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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4章 梳理(24)

    【中间睡着了,惊醒后赶快写,写到现在才写好,希望没有让哪位书友等到现在。UU小说,www.uu234.com希望各位看到更了两章接近八千字的份上,大力投票。】

    韩冈之言振聋发聩,如果放在都堂之外,不知多少人会为之热血沸腾。

    但都堂之中,却没有一人动容。即使是一贯迎合韩冈的沈括,也难以表演出那种为一句煽动人心的话语而狂热起来的样子。

    在场的皆是积年老吏,一颗心早就打磨的冷硬成冰,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会有,唯独不会有热血沸腾的时候。

    但韩冈只是在表明他的立场,用更加强烈的情绪,表明更加坚决的意志。

    苏颂和韩冈都支持将战争继续下去,章惇的态度呢?不管章惇和韩冈之前表现得多么和谐,只要他不开口,就依然不能下定论。

    “‘岂有百世?只在昨日!’”吕嘉问叹息着,直视韩冈,“若是玉昆相公的这番话传到国子监中,当不会有那么多只知添乱的学生了。”

    好几位宰辅看吕嘉问的眼神有了点微妙的变化。吕嘉问唱韩冈反调是经常的事,但他从来不会在正经的大事上为难韩冈——一个只是想要表现出自己存在感的都堂成员,韩冈对此一向是有所优容的——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不过吕嘉问的确是说出了一部分人的顾虑。

    国内的形势看起来依然有利于都堂。

    可是京师的一场小小的变乱,究竟代表了多少民意,现在谁也不敢下定论。此刻看起来并没有掀起多大声势,只不过是一群学生闹事,也就是士人中的一小部分在闹,农、工、商,还有军队,都没有人出来支持。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没有人数上的优势,不能裹挟农工之辈,不能引动军队,纯粹的读书人只有被棍棒教做人的份。

    但如果战争扩大,导致民生凋敝,情况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反对派的势力会不会急剧扩张,这都是没办法保证的。

    如果想要战争,要做的不是说服都堂成员,而是要说服天下亿万黎庶,能接受他们的生活受到战争的影响。

    苏颂和韩冈是否有这个准备?章惇是否还在犹豫。

    吕嘉问很想知道。

    “二十年前,党项人肆虐关西已有三十年。”韩冈的声音徐缓而低沉,将时间带回到二十年前,“三十年间,无数关西子弟为了抵御党项大军,而葬身于横山的千丘万壑之中。极甚处,甚至是人人戴孝,户户悬幡,寒家也不例外。”他抬头看过每一个人,“而到了十年前,世上已无西夏,已无党项人。”

    吕嘉问收敛了略带挑衅的眼神,有些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身子。

    “这十年之中,几近百万的关西男儿投身到战火之中,为了击败党项,前前后后有十万以上的伤亡。关西年年税负,最后都变成了粮草、军器,投入到横山之中。”

    韩冈平实的语调带着只有历史的当事人才能感觉到的沉重。

    他质问:“为什么已经死了那么多子弟,还要继续将剩下的都带上战场?”

    “为什么已经在崇山峻岭中修起了一座座寨堡,堵住了每一条党项大军南下的道路,还要继续攻入银夏,攻入兴灵?”

    “为什么不肯在兴灵之地留下一个党项人?”

    韩冈平淡的看了吕嘉问一眼,“因为关西人只有一个想法,为了自家的孩儿能安然养大,必须将狼崽子一只一只的都掐死在窝里,让它永远不能为害!”

    我们关西人都是认死理的。

    这句话韩冈没说,但已经表达得足够清楚了。

    这是关西人的脾气,如果忘掉的话,韩冈现在就是在提醒了。

    吕嘉问噤若寒蝉。至少在这一刻,他是被韩冈吓到了。

    厅中也有了一段时间的静默,直到章惇开口,“玉昆的想法,我们都知道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将契丹人都掐死在窝里,就像对党项人一样。我也不想再看见契丹人了,女真人、奚人、高句丽人,与我汉人争夺土地的蛮夷,我都不想再看见。但怎么才能实现这件事,就是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

    章惇喜欢作为最后一个发言的人来进行总结,而韩冈总是会给他这个机会,这也是两人能够长期合作的缘由……之一。

    章惇的话,不论哪一方听起来都不顺耳,没有站在韩冈一方,也没有为吕嘉问站台,而是想要提出自己的想法。

    “如果继续打下去就能够实现,那我们就继续打下去,需要兵,我们就派兵,需要粮,我们就发粮,需要枪支弹药,我们就给枪支弹药,只要能灭掉辽国,灭掉契丹,要什么都可以。”

    “但是,如果形势必须要我们收敛起来,休养生息,积蓄更多国力,以备日后实现愿望,那么我们就该继续积蓄国力,而不是勉强行事,反而误了大局。”

    他左看看韩冈,右看看吕嘉问,“玉昆,望之,你们说呢?”

    “子厚相公所言正是。”吕嘉问立刻道,韩冈也沉默的点点头。

    章惇很满意的说,“那就让我们想一想到底可以打下去,还是不能打下去。”

    如何判断现今的形势,这就有得扯皮了。等到韩冈拿到都堂授权,时间早就过了。

    吕嘉问现在可以确定,苏颂是韩冈请来站台,而章惇则是对此甚为不满。

    但吕嘉问的确定只有几秒,章惇很快就开始数数,“与北虏的战事到现在为止,国中动用的总兵力不过全国禁军的三分之一。十七万关西禁军尚未出动,十五万京营也只调动了六万,主要还是依靠了河北和河东自身的军力。这点是没有疑问的。”

    苏颂道,“但是要镇压全国各路,京营的兵马已经不能再调动了。”

    这句话都是吕嘉问想要说的,苏颂在前面说了,他也就没有什么说话的**了。

    “那就只有关西了。”章惇道,“其余地方虽然富庶,但愿意投军的终究是少数。”

    而且也不堪用——这句话章惇不便说,但也是公认的。

    因而禁军陆师,基本上都驻扎在关西、西域、京畿、河东、河北,这几处地方,南方各路的禁军总兵力加起来不过五万人,而且还是集中在云南、广西和荆湖两路这几处。

    京东东路、京东西路各只有一将,京西两路、江南两路、两浙、福建,则根本没有都没有禁军陆师,只有厢军和铁道的护路军。

    “还有海军。”沈括补充道。

    禁军水师,总数不及陆师的五分之一。除掉很少一部分驻扎于鄂州和扬州的内河舰队,剩下皆归属于海军。

    吕嘉问立刻摇头,“杨从先正在筹划攻略日本,断绝辽人对日本的控制。随时要渡海去日本,海军陆战队无法分心,只能指望他们稳守营垒。”

    “可以去日本,当也能去辽西。”沈括道,“朝廷要是需要海军,也不用担心他们不肯听命。”

    “海军暂时先放一放。”章惇说,“如今投入对辽战场的禁军兵力就这么多。而辽国之前已经是举国之力了,甚至不能攻入定州、真定、雄州,可见其衰弱。”

    韩冈补充道,“如果看这一次对阵的情况,河北河东的兵力完全可以抗衡辽国,这已经是国初,北汉和中国的差距了。”

    吕嘉问摇头道,“北汉兵力最多的时候,能召集到多少兵马?能不能做到正军一人三马,能不能让官军不敢对垒。”

    韩冈道:“北汉很难缠,若不是太宗皇帝全力进攻,想要将之剿灭……很难。”他看着吕嘉问,“望之,不管什么时候灭辽,只是灭辽这一件事,你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没有第二个答案,吕嘉问立刻道,“辽国当灭。”

    “正是。”章惇道,“灭辽的确需要更多的军队,更多的投入,但给中国带来的,不仅仅是燕云故地,还有辽土,还有高丽、日本,还有白山黑水,还有万里草原。”

    这些都是无穷无尽的财富,充满了诱惑力。

    “只是如今的时机不对。”吕嘉问道。

    韩冈看了他一眼,道,“其实我们也不需要急于一时。辽国毕竟是大国,根基深厚,想要将之剿灭,将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也许会长达十年,甚至二十年,我们的手段将不仅仅局限于军事,还有文事,甚至还有商事,用尽一切办法击败契丹人,没有了契丹,也就没有了辽国。”

    吕嘉问不打算继续跟韩冈顶撞了,点头同意,“如果主事着能够老成持重一点,嘉问亦觉攻辽并无不可。”

    章惇为吕嘉问的回答点头表示同意,“为何要老成持重,因为这事关千万人性命。只有老成持重,才能选择到一个稳妥的时机。”他又道,“什么叫做稳妥?就是内外悉安,能够安心攻打辽国。”

    吕嘉问觉得有些不对了,他看曾孝宽和张璪神色也都有了点变化。章惇这是要站在韩冈一方?

    章惇道:“攘外必先安内。我一直觉得说得很好,内部不靖,难御外寇。关键是要能够安得住,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韩冈道:“维系京师治安,可以交给开封总警局。”

    曾孝宽说,“开封总警局还没有成立。”

    “快了。”韩冈道。

    “是得快一些了。”章惇道,“出门前,正常都要把自己上上下下打理一下,蓬头垢面哪里好见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国中不靖,又何以扫除天下。”

    “子厚你打算如何做?”曾孝宽问。

    “总警局成立之前,交给行人司最好。”章惇道:“可惜赵爵昨日积劳成疾,暂时要养养病,”

    吕嘉问垂下了眼帘,这件事的确让人很意外,但他现在已经不会惊讶了。

    所以当章惇点名的时候,他的确没有惊诧。

    “望之,我看你最合适。”章惇公然说,“你暂且将行人司担起来。”

    吕嘉问苦恼的扶着额,“这差事可不好办。”他飞快的将责任推卸出去,“此番当有专才来做。”

    “用好行人司就不难了。”章惇完全不让他推诿,甚至还说,“之前的案子,都需要追根究底,所有会影响局势的苗头,必须在其长大之前给掐掉。”他笑着,“就指望望之你能者多劳。”

    “追根究底?”吕嘉问问道。这将是他行动时极为重要的一句。

    章惇道,杀机隐含:“只要涉嫌与人犯交通往来,一个都不放过。”

    “一个都不放过……”吕嘉问脸色难看起来,然后他就听见韩冈声音。

    “一个都不放过。”韩冈强调道。

    吕嘉问脸色又是一变,韩冈的反应和章惇的话联系在一起,显然早有默契。而他们让自己就任此职,就是要自己去杀人的。

    这不能答应,一旦答应下来,去处置都堂的反对者,自己的名声就毁定了。何况又是暂代行人司,是不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什么?

    但韩冈正望过来,章惇也在望过来,他们的脸上,只能看见似有若无的笑容。

    是知道了?吕嘉问心提了起来,头……低了下去。

    ……………………

    外人走尽的公厅中,只剩下章惇和韩冈两人。

    两名宰相隔着一张圆桌,品着稍嫌粗糙的茶水。

    “望之这一回要吃苦了。”章惇笑着,张大嘴狠狠的喝了一口茶,“玉昆,这可都是因为你!”

    韩冈摇头,“这口黑锅,当与子厚兄共分担。”

    为什么吕嘉问要折腾,因为他很早就知道,明年的都堂上不会有他的位置。韩冈离开的时候,会拉一个或者几个人一起下来,其中必然有吕嘉问。

    韩冈可以将相位辞去,可以让章惇独揽大权,但他不会让敌视自己的人,留在都堂之上,即使只是看起来像是敌意的小小挑衅,韩冈也无法容忍——这是他在离开前,想要告诉所有人的。

    可为什么吕嘉问会知道这一点,为什么吕嘉问能确认这一点,以至于他做出了一些让人难以相信的蠢事来?

    韩冈现在也说了,这的确是他的锅,但这锅他不会一个人背。

    章惇没有否认,他叹息道:“希望望之不会再做错了。”

    韩冈道:“既然有希望,那就不会。”

    吕嘉问最后的态度说明他已经明白了,这是韩冈给他的最后的机会,让他可以在名声和权位中做一个选择。

    也许不去接受那个差事,之后吕嘉问也有可能保得住职位,但可能和必定之间,吕嘉问做出了必然的选择。

第155章 梳理(25)

    【前天昨天都在外面跑,昨晚回来后本来想写一章免得断更,直接就在电脑桌前睡着了。~UU小说,www.uu234.com对不住各位。今天会把欠下的补回来。这是第一更。】

    哐。

    玻璃盏砸碎在墙上,葡萄酒浆染红了半幅白墙,如同血染。

    赵仲惠穿过噤若寒蝉的妻妾仆婢,跨出门去,丢下一句话,“收拾干净。”

    他已经三天没敢出门,也没敢与他的那些朋友相互交流。这让赵仲惠心中十分烦躁。即使走在自家人人称羡的后花园中,赵仲惠的脸色也是仿佛能冻住池水一般。

    假山、花木与池塘交融一处,楼阁、画舫、亭台,在池水畔错落布置,来自大家手笔的花园,几年前还是六户人家共有,不过现在就只有赵仲惠一家了。他的兄弟们都搬到了新城外的敦睦宅居住。

    都堂在待遇上对宗室很大方,他们在新城外,另设了敦睦宅,用来安置越来越多的宗室。

    睦亲宅修起已有几十年,早就不敷使用。当一位分配了一间大宅院的宗室过世,往往就是七八个儿子将一座府邸瓜分。家家户户都住得紧巴巴的,天天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上几架,兄弟因此反目的情况很多,朝廷的脸面上很是难看。

    不过敦睦宅修起之后,各家的住宿就宽松了许多,住得远了,反而关系近了,兄友弟恭看起来一派和睦。

    但对于都堂,赵氏宗亲的反感依然是一日甚过一日。都堂的举动,被他们视为收买人心,根本不需要感谢。

    说起来也的确如此,都堂对宗室的优待,是做给世人看的,从来没指望得到这些赵氏亲族感谢。

    除了很少一部分之外,其他宗室都愤恨于都堂将赵氏摒除于权力之外,更恐惧有朝一日谋朝篡位,赵氏地位不保,即便都堂给予他们多少好处,即便其中很大一部分比过去要富足许多,依然满腹怨言。

    故而赵仲惠才会时常与一帮人混在一处,一天到晚都在诅咒都堂早日而亡。换个说法,就是一群败犬在一起互舔伤口。

    前些天,都堂前的学生闹事,接着又当着都堂的面开了一枪,手笔让人惊叹,一想到都堂中一众叛逆的脸色,赵仲惠就兴奋不已。

    整件事的起因经过,赵仲惠很清楚,但主使者是谁,就不那么明了了。反对都堂的人数不少,通常是五六人、七八人、十来人组成一个小社团,就如诗社、茶会、酒会一般,社团之间往来很少,只有偶尔交流一下消息。

    他只知道那几天的集会中,所有人兴奋不已,说啊说的,恨不得那些学生立刻冲击都堂,然后被杀得血流成河,让都堂失了天下士民之心。

    而集会的召集者,他的一位堂叔,更是隐晦的说了一下这件事是有人在背后推动,而且那人地位很高,一向对皇宋对天子忠心耿耿,只是因为章韩二贼势大,不得不暂且屈身事贼。

    他堂叔并没有透露那人的身份,赵仲惠和其余人也都没有去追问——如此忠贞之士万一泄露了身份,有所差池,岂不是让人扼腕终生?

    想来必然是世受皇恩的簪缨世家出身,与那等寒酸凉薄的瘘人之子决然不同。

    只是在开枪的那一天之后,赵仲惠就不敢随便出门集会了。

    让他去骂一骂都堂可以,或者声势起来之后,跟着人浑水摸鱼也行,但真要让他出头对抗都堂,赵仲惠还是不敢,自家性命自家要珍惜。等到外间事了再行集会,这一次让都堂灰头土脸的事,完全可以开心的说上一年。

    只是闷在家里,先是听说河北赢了,又听说辽国皇帝逃窜回国,赵仲惠心里的火就按耐不住。

    再接着又听说枪给找回来了,人犯的身份也暴露了,开封府中最有能力的爪牙已经追踪到了开枪的义士,很快就能抓捕归案。

    赵仲惠的脾气就像是火药桶,只要有点火就能给爆了。

    如果能像寻常一样能与人一起痛骂都堂,再骂两句耶律乙辛的无能,火气还能消退一点,只是在家里面,哪里也无从发泄。

    绕着池塘走了一圈,傍晚池畔清风徐徐,柳枝青翠,鸟声婉转,赵仲惠的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一名仆人从匆匆而来,对赵仲惠说了几句,赵仲惠点头道,“让他进来。”

    一人很快被领到赵仲惠的面前,是他一位族兄家的都管,也是同一社团的同伴。

    “五兄可还安好?”赵仲惠问道。

    “劳郡公顾问,主人起居如常,一切安好。”都管言辞有礼的回了一句。

    “你今天来,可是五兄有何吩咐?”

    都管一瞥左右,上前半步小声道,“主人命小的来报与郡公,那贼子要祭告太庙了。”

    赵仲惠顿时脸孔扭曲,稍稍好转的心情登时又坏了几倍,他咬牙切齿,“赵!世!将!凭他也配!”

    都管低头,一声不吭。

    自从之前濮王府一系被清洗之后,没有哪位宗室还敢对赵世将就任大宗正之职有所不满,至少是不敢当中有所异论。

    但是在人后,太宗皇帝的血脉,自然会对太祖后裔成为大宗正而怨声载道。

    从赵仲惠姓名之中的一个仲字,就可以知道他属于太宗一脉,与熙宗皇帝同辈——熙宗皇帝旧名仲鍼,即将登基时,才改名赵顼——对赵世将的感观可想而知。

    赵世将如今奉承都堂,简直都忘了他是赵氏子弟,这一回辽国不过是在河北兵锋小挫,他就忙不迭要去太庙为那群贼子吹捧,河东惨败不提,河北的战事也还没结束呢!

    “舔人股沟子的猪狗,没脸皮的老畜生,背父忘祖的贱骨头。”

    连番污言秽语,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来自于一位自幼读书的郡公之口。

    痛骂了一番,赵仲惠气息稍平,他虎着脸问都管,“五兄还说了什么?”

    都管低头,“主人请郡公过府一会。”

    赵仲惠皱着眉,“之前不是五兄说的吗,这两天都不要随便出门。”

    都管道:“主人知道,所以特意安排了车子,停在后门口。只是要郡公跟平常一样,稍改一下装束就好了。”

    “好,等吾更衣。”赵仲惠都没多想,一口应承,他在家中待得烦闷,早想出门去了。

    夜色渐浓,换了一身仆佣的装束,赵仲惠孤身一人的悄然从后门出来。门口一辆车厢低矮窄小的四轮小车,车厢上的油漆斑驳,色泽黯淡,跟外面寻常可见的载客车看不出任何区别。连拉车的马匹,都是用了有气无力、毛发稀疏的老马。

    “什么时候置办的?”赵仲惠问。比之前看到的车子,还要更不起眼。

    “才买下来的。”都管为赵仲惠打开门,让他上了车,然后跟了上来。

    “郡公见谅。”都管侧着身子,在对面坐下。

    前面的一声鞭响,马车摇摇晃晃的开始走了。

    比起家里将作监所造的马车要颠簸了不少,但赵仲惠完全能够忍受。

    他现在正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跟那些同伴会合,一同宣泄这几日在家里闷出的郁气。

    他甚至还在想着,等会儿集会时是不是提一下,给都堂多添添乱。比如趁势煽动一下东京士民,要求都堂继续北攻辽国,攻下辽阳,攻下临潢,杀光契丹,看看都堂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车厢中窗帘拉起,掩着车窗,看不见外面,但能听到周围喧嚣声渐大,显然是进了一处街市。

    “好像路不对。”赵仲惠说。

    都管道,“如今都中管得比之前严了,必须要在人多处多绕两圈,如果有人跟踪,很容易就被甩掉。”

    “小心点好。”赵仲惠点头,继续安静的等待。

    将都堂被民情所挟不得不出兵北上,最后惨败而归的窘相,在脑海里编织了三五遍之后,赵仲惠忽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马车绕的圈数也已经远远不止两圈了。

    他猛地掀开窗帘。夜幕下,周围一片黯淡,远处能看见一个深黑色的剪影,那是大图书馆的位置。

    不是好像,根本就不对路。

    “停车!”赵仲惠厉声叫道。

    但完全没人理会,马车还在继续向前。

    “停车!”赵仲惠用力瞪着对面的都管。

    都管安然坐着,脸上的谦卑换成了冷冷的讥笑。

    “停车!”赵仲惠又踢又撞,但车门纹丝不动。坚固得不像是一辆粗制滥造、成本低廉的旧车。

    都管冷眼看着,带着嘲讽,“不要踢了,都是铁的。”

    都是铁的?!

    赵仲惠的疯狂一下停住了,他缓缓的转过头,看着都管,充满怒意的吼道,“给我停车!”

    “郡公,稍安勿躁。”都管心平气和的说着,探出一只手牢牢卡住赵仲惠喉咙,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几乎让他闭过气去,“马上就到了。”

    恐惧和惊讶,让赵仲惠一时忘记了挣扎。他瞪大了双眼,看着眼前带着陌生表情的熟悉面孔,在府邸中做二三十年差事的老仆,突然间就变成了一副杀人放火的强贼模样,甚至还敢对自己动手,这是在做梦吗?

    他瞪着都管,马车这时慢了下来,一座建筑进入窗口,那是……

    御史台狱!

