四人都不擅枪术。”丁兆兰解释了一句,又向韩冈道,“行人司受人指使杀人灭口,如果是要报复,或许行人司的赵提举,还有唆使行人司的那一位……”

    韩冈打断了试探,“赵爵和其他人的安全都不必担心,我只希望丁捕头你能尽快找到这位枪手。”

    丁兆兰是带着一点郁闷离开,韩冈终究还是没有透露嫌疑人的姓名,当沙漏中的时间到了,便点汤送客。

    韩铉一路送丁兆兰离开。

    走在僻静的夹道中,丁兆兰望着前方的路,忽然说道,“能够唆使行人司犯下大错,必然是分管行人司的议政或者宰辅。”

    韩铉瞥了他一眼,对着前面说,“不是议政。直接分管行人司的,就是章相公。”

    “终归不可能是赵提举。”丁兆兰道。如果宰相要打发赵爵这等小官,只要一句话就就可以了。而且方才他也试探过,从韩冈的话中确认了不是赵爵。

    肯定是有人利用了行人司提举想要争夺总警局的位置,才会造成现在犯下大错的情况。

    “可以查一下皇城司。”韩铉道。

    行人司是从皇城司中分立而出,旧日的皇城司,有京城内刺奸、察访之责,又负有护卫,两个任务其实毫不相关,所以之后便一分为二。皇城司只负责守卫皇城,而行人司,则把刺奸、察访、风闻奏事的权责揽了过去。

    在过去,皇城司是由宫中得力的大貂珰来主掌,直接对皇帝负责。如今的行人司,也是直接对都堂负责,并不经过议政的手。

    丁兆兰嘴角带上了点笑意,“皇城司。这可不好查。”

    “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我试着看能不能帮上忙。”

    韩铉对这件案子的兴趣越来越大了。虽然韩冈说知道幕后黑手是谁,又说很快就有结果了,可见韩冈和章惇马上就要对付那黑手,但韩铉还是想要早一步查清。靠别人揭开答案,就太没意思了。

    丁兆兰点头谢过,辞别的时候,对韩铉低声道,“其实还有件事,用手段让行人司露出马脚,到底是不是相公使人做的,在下可是没有问。为何让人隐瞒了文煌仕尸体的身份,在下也没有问。”

    “为什么?”韩铉惊讶道,丁兆兰方才对韩冈刨根问底,让他一时都忘了,之前丁兆兰之所以的证据。

    “相公有所顾虑,自不便多问。”丁兆兰道。

    他又举起四根手指,“四条线,文煌仕、行人司、都堂,以及让行人司露出马脚。文煌仕和行人司的两条线,相公都说明了,可以等着看结果。都堂的线,也不难明白,当是章相公,甚至还有韩相公的想法为人所用。但最有一条线呢?韩相公可一直都没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维护都堂体面?还是别的原因。”

    丁兆兰看着陷入深思的韩铉,忽然一笑,“俺还是专心把枪手挖出来吧。朝堂上的事,真不是俺这小捕快能插手的。”

    说完告辞而去,看背影,却是洒脱。

    韩铉送走了丁兆兰,回来复命,韩冈看见他的样子,就问,“怎么?丁捕头又跟你说了什么?”

    韩铉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丁兆兰的话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韩冈。既然丁兆兰对他说,应当就是希望他能转告。

    韩冈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却不是与案子相关的事,“昨天为父去城外的事,四哥你应该知道吧。”

    韩铉点点头,铁路总局的蒸汽机车进行试运行,韩冈亲自去试验现场,可惜就当着他的面失败了。韩铉本来也很在意这件事,但是被丁兆兰的事分了心。

    韩冈道,“也许有人会觉得,铁路总局丢了为父的脸,或者为父走这一趟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韩铉张口欲言,不过给韩冈拦住了。

    “但什么才是真正的失败,就是失败过一次,就不敢再继续的,那就真的是败得不能翻身了。只要还还能坚持,那就不能说他失败了。”

    “研究蒸汽机车的个人和团体,前前后后有几十家,目前坚持下来的还有七八家。蒸汽机车研究的过程中,失败的次数林林总总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五千次,但昨天实验的蒸汽机车,和最早的蒸汽机车,同样都是失败品,但内外都已经截然不同,与成功的距离也短了不知多少。”

    “昨天巩州给我,用蒸汽机耕田的实验成功了。把蒸汽机摆在田埂上,用一根绳子拖着犁头在地里翻耕,速度比马快,却比马节省,只消用煤用水,而且蒸汽机耕田还可以用重犁,比之前马耕重犁还要更重,同时翻土的宽度也更宽。”

    “儿子明白了。”韩铉点头,韩冈多年来灌输的观点在心中浮起,“在大势面前,区区一点小谋算,根本算不了什么。”

    “对,知道为父为什么对章子不满吗?”韩冈说着脸色冷了下来,“行人司是他的人,做下蠢事,难道不是他的责任。总想要钓鱼,可谁知道钩子上的鱼是不是被人挂上去的?小伎俩用多了,就怕忘了怎么做大事了。”

    他对韩铉道,“如果丁捕头再对你说什么,你就告诉他,狗苟蝇营,为父不屑为之。”

第150章 梳理(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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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丁兆兰果然是名不虚传。”

    “无他,适任而已……换个位置就不一定能做到这么好。”

    这一天稍晚一点的时候,韩冈和章惇碰了一个面。

    这一次,是章惇亲自来到韩冈的府中。

    两位宰相的官邸相距并不遥远,步行也不过十分钟而已。又没有了过去那条宰辅严禁私下往来的禁令,以章惇和韩冈的交情,来往理应频繁一点。

    但秉持着王不见王的态度,韩冈和章惇在私下场合会面的情况越来越少。不过现在情况不同,再王不见王,就只能说是死脑筋。

    章惇到了之后,韩冈便把丁兆兰探查出来的案情,向章惇通报了一番,这就有了一开始的对话。

    “玉昆你却也不要小瞧人,既然有如此洞察入微的眼力,能做的差事多了。”

    章惇对丁兆兰的能力赞不绝口,断案如有神的事迹他听得多了,但那些都是官人坐在公堂上断案,少有是亲自去寻找证据的,丁兆兰的查案过程,对章惇来说十分新鲜。

    韩冈唱起反调,“我倒是喜他能铁公鸡身上拔毛,石头缝子里取水,车子、车牌、枪支、身份,牵连好几个衙司,真亏他两三天就查出来了。”

    章惇也为之一笑,“他是怎么催的那些蛤蟆动起来的,听得我都想学一学了。”

    官僚体系的效率,两位宰相再清楚不过。就是些蛤蟆,不戳不动,戳了才跳两下。

    如果是来自上面的授意,或是利益相关,官吏们的动作就会很麻利,但总是因为殷勤过度,弄出一堆蠢事来——有时候是真蠢,有时候就是故意了。

    如果是不是来自于上面的催促,又不关乎自己的职位、前途、利益,那么请等吧,什么时候闲下来,什么时候会帮帮忙。

    可众所周知的,寻常官吏最擅长的就是无事忙,明明闲着无事却总要装着自己事务繁多。平常去中书五房的公厅,每一张桌子上面恨不得横七竖八摆满一摞摞的公文,证明自己好忙好忙。

    必须要人感觉到,他们能分出一点时间来帮你办事,那简直是大恩大德,必须要感激之至。能劳动得他们勤快一点,比登天都难。

    丁兆兰能查到大通车行失踪的车子,能查到套牌车,能在开封府内乱翻故纸堆,都要经过官吏之手,他一个捕头,不是结交遍天下,到处都有朋友,能够让那些官僚行个方便,绝然做不到这一点。

    别看韩冈在丁兆兰和韩铉面前稳如泰山,其实他对丁兆兰的调查能力都觉得吃惊。

    让丁兆兰扬名立万的指纹破案,与其说他有能耐,还不如是自然学会又借机扬了一回名。实际上依靠指纹侦破的案子,在那之后,像样点的一桩都没有。

    倒是各家现在生儿生女的时候,会给孩子留一个手印脚印,做个记认,免得给人换了。

    至于用画押时留下指模,辨认契约真伪,那是老早就有的事,与什么案子都没关系。

    所以丁兆兰在东京城中的名气,就像吹出来的气球,看着是大,内中可是空心的——韩冈本来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草草看过有关丁兆兰的记录,侦破的案件的确是不少,可是与他的名气相比,就对不上了——但丁兆兰这一次表现出来的在刑侦方面的才干,的的确确对得起他的名声。

    章惇点头又道:“不过真要说起来,能查到的确是本事,能知道该查什么就更是本事了。一件案子中出现的的三辆车,丁兆兰只用了两天就查清了,换作他人,那是想不到的。”

    韩冈笑道:“三辆车从头贯穿到尾,这个案子要是日后能出话本,估计可以叫做《三套车》了。”

    章惇没好气,“要不要现在就写一本?”

