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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9章 暗潮(四)

    接近书房,韩铉就放慢了脚步。◎UU小说,www.uu234.com

    守门的亲卫看到他,远远地就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书房中正有客人在。

    韩铉停了下来,在外面等着。

    等了十几分钟,韩铉开始觉得惊讶了。韩冈作为宰相,每天要接见的官员、访客众多,一般的客人,能说上十分钟就已经算比较久了。

    韩铉悄悄的靠进大门,想问一问卫兵。有关访客的身份。不过正当他才靠近了一点,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声脚步,还有韩冈的声音,

    “不管是谁,给我一查到底!”

    韩冈的声音出奇的严厉,在韩铉听来,甚是隐含着极大的愤怒,只是在强自克制着。

    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铉更加好奇,探头向里,门口人影晃动,正是他父亲送了客人出来。

    韩铉连退了两步,退进了廊下的阴影中。

    两人一前一后从书房中出来,前面是今天的访客,韩铉借着灯光,还是没有看清楚那人的相貌。后面是韩冈的父亲,跨出房门,就站在台阶上,没有继续送了。

    访客向韩冈行礼告辞,声音让韩铉很陌生,过去应该是没听过,他被亲卫领着,从书房小院中出去了。

    韩冈目送访客离开,却没有转身回去书房,一声轻喝,“出来。”

    韩铉很不好意思的从阴影处走出来,干笑道,“大人看见了。”

    韩冈轻哼了一声,转身回房,“鬼鬼祟祟,当你爹是瞎子?”

    韩铉尴尬的笑着跟在后面。

    走进书房中,韩冈就坐了下来,韩铉老老实实的站着。

    韩冈的心情还是很不好的样子,沉着脸,“王希烈走了?”

    韩铉点头,“儿子送他上了车。”

    “王希烈走之前说了什么?”

    “只说多谢大人。”韩铉领会到韩冈的意思,解释道,“周围人太多,估计有些话是不好说。”

    “没说也好。”韩冈道,“他放心,为父也放心。”

    韩铉眨着眼睛,期待的望着韩冈,希望韩冈能说得更多一点。但韩冈挥挥手,就让韩铉退下去了。

    韩铉失望的出门,回头望了书房大门一眼,尽是不忿,这吊胃口掉得太恨人了。

    王中正告老,而且是听从韩冈的建议,离开京城,去关西定居。

    一家老小数百口,铁路总局安排了一列专列。韩冈就没去送了,而是让儿子去送行。

    王中正病重,韩冈去探望,士林舆论都没说韩冈不是,反倒是说他念旧情。

    王中正告老,报纸上还将他的功绩给罗列了一下。

    王中正虽然是阉宦,但在京师中名声还是很不错。主要还是被韩冈控制的新闻媒体没有去抹黑他,甚至是因为韩冈,而得到民间舆论的照顾。

    熙宁初年的时候,王中正听命出京,横山攻略,熙河开拓,他都参与了。而且在其中,出了死力。被旧党控制的京师士林。当时把他好一顿痛骂,甚至将之视为国之大患,宫中大贼。但随着旧党彻底倒台,新党上位,王中正的名声也渐渐好了起来。

    在他领兵定西南后,王中正在京城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就快要赶上曾经历经百余战,身被七十二处旧创,声威显赫,名震当代的内侍名将秦

    等到韩冈功绩显于当世,地位日渐提高,前后两次宫变中,王中正又始终忠心耿耿,他在横山攻略和熙河开拓中的贡献,便一点点的被报纸‘挖了出来’,公布于世人——

    ——罗兀城与韩冈一同断后,熙河路中,又帮助韩冈连挡了几道诏书,保住了熙河不失,借着韩冈的光,王中正的光辉形象越发的高大了起来。

    虽然是阉人,但名声可以与寻常的名臣相比。这一回报纸上,也将其称之为义阉。

    而韩冈的敌人,则将其视为韩冈在宫中的爪牙。有王中正在一日,宫中就是铁板一块,任何想要从宫中下手的想法,都会在王中正警惕的眼神中化为泡影。

    如今王中正乞骸骨,宫中肯定就不会有过去那么稳定了,韩冈、乃至整个都堂的敌人,都会为之弹冠相庆。宫里面的皇帝和太妃,甚至可能会跳起舞来。

    他就是这么关键的一个人物。

    这是韩铉对王中正最基本的认识,但王中正和韩冈之间到底还有什么联系?王中正告老的原因,是否当真是因为疾病?为什么王中正会放弃京师,放弃京畿,而去了关西?这都是让人觉得有太多值得探究的地方。

    韩铉对此十分好奇,很想刨根问底。只是从他父亲的嘴里没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王中正那边,同样没有任何泄露。

    这真是让韩铉十分郁闷的一件事。

    很不满意的蹭着步子,韩铉蹭着出了书房小院,就看见了韩家老三韩锬正从前面过来,从方向看,就是刚刚出门回来。

    韩铉一下夸张的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像看见了鬼一样。他动作幅度很大的抬起头,向上望着夜空,望着昏黄的月亮。

    韩铉一幅怪像,韩锬茫然不解,走上去问,“四哥,怎么了?”他仔细的观察着弟弟,想确认韩铉是不是突然抽筋,突发癫痫,需要急救。

    韩铉还是仰着头,“我看天上月亮呢,是不是变成两个了。”

    韩锬努力的想了一想,然后很认真的说道,“天上两个月亮,倒也是有。记得登州那里有过相关的观测记录,还有一篇文章。说那应是天上的云气折射的结果,不是当真有了两个月亮。”

    韩铉低下头,一幅被打败的丧气样子,“哥哥,你真的会让人扫兴。”

    “为什么?”韩锬张着眼睛,完全不明白。

    韩铉叹了一声,这笑话真的得看对象。没人配合,立刻就能冷了场。

    他很无奈,“难得看见你出门。比天上看见两个月亮都稀罕。”

    “噢。”韩锬明白过来。

    “哈哈。”他张大嘴仰天笑了两声,然后平静无辜的问着韩铉,“这样吗?”

    韩铉大翻白眼,“哥哥难得出门,去哪里了?”

    韩锬坦诚的说,“有位友人,被选为祥符县议员,特意恭喜他去了。”

    韩铉又是一幅惊讶的模样,“哥哥你竟然知道要恭喜人了?”

    韩锬点头,“正切提醒我,我就想起来了。”

    当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的时候,那就微笑吧。

    韩铉不记得是谁跟他说的这句话,从这句话的语句结构和遣词用字上,应该是他偶尔有些不靠谱的父亲,

    韩锬的回答,让韩铉只能选择微笑了。

    韩锬身边四个贴身伴当,用正切余切正割余割来命名,之所以没有正弦、余弦,是因为家里有一个韩铉。虽然不清楚当时起名的情况,但韩铉可以确定,肯定是别人提醒了他这位三哥,韩锬才会想起还要讲究一下避讳。

    不过韩冈、韩铉都不在意犯讳。尤其是韩冈,完全不在乎避讳不避讳。熙州原本因为犯了庙讳有改名之议,之后却不了了之,似乎所有人都忘掉了,到现在为止还是叫做熙州。

    韩铉维持了大约半分钟的微笑,陪着韩锬往里走,走着问着,“怎么样?”

    韩锬偏过头,皱着眉,“四哥,写论文论点论据论证都不能少,说话也一样,你的话没有该有的主谓宾,这让为兄如何作答?”

    韩铉无力的垂下头,然后抬起,“哥哥,请问你去拜贺你的朋友,他家里对此有何反应?”

    “是哪个此,是说为兄登门拜贺,还是他被选中议员?”韩锬再一次严正指出韩铉的错误。

    韩铉又只能微笑了,“他被选中议员的事。”

    “他很高兴,他爹比他更高兴,所以设了宴席。”

    那是因为最近御史台到处抓人,现在已经抓到议政的姻亲了。韩铉在肚子里面说。

    整个开封府中,平民百姓为北方战事沸腾,但上层,却是为都堂的案子风声鹤唳。

    吕嘉问在大肆清理宗室的时候,也没忘记朝中的官员,军器监火器局的副管勾,没实职的工部员外郎,议政的姻亲,但凡在审案中发现点瓜葛的就先抓紧来问,往往这一问,总会捞到点东西——但到底是为了脱身,随意攀咬,还是真有其事,这谁都说不清楚。

    韩铉甚至还听人说,吕嘉问本人都控制不了局势了,御史台下面的人就跟疯狗一样,见谁都咬。不过韩铉觉得,这是吕嘉问打算为自己开脱的伎俩,堂堂都堂成员,还办不了下面的卑官小吏?这是说哪门子的笑话。

    都堂成员可不是没根基的亲民官,被有根脚的胥吏顶撞就无可奈何,吕嘉问要杀一个小官,只要有名目,即使其与章惇、韩冈有亲,两位宰相都不方便公然阻止。

    韩铉觉得,御史台的疯狂其实是吕嘉问传染上的,说吕嘉问对下面失控的官吏无可奈何,只要改一下主语和宾语就对了,是都堂对吕嘉问失了控。

    在吕嘉问领导下的御史台,就像从苑囿中逃出去的老虎,尝过了人肉的滋味,即使再抓回来,也做不到之前的控制了。

    但有一点暂且可以肯定,就是这只老虎,一时间还不敢反噬过去的饲主。就是跟饲主相关的对象,他也不敢下手。比如议会的议员,比如神机营的军汉,即使下面的人想下手,吕嘉问也会拼死阻止。

    “到了。”韩锬转过身,看着在半路上突然沉默下来的兄弟,“四哥,你要跟为兄一起进去拜见父亲吗?”

    “不!”韩铉反应过来,“当然不,我刚刚出来的。”

    “那为兄就先进去了。”韩锬向韩铉辞别,走进了书房小院中。

    韩铉抓了抓耳朵,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在想些什么了。

    过了半刻,在守门的亲卫觉得必须要过来看一看的时候,韩铉又低头抓了抓脑袋,就转身往外面去了。

    他零星的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脚步也慢了,不知为何却微笑了起来。

第170章 暗潮(五)

    【五千字大章节,夜里还有一章】

    熊熊燃烧的火炬,驱散了笼罩站台的夜色。UU小说,www.uu234.com

    高高矮矮六七十名军官守在站台上,旁边是几名面露焦色的车站人员。

    站台下的铁路线空荡荡的,理应在半个时辰前就载着军官们前往京城的列车,到了现在还没到来。

    “拉屎拉崩了?要爷爷等到什么时候?”人群中,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叫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吃痛的闷哼,很是不解的问,“哥哥,你踢我作甚?!”

    “胡三,闭嘴!”一声断喝,“你个夯货,一边呆着去。”

    粗豪的声音不敢再叫唤,只剩下嘟嘟囔囔,人群中一阵嗤嗤的轻笑声。

    出声呵斥的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青年,中等个头,身材瘦削,看上去就很是精干。左颊上有一道十分明显的刀疤,从左眼眼角一直拖到嘴边,不言不语便有几分狰狞,显然经历颇多。

    他身边的一个高大汉子,被叫做胡三的,就是被呵斥的对象,须发丛生的一张大脸上很是委屈的样子,嘟嘟囔囔,嘟嘟囔囔。

    刀疤青年不耐烦的又踹了他一脚,望着北面,“应该快到了,再等等。”

    刀疤青年在军官中似乎很有威信,他开口之后,人群就安静下来,几位车站工作人员,也纷纷露出了感激的神色。理应是领队的老校尉反而在一旁无所事事了。

    一点微光在北面远处亮起,又渐渐的亮了起来,一声汽笛声也从光亮起处传了过来。

    “来了,来了。”

    车站的工作人员叫着,一个个紧绷的神经终于是放松了。

    尖锐又悠长的笛声,是列车上特有的声音。

    京保铁路线上,已经有许多列车经过了改装。安设了锅炉,用来提供热水,然后是利用锅炉产生的高压蒸汽,拉响汽笛。在蒸汽机还没能上车的时候,锅炉已提前出现在列车上。

    “娘的,终于来了。”

    军官们骂骂咧咧,心中也没那么烦躁了。

    十六匹骏马拖着六节车厢,缓缓地驶入站台。

    刹车瓦磨着钢轮,滋滋的刹车声中,车夫的一声吆喝,十六匹挽马停下了脚步。

    站台下立刻冲出十来人,上去把喘着粗气的挽马一匹匹的解下来,远远地牵走。

    站台上,军官们被车站人员指挥着,退到站台边缘的白线之后。

    一节节车厢的大门纷纷从里面打开,一名年轻俊秀的官人,当先从车头的车厢走上站台。

    他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冲着军官们连连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诸位,路上出了点事,耽搁了这么久,劳诸位久等了,实在是对不住。”

    看见他,与下面的吏员、小工一起等了半日的正副站长,一同堆起谄媚的笑脸,上去行礼问好。

    军官们看见他,许多人也都露出了同样的讨好笑容,等待时积攒下来的怒气,早不知了去向。领队的老校尉更是小跑着上前,与站长一起向年轻官人问好。

    刚才抱怨声最响亮的高大汉子胡三歪了歪嘴,没好脸色的瞟着那长得秀气的年轻官人,“呸,这兔儿,是去哪边卖屁股了,耽搁外公这……”

    咚的一声,胡三捂着肚子,重重的一下肘击让他痛得五官都皱起来了。

    刀疤青年脸全黑了,狠狠训道,“少说两句!”

    “那小倌儿是……哥哥你怎么又踢我?”

    刀疤青年阴沉着脸,一幅恨不得把身边的夯货踹死拉倒的表情,他低声说了两句,胡三猛地回望向年轻官人,脸上的神色顿时就惊疑不定起来,“他是韩相公家的衙内?”