    ……………………

    “听到什么了?”艾虎突然扬头问道。

    “没有。”丁兆兰断然道。

    宽敞的大号马车中,开封府的名捕头紧紧盯着对面的三人。白泽琰、智化、艾虎,之前逃离的三名人犯,现在正与他同在一辆马车之中。

    方才只是一辆马车相错而过,虽然里面穿出来的声音有些可疑,不过那是行人司专用的马车。外观与市面上最为常见的客运马车别无二致,但丁兆兰仅仅是分心对外一瞥,就分辨出来了。

    最近的调查中,丁兆兰对行人司在案件中扮演的角色越发的怀疑起来,也找到了几条新线索,刚刚过去的车子或许也有相应的线索。

    但丁兆兰现在的注意力都在车中其他三人身上,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心旁顾。

    “丁捕头,别那么紧张。”智化和尚笑着,试图安抚丁兆兰,“我们可是自愿自首的,不会与你为难的。”

    “是啊,是啊。”艾虎猛点着他光光的脑袋,又试图去推开窗户。

    “别动。”丁兆兰盯着他,“老实点。”

    智化和尚道:“丁捕头,通融一点,车里太闷,透透气。”

    “俺已经够通融了,不拿链子锁了你们,还让你们坐车。”

    艾虎叫道:“要真是通融,就送我们去相府。韩相公一向公正廉明,肯定不会冤枉无辜的。”

    丁兆兰冷笑:“做什么失心疯,真当俺是蠢人,要是让你们去了相公府上自首,外面还不要传说是相公指使你们的?”他冷哼着,“老老实实去府衙,只要能抓住首恶,立下功劳,自然能饶了你们的性命。”

    智化和尚合十念叨:“阿弥陀佛,和尚可是冤枉的。”

    “冤枉不冤枉俺不知道。”丁兆兰瞥眼看了看上车后就一直沉默的望着窗外的白泽琰,“俺只知道抓这位白公子的时候,和尚你就在旁边……还抽了刀子。”

    智化和尚又念了句佛号,“和尚是被逼无奈。”

    丁兆兰摇头:“俺只知道和尚你拔了刀子,其他俺可不知道。”

    “你根本就心知肚明。”小艾虎气急败坏。能一路追到白泽琰的身上,怎么可能不清楚智化和艾虎根本没有参与到枪击案中。

    丁兆兰叹道,“是与不是,不是俺说得算的,得让相公和大府相信你们才是。”

    他又对白泽琰道,“白公子,你可是想好了?”

    “忒多废话。”白泽琰从窗外收回视线,“我要是不愿,你能勉强得了我?”

    虽然前途莫测,但已经暴露了身份的他,不想牵连家人,就只有设法弥补之前的过错。

    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只要能将自己掌握的消息传出去。

    ……………………

    夜已深。

    一封急报送到宿直都堂的韩冈面前。

    “南康郡公赵仲惠招供了,煽惑士子、收买枪手这两桩事皆他所为,同谋的还有谯国公宗辩,荣州防御使仲杰等六人。可惜他身子虚弱,招供到一半就突发疾病,抢救无效,死了。”韩冈将收到的消息草略的念给章惇,然后对送信而来的信使摇头道,“才一个时辰吧,人就这么没了?亏御史台也敢答应你家枢密。”

    信使只是吕嘉问的亲随,被安排做联络,听了韩冈的话,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讷讷的站着。

    别看御史台狱名气那么大,实际上因为里面关的都是官人,住宿条件、饮食水平,都比京师之中一般水平的客栈都要强出许多。不说全都是单人间,铺设床铺的稻草都是每日更新,只吃饭喝水,洁净二字比外面的酒馆都还要讲究。

    而且台狱中审问犯官,是严禁施加肉刑,棍棒皮鞭夹棍之类的刑具一概不许使用。一旦有所违背,被曝光之后,就算是宰相,也保不住台狱中人。即使没有加刑,只要台狱有人犯病亡,当事的台官、狱官都少不了要受惩处。

    故而狱中待人犯,总是小心谨慎,台狱中出人命的事,几年都难得一见。

    “或许是意外。”同样值夜的章惇代为解释,“这里的赵仲惠是一个,前面的赵宗枅也是一个,招供的内容都差不多,也没说两个都死。”他带着玩味的笑,有几分好奇,“望之也算有能耐,一个个招供得倒是挺快。”

    信使道:“回相公的话,就是拿勺子弄些泥浆污物,在水里饭里搅一搅,强灌下去,就没有不肯开口招供的。”

    章惇皱眉,这种审案的方法,简直是儿戏了,“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一点脏?”

    韩冈倒是理解了。

    在台狱中好吃好睡,又无重刑,平添了让人犯认罪的难度。不过入住的官员们,通常是认罪很快的。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落差二字,就让养尊处优的官员无法适应,最后被熬得很快招供。

    他对章惇道:“没命要等判决后,脏东西可就在眼前了。”

    韩冈不知道这是另一段历史上,新党曾经用来对付敌对派系的手段,不过这种手法,也只有在御史台狱中才派得上用场。换作其他监狱,上刑具更加干脆利落。

    “就让吕望之就留在台狱中了?”韩冈问章惇,“府狱还有好多空狱间,正等着人来住。”

    “回头我会跟望之说的。准备流放的轻罪犯人就送到府狱去,那些犯了重罪的,还是放在台狱吧。”

    开封府的监狱,犯人流动速度很快。刑案之中该杀则杀,不该杀的,或流放或小惩开释,府狱中的犯人平均系狱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因为对犯人的处置速度太快,开封府这几年甚至还曾经还出现过两回长达半个月和二十天的府中狱空的情况。

    放在过去,这是能给天子报喜的祥瑞之兆,知府也能就此打通登天之阶。

    但如今开封府中的犯人,最轻的抽上几鞭子就放人,最重的就上菜市口,剩下的无论轻重罪,只要定罪了,基本上都是送去边疆开荒。如此制度下,想炫耀一下府中狱空的祥瑞,不知会怎么被京城士民嘲笑。

    信使离开,韩冈折了一下信笺,放到了桌上。

    章惇对他笑道,“望之看来是真心改过了。”

    韩冈则摇摇头,“到底是真心,还是敷衍,甚至推卸,还要再等等看。”

    如果吕嘉问是一开始就大张声势,到处抓人,弄得京师人心惶惶,这就是证明他想要自己撇清自己,把责任往都堂、往宰相身上推。毕竟他敢这么做,正常的人都会认为是奉了宰相的钧令。

    那样的话,章惇和韩冈就得毫不犹豫的将吕嘉问给处办了。

    但如果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抓,慢慢来,尽量减小风波,那韩冈和章惇还能容许他一个体面的结果。等一切结束之后,就安安稳稳的退下去。至于指望保留权位?天底下可没那么好的事!

    看见韩冈毫不容情的态度,章惇叹了一口气,“希望望之不要一误再误。”

    “希望他不会。”韩冈说道。

    这一回让吕嘉问做的就是大清洗的差事,不论有罪无罪,是否牵涉其中,只要看起来有点关联,就抓起来。即将离开的韩冈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掌握大权的章惇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即将展开的对辽攻略,同样需要一个干净的京城。

    怎么打扫干净,就看吕嘉问卖不卖力了。

    稍稍议论了一下,韩冈和章惇各自埋头公事,即将大举攻辽,一时间事务比寻常多了数倍,因而两位宰相近几日才需要同时留在都堂。

    只是一刻钟之后,另一个消息从开封府衙传来,让两位宰相放下手中公务,面面相觑。

    “白泽琰自首了?”章惇惊讶不已。

    还是丁兆兰带着他们去的。

    就连韩冈都不知该如何评价了,“还真是本事。”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做出了大清洗的决定,案件的结果也就无关紧要了,如白泽琰这位枪手,或杀或放,根本就不放在宰相们的心上了。

    一切的重心还是在北方、

第156章 阻卜(上)

    【昨天晚上写的,头脑昏昏的写完后回头看了看,完全不知所云,睡了一下起来修改了才好一点。UU小说,www.uu234.com】

    从丰州出来,一路向西北。

    转过了不知多少道弯,穿过了不知多少道山梁,眼前的地势渐渐开阔起来。

    再往前,是起伏平缓的高原,再向北,就是辽人的地界。

    眼前,则是一片葱绿的草甸,并不算很大,草甸另一端的山丘清晰可见。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水从草甸中央流过。在过于荒凉的山峦丘陵之后,突然看见这样的一片绿色,立刻就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草甸中,可以遥遥看见羊群和马群,河边上,还能看见一顶顶宛如蘑菇的帐篷,这里是一家部族的牧场。

    停在草甸边缘,没有再向前去,折可适跳下马来,“到了。”

    “总算是到了。”种建中跟着下马,与折可适并肩望着远近之处的原野与山丘。

    “人还没到。”折可适招呼起自己的手下,“先把营地搭起来。”

    随着折可适、种建中一行而来,是一支人数多达四五百的商队,听到了折可适的命令,立刻熟练麻利的行动了起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一座简易的营地出现在草甸的边缘处,用马车做外围,拉起了一条防线,马车顶上站着守卫,剩下的人都开始休息或整理货物。

    守卫们手持兵械,暴露出来的武器,有弩.弓、有火枪,甚至还有四门虎蹲炮。放在营地四角。

    在这一片土地上,看到这些武器,没有哪家部族还敢贸然冲撞。而且现如今看见满载着商货的马车,各家部族,想的都是拿出自家的特产去交易,而不是上去捞一把。

    在筑营才开始的时候,就有两名骑手飞驰而来,其中一人都已经将弓箭拿在手中。不过当他们看见马车上堆得如同小山的货物后,立刻就收起警惕的眼神,放松了下来。

    等到来往多次的商队管事走出去,更是一下亲热起来,抱胸行礼,再勾肩搭背,如同兄弟一般。

    管事送了一人一把钢刃小刀,一串琉璃珠子,两人喜笑颜开,赶着回去通报族中。

    “这里够荒的。”种建中举着千里镜远近张望,即使是眼前一片葱绿的草甸,也改变不了周围的荒凉。

    折可适翻翻白眼,“东套就不荒了。”

    近尺长的千里镜熟练的在手中转了一个圈,种建中笑道,“看朝廷什么时候下命令了。”

    自从十余年前,宋辽两国共同灭亡了西夏,瓜分了西夏国土,再之后又经过了几番争斗,宋辽两国的万里疆界的中段,其中最为偏北的分界线,平行于黄河,偏南一点的地方。

    确切的说,是大宋牢固了控制了西夏核心之地的灵武平原,并在此设立宁夏路之后,又用自己充沛到难以想象的财力,把宁夏以东、以北的大片草原和荒漠上的部族一一收服,同归入宁夏路的管辖。

    而辽国,没有精力去穿越群山,攻击黄河南岸投效宋国的部族。毕竟生活在那片荒漠地区的都是些穷苦部落,还有许多是被他们赶出来的黑山部族,水草不丰,土地贫瘠,还要面对驻扎宁夏的宋军,拥有过高的危险,却没有相应的好处,这是辽人所不愿的。

    所以如今辽国占据了黄河最北一段,几字形的上侧横端两岸最为丰美的土地,牢牢控制着这片在宋国地图上被标注为东河套的地方。同时并不再将势力向南拓张,与宋人一样只对南面部族进行羁縻。

    宋辽双方默契的以黄河环绕的千余里纵深的高原作为两国的缓冲,即使东面的战事激烈,中部地区依然保持着平静。

    至于西部,西域那一片,已经到了两国势力延伸的极点,双方对峙有之,驱动手下投效的部族相互狗斗有之,但基本上没有过激烈的交战。即使是辽国太子率军远征西陲,与北庭都护府驻军遥遥相对的时候,也没有过一次稍大的战斗。

    中部疆界上的和平局面,让两边的驻军、居民暂时放下了过往的仇恨,各自经营自己的生活,同时商贸往来也变得频繁起来,相互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关系也自然渐渐接近。

    两名骑手赶回去通报,营地还在继续修建。等修好的时候,草甸中心处终于赶来了一大群骑手。

    举着千里镜,种建中的视线在那些骑手身上一扫而过,一个个有弓有刀,有的还配了双刀。跨马而行,一个个身姿矫健。

    他轻噫了一声,带着些许惊叹,“装备不差啊。”

    “出来撑场面的,当然是最好的。没了这百多人,这里早给别家部族吞了。”

    种建中点了点头,眼前过来的百多骑手,看他们身上的装备,便可知是这一支部族中最为核心的战力了。少了这百多人,虽然部族中可能还有几百能上阵的男子,其实根本不顶事,很快就会被人吞并,保不住眼前这片丰美的草甸。

    百多骑手,由一名四十多的大汉率领,商队管事出营迎上去与领头的首领见礼,几句话一说,一同哈哈大笑,一起转回营中,就招呼着要摆开宴席。

    “这就要喝酒了?”

    两人向里面走到隐蔽处,种建中问道。

    折可适点点头,“老规矩了,第一天喝酒设宴。从第二天开始,才开始交易。等过两天,更远的几家部落都会赶过来,还得有几场宴会。”他冲种建中笑了笑,“跟你们西面不同吧。”

    种建中也笑着点了点头。

    种朴和种师中如今驻扎在宁夏,种家的势力也从横山地区转移到宁夏。同样与辽人交界,但那里的回易过程,则更加冷漠和提防,决然没有这里的亲热。

    前面开始摆酒,种建中和折可适都没有上前,他们两人穿着普通的衣服,混迹在人群中。过于显眼的千里镜早收了起来,乍看上去跟商队的其他成员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支商队的成员基本上都是军汉充任,而且还是折家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从外形上看,种建中和折可适两人挺拔健硕的外表,也不那么显眼了。除非走到近前,否则很难看得出他们与众不同之处。

    “大人。”

    “十一叔。”

    两个年轻人来到两人的面前,都只有十七八岁,身姿宛如白杨树一般挺拔,相貌则与种建中有几分相似。

    种建中带了儿子种溪、侄儿种洌过来见世面,两人也都是一副普通商队成员的装束,方才还在修筑营地,挖掘壕沟,都是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

    看见他们,种建中脸上的笑意一瞬间就收敛了,板着脸,严肃的模样,“事情做好了?!”

    种溪、种洌齐声道:“都做好了。”

    “好?”种建中冷笑着一瞥眼,营地之中的种种漏洞尽数暴露在他这位积年将领的眼中,“只是做完,哪里好了。”

    种溪不服气的抬起眉毛,种洌扯了扯他,齐齐低头不语。种建中哼了一声,“都在喂料了,还站着干嘛?”

    种溪、种洌忙着走了,赶过去喂马。

    拉车的马,走了远路,一匹匹都饿得厉害,如果放任它们啃食青草,包管会吃多,肯定会拉稀。一般都是先喂了随车带的豆饼和草料,等稍微缓一点,再散放开来。

    旁边的折可适叹道,“彝叔,何必呢?两个都是好孩子,又认真又勤快,我家的小子要有这么勤快,我做梦都要笑出来了。”

    “你家二郎都建功立业了,你还说他不好?”种建中笑着,又道,“小孩子多做做事没坏处。”

    折可适摇摇头,别人家教训儿子,外人不好多说,他拉着种建中,“我们也去喝点酒吧,还要等几天呢。”

    “也好。是你藏在车上的那坛子玉冰烧?”

    “好么,你还真是狗鼻子,这都给嗅到了。”

    “是你藏得太浅了,真当我眼瞎啊。”

    ……………………

    商队的营地已经扎下来三天了,周围的部族一家家的赶过来。

    几十人、上百人驱马赶车,带着满载的皮货、羊毛和干肉,赶到营地来。总是一顿酒一喝,就开始交易。

    宋人拿着棉、毛布料、丝绸、皮衣、铁锅、小刀等特产,来交换部族的皮货和羊毛等特产。

    虽然草甸上被其他部族赶来的马匹骆驼侵占了很大一片,但折家商队大手笔买下了几百只羊,赚得族长合不拢嘴,哪里还会在意自家的草场被外人啃了草去。

    折可适和种建中走在营地外的临时榷场中,前后左右都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折家一年几十万贯的回易买卖,就是在这些讨价还价声中给做成的。

    前面有一群人,穿着打扮与周围截然不同。种建中多看了两眼,小声的问,“阻卜人?”

    “黑山别部都可以归入阻卜。”折可适笑着。

    “差得远了。”种建中看周围,装束、说话都截然不同。

    这几日与他们做买卖的都是黑山别部。从黑山下被契丹人赶出来的一批黑山部,一多半在当年被韩冈领军杀光了,剩下的一部分不得不降伏。但黑山别部则与他们不同,很早就分离了出来,确切的说是被本部赶出来,离开了黄河两岸肥沃的草场,被赶到高原上,与汉家没有什么的血仇。所以更加亲热。

    “反正草原上的部族都是这样,谁说的清谁是谁?今天阻卜,明天黑山,后天契丹——啊,契丹人不会认就是了。反正改换门第简单得很。”折可适冲着前面那群人努努嘴,“不过彝叔你猜得没错,他们才是真正的阻卜人,给契丹人赶过来的。”

    阻卜人的事,种建中这两年听得多了。

    整个阻卜部,前几年给耶律隆带兵横扫过,一口气杀了七八万,磨古斯所亲领的部族,整个阻卜部的核心,多达万帐的大群落,连一个比车轮高的男子都没了。

    等到耶律隆到了阻卜大王府,四面八方赶去朝拜他的部族,有上千家,几千人歃血为盟,共奉契丹。最后他挑了万名精锐,一部分进了神火军,还有一部分就成了他的宿卫。这些人,几乎都是各部贵人家的子弟,等于是人质,整个草原之上,现在根本没有人敢于违逆耶律隆。

    不过还有一些不愿意奉承契丹人的阻卜部族,就往南迁,一路千辛万苦,进入了宋境,与黑山别部打了几仗,占了一片地。

    对于这样的争斗,宋军根本不在意,除非他们有攻击自家的意思,否则就当热闹看了。

    “够了。够了。”也不知在做什么买卖,离得老远,就听见领头的阻卜人在那里点头。

    “往常都是讨价还价个没够,今天倒是大方得很。”折可适冲种建中眨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的笑着。

    种建中道,“再怎么讨价还价,最后还是你们赚钱。”

    折可适嘿了一声,“不都是一家嘛,同是商会会员,说什么你我。”

    缘边回易现在都在雍秦商会控制下。

    雍秦商会针对草原的贸易,大小百余家贸易商成立了一个联会,共同确定草原特产的收购价,以及中原货物的卖出价,有商会本部监督执行,由此保证联会内部的公平性,保证小贸易商的权益。

    草原部族即使想要提高部中特产的卖价,没人会捧场。想要压低,那就什么都买不了。

    联会造成了草原贸易事实上的垄断,而且有折家、种家以及一干将门和雍秦商会为此做背书,无论文武两方面手段,都很难打破联会对草原贸易的控制。

    商业上的紧密联系,使得各家门之间的联系也变得十分紧密,折家、种家的联姻已经有好几对,就是跟着如今的形势变化而定下的。

第156章 阻卜(中)

    这一次的交易做得很顺利。+UU小说,www.uu234.com

    东面的战争并没有对河套附近的商业贸易产生太大的干扰。

    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贩卖特产的人群中,来自黄河两岸的契丹人和阻卜人越来越多,但似乎所有人都有志一同的忘掉了那一场方兴未艾的战争。即使其中颇有些人,家里的父兄子弟被拉去河东,与宋军交锋,可到了这里,就没有人会去在意。

    讨价还价时,打打嘴皮子上的阵仗,在榷场中倒是多见,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混乱的榷场,复杂的人群,却是一派太平景象。

    私下里,种建中对折可适感叹道,“北面就是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吧?他头下奴仆拿着家里的出产来卖,他到底知不知道?”

    折可适满是讽刺的冷笑,“谁会跟钱过不去?”

    的确是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契丹人和阻卜人在宋商组成的联合会面前没有议价能力,但除了联合会的商人,也没人会去买他们家里堆积如山的羊皮、羊毛,独门的买卖,自然没那么多纠结。

    如果他们主动献给大辽皇帝,那边肯定是绝不会拒绝的,但谁家的脑袋都没坏,从皇帝那边讨好处,总是看不见现的,而跟宋人交易,至少能拿到他们急需的实物。

    明面上,宋人会卖给他们厚实的毛毡,结识的皮袍,带着铁头的皮靴,轻便又结实的搪瓷器皿,女人家喜欢的棉布、丝绸、琉璃首饰,给马匹的嚼子、马镫、马掌,男人随身的匕首,还有不可或缺的茶、糖、盐以及香料。尤其是香料,每年冬天之前各家部族都要杀掉大批的羊只,没有盐和香料,根本没办法腌制。

    私下里,比如战弓、箭矢、头盔、马刀,这些契丹人严禁流入草原的军用品,他们都能从宋国的商人手里买得到。

    宋人的商队尽管砍起价来很厉害,但契丹人可是从来不讨价还价,只会伸手要。两边相比起来,自然还是宋人更加让人看的顺眼一点。

    一支宋国商队抵达黄河百里之内,当前就会有骑手打马狂奔,将消息传遍周边,附近的部族全都会趋之若鹜,即使是契丹人,他们也是宁可为来自代州、灵州的产品付钱,而不会去看析津府产品一眼。

    商队中的马车车斗和驮马背上一点点的清空,又一点点的装满。

    到了第六天,管事来找折可适,对他叫苦,“车子不行,装不下了。”

    折可适很是遗憾的叹了口气,对种建中道,“要不是从麟府过来的道路不行,马车只能用轻车,换作载货几十石的大车,还能再呆两天。”

    商队一路北上,有三分之一的道路是大型车辆很难通过的,有些地段还是因为重量,还有些是因为宽度。这就是限制了商队的规模。

    “可惜一路过来也不好修铁路。”种建中道。

    折可适翻了一个白眼,“把路拓宽一下都难,何况铁路?”