    “也好,先入为主,免得日后给人泼脏水。子厚兄你可听说过,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一部《杨家将》,从故杨老令公,说到杨文广。杨老令公之死,那是潘美援救不利,但之后潘家人降辽,倒真是脏水上身了。”

    章惇看着韩冈不说话。

    “真的不是我。”韩冈辩说道,“杨令公庙在古北口,可不是我建的。”

    “罢了。”章惇小叹了一声,“按照玉昆你的说法,的确该小心一点,这桩案子真相如何,你我心照便可,至于日后,那一等流言蜚语,还是能免则免。”

    “子厚兄放心,我自会安排好。”

    宣传上的工作,一向是韩冈主持的。官府对外宣传的水平连阎王殿都不如,如果没有韩冈在外操纵民间言论,一群乱臣贼子,哪里还能维持这么好的名声?

    章惇点头,韩冈的水平他还是放心的,何况他自己手底下也有一班人马,加上福建商会的财力支持,操纵一下报纸上舆论方向,并非什么难事。

    他对韩冈说道:“整件案子差不多都明白了。就剩那枪手了,不知丁兆兰能不能将他擒拿归案。”

    韩冈道:“光靠他可不够。”

    在偌大的开封城中,去搜捕一个人,丁兆兰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是他一个人就能做得了的。

    章惇向韩冈征求意见:“展熊飞一向做得不错,可以让他总掌此事,军巡院、行人司暂且配合他。”

    韩冈顾虑道:“可他的脾气就是太差了一点,官阶也不够,压不住人。军巡院人数最多,行人司耳目最广,至于快班,名气不小,但终究是人少。”

    “快班的刑警,军巡院的交巡警,行人司的国安,这么大的衙门,加起来五六千人,他是管不来,可只是一时嘛。”

    “也好。”韩冈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谁用心谁不用心,这一次的事上就能看得出来了。”

    “希望军巡院能卖力点——就数他们人最多,别真的日后只能指挥交通了。”章惇笑说着,咂了一下嘴,也不知什么时候,交通的词义就开始发生改变了,“交通,交通,明明是往来沟通,却变成了运输之意了。”

    “时过境迁。”韩冈道,“本来就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代,什么不能变?”

    章惇笑道,“每次听见你说什么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不是春秋、战国,也不是南北、五代,百多年的太平年景,总觉得对不上。”

    “过去不过是蜗角之争,争来争去还是在蜗角之上。但这一回,天地不知要开阔多少了。”

    章惇也只是说说而已。

    如今的天下,各种各样的机器、发明层出不穷,几千年前刀耕火种,再之后牛耕用了三千年,但马上就可以用机器耕地了。

    三日下江南,四日至陇西,五天就能将万余大军送到河北边境上,这是铁路。蒸汽船一出,三天就能登陆倭国,一月不到就能历经南洋、天竺,直抵大食。还有天上的飞船,装了蒸汽机带动的桨叶,更可以超山越海,走遍天下了。

    过去几千年的争斗都是在黄河、长江这一片地上,号称天下,其实正如韩冈所言,不过是蜗角而已,但再往后,就是整个世界了。

    想起这变化,章惇叹息起来,“也不知能不能看得见玉昆你说的飞天遁地,一日千里的那一天了。”

    韩冈立刻说:“你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得见。”

    章惇摇摇头,“也就只剩下一二十年罢了。”

    韩冈道:“只看老尊翁如今的康健,子厚兄何谈只有一二十年?”

    当年韩冈见章俞,才交十八岁,章俞已经是须发皤然,如今韩冈就要做祖父了,章俞还是身体康健,面色红润,而且每天还能倚红偎翠。从这一点上,章惇、韩冈都不如他自在。

    “那就谢玉昆吉言了。”章惇说着,脸色一变,登时转得杀气腾腾,“这一桩案子,是我这边出了漏子,现在要收拾,还得靠玉昆你尽力配合了。”

    韩冈点头,“子厚兄放心,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冈自当尽力而为。”

    章惇满面煞气,“若是有人还想浑水摸鱼,莫怪我把他们当成鱼一起挂在钩子上。”

    韩冈道:“现在应该都收手了。看风色就是他们明哲保身的手段。”

    “看风色?”章惇冷笑道,“我会问问他们,听过‘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句没有。想明哲保身,哪有那么便宜!”

    韩冈淡然道:“是该打理一下累赘了,也好轻身上路。”

    章惇点头,他和韩冈的计划还很长远,要出远门,肯定要整理一下身上的行装。

    “赵爵怎么处置?”章惇又问韩冈。

    “子厚兄你自己决定吧。”

    韩冈摇了一下头,表示他不打算插手章惇清理门户的事,也没心情管。

    “也好。”章惇点头,“会给玉昆你一个交代的。”

    不论赵爵到底是不是投效了他人,只是行人司做下的这么多错事,章惇就必须对同列有一个交代。

    ……………………

    赵爵此刻正瞪着血红的双眼,熊熊怒火,烧向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回报噩耗的手下。

    “到底是谁把那四人的尸首挖出来的,都一整天了,什么都没查到?!”

    “还要等?十六七个时辰了,还要我等多久?”

    “这一天来,你们查到什么了?说啊!”

    “一点都没有吧。”

    “一群猪!你们都是猪!”

    “安排开枪说万无一失,对付一个监生说万无一失,只是埋四个人还是说万无一失。你们哪件事办好了?!”

    “开枪杀了人,处置一个监生给弄出爆炸,埋人竟然还埋到了汴河上,你们怎么不上天啊!”

    “报纸上都在报道了,你们以为还有多久?再过几天,那群记者就能钻到我的眼皮底下来!”

    “整天充能人,现在就低着头了。怎么不是说话,说啊,平常不是很能说吗!?”

    “一群废物!”

    “养你们一点用都没有。养猪还能吃肉,养你们只能跟着你们吃屎。连猪都不如的废物!”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查!”

    “滚!”

    一顿叫骂,下属狼狈而出,赵爵喘着粗气坐了下来,痛骂一顿,竟然出了一身的热汗。

    喘了一阵,连喝了四杯凉汤,赵爵额头上的青筋渐渐平复了下去,心中的惶恐却又涌了上来。

    杀人灭口在行人司中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杀自己人灭口可是赵爵的第一回。

    行人司中对此不满的绝非少数。

    但只要这一关能撑过去,谁管手底下的人满意还是不满意。

    可是,这一关到底怎么撑过去,赵爵还一无所知。

    光天化日之下,在落入汴水中的马车里捞出了四具尸体。这一条新闻,都已经上了报纸,甚至可以说轰动了京师。

    更让赵爵恐惧的是,这四个人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报纸上对此虽然还没刊载,但流言已经在传了。

    如果不能及早把事情查明,应付过两位相公,自己这个行人司提举,可就做到头了。

    要是杀人灭口的事也流传出去,就不是行人司提举做到头的问题了,而是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得住。

    赵爵是行人司提举。

    他姓赵,而且是天水赵氏在涿郡的一脉。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皇亲国戚,也可以说是不是。

    他出身于保州,又姓赵,却没有享受到敦宗院的好处。

    保州敦宗院是翼祖皇帝——太祖的祖父——赵敬留下的后裔,依然可以算是皇亲,也有朝廷颁给的昭穆字辈。

    这已经是最疏远的一支皇族子孙,一房才能出两三人为官。比起太祖、太宗、魏王的后代,差到不知哪里去了。

    而赵爵还是更早从帝系分离出来的一支,据其自称,乃是僖祖赵朓——太祖的高祖父——的后人。

    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只能勉强说两百年前是一家。

    不过在过去,只要有些才干,姓赵的升官速度都要比同列快那么一点。尤其是并非玉版列名的宗室之身,没有什么避忌,就更好担任实职了。

    赵爵虽然没有一个出身,但他就是依靠姓赵的缘故,晋升速度竟然不慢,可是等到都堂体制成立,赵爵又立刻绝口不提他曾经津津乐道的亲缘关系,仿佛只是单纯姓赵罢了——要不是告身不方便改,他都想改成走姓了,好好做一条走狗。

    以天家宗族的身份,能成为宰相的心腹,这是赵爵最引以为傲的地方。

    但一条狗若不能为主人看家护院,捕鼠捉兔,将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丢进锅里熬上一锅好汤吧?

    赵爵决然不想落到这样的境地。

    必须尽快让相公觉得自己还有用,并不是只剩下杀来吃肉喝汤的用途了。

    他站起身来,在宽敞的公厅中来回走动。

    最为紧要的就是把责任丢出去。

    赵爵紧紧攥着拳头。

    行人司又不是他的,甚至行人司内部的成员都不是全都听他管,有什么责任不能推?只要相公能够体谅他的难处,那事情就好办了。

    赵爵突然心头一阵火起。

    也正是因为行人司里面的事,他不能完全说了算,否则哪里有这几天的事?一个两个尽捅娄子,完全是平时没有教导好的缘故。

    要是全都听话受教,一切听从自己的吩咐。

    杀人怎么会弄出一支线膛枪,灭口怎么会弄出了爆炸,埋人尽然还能埋进了汴水里。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可是相公们就是不肯让他统管行人司,总是要把沙子掺进来。

    那些沙子,就是这几天犯下大错的一帮人的主体。尽管他们办的只是开枪那一桩事,后续的几件事都是赵爵主持,但要不是前面捅了大篓子,何至于还有后面的这一系列事端?