    “耽搁了诸位这么久,时候已经不早了。诸位还是早些上车早些休息,早早养足精神。”韩钟不再与人寒暄,催促着军官们早些上车,“这几节都是卧铺车,诸位选一张床可以早点安歇,有什么吩咐,尽管对列车员说,也可以对我说,只要能做到的,肯定会设法让各位满意。”

    军官们鱼贯而入。

    他们总共七十多人,都是在河北战场上立过功劳的底层军官,最高的是都头,最低的是十将,全都是历经战事,手上有最少有好几个斩首的汉子。

    韩钟跟着上了车,安排军官们的床位,询问他们的需要。

    军官们没提什么要求,对车上的列车员也都和和气气,对安排的床位也没有意见,看不出半点战场杀人时的凶戾。

    一节车厢,中间一条道从前通到后,两边是床铺,上下两层,一张张的头尾相连,也是从前通到后。

    刀疤青年和胡三被安排在中间的一节上,胡三在下铺,刀疤青年则选了中铺。

    虽然紧密的两层铺位,军官们躺上去后,最多也只能坐起来,不过比起运送他们北上的车厢,上百人挤在一节什么都没有的空车厢中,你挤我我挤你,不啻是天壤之别。

    韩钟一节节的车厢走过来,在每一节车厢里,都与上车的军官好好的聊了一番。他们的功劳,他们的出身,韩钟事前都有所了解。

    聊起来时,听到韩钟将自己的功劳一一列举,军官们纵有性子骄傲的,也不期然的为宰相家公子对自己的尊重而欣喜。

    在河北军顶层,对韩钟争功的行为很不待见,但在军中下层,大部分军官都听说过宰相家的公子在大战前请缨上阵,临战时都不肯进城躲避,还带着手底下的几百人马,与辽国游骑连番交战,甚至还硬拼过神火军,始终保证了京保铁路的畅通的事迹。

    是真正上阵厮杀,而不是战后抢人功劳。这样的衙内,天然的就让军汉们有了亲近感。现在又表现得平易近人,军中人人都感受过世间对军汉的歧视,但在韩钟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这当然让韩钟很快就博得了这七十多功勋军官的好感。

    “杨兄只带着百余人,就突袭了神火军第三军的主营,夺了大旗,挑翻了中军帐,把耶律阿苏吓得狼狈而逃,功劳不说,这胆略当真是难有所比,可谓是一身是胆。”

    坐在人群中,韩钟将刀疤青年倍加赞许。这一节车厢里的其他军官围作一圈,对韩钟的赞许,都连连点头,没有任何不服气。论起功劳,车中的几十人,他的确是排在第一。

    韩钟也很看好他。七十多军官之中,也就是这一位的功劳最为煊赫,日后的成就,很可能就是其中最高的。

    刀疤青年黯然自责:“可惜一起冲营的一百零三位兄弟,就只剩下八个回来了。我杨弘方如今被说是立了大功,可都是靠了这些兄弟才立下的。”

    韩钟立刻道,“若非杨兄和帐下儿郎奋命,神火第三军也不会连退百里。要是跟他们面对面的硬打上一仗,军中袍泽又不知有多少会丢掉性命,几百,甚至上千都不是不可能。”

    “韩管勾说得没错啊,不是哥哥你出马,真的要有许多兄弟枉死了。”胡三叫了起来。

    杨弘方——也就是刀疤青年——苦涩的笑了一笑,却不想再提这个话题了。他反问韩钟,“韩官人也是要回京吗?”

    韩钟摇头,“是去大名缴令,正好顺路。”

    胡三大咧咧的问,“韩官人你也立了不小的功劳,怎么就不能上京?”

    ‘还会说人话吗?’一群人大惊失色的瞪着他,只除了韩钟。

    “功劳的确是有那么一点,”韩钟很谦虚,又笑着,“但你们是去武学上学,我哪里还用再读书?”

    “上学?读书?”轮到胡三脸色大变,“不会吧。”

    “当然。你不知道?”韩钟反问,他还以为这个消息已经所有人都知道了。

    胡三如同雷劈一般,“俺还以为要去宣德门夸功耀武的。”

    “能抓到辽国皇帝倒有可能,不过那时候肯定不会去宣德门了。”韩钟笑道,“都堂门口挺宽敞的地,不觉得更合适吗?”

    这一瞬间,军官们脸色都变了一下,杨弘方紧张的瞪着胡三,唯恐他又说起浑话了。但这高大汉子正抓着自己的头发,嘟囔着,“原来是读书,原来是读书。”

    杨弘方放下了一半的心,踢了他一脚做提醒,问韩钟,“学习过后呢!还会回来吗?”

    “肯定不会了。”

    “应该是要升官的。”

    “说不定会调出河北。”

    几个军官抢在韩钟前面七嘴八舌。

    韩钟摇头,“这可说不准,得问三班院。你们上学还要一段时间,官缺不会等着人,能得什么官职,得到时候看了。”

    军官们点头受教,韩钟的说法也符合他们的认识。而且欣喜的居多,能受三班院管,已经是有告身有印信的官人了。现在他们最高也只是个都头,虽然领着几十号上百号人马,但终究还是个小校。

    “嗐!”胡三不扯头发了,大声的叹起气来,“俺还以为是好事。”

    “尽说浑话,这不是好事什么是好事?”另一个军官叫道,“之后就能升官啊。”

    “这可说不准,”胡三摇头说,“要是让俺去南方做指使,俺宁肯在河北做个都头。”

    “你放心,”韩铉道,“都堂安排你们上学,不是为了事后安排你们去养老的,说不定很快还要上战场。”

    “当真!”胡三一下惊喜起来。

    “当然。不过……”韩钟考虑了一下,做出了决定,“有件事还是跟你们说一下,也好有些准备。”

    “何事?”

    “你们学习过后,会被授予什么官职,要看三班院的安排。但高低好坏的授予标准,则还会参考一下你们在武学中的学习成绩了。”

    “学习成绩?”胡三叫起苦来,“怎么还要算成绩?”

    韩钟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就当是考进士吧,考得越好,功劳差一点也能有个好位置。所以,多用心点。说不定,日后就能做太尉了。”

    “考得差呢?”一名军官问。

    韩钟摊摊手,“该升的官不会短了你,但好一点的位置可就没有了。”

    “为什么,”胡三叫道,“不就是能打仗,才会有功劳的?!读书算什么功劳。”

    杨弘方皱着眉,抬脚作势欲踢,“自古名将,谁不读书?没那份才干,谁敢把几百将士性命交托在你的手上?”

    胡三不服气,“前儿跟着秦都监和文走马上京的几位指挥使,他们也要读书吗?

    “当然要读。”韩钟道,“你们升官后要指挥更多兵马,不学就要用人命去换,这可不合算。你们说是不是?”

    当然一片应是声。

    杨弘方不敢再让胡三与韩钟争了,他先一步道,“说到秦都监和文走马,他们这一回捞了一个大大的彩头,回京后肯定要大用。”

    韩钟点头,这是连猜都不用猜的事。

    “听说文走马比秦都监还要厉害点,天门寨上的炮,他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也不知他能授得什么职位。”

    “应该是武学的炮兵科教授。”韩钟说道,在场的军官,都是去武学参加短训班,即使韩钟不说,他们到了京师也就知道了。

    秦琬已经是都监,短时间内上升的空间不大了,而文嘉,他区区一个走马承受,往上面去,多得是台阶让他爬。

    文嘉将回武学中做一段时间的教授,专门教授炮术指挥的课程。虽然这些年火炮屡屡上阵,但一次性指挥百门以上的火炮集群的战斗经验,以炮兵力守天门寨的文嘉最为丰富。

    这一份经验,极为珍贵,就跟万人以上的大会战的指挥经验一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积攒起来的。万人会战的指挥,国中还有一些人有过,但炮兵集群的指挥,就近乎是独一份了。

    日后宋辽决战,文嘉肯定会被调去主帅身边,成为指挥炮兵集群的大将。

    这是韩钟在王厚军帐中听到的议论,当然,最后面的这一条就不能对外说了。

    “那秦都监呢?”

    “这就不知道了。”韩钟摇摇头,

    这一回秦琬给都堂挣足了颜面,能得到天大的好处这是必然的,但具体会有什么赏赐,这就不知道了。

    他现在是边路都监,镇守要冲,地位本也不低了,如今立了大功,在四十阶诸司使上不知能爬上多少级台阶,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直入横班,据韩钟所知,如今横班的行列中,有着不小的空缺。

    但秦琬的新差遣会安排到哪里就不是韩钟所能知道的了,只能确定会调出河北——因为在收到开封来的军令之后,王厚私下里发了一通邪火,大骂都堂尽知道拆台,有个好点的就调走,之后还要不要反攻了?

    秦琬出身在河东,让韩钟来猜,他调任河东,甚至直接回到代州雁门都不是不可能。

    秦琬父子两代镇雁门,也可算是一段佳话。现在河东方面,也就折家在河外云中挽回了一点颜面,主力的士气依然低落。

    河东的失败,必须要有人负责。之前出战的将领免不了撤职查办,但猝然走马换将,外调来的将领一时半会儿也掌握不了军心,反而有可能会拖累到河东军的战斗力。但换作是河东军出身的秦琬来接手,军中将士不会有逆反之心,士气也会因为立有殊勋的秦琬而提振起来。

    韩钟与河北边路的军官们一路走,一路聊,两天之后,与军官们颇为惯熟的他在大名府下了车,这一份交情算是留下了,又过了两天,军官们也终于抵达了东京。

    列车渐渐慢了下来,军官们都已经收拾好,准备下车了。

    胡三跟杨弘方等在门口,问道,“哥哥这一回去不去天波门拜家庙?老令公家的门第,让俺也能开开眼界。”

    杨弘方摇头,“外支的外支了,说什么门第。更别说就我这都头,那还会让我随便进家庙去。”

    胡三哼哼的不服气,“他们再高,能够韩相公高?韩官人都给哥哥你写荐书了。”

    “好了。”杨弘方不想多谈,外支和主支本就不是一路,隔得远了就跟外人一样,他过去没占过杨家的光,现在也一样。

    但当他下车后,一名官人带着两名身穿黑衣的吏员正在站台上等着他。

    官人上下扫了一眼,问“是杨弘方?”

    杨弘方皱起眉,“什么事。”

    “是,还是不是?”

    “是我。”杨弘方神色更加戒备。

    “很好。”官员一点头,身后的吏员就一抖手上麻绳,“跟我们走吧。”

    胡三一下拦在杨弘方的面前,“哥哥他犯了什么事?”

    官员板着脸,仿佛带着生人勿近的面具,“御史台办案,不相干的都一边去。”

    “什么御史台,黄土台,想带走俺哥哥,行,先跟你外公的拳头亲近亲近。”

    胡三说着,醋钵大的拳头就伸过来了。在场的都是河北战场上立过功的军官,也全都面色不善的望过来。

    御史台官退后一步,尖利的叫了起来,“你们这要造反?!”

    “他就是个浑人,别理他。”杨弘方一拉一扯,就把胡三踹到了一边去,他脸色微微发白,“什么时候小小的都头能惹动到御史台?”

    “本官只管奉命抓人,你犯了什么事,本官也不知道。不过你也别怕,御史台不会冤枉好人,若问的没事,自然放了你。”御史台官口气软了点,怕惹起众怒,吃亏的还是他自己。

    “哥哥。”胡三愤然大叫,又想冲过来。

    “滚一边去!”杨弘方怒吼,用力推了他一下。

    但他手指一动,一封短笺落入掌心中,他食中两指将信笺夹起一甩,准确的甩进了胡三的怀里。

    胡三虽是浑人,这时候却聪敏起来,默不吭声的将信藏了起来。

    吏员抖开绳索,绑起了杨弘方,众目睽睽之下,将他给带走了。

    “胡三兄弟。”一个军官走过来,想要安慰一下杨弘方的好兄弟,只是他看了胡三的正脸,顿时话就说不下去了。

    胡三紧紧按着怀里的信。

    这是之前韩钟写给杨弘方的荐书,拿着这封信,即使是宰相,也应该是能见到的。

第171章 暗潮(六)

    难得一日清闲,暂时放下手上公事的韩冈,终于有空陪一陪家人。UU小说,www.uu234.com

    有周南,有素心,有云娘,还有已经跟了韩冈怄了几个月闲气的王旖。

    就在后院假山上的小亭中摆开了小小的宴席。

    王旖虽然神情还是淡淡的,但终究是肯赏脸出来了。

    韩冈今天晚上,笑容都多了几分,只要关系缓和了,那自然就会往更好的情况发展。

    二十年的夫妻感情,又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周南三女也在旁陪着说笑,王旖脸上的笑容一开始还很僵硬,但随着几杯酒水下肚,神情也放松了,也有了些真正的笑容。

    一时间,韩冈恍惚的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么忙,儿子都还小,他总有时间陪着王旖她们,因而家里总能维持着和睦。

    儿子大了,他能陪家人的时候少了,自然而然的就多了冲突,少了忍让。

    王旖跟他闹了几个月,一直都没有和解,这是在过去从来没有过的。这里面有韩冈和王旖对培养儿子理念不同的因素,也有王安石去世,母亲、兄长远离这个原因,当然,最关键的,还是夫妻之间相处时间越来越短的缘故。

    韩冈自然不希望夫妻就此反目,儿子还好端端的,要闹也得等出了事再说才对——丁夫人跟曹操闹离婚,归根究底还是曹昂死了,使得丁夫人再也无法忍受与曹操相处。如果曹昂还活着,怎么想丁夫人都不会跟曹阿瞒闹得夫妻分离的地步。

    现在河北的战事暂且告一段落,都堂招了一批在之前的战事中立有功勋的将士回来进修,为之后的扩军储备军官。这样的情况下,顺势召回同样立了功劳的韩钟,并不显得扎眼。

    有了儿子在,王旖再怎么跟韩冈怄气,也不会在儿子面前做得太难看,而且几个月过去了,当初的脾气也消了,过去几十年的感情又占了上风。

    与周南行酒令败了阵,转头看见韩冈专注的眼神,王旖的脸上就泛起了红晕。她狠狠的向韩冈丢了一个白眼,哼的别过了头,一瞬间的风情,宛如一下回到了二十岁。

    韩冈心情更好了几分,这些天来,他虽然正常的处置公事,主持朝政,但他的心情受到了家里情况的影响,使得他的周围,低气压徘徊了许多时日,让每一个在他身边当值的官吏,都如履薄冰。

    可只要家里和睦了,韩冈在外面的心情,自然也开始拥有更多的阳光。

    只是突然间韩冈眉头就皱了起来,眉心深深的川字纹,是他心情变坏的征兆。

    虽然是在谈笑嬉闹,但王旖她们的注意力,有四五成放在韩冈的身上。顺着韩冈的视线投注到亭台下方,只见一名妇人正急匆匆的向假山这边走了过来。那是守后花园大门的仆妇。

    韩冈走到亭台边,守在假山下的婢女就上来了,代那妇人传话,“相公,林妈妈说,四郎就在园门外,说是有河北军中/功臣的紧急事要见相公。”

    “让他自己进来。”韩冈沉着脸说。

    韩冈很不高兴被人打扰到夫妻间的小宴,但儿子守着后花园外,不敢进来,如此生分这让韩冈更不高兴。

    婢女忙解释道,“相公,四郎身边带着人,说是不方便进来。”

    韩铉虽然跳脱,但还算知道轻重,如果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不会在这时候大饺子机,韩冈皱了一下眉头,吩咐婢女传话带他们去书房,就走了回来。

    周南看着韩冈的脸色,小心的问,“官人,怎么了?”