    折可适说着,与种建中一起去看了装满货物的马车。

    几十辆马车的车斗中,全都高高堆满了一支支麻包,里面自然是这些天来收到的各色货物。占去最大体积的,还是要数蓬松的羊毛。

    折可适随手从身边马车上的麻包内揪下一团羊毛,熟练的捻了捻,不满意的咂了一下嘴,转过来对种师道很是不满的摇着头,“羊毛太短了,纺线织布就差一点。”

    种师道当即就嘲笑起来了,“哪里有夏天来收羊毛的?”

    秋天的羊毛细软,冬天的羊毛粗厚,春天的羊毛就开始变差,但还能用。至于夏天。正如种师道所说,谁会在夏天收购羊毛?

    折可适投向种师道的眼神中,带着看蠢货出丑时的同情和鄙视,“彝叔你果然是不管家啊。羊毛夏天虽然不好,但我们也没有什么挑拣的余地。”

    种建中无视掉折可适做作的表情,好奇地问道,“不是说羊毛太短吗?织出来的布不好怎么卖?”

    “二级品卖回来就是了,这些鞑子都不挑拣的。”折可适对种建中道,“所以我们同样不挑拣,也挑拣不了。现在代州、府州、灵州的毛纺工厂,一多半装了蒸汽机,只要机器不坏,一天都能吃进数百石毛料,就是这些短毛都嫌不够,哪里挑剔得来?”

    折可适冲种建中叹道,“一个饿汉,吃都吃不饱,谁还管得了菜好不好?你说是不是?”

    “数百石,这么多?”种建中惊讶问道。

    商队的管事一直都跟着折可适和种建中,在旁边听着两人的对话,现在忍不下去了,插话道,“太尉你家不就有一座毛纺厂,一座织布厂,灵州的几家毛纺厂,就属太尉你家的那一座吃货最多。”

    种建中吓了一跳,“当真?!”

    折可适叹了口气,“回去问嫂嫂吧,她肯定比你门清。你家的家业,肯定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折可适顿了一下,又提了一个量级。

    种建中真的是被惊住了。

    他在家里是甩手掌柜,田地租佃他不管,种什么作物他也不管,都是交给浑家来操持,即使是自家名下的两间工厂,都是让浑家张氏来管,他只管练兵、习武,有需要时就回去向老婆伸手,张氏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所以种建中干脆就不去管了,一谈到这些阿堵物上的问题,他真的两眼蒙圈。

    “怎么样,惊到了?”折可适带着一点善意的讥嘲笑道。

    种建中愣了一下,叹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早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家业,就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当真?”折可适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种建中摇头,“当然是说笑。”他跺了跺脚,踩着厚实的草垫,“好不容易才熬到这个位置上,难道就为了在家安享富贵?”

    种建中是现任的灵州知州,宁夏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他可不是为了做买卖才丢下自己的差事来到边境上。

    折可适也是一般。云中折家的兵马,虽然在黄河以西,但依然归属于河东制置使,有一半兵马听从熊本的调遣,渡过黄河,与河东禁军会合。折可适没有被选调,而是留在麟府丰这河外之地镇守。位置比不上种建中位高权重,但依然是紧要之职。

    可接到种建中的密信后,就亲身出马,与种建中会合,一同在一支商队中潜伏下来。

    两人身上都有着军职,连着半月不露面,即使事前做了安排,也极有可能在衙门里和军营里引发大乱,而两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自然是为了天大的功劳。

    “主动出兵朝廷,那边你当真挡得住?”

    折可适再一次问着种建中,同样的话他问过种建中多次了,虽然他知道种建中身后有一个十分坚实的靠山,而且那座靠山也是折家的,但他真的是不敢保证,这一次行动会不会惹动朝中一众宰辅、议政,让贵为宰相的韩冈都难以回护。

    “没事,我是文官。只要占着这一点,玉昆相公也就能帮我说话。”

    种建中少时从张载学,在家族中,本就是为了将他培养成一名文官。只是缺乏考中进士的能力,转去考中了明法科。依然属于文官序列,只是等到他入官之后,跟随其叔种谔立功受赏,又转为武职,韩冈掌权,再一次将他调转文资,虽然不是进士出身,但一个诸科出身,勉强也能就任宁夏经略使路正任官的职位。

    换作折家,尽管宋辽两国已经开战,但没有来自朝廷的调令,就主动出兵攻击辽军,以折家近乎于诸侯的地位,依然是一桩很危险的买卖。

    朝中文臣群情汹涌之下,韩冈即使身为宰相,都不好帮着折家说话。

    但种建中不同,既然是文官,就能享受到文官的待遇。即使这个文官只是场面上的文章,但作为宰相的韩冈,就有足够的理由将他保护起来。

    “好吧。希望如此。”

    “等回去后就能看见玉昆相公的回信了,那时候你还怕什么?”

    两人都不会怀疑韩冈会否决种建中的计划。往来的私信中,韩冈要灭亡辽国的心思十分明显。而且最近河东惨败,朝中急需一个能够挽回颜面的胜利。

    这就是种建中出手的前提,也是说服折可适和折家的原因。尽管两人在出发前,从东面又传来一个消息,使得朝廷已经不需要多余的胜利来挽回颜面,但河东一路被动的局面,同样需要一个胜利来挽回。

    故而种建中和折可适还是坚持出来了。

    这几日,两人带着自家的儿郎,走遍了左近的山山水水,又与趁机赶来的密谍互通了消息,对黑山以南,高原以北,黄河两岸,被称为河套的地区,同时还包括河套周边的位于贫瘠山野和荒原之上的部族,有了一个更加深入更加直观的了解。

    如果北上开战,他们就要一战而定,干脆利落的拿下最为丰美的河套地区。胜利者能得到一切,如果是一场惨败,即使是韩冈也难以再保全他们。

    不过现在,两人已经有了七八成的把握,回去后,就可以立刻动手了。

    “可以回去了。”种建中道。

    “是不能再拖了。”

    “不过,”种建中危险的眯起眼睛,盯着榷场远处一个阻卜人,这几天经常看见他,没怎么买东西也没怎么卖东西,就是在榷场之中乱逛,“回去的路似乎不太好走。”

    折可适淡淡的说,“谁拦着就杀谁。”

    ……………………

    乱石嶙峋的山谷中,一场战斗刚刚结束。

    一群阻卜人原本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却没想到蝉虫还安排了一只黄雀守着后路。

    种建中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俯视着下方的战场。在他而言,这只是一场意料之中的伏击战,用极为轻微的代价,轻松的消灭了五六百阻卜战士。

    来袭的阻卜军,三分之一被当场斩杀,三分之一重伤难以移动,还有三分之一,没有一个阻卜战士在进入这一片战场之后,还能能够逃窜出去。

    两百多俘虏垂头丧气的跪在谷地溪水旁的石滩上,种洌站在他们身后,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叔父。

    种建中面无表情的抬起手,在脖子上虚虚划了一下。

    种洌先有些困惑,然后就面现难色。

    但种建中的态度十分坚决,隔在十步之外,两只眼睛就远远瞪过来。

    种洌回头看看,犹豫了一阵,一咬牙正要动手,折可适已大踏步的走过来,冲着折家兵一挥手。

    一群折家兵如狼似虎,猛扑了上去,几十把快刀在俘虏中倏忽而起倏忽而落,如同切菜砍瓜,将人头一颗颗的砍了下来。

    现场一片惨叫,最早被砍下的脑袋,已经被垛在石堆上;正在被处决的俘虏,则拼命的求饶挣扎,却硬是被揪着头发,压着跪下来;剩下几个,挣扎着跳起来,就要跑,枪响弦声接连,长箭和子弹从背后贯穿了他们。

    并没用太久,两百多阻卜俘虏,连同重伤的阻卜士兵一起,全都给砍了脑袋。无头的尸体在战场上横七竖八,鲜红的血液顺着石块的缝隙向下渗透,最后汇聚在一处小水洼中,将水洼染成了血红。

    领头的阻卜贵族被捆得结结实实,在种建中身旁看到了全过程。他已经疯掉了,疯狂的叫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话语。

    种建中冷静的瞥了他一眼,“河东败了。我比你们更早知道。就知道你们会立刻回到耶律乙辛脚底下,摇尾巴,舔靴子。可惜你们太急了一点,我汉家天兵在河北可是将你们的皇帝打得落荒而逃,这件事你可知道?”

    阻卜贵族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依然疯狂的喊着叫着。

    种建中叹息了一声,对儿子使了个眼色,退了开去。

    砰!

    种溪睁开眼,脸色难看的将手枪收起,转头望着父亲。

    种建中皱了一下眉头,又舒展开,轻声对儿子道,“下次别闭眼了。”

    折可适大踏步的走来,“少了这五六百精兵,这部落已经完了。”

    阻卜部由诸多小部族组成,一般而言,一个部族最多也就两三千帐,能动用的最大兵力不过五千——这就是部族中男丁的数量——实际上称得上精锐的也就十分之一,各家部族都尽可能的将最好的武器装备和马匹给他们。

    现在,全都交待在这里了。

    五六百名阻卜人被砍了脑袋,但种建中没发现折家兵有把那些首级捡拾起来的迹象。他转头问道:“不收拾?”

    折可适爽快的说道,“阻卜人的脑袋不值钱。”

    “也对,”种建中点头同意,“契丹人才值钱。”

    解决了拦路的敌人,一行商队加上一支埋伏山中的折家军,赶回了最近处的丰州城。

    折可适陪着种建中在州中的一处府邸安顿下来,从州衙那边,找来了最近一期的朝报。

    种建中看着朝报,猛地大笑起来。兴发如狂,直跳入院中,仰天狂吼:“天助我也!”

    种溪、种洌闻声而来,看着父亲(叔父)的这般模样,大惊失色,回头种建中道伴当过来轻声告知原委,两人忙进屋取出朝报,只看见头版上两排黑子醒目——

    《宜当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第158章 阻卜(下)

    【先更三千字,明天早上,最迟上午还有三千字。…UU小说,www.uu234.com月中了,前几天为了调整作息时间,速度慢了,对不住各位。从明天开始加速更新。】

    呜,呜,短促的两声号角,从丘陵的那一边传来。

    同样方向传来的马蹄声渐渐缓了下来,欢呼声则蜂然而起。

    丘陵的这一边,曷剌和阿里睹都下了马,百无聊赖的站着。

    几十名骑兵,分散在两人周围,都是曷剌、阿里睹两位阻卜贵人的族人,同样是无聊的站着,为丘陵后面的狩猎活动,守住猎场的边界线。

    北地草原的初秋,已经可以嗅到冬天的味道。同样散落在周围的马匹,正低着头,拼命的为冬天储备营养。

    曷剌抬头望着西斜的太阳,无聊的计算着狩猎活动结束的时间,

    阿里睹回头望了望丘陵顶端那面张扬的红旗,几名战士就站在丘陵顶端,交替举起红旗摇动着,指示着猎物逃窜的方向。

    阿里睹曲起胳膊,捅了捅曷剌:“这是多少头了?”

    “三十?四十?”曷剌随口说着,他并没有去数丘陵的对面,那位夷离堇到底已经猎到了多少头麋鹿,只是一直都听到射杀猎物后的号角声,“管他猎了多少头,都得多亏撒剌。”他嘴角掀起,龇出来的牙齿都带着讽刺,“盐撒得真是好,早上看他捉了有七十多头鹿。”

    阿里睹也跟着补充:“我昨天还看见撒剌带着人去东面熏兔子洞。”

    曷剌咧着嘴,“不愧是阻卜第一猎手,想不到撒剌连兔子都会捉。”他冲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乌里带队出门,遇上了南人的拦子军,就回来一个,刀都抵到鼻子下了,还在这里打猎!”

    阿里睹多看了曷剌几眼,曷剌没好气翻白眼,“看什么?”

    阿里睹道:“我看你说话越来越像汉人了。”

    阿里睹的部族与宋国的汉商来往频繁,汉人说话时的腔调跟现在的曷剌很像。

    “不好吗?”曷剌反问。

    “也没什么不好。”阿里睹并不在意,现如今说话像汉人的越来越多,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说话也开始像汉人了,“只要不像阻卜人就好了。像个阻卜人,黑山内外都没活路。”

    曷剌沉默了下去,嘴角上的肌肉抽搐着,显然被说到了心上。

    猛然间,他拔出刀,狠狠砍着面前的矮树。面容扭曲的狂挥着手臂,铎铎的声响中木屑横飞,矮树摇摇晃晃。曷剌最后用力一刀,将树干拦腰砍断,脸上的愤怒和疯狂终于消退了。

    回过头,他哑声道,“像阻卜人没活路,像乌古人也没活路,就是像契丹人同样没活路,契丹人一样不当你是人,他们只看得上真奚人、真汉人。只有像汉人,还能跟汉人做买卖。像契丹人,就得跟撒剌一样,用了那么多盐去诱鹿,转头来家里的孩儿就得喝羊血了!”

    阿里睹也抬头望着丘陵上,又开始摇动的红旗,“就怕他讨了贵人欢心,回头就要拿我们家里的盐。”

    鹿爱吃盐,用盐来诱鹿是很常见的狩猎方法,但这不是阻卜猎人惯用的手段。

    阻卜人的狩猎,可以用唿哨模仿母鹿叫来诱惑,也可以埋伏在鹿群饮水的河湖边,或者就是让人将鹿群所在的林子围起来,一点点的驱赶。

    但今天的这场狩猎,不过是要让东面来的贵人开心一点,撒剌就在鹿群常去喝水的河畔洒了许多盐来设陷阱诱鹿。一口气活捉了几十头麋鹿,一直送到猎场来放掉,让贵人射个痛快。

    主持此事的撒剌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只要让东面派来的贵人满意了,贵人将管束阻卜部的大权交给他,一切就都能赚回来。

    阿里睹担忧的说着,“还记得女古底的乌八吗,他听了撒剌的话,去抢了汉人的商队,两百多儿郎一个都没回来。撒剌怎么做的?一口气就占了女古底。乌八死了,他的妻妾、女儿还有孙女都进了撒剌的帐中。那就是条毒蛇,不小心就会被他毒死。”

    “我不怕蛇。”曷剌则狠狠的说,“我家里没盐,只有刀子和弓,还有八百勇士等着他来。”

    曷剌说完看着阿里睹,阿里睹点点头,同仇敌忾,“我家里一口气卖了一千两百只羊,六十多匹马,才换了十石盐。没多余的给人。谁要来抢,拿命来换!”

    阻卜各部如今的疆域内并不产盐。

    过去倒是有一座盐湖,被阻卜王帐占着,只是量少质劣,阻卜各部吃盐基本上还是要向外面买。现在这座唯一的盐湖被契丹人占去分给乌古部了,阻卜各部吃盐对外界的依赖就更大了。

    自己不能产盐,卖到阻卜部的盐的价格就变得很贵。宋国汉商开出的售价,要两张上好的羊皮才能换一斤盐。契丹人运来的食盐则便宜点,但口感很差,而且还发苦。

    宋人的商队来得多了,近黄河的阻卜各部,如今基本上都用上了来自南方的汉人的盐。契丹盐全都没了销路。就连刚刚得了一座盐湖的乌古部,部中总共有三个盐湖了,但还是买宋人的盐,自家盐湖,就放开来给各家的马和羊来吃了。

    在草原上,当客人登门,必上的就是盐和茶。这两样,在阻卜人眼中,比黄金和白银都珍贵,如马和羊一样能当做聘礼和嫁妆。

    家里的珍宝,不论是谁来抢,阻卜族的男人只要没死光,总会把贼手给打回去的。

    两人的话说得极为硬气,但两人终究还是在为撒剌和契丹贵人站岗,把守着猎场。

    曷剌和阿里睹两人心中都明白,真要是契丹人给撒剌撑腰,除非有将全族拼光的打算,他们也只能任其予取予求。

    阻卜东、西、外三支曾经被一人捏合在一处,阻卜大王磨古斯的威名即使在万里之外依然响亮。

    磨古斯一统阻卜的那些年,被契丹人索走的贡品越来越少,各部的生活也越来越好,随着磨古斯大王名声越来越大,其他部族也开始心动,打算一起攻打契丹,扫除契丹人对草原上的统治。但就在那时候,契丹的太子来了。

    耶律隆只带着一万人从东面过来。他们带着枪,托着炮,接连三战,磨古斯每一战都惨败而逃,最后王帐被拔起,磨古斯本人也死了,数万阻卜男儿死于草原之上。从那一天起,阻卜各部分崩离析,全都成了契丹人的狗。

    给赶到黄河南方,为皇帝的斡鲁朵守门,给赶到南方山中,为皇帝的斡鲁朵堵路。还有许多,就在皇帝的斡鲁朵中做奴隶。

    任何一个阻卜人,都想改变现状。但阻卜人都清楚,除非在这一片大地上,不再只有契丹人一个声音最响亮,要不然,只凭阻卜人的力量,永远都奈何不了契丹。

    号角又响了起来,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口,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曷剌不快的转头看着丘陵上舞动的红旗,“撒剌到底放了多少只鹿?他打算今天就把捉到的鹿都放光?”

    撒剌捕捉的准备放到猎场上猎物,两人亲眼看见的就有七十多只鹿,可能还有上百只兔子,足够契丹贵人带来的几十人两三天的分量了。可现在看来,或许一天就用完了。

    阿里睹却笑了起来,“撒剌今天晚上肯定是没法儿睡了。这个贵人可不好服侍。”

    “难道我们服侍的贵人还不跟他一样?”曷剌说着,不言语了。

    狩猎持续到了晚上,猎场上开始到处传扬今天契丹贵人的战绩。

    一人一弓,一天就射了三百只兔,五十头鹿,还有一只狐狸、两头狼。

    这些猎物被绳索捆了,十来匹马驮着,一路耀武扬威的回到营地中。

    曷剌恶心的直反胃,咧着嘴,冷笑着。阿里睹双手合十,念着佛,“早死早转生吧。这些兔、鹿可是被撒剌折腾坏了。”

    曷剌望着营地,四面有壕沟,有土墙,还有炮垒,里面灯火通明,他冷笑着,“过去砍支树梢做成弓插在地上,躺倒就睡了,现在还要挖沟。”

    “弓子铺?好久没见到了。”

    契丹人过去都不扎营,弄一根树梢上的软枝做成弓,放在地上,就当做集结的地方,这叫做弓子铺。

    现在契丹兵马一出动,只要停下来扎营,栏杆壕沟一样不缺。到底是辽人,还是宋人,现在都分不清了。

    “契丹人跟汉人学,但还是打不过汉人。”曷剌突然说道,“如果宋人来了,我就投过去。才不会替契丹人去死。”

    听得出来曷剌这并非是气话,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阿里睹,你呢?”曷剌故作轻松的问着,但眯起的眼角已经带起了危险的味道。

    阿里睹在曷剌问出声之前,就已经明白到了最紧要的关头,这个时候,如果犹豫半分,下一刻,曷剌就会拔出刀来。

    两人虽然自幼相识,曾交换信物结为兄弟,两家部族又世代姻亲,但事关本族的生死存亡,曷剌绝不会留手。阿里睹自问换作是他处在曷剌的位置上,如果不能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一样会立刻把刀拔出来、砍下去。

    阿里睹飞快的说道:“汉人是种地的,我们是放牧的,他们抢不了我们的地,我们只要卖给他们羊毛羊皮就行了。”

    “你当真这么想的?”曷剌盯着阿里睹,问道。

    “这草原上,谁不这么想?”阿里睹摇头,“两边一比,谁会不明白?”

    “撒剌不明白。”

    “因为他跟着契丹能抢我们,跟着汉人可就不行了。我们会杀了他的。”阿里睹问,“曷剌,你打算怎么做?”

    曷剌道,“你记着今天的话就行了。”他望着南方,“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机会,什么机会?”阿里睹追问。

    曷剌回头看着阿里睹,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如果你看汉人的报纸,你不会问了。”

第159章 京师(一)

    “韩相曾言,夫敌,庙算可轻之,战阵须重之。UU小说,www.uu234.com”

    韩冈在何执中陪同下,走在国子监中。

    乍然从一间教室里传出来的宣讲声,让韩冈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他望向何执中,何执中会意的向里面看了看,回头对韩冈说,“是监里的学生。”

    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韩冈在武学和其他几个场所,都说过同样的话,想不到给人翻译成这样。

    “中国早已胜契丹于庙堂!”

    教室里的声音激情澎湃。

    战争还在继续。河北边境上,近一个月来,战斗渐渐平息,但绝非是要停战,而是在一段时间的爆发之后,需要为下一次的爆发而积蓄力量。民间对战争的情绪也在积蓄中不断高涨。

    “中国丁口亿万,人才济济,朝廷又广开进路,使天下之才为天下之用;而契丹人丁仅千万,其朝中非契丹者不用,非契丹者不进,宰执、兵帅、亲民之职,宁用契丹之愚者,而不用他族之智士。户口丰而人才足,此人胜也。”

    “中国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朝廷税赋充足,年入有万万缗,而契丹在国中以一族临凌万众,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涸泽而渔却也难敌朝廷百一。此财胜也。”

    “中国有贤人在朝,国中安定,百姓富足,上下一心一德。契丹以残酷之政,行暴虐之法,辽主乙辛又是篡逆之徒,人心皆背。此政胜也。”

    “中国用火器,使军卒战力更胜既往,而契丹弃骑兵用火器,则是弃长取短,不过是邯郸学步,故而有乙辛顿兵于天门寨下,寸尺不得一进。此兵胜也。”

    “中国之中,虽有百族,唯汉儿最众,所居者中原,所拥者亿万,纵百族叛亦一无所惧,而契丹,以小族临大邦,户口不过百万余,不过国中十一,一旦诸族分立,契丹再难支撑。此国胜也。”

    “人、财、政、兵、国,中国有五胜,契丹有五败,中国早胜契丹于庙堂之上。大势不可逆,中国雄于四方,此乃天数!韩相公故曰,庙算可轻之。”

    教室中一片鼓掌交好,韩冈微微一笑,站着继续听,

    “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穷鼠蹿巷,犹能啮狸。契丹虽颓,犹有反噬之力。河东之败,源自于此。兵形如水,将帅不查敌我之情,盲自出兵,焉有不败之理?相公所言战阵须重之,也在于此。”

    何执中听得不由点头,问韩冈道,“相公,此子如何?”