    行人司有一部分,并非赵爵能够完全管辖,虽归属于行人司,不过因为他们所担任的任务,可以直接将情报上报给更上面。一旦有了越级沟通的渠道,想要维持正常的上下级的关系就很难了。

    行人司寻常所做的不过是到处安插耳目,刺探消息。而那一部分成员,即使是赵爵都不是很清楚他们在做什么。只知道他们正在伪装身份,到处联络那些潜在的皇帝的支持者。

    皇帝虽然还不成器,但终究还是赵家的血脉,还有一重皇帝的身份,那就是意味着正统,不论宰相们如何权势滔天,终归不是名正言顺。圣人都教导过忠孝二字,宰相们难道还能大过圣人去?

    京师中有许多人家,即使家长是站在都堂一方,家里的子弟却不一定。那些郁郁不得志的,那些读书读坏脑子的,那些打算富贵险中求的,很容易就被蛊惑进去了,做了几年下来,手中攥着厚厚一摞黑名单。

    赵爵得知此事之后,立刻一句都不敢过问了。上面什么心思,他连猜都不敢猜,只知道老老实实的办差。

    这一回章惇交代下来的煽动学生的事办好了,也查到了一些趁机推波助澜的贼子,作为动手借口的枪击也安排好了,但到了最后,打出的一颗子弹,却是从线膛枪中飞出。

    谁要杀人的?

    章惇没说要杀人,也没说不杀人。

    就连开枪的事,都不是章惇说出来的。而是有人向他提议,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是秉承宰相之意。

    可是赵爵不敢杀人。

    另一边还有一位大佬,他的态度更加不明确。但他的亲信正在把持国子监,他的学派正要入主国子监,如果一枪打到了学生头上,让国子监生对都堂都产生了抵触,那一位会怎么做?

    至于瞄准把守广场的神机营,赵爵是更加不敢,神机营在两位宰相的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地位,赵爵很清楚,除非有明令发出,否则他连根头发都不敢动神机营。

    他千叮咛万嘱咐,开枪听个响,能让都堂有借口就行了。然后被告知是用的是线膛枪,死了一名学生。

    这种军国器,赵爵都只闻其名,哪里敢用上这种连子弹都是别具一格的武器,岂不是故意往都堂头上泼脏水?

    赵爵回头一查,却发现车子是他的亲信安排的,路线是他的亲信安排的,枪手也是他的亲信安排的——只不过他的亲信突然间就不知去向,再回头想要找出枪手,偏偏枪手也带着枪飞鸿冥冥。

    被章惇一顿痛骂回来之后,赵爵正要大索城中,将那枪手给找出来,却又发现文煌仕进派出所自首,却被抓起来了,因为事发仓促,还被发现了行人司已勾连皇党。

    一时间,赵爵魂飞魄散。

    几件事一齐堆到他面前,枪手的事还没解决,文煌仕的事又砸到他的脑袋上,放是肯定不能放的,但他却也不敢上报,硬挺着把消息给压下去了。

    章惇的脾性,朝中之人多是明白,对无用之辈最是看不上眼,如果有才能,即使傲慢一点,都能够优容。但一错再错的下属,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说好听点是严格,说难听些就是刻薄了。

    赵爵已经犯下大错,章惇都饶了他一回,再看见他抓了文煌仕,还暴露了底细,赵爵都不敢想自己的下场。

    杀人焚尸,这点大的事,竟然还会出岔子。连点个火,都能变成爆炸。

    幸好之后开封府仵作验尸,还把自然学会的专家请去一同验尸。结果没查清身份,就把人弄去了化人场烧了,赵爵派人紧盯着,回头来报说已经烧了埋了,不放心的派人再去了一趟,却见连骨头都被刨出来给野狗调走了。

    这件事赵爵算是放下心了,但为了把此事给彻底埋葬,国子监派出所接触到文煌仕的成员被他以搜索枪手的名义远远的打发了出去,之后在处理,而实际上动手的四个人,到头来还得继续杀人灭口。

    他安排得力亲信将四人处置了。灭口后处理尸首,也不敢再烧,就让下手的亲信顺便裹起来埋掉。事后回报,一切妥当。但一夜过去,明让人埋下去的尸首就进了汴水中的马车里。就连马车,都是与行人司大有干系。

    事情到了这一步,赵爵哪里还能不清楚这是有人要针对都堂,针对章惇,只是自己一个小虾米,偏偏给牵连了进去。

    想到这几件事,赵爵打从心底里直冒寒气,到底是谁能做得出这些事来?摆明了要往死里坑都堂,连带着坑死了自己。

    回头再一想,除了自家人还有谁能把事情把握得这么好?行人司中那些行事隐秘诡谲的一帮人,他们也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自己却把握不住他们的行动,除了他们,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赵爵越想越对,不管是不是他们做的,只要能将自己给摘出去就行了。何况怎想都是肯定是他们做下的事。

    艾虎,肯定是艾虎带人做的。

    赵爵猛地站了起来,事情肯定是压不下去了,他要尽早向相公禀报。

    或许相公会对自己大发雷霆,或许会多了自己的职位,但只要仔细查一下,肯定会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要两位相公都知道了这一点,他们肯定会让自己官复原职的。

    赵爵不想再耽搁了,也不敢再耽搁了,已经拖了一天多,继续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先一步将事情捅上去?万一给人先入为主,那当真就是大势已去了。

    赵爵飞快的收拾了一下这两天调查得来的情报,装进夹袋中,就准备出门去。

    只是腹中一阵疼痛,让他慢下了手脚。

    赵爵捂着肚子,突然间一阵剧痛,让他不得不弯下腰。

    肚子怎么这么痛,吃坏肚子了?方才的凉汤的确喝得太猛了一点。

    赵爵紧紧压着肠胃,试图缓解这种从来没有过的剧痛。

    不对!不对!

    腹中的疼痛已经有如千百把小刀子在肠胃中搅来搅去,这明显不是吃坏肚子的疼痛。

    一阵比之前更加剧烈的刺痛猛袭而来,赵爵不由得脚下一软,痛得滚倒在地上。

    一道灵光闪过,是有人下毒!

    要去医院!要赶紧去医院!

    赵爵奋力的想大声叫人进来,却已经痛得发不出声音。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蹬出了一脚,厚重的黄杨木长桌,在这一脚之下歪到了一边,桌上的书册、公文噼里啪啦掉了一地,还有笔架,啪的一声也落到了地上

    赵爵用力抬起眼皮,期待的望着房门,祈求着下一刻就有人推门走进来。

    在外面的书办怎么还不进来,应该听到声音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

    ……………………

    韩冈走进房中。

    章惇正坐在太师椅上,沉默的摩挲着一枚玉玦。

    听到声音,他抬头看了眼韩冈,沉静的说道,“他们慌了。”

    韩冈点了点头,在章惇对面坐了下来,“的确是慌了。”

    杀人灭口的事一桩接一桩,一桩比一桩更加粗糙,赵爵的这一起,更是粗糙得难以想象。

    但这是对都堂最大挑衅。赵爵有罪,那该都堂惩处。要是连中书百司的主官都保不住,韩冈和章惇也别做人了。

    更让人痛恨的是,竟然栽赃到了宰相们的头上。

    实在是太过了,超过两人的底线太多了。

    “让丁兆兰过去查?”章惇征求韩冈的意见。

    “何必呢?”韩冈说,“查有证据,不查一样有证据。需要的又不是证据。”他指了一下章惇捏在手指间的玉玦,“是决心。”

    “决心……”章惇看了眼玉玦,最上等的和田美玉,白皙得毫无瑕疵,在手中盘摩了好些年,如今色泽更是温润如水,虽只有指掌大小,却至少价值千金。他形容一肃,毫不在意将玉玦丢在了桌上,“早就准备好了。”

    “最好。”韩冈点头。

    “至于丁兆兰,就让他去查那枪手吧。看他能不能查出来。”章惇道,“离限期可没几天了。”

    韩冈道,“希望他能早日破案。”

    “赵爵的事怎么对外说?”章惇征询韩冈的意见。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中书百司的主官,此人死不足惜,但都堂的名声不能玷污。

    “子厚兄的意思呢?”韩冈反问,他对章惇说过,赵爵的事属于章惇,他不掺和,不管人活着还是死了。

    “忙于破案,积劳成疾。”

    “就照子厚兄的意思办吧。”韩冈道,接下来就是他的工作了。

    不过文煌仕的尸体,韩冈都设法掩盖了,区区一个赵爵,还有什么遮掩不住的?

    ……………………

    东京城的百姓,因为北境的捷报而欢呼雀跃。

    捷报一条条传来,辽主败退,辽军惨败,官军攻入辽国境内,官军进攻辽主军帐。

    报纸上连篇累牍的在说着北方的战事,渐渐忘却前几日都堂前的案件。

    最多也只是有几个人在谈论前天掉进汴水中的马车。

    一名身着白衣,俊俏潇洒的贵家公子,正从一处街道中穿过。他骑着一匹河西骏马,马鞍后还紧紧系着一只不算大的皮箱。

    市井中的妇人、少女都忍不住望着他,追随着他的行动。

    是哪家的衙内?还是上京读书的贵家子弟?