    “四哥在外面说有急事。”

    云娘道,“那就让四哥进来啊。”

    “四哥还带着外人。”韩冈说,他对王旖四人道,“我去书房一趟,很快就回来,在这里等我。”

    韩冈顺着阶梯走下了假山,很快的走远,王旖静静的看着没了男主人的空座位,忽然一阵心灰意冷,站起身,“就散了吧。”

    “这可不行!”周南一把拉住了王旖,“官人气着了姐姐,那是官人的错,姐姐正应该开开心心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多划不来。”

    ……………………

    韩铉就站在书房的门口。

    站在韩铉身边的是一个相貌粗豪、体格高壮的大汉。

    看见韩冈过来,那大汉十分激动,老远就在大声喊,“相公,哥哥冤枉啊!”

    声音大得仿佛打雷一般,韩铉都被惊了一跳,直瞪了大汉好几眼。

    韩冈面沉如水,“出了什么事?”

    “是这样的。”

    韩铉拦住了大汉,这一位父母没有起大名,只按排行称呼,投军后军籍上的大名就是胡叁的大汉,方才跟他为杨弘方喊冤的时候,说话颠三倒四,比跟韩锬说话都累。

    看得出来韩冈心情不善,不敢让他跟韩冈夹缠不清,韩铉主动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点。

    “确认过了吗?”韩冈听了,又问韩铉。

    韩铉点头,“儿子让人去查问过了,准备进武学参加进修班的河北军校里面,的确有一个杨弘方,而御史台的人,也的确是将杨弘方在车站里抓走了。”

    韩铉知道韩冈对有关河北禁军的大小事情都很关心,看见韩钟的荐书,听到胡叁的叙述,就立刻来找韩冈了。

    “而且他还与二哥交好,二哥特地给他写了荐书。”韩铉又强调说。

    韩钟给了荐书,基本上就可以说是韩钟为自己建立的班底。从这一角度来说,杨弘方就是韩家派系的一份子,更不能让御史台的人随意就抓了去。

    “天波杨家都已经败落了,杨文广身后就没有一个成气候的,还是被抓了进去。现在又把天波杨家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给抓了起来,御史台到底要做什么嘛!”

    “这一个人,跟天波杨府能有什么瓜葛?早出五服了。而且还是河北的功臣,率领一百兵卒奉命潜入辽境,夜中突袭神火军营地,砍杀无数,逼得一万夫长狼狈逃窜,有万夫不当之勇,前些天,在京师的报纸上连篇累牍报导的,都说杨无敌有后了。谁成想,一到京师,就被抓去了御史台。枢密院还要着重培养他,御史台却顶着来,”韩铉十分愤怒,“胡乱抓人,是要搪塞都堂,还是想帮都堂惹起民怨?”

    “我知道了。”韩冈平静的说,这种事他不会听了儿子的一面之词,就立刻行动,肯定是要先调查清楚了再说,“你先带着胡都头去休息,这件事,我会派人去处置的。”

    韩铉拖着胡叁离开,胡叁始终没弄清楚情况,先是小声的问,“这就完了?”又是回头一声喊,“相公,哥哥是冤枉的!”

    韩铉都被这浑人气到了,要不是他有着兄长的荐书,要不是韩铉喜欢结交,才不会出面招呼如此一个夯货。

    这等脑袋里一根筋的人,骂也没用,只能安抚,只听韩铉一路劝,“相公已经知道了,只要你哥哥真是冤枉,肯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韩冈匆匆回到后院,看见酒席未散,王旖四女还在亭中,心情一下转好。

    王旖给周兰、素心连灌了几杯酒,酒意有些上头,听见韩冈上来的动静,就看过去,一肚子的话想要跟他发泄一番。可是当她看见韩冈脸上真心的笑容,满腹的怨怼一时间都说不住口了。

    一个时辰后,席终人散。几人都有了些酒意,其中王旖醉得最是厉害,被扶着先回去休息了。

    韩冈也有些上头,喝着醒酒汤,手上已经拿到了杨弘方的详细资料。

    的确是跟天波杨府有些瓜葛亲,不过已经很疏远了,就像韩铉说的,早出了五服。

    杨弘方的曾祖父杨琪,是杨业的侄孙,做到供备库副使,虽然是诸司使副靠下面的一阶,却也算是不错了,至少能请动欧阳修来写墓志铭。

    可是等传到杨弘方这一代,长房长子在三班院好不容易才谋得了一个官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使臣,嫡脉如此,其他旁支子嗣,就更没有那个资格了。

    杨弘方的祖父是家中老三,父亲是次子,他本人更是外室所生,杨家人这个身份能给他的提携,也就是一个都头了。这还是他父亲觉得对不住这个儿子,特意去天波府的那一房求来了。

    但这一求,就让杨弘方跟天波杨府又扯不清了。

    这一回御史台在杨府中上下抓了七八人,都是有着官身,再往下,就没有一个像样的了。估计是御史台不满意这个结果,在杨家翻箱倒柜,又仔细拷问,最后得到了杨弘方这一新进的功臣。

    以杨弘方为代表的一批河北功勋之士,在京师颇有了一番名声,杨家估计对他也很是看重,但正是这个看重,使得杨弘方给抓了进去。

    就只是这么简单吗?

    韩冈回想着吕嘉问的性格为人,暗暗摇头,这不会是错误,吕望之有八成可能是故意的。

    御史台的内部,在恣意行使权力的过程中,已经变得毫无顾忌,彻底狂热起来了。

    但一些紧要的人物被抓,那只会是吕嘉问操纵着御史台,谨慎扩张、小心试探的结果。

    议政的姻亲,河北的功臣,吕嘉问正一步步突破限制,试探着章惇韩冈能够接受的底限。

    好吧,其实就算不是,韩冈也认定了是他。

    ……………………

    是故意的。

    昨天夜里韩冈得到了消息,第二天一早,他就在都堂日常会议上得到了确认。

    “你们都没想到,竟然河北军中都有逆贼的同党了。”吕嘉问七情上面的在会议上说着。

    “确定了?”章惇问,

    “虽然还有些疑问,但不得不先抓起来。”吕嘉问似是无奈的说着,“军中尤为紧要,一点嫌疑都不能放过。”

    “望之,这是哪边攀咬出来的?”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

    吕嘉问微笑地说,“是从天波杨府那边得到的消息,还有书信为证。”

    “天波杨府之前是被方城伯供出来的吧,他们是姻亲。再之前,方城伯又是被他兄长供出来的。”

    吕嘉问的微笑有了那么一点不自在,韩冈充分显示了他对御史台内部的掌握。

    “一个供两个,两个供四个,”韩冈似乎是开着玩笑的样子。“这是不是叫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章惇哈哈大笑。

    吕嘉问同样在笑着,一点也不显得勉强。

    他现在在都堂里面的确很尴尬。过去他在西府之中的影响力,因性格强势的缘故,甚至比经常请病假的张璪都要大。

    但是现在,他的权力彻底从枢密院中给剥离了,西府中的一干亲信,全都被清理,甚至比他现在清理都堂的反对派更加干净。

    可是御史台入手,却又让吕嘉问尝到了权力的滋味,而且远比之前还要大。

    “玉昆相公放心,就算是逆贼人数众多,嘉问也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冈看起来是想要救人的样子,吕嘉问很想知道,韩冈打算怎么做,才能符合规则,又不求到他吕嘉问的头上。

    他现在做的事,让章惇很满意,针对的人群扩大化了,是在不断加强都堂的权威,章惇可不会允许韩冈干涉太多,就算韩冈要干涉,甚至打算反悔,可试问谁会来接吕嘉问他这个烂摊子?

    以都堂成员的身份去管御史台,与过去相比,落差实在太大了,他要回到正常的位置上去。

    吕嘉问完全不想跟韩冈为敌,但他要韩冈尊重他。

第172章 暗潮(七)

    马车稳稳地前行,车厢中,吕嘉问手指轻快的在扶手上敲击着。

    今天的试探,是一个冒险。决定下来的时候,吕嘉问并不是那么有把握,韩冈的个性属于炸弹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点将引线点燃了,那么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吕嘉问今天早间走进议厅的时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从结果上来看,这个冒险算是成功了。

    韩冈对昨日之事,并没有看成是太过严重的挑衅,虽然有所反应,因为没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这让吕嘉问松了一口气。

    如果韩冈放弃了都堂势压的手段,那他还要把杨弘方弄出来。剩下的就只有交换的手段了。

    他吕嘉问将是一个对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对象。

    从小小的杨弘方开始,吕嘉问希望韩冈逐渐认识到这一点。

    而今天最大的收获,不是小小的赢了韩冈一把,而是确认了章惇和韩冈之间的关系,并没有预计得那么紧密。

    在苏颂归养之后,章惇与韩冈,两位宰相共同秉政,没有轻重之别,双核心的体制,延续了五年多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双方没有冲突,没有大的纠葛,没有十分常见的争权夺利,甚至韩冈扩张气学势力,章惇都加以协助。

    这让吕嘉问始终不能理解。

    章惇和韩冈之间,肯定有一个隐秘的沟通渠道,使得双方不会误解对方的行动,能够协调好双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韩冈表现出来的默契,让人感觉到绝不仅止于此。

    吕嘉问过去一直都想弄明白,这种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维系。不过始终没有成功。

    两位宰相的远近,关系到吕嘉问对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这一联系,就让他沦落到现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后,吕嘉问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扑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让他所面临的形势变得安稳起来。

    这一次再次试探,则又发现过于高估了两位宰相的默契,实际上,章惇在军事上,对韩冈依然警惕,并不想看见韩冈不断在军中扩张他自己的势力。

    而第二大的收获,则是确认了韩冈的底限。

    之前的错误,在于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竖子不足与谋,让吕嘉问陷入了极大的被动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韩冈给予的机会,借机清楚了隐患,保全了自己。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反复回想和揣摩,吕嘉问基本上可以确定,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对他之前暗地里做的手脚,已经都看透了。也许一些细节问题还无法勘透,但他们已经是认定了自己。

    但为什么还让自己来负责都堂一案的审查?吕嘉问这段时间算是想明白了,说到底,那两位还是想维持都堂的稳定——至少是让外界看来,都堂是稳定的,是团结的,是和谐的。

    章惇和韩冈能够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议,完全是因为他们舍得将权柄放下去。

    如果是权臣大权独揽,那么暗地里反对他们的人,会一天多过一天,但是韩冈和章惇相互牵制,把权力下放,创造了都堂议政体制,又用议会来安抚人心,这样一来,一个稳定的贤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里,两位宰相对朝政的态度,是稳定压倒一切——这一句话,是都堂案后,吕嘉问听人所说的,虽然没说出处,但从这一句话的用词方式,十有**,就是与韩冈脱不开干系。

    韩冈的态度在这一句话中表露无遗,既然如此,当然要利用。时不时闹上一闹,每一次就都会有好处。乖巧如沈括、黄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为他们不会闹。

    他吕嘉问不是两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为都堂劳心劳力,但他要得到相应的待遇,得到应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当闹一闹了。

    马车停在了御史台中,吕嘉问回到他暂时存身的公厅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铜钟,他唤人进来,“杨弘方的案子,给我盯紧了,但不许拷问,只关着就好。”

    吕嘉问靠上宽阔的交椅靠背,得意的眯起眼睛。多亏了韩冈对朝堂稳定的追求,也让他知道了手中这一点权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这一桩桩案子就是一道道阶梯,将会为他铺出一条道路,让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旧公厅。

    不,不应仅此而已,韩冈的年龄是他所有敌人最大的危险,但是,他的性格,他旧日的诺言,也是最好的机会。

    自己手中的这点权柄,或许会比想象中的还要重要。

    至少,应该说服章惇认同这一点。

    “枢密!”是刚刚派出去传话的人的声音。

    来去还挺快,说不定就是跑着走的,吕嘉问很喜欢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进来。”他愉快的说着。

    ……………………

    砰。

    游师雄的公厅内一声巨响,门外的书办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推门进来。

    他看见来访的黄裳脸色铁青,游师雄面色也同样难看,心里想问的话,全都烟消云散,人也愣在了门口。

    游师雄回头看了一眼,一声呵斥,“出去!”

    书办如蒙大赦,忙滚着出去了。

    黄裳和游师雄都阴沉着脸,听说了今天都堂会议上发生的事情,两人的反应都是一样的愤然,甚至有隐隐的惧怕。

    黄裳难以置信的摇头,“相公竟就这么放过了!”

    游师雄皱着眉,猜度着,“也许在相公看来也只是一件小事。为了区区一个小校,说不定会毁掉两位相公的计划,相公或许是权衡了过后,才隐忍下来。“

    黄裳拍着桌子,“但至少要让吕嘉问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就把人抓起来,这算什么?!前面抓只黄鼠狼,后脚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个卖油的,回头是不是就能抓你游师雄!”

    游师雄本是心中沉郁,可听了黄裳的话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虑之后的事了。”

    “之后怎么样?就得让着那厮?”黄裳恨声叫道,他想进都堂,可不是为了进去受人气,他在开封知府的任上,气已经受得够多了,“不管相公现在是怎么想。我们就该做我们该做的。不让吕嘉问之辈有所顾忌,等相公退下后,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兴风作浪。”

    游师雄又皱着眉,“要不要去问一下沈存中。”

    “问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说的话,他应该帮着开口。”提到沈括,黄裳火气就更大了,“他在都堂里面是做什么的?难道还要相公一个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一个都头的事,都要相公来说,要他何用?”

    黄裳气得又要砸桌子,他阴狠狠的看着游师雄,“也许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说过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这么说过!”