    韩冈笑了笑,说,“书生气重了些,还算不错了。”

    一番话并没说到真正的点子上,只能说是沾了点边。但如今民间好战的风气已经给煽动起来了,只要鼓吹战争,声言皇宋必胜,不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外面的酒楼茶肆,都能引来一片欢呼。

    不过韩冈听得还算满意,教室里面的演讲者很聪明,只提中国,不提大宋、皇宋,这让一直都在竭力削弱国中赵宋认同的韩冈,对演讲的评价调高了一点。

    “书生气太重……”何执中沉吟着,对韩冈的评价有些不解。

    韩冈向外面走去,何执中连忙跟上。就听见韩冈说,“这是说给士人听的。”

    何执中一震,旋即明白了韩冈的意思。

    上阵打仗的终究不是士人,而是百姓家的子弟。

    是粗鄙不文的军汉,是终年劳苦的农夫,是辛勤工作的工匠,他们需要更加简单明了的说法。

    灭辽事关天下,这不是朝堂上几个宰执指指点点,就能作出的决定,必须动员到全民,让天下每一个人都明白灭辽的意义,如此才能尽量避免在战争巨大消耗中失去民心。

    所以韩冈会在社论中开门见山的说:契丹伪帝入寇中国的企图已经彻底失败了。

    会煽动性的宣言:谁想要战争,那我们就给他战争。

    会在社论中承诺,一旦官军收服燕云故地,乃至东北辽土,将会将契丹人所占据的产业分给有功之士。下至士卒,上至将帅,皆按功劳大小分配田土。

    会公然宣称,要将燕云故地——也就是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的铁路修筑工作转让出去,要将修筑铁路的好处留给战争的支持者。

    尽量团结所有人,如此一来,何愁大宋国中,还有人反对对辽战斗到底?

    对自己人,要团结,对敌人,则是要分化。

    而为了打击辽国,韩冈还承诺,将会保护辽国所有有产者的产业,无论汉人、奚人、渤海人,乃至室韦、女真、阻卜,中**队都会敞开胸襟的予以保护。

    但是,唯有契丹一族例外。只有契丹,决不饶恕。他们的子女,将会在中国为奴,他们的产业将会分给有功之士。

    按照韩冈在报上的说法,要竭力避免契丹再为中国之患,绝不会给辽国死灰复燃的机会。

    这种说法狂妄得甚至已经将辽国看做釜底游鱼,随时可以烹煮出锅,但实际上契丹还安安稳稳的统治着辽国,辽国也没有因为战场上的一点挫败而分崩离析。

    不过这番话出自于在辽国各族都有莫大声望的韩冈之口,辽国国中各族,对于契丹的信心就更少了一番,浮动起来的人心,更不是短时间内就能安定下来的——除非能接连对大宋打出两三个大捷来,但这比出手镇压各族还要难上一点——而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一族,对其他族群的态度,也会因此更加强硬,且缺少容忍性。

    分化、打击,这是对付敌人最基本的手段。韩冈劳费唇舌,也就是为了做到这一点。

    辽国的南京、西京两道,主要就是汉人和契丹,当地的土地、工坊,也都是分别掌握在汉人和契丹人手中。

    只要让作为统治者的契丹人怀疑其他族群,更加敌视其他族群,韩冈放出消息的目的就达到了。

    等解决掉契丹人之后,再回头看看,是否要处理辽国剩下的其他族群。

    何执中还记得,韩冈前两日尚在议政会议上说,要一步步来。一边打击契丹的支持者,一边安抚投效者。

    怎么安抚那些已经分离出去百余年的汉人,手段很很简单,就是不要去安抚,而是要先行震慑。把他们头顶上的统治者彻底击败就足够了。

    一味地安抚毫无意义,只有武力之后的安抚,才有效果。既然他们会投靠手段强硬的契丹,那大宋对契丹的屠刀过后,他们会全心全意投效。

    “下官明白了。”何执中对韩冈制定的策略心悦诚服,只要执行上没有问题,辽国国势日衰指日可待,彻底覆灭辽国的时候已经为时不远。

    韩冈在国子监中参观了一圈,就要准备回去了。临走时,他问何执中,“还有什么没说的?”

    何执中犹豫了半日,最后道,“别无他事,下官会为相公安顿好国子监。就是……吕枢密他,昨日曾要入国子监中搜人。”

    韩冈明白何执中的顾虑,“不必多担心,吕望之的目标你应该清楚,不会针对国子监。如果有问题,及时通报。”

    韩冈安抚了何执中两句,上车离开。

    眼前的几件事,一桩事是所谓的打扫屋庭,也就是大清洗,这件事由吕嘉问负责,到最后再处理一下吕嘉问,化解怨恨就可以了。

    归根到底吕嘉问只是被推出来顶锅的人。即使他每天都在审讯人犯,扩大搜捕范围,试图戴罪立功,但韩冈和章惇始终牢牢控制着实际的执行机关。

    开罪人的工作吕嘉问一个人做了,但他想要趁势扩张权力,章惇和韩冈却绝不会给他机会。

    第二桩是辽事。自从包括邸报和外面的私家报纸上刊发了韩冈的署名文章,彻底解决辽国的思潮,在国中立刻占据了主流,到处都在说一雪百年新仇旧恨,甚至让人忽视掉了正在进行中的大清洗,一家家宗室、贵戚的哀嚎,未能引动舆论分毫,甚至可以说,京师之中不相干的士民百姓,根本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但韩冈的精力并没有放在辽事上太多。

    宋辽战争现阶段只是战略相持阶段,所谓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其实说到底只是煽动而已。要让天下人知道中国会跟契丹打到底,要让天下人都觉得契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就像一栋破房子,踢上一脚就能塌掉了,但实际上,韩冈现在只打算跟契丹拼消耗,收买其国中各部,拆掉契丹人的台。等到契丹根基被毁,剩下的工作才会是顺水推舟。

    韩冈现在考虑的是官制。

    华夏官制,源自礼记,传说由周公旦设定——也有可能是春秋战国的某一位书生拍脑袋的结果——这一制度,从头到尾都是在为‘家天下’所服务。

    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帝室如何更迭,官制体系的根本没有发生改变。依然都是建立在天子为核心的统治制度之上。

    在韩冈看来,想要根绝皇权对国家的控制,官制革新是必然——这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对韩冈来说,通过官制更迭,也能够更好的掌握住官僚体系。

    只有自己亲手建立的一套体系,才是最为趁手的。在变动的过程中,升降进黜也更为简单,更能契合韩冈之意,减少许多因权衡而不得不妥协的人事安排。

    而这件事,他还没有对外公开,甚至只在自己心里去计划,准备等到战争大局已定的时候,再行发动。

    正是战争之时,现在韩冈还不打算弄得京师震动,官场动摇。

    想要在京师之中守住秘密,基本上就像是用网眼很宽、绳子却不怎么结实的渔网捕鱼,比网眼小的鱼全都穿过了渔网,而穿不过网眼的大鱼,却能够凭借自己力量挣脱渔网的束缚。

    永远都不会有多数人的秘密,只有属于一个人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

    还要多久才能公布这个秘密?韩冈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一天已经离得不远了。

第159章 京师(二)

    田垄上,一台蒸汽机正轰轰的喷着烟气。UU小说,www.uu234.com

    旁边一名小工,正用不断向炉膛中填充着柴草、木料,保持锅炉里的水温。

    滚水发生出蒸汽,驱动着活塞。在气缸中来回往复的活塞又推动着曲轴,让一只飞轮急速旋转。一条皮带环成一圈,一头圈在飞轮上,另一头则是一只轱辘。

    飞轮旋转着皮带,皮带又卷动着轱辘,将一条长索不断收紧。长索绷得笔直,拖着一具重型犁,哗哗劈开土地。

    深层的黄土被犁刀翻了上来,裹着黑色灰烬的表层泥土则被埋到了下面。

    一具重犁足有三步宽,沉甸甸的至少有百斤之重,下方十二支犁刀,深深的扎进田地里。寻常马牛没有五六匹,根本扯不动这样的耕犁。但这具重犁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却仿佛热刀切过牛油一般轻易。

    当重犁被牵扯到田亩靠近蒸汽机的这一头,就有人松开轱辘上皮带的连接,解开犁头,重新将已经几乎全数缠绕到轱辘上的长索扯出,一路拖到对面的田垄前,绕过一支深深扎在田地里的桩子,再返回来接上犁头。

    而蒸汽机也被推着向前方挪动了几步的距离。当蒸汽机再次旋转起轱辘,就又开始扯动重犁,向着对面的田垄耕犁过去,围绕着桩子绕过半圈,再返回来。

    如此反复,在韩冈抵达的时候,十二三亩的田地已经只剩下小半还保持着完整的黑色。

    就在这一片面积十二三亩的田地旁,还有一片面积相近的田地。两边同时开始犁田,不过这一片是由两匹马拖曳着耕犁,在使用蒸汽机的田地快要耕作完毕的时候,这里却还只完成了一半不到。

    “呵,是不错。”

    当章惇兴致高昂的向韩冈发表自己的感慨的时候,韩冈如此回应了章惇。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猫腻。司农寺为了体现蒸汽机的作用,在其中还是做了点手脚。

    “何必如此。”看出韩冈的真实想法,章惇笑着对韩冈道,“马力牛力有其极限,机器是没有的。现在只能勉强打个平手,并不代表以后还会输给牲畜。”

    章惇抢着说完韩冈常说的话,韩冈也只有苦笑了。

    两位宰相的眼前是一片斑驳的黑色,这是刚刚烧过秸秆的痕迹。

    这一片种植占城早稻的田地前两天便已收割完毕,残余的秸秆被焚烧之后,就开始翻耕。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田地,不会这么快就进行翻耕,总会到快播种前才开始。

    甚至可以说秸秆都不会烧,京师中多用石炭不假,并不代表普通百姓会宁肯外购石炭烧灶,而不去用不要钱的秸秆。

    但这里是隶属司农寺的试验田。在种植工作上,从不会吝惜人力、物力。秸秆焚烧可以杀灭害虫,同时草木灰还能还田,当然焚烧了事。

    自从章韩秉政之后,原本在变法过程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司农寺,就从变法的执行机关回到了老本行上,只负责农林渔牧相关的事务。

    更具体一点的说,就是培育和推广农牧良种,实验新兴耕作技术和机械,推动牲畜规模化养殖,并进行相关研究。还有农作物和牲畜各种疾病的研究和治疗。

    权力比起过去是一落千丈,不过还是能够挤进议政的行列,而且还能排在中游的位置上。

    司农寺辖下有二十多处农业试验基地,分布天下东西南北,西抵北庭伊丽,东达高丽耽罗,北近河套,而南面,旧日最南的一处基地设在交州,今天夏天,在南洋的三佛齐故地也有了一处试验基地。

    此外即将成立的农学,将会是继明法、明工、明算、明医四科之后,第五个隶属诸科的专业性科目。

    更远处,种植普通占城稻的稻田还是一片绿色,而种植另一稻种的田地,则正在收镰。

    但田地中并没有镰刀,由两匹马拖动着一台机器,从稻田中经过,一株株沉甸甸的稻穗就给卷割了下来。

    畜力收割机已经在许多地方开始推广,随着轮子的转动,带动机械结构,切断秸秆。

    “什么时候收割机能载收割之后能顺便脱粒就更好了。”章惇满怀着期待。

    章惇最喜欢看的就是遍布在田地中的机器,拥有着天下间最多的种植园,拥有着天下间最多的田地,章惇家中,对各种能够减少人力使用的机器,有着最为迫切的需求。

    “肯定是可以的。”韩冈当然还记得联合收割机,收割、脱粒、顺便还能翻耕,“只是机械结构更麻烦,故障率太高了,暂时还不实用。”

    “什么时候能将蒸汽机装上车?就像玉昆你说的,和耕犁直接连起来。绳子拖曳虽然也不慢,却还是差了点。”

    韩冈都感觉章惇在戳自己难受的地方呢,“还要再等等,这可比铁路上跑的蒸汽机车还要难一点。”

    “要比铁路上的机车小啊。”章惇道。

    韩冈道:“机器更小,零件可就要更精细了。”

    “还真是慢。”章惇抱怨着说。

    “已经不慢了。”

    “打完辽国能弄出来吗?”

    “如果多留辽国几年倒是可以。”

    韩冈说着,与章惇一起往回走。司农寺的官员和基地的官员一串跟在后面,只是不敢打扰两位宰相,都是远远的跟随。

    田垄上,两位宰相缓缓走着。章惇问着韩冈,“国子监的情况怎么样?”

    “都是些年轻人,一腔热血不知道往哪里去,只要给他们指出一条路,当然就不会有什么怨言。”

    韩冈去国子监,听了课,听了演讲,同时还发表了一次讲话。

    国子监此前闹出了一场乱子,监中如今正惶惶不安,现在宰相亲至,安抚人心,也是不得不为。

    章惇踱着步,望着快要进到田地另一头的耕犁,“怎么说的?”

    “不过是把辽国的事说一说,把都堂的想法说一说,开诚布公嘛,学生们还是很好说话的。”

    “也就是玉昆你。”章惇不觉得除了韩冈之外,其他宰辅能够压得下那些张狂的学生。

    “倒不是。”韩冈道,“本来也没什么大矛盾。”

    不过是学制、课程内容有些变化,正好有了一场败仗,被人趁机作祟罢了。

    其中作祟最大就在这条田垄上,只要自己和章惇都不再继续动作,学生们当然不会有更多的意见。

    矛盾还没有到无法缓解的时候,外部的挑衅和煽动也全数在章惇和韩冈的控制下,甚至就是他们的指使、纵容。当韩冈和章惇决定收手,自然就会风收浪止。

    “现在没有,迟早会有。”

    章惇说着,和韩冈走过田垄,远远望着晒谷场上堆积如山的金黄色稻粒。

    “到时候,玉昆你且会如此心慈手软否?”转过头,章惇冲着韩冈笑了笑。

    “那就到时候再说。”韩冈笑道。他早有所备,也有所应对。

    章惇也知道韩冈的计划和想法,“那就看看灭辽后情况会不会好一点。”

    韩冈点了点头,他想要做的事,必然会在国中引发巨大的动荡。眼下吕嘉问在京师中的搜捕,只是为了削减一点会趁机兴风作浪的人群当新体制确立的时候,旧有势力的反扑无可避免。

    章惇之前打算引蛇出洞,韩冈会同意也是因为想要尽量降低这些反扑。但压力始终在不断增加,必须通过扩张来释放压力。

    小池塘中掀起三尺水波已是巨浪,放在大海之中,不过是稍有起伏。中国持续三千年的封建时代,每一次都是用战乱削减大量人口来减轻人口压力。

    只要能够保持扩张的速度不降低,国中的压力就不会增加到要爆炸的地步。

    交州和南洋的种植园一日,虽然下南洋的汉人死亡率远比国中要高,是不争的事实,但下南洋的福建人却依然络绎不绝。比起山多田少的家乡,南洋虽然瘴疠、疾病众多,气候也让人难以适应,但广阔的土地实在是充满了诱惑力。

    南洋的粮食产量眼下看来过于庞大,但再过二十年,中国的人口至少要翻一番。

    为什么以福建商会为核心的南洋殖民者能够一直忍受国中低廉的粮价,并不只是章惇的约束,他们对人口增长的趋势也看得很清楚,不要二十年,只要十年,甚至七八年,人口数量就又会有一个巨大的抬升。

    他们是有计划在七八年间,利用手里堪称巨量的粮食,将整个中国的粮食市场彻底控制。与其说是远见,还不如说是商人对巨额利润天生的敏锐。

    在这方面,以西北地域为核心的雍秦商会,主要在北方开拓棉田,在粮食生产上,就远远不如了。但雍秦商会有雍秦商会的优势。

    选育良种,改进培养技术,推广新式农具。虽然工业化的进度还没到造出化肥农药的地步,但是对有机肥料——也就是粪尿——进行再加工的技术,经过多年的研究实验,总算是有了些突破。

    在后世只能归类为土化肥土农药,现在对粮食的增产还是很明显。

    还有大规模耕作的机械,不断开发出来。几家大型的实验室在大部分人都还在是单打独斗的手,就在韩冈的指示下成立了,一开始当然并不成功,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却绽放出让人惊讶的光彩。

    自然学会的成员有很大一部分属于地主和小地主阶层,他们对粮食增产或经济作物的兴趣远比,铁路修造没他们的份,他们也做不来,一般家中有个几十上百亩地,县城中有一两个铺面。不过农业技术的开发和推动,却是他们所关心和在意的。

    只要有这些人在,韩冈的基本盘只会越来越大,所谓的压力,其实却是在那些因循守旧的人身上。

第161章 京师(三)

    两位宰相的车队从官道上驶过。UU小说,www.uu234.com

    车辆二十乘,骑兵五百余,前呼后拥,浩浩荡荡,于途人人侧目。

    两名儒士立定在道旁,一老一少。

    少者踮起脚,望着车队过来的方向,带着几分好奇,“当是从杨王村司农寺的试验场过来的。”

    老者形容严肃,问道:“可是那一座机耕机收的试验场?”

    少者笑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司农寺的试验场早就都在用机器了。耕地用机器,播种用机器,收割也用机器,脱粒、碾米、磨粉都有机器用。按报上的说法,人力、畜力,血肉之躯皆有极限,机器则可以不断进步,直至一日尽耕百亩、千顷,碾米万石亦为等闲。”

    老者见少者神色,怫然不悦,袖袍一挥,“此事岂可做笑谈!富家多拥田土,自耕不及,遂出佃于贫户。贫户得其地,方能养家糊口。如今稼穑之事机器尽可代为之,田主又何须出佃?雇五六长工,买三五机器,便可坐等稻麦入仓。试问置佃农于何地?宛转沟壑,伏尸道旁!”他森然道,“彼辈谓之进步,吾谓机器噬人也。”

    少者慌忙道,“先生所言甚是,学生也以为日后夺佃之事只会越来越多。”

    老者点头,车队渐远,二人又安步当车,沿着道旁的树荫向前走去。

    老者沉默的走着,他学生的观念与他的想法有所冲突,他看得分明。学生闪过的不以为然,更让他心情黯淡。仅仅上京半载,这心思就为人蛊惑过去了。

    许久,老者问道,“汝在监中,可闻同学间议论二相。谓其安国欤?乱国欤?”

    少者眨了眨眼,看了看老师,决定还是说一点实话:“学生听人言,二相兵在其手,粮秣不缺,纵有民乱,挥手可平之。况天下四疆皆乏人垦殖,乱民遣送南洋、云南、西域屯垦,难有大乱。”

    “外即有乱,内如何无变?”老者言辞铿锵有力,“若朝堂上下一心,即陈胜吴广亦难得志。然彼辈禁天子,瞒太后,把持朝堂,天下人苦其久矣。若有匹夫振臂一呼,从者必如蜂起,其二人纵欲保全首领退居乡里亦难矣!”

    ……………………

    韩冈和章惇丝毫不知相去不远的地方,正有人说他们日后头颅难保。

    即使知道,那也是他们日常所受到的无数诅咒之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韩冈上了章惇的车,今日蒸汽机在农耕上的成功表现,让他颇有几分欣喜,“觉得今天的机耕怎么样?”

    “像个玩笑一样,还拿根桩子转弯。玉昆你说的蒸汽机车呢?”章惇只给出了摇头作为评价。

    机耕法,在田中翻土的时候的确很快,但转弯时犁头就卡了几次,差点将辅助转弯的桩子带倒,等耕犁到了蒸汽机的这一头,还要人手搬上一次,看起来笨拙得很。

    比马和牛的确是快了,日常使用的成本也低,维护成本同样不高,可是对比起韩冈曾经描述过的画面,今天看到的一切就差了不知多远。

    “哪里有那么快的。”韩冈拿着常年使用的语句,熟练的推搪道,“这是要花时间去研究的。”

    “锅炉和蒸汽机还连着管子,什么时候能合在一起?”章惇更是熟练的质问,“玉昆你当初还说过蒸汽机车下田的,已经等了很久了,该不会跟铁船一样,要等上二十年。

    “铁船早有了。”

    “小儿玩具也能算?”