    只是这时一只手从旁边伸来,一把扯住了缰绳,“白泽琰,你好大的胆子。”

第151章 梳理(21)

    【对不住各位,这一段情节不想分章了,就一路写下来,八千字,所以迟了许多。∑UU小说,www.uu234.com虽然这样,还是厚颜求票。】

    突然间被人叫破身份,年轻公子脸色骤变。身子一晃,便从另一侧翻下马背,顺手一摘,马鞍下斜挂着的四尺长剑也抓在手中。

    隔着骏马,他才望过去,熟悉的光头亮晶晶的反射着阳光,“智化师傅?”

    年轻公子本是受人注目,和尚方才的一声叫唤,又引来了周围颇多视线,年轻公子的利落动作则更加让人眼前一亮。

    纷纷投注过来的视线让年轻公子脸色发青,手里攥紧长剑,眼中闪烁凶芒,“怎么是你?”

    “可不正是和尚?!”那和尚笑着绕过马来,凑到年轻公子身边,他压低声飞快的说,“安心,和尚可不是来抓你的。”

    年轻公子脸色却更加难看,攥着剑柄的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

    长剑将出未出,智化和尚一把抓住他的右臂,卡住长剑,大声的喊了一句,“琰哥儿,你好大胆子,你爹到处找你,你却跑上京来了。”

    原来是离家出走的公子哥儿。周围的路人纷纷释然。

    年轻公子板着脸不说话,智化就笑着拉着他走到路边,看了看周围,见关注的人少了,就低声道,“我说,白泽琰啊白泽琰,胆子包了天,竟然做下那等大事。”

    白泽琰俊脸发青,似是被拆穿了底细而恼羞成怒。手臂一振,摆脱了智化的控制。

    他冷着脸,“我哪里做了什么?”

    智化叹气,“你做下了那么大的事,瞒得住别人,可瞒不过和尚。”

    “是谁说的?”白泽琰厉声问。

    “白五哥放心,那人不会再对其他人说了。”

    一个带着稚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白泽琰猛回头,又看见一个熟悉的笑脸,还有一个青茬茬的光头,“艾虎,你剃度了?”

    “白五哥,你还记得我啊。我只是剃光头,还没钱买度牒呢。”

    小沙弥笑得眯眯眼,一脸天真,想要接近白泽琰,但白泽琰手一动,随身的长剑出鞘一寸。

    直刃单锋,非是长剑,而是唐刀。

    艾虎吓得退后两步,“五哥你这是作甚?”

    白泽琰冷冰冰的说道,“你那贼手离我远点。”

    “白五哥你好没人情。”艾虎装出一脸哭相,只是手一翻,手中出现了一张黄色的纸条,瞟了一眼,就眉飞色舞。“哈,白玉堂。好名字呢。书中自有黄金屋,考中进士能有黄金屋,做了翰林才能进白玉堂,白五哥你是要去考进士做翰林了?”

    白泽琰脸色又发青了起来,长刀又拔出三寸,锋刃闪着暗光,“还我!”

    “化名容易化身难。”旁边的智化拿过黄纸条,交还给白泽琰,这是旅人证明身份的过所,“你这相貌,画在海捕文书上,也会让人多看两眼。穿州过县,你以为能瞒得过?”

    “不劳费心。”白泽琰冷冰冰的说道。

    “怎么能不费心?”智化叹道,“真不知你在想什么?军职不做就不做了,逍遥自在也好,何苦再困着自己。”

    “阿弥陀佛。”智化又叹息道,“和尚早就说过了,杀性要收敛。你这性子,煞气就太重了。”

    “和尚你还是这么嘴碎。艾虎你怎么就跟着这个师傅?”白泽琰不再那么冷硬,而是一脸烦躁,只是右手还是搭在剑柄上。

    小沙弥一蹦一跳,“跟着师傅有饭吃。”

    智化再是一声长叹,“琰哥,你不该留在开封府里的。办完事就该走。”

    智化左一声叹,右一声叹,仿佛苍蝇在耳边嗡嗡嗡的乱飞,白泽琰越发的烦躁,“我要出城简单得很,只是有事还打算没走!”

    智化又是叹气,“和尚知道你有过所。但过所现在多容易开?有了照样严查。”

    如今开封人出外旅行容易,只要在就近的派出所开一张过所就可以。就是别的地方,去衙门里开一份出行凭证也很方便。如今远行,多是乘坐列车,各州各县在铁路中参股的豪门,都盼着乘客越多越好,哪个官吏敢居中刁难,多索好处,能保下一条命都是好的。

    “你待怎样?”白泽琰强忍着拔刀的冲动,瞪着智化,“跟在我身边,小心你们也被当成人犯。”

    智化单掌行礼,“和尚只是来想指点琰哥一条活路。”

    “活路?”白泽琰傲然冷笑,“我这一刀一枪,哪里挣不出活路?”

    智华摇头,“你就是太依赖武艺,路才会越走越窄。”

    白泽琰默然片刻,忽的一瞪眼,将前面一个探头探脑想听墙角的人瞪了回去,然后低声问,“那和尚你说该如何?”

    智化低声吐出两个字,“自首。”

    白泽琰双眼瞪起,一股杀气飚出,阴狠的说,“和尚你倒是说说,我若是去自首,可能保住性命?!”

    智化不惊不扰,“如果你一路逃出京城,远去域外,倒有一半能保住性命。但你甘心吗?“

    白泽琰沉默了下去,却说道,“开封府我是决然不信的。”

    “不是。是去韩相公府上。和尚认识一人,与和尚有过命交情,他能安排好。”

    白泽琰又沉默了一阵,问:“要我怎么做?”

    智化大喜,扯着白泽琰向前,低声道,“且听和尚细细道来。”

    ……………………

    一刻钟后,丁兆兰出现在三人汇聚的地方。

    身后跟着七八名捕快,前呼后拥,颇有一番声势,引得周围人人侧目。

    领头的一名捕快指着道边的小巷:“小乙哥,那贼人应该就藏在这里面。”

    丁兆兰点点头,吩咐道:“都去四面问一问。”

    两分钟之后,四散出去的捕快带着他们打探到的消息纷纷回来。

    “还有党羽?”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丁兆兰丝毫不急躁。

    “没事。”他对手下说,“多了两个和尚,这目标就更加明显了。”

    领着手下人,丁兆兰继续追踪下去。

    小半个时辰之后,他带着人来到了汴水边。

    隔了一条汴水,丁兆兰一眼就看,一名白衣公子和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就在河对面,眼看着就要转过街口去。

    他左右来回一望,过河的虹桥前后都在一里外,如果走虹桥的话,就又要耽搁几分钟了。前面不远就是市口,在旁边还有瓦子,比起人头涌涌的地方,还是河边大道最好拦人。

    丁兆兰纸牌这,“你们从前面绕过去,你两个,从后面走。都散开来,用车马遮挡,别让他们看见。”

    “小乙哥你呢?”

    “俺抄近道。”

    丁兆兰两步上前一个飞纵,跨过一丈多宽的河面,跳上了河中的行船。船只摇摇晃晃,乘客惊叫了起来,艄公指着丁兆兰就要叫骂,但丁兆兰的下盘却稳稳当当,扬了扬手中铁尺,镇住了艄公,就又是一跳,跳上了隔邻的一条船。只见他在几艘船只间两蹿三跳,几个起落就到了紧贴对岸的地方。

    拿出铁尺,亮明身份,让艄公靠近河岸。河面距河堤有一人高,丁兆兰右手一握铁尺,左手在堤岸上一撑,便跳上岸去。

    正听命往前跑的捕快们,回头看见全过程,不由得暗暗喝彩。这么利落的身手,开封府衙中也找不到几个人。见丁兆兰已经到了对岸,捕快们借着路上的树木、车马藏身,飞快的向前面的虹桥跑过去。

    丁兆兰如此高调的越过汴水,已经引起了好些人的关注,还包括白泽琰、智化、艾虎三人。

    登岸后,丁兆兰并没有正对着三人攻击,而是直往侧面冲过去,只用眼角余光盯着三人。

    白泽琰三人早被丁兆兰的行动惊动,不知是否针对自己,谨慎的停下脚步,却正如了丁兆兰的意。

    三两步抢到三人前头,丁兆兰身子一转,拦在三人面前,一对眸子紧盯着白衣俊俏的公子,“白泽琰?!”

    白泽琰右手早搭在刀把上,眼神在丁兆兰手中亮出的铁尺一凝,捕快!

    听到丁兆兰报出自己的名字,白泽琰手随心念,长刀登时出鞘。一言不发,长刀劈出,一道刀光亮起。

    “好胆!”

    丁兆兰一声断喝,他早有所备,铁尺挥击,一道黑影随即迎上。

    刀尺交击。

    当!一声脆响。

    白泽琰身体一震,不由退了半步。但立刻又纵身上前,长刀刀势一转,双手握持,自下而上,追斩过去。

    丁兆兰却早将铁尺横在身前,趁势连退了三四步,避开了追斩。

    白泽琰一刀落空,毫不停留,哒、哒、哒,三步连环,直冲上前,双手交握刀柄,一声怒吼,长刀一挥而下。

    长刀破风如啸,丁兆兰沉腰坐马,铁尺斜斜一撩,当的又是一记交击,奋力荡开了刀锋。

    刀尺齐齐荡开,白泽琰半边身子暴露眼前。丁兆兰抢上前去,吐气开声,左手一拳,捶向白泽琰腰肋。

    白泽琰拧身抬脚,避开拳锋,铁头靴尖直踢向丁兆兰的小腿迎面骨,声势猛恶,石块也能一脚踢碎。

    丁兆兰不敢硬挡,脚步一侧,躲开踢击。身形一矮,反手一肘撞向白泽琰小腹。

    白泽琰不及回刀,刀柄向下一挫,与丁兆兰的手肘撞在一起。

    咚!