    游师雄当然知道,他还知道自己就任铁路总局的任务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总局内部的残留势力——韩冈没明说,但这年来,沈括当初在铁路总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断有人升迁,有的去做了亲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门,总之都远离了铁路体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里说是胆小怕事,不敢在权势面前坚持自己正确的意见,往坏里说,就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见风使舵,来回摇摆。

    要不是他本身有让人无法舍弃的才华,韩冈也不会帮助他。更不可能让他成为铁路系统第一任掌控者,并由此晋升都堂。

    沈括将铁路总局交割给游师雄,专任都堂之后。其实这就是韩冈对自己卸任之后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职位上可以更进一步,但权力也会因为职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铁路总局里的势力,却必须要进行遏制。渐渐成为都堂百司之中权柄最广、独立性最强的一个衙门的铁路总局,必须要托给最让人放心的下属。沈括的心性,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让韩冈放心的。

    “沈括,我是绝不想理会的!”黄裳决绝的说着,“景叔我问你,这一次你打算怎么办?”

    游师雄反问,“难道你准备去御史台要人?”

    “在站台上直接把人给带走。什么时候铁路总局就这么软了?御史台又怎么样?过去要畏其三分,现在不过是条死狗,还了魂而已。”黄裳毫不客气,“过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让他两分,还当真以为他有脸面啊。不给他脸,他能怎么样?当真以为议政中有几个待见他的。”

    两人都是预定要进入都堂的继任者,不过还是要经过一道议政会议的选举。名义上他们能否当选,还要看选举中得到的票数。如果能借此良机,打压一下人人侧目的御史台,那么选举时票数上肯定会比现在要好看。

    “那就这么做吧,要御史台直接放人。”游师雄是个沉稳的性子,不过一旦做了决断,就雷厉风行,半点也不耽搁,“勉仲你把开封府的人手准备好,我这边铁路总局的兵马不能轻动,动了就越界了。不过车马能调动,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辆马车,足够把御史台大门给堵上。要吗不闹,要闹就要闹个大的,我们要好好讨一个说法!”

    “好,就等你这一句。”黄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过桌子,又皱起眉,“不过这么做,总得有个名目。御史台把杨弘方抓进去,也说是天波杨府犯事牵连,没说是被赵家、钱家牵连的。”

    “名目?”下了决断之后,游师雄现在反而成了主导者,“你那边就说御史台乱倒垃圾,污染环境。军巡院不是经常拿这一条抓人去扫街吗,完全可以抓了御史里行去扫地。还有你府里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吗,让展熊飞、丁兆兰出面,说御史台里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进去问一问,跟御史台学嘛。”

    黄裳狠狠的一点头,“好,这个理由好!”

    “至于我这边,”游师雄咧起嘴,露出一个肉食动物的笑容,“就是要账。却说御史台那边还欠我总局的车马费,上个月才看过,差不多有七八千贯了。”

    御史台内车马配备不多,台中官吏,就跟大多数衙门一样,经常借用铁路总局的交通马车

    ——铁路总局的挽马多,自产列车车厢的技术,造四轮马车也不为难事,铁路总局辖下的南方车辆厂和北方车辆厂,都有独立的分厂制造各型马车赚钱。从千贯级高档货色,到五六十贯的平价货都可以买到。各地州县的买家,都很认两家车辆厂所出产的马车。

    故而铁路总局的马车,只是在京师,就有两三百辆之多。各个衙门都经常借用这些马车,有的记账,有的不记,但无论记与不记,基本上都是不给钱的。

    铁路总局财大气粗,每天在几万里铁路上奔行的挽马就有数万匹,区区几百辆马车拿出去让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现在真要认真计较,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说得过去了的。

    两人都是行动派,约定好中午未时前动手,一起把御史台给围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点也不再耽搁。

    ……………………

    “你说什么!”

    正当黄裳、游师雄在一起拍着桌子,商议要给太过嚣张的吕嘉问一点颜色看看的时候,吕嘉问同样拍桌而起,几分钟之前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他脸皮涨红,嘴唇都在发抖,恨不得要吃掉对方的吼着,“你说什么!”

    回话的吏员几乎就要昏过去了,“回枢密的话,余殿院说杨弘方已经放了。”

    御史台如今的职责,依然是监察百官,只不过过去是向皇帝负责,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现在则是向都堂负责,向宰相负责,

    御史台的官员,从御史中丞、侍御史知杂,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监察御史,直至实习的监察御史里行,越来越多被吕嘉问抽调走,参加到都堂枪击案中,这件案子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现在除了御史台正副手的中丞和知杂两人不可能放下本职工作,总数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调到了吕嘉问的手下。

    深得吕嘉问信任的殿中侍御史余深,正负责审理杨家,一切相关的事务都是余深在处理,而吕嘉问处理外界的压力。

    吕嘉问正准备借用杨弘方这个小卒,与宰相周旋一番,现在却回来说,余深已经把杨弘方给放了。

    “把余深给我叫来!”他嘶声低吼。

    片刻之后,当余深奉命而来的时候,吕嘉问的怒意已经收敛了起来,但眼神闪烁,里面尽是凶光,“原仲,为什么放了杨弘方。”

    面对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员,余深很是镇定,“查无实据,只能放了。”

    他一脸无辜,“台狱关得人太多了,这些明显是被乱攀咬的,关着也浪费钱粮,也该放了。”

    吕嘉问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愤怒。

    御史台这些日子,这还是第一个被释放的嫌犯。抓进去的,要么失了,要么流放,要么继续关着,没释放过一个。

    “我之前说过吧,杨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吕嘉问捏着拳头,和声问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枢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里行,还有三十多台吏,一起彻查此案。彻夜审理,不放过一条供词,先后抓捕了一百七十余名涉案嫌犯,仔细进行了甄别审问。已经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还待细查,确认无罪牵连的只有杨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学学习,即使之后又发现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余深认认真真的回应吕嘉问的问题,但问话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些话只是在糊弄鬼。

    吕嘉问恨得磨牙。

    余深故意在装傻,吕嘉问他也明知余深在装傻,但能拆穿吗,能明说抓杨弘方跟杨家无关,而是因为他是河北回来的功臣,被韩冈安排去武学学习的人才。

    之前让御史台抓人,吕嘉问从来没有留下口实,许多事并不需要说得太清楚,大家都会心领神会。

    但现在余深装起傻来,吕嘉问却无法将话明说出口。那样的话,余深直接骂回来,吕嘉问都不能拿他怎么办。

    “原仲,”吕嘉问轻声说。“现在已经七月中了,到过年就只有四个多月了。”

    韩冈就要辞位了,你还听他的话做什么?

    余深拱手行礼,大声保证,“吕枢密放心,半年之内,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将都堂枪击案的相关案件都彻查明白!”

    但你的时间就更短了。再过半年,你还能留在这里吗?

    吕嘉问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镇纸砸过去。

    余深拱拱手,“枢密若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辞了。”

    御史台的人是疯狗,可惜不是他吕家的疯狗。他是听韩冈的吩咐,所以暂且听吕嘉问的命令。

    别说韩冈才四十,说是退了,不过是践诺,过两年就会卷土重来。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会是吕嘉问这只死老虎。

    余深从正院出来,守在外面的亲信御史就迎了上来,他向里面一张望,紧张地问,“殿院,没事吧?!”

    余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围没人的时候,他急声道,“快点把杨弘方给放了。我都在吕枢密面前说人已经放了,也不知能瞒多久。”他说着就叹了一口气,“消息来得太迟了,要是再迟一步,可就不好应付了。”

    亲信御史立刻说,“殿院放心,张宝已经赶去台狱办了。但殿院你知道的,台狱放人的手续一向麻烦,张五又六亲不认,可能还要耽搁一两个时辰。”

    余深急促的说道,“下午,下午之前,在这之前,有关杨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传进正院。”

    “是,下官明白。”

    “还有,”余深眼神狠厉的说,“你带院里的人给我在台狱前守着,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杨弘方,给我直接动手,不需要顾忌什么。”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给办好。”

    ……………………

    出来了?

    杨弘方望着头顶上的太阳,一时有些恍惚。在狱中仅仅一夜的时间,甚至都来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闻名的御史台狱。

    也许下半辈子都够不到资格再进台狱,才进去就给踢出来,似乎太吃亏了点。

    “哥哥!”

    熟悉的叫声让杨弘方回归了现实。

    他循声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对面拼命挥手。

    “哥哥!”胡叁大声叫,三步并两步,穿过了御史大街。

    胡叁紧张的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马上我们就去医院,找个上好的大夫来看病。”

    杨弘方摇摇头,“我没事。”

    “当真?”胡叁的一张大脸上写满了担心。

    “放心,放心。”杨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这是个真心关心自己的兄弟。

    “总算他们识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脚,不敢乱下手。”胡叁咧开嘴,憨厚的笑了起来,“在狱里待了一夜,肯定没歇息,马上我们去找个能泡澡喝酒的地儿,好好洗一洗晦气。”

    杨弘方先点了点头,然后才想起来不对,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胡叁得意的笑了起来,“哥哥你常说俺是夯货,可你一丢了信过来,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韩相公就把你给救出来了。”

    胡叁说着,回头望着台狱的门卫,兴奋的说,“你看那些狗才的脸,就像死了爹妈一样。”

    “少说两句吧。”杨弘方根本就没有吃苦头,对御史台的人也没有太多恶感,他问胡叁,“你是从韩相公府上过来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韩相公府上的客房里面。”胡叁他咂着嘴,还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经历,“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样,墙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个比一个精致,被褥又轻又软,晚上还有宵夜,俺就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茶点菓子。”他说着,突然打了个哈欠,“可就是没睡好,可能床太软了。”

    是担心才没睡好吧。

    杨弘方展颜笑道,“走,我们一起去韩相公府上道谢。”

    “好。”胡叁叫了一声,与以往一样,跟在杨弘方的身后,还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韩相公。”

    突然间他看见杨弘方手上抓着一卷纸,“哥哥,你手上拿着什么?”

    杨弘方扬手看了一下,“呃,是报纸。”

    杨弘方手上拿着一份报纸,从台狱中出来的时候,管狱的节级就往他手里塞了这么一份报纸,还散发着油墨香,看发行日期,就是今天。

    杨弘方本是开封出身,各家报纸的发行时间多有了解。应该是下午发售的这家晚报,为什么中午刚过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里觉得纳闷,他就在街边就把报纸打了开来。

    胡叁看了他样子,难得聪明一回,对杨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车。”

    杨弘方点点头,飞快的浏览起报纸上的内容。

    皇城根下长大,杨弘方对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进去后,没有审问,也没有杀威棒,直接就丢进牢中。

    那间牢房,比杨弘方过去住过的军营、驿站、客舍都要高档,连饮食都很是精致,完全就是住客栈上房的感觉。躺在软和的床铺上,盖着厚实的毛毡,杨弘方把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选进武学学习,也就是说自己是枢密院挑选出来重点培养的武将,杨弘方还没南下时就领会到了这一点。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台也肯定不会不清楚。他们能卡准列车抵达的时间来抓人,分明早已经了解了所有的情况。

    自己区区一个都头,就能惹动到御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情况。铁路总局是韩相公的铁杆嫡系,前任提举现在就在都堂中,御史台竟然肆无忌惮的跑到铁路站台上来抓人,这同样诡异得很。

    还有天波杨府,都已经败落的不成样子了,曾叔公文广公去世之后,就靠着杨家的旧日威名与宗室联姻,连娶了几个县主过门,赚到了几个差事,然而为了娶这几个县主,家里老底都快要翻上来了。

    就这样,还不忘打压支脉。之前神机营招人,自己眼看着有望入选,老父为了万全起见,跑去请族长帮忙。他们当面拍胸脯应承,谁知转过头来,就把自己打发到河北做都头了。可惜他们一脉的两个小子,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神机营大挑的第一轮就给刷下来了。

    一个破落户,狗来了都嫌弃的,怎么还有资格被御史台抓起来?

    到底是自己被他们牵扯了,还是他们被自己牵扯了,杨弘方现在都不敢确定。

    要是说他们是因为要将自己牵扯入狱,才会被抓进御史台。想一想,就觉得很是解气。

    不过这样一来,可就是千真万确的被牵涉进天上云端的争斗中去了。一个不小心可就会被人像一只虫子给碾死。

    答案会在报纸上吗?一条报道出现在杨弘方的眼前。

    “……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们甚至去攀咬无辜之人,御史台将会一如既往的辨明是非,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杨弘方抿了抿嘴,冷笑着,卷起报纸,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叁会合。

    一辆辆马车这时从前方的路口转进来,黑漆车厢,四轮车驾,左右车窗里面挂着蓝色的布帘,车门从后方开启,车厢后部顶端钉着车牌号,每一辆都是‘铁’字打头,全都是铁路总局的车子。一辆辆的往御史台的大门外驶去。

    出了什么事?

    杨从先隐隐有一种预感,这些马车,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关。

    只是他想了一下,却没有停步。杨弘方很干脆的放下了不断冒出来的好奇心,继续向前。前面还有胡叁在等着,他也还要去韩相公府上道谢。这些热闹,就没必要守着看了。

    但还没到路口,前面又转出一批身着蓝衣、头戴铁盔的士兵,熟悉开封府的杨弘方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府中军巡院的人马。持枪挎刀,将路口给堵上了。

    这又是怎么了?

    预感越来越强,杨弘方站定了脚,想看清楚情况再去封锁线上。

    军巡院的巡卒们设好了路栅,就开始往御史台这边过来,看见穿着御史台服饰的人就抓住,即使没有穿,也不让他们离开。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们也不管他们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

    台官在大声呵斥,然后就听那些巡卒说,御史台乱丢垃圾,破坏环境,要抓人扫大街,这些巡卒边说边笑,几乎就成了闹剧。

    当然,杨弘方一瞬间就明白,用了这么荒谬的借口,这肯定是报复。

    但杨弘方又隐隐约约听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栅边,杨弘方正看见胡叁在路栅的另一头指手画脚,焦急万分。

    而他这边,已经有台吏被押过来了。

    旁边几个台吏,指着他大声喊着,“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过来的这名台吏垂头丧气,脸上已经肿了起来,杨弘方只能从眉眼间依稀辨认出,似乎就是昨夜给自己绑上绳索的那个吏员。

    押到路栅旁,一名军官过来,也不知问了什么,台吏突然间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杨弘方!”

    另一个台吏紧跟着被押了过来,他大声叫着冤枉,“我没抓杨弘方!”

    在旁看戏的杨弘方神色古怪,旁边的士兵觉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长枪指着他,紧张地问,“你呢?”