    韩冈曾经对章惇描述过机车耕田的场面,也就是提前了千年将他记忆中的大型机械化农场给描述出来。

    但到现在为止,机耕法依然只是将蒸汽机放在田头,远远的牵着铁犁走。而京师和秦州天下间仅有的两家能够批量生产蒸汽机的机械厂,也只是试着将锅炉和蒸汽机合并在一起,设法能安在四个轮子的车架上。

    韩冈对此并不着急,依然保持着充分的耐心。

    毕竟仅在两年前,两家机械厂也只是在生产蒸汽抽水机,甚至还不能说是蒸汽机。

    之后在设计上有了突破,真正能够作为动力源的蒸汽机终于出现。但两家机械厂的重心在此之后,几乎全部放在行驶在铁轨的蒸汽机车上,小型化、集中化,能够用在农业上的蒸汽机,依然还是个难点。目前只能在实验农场中使用。

    跟韩冈你来我往的说笑了几句,章惇一笑,从板壁上的暗格中摸出了一瓶葡萄酒来,半瓶鲜红的酒浆,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摇晃。

    拔开软木塞,章惇又摸出了两支玻璃酒盏,闲适的给自己和韩冈各倒了一杯。

    他将酒杯向韩冈举了一举,轻呷了一口,喷着浅浅的酒气:“果然只有甘凉产的葡萄才适合酿酒。”

    韩冈这辈子上辈子都对葡萄酒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虚虚的沾了一下唇,“北庭的葡萄也不差,酿酒的渊源比甘凉还更久一点。”

    章惇三只手指捏着酒盏,低垂眼帘,看着杯中的血色酒浆,“两年后能做出来吗?”

    章惇还是在问之前的农用机器,韩冈摇头,“这可说不准,得看运气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

    章惇一扬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出手巾擦擦嘴角,“那也不用急,免得乱中出错。”

    看着章惇一口喝下一杯急酒,韩冈一笑,“等蒸汽机车上路,也就能分出一部分精力去开发农机了。”

    章惇极轻微的点了一下头,神情莫名的缓了下来。

    蒸汽机车上了铁路,铁道总局辖下的数以万计的挽马就会被逐渐淘汰。到时候,出行就会更加方便,迁居也越是容易,失地农民的怨恨自然不会积蓄到危险的地步。

    就像锅炉,不装一个减压阀,将水闷在锅里去烧,最后得到的将会是一个大号的炸弹。如果装了减压阀,压力过大时及时减压,那么结果将会完全两样。

    韩冈举了举酒盏,“早点将辽国打下来,有什么事就都不用愁了。”

    章惇并不贪心的说,“暂时收服燕云和辽土就够了,剩下的可以慢慢来。”

    韩冈失笑,“辽国也就这几片好地。”

    西京道、南京道、东京道,辽国的这三个行政区,可耕地的数量相当于河北的三五倍。那里便是章惇和韩冈安排的减压阀之一。

    还有南洋,还有西域,还有城市中不断发展的工商业,都像沙子吸水一样吸取劳动力。

    只要能够让减压阀门畅通无阻,那么国中的形势即使有所恶化,也能轻易的镇抚下来。

    从实验基地到京城外墙要一个时辰以上,韩冈和章惇就在车上把盏闲聊。

    因为是宰相的车队,一路畅通无阻。走在前面的车马,一见到后面的声势,都让道一旁。

    直到接近南薰门的时候,车队速度忽的就慢了下来。

    过去城门因为要对进出的车马和行人进行检查,还要征收税金,一向是道路堵塞的重灾区,但如今为了保证道路畅通,城门前的检查几乎被放弃了。只有前几天,抓枪手的时候,才加强了一下,随着枪手主动投案,明面上案件业已告破,为了保证通行顺畅,这检查就又松懈了下来。

    现在城门又堵了,章惇和韩冈的队伍中,立刻就有人上前去查问。

    两人很快转回,向章惇和韩冈报告说,是城门上面掉了两块砖下来,砸坏了一辆公共马车。

    车厢没被砸到,但车夫和拉车的两匹马给砸死了。十几名乘客被扶下来的时候,个个面无人色。尤其是看见了前面的车夫和挽马的惨状,好几个就在路上吐开了。

    指挥交通的交警第一时间就从城门里跑出来了,他们刚刚从军巡院中分离出来不久,对待百姓的态度,还是维持了旧日习惯,随手就用上了警棍。

    几棍子挥下,几名壮年男子嗷嗷叫着跑开了,其他人也连忙跟着散去。刚刚驱散了围观的人群,韩冈和章惇的车驾就到了。

    当值的交警,值守的城门官,还有一名戴着藤编头盔的匠师,被领导了两位宰相的面前。

    “潘泰。”韩冈一口叫出了第三人的姓名,“是你们把城砖弄下来的?”

    开封新城的城墙,基本上被使用的机会不大了。城墙顶端能并行六辆马车的宽度,也就难免被打上了主意。

    在城墙顶端修一条五十里长的环城铁路的提案,得到了都堂的批准,在一些非城门的墙段,已经开始道路的铺设,但城门,因为总是人流汹涌,为了保险起见,这里的路段正在进行目前为止最为严格的安全检验。其中的一名分管者,就是潘泰,曾经拜见过韩冈一回。。

    潘泰瑟瑟发抖,当他得知两位宰相车驾就在门外,早吓得面无人色,要是章惇和韩冈来得快一点,这落下的砖石起步时就要砸在韩冈和章惇的头上?

    他颤声叫道,“相公明鉴,落下的城砖并非来自城头,而是门券啊。下官再如何敲打城砖,也弄不下门券的石头。”

    所谓门券,就是城门上端的拱形部位,这里想要掉下来,正常情况下可不容易。

    韩冈向章惇瞥了一眼,如果想要兴起大狱,今天这件事完全可以说成是要刺杀两位宰相,可以帮一下吕嘉问,但作为主持者的潘泰肯定就难逃一劫。

    “叫你们小心再小心,还这么疏忽大意!真当都堂的话是耳旁风了!”

    章惇厉声呵斥,但骤然间的放松,潘泰差点就瘫下来——只是疏忽大意,而不是行刺,一条小命总算是保住了。

    韩冈先冲章惇点点头,以示感谢,这件事在他们看来只能算是意外,并不像是谋划,虽然肯定要进行检查,但没必要当面惩罚潘泰,得等调查的结果,现在安抚一下才是最好的。

    他对潘泰道,“从今以后,城门段只许夜间检测、夜间施工。车辆所受损伤,还有人员抚恤,铁路总局不得推诿,要及时处理。”

    潘泰连连点头。这些事,不要韩冈说他都会去做的。

    “算了吧,新城城墙本也不算牢靠。”章惇又一句话开释了潘泰,他笑着问韩冈,“城墙顶上的环城铁路这就要修了,玉昆,你的蒸汽机车呢?”

    韩冈摇摇头,打发了潘泰和其他两人,车队重新启动,这是从城门跑出两人来。

    韩冈和章惇都轻噫了一声,那两人,使他们两个各自所熟悉的亲卫。

    亲卫分别来到章惇和韩冈身边,同时递出了一张纸条。

    章惇展开一看,脸色未变,先惊后笑,嘴角尽是冷嘲,“文彦博上京了。”

    韩冈将手展开,他手中的纸条也是同样的内容。

    “这老货,”章惇头疼的抓了抓下巴,“可别死在京里。”

第162章 京师(四)

第163章 京师(五)

    【六千字第二更,下一更还会有,不过得凌晨了。¥℉UU小说,www.uu234.com】

    “包永年失踪了?”唐梓明惊讶的问。

    隔着一张桌子,丁兆兰瞥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俺还以为你们这些包打听早知道了。你们的耳朵,”丁兆兰把手掌比在耳边,招了招,“总是伸得那么长。”

    “如果我们拿的是朝廷的俸禄。”唐梓明反应敏捷的回复道,许多时候,面对武夫的挑衅,身上的文人习气让他好斗如公犬,“没问题,该知道的我们都会知道的,不会让朝廷的每一文钱白花。”他摊开手,“如果我们不能对得起报社开的每一文工钱,不是我们被报社开革了,就是报社被我们啃倒了。”

    同样的把手放在耳朵旁扇了扇,唐梓明笑着:“你知道的,记者通常总比快班更早赶到案发现场。”

    “那是因为衙门从来不会给快班配马,而你们记者总能拿着车票去报销!”丁兆兰愤愤不平捶了一下桌子,咚的一声,引来了不远处掌柜不满的视线,“还有该死的信息费!”

    “这难道不是好事?”唐梓明得意的扬起眉毛,“信息费让东京士民总是能够得到最新最全的新闻,也能让他们把身边的新闻事件分享出去。别以为只有好处,报销车马费的前提,是得附送一篇好报导。没有的话,那就什么都没有。”他瞅着丁兆兰,“小乙哥,没有谁的工钱是白拿的。报社给钱给得爽快,那要案们有兔耳朵,狗鼻子和赛马腿,听得远,嗅得灵,跑得快。”

    “好吧,兔子的耳朵,狗的鼻子,赛马的腿。”丁兆兰想象了一下,把几件零件与眼前的唐记者组合在一起,忍住笑,“能告诉俺,包永年去了哪里?”

    “方才不是说了吗,朝廷又没发俸禄给我,我有什么必要去盯着一个国子监生?倒是你们。”唐梓明冷笑,“文煌仕的表叔、同窗,跟枪击案牵扯不清的国子监生,你们就让他莫名其妙的失踪了?”

    “这个新闻你要不要了?”丁兆兰干脆地问。

    “我现在在都堂守着新闻。”唐梓明游刃有余的摇了摇小笔记本,差点就要把两条腿跷上桌,表示自己的毫不在意,“难道小乙哥你不是特地来跟我说这件事的?”

    丁兆兰欠身靠前,压低声音,“俺前天才见过韩相公。”

    唐梓明眼神闪烁了一下,艰难的摇头,“太高了,摸不着。”他盯着丁兆兰,有些生气,“丁小乙你也别诓我,韩相公的事,私密的你不敢说,公开的,我都能查得到,拿韩相公勾我作甚。”

    丁兆兰露出神秘的笑容,“那韩四衙内呢?”

    唐梓明摇头,“我打过照面的。”

    丁兆兰怔了一下,神色没那么稳当了,他本想用包永年的事钓上唐梓明,没想到这条鱼始终不肯上钩。

    “再加一条新闻!”他不得不把鱼饵再加了一倍。

    “得灭门案那个等级的。”唐梓明强调道。

    丁兆兰苦笑,“这可不容易遇到……”又点点头,“也罢,就答应你。”

    “好!”唐梓明一声叫,“不愧是义薄云天的小乙哥,当真爽快!”

    “来。”他举起茶盏,强拉着丁兆兰碰了一下杯,把茶水一饮而尽。

    丁兆兰喝了一口茶,淡淡的苦涩味在口腔中弥散开来,就像他现在的心情。明知道来找这一位,肯定会被敲一番竹杠,但现在其他地方都没有线索,只能过来找这位能从死人身上刮出大新闻的记者。

    虽然唐梓明还年轻,但是在记者行业,已经颇有令名,能从小报社跳去天下最大的报社,又能在竞争激烈的顶级报社中成为常驻都堂的记者,唐梓明的能力和人脉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好了。说说看这件事吧。”唐梓明道,“包永年什么时候失踪的。可知道他失踪时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什么事都没出才有问题。”丁兆兰回想三天前就已经空无一人的宿舍,到昨天确认失踪,这么长的时间,每一条线索追踪到最后,都是一团迷雾,“包永年已经失踪三天了。”

    “亏你们瞒得住。”唐梓明啧啧两声,三分惊讶,三分赞叹。

    普通百姓失踪三天,官府没动静还好说,包永年的身份可不一样,别说失踪三天,就是失踪半天,都堂就该催促快班、行人司和军巡院动起来了。动静一大,那京师里面就别想瞒过消息灵通的记者。

    “是不是被人抓走了?你觉得会是谁?”唐梓明指了指东面,那边有开封府衙,有都堂。

    “这边抓人的都是正大光明的抓。”丁兆兰摇头。

    “可不一定。或许是那一位……”唐梓明无声的作了吕字的口型。

    “只要是衙门出手抓人,俺肯定能找到线索,一路探过去。”丁兆兰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人人皆知的事实。

    他有着充分到甚至有些过头的自信,如果包永年只是被抓走,即使是秘密抓捕,他也能找到蛛丝马迹,一路追踪过去。可是他完全没有发现线索。

    “那就有可能是逃走了。”唐梓明交叠起双手,“就像他的表侄儿一样。”

    “或许吧。”丁兆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文煌仕的下场,他除了在韩冈面前说过之外,谁也没有透露。

    “如果他逃走的话,会不会去找文煌仕了?”唐梓明说着自己的猜测,情绪明显的为自己猜测激动起来,“他肯定是去找文煌仕了,文煌仕能逃走,肯定是得到了他的帮助。”

    “有可能。”丁兆兰闷声说道,“不过也不好说。事实到底如何,只有把人都抓住了相互对质才有可能弄清楚。”

    “没线索怎么抓?”唐梓明笑,“要是能抓住包永年的尾巴,说不定就能一路找到文煌仕。”

    丁兆兰只是应了一声。

    唐梓明兴致莫名高昂,他猜度着,“文煌仕能在京畿大搜中躲藏到现在,肯定有人遮掩,也许还不只是包永年,或许还有其他人。比如文家在京师的亲友。”

    丁兆兰已经感到诡异了,唐梓明的性子寻常绝不是现在这样,他总是礼貌中透着拘谨。

    “你知道了?”丁兆兰盯着唐梓明脸上的神色变化,疑问变成了肯定,他惊讶的,“你知道了!”

    “这个可是大新闻……如果能深挖下去的话。”唐梓明带着浓浓的遗憾。

    “这里面的水深得很,不知道有多少风险。”丁兆兰警告唐梓明,“俺可不想给你收尸。”

    “我做记者多少年了?什么样的场面没经过?”唐梓明自负的说着。

    ‘你要真见过就好了。’丁兆兰想着。因为职业的关系,他平日里见到的各种各样血腥的场面实在是太多。这些所谓的记者见过的连十分之一都不到,只是这话他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

    “说回到现在的案子。”丁兆兰道,“包永年失踪时候,俺们是当天中午得到消息的——他的同学因为包永年早上旷了一节不该旷的课,觉得不对,所以立刻就报官了,等俺们去查的时候,发现就连桌上的早点都只啃了一口,而且是确定无疑由包永年自己去买的。”

    “也就是说,他失踪的时间点已经确定了?”唐梓明仔细的聆听,然后发问。

    “的确是。但有一点让人觉得奇怪。”丁兆兰皱着眉头道。

    “哪一点?”唐梓明立刻追问。

    “包永年是在国子监中失踪的。并非离开学校之后。”

    唐梓明紧闭上眼,旋又睁开,眼瞳中仿佛有光芒在闪烁,“国子监的防卫很强。”

    “尤其是在都堂枪击案之后,进出学校难了许多,进出都要在门口登记。而包永年,并没有他离开学校的记录,甚至没人发现他离开宿舍,因为是一座小院,外面一直有人经过,没人看见他出来。”

    唐梓明深思着,审视着,“也就是说,这一个大活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莫名其妙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离开宿舍和学校。”

    “没错。”丁兆兰点头。

    “还有呢。”唐梓明不满足的问,“线索不会只有这一点吧?”

    “其他可能的线索我都查过,能确定的就只有这一点。”

    看见唐梓明拿出笔记本仔细记录,丁兆兰站起身,“好了,包括前面说过的,俺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如果查到了什么,及时知会俺。”他匆匆说道,显得很忙的样子,“俺得先走了,还有几桩案子要查。”

    说完顺手将剩下的茶点拿了几块,这就要走。

    “等一下,小乙哥。”唐梓明连忙起身,叫道。

    “你要知道的东西俺已经给你了,再多也没了。”丁兆兰在楼梯口回头,“还有什么要问的?”

    唐梓明仔细又飞快的观察着丁兆兰,突然问道,“白玉堂现在在何处?”

    丁兆兰眨着疑惑不解的眼睛,“谁是白玉堂?”

    唐梓明放下试探,走近了,直接低声问道,“那白泽琰呢?!”

    丁兆兰脸色微变,“这些事儿,你不该问的。”

    虽然被拒绝了,但是从丁兆兰的反应中,唐梓明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他的命是保住了。”

    丁兆兰又眨了眨眼睛,比方才更加仔细的打量了唐梓明几眼,叹息道:“看来再过不久,你也能拿到一枚铜徽章了。”

    “不敢当。”唐梓明略带自得的的说着。

    “希望这一回能尽快破案。”丁兆兰带着期盼。相对他注重的方向,唐梓明这边也有相同的优势,只是针对的对象有所区别。如果有唐梓明的帮助,要找出包永年的去向,的确容易许多。

    唐梓明点头,道:“有什么有用的消息,我会第一个通知小乙你的。”

    “多谢。”丁兆兰拱手行了一礼,“告辞了。”干脆了当的丢下两句,丁兆兰转身离开,这一回还是真的走远了。

    唐梓明却回到桌旁坐了下来,打开笔记本,用炭笔匆匆写了几行草字,这才叫过店小二,结账离开。

    ……………………

    包永年莫名失踪,在不知情的人群中,他很可能与文煌仕走了同一条秘密道路,离开监管严密的京畿之地。

    但在知情者中,包永年的失踪却分外让人困惑。他的前途,他的门第,在国子监中都让人羡慕,他甚至没有被牵扯入文煌仕的案子中,如果是主动失踪,他为何如此做,又是如何做到的,如果是被动的,又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不过终究也只是一名国子监生,即使他是昔年名臣包拯之孙,可是包拯之后,包家就中落了,即使他有何不测,也比不上文彦博的曾孙文煌仕更加受人瞩目。

    韩冈注意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下面将消息呈递上来,可以说十分的及时,就在失踪的第二天。但并没有被归入急件之中,使得韩冈直到今天才看到。

    也许是去见文彦博了?

    不知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文煌仕的下场。

    韩冈只把这一条消息看了一遍,把这件事记下来,就放下了。

    他要关注的事情还很多,尽管包永年与文家和文煌仕关联不浅,又是自然学会的特别成员,但毕竟还只是一位国子监生。

    韩冈仅仅是在文件上批注了几句,要下面的人仔细搜寻,尽快将包永年找回来。如果已经被害,那么一定要将凶手给找到。

    他关注的重点,一直都是放在北方,放在河北,放在河东,放在更北的地方。

    “相公,这是雄州发来的急件。”一名堂后官拿着新到的军情急报呈送过来。

    韩冈接过来,入手就是一沉。两份公文袋,一厚一薄,厚的有半寸多,薄的只有一两页的样子。

    已经经过通进银台司和中书检正的处理,对内容作了总结,贴了黄页在上面。

    厚的公文袋,外面贴着请战的标签,参与军官的姓名、官职都用蝇头小楷写在上面。韩冈打开公文袋,将里面的请战书抽出来,随手翻了一翻,的确都是雄州乃至整个高阳关路的将校们的请愿,志气高昂的要北上作战,收复故土,其中甚至还有不小的一部分是血书。

    这是对都堂之前在邸报和报纸上发表的公开声明的回应。都堂要将战争进行到底,要将辽国彻底消灭,要实现祖先未尽的夙愿,要为子孙争夺生存的空间,那么下面的军汉们当然要体会相公们的心思,踊跃求战,免得都堂唱独角戏,不免太过难堪。

    这段时间,从京畿开始,由近及远,京东、京西、河东、河北、陕西,各路的文武官员,都纷纷上表,表示全力支持都堂的行动。更远的陇右、宁夏,河东边境还没有请战书传回,但那也只是时间关系。

    韩冈没怎么仔细看,就将所有的请战书都装回到公文袋里。太多了,根本没有一一细看的时间。一时间送进都堂的请战书数量之多,已经可以用石这个重量单位来计算了。

    而且下面的人会帮他处理。中书检正官正依从韩冈的命令,从这些请愿书中,挑选出那些具有真情实感,更像是武夫衷心之言,而不是经过文士进行文辞修饰的文章出来,安排各家报纸,以及邸报中发表出来。

    必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愿意跟随都堂行动的是大多数,进攻辽国是大势所趋,即使有人心有犹疑,即使有人想要恢复原状,在这一番舆论攻势,就不敢随便开口。

    拿起另一份公文,贴黄上的内容就不是请愿而是请求了。比起前面的请愿,这一份公文,对战争更加有意义。这是要求都堂为高阳关路补充粮草和各色军需物资的申请书。

    韩冈从上到下匆匆浏览了一下,对比了检正官在贴黄上留下的有关高阳关路军需物资的旧有数据,大笔一挥,就将弹药、装具照需求全额补足,但粮草、药物上,韩冈直接就按旧档打了个五折。

    这个数量,防守足矣,进攻则不足。

    只是韩冈也没打算那么快就进攻。

    今年大举进攻辽国的可能性并不高,确切的说,根本不可能。

    对比起过去的十年,今年算得上是一个大灾年。都堂要留下大部分粮食,以保证各灾区的灾民救济,同时也为了打压粮商,必须要有充足的粮食来做本钱。

    都堂想要做的,或者说能做到的,如果只是维持对辽作战的态势,仅仅是边境上的冲突,能提供给河北和河东的物资,还是可以支撑的。

    当然,这并非是让辽国有喘息的机会。

    战争就是战争,即使仅仅是静坐战争,即使每一次的冲突不过是百多人,几百人,但边境上要驻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队,囤积比平常更多得多的军需,对国力的消耗还是要远远超过和平时期。

    辽国无力进攻,又等不到宋军进攻,还不能干脆放弃边境上的戍守,双方上万里的国境线上,近百万人的对峙,日日夜夜都在大量消耗辽国的国力,就像得了痨病,得了癌症,人一时不死,却是眼见着就瘦了下去。

    辽军夏日展开的攻势,没有大规模的穿插突进,对军马的消耗并不算太大,使得大部分马匹还能保证元气。

    但随着秋天的到来,前线上数以万计的军马,如果不能及时养上秋膘,那么今年的冬天,明天的春夏,都很难继续作战了。

    军马养膘,要么就是地域辽阔的草原,要么就是充裕的草料,也就是必须要让军马在秋日始终都能够吃饱。

    短时间内,喂饱这些军马,凭借多年的积存,加上从南面邻居掠夺而来的收获,并不显得太过困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积存粮草不断消耗,完全不足以弥补秋冬需要的缺口。