    一声闷响,刀肘一撞即开。

    丁兆兰更不让白泽琰有喘息之机,肩撞、膝顶、肘击、掌打,紧贴着白泽琰,一整套短打功夫全数使了上来。铁尺也左旋右击,格挡刀锋,飞击关节。

    白泽琰长刀在手,一时施展不开,只能全力遮挡。不过他刀刃犀利,横栏竖挡,几次逼得丁兆兰收回手脚。

    两人交锋如兔起鹘落,周围路人看得目瞪口呆,一边的和尚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要拦,“琰哥!白泽琰!停手!停手!”

    丁兆兰见两人有夹击之势,铁尺一摆,挡在身前,一下闪出战圈。白泽琰也无心追击,同样退后,只把长刀前指。

    两人遥遥相对,不到一分钟的交手,体力却消耗极大,都在急促喘息。但双目皆如鹰隼,瞪着对方,搜索着破绽。

    和尚笑得如同佛祖一般,冲着丁兆兰问,“这位小哥,可是弄错了?我等皆是良善,为何当街拦我。”

    丁兆兰只把铁尺防备着那和尚,眼睛却还是盯着白泽琰,“好武艺,无怪敢在都堂前面开枪。”

    周围轰然一片。

    都堂枪击案前两天闹出了浩大声势,要不是河北的捷报出来,还压不下去。但市井之中,还是在猜测罪魁祸首究竟是何方人士。

    白泽琰脸色铁青,自己真实的身份暴露了,做下的事也暴露了,就连行踪都暴露了,捉拿他的捕快就在眼前,差点没讨了好去。

    智化和这捕快一前一后,来得一个比一个蹊跷,怎么看怎么脱不开关系,白泽琰悄悄挪了一下身子,却把智化都防备上了。

    丁兆兰盯着白泽琰,“聪明的,把兵器扔了,俺送你们去开封府自首。不听的,俺就拿着你们脑袋去领赏。”

    “……没有的事。”白泽琰干涩的否认。

    这种辩解有等于无,丁兆兰呵呵冷笑,“我丁兆兰一口吐沫一颗钉,从不会平白污人清名。”

    人的名,树的影,丁兆兰将名号一报,白泽琰三人脸色便是陡然一变。

    周围同样又是一片声浪,没人能想到,眼前这位年轻人竟然传说中的丁捕头。

    丁兆兰的名头在京师响亮之极,隐隐有神捕之名。

    前几日喝口茶的功夫,就抓到了一个灭门案的凶手,要不是正好撞上更有震撼性的都堂枪击案和河北大捷,往日都能直上头条的。这一回虽然没有,但也在许多家报纸上铺陈出好多篇报道。

    现在丁兆兰过来拦住一人,说是都堂枪击案的案犯,这一下子,如何不让围观群众激动不已?

    大案难得,神捕难得,更难得的是神捕捉拿大案案犯。一时间,连周围店铺里的掌柜跑堂都丢下铺面跑出了来,将一条路堵得水泄不通,只是畏惧贼人快刀,不敢走得太近。

    智化一身的肥油都化作冷汗流出来了。他只恨运气太差,都快要带着白泽琰去投案了,竟然就被人当街拦住。他也不知清楚

    对丁兆兰这捕快,他打不敢打,骂不敢骂,生怕被视作贼人党羽。但丁兆兰依然把他当做了白泽琰的同谋。

    “误会,误会。”智化连声道。

    “把兵器丢了才是误会,不丢就是幸会。”丁兆兰笑着,右手转了转铁尺,的确是幸会。

    白泽琰一张俊脸绷着,紧抿着嘴,五指用力把刀攥得更紧了一点。丁兆兰的笑容,让他看着心中生厌。

    “别想,你们要杀人灭口。”白泽琰冷着脸说道。

    丁兆兰没提防白泽琰,看着好皮相,却心黑的狠,兜头就泼了一盆脏水。

    灭口,这是幕后黑手才会做的。

    丁兆兰当即大怒,“灭你娘。老老实实让俺绑上,这边街坊邻居送你们一起去府里,这么多人做见证,你还怕俺灭口吗?”

    白泽琰冷笑,“开封府衙好干净。”

    丁兆兰突然也换上一副笑脸,冲着白泽琰的一张俊俏的小白脸,“不用怕,府里面没人好你这一口。”

    “你!”这下换做白泽琰怒火攻心。

    丁兆兰嘿嘿笑,拖延时间对他最是有利,他恨不得再对骂上一阵。

    但白泽琰如何会不提防,左右观察,就要准备走人。

    智化也在寻找着退路,两只眼睛左右看,嘴里则应付着丁兆兰,“丁捕头,可否听和尚一言。”

    “不听。”丁兆兰一点不给脸面,“是误会,还是贼人党羽,怎么说都没用,只看你们怎么做。”

    丁兆兰说着,正发现跟在白泽琰和智远的小沙弥,在他与白泽琰交手后,就藏身到人群中,正在离他不远处探头探脑。

    丁兆兰更不多想,突然身形一动,就向侧面冲过去,撞进人群,再转身,就见艾虎给他手肘卡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智化大惊失色:“丁捕头手轻些,小孩子什么都不懂。”

    白泽琰长刀一指,大怒道:“丁兆兰你好大名头,竟然劫持童子!”

    “爷爷是捕拿人犯!管你童子、和尚,犯了法,爷爷都捉!”丁兆兰手一紧,勒着脖子的手腕将艾虎提得只能踮起脚尖。

    艾虎不挣不扎,踮着脚,配合得很。在丁兆兰手腕中对智化叫道,“师傅。亏你还自称智计无双,东算计,西算计,把徒儿算计给人了。”

    “老实点,不伤你。”丁兆兰手腕紧了一下又放开,给艾虎一个小小的警告。

    “小的年少无知,什么事都不懂。官人手轻一点,想问什么小的就说什么,别那么重手。”

    艾虎嘻嘻笑着,胡言乱语。根本不顾自己正被吊在丁兆兰的手腕上。可丁兆兰当真松了松手,他猛地一咬牙,肩膀一沉,硬是撑开了一点空间,右掌随即胼指如刀,戳在丁兆兰的手腕上。

    “好贼子!”

    丁兆兰瞠目怒骂,他右手手筋被挑中,一阵酥麻,铁尺竟拿捏不稳。

    艾虎腰身灵活的一扭,一下钻出丁兆兰的控制,腰一弓,又随着步子猛然弹开,仿佛乳虎出洞,向前飞窜。

    丁兆兰沉下气来,不急不躁,右肩一塌,左拳一长,一脚向前用力一踏,一拳紧追而去,重重的打在艾虎的肩胛骨上。

    咚。

    重拳犹如有裂石开山之力,艾虎一个筋斗,被丁兆兰的铁拳砸翻。他咬着牙,趁机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头,一下远离了丁兆兰,扶着肩膀躲到了智化身后。

    “怎么样?没事吧。”

    智化更加紧张,一对眼睛左瞥着丁兆兰,右看着徒弟。

    艾虎轻轻晃了晃左手,一阵剧痛直刺心头。登时脸色蜡黄,疼出了一身急汗。

    “骨头可能折了。没事!”他一下咬紧牙,不再吭声,再不露半点痛楚之色。

    “阿弥陀佛。”

    宣了一声佛号,智化看过徒儿伤势,脸色阴沉,左手按在戒刀上,显是动了真怒。

    丁兆兰瞥了智化一眼,铁尺却指着白泽琰,厉声喝道,“还不束手就擒,乖乖随俺去府衙归案。”

    长刀横斩而来,这是白泽琰的回答。刀锋带出的风声更疾,亦是为艾虎的伤势动了怒。

    当!

    丁兆兰左拳自上而下,打在刀锋上。长刀挡开少许,人便一步跨出,宛如缩地,一下贴近白泽琰,避开最危险的刀尖,铁尺向前一杵,捣向白泽琰的胃膈之地。

    白泽琰旋风般的一转,避了开去,长刀横拖,挡住了丁兆兰。贴近到身体接触的地步,对手持四尺长刀的他十分不利。有了之前的教训,他再不敢让丁兆兰靠近。

    两步疾退,让开一丈开外。

    他盯着丁兆兰的左手,只见一只金黄色的铜件包裹着紧攥成拳的手指下端。

    白泽琰目光一缩,“指虎!”