    “我就是杨弘方。”

    …………………………

    “吕望之这一下子该清醒点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开怀笑着。寻常的笑话,已经很难让他扯动一下嘴角,还是这等野狗互咬的戏码,更加有一些乐子。

    这件事其实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过他知道,韩冈对此事绝不会忍耐。

    将基本盘建立在北方的军中,派了王厚过去还不够,甚至还把儿子派了过去,韩冈当然不能忍受吕嘉问要对河北军中下手。

    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韩冈这一回就给吕嘉问好好上了一课。

    韩冈甚至没有耐心等待吕嘉问一步步的试探下去,赶在试探行动的一开始,韩冈就毫不犹豫的重重的挥了一个巴掌过去。

    相信这一次之后,吕嘉问就会明白了,议员,功臣,领兵的武臣,当然还有章、韩两派的党羽,全都是必须加以避忌的对象。

    吕嘉问怎么也不想想,他一个明显失势的枢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后安排,他怎么可能轻易掌控住御史台,又怎么可能吸引虽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气傲的御史们投效。

    他所有的权势都建立在章惇和韩冈给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话,立刻就能将他变成孤家寡人。

    相信这一回之后,吕嘉问能认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轻轻捻着长须,过去是盟友,现在应该能老老实实作走马狗了。

    “对了。”章惇招过一名亲信,“你带句话给玉昆,跟他说,这摊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开封府抓御史扫地,铁路局向台官讨账,两家把御史台给围了,章惇一想起就开怀大笑,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事了,真是个好笑话。

第173章 暗潮(八)

    【这一段本来是该昨天,也就是七月一号写出来的,但偏偏到成都后就这一天最忙,前晚都不敢熬夜,晚上到了十点才回到住处赶出一章来。√∟UU小说,www.uu234.com所以也就到了现在,才能感谢上个月所有支持我的书友。

    虽然这个月并没有实现最初的愿望——事实证明,没有经过仔细调查就随意放言,永远都是一个错误——但还是很感激每一位订阅、打赏和投票的朋友。是你们的支持,让我更加努力,更新速度超过了两年来的任何一个月,可也正因为你们的支持,让我更加愧疚没能完成诺言。

    所以七月份,就不准备求月票了,但依然会保证之前的更新速度,直至本书结束。

    最后,谢谢大家,谢谢。】

    韩冈走进见客的花厅中,黄裳和游师雄同时站了起来。

    两位议政重臣,看见韩冈面无表情的样子,都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韩冈与黄、游二人先后落座,堂吏就端了茶汤上来。

    韩冈喝了一口茶,笃的一下放在了小几上。

    仿佛是一个信号,黄裳和游师雄立刻就严肃起来,摆出了一副聆听教诲的姿态。

    “我刚刚把人送走。枢密副使和御史中丞同时到我这里来告状。”

    “你们啊,”韩冈叹息着。

    他真想说一句,太年轻,太简单,但看看五十出头的黄裳,年近六旬的游师雄,这句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委实鲁莽了一点。”他说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事情处理不好,结果说不定会很严重。

    处理事情,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找到根子,从根源上进行处理。游师雄和黄裳像年轻了三十岁一般的冲动,根子在何处?

    “玉昆相公。”黄裳辩解道,“今日之事,在外人看来只是一时之气,只会当做笑话,无损于朝廷。借此警告一下吕嘉问,却无所损伤,反而比闹得鱼死网破要好。”

    韩冈听了,想了一想,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黄裳、游师雄两人同时一愣,韩冈这么好说话,倒是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

    “怎么了?”韩冈问道。似是疑惑于两人的惊讶。

    “不,没什么。”

    黄裳、游师雄连忙摇头,能这么简单就过关,他们是求之不得。看韩冈现在的态度,也的确是对他们的做法并不反感。

    黄裳道,“相公不怪我们就好。”

    他是韩冈门客出身,比起作为韩冈师兄的游师雄,更加在意韩冈的态度。

    韩冈道,“虽然是闹剧,让人看了笑话,换个角度来看,也算是好事了,及时给吕望之当头一棒,免得他继续错下去。”

    黄裳笑道,“真正给吕嘉问当头一棒的,还是相公的功劳。”

    韩冈能轻易的将一名枢密副使变成孤家寡人,同在都堂之中,吕嘉问之前颇为强势,甚至力压枢密使张璪一头,看起来也并不比章惇、韩冈差到哪里。

    但章惇和韩冈一旦商议定,就轻而易举的把吕嘉问赶去了御史台办差。现在韩冈又是一句话,便让吕嘉问吃了一个大亏。

    在这其中,韩冈表现出来的控制力,让游师雄和黄裳都大感安心。

    要是韩冈对朝堂失去了控制,即使他们费劲了气力去维持韩党一派的地位,终究还是挽回局势。

    只有韩冈的强势维持下去,朝堂之中才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这事就不说了,朝堂内部,还是以和衷共济为上。”韩冈对两人说道,“这种手段,下不为例。再来一次,成笑话的就是朝廷了。”

    两人恭谨受教。韩冈这番话是免不了的,作为宰相,朝堂之首,维持朝廷内部的稳定和秩序,是他无可避免的任务。正是有韩冈在上面撑着,游师雄与黄裳才可以放纵一点。

    “御史台方面,我已经跟吕望之说过了,该查案,还是继续查案。该断人,还是继续断人。”

    “报纸方面,我也压下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只是在市井中流传,半个月一个月就没多少人提了。”

    韩冈一条条的把整件事的处理方案告诉了两人,在都堂案结案之前,吕嘉问的地位是必须要维持下去的。否则之前对一干宗室、官员的处断,都要被人翻上来了。

    即使现在,已经有人酝酿着要趁机翻案。

    “勉仲,你回去看一看,如果有相关的案子,都转交给御史台处置。”韩冈告诫着黄裳,顺便也是在对游师雄说话,“这个案子,是一定要做成铁案的。”

    不管吕嘉问之后结果如何,现在吕嘉问所做的一切,都是体现着韩冈的意志。

    黄裳和游师雄都领会了韩冈的心意,对此并无二话,只要吕嘉问不去牵连韩党的相关人等,那么他们也不会为其他倒霉鬼抱不平。

    两人告辞离开,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知道的,心情和步伐比进来前要轻松了许多。

    韩冈在他们离开后,脸色却逐渐沉了下来。

    黄裳和游师雄今日的行动,并没有事前征求过他的意见。作为一个政治团体的核心,维护自己的核心地位,就是让自己处在一切联系的交汇点,没有人能跳过自己,去与其他同事勾连。

    旧日宰辅被严禁私会,一旦被人发现,御史的弹章立刻就会递到皇帝的案头上。宰辅之间,更是不能拥有血亲、姻亲之类的关系。

    为何如此?正是因为皇帝无法容忍宰辅们有相互沟通,从而架空自己的可能。

    黄裳和游师雄的决定,已经有了一个很不好的苗头。

    如果是在过去的十年中,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

    韩冈对此很是命比啊。

    说到底,其实还是自己将要辞位的问题。核心不稳,手底下难免人心浮动。

    大树将倒,难道还不允许树上的猴子乱跑吗?根本约束不了的。

    韩冈虽然并不是要倒台,但离开权力中枢,谁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

    作为领袖,背离了部下共同的期望,他的控制力,当然也会衰落下去。

    黄裳离开时欲言又止,韩冈知道他想问什么。这些天来,已经有好几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去参选议员?

    只有成为县议会的议长,才能成为州议会的议员,成为州议会的议长,才能成为大议会的议员。

    以韩冈的声望权威和地位,一旦能够进入大议会,必然就能够就任议长。

    大议会援引韩冈之意而生,只有韩冈加入其中,才能够将大议会的作用发挥出来。

    他可以在天下士大夫代表的支持下,直接在都堂之外形成第二个核心。

    大议会本来就有选举议政的权力,下一届可以推举宰辅,再下一届,更可以推举宰相。

    韩冈为此安排的路线图,其实就是让大议会执掌皇帝手中的人事权。但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依靠韩冈。

    人人都以为韩冈会成为大议会的议长。

    但韩冈,却没有参选议会。

    ……………………

    “李家那个蠢货竟然也是议员了。”

    “蠢货都能做议员,这个议员到底做什么的。”

    “就是好听罢了,没什么鸟用。”

    “县议会、州议会都没什么用。但大议会,可以选举议政。朝廷里面,够资格升议政的官儿几百个,但议政的位置就那么三十五六个,选谁不选谁,只有大议会。”

    “听说那一位卸任之后,就会担任大议会议长。”

    “不,他没有参选。”

    “现在只是县议会!”

    “你看过章程没有?没进县议会,就别想进大议会。”

    “他是宰相!”

    “即使是宰相,也不可能越过选举章程。这可是他自己定的。要是他都不遵守,县、州、天下这三级议会,可以直接废掉了。”

    “他不参选议会,难道不正是说明他根本就不看重议会?”

    “等等。”争论之中,一个冷静声音响起,“这样一来,若是他辞去相位,不就是什么差事都没有了?”

    厅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个问题,一下勾动了所有人的心。

    过去宰相辞位,如果不是致仕,那么就会去地方做知州知府,虽然从宰衡天下,变成治理一州一府,但这是很正常的变动,所有人都习以为常。毕竟宰相并不是国家的中心,上上下下并不会影响国家的稳定,只要皇帝这个核心还在,朝廷就能够正常的运转。

    但如今操天下之权柄的是章惇、韩冈两位宰相,他们已经取代了皇帝的地位。韩冈辞相,就像是皇帝退位一般。而让一个退位的皇帝去管理地方州府,这可能吗?这将会是很别扭的一件事。

    外人看着别扭,而韩冈呢,会不会也觉得别扭?

    章援不知道。也许他父亲清楚,一年之后,朝廷内外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一场没有太大意义的聚会在午后结束了,除了吵吵嚷嚷之外,章援没有听到任何有用的意见。

    一群无用之辈自以为是的离开,只有一人还在桌旁自斟自饮。

    章援走了过去,这是他近日结交的友人,性格不佳,但见识出众。

    看见友人如饮水般喝酒,章援笑问,“还在喝?”

    “为什么不喝,多喝一点,也许再过几年,想喝都喝不到了。”

    章援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不会去问其为何如此说,因为之前就已经听过答案了。

    ‘相公高居九重之上,却不知根基早已断绝。如果是皇帝那般名正言顺倒也罢了,其实都堂不过是借了太后的势,才得以执掌天下。韩相公设大议会,则是想用天下士大夫授予都堂秉政之权,取代自古以来的天人感应,君权天授。如果不想行太祖之事,或是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么设大议会就是最好的替代。办法了。韩相公虽然是奇思妙想,却颇为有用。’

    仅仅是这一段,当初就让章援改容相向,因为没有谁比他说得更透彻,更接近他曾经从章惇那里听来的说法。

    而方才诸人所议论的韩冈辞相之事,章援也听他评价过。

    ‘韩相到了明年,甚至会一个官职都不留下,此举必然为世人所赞誉,其实却是将相公架到了火堆上。’

    ‘即便相公再如何鞠躬尽瘁,兢兢业业的治理天下,最多也就再有十年的时间,之后就不得不辞位。在庙堂外生聚十年的韩相,便可以顺理成章的卷土重来,就任宰相。没人能拦他,也没人能够说他不对。’

    ‘如果相公做了些让他不满意的事,他一句勤王锄奸,就能从关陇、河东、河北调来大军,京师内又有神机营、上四军为他内应,更能找到太后为他补上诏书,试问相公如何能够抵挡得了?’

    ‘实际上这就是韩相为自己留下的后门,只要他这一回毫不恋栈的离开,那么他在庙堂之外,就能坐等相公犯错。不论日后凭借武力重新回返,或者是等待十年之后再为宰相,他在天下人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位干干净净,不爱权势的贤人。谁能比他算计得更精明?’

    ‘相公就是被他约束住了。以至于做什么事情都束手束脚。’

    其人所说的每一段,都让章援浑身上下冒出更多的冷汗。即使是时隔多日的回想,也让章援打起了寒战。

    “员外。”友人举起酒杯,结束了章援的回忆,“决定该怎么办了?”

    章援沉默着,他不想去思考该怎么办!因为答案只有一个。

    可是他也清楚自知,他不喜欢自家父亲继续为相十载,十载之后,韩冈复归的计划。

    一点都不喜欢。

第174章 变迁(一)

    【回来了,之前的断更对不住诸位,明天开始回复正常更新。⊥UU小说,www.uu234.com】

    王中正不是第一次过潼关。

    但长途铁路还是第一次。他过去历次经过潼关,都是骑马或乘车。铁路的长途旅行对他来说还是很稀罕。

    铁路大规模的铺设,是在熙宗驾崩之后,那时候王中正已经是宫中柱石,须臾不可或离。尽管如今京师小民都能乘车游历泰岳、华山,一月之内跑遍江南、关西、河北,但王中正就只能窝在京城里面,把守住皇城。

    终于,在他寿数将尽的时候,他终于得以离开京师,奔赴陕西,宛如脱出鸟笼。

    多走走,多看看。

    这是临行前韩冈给他提的建议。

    陕西的现状,故地的变迁,趁着精力尚足,都可以走一走看一看。

    王中正接受了韩冈的建议,一路向西,也一路看过去。

    经过了潼关,就算是进入了关西。

    仅仅是经过了旧时关隘,列车从新修的大型棱堡外驶过,甚至连空气都让人感觉不一样了。

    如果要王中正说潼关东西两侧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一定就是天空的颜色。如果要王中正说关西与京师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的话,那一定也是天空的颜色。

    延州是国中最早大规模利用石炭的城市。二三十年前,即使是京师,家中炊事都是以木炭、柴草为燃料,只有延州,因为石炭使用过多,使得城池上空总是蒙着一层雾霾。

    如今京师同样是整天浓烟滚滚,数以百千家工厂、工坊大量使用石炭,甚至超过京中百万军民的使用量,使得天上雨水落到地上都是黑色,更不是过去的延州能比得上了。

    王中正倒不是想做这个比较,只是他近十年来都在在京师,早已习惯了污浊的空气,当他一路西来,离开京师之后,京西路上各州,包括西京洛阳,尽管民间都在使用石炭,可相形之下,比起京师都显得是山清水秀,空气清新,这让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只在穿过潼关之后,陕州、京兆,都能看见一根根高耸的烟囱,向天空中喷吐着浓浓的黑烟。王中正嗅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反而在列车上睡得更加安稳一点了。

    工业亦是中国命脉,而重工业,则是命脉中的命脉。

    王中正回想起韩冈当初的只言片语,最初的感想却是韩冈是什么时候开始,经常用中国来取代大宋、皇宋?可能是从十年前开始,但近两年越来越多,只要能不用宋字,就干脆彻底的不用。