    既然辽国如临深渊,面临如此严峻的问题,作为一位合格的敌人,不把他们向深渊方向上再推上一步,就实在是对不起敌人这个名号了。

    韩冈刚刚签署了一份军令,要求北海舰队加强海上封锁,彻底断绝日本诸岛与大陆的联系,绝不允许日本的一粒粮食运入辽国本土。

    日本的产出虽不多,但对于辽国的军需不无小补。

    还有高丽,高丽北部多山,山路崎岖,转运不便。南部平原上的粮食,辽国近年来都是通过海运运抵辽东。

    但现在北海舰队控制了渤海、黄海以及高丽日本之间的航路。只要做好封锁的工作,辽国能够从两处新疆得到的补给,完全能够大幅减少到过去的十分之一。

    今年的秋冬不是合适的时候,夏天的战斗耗去了河北河东两路将士们大量的精力和战斗**,这半年,将会被用来休整和训练,同时为库房补足之前消耗。

    在半年之中,要维持住士气,要保证官兵们现下的战斗**不至于消退,就必须维持一定烈度的战斗。边境上的摩擦、冲突不能停止,每日的训练,甚至是一辆辆运进仓库的粮车,都会在某种程度上提醒着士兵们,战争并未远去,只是处于序曲。

    在韩冈和章惇的计划中,来年的春天将会有一场大的会战。

    在冰消雪融的三月开始攻击北方,四月突破防线,五月的时候,将战旗插在燕京城头。

    在计划中,一切顺利的如同幻想一般。

    但半年的时间,足以更加削弱辽国,同时让参战官兵的士气和战斗力恢复到巅峰。

    看起来犹如幻想,但实际上,还是有着充分的成算。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这半年的时间里面,韩冈、都堂,甚至整个朝廷,能够休息的日子都屈指可数。

    为了消灭辽国这一百年之敌,这半年的时间,将要用上整个国家能够调动的所有的力量去进行准备。

    任何想要干扰这一过程的人或团体,当然会得到他们应有的下场。

    “相公。”贴身的堂后官又进来禀报,这一次带来的不是公文,他低声在韩冈耳边,“文太师又去拜访吕枢密了。”

    啪的一声,韩冈丢下笔,长久工作带来的疲劳,让他的忍耐力下降了许多。

    “相公?”堂后官被吓到了,带着颤声。

    “没事,你下去吧。”韩冈吸了一口气,将笔拾起。

    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还是看看吕嘉问会怎么做,看看他,聪明还是不聪明。

第164章 京师(六)

    “望之留步。⊙UU小说,www.uu234.com”

    “太师慢行。”

    吕嘉问立于阶下,目送文彦博登车远去。

    这是文彦博第二次登门造访,目的还是为了他曾孙的下落。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别人不知道,吕嘉问又如何不知?早就连骨灰都不存在了,

    而他今天与文彦博一番对谈,从言辞中,吕嘉问发现,文煌仕的死讯,文彦博怕是也已经确认了。

    只是问题就来了,到底是谁杀了文煌仕?他们杀文煌仕又是为了何事?

    文彦博不会不去想这两个问题,而这两个问题,只要深入思考下去,都堂、吕嘉问都脱不开干系。

    文彦博会否为子孙报仇雪恨?如果他有那个能力,相信一定会的。即使没有文煌仕的事,如果文彦博能够掌权秉政,他所敌视的都堂,尤其是韩冈、章惇两位宰相,哪一个都不会有好结果。

    吕嘉问往院中走,回忆着方才以及前两天前的交流,试图确认其中有没有会暴露太多信息的内容。

    他本不当理会文彦博。吕嘉问想。

    狐狸若是活到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成精了。

    文彦博的年纪,即使他没有一个官身,也足以博得大众的尊重了。何况他还是一个宰相。

    只是文彦博没有享受到他的年龄给他带来的巨大好处,反而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比如采战之法,比如精怪化人,比如千年獾精。

    最后一条,就是传说文彦博是千年獾精投胎。

    这个消息传出来时,吕嘉问听说,老头儿被气了个倒仰,缓过气来后就大骂道,就算是千年精怪,那獾精也该是王安石才对。

    世间传言,王安石出生时,家人曾见一狗獾窜入产房后了无踪迹,故而王安石小名便被起做獾郎。故事真伪难知,但王安石小字獾郎却是千真万确。

    真要说起来,千年獾精的名号,的确是王安石比文彦博更加合适。

    但谁让文彦博如今不得势呢?

    他幼时灌水取球的故事,传到如今,已经变成了文母产房待产,其时文家院中有巨树,树下有洞,獾入洞中,文家家人在院中灌水入洞捕獾,獾从洞中出,窜入产房中,文彦博由此而诞。

    这等于是将文彦博灌水取球的故事,与王安石乳名的由来糅合在了一起。

    民间传说也多半如此,二郎神的故事,紫姑神的故事,碧霞元君的故事,都是许多传说糅合一处,甚至彼此的事迹相互借鉴。

    仁宗年间名扬荆湖的何仙姑,能知生死、断休咎,逆知祸福,多有士人造访,甚至知州滕宗谅也曾拜访过他。

    欧阳修曾说何仙姑晚年羸瘦,面皮皴黑,第一衰媪,其死后,衡州奏云,‘仙姑死矣,都无神异’。

    可今日传说的何仙姑,则是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却是把《洛神赋》给抄上了。

    不论传说的源流何来,一旦传播开去,在民众心目中先行留下一个烙印,之后再怎么辩驳都无用了。

    王安石的乳名在民间并不知名,而文彦博千年獾精的名号却是散布到天下四百军州去了,被栽上之后,就再难挽回。

    獾性躁,怒时纵虎豹亦敢触之,这脾性跟屡屡与都堂为难的文彦博实在是太像,两相对照,相信传言的越发多了起来。

    普通百姓只是知道,文彦博总是与都堂过不去,却丝毫不知文彦博到了后期其实是被逼无奈,甚至在家里做缩头乌龟,还是要被朝廷敲打。

    文彦博这一回实在是没有半点机会,都堂可以给他这位老宰相留下一点余地和情面,但是文彦博还想兴风作浪,就完全不可能了。

    吕嘉问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韩冈和章惇将他从都堂里面派出来,明面上给予了极大的权力,可以在京师之中,随便搜捕任何人,即使是贵为翰林学士,也同样得在规定时间去规定地点交代问题。

    但实际上吕嘉问的职权范围已经被瓜分殆尽,回去后能不能拿回来都是两说,更不必提能不能回去了。

    与一个孤家寡人比起来的话,更加可怜的是两个孤家寡人。对外他们依然是无人管照的孤老,对内两人绝无合作的可能。

    文彦博脾气太硬了,吕嘉问也差不多,至少不会比文彦博更软。真要合作起来,还不知是谁吞谁。

    “枢密。此老必包藏祸心,要谨慎才是。”吕嘉问的副手在旁提醒着。

    从吕嘉问决定接受文彦博拜见的时候,他的副手的脸上明明白白的就写着不赞同。

    但是决定权还是在吕嘉问的手中。

    “我知道。”吕嘉问道。

    文彦博本来就是居心叵则,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吕嘉问现在是破罐子破摔,故而见了他两面。

    这并不意味着他要给文彦博留下情面,从他与文彦博的会谈中,吕嘉问确认了文彦博并非与他族中结交的匪类沆瀣一气,但文彦博明里暗里的对他进行招揽。

    吕嘉问当然是不屑一顾,即使文彦博一转眼拿出各种好处,但常年离开京师,文彦博能拿出来的好处,其实只是一张空头的汇票。如何会放在吕嘉问的眼里。无论如何,没有一个进士头衔的他,在文彦博想要恢复的陈年旧规上,永远也不可能做到宰相的位置上。

    相反地,吕嘉问作为枢密副使,积年的都堂成员,能够做到的事就多了。而且是很多很多。根本不需要投效文彦博

    ——前提是,他还能继续得到章惇与韩冈的信任,而这一点,偏偏是最难的。

    “去准备一下。”吕嘉问对副手道,“这一次陪文老太师先攻上京,他还以为找一干学生来帮忙,文维申身上不会很干净,”

    没认会怀疑文维申能做到什么,但文维申会做到什么,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不过就像吕嘉问不在乎文彦博到底是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他也同样不去在乎文维申内心的谋划和打算。

    “只要把人抓到就好,不要惊扰到文太师。”吕嘉问吩咐道,“等抓到后,问一问文煌仕下落,问一问他的父亲现在到底在想些什么。”

    御史台狱都快要给吕嘉问填满了。

    吕嘉问这段时间,顺藤摸瓜,一口气抓了七八户。前一个才供出来,立刻就跟着下一步将人拿获。

    好几位宗亲贵胄在狱中打熬不过,招了。最后其本人被判斩首,以天家骨肉的身份减轻两等刑罚,允其服毒自尽。其妻儿亲眷,则是被发配边疆,遇赦不得归。

    从审结到处刑,满打满算不超过三天,对比起一般的刑案来,吕嘉问所负责的案件,即使有人在外想要争取一下,设法搭救,时间上也来不及。

    这就是速度。

    吕嘉问用他最快的速度,在京师中建立一个态度和手段同样强硬的刑法官为主的群体。

    台狱中的空位,出现一个,就会被填上一个,就像是京师里的从属于太医局的医院,那里的门诊也常常排队。

    不过两边的排队,一个向死,一个则是求生,仿佛一个哑铃的两头。却有一种因果循环的味道。

    “鹤顶红快要用完了。”回来坐下,副手对吕嘉问道。

    吕嘉问惊讶道,“我怎么记得,之前还有不少。”

    鹤顶红是毒,也是药。但不论是用作药物,还是用在反对派身上,都是极少量,哪里可能好几两的药物一转眼就不用了个精光?

    为了避免毒药为人所窃,拿去害人。每次取用药物,都要登记称重,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用得稍多了,立刻就会引起关注。

    “之前淮阳的那一位一直威势不减,总是需求太多,不得已,让他吃了二两。”

    好吧,这就是吃药量太少,药性太差,使得不得不加量。不过这个量,也未免太让人哭笑不得了。

    “二两?”吕嘉问冷笑,“莫说鹤顶红,就是吃盐,一口气吃二两也是要死人的。”

    吕嘉问曾经在都堂闲聊中从韩冈那里得知,所谓鹤顶红,不过是不纯的砒。霜,要说效果,的确是有,但终究还是比不上经过提炼的砒。霜。

    虽然他与韩冈关系不睦,但相关的知识,吕嘉问不会排斥。

    “干脆你们以后给人喂盐好了。直接灌下去半斤,什么人都活不长。”

    副手讪讪的,这件事的确是他没办好,走了药性的鹤顶红,就应该尽早换新,而不是勉强使用。

    “快去抓人。”吕嘉问不耐烦的赶人,“动动脑筋,想想,怎么才能在文彦博面前把他的儿子给抓走。”

    这一天,一个消息惊动了小半个京师。

    老太师文彦博带上京师的儿子文维申被抓了。

    文彦博一气之下,卧床不起,而他的儿子,则进了近日来,人人闻之色变的御史台狱。

    有人惊讶,有人称快,有人等待着后续。

    “文煌仕到底去了哪里?”吕嘉问站在文维申身前问道。

    ‘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这是吕嘉问想问的。

第165章 京师(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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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边的茶馆中,如往日一般的喧闹。

    七八成的座位上都坐了人。一名说书人坐在高台上,拿着最新的报纸给茶客们分说新闻详情。

    正说到河东大捷,斩首千人,茶馆中就是一片叫好声。

    丁兆兰坐在进门口的地方,两只眼睛看着街上,耳朵则分心听着新闻。

    昨天刚刚传来的捷报,让京师再次欢腾起来,今天的各家报纸上,都在头版刊登了这一场捷报。

    丁兆兰在府衙中,对这一次胜仗的情况了解得稍多一点。

    这一仗,出战的主力其实是折家为主的麟府军,位置又在河外云中之地,远离代州神武方向的主战场。虽归属于河东制置使司管辖,不过已可算是半独立的战区了。只看参战将领中有种姓之人,参与的军队还有宁夏路的人马,就知道这一仗,并不一定是河东制置使的安排。

    但好歹是给河东挽回了一点颜面。

    河北把辽国皇帝打得狼狈而逃,退守国境。甚至有传闻说辽国伪帝被一箭射中了臀部,最后扮成农夫坐着羊车才得以带着屁股上的箭疮逃走。

    这条传闻,传得很广,却没有传播太久,很快就被澄清,指出真正半边屁股因箭创而烂掉的是皇宋的太宗皇帝。

    此言一出,当然没有人敢于在公开场合再提及皇帝、箭疮和烂屁股的话题,不过开封府的百万军民,也得到了一个公开接受历史教育的机会。

    有关辽国皇帝的传言被澄清了,不过河北的大捷是铁板钉钉的。相形之下,河东之前的战败也就越发的显眼起来。

    虽说报纸上有解释是河东官军在北上出击的路上,轻忽大意受到了辽军的伏击,尽管是失败了,但无损河东大局。雁门防线依然稳固,神武军这个雁门关以北的突出部,也依然稳稳当当的掌握在官军手中。

    可是京师百姓谁当真能放心得下?国子监的学生们更是以此为由,在都堂门前好好闹了一场,闹出了一桩大案,更惹怒了都堂,开始手段强硬的整治起京师和朝堂来。

    现在河东终于有了一场胜利,京师对河东战局的印象也算是有所改观,不会再担心辽军会突破雁门,或是夺走神武军。

    就像现在的茶客们,开始讨论河东的官军能否乘胜追击,再接再厉,北上去收复大同,挽回之前丢掉的脸面。

    店小二提着巨大的长嘴铜壶,遥遥一倾,一道弧形的水线便注入到丁兆兰面前的茶盏中。

    丁兆兰已经续到了第三杯,脸色越发的急躁。看看摆在柜台上的座钟,半个小时过去了,不能再等了。

    正要起身,一辆马车在门前停下,从上面急匆匆的跳下一人来。

    那人一下车,就几步走进店中,视线来回一转,看见了丁兆兰,这才松了一口气。

    丁兆兰脸上的急躁,气定神闲的招小二过来倒茶,“唐家哥哥啊,明明是你约的俺,怎么反倒是你迟到了。”

    来人自是唐梓明。他两步走到桌边坐下来,刚拿起杯子就放下,“换凉茶。”他抬头吩咐了一句,又对丁兆兰道,“文太师的儿子被释放了,不得不去一趟。”

    “他被放了?!”丁兆兰吃惊不小,他惊讶的追问,“是开释?不是判罪?”

    “就是放了。开释。”唐梓明说,“他这运气,还真是不错。”

    何止是不错。

    这段时间来,被抓进御史台狱的犯官及其亲属不在少数。能从中出来的,要么是准备上法场,要么就是赐自尽后的尸首,还有就发配离京,能正正经经的开释出狱,一个都没有。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文惟申。

    “还不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丁兆兰不屑的说道。

    “宰相家的衙内,就算是过了五十岁,只要宰相不死,还是能有依仗。”

    “文老太师九十多了。”丁兆兰道,就差说没几年好活了。

    唐梓明摇摇头,“说不定真能活到一百岁。”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丁兆兰一时嘴快。对那位文老太师,他的看法与开封士民的普遍看法相同,都没有丝毫好感。

    唐梓明哈哈一笑,接过小儿送来的凉茶,急急的灌了两大口,把空杯子交还给小儿续水,他压前身子,低声对丁兆兰道,“不过御史台那边也有消息,说要求文惟申近期内不得离京,随时等待御史台的传唤。”

    丁兆兰眨了两下眼皮,有些开心,“也就是还吊着他?”

    “就是看在文老太师的份上,也不能让人犯逃了罪责。”唐梓明义正言辞。

    丁兆兰点了点头,问道,“文家的事先放一边,不知哥哥今天找俺来,到底有什么事?”

    “不能放一边啊。”唐梓明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中带了点愁绪,“还是跟文家有关。”

    “什么事?”

    “小乙你自己交给我的都忘了?”唐梓明摇摇头,“包永年的事。”

    丁兆兰精神一震,还有些惊讶,“哥哥你都查出眉目了?人在哪里,是死是活?”

    丁兆兰在开封府快班里面是坐第一把交椅的好手,不可能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包永年的失踪案上。

    他把事情交给唐梓明之后,就处理起其他更加严重的案件去了。只是他没想到唐梓明这么快就有线索了。

    唐梓明又摇了摇头,“不是他的下落。”他神色严肃起来,“小乙,我问你,你觉得包永年会不会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变成了路倒的无名尸,被送去化人场给烧掉了?你知道的,京师里面这样的无名尸,每天都有十好几起。”

    每年都有无数人抱着希望来到东京,这些人中有的会飞黄腾达,有的能发家致富,也有的会失望而归,更多的则是沉沦在底层中,每天都在忙碌中过活,直到忘了自己的初衷,浑浑噩噩的活下去,但还有一小部分,则有着更坏的际遇,没有梦想中的成功,也没有一个稳定的生活,而是在某一天,无声无息的倒在了路边上,成了开封府中一本黑皮帐册中的一个数字,他的家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下落。

    丁兆兰摇了一下头,“衙门送尸首去化人场前,都会先检查的。”

    唐梓明点头,他明白丁兆兰的意思。

    如果是因各种外伤造成死亡的尸体,即使一时确认不了身份,找不到丧家,也必定会被仔细检查,确认死因。

    而贫病而亡的无名尸,都是干瘦病弱,看不到伤处。但只要稍作检查,尸体原身的身份,也能确认个大概。

    务农的,手上必然会留有握锄头镰刀的茧子;打铁的,手上同样有茧,但茧子的位置就不会与务农的相同;担货的力工,肩膀上会留有标记;撑船的船夫,脚掌十趾会比普通人岔得更开;读书人,有笔茧;富贵人家,细皮嫩肉更分明。

    当一具无名尸骸,看起来虽然一般儿的干瘦病弱,但如果是手脚茧薄,肌肤细腻,少有疮疤,那么立刻就会引起衙门关注,绝不会贸贸然的就送去烧化。

    “如果是河里捞起来的尸首呢?放了许多天才发现的呢?”

    唐梓明又问道。尸首都开始烂了,看不出原貌,怎么分辨?

    丁兆兰咧开嘴,哒哒两下,屈指在牙齿上敲了敲,“这个是做不得假的。”

    普通人吃糙米,牙口总不会好。富贵人家吃精米,一看就知道不一样。

    唐梓明出身普通,家里是节衣缩食才让他读了书。丁兆兰幼时流浪江湖,不过被收养后,虽然只是快班衙役的家庭,可饮食上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中等水平了。牙齿的情况就是比唐梓明更好一点。

    “还有骨骼,”丁兆兰说,“常年吃肉的骨头与贫户出身的骨骼,差别同样很大。”

    “也就是说最近并没有类似于包永年的尸体被发现。”

    “是的。”丁兆兰点头。

    唐梓明深吸一口气,“那问题就大了。”

    “到底怎么了?”丁兆兰不耐烦的问。

    唐梓明没有回答,反问:“你们可查过房间?”

    丁兆兰点头,“里里外外都查过了。”

    “书呢?”

    “肯定都查了。”丁兆兰性急的说,“全都搬到府里去一本本的翻了,信也都看了,跟他有书信往来的,只要人还在京师,都去查了,什么线索都没有。”

    他说着,眉头紧锁,仔细回忆自己是不是在调查上有所错漏,最后,他放弃了,问,“昨日你不是派了人来府里,翻过了那些书和信,到底找到了什么?”

    “我是说书里的内容?”

    丁兆兰心中的烦躁陡然间消退了,他眼瞳里开始闪烁着东京名捕的光彩,“也让人看了,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基本上都是市面上能买到的书,还有一些来自学会内部,不过包永年是学会成员,他能借得到。”

    他斗大的字认不得一箩筐,可他还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也安排人手去查过了。

    “可是按我收到的回报,在包永年的书籍里,有几份都是没有公开发布的论文,全都是手抄的。”

    “你是说他偷偷抄了没发表的论文?!很重要的?!”

    丁兆兰脸色难看起来,这的确是盲点。

    他派人检查时,只是去查有关包永年下落的线索,更关注与他有联系的相关人等。虽然也查过了书和论文中的内容,但因为包永年的身份,即使有一些来自于学会,也被视为正常。而开封府的衙役,即使认字,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分析一篇论文是否重要。

    “也许不那么重要,我也说不太清楚。”唐梓明说,“不管怎么说,硝酸,火硝棉,积硝池,这些东西,既然不被允许公开发表,那么就肯定不能泄露出去。包永年失踪了,死了还好说,如果还活着……”

    丁兆兰脸色泛白,紧咬着牙,“会泄露到辽国?”

    唐梓明轻轻的点了点头。

    对包永年此人,在文煌仕事后,朝廷和学会内部已经很关注了,但他硬是几个监视者的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丢下的资料就有许多犯忌的,被他带走的呢?此人如果投效辽国,还带着一干极重要的论文,到底会造成多大的影响,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丁兆兰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而后将心中的紧张、焦急和不安尽数吐了出来,他冷静的问,“这件事,你跟社里说了没?!”