    不知何时,丁兆兰左手戴上黄铜指虎,右手则提着捕快专用的铁尺,都是钝重的兵器。

    这两件兵器,已经与长刀几次交击,白泽琰低头飞快的看了眼手中的百炼刀,刀刃上让人心痛的被砸出了五六个米粒大的缺口。再来几次,这一把价值高昂的百炼刀就只能报废了。

    艾虎这时在后面咬着牙叫道,“师傅,事情说不清了,还是先走吧。”

    丁兆兰闻声,眼神一凛,腰杆微微弓起,宛如猛虎将袭。他都杀到了这里,如何会让人轻易逃脱。

    智化叹了一声,戒刀拔出,遥指丁兆兰。

    “丁捕头,今天时辰不好,还是就此别过。我等自首之说,是真情实意,只是不想去开封府受人凌辱。等来日清静,自会去自首认罪。”

    “还想走?做梦吧。”丁兆兰一声大喝,“都围上去!”

    一群捕快终于从前面的虹桥那边绕过来了,一个个呼哧带喘,比丁兆兰慢了许多,但终于是赶上了。听到丁兆兰吩咐,纷纷排开围观的人群,将去路堵上。

    艾虎大叫,“以多攻少,还守不守江湖规矩!”

    丁兆兰冷声喝道,“俺守的是王法,杀的是强贼,学的是兵书,只知道官府抓贼,天经地义,只知道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就是不懂什么狗屁江湖规矩。”

    “走!”白泽琰一声顿喝。

    捕快齐集,人多势众,再有一个武艺类似丁兆兰的,三个人都要折在这里了。白泽琰当机立断,一下冲出。

    丁兆兰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白泽琰话刚出口,他身形一动,直追白泽琰,几步赶上,手中铁尺就猛砸向腰背。

    白泽琰这时却脚下一跺,身形顿止,整个人反扑回来,不顾铁尺当头,将长刀横扫,竟是要与丁兆兰同归于尽。

    已占据了优势,丁兆兰哪里会跟贼人拼死拼活,脚下一慢,铁尺向下疾挥,硬生生的挡开了刀锋。

    刀尺相交,丁兆兰仓促变招下吃了一个亏,向后一仰连退两步,白泽琰却轻飘飘的向前冲去,去势更快。

    只听得白泽琰一个呼哨,安安静静站在一旁的骏马猛地一跳,冲了出来,两步跨到白泽琰身边。

    白泽琰在鞍头只轻轻一按,如云一般飞上了马背。一提缰绳,骏马人立而起,手中长刀顺势向后劈去,将再次杀上来的丁兆兰劈了回去。骏马扬起的前蹄,更吓得前面围过来的几个捕快成了滚地葫芦。

    放下缰绳,双脚一夹,骏马立刻奋蹄向前。经过艾虎处,白泽琰弯腰伸手,一把将小沙弥扯上了马背。

    一名捕快看见有机会,挥舞着锁链冲了上来,却见迎面一刀兜头劈来,砍开锁链,斩到了肩膀上。捕快啊呀一声惨叫,翻到路旁。

    骏马狂奔,迎面的围观人群大惊之下向两侧奔逃,骏马穿过人群,宛如箭舟破开水流,几步去远,白泽琰得意回头笑道,“丁捕头,不劳远送了。”

    智化和尚更不打话,跟着冲出人群,随手就在路边抢了一匹马,跳上去,也不知做了什么,那马儿竟然听话的撒开四蹄,直追着前面的白泽琰跑去了。

    “追!”丁兆兰一声大叫,也追出了人群。

    可他一看左右,被智化和尚抢走了马之后,周围竟然只有拉车的挽马,一匹能骑乘的马匹都没有。

    没有马,两条腿的怎么追上四条腿?

    上桌的鸭子飞掉了,丁兆兰脸色发黑。尤其是最后一回合,他给白泽骗了一回,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小乙哥,怎么办?”

    “逃不掉的。”丁兆兰收起愤怒,冷笑了一声。他不急不躁,回头走向那个被劈了一刀的捕快。

    那捕快正捂着肩膀在路上翻来滚去,口中直叫道,“要死了,要死了!”

    丁兆兰上前验过伤势,放下心来,抬脚踹了一下屁股,“中气那么足,死不了的。”

    旁边的同伴也看清了伤势,轻松的笑了起来,“别叫唤了,是刀背砍的。”

    “可能骨头裂了。”为其检查伤势的捕快站起来,“幸好是刀背,要是刀锋就没命了。”

    还是收了手。丁兆兰心道。

    看白泽琰上马时的灵活,可见他马上功夫,不输步战。骑兵借着马力全力一刀下来,就是刀背也能要人性命。

    丁兆兰疑惑起来,难道他们当真是准备自首?看他们的去路,的确是往内城去的。

    “听那和尚说的话,说不定真的是要去自首。”有个捕快把丁兆兰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丁兆兰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是信贼人还是信自己?”

    捕快脸红的退下了。

    “人都看清了吧。”丁兆兰点了两人,“去通知军巡院的人,贼人的相貌装束都告诉他们,让他们把周围的路口都看起来——还有临近的几座城门,绝不能走了要犯。”

    两名捕快飞一般的跑了出去。

    丁兆兰接着又点起两人,“你们一路追上去,弄清楚贼人去向,记着留下记号。小心自己安全。”

    那两名捕快点头,接了令就追着白泽琰逃走的方向跑了,现在只能两只脚,不过前面路上总有马可以弄到。

    身边只剩下三人,丁兆兰道,“对面有安顺的铺子,里面有马,去借八匹来,一人双马,不信追不上那三个贼人。”

    想到白泽琰逃走时丢下的话,丁兆兰冷哼了一声,“不过迟个几分钟,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小乙哥,小乙哥。”刚刚追上去的两名捕快,有一个从前面又跑了回来,手里提了个箱子,“是贼人从马背上丢下来的。”

    丁兆兰对绑在马背上的这只箱子还有些印象,想到一个可能,心脏跳得快了一点,“打开看看。”

    箱子上了锁,没有钥匙。捕快动作麻利,铁尺一砸,锁扣都掉了。打开来一看,声音就颤抖了起来,道,“小乙哥,你看……”

    捕快们立刻围了一圈,探头往里看,“是枪?”“是不是枪?”“怎么拆开来了?”“就是用这一支开的枪吧?”几个人七嘴八舌。

    丁兆兰半天没声音,然后抬起头,没好气的说,“让开了,把光都挡了。”

    捕快们稍稍散开了一点,把脖子勾得更长了,一个个就像争食的鸭子。

    丁兆兰没空再理会他们,安心长舒一口气,心道终于是找回来了。宰辅们寝食不安,正是因为这一支枪流落在外,可能被辽人偷学去,也有可能被贼人拿去射杀官吏,甚至威胁他们的性命。

    正是丁兆兰看过图形的线膛火枪。枪管给拆卸下来了,与枪身并排排列在箱中,周围一圈棉花做软垫。还有一排子弹,式样十分独特,与常见的圆形铅弹完全不同。

    丁兆兰知道就是这一把——除非犯人手中有两支同一个型号的。

    扣上箱子,让人找了绳索来捆好,丁兆兰命一名捕快将箱子抱紧了,下令道,“走。”

    “追上去?”几个捕快一起问。

    “回府衙一趟。”丁兆兰说,“把枪送回去。”

    “小乙哥,贼不抓了?”一名捕快问。

    箱子是贼人丢下来的,明显是用来拖延时间,要是先送回去,岂不是让贼人如了意。

    “这是军国重器,相公们看得比贼人都重。要是给辽狗偷了去,日后官军不知要多死多少人。”丁兆兰教训了两句,偏头看了眼白泽琰逃走的方向,“先送回府衙中,反正别想跑得了。”

    论起寻踪访迹,这可是丁兆兰最为擅长的。

第152章 梳理(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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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小乙还是挺有能耐的。”

    手中把玩着玉玦,章惇哈哈大笑,“没枉负了他那么大的名头。”

    汴水畔的一场打斗,闹得声势不小,没用半个时辰就传到了都堂。

    连带着找回失窃枪支的消息,也一并传到章惇、韩冈的耳中

    章惇一向对有能力的人十分看重,他对韩冈道,“以一敌三都不落下风,只是做捕快,实在太可惜了。”

    韩冈听到消息也挺开心,丁兆兰的出色表现,同样证明了他的眼光,“能以一敌三,而且还是能打敢杀的贼人,这武艺放在军中都是出色了。”

    如今军中虽然没过去那般将弓马刀枪这类的武艺放在第一位,但依然是极为重要,丁兆兰如果从军,做个都头绝对没问题。更要加上头脑敏锐,观察力细致入微,又擅结交,这样的人物放在军中,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

    章惇啧了啧嘴,遗憾的说,“可惜捕快不是军职,而是衙前役职,想升官都升不上去。看看展熊飞,为了一个吏职官,费了多少功夫?他立下的那些功劳,放在一县尉身上,早转京官了。”

    县尉有捕盗之职,若能多次抓获有名目的强贼,很容易就能够转官。因为这可算是军功,而军功升职一向是最快的。

    而开封府总捕展熊飞,几十年捕快生涯下来,抓到的贼人足以让十几名县尉从选人转为京官了。事实上,历年来有好些个开封府的官员,就是蹭着他或者是干脆占了他的功劳,然后才得以升官发财的。

    韩冈道,“这就是朝廷制度不公道的地方,功绩相当,而酬誉不一,无以激励后人。”

    章惇笑道:“所以说玉昆你设警察设得对啊!”