    至于这一整句话的意义,王中正相信了——他当然会相信韩冈,布衣释褐十年便为相,这个奇迹过去并非没有,但一手创出了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这样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王中正都会先选择相信。只是他对此,并没有太深的体会。京师北面的一座座工厂,他从来都没有进去过。

    王中正一直到了关西之后,才第一次走进大型的重工业工厂。

    他在冯从义的陪同下走进了长安北部的工业区,才感觉到韩冈那坚定不移的信心是从何而来。

    冯从义是在京兆府的车站迎接王中正的。

    冯从义名义上已经是入继韩家,在官中的谱牒上,也是以韩从义为名。不过实际上,他还是以本名行于世。

    他入继韩家,只是为了帮韩冈侍养双亲,免得韩冈遭受不孝之讥。韩千六夫妇不愿离开关西故土,而韩冈又不能弃职,在没有其他兄弟侍奉父母的情况下,让冯从义成为韩家的养子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自古忠孝并论,文臣不孝父母,等同于不忠天子,就是一绝大的把柄。

    不过王中正知道,韩冈让其父收冯从义为养子,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是能让富有天下的皇帝,都为之咋舌的巨额财富。

    冯从义虽是大名鼎鼎的当世陶朱,但顺丰行、平安号等商社,以及诸多工厂、田地,都是韩家的产业,冯从义只是经营者,不是所有者。而他入继之后,将名正言顺的将韩家的产业分割走一半。

    韩冈为权相,为儒宗,世间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要是他日后在家产上分割不均,弄得冯从义离心离德,绝少不了攻击和闲话。依王中正对韩冈的了解,他肯定不会在钱财上太计较。

    因而王中正下车后看见冯从义,即使并没有夕阳从其身后照射过来,也还是仿佛在冯从义身周看见一圈炫眼的金边。

    “从义拜见希烈公。”

    冯从义一看见王中正,就深深一揖。这让王中正的自尊心得到了充分得满足。王中正是两镇节度,在关西也颇有声望,一路过来都受到了当地官员礼敬,但那些官吏终究不是宰相的弟弟。

    王中正一把扶起了冯从义,哈哈笑道,“冯四,你财神爷的礼数我可受不住。”他拉起冯从义的手,“我自告病后,就只想着悠闲度日。可是想要悠闲,阿堵物可少不了。别家神明可以不理,财神爷肯定是不能得罪的。”

    王中正善于聚敛之术,名下的产业不少,在京畿都有几处田庄。但他家产真正的大头,还是放在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也是雍秦商会的成员,只是属于不公开、不与会的那一拨——有许多世家、官员,都是让自己的亲族来加入,但王中正,幼时被迫入宫,使得他宁可让冯从义代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亲族。

    在冯从义的引领下,王中正参观了自己参股的几座大型工厂。

    十年前,机械厂的原址上还是一片荒凉,十几平方里的沙土地上满是大大小小的石子,只有浅浅的草丛,一簇簇的在这里艰难的生长着。没有田地,没有村庄,看不见人烟,对于耕作,这一片土地毫无价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条铁路从京兆府连通过来,一座座简陋的房屋出现在这里,伴随着成百上千的工人,长安水泥厂的水泥窑首先拔地而起,紧接着是长安铁件厂,然后是长安机械厂。

    十年之后的今天,旧日简陋的窝棚变成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三层红砖建筑,两尺宽三尺高的窗户一扇扇的嵌在外墙上,仿佛蜂巢。几家工厂的厂区也扩大到占满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厂在周围星罗棋布。

    每一天一辆辆满载着成品的列车从厂区铁路驶出,然后带着更多的原材料沿着铁路回来。巨大的工业体仿佛一只怪兽,不断吞下矿石、生铁、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业品。

    宽敞的厂房宛如车站站台一般深长,十一座熔炼炉如同巨柱一般排列着,每一座熔炼炉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气锤。一条轨道从厂房中穿过,运来了原料,运走了成品。

    这里是铁件厂配套的冶炼车间。一块块生铁锭在这里被送进炉膛,加热熔融,冶炼工将之取出后,又由锻工操作着巨大的气锤,反复捶打着铁块。

    数百斤重的锤头被蒸汽机缓缓吊起,又猛地砸下。钢花飞溅,只有身穿厚皮围裙,手戴石棉手套,脸上还有铁皮面罩的锻工才能无视。

    气锤的敲击声宛如洪钟,十一具铁锤此起彼伏,百炼钢就在这一次次的锻打和灼烧中逐渐成型。

    冯从义在嘈杂声中,附耳对王中正道,“过去铁器厂的大型锻锤,都只能使用水力。风力都不行,因为不稳定。如今有了蒸汽机,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厂建在河边上了。”

    冯从义带着自豪向王中正介绍着铁器厂的成果,王中正视线在车间内工人身上带过,高热而又嘈杂的环境,每天大量的体力消耗,在这里工作的工人,寿命决然长不了。

    不过王中正对此并不关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厂中每年都有许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这些工厂,是在为他赚钱。

    仅仅是这一座冶炼车间,每一次气锤的重击,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枚小钱叮当落袋。

    长安铁器厂,长安机械厂,长安水泥厂,都是京兆府境内相应行业排在第一的工厂,也都是王中正参股的工厂。

    关西的许多工厂、矿山,由于建造和开发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会内部招募投资者,绝大多数投资目的都是为了红利,经营者所占的股权比例虽小,却能稳稳的控制住工厂、矿山。

    但只要能够拿到钱,王中正也不会去操心厂矿的经营。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陕西时,不去与种谔、张玉争权,在陇右时,一切都交给王韶、韩冈,选对了投资对象,坐着拿干股分红,这就是他一路发家的秘诀。

    在他看来,三家工厂给钱及时,那么工人死活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况,务农的生活同样摧残人,细论起寿数,也不比工人长到哪里去。

    从工厂参观过来,王中正精神尚好,冯从义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行程,看见王中正的样子,就放下信,继续领着他去参观了当地雍秦商会分会捐款开办的中学校。

    中学校里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达时,正好看见几十名学生正在宽阔的操场上列队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阵讶异,那分明是军阵。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可惜国子监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红的气学子弟,带着王、冯二人参观时说起国子监来,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结来,“但在我横渠书院的分院、下院中,却是一样不缺,不过应时势变异,而做了一定的调整。以求德、智、体三全。”

    以王中正对气学学制的了解,一名学生能够从中学顺利毕业,至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粮秣官了。若是德智体三全,稍加历练后,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普通去处,如此才是也是很少而这样的人才,在关西却是源源不断的被培养出来。

    出于对学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学校外下了马车,这时一路走回来,上车时还要伴当和冯从义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参观让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没有说话

    等到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他突然说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经召见过我一次,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王中正停了一下,冯从义很识趣的接话道,“不知太后问了什么?”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着殿上,问我说,‘依太尉平日所见,两位相公是否有意此处?’”

    冯从义浅浅的笑了起来,仿佛王中正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么回的?”

    冯从义道,“我当时说,‘如果陛下问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韩相,臣以为,他是不屑为之。’”

    冯从义扬起双眉,“难道现在太尉的想法变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观诸厂,感触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怀天下,今日一见,更知其心绝非区区一隅之地能够局限。皇宋地域虽广达万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却是千秋万载之功业。既然如此,又岂是会为了一家一姓,何况,相公要回来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韩冈在京中时对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从今天参观到的皮毛来推断,关西的实力远比外人知晓的要大得多。韩冈即使离京回乡,只凭关西的潜力,也能将京师的任何变故翻盘。对韩冈回乡的基础不再怀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伪了。

    韩冈既然能对一个外人说,那么,亲兄弟也不会不说。

    冯从义点着头,“是的,家兄是要回来了。”

第175章 变迁(二)

    【下一章还有一千多字,明天早上发,回来就感冒,被禁止熬夜了。】

    “冯公,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冲问话的会员点点头,他记不清此人是谁了,只是有些面熟,“刚刚送走。”

    “会首,王太尉走了?”

    冯从义又点头:“刚刚去车站送走了。”

    从冯从义进门,到他抵达的会馆主厅,百来步路,多少人的询问都是有关王中正。

    毕竟是从京里退下来的大貂珰,手握兵权多年。众所周知,他是韩冈在宫中的盟友,地位极高,功劳显赫,有定策之勋,若非阉人之身,枢府都不在话下。现在到京兆府养老,自然是受到世人瞩目。

    前几日冯从义率一干商会大佬摆开宴席,款待王中正,许多会员没有资格参加宴会,但也是关心的。

    不过也仅止于关心。

    真正了解王中正西来内情的成员,还是在主厅中。真正有资格与冯从义共议此事的成员,也都会在主厅中。

    冯从义走进主厅,巨大的圆桌就在大厅中央。他环目一扫,圆桌旁的每一张座椅上,几乎都已经坐上了人。

    有商会成立以来就没有离开过的金家,也有七八年前才进来的种家,但他们都是万余商会成员的代表,还是商会的决策者。

    当他们看见冯从义进来,纷纷站起身问好。

    冯从义连连拱手回礼,一路走到他在圆桌离门最远的座位上。

    雍秦商会的总会馆就在京兆府中,相较于商会的财力和势力,修造于二十年前的会馆,现在已经跟不上商会的发展,显得过于局促。不过商会的成员们都没有将总会馆扩建的打算。

    商人这个群体,千多年来一直都是被打压的对象,一向是秉持着闷声大发财的想法。即使雍秦商会的势力庞大,其中又不乏贵人,但绝大多数高层成员依然保持着低调。

    如今并非是大会期,不过大部分理事都从全国各地赶回了京兆府。

    “王太尉已经走了?”

    当冯从义坐下,旁边副会首探头过来,问了一句同样的问题。

    “刚送走,说是要趁还有力气走动,把关中宁夏陇右甘凉都绕一圈。”冯从义点点头,依然心平气和的回答,而且还多说了几句。

    副会首啧啧赞道,“此老可当真有闲情逸致。”

    冯从义道:“好歹苦了几十年,临老了,出外走走,也不算过分。”

    副会首直摇头,脸上的表情,就像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看到一位身前摆了满桌子菜,却在叫着没处下筷子的富人。

    “两镇节度还叫苦,天下还有几个不苦的人?!”

    “还是苦的。”坐在这位副会首左手边,是另一位副会首——雍秦商会中,总共有十七位副会首,三位名誉会首,这一位在副会首中排在第三——他露出神秘的诡笑,“想想这两镇节度,是拿什么换来了。”

    “换?”第一副会首先是一愣,

    第三副会首笑问:“不苦吗?”

    第一副会首苦笑着点头,“是苦,是苦。”

    第三副会首见其点头,得意一笑,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冯从义轻轻敲了敲桌子,哒哒两声,他立刻就收起了笑容,正经起来。

    “留点口德吧,他是我们这边的人。”冯从义叹了一声,暗自摇了摇头。

    不管做了多少,阉人的身份,总很难得到真正的尊重。即使冯从义,在与王中正来往的过程中,也是觉得有些别扭。真不知道他的兄长是怎么才能让王中正对他心服口服。

    王中正在京里就听韩冈的话,致仕出京后,依然是听了韩冈的建议,准备在陕西多走走,多看看了。完全待不住,在京兆府歇了几天后,就说要趁还能走动时多看一看关西的风土民情。

    按他的说法,打算旅游的不仅仅是在关中,还要去陇右,不过这要到几个月后了。

    王中正自己规划的旅游线路,他离开长安京兆府后,就要先去延州,从当年的罗兀城那条路,一路走到银夏之地,然后再前往兴灵。自兴灵往兰州有一条铁路,就在黄河北岸,刚刚修起不久,而且铁路总局正准备设计建造一座在兰州跨越黄河的铁路桥,以便那条路能直接接入兰州城旁的另一条线路——不过这要好些年后了。

    到了兰州之后,如身体条件允许的话,王中正还会往河西走廊走一回,看看老朋友。冯从义从他那里听来,说是‘玉门关外的风景,只在诗书中读来,却一直无缘一见’,王中正当年甘凉路也走过了,不过到了肃州就回头了,没有继续向西往瓜州、沙州去,当然也没有去游览过古玉门关。

    等他从甘凉路回来,将会由兰州走青唐线,经过陇西返回关中。

    这一趟,就算是全程走马观花,也要两个月之久。走得慢些,在路上就得停下来歇一个冬天,等回京兆府时,说不定就要明年夏天了。

    冯从义对此很担心,这一趟西北游,莫说年岁如王中正这样的老人,普通人在路途上奔波两个月,也会大感吃不消。

    但王中正坚持要去,冯从义也只能依从他的决定。背后派人一路飞马传信,将王中正要经过的州县全都通知到,让他们好生准备。

    一想到王中正要一口气走上几千里,冯从义就想叹气,好生在京兆府休养该多好,就是要走动,也没必要走那么远。

    “听说会首把子午镇外的一座庄子送给了王太尉。”又有人问道。

    王中正在京兆府有一座宅院,乃是出京前面时太后所赐。冯从义又送了他近终南山的一处田庄。

    那座田庄在京兆府中名气还挺大,望山临水,风景绝佳。又有上田十余顷,沟渠密布、水车风车林立,每年的出产绝非小数,是韩家在京兆府最好的产业之一。但冯从义随手就送出去了。

    真要说起来,这手笔并不算小了,但雍秦商会的资深会员都能拿得出来。不过商人们对外付出好处,没有利润拿回来那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可是现在没几个能想明白,冯从义如此大方是准备拿回些什么。

    而冯从义只是想让他兄长满意罢了。

    每隔两三天就要互通一次信件,冯从义很了解他的兄长对王中正的态度,只是酬赏功劳,一座田庄还嫌太简薄了。

    当最后一个人走进厅中,四十七人坐满了圆桌旁的所有座位,冯从义随即就开始了今天的会议。

    “想必在座的每一位都还记得,家兄当年许下的诺言。”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了会议的主题,其中有三分之一得到了冯从义的事先通报,保证能够维持住会议能如愿达成协议,所以冯从义没有多做寒暄,几句闲话过后,便直奔主题,“但是,有很多人都觉得家兄最终还是会设法留在朝堂上。所以我就直接说了,家兄从来不会食言而肥,更不打算用其他手段留在朝中。他并不打算愚弄世人,所以家兄他会在明年的大议会会期前,辞去相位。”

    会议厅中立刻就沸腾了。冯从义的话就像比烧红的铁块直接丢进水缸里一样,一下就把众人心中的忧虑和疑惑给引爆开来。

    “但是……如果你们了解过家兄的为人,就应该”

    一直以来,韩冈辞相的事看起来都是在说笑。以韩冈的年纪,三五十年的宰相不做吗?但谁能想到,这件事邯钢一直记在心里,而且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主动要求离开。

    这不可能不引起与会者的恐慌。

    韩冈是雍秦商会最大同时也是最硬的后台,如果没有他高瞻远瞩的指点,如果没有他以自身的声望集合各家豪门投入商会,如果没有他在官场上方方面面的照顾,雍秦商会绝对发展不到今日的地步。反过来,雍秦商会在各方面都对韩冈和他的派系,竭尽一切的给予了巨量的支持,这使得韩冈能够维持住他手下的那张网。

    一旦韩冈辞位,被安排到其他地方任职,京师里面做主的就是章惇了。那时候,不仅仅是京师,京外各路都会听从章惇的吩咐,甚至作为韩冈自留地的关西,都难以抵抗宰相的命令。

    因而冯从义在这些资深会员、商会理事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甚至还有愤怒。韩冈的辞相,甚至可以说是对他们的背叛。

    “相公退下来后打算做什么?”