    对丁兆兰的反应,唐梓明脸上多了点欣赏,他摇头,“当然没有。”

    “这件事,你不方便与社中说,俺也不方便回去跟总捕报告。”

    “当然,要不然我为什么还要去御史台多走一遭?此事决不能对外泄露。”唐梓明轻轻的摇摇头,“不能闹大了。”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学会管理上的疏失,作为学会之首的宰相难免其责。一旦辽人从包永年身上得到了关键性的技术,使得战局改变,那么韩冈的责任就更大了。

    这一点,唐梓明明白,丁兆兰也明白了。

    “或许,”唐梓明猜测着,“包永年已经被人害了,而他房中的论文,只是学会会员正常拥有的好奇心。”

    这是韩冈经常在学会中宣扬的精神,一位学者,要永远都对万物万事充满着好奇和求知。

    “的确。”丁兆兰道,这也是可能之一,并不需要否认,“要说包永年因为文煌仕而叛国的可能性并不大。”

    唐梓明点头。

    在追查文煌仕下落的过程中,丁兆兰发动了许多人脉,其中就有唐梓明,还帮了很大的一个忙,故而也了解到了一点内情。对于丁兆兰的话,唐梓明能理解一二。

    唐梓明说,“包永年是包孝肃之后,又是国子监生,还是学会的特别会员,只凭这一身份,即使他是文家亲戚,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只要他想做官,随时都可以做上,他不应该是张元、吴昊。”

    张元、吴昊,因为屡试不第而投奔西夏,其中张元更是在殿试上被刷下去,使得恨意更深,也让进士科和诸科的殿试,从此不再黜落士子。即使犯讳,通常也能得到一个特奏名的出身。

    包永年的情况比张元吴昊强得多,成绩、家世、身份,无一不是出类拔萃。即使是在国子监中,都是足够让人羡慕的。要说这样的人会投奔辽人,唐梓明第一个不信。

    丁兆兰当然也不信,所以问题就来了。

    包永年因何失踪?主动还是被动?如果是主动,为什么要失踪?如果是被动,又是谁下得手?

    这是一开始就有的问题,而现在,又多了一条:包永年抄录只在内部刊发的论文,又是为了什么?

    “我再去府衙里面去查一查包永年留下的书册和信,小乙你如果有空的话,可以去学会的图书馆查一下,你是正式会员,可以查一下借阅的记录……”

    丁兆兰笑了起来,“俺也正想这么做呢。真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就叫英雄所见略同。”唐梓明哈哈的笑了两声,站了起来。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他跟丁兆兰说道,“如果发现新线索,相互联系一下,就像今天一样。”

    “好的。”丁兆兰点头,微笑着先送唐梓明离开。

    目送唐梓明上了马车,丁兆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

    因为避免被人注意,而在外面特地先绕了一圈,这个理由,丁兆兰勉强能够理解,但又在前面绕了一个大弯子来说话,唐梓明不正常的举动,让丁兆兰有了几分猜疑。

    并不是说唐梓明有什么坏心思——丁兆兰没有感觉到,只是在唐梓明的言行举止中……功利心的色彩稍稍浓重了一点了。

    丁兆兰对唐梓明的努力一直看在眼里。

    能够从小报的记者,一路进入顶尖报社,又在顶尖报社的激烈竞争中,得到了常驻都堂的机会,这其中,绝不仅仅是个人才干和粗浅的人脉——富贵人家的子弟所能拥有的人脉,在唐梓明成为顶尖记者的现在,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还有唐梓明本身的手段,在报社中不断超越一个个竞争者。

    所以唐梓明一直都尽可能的表现出来的专业性,即使他之前推掉了丁兆兰将他介绍给韩家四衙内的机会,丁兆兰也没有相信他的纯洁和善良,而是抱着几分怀疑,用以观后效的态度去检查。

    唐梓明当真去了府衙,丁兆兰在犹豫了一下之后,也依从唐梓明的话,前往学会去检查包永年留下的足迹。

    ……………………

    合上丁兆兰的笔记本,韩冈轻声一叹。

    包永年在军事上下了苦功夫了,有一部分论文完全没有公开,只是在一本密级很高的期刊中得到了刊载。而包永年,就盯上了这部期刊。

    铜徽会员,借阅这本杂志并不会有太多波折,只要正常登记就可以。包永年也是铜徽,尽管专业不对口,但并不影响包永年借阅这本书。

    这可以说是学会保密制度中的大漏洞了。

    必须尽快加强防卫,补上这个漏洞,还要多查一查,是否还有相似的漏洞潜藏。

    至于会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名望,韩冈并没有那么顾忌。

    见韩冈久久不语,丁兆兰心中的不安变得更加浓重了,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不觉中,心中的情绪就表露到了脸上。

    “不用担心。”韩冈只一抬头,就看见丁兆兰焦躁的神情,笑一下,他宽慰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相公说得是。”丁兆兰恭谨回答。听到韩冈说为时未晚,他就放下了一半的心。

    “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要先给自家人定罪。需要进过调查,再下定论。”韩冈宽厚的说着,这让丁兆兰大感安心。毕竟,包永年也可能是被人抓走,囚禁甚至被害。在其无法自辩的时候,安上一堆罪名,即使是普通人都不合适,何况学会的正式成员,还要加上国子监生的身份。

    “但还是要考虑到包永年他带走了那些论文。”丁兆兰说道。

    韩冈颔首,表示同意,“至于可能被他带走的资料,这的确是一个要一查到底的问题。但是,即使他向北投效了辽国,也不会太大的影响,”他冲着丁兆兰笑了一笑,“所以不必着急。”

    丁兆兰认真的听着韩冈的话。

    只听韩冈说,“仅仅是一个人,即使他顶得上五个将,也改变不了国势上的悬殊。”

    这是韩冈一直坚持的观点。

    宋辽两国的差距是全方位的,人口、经济、技术和生产力,差距无一不是在数倍和数十倍之间。

    即使包永年能够带着学会内部的所有资料投奔辽国,也不可能完全弥补这些差距。

    “没看到更多的在《自然》上刊载的论文,多少新式的技术都公开了,也没见到辽国能模仿出来。”韩冈自信的扬起声来,“辽国与中国的差别是什么?是多达十万的研究者,是高达百万的工人,是接近两亿的消费者,中国有,而辽国无。这就是差别!”

    丁兆兰立刻被韩冈激扬的话语感染了。

    ‘是啊!’他想,辽国和中国差距有这么大,即使包永年带走了所有的机密技术,辽国也用不上。

    “不过……”韩冈又道。

    ‘不过?’心情激荡中的丁兆兰抬起眼。

    “在战争开始前,尽可能的扩大敌我双方在国势和军力上的差距,本就是宰相的工作。”

    “庙算!”丁兆兰反应敏捷的说。

    “对,就是庙算。”韩冈温和地笑道,“所以从这一角度来说,还是要尽可能的阻止辽国得到这些技术。”

    即便辽国得到了一些新技术,不会影响国力上的差距,但中国收复旧疆时的伤亡,不可避免的要增加,甚至增加许多。

    以至于会影响到了一次、两次或者更多的会战的胜负,让战争的结局,推后个几年乃至几十年。

    这当然就是韩冈要避免的情况。

    失踪的包永年必须要抓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是直接来自宰相的命令。

    从相府中出来的时候,丁兆兰已经被韩冈任命为包永年案专案组的组长,专门负责这个案件。

    韩冈还特地纡尊降贵,为他指派来了三名组员,加入到专案组中,而不仅仅是让他从快班中挑选助手。

    当丁兆兰见到三位老朋友、新下属,声音也不免磕绊了几下,“呃,好久不见。”

    老和尚念着阿弥陀佛,小沙弥灵活的转着眼睛,英俊的年轻人沉默着,三人先后跨过门槛。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第166章 暗潮(一)

    童贯来到福宁殿外。←UU小说,www.uu234.com

    一名十七八岁的内侍正从殿中倒退着出来。

    转过头来,看见童贯,就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

    此人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分明是一个胡种。这并非是五胡羯人的孑遗,而是北庭都护府押解来的俘虏。

    北庭、西域两个都护府年年征战,俘虏西域胡人无数,成年人被押去挖矿修路筑堡,年纪小的就送到了国中,其中有一些就被阉割了送入宫里。

    童贯面无表情将视线越过他,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不喜与胡人打交道。与绝大多数中国之人一般,童贯对这些相貌迥异于汉人的异族绝无好感。

    胡人内侍也知趣的离开,诚惶诚恐的从气息阴冷的童贯身边绕过去。

    晋后五胡乱华,唐时又有安禄山的例子,五代时沙陀族祸乱中国,开国后,又有契丹、党项为患边疆。以前车为鉴,对异族的警惕,早已深入宋人的骨髓里。

    尽管如今疆域大张,治下异族多及百万计,但这些异族想要如汉时金日磾,唐时李光弼一般直入中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即使如折家这等卫翼中国百年的异族,本身已与汉人无异,可是在官场上依然受到歧视,路监一级便是折家人能抵达的顶点了。

    故而这一等异族内侍,在宫中只能是最底层,遇到童贯这等在宫中手握兵马、得人重用的权贵,就是呼吸也得放轻一点。

    童贯在殿门外通名之后,径自走进殿中。

    殿内的内侍宫女百余,老少不一。但放眼看过去,年纪稍小的内侍,一多半有着异族的外貌。

    不仅仅有高鼻深目的西域胡人,也有黑瘦矮小的南洋土著,更有一二肌肤如铁似漆的昆仑奴,除了这一等外貌与汉人截然有别的异族,其实殿中还有一干西南夷种,北地胡虏,相貌与汉人没有太大的区分,穿上宫中内侍的衣袍,简直就是汉人一般。

    但童贯知道,福宁殿中,年纪在二十岁以下的内侍里面,没有一个是汉人。

    近十年来,进入皇宫的内侍,也没有一个汉儿。新进宦寺,全都来自四方蛮夷。莫要说朝廷为了补充宫中人员去阉割汉人,就是自行阉割的宫中也不会收。

    童贯看过一篇相关报道,就说是宫外‘自阉者甚伙,进用者无一’,以此警告世人,不要自阉。对于这一等愚昧无知之辈,基本上都是被发配到边陲充军去了。

    过去宫中也一样是不要这些自阉之人,但连汉儿都不用了,都堂明说是不忍为不仁之举,实际上呢,还不是要消除宫中的势力。

    童贯不得不忧心忡忡,长此以往,宫中内侍将尽为胡虏。

    身为宫中顶尖的大内宦,童贯不得不在乎,但都堂根本不在乎。

    都堂对皇帝始终保持着警惕,只要可能成为皇帝的助力,被都堂强力打压。

    外面正闹得天翻地覆的案子,归根到底,还不是都堂要清除那一等心怀天子的大臣。宫内十年来只进用异族,也是一样的想法。

    近到福宁宫内部,皇帝身边的使唤人,甚至都是三个月一换,每一次都换掉其中的四分之一,没有哪一个能够在福宁宫中留上超过一年的。

    前阵子童贯见过的熟面孔,今天再过来,已经有许多看不见了。

    童贯对此都已经形成了习惯。

    一年的时间里,皇帝想要把一个新人彻底收服,当然是一段足够充裕的时间。但前提是要都堂放任皇帝收服人心--这当然不可能。

    都堂不想让皇帝有余暇豢养心腹,前段时间甚至都不让宫人与皇帝说话,说话的尽数开革出外,更是让皇帝做定了孤家寡人,直到夏天过后,见皇帝屈服,这才把禁令给暂停了。

    在都堂的钳制下,皇帝手上没有权,没有人,甚至连钱都没有,一切得从零开始。只凭皇帝的身份,只能在一开始迷惑下几个人,但时间长了,身边的人又有谁还不会知道皇帝是个空心大老官,谁还会冒着被发配边疆的危险帮他?

    童贯走在福宁殿中,走到哪里,哪里就变得鸦雀无声。

    他这位带御器械、皇城司管勾,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在福宁殿中的威严,甚至要强过天子。

    皇帝生气的时候,要打谁杀谁,最后还是要交给入内内侍省审问和处置,绝不会由着皇帝的性子来——更曾有小黄门顶撞了皇帝,回头来调离福宁殿直接升做东头供奉官的例子。

    而童贯却曾经在福宁殿内直接下令打死过几个犯了大错的内宦,其中一次,就在半个月前。

    所以殿中宫人看过来的眼神……不,没人还敢抬头。只有童贯经过之后,悄悄向他的背影投以参杂着畏惧、憎厌的视线。

    皇帝就在内殿侧的东小殿中,那里有皇帝的书房。

    门口的湘妃竹帘还未收起,半卷着。童贯透过竹帘,望着书房内。年轻的皇帝白皙瘦削,勾着背站在桌前,宛如一根没有发育好的豆芽。

    桌上铺着一幅雪浪纸,上面已经有了半幅青山。

    童贯没有进去打扰皇帝,他远远的站在门外看着,守门的小黄门脸都白了,僵硬着身子低下头,出气声都不敢稍大。

    赵煦正拿着笔恣意漫涂,青山绿水迅快如水泼般出现在画纸上,正是应了泼墨山水的说法,一幅画一气呵成,连题字带盖印,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

    赵煦放下笔,退后两步,看着桌上墨汁淋漓的画面,唇角自得的勾了起来,似乎是很满意的样子。只是瞥眼间却看见了门口的童贯,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挥手让人将这幅画拿走,冷着脸坐了下来。

    一位小黄门拿着画轻手轻脚的从童贯身边绕出去,仿佛在睡着的猫儿身边走过的老鼠。

    小黄门大饼脸,小眼睛,典型高丽人的相貌。前几年,窝在耽罗岛上的高丽国王要讨好中国,实在穷得没有别的贡物了,便把身边大臣家的子女抓了一批送到宫中服侍。比起俘虏的夷人,这一批高丽人相貌近于汉人,就更加受到重用。

    童贯依然看也不看这高丽小黄门,来到皇帝面前跪下行了礼。

    赵煦一言不发,坐看着童贯跪伏于地,恭请圣安。

    童贯早就习惯了皇帝的态度。宫中得势的大貂珰来见皇帝,没有一次能得到皇帝开金口,即使王中正跪下后都没一句平身,到最后只能自己爬起来。区别在于,王中正是行礼过后就自己站起来,其他权宦——包括童贯——则是跪着将事情都禀报过后,再拜告退,向后膝行数步才敢起身离开。

    说到底,这件事就是当初赵煦赌气,要让王中正这位勋臣难堪,王中正一气之下不奉陪了,便惹得赵煦把气都撒到其他人身上,直至今日。

    童贯一套礼仪早做得熟极而流,问安之后,跪着低头道,“官家容禀,六月时京师暴雨,福宁殿顶屋瓦多有毁损,当时雨水深重,无法妥善修复,只能草草覆上琉璃瓦,以做遮盖。至七月又暑气过甚,不宜动工。如今已入秋,近日来雨水不丰,正是修缮之时。入内内侍省已安排下人手,资材,欲以尽快修缮寝殿。故奉太后之命,请官家近几日暂幸驾睿思殿,待寝殿整修完毕,再行返驾福宁。”

    赵煦默不作声,童贯也没有等着皇帝的回复。童贯过来,只是在尽告知的义务,也就是维修福宁殿的事,需要告知住在里面的赵煦,宫中的其他事,都会尽可能的绕开皇帝去。

    一二三四,童贯跪着在心中默默数过一百,他就一弯腰,再拜告辞。在皇帝的沉默中,挪着膝盖向后蹭了几步,最后再一拜起身,倒退着出了东小殿。

    童贯走回到福宁殿正门口,却见方才离开的高丽小黄门还拿着画守在门外,看见童贯出来,忙上去献宝。

    小黄门的知情识趣,让童贯心中暗暗点头,说到底,入宫的异族中,还是数高丽人要聪明一点,西域的胡人就蠢笨了许多,而南洋土著,则更是如同猴子一般,怎么也调教不好。

    童贯接过画,从上到下看了一遍,又从左到右看了一回,对着光,照着影,翻来覆去也没看出来有什么暗记,就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

    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童贯放弃了,他将画纸交还给小黄门,“快点拿去装裱,莫要让官家等急了。

    小黄门行了礼,急匆匆的就走了,他当然不是为了装裱而着急,而是为了皇帝装钱的褡裢。

    画画,这不是皇帝打发时间的爱好,而是为了挣钱。

    说出去没人会信,但的确就是为了挣钱。

    赵煦关注着店外的东京,,安静的轻舒一口气,

    皇宫中,即使最卑微的洒扫宫女和内侍都有五百文的月例,可皇帝完全没有。

    御厨房中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特产,即使是在冬日,也能准备上最新鲜的蔬菜。从内衣到外袍,皇帝每天都能穿到用最好的布料制作出的最新的衣物。皇帝日常使用的器物,都是将作监下各工坊的精心制作,即使是一盘一盏,拿到外面去都是价值千金。福宁宫中,近年经过一番改造,冬暖夏凉,更加适宜居住。

    吃穿用住,都是天下最顶级的享受,皇帝能享受到这些好处,自然是因为钱——仅仅是皇帝一人,每年的开支就在百万贯之多。而这本账,每年冬日都会准时在邸报上出现。

    就像都堂会将国计收支帐按不同部门和项目分类公开,宫中的开支也会公开出来。不过也只有皇帝的花销会原原本本的出现在公开的账目上。

    在邸报公开的开销上,太后每年的支出只有皇帝的三分之一,仅比太妃多上一两万贯。

    宫外的舆论都是太后克己奉简,宽厚仁爱。

    但实际上,皇帝和太妃没有任何私房,也没有任何额外收入,过去皇帝自家掌握的内库都在都堂的控制下,皇帝母子所有的开支都是出自国库,一分一厘都被控制着。

    而太后,造币局出来的铸币税直通新修的永寿宫私库,随时随地都能拿出几百个如意金宝来赏赐——一两一枚的金钱,成色七五金二零银五分铜,标着十贯的面值,实际在市面上能抵二三十贯之多。

    皇帝手边,一文钱都找不到。身边的每一样器物,都是登记造册,即使皇帝拿着赏赐身边人,也只会让此人带着皇帝的赏赐去万里之外度过余生。

    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手边连一点活钱都没有,赵煦空仗着一个皇帝的名头,做什么都要受阻。

    皇后倒是有不少私房,她嫁过来时,依礼仪并不需要置办贵重的嫁妆,但王家还是照常例给了不少。如果皇后能出私囊襄助皇帝,赵煦还是能够拿出一些赏赐来收买人心。但自从皇后与皇帝闹翻之后,常住后苑长春殿,一个月都不照一次面,根本都不会出嫁妆帮衬丈夫一下。

    到了最后,赵煦只能拿自己的一些字画与人,作为赏赐。

    这些年来,皇帝被幽禁深宫,在字画金石上颇下功夫,水准已经近于世间一流。

    都堂对皇帝拿自己劳动成果赐人,倒是不在乎了,只要不是用御印帝宝为记,署了天子的名讳,干脆就放开来让得赏的宫人拿出去贩卖。

    当皇帝发现都堂只严禁皇帝的名号牵涉商贾之事,精神大振,不仅拿着字画赏人,甚至设法让身边的宫人帮他出宫贩卖字画。有一段时间,他一天都要写画出十几二十副字画来。

    可惜赚钱的日子也只有一两个月,打着赵煦私家钤记的字画市面上一时间出现太多,世人又少有人知这是皇帝的作品,各处书画店铺的收购价格陡然间降到了一副只有一两贯的水平。

    即便拿着这些字画出去贩卖的内侍暗地里声称是出自天子之手,但这种说法实在是无法取信于人。

    此外,自古以来,所有的书画名家,不与士人唱和往来,得人吹捧,也成不了名家。赵煦出不了门半步,如何能混进樊楼夜客中?到头来,赵煦就只能暗恨自己的出身埋没了自己的才华。

    当童贯回到宣德门后,福宁宫的小黄门业已拿着皇帝最新的手稿,在相熟的几家字画店中随意挑了一家,走了进去。

    掌柜的认识小黄门,一看见是他,就笑脸迎上,“你家主人又有新作了?”

    换了一身普通衣袍的小黄门点头,将画小心的在黑漆的柜桌上铺开来。

    掌柜眼中精光闪烁,看看画,又看看小黄门,心中正在盘算这什么。

    小黄门操着有些别扭的官话催促着,“能给多少到底,俺着急,要回去。”

    “要裱起来也要花钱的!”掌柜敷衍着小黄门。谈判时,最先着急的一方必然是输家,他可不急。

    但那边小黄门也仅仅是多说一说,并不是很急的样子。

    掌柜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翻,开出来一个还算合理的价码。

    小黄门没有讨价还价,一口应了,转头就拿着卖画的钱回去复命。而就在他身后,掌柜脸上油滑的表情彻底褪去了,变得专注而用心,他仔细的看了一遍画面,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叫了一名小二代为看管前台,他脚步匆匆的转回了内室,这一幅画,他要好好处理一下。

第167章 暗潮(二)

    【这一章算二十七号的。…UU小说,www.uu234.com月初说每天五六千字,这肯定是没达到,没脸自辩。不过一个月三十天,按每天底限五千字来算是十五万字,还有三天,还差三万五,试着拼一拼,这三天不求票了,如果能够完成,再说不迟。】

    王中正静静的躺在床上。

    翰林医官刚刚离开,养子起身去送了医官。

    方才因医官而躲到东厢的妻妾,这时又过来了,为王中正换下汗湿的里衣。

    王中正任凭妻妾摆布,双眼直直的望着窗外。

    窗外园中,秋色渐浓。

    梧桐、柳树,依然绿意盎然,但一盆盆怒放的秋菊,在河西、剑南节度使家的后花园中,宣告着秋天的到来。

    进出于园中的仆婢,人人带着忧色,他们只看见名震海内外的翰林御医每日来了又去,而主人家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

    一想到这一座府邸的顶梁柱即将要倒掉,已经将自己的命运与主人挂起钩的人们,不由得就平添了许多苦恼。

    以王中正的年纪,如果是外朝的文武大臣,那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若要乞骸骨还嫌太早。但宦官肢体受残,往往体弱易老,王中正六十余,却已经连着多半年没有出门,之前两年,也多是在家休养。时至今日,上表告老,朝中家中,已经没有人觉得惊讶了。

    因为王中正卧病在床,靠近他住处的妻儿仆婢,都尽可能的放轻脚步,小声耳语,唯恐吵到脾气渐渐古怪的王中正。

    明明是白天,明明是草木繁盛的花园,却静得听不到一声鸟叫,这让门外走廊上的急促的脚步声,更加清晰了起来。

    能一时间忘掉规矩,只有刚刚送御医离开的养子。

    王中正转动眼珠,向门外望过去,微皱起来的双眉,似乎在责怪儿子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王中正的续弦看见王中正的动作,忙弯下腰,将耳朵凑到王中正的嘴边。但王中正终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大人!”