    总捕展熊飞能有一个官身,那是因为他累破大案,而且还是在开封府,才能由吏而官。放在其他地方,这个吏职官的指标都拿不到。全国每年吏员的指标只有三十,基本上给在京百司的积年老吏给瓜分了,开封府下一千多吏员,每三年才有一个名额,展熊飞是拼了老命才挣到的。

    展熊飞的遭遇,也是韩冈提议设立总警局时,作为动议的缘由之一而对外宣称的。为了让更多类似于展熊飞的捕快,能够流血后不至于还要流泪,为了让所有尽忠职守之人,能公平的享受到朝廷的恩遇,设立一个合理的制度,让所有任务相同而职位不同,因而享受到的待遇也不尽相同的人们,得以拉平他们的品阶、俸禄、功赏,是完全有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等到总警局成立,全数转入警职,就能公平一些了。”韩冈笑着对章惇道,“总警局还是新衙门,没那么多规矩,可以给资历不足的有才之士多加些负担。”

    章惇点头,丁兆兰的才干的确让他很欣赏,“能者理当多劳。”

    丁兆兰能够第一个追踪到枪手的踪迹,甚至还发现了枪手的党羽,又抢回了遗失的线膛枪,他年纪虽轻,但这份功劳已经足够重了。

    章惇道:“要是能抓住白泽琰,就是担起展熊飞的差事,也是可以了。”

    “白泽琰既然已经暴露了,再想跑就难了。”韩冈摇摇头,“真想不到他竟然会留在了京师,没有逃走。”

    用了三天的时间,都堂这边终于是查清了枪手的身份,连带着行人司的黑底也被翻了起来。

    行人司本来就是领着行走四方,闻风探秘的差事,招募的人手中,车船店脚牙一个不缺,三教九流一个不少。

    枪手就是从外面招募,一开始表现得擅长弓马,故而很快就受到了重用,再后来又表现出擅长射击,故而在此案中被挑选上了。

    只是这个枪手在行人司中登记的姓名让人生疑,白玉堂这个姓名,不像是一个正常名号,章惇的人细查之下,发现他竟然身份户籍全都是用了绝户的。

    章惇派下去的人哪个不是经验丰富,精明似鬼,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将当事人拿来拷问,很快就发现行人司欺上瞒下已经不止一日。买卖户籍的事情,做了也决计不止一天。罗列出来的记录,让章惇看了脸色发黑。里面改头换面金盆洗手的贼人不在少数,甚至有好些个跟‘白玉堂’一样混进了行人司。

    这些黑户的事只能先记下了,章惇的人又去追查枪手的根脚,以都堂投入资源的来说,颇费了一点周折,才把枪手真实身份给挖出来。

    白泽琰。

    “军中出身,青州的虎翼军第三十四指挥。”韩冈记得这是神机营外,最早的一批装备火枪的地方禁军,与西军中挑选出来的几支部队同时装备,“除了京师、关西,其他地方的军营真的是太乱了。竟然让这样的人进了行人司。”

    武艺不差,枪法又好,听说相貌还不错。又查到说他因为相貌太好,被军将看中了,他不肯相从,就把军将给打伤了,然后就逃了出来。

    上了海捕文书的逃亡人犯,竟然弄到了一份户籍,还加入了行人司,堂而皇之的拿起了朝廷的俸禄。这真是对都堂最大的讽刺。

    章惇脸黑了一下,很快恢复,“我倒想知道了,我这边用了三四十人,也只是把白泽琰的底给刨出来,丁兆兰是怎么既刨出了根脚,又把人给找到的?”

    这就是名侦探和普通人的差距吧?

    所到之处死人不断,所见之案无案不破,这两条是名侦探必须拥有的特技,丁兆兰似乎也差不多了。

    韩冈正想说话,忽然站起身,旁边的章惇也同时站了起来,

    两人对着一名被人扶着从门外走进厅中的老者,毕恭毕敬的行礼。

    “见过子容兄。”

    “见过子容。子容可是来了。”

    自一年半前,苏颂辞去了平章军国重事的职位,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涉足都堂。

    八十岁的老者,须发全白,筋骨毕露,穿了一身还带着樟木味道的官袍,威严自生。

    苏颂一一还礼,在章惇和韩冈的搀扶下,坐进了自己习惯的座位。

    双手住着拐杖,苏颂抬起头,看向两位宰相,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们决定了?”

    韩冈和章惇脸上的笑意皆隐去了,方才轻松聊天的气氛一扫而空,厅中的空间仿佛凝固了起来,

    片刻之后,章惇道:“挖肉疗疮是疼,但不把腐肉都削光,这病就好不了。”

    “玉昆。”苏颂看向韩冈。

    韩冈点头,道:“攘外必先安内。”

    “好吧。”苏颂缓慢而又沉重的点了点头,“既然你们都已经下了决心,那老夫就奉陪好了。”

    其余宰辅一名接着一名抵达议厅,看见苏颂,皆是惊讶,纷纷的上前行礼,却又不明为何此老为何放弃隐居,今日来此参加会议。

    当诸宰辅到齐,苏颂仿佛闲聊一般的开口,“玉昆前日推荐给了老夫一篇论文。很特别,也很有想法。给出了一条开发防疫药物的新路。”

    对于苏颂开始的话题,在场的宰辅皆不敢等闲视之,几个人都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一边用余光瞟着韩冈,希望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你们都知道的。”苏颂说得很慢,也很轻,在场的人都放轻了呼吸,免得干扰到他的声音,“到现在为止,真正可以使用的疫苗,只有一个牛痘,把天花给治了。”

    苏颂冲韩冈点点头,“我们找出了痨病的病菌,找出了痢疾的病菌,将这些病菌传染给各种动物,甚至植物,只是还没有发现一种可用的疫苗。”

    如何制造疫苗,韩冈用他极其浅薄的生物学知识,给了这个时代的人们,小小的一点提示。

    采集病菌,分离出病菌,然后设法让各种动物染上疾病。有用牛的,有用猪的,也有用鸡鸭兔的,有本事的,还有用猴子的——按照最新的生物分类学,猴子与人同属灵长目,比其他动物都合适做病理实验——甚至还有将病人的体液直接注入树木,希望能有所收获的。

    这些做法并不是那么正规,韩冈的提点也太过简陋,所以至今尚无成果。

    “所以现在治疗病菌感染的办法,还是用药物来杀菌。胆矾,或者叫硫酸铜,可以杀菌消毒。酒精,同样可以杀菌消毒。大蒜榨汁,杀菌的能力十分出色。白银,效果也很好,用银碗装牛乳很难**。这就是第一种防疫的方法,找出各种合适的药物来治疗。”

    苏颂看了看听众,“现在有人提出了第二种办法。”

    “就是以菌杀菌。任何生物都有天敌,老鼠怕蛇,蛇怕獴,獴则被狼、豹等猛兽捕食,而狼、豹,则又畏惧于狮虎。再比如兔子吃草,狐狸吃兔,虎狼又吃狐狸。而病菌呢,正常也该有天敌的。比如痨病杆菌,应该会有某一种细菌以其为食。”

    “那篇论文中,作者提到了他从伤口提取的病菌,放在玻璃皿中培养出来之后,突然间消失了许多,长出了许多青色的霉。但因为一次意外,他没能留下证据来,之后也没能重新培养出来。”

    “所以这篇文章玉昆没有同意刊发,但这个思路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他写回信让作者顺着这条路继续研究下去,还把论文推荐给了老夫。”

    苏颂的话停了下来,其他宰辅狐疑的相互看看,最后由曾孝宽问道,“太师是不是想要朝廷拨款支持?”

    “没什么,只是闲聊罢了。”苏颂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能够尽早发现任何一种能够杀菌的细菌,那么对之后的战事好处太大了。”

第153章 梳理(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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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事。

    而且还是之后的战事。

    苏颂如此发言,章惇、韩冈依然端坐,其余几位执政看着他们,心中皆明了,看来章惇和韩冈已经做出了决定。

    河东依然稳守国界,之前的失败,是出击后的败阵,战火燃烧在敌境之中。

    河北之战,虽然被辽军攻入了国中,但如今已经将其击退,辽国皇帝亲率御营都无功而返,相信辽军已经没有再次反攻的信心和力量,当下大宋国境之内,已无大股辽军。

    依现在的形势,大宋完全可以宣告胜利,结束战争。辽国方面,理当不会拒绝大宋伸出的和平之手。

    不过,究竟是结束战争,还是继续打下去,朝堂之中还没有定论——主要是河北的捷报刚刚传来,河东的战情尚未明了的缘故。

    当然,两位宰相的态度也不明确同样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章惇和韩冈,今天请出了苏颂这位元老,是否就是要表明他们的态度呢?

    吕嘉问看了看坐在圆桌对面的张璪。

    这位枢密使脸色平静,不知是不是已经提前被透了底。

    曾孝宽、沈括,他们的神色都看不出有何异样,分辨不清到底是提前知道消息,还是现在才得知。

    吕嘉问只知道章惇没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但他可以确定,别人从他的脸上,同样得不到任何信息。

    想了一想,正准备说话,就听沈括道,“如果真的能有那种灭菌的良药,莫说是战事,天下人都能受益。”

    好一只鹩哥。

    吕嘉问轻蔑的瞥了沈括一眼。

    这一位在韩冈没表态之前,总是说些没什么用的话,一但韩冈说话了,他除了附和,还有什么?