    “还会留在京师吗?”

    “是不是要回关西?”

    七嘴八舌的询问,差点就将冯从义给淹没。

    “收一收这些不知所谓的问题。”一名副会首上来驳回了之前所有的疑问。他坚定的问着,“相公现在打算做什么?”

    此问一处,一切噪杂都消失了,韩刚打算做什么,这是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之一。

    而另一个问题,“相公辞位,商会该怎办?”

    当韩冈辞位之后,押注在章惇身上的当不在少数,即使是铁杆的反都堂派,也是会投效章惇。只要他们能够撺掇章惇对关西下手,韩冈也只能反击,两人就此反目成仇,旧党的出头空间终于就要来了。

    即便没有旧党,韩冈这一系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这不能不让人感到忧心忡忡。

    冯从义在议论声中抬起手,“且稍安勿躁。让从义给各位好好分说分说。”

第176章 变迁(三)

    【九千字大章,今天两章加上昨天欠更——也就说今天早上要更的,本来说早上写好,但剧情连续就没能在出门前写完,回来后一直写到现在。》UU小说,www.uu234.com】

    种朴轻轻扣了扣桌边,眉心微皱,“想不到几年前江南烧工厂的事到现在还没完。”

    种朴是因为种沐带回来的商会会议内情,匆匆自绥德返回的。

    种沐前两天才去京兆府参加过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议,会首冯从义就商会所面临的形势,以及未来的发展,都做了详细说明。

    雍秦商会囊括了关西所有排得上号的工商业主,以及几乎所有的大族豪门,背后还有着韩冈这一坚实后盾。但这一后盾明年就要离开相位,作为韩冈沟通商会的代表,冯从义肯定要透露一些内情,以安定人心,因而这一次的会议便显得极为重要,重要到种朴都要在第一时间赶回来了解。

    刚刚经过了一天半的旅程,回到延安的种沐脸上看不见疲色,“冯会首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好美食,好美色,圣贤都难免。人心好利,此乃天理,但必须要知节制,不可一味放纵**,悖了仁心。”

    “不用说这些废话了。”种师中不耐烦的打断,他这些日子正顾着练兵——都堂宣称对辽要作战到底,种师中就盼着能被选去攻辽——族中产业的事他压根就不想多问,“江南的丝厂现在用倭国和高丽的奴工,人工比我们关西少得多。这种事还用多说吗?直说准备怎么办吧?”

    在场的几人当然还记得,正是因为那一次的暴动,使得雍秦商会内部通报到所有开办工厂的会员们,对工人展开了大检查,确认是否有暴动的可能。

    而结论是否定的。关西工厂对工人的待遇,远比江南的工人要强,能吃饱喝足,自是不会有人闹事。但与暴动可能微乎其微所相应的,就是关西工人的人工极为高昂,一年三十五六贯都只是平均数。

    除去购买装备和军事工程的费用,剩下军费平均到每一名士兵身上,也就这个数目了。而这些禁军士兵拿到手的现钱,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

    这样人工,拿到其他路州,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做官的官人里面都有每个月只拿三四贯料钱的——虽然只是从九品,虽然没计入衣赐、冰炭、年节和其他各种收入,但那到底是官人啊,每年实打实的俸料钱竟然跟每天一身肮脏的工人差不多。

    连只有一半收入的士兵都没暴动,关西的工人当然更不可能暴动。但关西工厂主们的宽厚,其他地方的工厂主却没有一个能学得来,全都是尽一切可能的盘剥工人。

    江南丝工在魔教的煽动下暴动,烧毁工厂、捣毁机器、杀掉厂主,当暴动被平定后,江南的丝厂厂主们,不约而同的开始外购奴工,倭人和高丽人充斥在江南丝厂中,而且使用奴工还多了一个好处,就是能用妇人和幼.童了——如果使用的是汉家妇人,必然会引来卫道士的各种抨击,压榨汉家童子,那就更要引动无数责难,朝廷更因此彻查了多次,十二岁以下的幼.童严禁进入工厂劳作——但这一切保护,对异族并不适用。

    因为这些丝厂厂主的肆无忌惮,丝绸的成本降到了关西工厂主们都不愿与之较量的地步。关西工厂主们只能依靠不断进步的技术和优秀的工人,保住对棉纺织业的控制。

    但随着棉纺织业的发展,也就是棉布的销量,近年来增长越来越慢了,排除西域北庭,商会所能控制的棉田也快要到了极限,商会中的成员对这一趋势,都感到十分担心。

    种师中别的没在意,这件事还是记得的。

    “急什么?”种朴瞪了种师中一眼,“此事事关重大,不问清楚怎么行?”

    种师中性子急躁,正在做正经事的时候被拉过来,更加心烦,“等二哥,五哥,九哥他们来了后又要听一遍,这烦不烦?”

    “事关玉昆相公,没有他,你去了北面都没处立功。”种朴脸一板,“安心坐下听!”

    种家现在是关西第一将门,老一辈已经在家休养,族中之事都是他们这一辈的兄弟来管,官中的,军中的,还有族中产业上的,权力都分到种朴这一辈的兄弟手中了。但是,族长不是种家嫡长一系,而是种谔之子种朴。

    种朴一声呵斥,种师中虽然脸色难看,但还是耐下性子,坐着没敢动弹。

    种朴转回头,温和的对种沐道,“十五,你继续说。”

    种沐偷眼瞥了性子急躁的叔父一眼,“冯会首说,江南丝厂那是涸泽而渔,绝无好结果。”

    种师中动了动嘴皮子,强自忍住了,继续听下去。

    种沐手上有一本小册子,这是他参加会议时自己记下的笔记,每一句就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不过配上头脑中的记忆,却几乎将冯从义的原话都复述了出来。

    “我们关西人开厂,比如棉纺织厂,商会会给最合用的机器和技术,平安号会给贷款支援。只是因为需要更好的操作水平,对工人的要求很高。这就使得关西的工厂,必须优待工人。

    其他地方就不一样了。完全把人当做消耗用的工具。再举个例子,就比如缫丝厂,工人的手必须时常伸进滚水中,挑出蚕茧的线头。新工人第一天就会把手烫伤,之后一直都很难愈合,三五年之内,整个人就废掉了。为了避免出现当年烧厂再现,丝厂主大量使用倭国和高丽奴工。

    他们这么做,看起来人工成本时低了许多。但我们的工人是努力的做事,而奴工则是被动无奈的做事,效率就不一样。还有机器,奴工操纵不了太高级的,而我们用的永远是最好的。这样一来,我们一个工人能抵其他地方五个人干的活,甚至是十人,二十人。所以细细算下来,关西工厂平均到每一匹棉布的人工成本,其实比江南丝厂的丝绸都低。”

    “而且那些厂主最蠢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点。他们大量使用奴工,这么做的结果,是原有的工人无事可做,而做事的工人又买不起出产的丝绸。”

    “织造的买不起布料,种地的买不起粮食,不说仁义二字,就是以商论商,都是蠢事一件。”

    “香精香料的买卖规模,永远比不上布帛生意,而布帛买卖又比不上盐,盐比不上粮食。为什么会有这个区别?”

    种沐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种师中不耐烦的敲了敲扶手,种朴则想了一想,抬起眼:“是因为使用的人多与少吧?”

    种沐点头,“十七叔所言正是。正是需求多与寡,必要或不必要的差别。”

    “越是不可或缺的买卖,规模就越是大。人不能不吃饭;盐也不能缺,只是比粮食需求要少;布帛当然也重要,但总比不得米麦和盐,至于香精香料,没了也死不了人。”

    “京兆府斗米八十四文,从潼关运进来每斗也要七十五六文,还有各色税费,每斗还要再加三四文成本。米店真正能赚的,一斗米也就四五文的样子。可这一斗米看着是利薄,实际上做得大了,一年都能有几万贯的赚头。东面的福建人是怎么情况,诸位……呃,”种沐从笔记本的记录上抬起头,“两位叔父也许都知道,他们仗着手里每年出产的两千三百万石稻米,就把天下的粮价操控在手中,看着一直都是低价,仁义之名传布天下,却把粮食上的钱都赚了,比贵价卖的时候都赚。其他商货也是一般。按照冯东主的说法,市场越大,垄断市场就越有利益。”

    饥荒时,富贵人家高价售粮,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收买农户手中土地,并不只是贪图那么一点粮食利润。只有城市中的粮商,才会只把心思放在利润上。

    但不论这些人的相反如何,过去的做法又如何,自从福建商会崛起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肆无忌惮了。

    福建商会控制了南洋周边数以千百计的种植园,即使是在南洋有产业的雍秦商会成员,都把种植园产出的粮食交给福建商会代售。福建人由此控制了天下粮价,在他们的操纵下,开封府无论灾情如何,粮食永远不涨,而其他州县,粮价的波动也没有过去那么大了,这是福建商会的功德,博得了无数善名,同时他们也在其中赚到了更多。

    以此为例证,冯从义的道理,外人也许还不明白,雍秦商会的成员只要听了,很快就都会明了了。

    种朴只瞑目深思片刻,就点了点头,“有道理……继续说。”

    种沐道:“只是商会辖下的工人,按去年的统计,足足有八十万人。”

    “八十万?!”百无聊赖的种师中听到这个数字,都惊讶起来。

    种朴在旁做证,“就有这么多。十九你不知道,我们家里的产业就有七八千工人了。”

    种沐也道:“的确就有八十万,关西男丁的十分之一。”

    凡是人数在超过两位数、基本实行了机械化的工厂,全都加入了雍秦商会,也就是说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雍秦商会的管理下。

    仅仅是机械、钢铁、矿产等与日常生活联系不紧的重工业,就有二十余万工人。加上纺织、器皿制造等轻工业,总共吸纳了关西全境超过十分之一的成年男子。

    听着种沐细算,种师中咋舌不已,“都比关西兵籍上的丁口多一倍了。”

    种朴道:“赚钱的,肯定是要比花钱的多。”

    “其他地方的工人其实也不少。徐州的工矿,最多的时候就有十五万人。江南丝厂的工人,也有二三十万。京师就不用说了,各种工厂加起来,至少十万人。但我们的八十万,全都是有钱的!这八十万人背后,就是至少五六十万户人家,两三百万人。”

    种朴一拍桌子,明白了种沐想要说什么,“市场!”

    种师中本是迷糊,但得到种朴提醒,也明白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两三百万买家!”

    “按照会中统计,我们关陇地区的中等人家,每人每年的棉布用量在一匹半。如果这八十万工人买不起棉布,就等于每年少了近五百万匹的销量。在关西,包括陇右、关中,各色棉布的年销量可也只有不到两千万匹。”

    “四分之一啊。”种朴一声叹,不细算他都想不到,这些出卖劳力的工人,竟然会是工厂产品的大买家。

    “不仅仅是棉布,”种沐道,“没了这两三百万人,柴米油盐酱醋茶都不知要少卖多少,又有多少商户无法开张。”

    “看来我们是做得对了。”种朴笑道。

    种师中也有些开心,“江南一帮子都是鼠目寸光。”

    他拿起茶杯,与种朴碰了一下,第一次对种沐主动要求:“十五你继续说下去。”

    “虽然近年来,棉布销量的增加速度在减缓,但以中国的人口,对棉布的需求还远远没有到达极限,只是很多人买不起。”种沐对着手上的笔记本念道,“一个办法,就是让各地的百姓富裕起来,另一个,就是继续降低普通棉布的成本。”

    种师中立刻道:“第一条可难了,江南读书人那么多,都还是一帮一帮的目光短浅之辈,哪里可能让利于百姓。”

    “第二条呢?”种朴问。

    “就是扩张种植,选育良种,尽量降低棉花原料成本。加快改进各种机器,包括蒸汽机、纺机、织机,训练工人,让一个人能够管理更多的纱锭,操作更先进的织机。减少库存和运输中中不必要的损耗。而要严禁的,就是为了降低成本而降低质量,这会毁掉关西布的名声。为什么即使价格高了几文,百姓们都还认我们关西的布,就是因为我们的质量,要比其他地方的棉布都要好,能穿得长久。”

    种朴沉吟道:“其他都还好说。就是扩张种植这一条,可就难了。”

    种师中也问,“海边现在还能买到地皮吗?”

    种沐道:“是有些难。”

    因为关西的地势局限,雍秦商会的成员在商会的支持下,全力向旧日不被看重的沿海州县扩张,大肆购买近海土地,并藉此大量移民。由于海水侵蚀,许多滩涂地,都无法种植粮食,但棉花耐盐碱的能力要强一点,往往能够种植。

    只是一开始关西人买,别人没在意,等到看到地里的棉花之后,当地人又如何会让关西人继续将这个便宜赚下去?

    “到现在为止,”种沐说,“也就在沧州、海州等地占了些便宜,让那里的关西人口占了很大比例。”

    “南洋呢?”

    种沐摇头,“比不过,南洋的地,福建人近水楼台,我们关西鞭长莫及。西域能够种棉花的地方很多,只是货运的成本太高了。”

    种朴和种师中都明白,做买卖,成本才是关键。西域、北庭,两家都护府,就算能种再多棉花,可怎么运回来?

    “这样该怎么办?”