    王中正的养子来自于他的族中,是族中挑选出来,给他承宗祧的儿子,与宫中用来扩张势力、确保身后的养子不一样,在横渠书院和国子监都读过书,多年下来,已经被教导成一介饱学儒士,寻常都是谦恭沉默的模样,但此刻,却紧张得像是要面对老师的小学生。

    “大人!”

    王中正眨了一下眼皮,示意他听到了,

    “相公……”养子口齿都因为吃惊而含糊起来,“韩相公来了。”

    满室惊讶的抽气声。

    “是韩相公。”王中正的续弦颤声问道,她甚至不敢相信。

    在大宋,皇帝造访臣子的次数,如果可以用稀少来形容,那么宰辅造访宦官的次数,可以直接写上一个零,不是形容,而是事实。

    韩冈与王中正的关系算是极好的,有着二十年的老交情,战阵上同生共死过,比任何利益之交更加紧密和牢固。而且很长一段时间,相互之间又有着利益上的帮助。王中正能兼任两节度,把持宫中军事,完全是韩冈的主张。而王中正也在宫中帮衬韩冈,让韩冈可以对宫中无忧。

    但王中正生病的这段时间里,韩冈虽然不断派人送医送药,可他始终没有来看望王中正。

    王家人也没指望过韩冈能过来探望,宦官的名声终究天生就带着脏,韩冈贵为宰相,若是过来探望,必然会惹起士林中的非议。之前韩冈的儿子奉父命过来探视,已经让王家人十分感动了。

    现在王中正病笃,意欲告老,韩冈就赶来了,王家人已经不是感动,而是惊骇了。

    没有哪位病人敢拒绝宰相的探问,也没有哪位病人会拒绝在医药上声名煊赫的韩冈,王中正养子连走带跑的出去,很快就将韩冈迎了进来。

    王中正又换了一身外袍,颤颤巍巍的被妻妾扶着下了床。一看见韩冈进来,便十分吃力的弯下腰,作势向着韩冈下拜,“相公莅临,中正未能远迎,还望相公恕罪。”

    韩冈没等王中正说完,更没让他拜下,几步上前,扶住王中正,嗔怪道,“希烈公,以你我的交情,还讲究这些虚礼?”

    王中正的养子在旁一脸的惊骇,韩冈竟然称呼王中正为‘公’,这可不是上门讨好的小官,这是宰相,有那么一刹那,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幻听了。

    相较养子的骇异,王中正只是吃力的笑了一下,“多谢相公大度。”

    韩冈扶着王中正在床上躺下,“希烈公,你再这么说话,可就是把我往外面赶了。”

    “岂敢。”王中正依然谦恭,“中正年老糊涂,相公莫要怪罪。”

    韩冈温和的笑着,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抬眼看了王中正养子一眼,又往门外一瞥。

    王家养子一直都在关注着韩冈,一副随时候命的样子,感受到韩冈的视线,立刻讨好的一欠身,上前迎了半步,“相公有何吩咐。”

    韩冈眼中泛起淡淡的无奈,不得不开口说,“康允,可否让我与令尊私下里说说话?”

    听到康允二字,王家养子心中的欢喜就要爆出来的样子,脸上的反应似乎就是在大叫,韩相公竟然知道我表字!韩相公竟然叫我的表字了!

    他连连点头,却没动身,直到聪明的仆人扯了他一下,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出去了。而王中正的妻妾,也匆匆的退了出去,比之前退得更远,连偏厢都不敢待了。

    韩冈坐在椅上,脸上谦冲温和的微笑随着人群褪去了。

    王中正在床上欠起身,“犬子驽钝,让相公见笑了。”

    “是个实诚人。”

    “就是糊涂了点。中正别无他愿,只求相公日后能看顾一二。”

    “希烈何必说见外的话,这是当然的。”

    “多谢相公。”王中正有些艰难的喘了一下,又喑哑的说,“相公今日能来,中正铭感五内。只是今日之事若为有心人所用,可是于相公大不利。”

    韩冈听了,就轻哼了一声。

    如果有天子秉政,韩冈如此作为,那绝对是自灭之举。

    今天来探望王中正,晚上就有人写奏章弹劾韩冈并王中正,内外勾结四个字一出,能让皇帝连觉都睡不安稳了。保管立刻就进入踢掉宰相的标准流程,尤其是在韩冈这种自缴把柄的情况下,要实现就更容易了。

    可惜现在主政的是韩冈,即使是首相章惇,也不敢和不能以此为由,找韩冈的不痛快。最多也只是外界的舆论让韩冈有些难堪罢了。

    而韩冈对此则完全不在乎。

    “我辛苦了这么些年,把皇帝挂在墙上做壁挂,若做事还是束手束脚,也对不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他呵呵冷笑,“只要不犯国法人情,我什么事不敢坐,又做不得?”

    王中正没想到韩冈竟然在自己面前如此放纵。惊讶的眨了眨眼睛,慢慢的想了一下,说道:“慎独二字,还是相公教我的。”

    “可不敢当,希烈公你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韩冈大笑着,却对王中正的劝谏恍若未闻,也没指出慎独二字用得不是地方。

    不过笑声乍起即收,他斜睨着王中正,有着几许讽刺:“希烈,你这几个月,可真是清减了不少。”

    王中正咳嗽了两声,脸色没变,只是胖乎乎的圆脸却没有一寸地方能与清减二字匹配,王中正年已老,皱纹颇多,又无须发遮掩,比起实际年纪更老了几岁,久在室内,脸色并不红润,可就是有一张略胖的脸,并不像一位垂垂代死的病患。

    看着王中正的反应,韩冈轻轻一叹,恳切地问,“希烈,你就这么想把差事交了?”

    王中正脸色终于变了。

    装病多日,甚至打算趁机告老还乡,本来以为上面会顺水推舟,即使明知装病也会心照不宣,但韩冈一来,却破坏了默契,把事情给戳破了。

    病再也装不下去,王中正也不再表演了,坐直了身子,浑浊的双眼中又透出了一份锋锐来。

    “庆历宿卫宫变时,中正年仅十八,携弓捉获贼人,由此得了仁宗皇帝的青眼。之后二十年,积功升官,管勾御药,就任都知,本以为这辈子就会像师傅一样,死后得当值学士手书百十字追赠,由此了结一生。没想到四十余岁时,幸遇玉昆,迭逢际遇,竟有如今的两节度。”他深深的回忆着,沉浸在旧日的喜怒哀乐之中,突然他抬起眼,“只是这十年来,却是高处不胜寒。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天地反复,断送了身家性命。”

    “只是希烈你不习惯,杨复恭门生天子,几曾有过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韩冈浑不在意,“自李辅国后,权宦无惧天子,之后几代神策中尉又操废立之事,经历得多了,世人也就习以为常。”

    韩冈悖逆到了极点的话语,只让王中正摇了摇头。他是有些惊讶,但韩冈今天过来,更放纵的话也说了,至于对皇帝的态度,之前十年,韩冈做过许多次,也说过许多次,并不值得惊惧。

    “相公的确言之有理,但那也要‘经历得多了’才行。”

    “十年既不算多,那二十年可否?”韩冈半开玩笑,半是认真。

    王中正沉默着,良久。

    “相公,中正今日有一句肺腑之言。不过,有些不中听。”

    韩冈笑容敛起,“你说。”

    “相公秉政,毫不恋权,集议政,开议会,甚至坦然而退,公心着实让人感佩。只是……”

    “只是什么?”韩冈追问。

    “只是少了私心,让人觉得诈伪。”王中正冷静的说,上位者,尤其是如韩冈这等心智沉稳,阅历丰富的权势者,对冒犯的话一般都不会太放在心上,他们更看重的是忠诚。王中正很清楚的了解这一点,“而相公为自清,又不得不更加苛待自己。以相公之功绩,相公之德望,相公之才识,当为天下用,何至于四十岁便卸任宰相?”

    王中正一开始的时候,对韩冈共议政、开议会的举措,只认为是权宜之举,等到稳定下来,就会暴露真实面目。

    只是韩冈的伪装,直到现在都保持得太好了,甚至都让王中正觉得,韩冈是当真无心恋栈,对权势毫不在意。

    这到底是为什么?

    是所谓的大忠似奸,大诚似伪,还是要等到章惇老迈,没有阻碍的时候?但四十出头的韩冈能等,年近古稀的王中正已经等不了了。

    韩冈昔年尚在关西为卑官时,就与王中正相识。从那时起,王中正就把宝押在韩冈身上。随着韩冈地位渐高,王中正押上去的赌本也就越多。随着韩冈入主两府,王中正过去投入的本金,转化为数倍数十倍的利润返了回来,成了开国以来官位最高的内侍。

    在这过程中,王中正甚至还有了拥立之功,擎天保驾之德,之后更是因为彻底投效太后和韩冈,成了皇宫的掌控者。两个人即是多年的老友,也是政治上的同党。作为韩冈的党羽,王中正想过很多,也考虑过许久,最后决定在关键时候要走出关键的一步,但韩冈始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中正在这里问相公一句,相公究竟意欲何为?”

    韩冈默然不语,只看着王中正,看他究竟能说出什么话来。

    王中正也没有等韩冈的回答,“若相公有澄清天下之志,那中正愿舍了这幅残躯,以报相公之德。若相公心念南山,中正不敢阻相公,只能求去。”

    王中正看了眼韩冈,继续道,“中正虽不读书,也知上古之时并无宦寺。只是后来多有王侯搜罗妙龄女子千百以充下陈,浑不念天下间千百男子无偶,却唯恐有人秽乱宫中,故而才有了宦寺之制。中正素知相公深恨此制,只是不得罢废,只能退上一步,以夷人充。在中正看来,内侍之制虽一时难废,但终究还是该废。所以只为相公之愿,中正也当走。”

    王中正自言不读书,遣词用字却并不粗俗,宦官自幼受学,文武双全者极多,文武朝臣的平均水平,其实远远不如宫中的内侍官的平均水准。现在的一番话,却说到了韩冈的心里。

    “今日之制,虽为我所草创,但我从来没想过能够平平稳稳的传承下去。”韩冈自嘲的一笑,“始皇帝想着为秦创万世之基,一代二代三代四代,直至千秋万代的传承下去,谁成想却二世而亡。”

    “那是祖龙……”

    王中正想说话,韩冈却抬起了手,打断了他。

    韩冈摇头,“愿景和现实总是隔了一条长江,不,是隔了东海。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也没有去奢望过。”

    “文彦博说,天子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我把天子去掉了。皇帝垂拱,士大夫共治。”韩冈向后用力靠过去,檀香木的交椅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呻吟,“对此不满意的人很多,心怀旧日的也不少,但更多人拿了我的碗,却想砸我的锅,尝到了士大夫共治的好处,却还想着请回皇帝自己能捞得更多。这些我都知道。”

    韩冈如此说,王中正心中坦荡,因为他没做过,而韩冈说的也不是他。而且他现在心中凸显出来的是兴奋,是多年的期待终于如愿的兴奋,心跳渐渐加速,他期待着韩冈说出那句话,或者给出一个肯定的暗示。那也就足够了。

    “等明年大议会召开过后,我就准备回关西了。”

    “呃,啥?”韩冈的话,让事情急转直下,也让王中正发起了愣,“可是辽国……”

    韩冈摇头,“不足为虑。”

    “可是……”王中正极轻声的念出两个字,“辽国……”

    韩冈坚定的摇头,“不足为虑。”

    重复的问题,重复的回答,意义却决然不同。

    王中正精神一振,“相公是准备回关西!?”

    韩冈又是避开了问题,笑道,“若希烈想要养老,佳处唯有关西。巩州山清水秀,灵州天高地旷,终南可求仙访道,华山能寻幽探胜,他处所不能比。”

    王中正全然明白了,笑道,“相公你这是自卖自夸啊。”

    “自家的地,当然要多夸一夸,值得的。”

    王中正眼睛越来越亮,最后竟然一掀被子,站到了地上,哪里还有半点病恹恹的样子,他向韩冈一揖到底,“多谢相公指点。”

第168章 暗潮(三)

    【临时要飞成都,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了,不过不管多晚都会有下一章,承诺过的,肯定会承诺。】

    以姓氏笔画排序的十八个姓名,从上到下,书写在巨大的黑板上。

    每一个姓名之后,都有一长串的正字,从黑板的这一头,延伸到另一头。

    刚刚唱完票的监票人在一旁大口的喝着茶水,十八名当选议员一同起身,向着坐满了整座大厅的选举人们拱手致谢。

    “多谢诸位抬爱。”

    “多谢诸君看顾。”

    至此,巩州陇西县第一届县议员的选举结束了。

    整个陇西县中,有七百二十多秀才,在厅中的几乎就是全部,仅有寥寥数人没有到场。

    而现在陇西县中能够有资格被选举为议员的各科举人,则只有二十人。就在这一次的选举会议上,两人没有参选,参选的十八名举人则全数当选。

    对此,并没什么人觉得不妥。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举人的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县议会的议员数量则固定为二十到三十人,五年后或者十年后,必然会有不是议员的举人出现。

    绕场一周,与秀才们打过招呼,当选的议员们回到了前排,然后在会务人员的带领下,前往旁边的小厅。

    这十八名议员,将在小厅中开一个简单的会议,推举出县议会的议长和副议长。

    成功了进行了第一次议会选举的秀才们交头接耳起来,刚开始还很小,可是无人管束的情况下,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刚才选举时,会议主持人拿着木槌一下下的敲着,维持会场秩序,现在主持跟着议员们一起去了小厅,原本安静肃然的会场,一下就成了喧闹的街市。

    韩钲坐在会场的最后排,目送着议员们的离开。宰相的长子,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掌书记,刻意不去抛头露面,在人群中一点也不显眼。

    在他旁边,坐着分会的副会长,低声对韩钲笑道,“可惜大郎你没有参选,要不然现在也不用坐在这里了。”

    韩钲抿嘴笑了一下。

    韩钲本来就有明工科和明算科的举人资格,前段时间又依靠别头试,随便拿了一个进士科的贡举资格。但他这一回却是没有参加选举的两举人之一——另一人,就是韩钲身边的副会长贺中行。

    说起来韩钲如果参选,必定是票数最高的三甲之一,只是韩家不想让这第一届的选举,有着太多韩家人的色彩。尽管这一场选举,乃至全天下已经进行、正在进行和尚未进行的选举,本身就染上了太多韩家支柱的色彩。

    作为巩州自然学会的理事和书记,韩钲能够很轻易的影响到了州议会的决议。虽然议会初开,议员们的权力并不大,不过在县中、州中,议员们可以陪审要案,可以审查官府账目,可以取代族长、乡绅,连接百姓和官府,可以代表新的利益集团,——后两句,是韩钲从韩冈那里听来的,比起前面两句,韩钲觉得,其实更有意义。

    “那样的话,舍弟就只能弃选了。”他轻声说道。

    贺中行惋惜道,“三郎的研究正在紧要的时候,现在分心,实在是太可惜了。”

    韩钲反问,“难道我分心就不可惜吗?”

    贺中行笑了一下,韩钲既然明白的表露出不想多谈的态度,他也没必要顶着替韩守正抱不平。

    在十八名议员中间,长相最为年轻的一个,就是韩钲话中的‘舍弟’,也就是让贺中行惋惜的韩家三郎韩守正。

    冯从义——或者说韩从义——的长子韩守正以明算科举人的身份参选,正式成为县议员。

    而且他已经内定了副议长一职,自然而然的就拥有了成为州议员的资格。再过半个月,巩州各县选出来的州议员将会云集州治陇西,韩守正将会和他们一起,推选出大议会的议员。

    前方自大厅偏门鱼贯而出的那十八名议员,一眼望过去,都是些年轻的面孔。刚刚过了二十岁的韩守正虽然面相最嫩,但他在新当选的县议员中并不是最年轻的一员,尚有一人比他还要年轻。

    巩州这一复归中国的新州,只在最近的二十年才开始参加科举。包括陇西县在内,秀才、举人的年纪都不大。陇西县的举人的平均年纪还不到三十,而秀才则更年轻一点。

    这些县议员的背后,几乎都有家族的支持,有的是本族,有的则是妻族,尽管陇西有许多德高望重的老人没有资格担任议员,但议员们就是他们的话筒。这些老人,今天也都出现在了会场中,作为观礼者,旁观了第一回县议会的选举。

    “走吧。”韩钲轻声说,站起身,

    “不看了?”贺中行惊讶的抬起头,“一会儿,新议会还要回来开会。”

    韩钲整了整衣服:“学会的年会快到了,还有一些文案要写。”

    新议会第一次会议的议题,还是韩钲帮忙修改的,第一次发布的决议,韩钲也看过草稿,又有什么好看的?

    “好吧。”贺中行点头,“早点回去也好。”

    两人推开门,都走了出去,将大厅中的喧闹,留在了身后。

    转出大门,只看见一位老人正在伴当的搀扶下,准备走下台阶。

    “会长。”

    “吴老。”

    韩钲、贺中行两人先后叫道。

    老人回头,看着见两人,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是之,子平。你们也出来了?”

    “结束了,就出来了。”韩钲走上前,与贺中行一起扶着老人,“会长也不想看了?”

    “太吵了。”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会长笑着说,“老了,受不得闹。”

    贺中行道,“过几日还是会闹。里面的可都是会员呢。”

    巩州境内,几乎所有的秀才,都是自然学会的会员。甚至不只局限于巩州,整个关陇地区,自然学会的会员数量占到了全国总数量的三分之一,能达到这个比例,是因为关陇一带的九成以上的秀才都加入了自然学会。

    过些日子,自然学会开会,正在大厅里面吵闹的成员,还是会出现在会场中。

    老会长苦笑着摇了摇头,

    韩钲在旁说着,“这一回能这么安稳,还是多亏了学会开会的经验。”

    贺中行却是点头,“这话倒是有理。”

    也正是因为自然学会当先开始选举,使得各地的选举有了先例,许多参选的候选人,都有过在学会大会上参选候选中选的经历。

    至少在西北一片,各个地方的选举工作能安安稳稳,也都是靠了学会开会的经验。

    两人扶着老会长下了台阶,停在台阶下的马车敞开车门,老会长被扶着上车,他坐上去,又回头问韩钲,“大郎,你真的不准备考进士?巩州到现在为止,可就只出过一个进士。”

    巩州在文化上缺乏底蕴,学术上又偏近气学,基本上都是算科、工科和医科的举人,进士科的只有一位,就是韩钲。

    “以后会越来越多,”韩钲说道,“看看巩州的学校数量,看看我们的图书室图书馆,看看书本的价格,我们的进士以后不会比福减少。”

    秀才考试的题目本就简单,县学毕业的学生,或者横渠书院巩州分院的学生,都可以轻松通过。而陇右向学之风甚为浓厚,。

    陇右诸州,因为地理上的局限,工业发展的余地并不大,但作为韩家的核心之地,各州在学术上投入极大。

    陇西县下八乡七十一村,村村都有蒙学,乡乡都有小学。蒙学、小学都有图书室,而县中还有图书馆,平时也兼做自然学会的会馆。

    假以时日,以陇西县的好学风气,迟早能比得上福建——福建在唐时不过是荒僻之地,只有靠海的福州、泉州才有些人气,但到了宋时,因为五代人口大量迁入,求学蔚然成风,连带着印刷业繁盛,而印刷业的兴盛也反过来使得读书的成本大幅降低,使得越来越多的人家可以供得起子弟读书,大量的人口基数,良好的风气,也就造成了福建籍的进士数量不断增加,福建人在朝堂上出现的比例越来越高,直至如今,一平章、一宰相,都是福建人。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老会长期待着说着,与韩钲两人告辞。

    马车驶出,很快走远。

    “那不知道要多少年。”贺中行幽幽说道。

    “不管多少年,”韩钲道,“只要是在前进就好。”

    在这个秋收的日子里,从南至北,由东到西,大宋之下的四百军州,千八百县,都举行了第一次县议会的选举。

    开封府的县议会选举结束了,比起远在西北的陇西县,畿县赤县的议员成员就要多了许多,全都实现了满员。选举时的竞争也十分激烈。

    会议结束后,不同派系的议员们各自聚在一起,一处僻静的小园,几名新当选的议员正举杯欢庆,却不是为了

    “那阉贼终于走了。”

    “那一位去了也没办法,病得起不了身了。”

    “也不知藏了多少阴私,告老后都不放心,还逼着那阉贼去关西。”

    “不管怎么说,这是断了他一臂了。”

    “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酒杯一碰,人人欣喜。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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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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