    张璪也说道,“枢密院可以划拨出一笔款子,只要能够尽快造出来。”

    同样是废话。吕嘉问心中暗道。

    能被韩冈、苏颂一起看重的方法,天下间不知多少人愿意掏私家腰包砸钱进去。

    在场的几位,哪个缺了这点小钱?

    “如果可以的话,自然是最好。按照玉昆的说法,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苏颂扶着拐杖杖柄,冲着韩冈点点头,“这个新思路前面到底有什么也说不清,说不定就是无用功,几年十几年都没有成果,必须募集更多的人才过来一起开辟道路。”

    吕嘉问想,看来是都不怎么看好,预计会花钱太多的项目,所以要拖都堂下来?

    又听曾孝宽道,“恕孝宽性直,太师这年来难得来都堂,不只是为了这一个以菌灭菌的新思路吧。”

    吕嘉问暗地里一笑,放弃了自己准备说的话。曾令绰这一回鲁直得很,看来是没有得到章惇的知会,不知苏颂下不下得了台。

    曾孝宽问得直,苏颂回答得也直,“老夫是希望官军能一鼓作气,继续打下去,克复燕京,克复大同。吾年已老,本来想都没想过能在闭眼前看见官军收服燕云的那一天。”他沧桑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如今辽军已退守国境,河北大局抵定。辽主所率御营正盘踞于涿州,如果能围歼此敌,收复燕云或许不为难事。”

    “如果不能呢?”曾孝宽追问。

    苏颂道:“也就是恢复现在的状况。难道还要担心官军大败亏输,把河北都丢掉?”

    “终究河东是输了。”曾孝宽道,“当年太宗皇帝攻打燕京的时候,也没想过自己会输。”

    “依老夫之见,真要打的话,先打不下去的肯定是辽国。诸位身在都堂,应该比老夫更清楚,辽国与中国的国力有多大的差距。存中,铁路曾是你掌握的,现在还在分管将作、军器二监,应该知道辽国的钢铁产量是多少,每年铺设的铁路里程有多少,每年所造枪炮有多少,与中国的差距究竟是扩大了,还是变小了?”

    “太师有问,括自当答。”沈括只看着苏颂,没有去看韩冈,却让吕嘉问有着更多的想法,“以括之见,辽国已不足惧。我中国厚植国力二十年,如今已不是区区北虏能望项背。”

    到底是苏颂自己的想法,还是已经得到了两位宰相的认同,沈括是不是已经得到了韩冈的授意,吕嘉问现在越来越觉得答案是肯定的。

    “以括之见,北虏颓势既显,理当趁胜追击,免得其恢复元气。”

    吕嘉问看看左右,赞同沈括想法的在都堂里面应该是大多数,在议政之中应当也是。

    尽快结束战争,这是许多人的愿望,对不断被消耗的国库财力也是一件好事,的确是让人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辽国与大宋国力之间的差距,近些年来已经越来越清楚了。

    人口、财赋、粮食、布匹,这些就不必提了,从开国时就远远超过辽人。

    新兴的钢铁业,耶律乙辛几乎将自己所有能够动用的财力都投入到钢铁和军器之中,但辽国的钢铁年产量七十万石,甚至还不及大宋钢铁业每年增加的分量。

    大宋将八成以上的钢铁产出投入到民生之中,剩下的余量才投入军工,但依然要超过辽国用来打造军器的钢铁数量。

    辽国倾尽所有来铸造火炮,大宋只用一个京师火器局就远远胜出。依照细作的回报,只河北一地所装备的火炮数量,就当得上辽国全国,差距极为明显。

    如果只比钢铁、火器,没人能够昧着良心说辽国能胜过大宋。

    “邃明。”苏颂又对张璪道,“你兼司群牧,你说说,军中的马匹牲畜,输不输北虏。”

    张璪沉默了一下,突然点了点头,像是做出了决定:“是否比得上辽人,璪且不知,但比之三十年前,已逾十倍。”

    这是所有都堂成员都清楚的,火枪、弹药、甲胄、船只、车辆,任何一种军需物资,大宋的年产量都远在辽国之上。即使是战马,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虽无法与没有精确数据的辽国对比,但比起过去,胜出太多了。

    “三十年前,军中马军能有一骡已是万幸,多只有双脚。如今马军,一人双骑都不在少数了。”张璪道,“四处牧监出栏军马,都十倍于旧日,素质更远胜之。”

    章惇对苏颂笑道,“这里面,自然学会功劳不小。”

    苏颂不客气的点头说:“冬日马匹亦有青草吃,辽人做不到,中国能做到,这的确是自然学会的功劳。”

    吕嘉问就看着韩冈微微一笑。青储饲料的发明和推广,的确是自然学会的功劳。以青储饲料为代表的各种蓄养技术的革新,使得大宋国中的牲畜,包括马、牛、羊,数量都大量增加。

    只听韩冈说道,“昔年十六处牧监如今几乎都已经撤消了,只剩下沙苑、临夏、青海、天山四监,但四处牧监的年出栏量,则是昔年的十倍。熙宁二年,十六处牧监总出栏量才三千余匹,而如今两处牧监则能够达到三万。其中有铲除贪腐积弊的缘故,也有草种、马种改良,同时培育技术大幅改进的缘故,更有新设的临夏、青海、河西三处牧监,总面积数倍于旧日牧监的缘故,旧时最大的沙苑监,如今只充作马种培育之用,大数量的放牧蓄养,都放在其他三处。”

    韩冈把牧监如数家珍,张璪就笑道,“玉昆,我看你干脆来兼掌这群牧司好了。”

    韩冈笑道:“我可是在群牧司中办过差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确是在群牧司中做过,只是时隔多年,还能了解得这么深入,自然不是因为过去的经历。

    “此外国中属于私家的马场,大大小小超过三千余处,这些马场遍及天下各路,西达天山,北至雁门,东抵大海,南及滇池。各色马种能够适应军队在不同地域、不同工作的所有需要。”韩冈对张璪道,“我记得枢密院如今每年都会从民间采购三万多匹的军马。”

    “最多时曾达到八万。”张璪补充。

    韩冈点点头,继续说,“这些采购来的私人马匹,也是用来以补充和更替军中、铁路、邮政上的军马。其作用显而易见,都是能够看到的。”

    不用韩冈和张璪多说,在场所有人寻常都有了解。

    如此之多的军马数量,使得禁军之中军马退役的年龄降到了九岁,而不是昔年的十四五。军马的体格下限则从四尺一寸,上升到了四尺五寸。当年连牙口都磨平的老马还得驮着骑兵上阵,现在则都是一色的河西良驹。

    上等的赛马,尤其是京师大赛马场冠军马的后代,如今是最受辽人喜爱的商品之一。朝廷严禁马种外流,各边州都在严厉打击赛马的走私渠道,但由于利润太高,故而搏命之徒始终难以禁绝。

    “宋辽两国之间国力上的差距,只要平常多看看报纸,看看报上罗列的数字,就知道到底有多巨大。”不知不觉,韩冈已经代替了苏颂,开始掌握会议的方向,“但军队战斗力上的差距,之前是谁都不敢保证的。”

    “大宋官军虽然南征北战,近二十年来难逢敌手,拓土万里,灭国百十,但与辽国一个等级的敌人,则从来没有遇到过。即使是这些国家之中最为强大的西夏和黑汗,与辽国的差别,不啻天壤。”

    “即使是之前与辽国有过一次战争,那也是拼尽了全力才得以将入寇的辽军驱逐出国境,还将家里的瓶瓶罐罐打破了许多。”

    “而辽国在此之后,也跟随着大宋进行了军事改革,新成立的神火军经历了更多的战斗,将草原上的部族打得俯首称臣,还征服了日本、高丽,让耶律乙辛这一篡逆之君彻底掌握了辽国,战绩并不逊色于大宋官军。”

    韩冈一段话,说得在座都暗暗点头。的确是这样,至少在开战前,辽国的军势依然让人畏惧。

    但这一回正式交锋,辽军的底细终于是暴露了出来。

    尽管大量使用火器,使得地方上的保甲完全无法与辽国的正军抗衡。但大宋禁军则爆发出来了强大的战斗力,与辽军的交战都保持着相当的胜率。

    同时装备了大量火炮的辽军主力,暴露了无法快速突破的缺点,又没能拥有击破棱堡防守的能力,使得辽军甚至无法像过去一样深入河北,只在纵深不及百里的边州中,就耗尽了所有的冲击力。

    这些战况,使得都堂对大宋官军充满了信心,即使河东在伏击下的小小挫败,也无法撼动。

    如果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或许真的能够实现收复燕云,覆灭辽国的夙愿。名垂青史这四个字,对于大宋帝国的掌控者们来说,比起多少金银财富,都有着更大的诱惑力。

    “北虏打过来,杀我人民,劫我家财,我们好不容易守住了,把他们赶回去,这难道就够了吗?照我说,远远不够。”韩冈板起的脸,刚硬严毅,“九世犹可复仇乎?虽百世亦可。中国与北虏之仇,岂有百世,就在昨日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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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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