    “设法修路,连接西域和中原。加快蒸汽机车的开发,继续降低物流成本。”种沐道,“棉花、棉布的好处,丝麻都比不上。只要棉花的成本继续降低,世间对织物的消费,棉布能够让其他各色布料降到总量三分之一还不到。”

    种朴点头深思,种师中又不耐烦起来,“这些我都明白了,但这跟这一次会议的重点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们去京兆府,不是因为”他声音低了下去,“玉昆相公要辞位吗?”

    “这前面一番话,只是让两位叔父明白关西是稳定。”

    “江南,还有其他地方,就不那么稳了?”

    “其他地方就跟火药桶一样了。”种沐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只有十几页纸,郑重其事的放在桌上,“这是横渠书院的六名学生,在一位教授的带领下,去了河南府的福昌县,用了三个月在当地进行了调查。这就是他们的成果,只是简略版,全版总共十七万字,只能去京兆府的总会图书馆查看。”

    种朴拿起了册子,种师中好奇的看着,种沐在旁介绍,“这份报告,就跟之前横渠书院的几份调查报告一样,不过应该是经验多了,这一回调查得更为详尽。商会的研究基金资助了他们三百贯。照规矩,著作权归于调查撰写者,版权属于商会。其中缩略版,所有会员都能免费查阅,同时也会刊载在学会的期刊上。但全版则资深会员可以免费查阅,普通会员按照级别需缴纳。”

    “两位叔父可以看这里,”种沐指着册子上的一页,小册子早被他翻得卷起了边,“文、王、富、陈四家的田地,占到了福昌县中田地总数的五成。这还没计入被隐瞒的田地。我们都知道的,河南府中,方田均税法一向是做得最差的。”

    种朴叹息道,“富家名声还不错。跟玉昆相公结姻亲的。”

    种师中冷道,“都一样。”

    “而且这四家最近在交换土地,”种沐继续说,“同时,与田宅相关的契约比五年前多了三成,如果连同那些不经过官府的白契,土地买卖应该是倍增。”

    “这是在兼并!”种师中道。

    “不只是兼并。”种沐道,“四家整合土地,其实是准备收回佃权,废除田垄,使用大型农具进行耕作。”

    “大型农具?”种师中问。

    “蒸汽机,重犁,播种机,收割机。还有深井、水车、水渠,”种沐一样样的数出来,“普通的只有几亩地的自耕农,根本打不起深井,修不起水渠。只有拥有百亩以上上田的地主,才挤得出钱去修。重犁等农具,更是只有富人才买得起。使用了这些农具后,就不需要佃农了。出佃最多才能拿一半,但田地全数收归自己,可就是能拿全部了。”

    “久病之人难抗寒暑,小农则是难抵天灾**。本朝不抑兼并,这土地越来越多的集中到少数人手中,而蒸汽机、重犁,耕作技术上的发展,加剧了这一点。日后只会富者益富,穷者益穷。”

    “就像丝厂建立后,江南的男耕女织就只剩其中一半了。现在又有了这么多新式农具,男耕都快要没了。”

    “幸好关西人少地多。”种朴感慨道。

    “还有陇右、宁夏、甘凉这些新疆土能够移民。”种师中咂了一下嘴,“别的不说,我最佩服的就是玉昆相公早早的就让关西人移民,又开办工厂、矿场。每年多生了那么多,现在还不觉得关西人多。”

    两人虽然没有去横渠书院听过讲课,却也看过讲义,能够理解其中的联系。

    雍秦商会的成员,家里的子侄几乎都会去横渠书院读书,同时商会也大量资助书院学子,并向书院捐款。使得两家关系十分紧密。而且商会经常组织成员——毕竟他们是资助人——去学院听课。他们能够接受相应的理论,甚至可以说,都是马尔萨斯人口论、社会天演论和生存空间论这几种理论结合起来的韩式儒学的支持者。

    “所以说,东面现在局势很不好。之所以还能维持,还是因为两位相公的手腕高超。加上粮价压制,使得民怨一时不得爆发。攻辽之事,之所以刻不容缓,也是因为国势不能再拖。只有最快速度的拿下辽国,瓜分辽国的土地和财富,才能暂时扭转现状。”

    “暂时?”种师中惊讶地问。

    种沐苦笑点头,“冯会首就是如此说的,只是暂时。这个问题迟早要爆发,即使拿下辽国,也改变不了东面那些人的吃相。”

    种师中呵的一声冷笑,“到头来,还是什么都做不到。按这个说法,玉昆相公应该留在京师才对,不该回来的。”

    “说是暂时,其实基本上能挣出十几年的时间。但这前提是必须拿下辽国。”

    “玉昆相公是担心章相公?”

    “冯会首没说,他也不好说。但侄儿私下里跟刘五公,金副会首他们聊过了,估计是玉昆相公担心平辽的功劳太大,如果他准备强留京师,必然会引起章相公忌惮。到时候,两派牵制,反倒把正事给耽搁了。就像河东,如果能与河北配合,何至于一场惨败?所以玉昆相公干脆就明年全退,让章相公不会对平辽之事掣肘,可以全力准备之后的攻势。”

    种朴沉默了半日,方才一声叹,“玉昆相公一片公心啊。”

    “这对关西有什么好处?”种师中冷着脸问,虽然家里与韩冈亲密无间,但他可不相信做了几十年官的韩冈,能够全无私心。

    “只有先回来,才能名正言顺的再回去。”种沐道,他显然也暗里地考虑过,或者与人讨论过,韩冈如此做的利益所在,“而且想要玉昆相公全退,章相公肯定要给出一点保证的。”

    “我可不信章惇。”种师中冷然道,“没了玉昆相公,他想做什么不行?那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种师中的话,让种朴脸色微变。但种师中毕竟没说明白,他也就当没听明白。

    种沐什么都没说,容色不惊,好像也没听明白的样子,“侄儿没敢细问。不过会后有人问了。只是侄儿当时离得远,听得不是很清楚,冯会首好像就回了两句,关西有八十万工人,能生产现有的一切。”

    种朴和种师中对视一眼。种朴挠了挠头,干笑道,“亏冯从义也敢说。”

    “只凭工人就够了?”种师中带着讽刺,声音微微有些尖利。

    “如果让侄儿说,”种沐大着胆子,“其实是足够了。”

    种师中脸就沉了下来,他对关西的禁军一向是最有信心的,“你说!”

    “关西有八十万工人,有几万家大小工厂。能生产各型火炮、火枪,各色弹药,甲胄、头盔,还能生产军服军被,水壶皮带,鞍鞯、车辆。这些军需物资,只要关东能生产,关西也一样能。”

    “只是生产,打仗呢?”种师中冷冷的问。

    这只是生产而已。但冯从义的话里面,可是在明示,八十万工人也是能上阵打仗的。这把关中、陇右、宁夏、甘凉和西域、北庭这四路六地的二十一万关西禁军,置于何地?

    种沐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道,“二位叔父,侄儿有句话就在这里说了,禁军当真不容易使唤得动。家里面恐怕也不会全心全意就站在玉昆相公那一边。”

    哼!

    种师中一声冷哼。并不是说种家一定会跟着韩冈起兵,但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种师中很不爽。

    种朴的脸色也不好看,韩冈故意忽视,其实就是不放心。

    宁可相信那些没见过血的工人,也不相信他共事过的将领和率领过的军队。

    两位叔父的怒意,种沐忙低下头,就当自己没看见没听见,盯着笔记本,“关中有八十万工人,而这些工人有三分之一以上,依照保甲法,每十天就有一次操练。”

    “三分之一,有这么多?”种师中立刻就质疑。

    “大厂大矿都有组织,其实是对生产有用。”种沐实际主持家中商业,也参与管理工厂,在这方面有经验。

    为了维持生产不断,大型工厂中的工人是被分批安排军训,种家的工厂也不例外,因而每天都能在工厂附属的校场上看见列队操练的工人。

    “虽然乍看起来,耽搁了工人工作的时间,对工厂主没有好处。但在磨练工人守纪上,却十分有效。工厂中,技术和纪律并重,尤其是纪律,绝不比军中要求的低。”

    “是吗?”种师中依然怀疑。

    种沐转对种朴道,“延州保甲冬日大操,十七叔年年都参加。应该校阅过乡里保甲和厂中保甲。不知十七叔觉得哪一边更好?”

    种朴沉默着,又点了点头,“工厂是要强一些。”

    他参观过过好多次保甲操练,有乡里的,也有工厂中的,工人和农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工人仅仅是列队,就是要比农民快得多。因为他们天天在练,而不是乡里保甲,做得好的也才十天才练一次。”

    “怎么天天练?”种师中问。

    “吃饭。工厂里面,中午吃饭都是要一批批排队去吃,严禁耽搁工时。都是对着座钟吃饭的,连说话的都少。”

    种师中稍稍沉默了,即使是他麾下的军队,也没有这般严格,连吃饭都管得死死的。

    种沐眼神收敛,回忆着当年让他深深铭记的一番话,“侄儿还记得当初建厂时,商会里派来帮忙的一名经理说的话。他曾经是韩家在陇右一家厂子的厂长,之后才被安排进商会里,帮助各家把新厂办起来。他当时说,时间限定严格的情况下,只有整齐有序的行动,才能最大限度的节约时间,无论工厂、军中,皆是如此。据说这话,还转述是玉昆相公的。”

    工人们的日常生活,其实就是军训的一部分,将之反映到正常的军事训练中,就是工人们的队列远比农民的要严整,工人们列队速度、行进速度远比农民要快,抗干扰的能力也远强于农民。这是种沐亲眼所见,

    种朴和种师中都无话可说了,也许他们还能说一句没有上过阵,训练得再好,也不过是银枪蜡样头,中看不中用。

    但他们很清楚,一旦事起,韩冈只要能将工人动员起来,不要多,有个三五万,就足以让所有关西禁军都放心的投入到他的麾下。

    韩冈如果回关西起事,西军将领至少有一半会连人带兵立刻投入他麾下。剩下的人即使是犹豫,也只是在于犹豫韩冈的实力还不足。可只要韩冈表现出一定的实力,那没有人会再迟疑半点。

    不信韩冈,难道还去信章惇吗?就是赵官家也不够资格。

    “罢了。”种师中向后一靠,也没心情争了。

    能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也许韩冈要全退的理由还远远不能算充分,甚至两人都不怎么相信。但只要韩冈没有幼稚到相信章惇,相信他卸任后的朝廷,那么他们也就安心了。

    “这些话有些犯忌,十五你就别再对外面说。后天你其他几位叔伯过来,该怎么说,你自己斟酌明白。”

    “十七叔放心。”种沐点头。家里面,种朴、种师中还有种建中,这几位直接掌握最多兵权的叔叔,最为偏向韩冈,而其他叔伯,权柄并不大,或者干脆就空吃俸禄,对韩冈也就没那么一心一意。

    “商会那边也应该会保密吧?”种师中问道。

    种沐这时微微撇了一下嘴,“冯会首也说‘我在这里说一句,诸位听见了就放心里,有什么想法也放心里,不要传出去’。不过呢,”他说道,“侄儿想啊,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秘密,就没有两个人的秘密,何况四十七人?肯定会传出去的。”

    种朴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放开来说道,“传出去就传出去好了,如果能警告道章相公,那么天下太平无事,终归是一件好事。”

    种沐点点头,就准备离开了,不过突然又想到一件事,对种朴道,“十七叔,还有一件事。这一回侄儿去京兆府,在商会里面看到了一个人。可能与十七叔当初要侄儿注意的那个人有关。”

    种朴脸色一变,种师中却很茫然,“什么人?”

    种朴没理会兄弟的问题,连声追问道,“他姓什么?从哪里来?可知其家世?!”

    “到底说的是谁?!”种师中心头不快。

    但种朴同样不快的向他一瞥,“一会儿再对你说。”

    种沐道:“侄儿只知道他姓吴,是从北庭来,是西域人氏。这一回是冯会首亲自被介绍入会,说是他家里是伊犁河那边的大族,是早年逃离战乱的汉人在那里留下的一脉。他相貌长的类似胡人,应该有一半是胡人血脉。”

    种沐现在还清晰的记得那个跟在冯从义身后,被冯从义亲自介绍入会的年轻人。

    高鼻深目,线条硬朗,但相较于胡人,又不那么深刻,其实是综合了汉人和胡人面容上的特点又不显得突兀的混血儿。

    “他家够资格吗?”

    “应该够。要不然冯会首也不会支持他。”

    每年商会都会吸纳新成员进来,也有许多是被各家会首介绍,不过这些新进成员所受到的考验都差不多,与他们的介绍人关系不大——至少表面上如此。

    种朴并不觉得冯从义介绍的成员,会不能成为正式会员。

    他只是关心种沐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为什么觉得他不对?”

    “就是单纯的感觉。”种沐只能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又想起了一件事,“还有之后,侄儿想要查他家底细的时候,又什么都查不到了。”

    种朴皱起眉来,“的确是可疑。他还在京兆府吗?”

    “不,”种沐摇头,“会后就往京师去了。”

    “要是他老子真的是那个人,他也敢上京?”种朴冷笑,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希望他能把他的身份维持好,不要给人多添麻烦了。”

第177章 变迁(四)

    “亚古伯,你一向脾气大,但离家后,有什么事要忍住,不要与人争,家里面帮不了你,一切都只能靠自己。UU小说,www.uu234.com”

    “上京后,要小心,再小心,听你娘的话,别与人争。有那位相公在,也不至于有人会欺负到你。最好能得到那位相公认同,得不到也不要气馁,好好读书上学,见见世面,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亚古伯,你这一次去桃花石,一定要把他们的火器学到手。你看那些桃花石人,摔跤,骑马都不行,就是依靠兵器,连契丹都怕他们。你学来了,我们就一起打下八剌沙衮,打到巴格达,到时候你做博格达汗、我做阿斯兰汗。”

    呜呜两声长鸣,吴平在父母亲族的叮咛声中醒了过来。

    床铺不再摇晃,他乘坐的列车已经停了下来。还在拖着长长尾音的汽笛声是把他惊醒的罪魁祸首。

    吴平的随从走进车厢,“亚古伯……醒了?我们到了。”

    “叫我吴平,说了多少遍了。”吴平一下坐起来,用汉语说着。他遣词用字丝毫不错,就是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

    “好吧,亚古伯。”随从听懂了吴平的汉语,但还是坚持用着家乡话。尽管他的父亲也同样是来自中国的汉人。

    吴平没再多说,这一辆来自京兆府的列车,车门已经打开,抵达了目的地的旅客,正提着自己的行李纷纷离开车厢。

    手脚麻利的换了一身整洁的衣物,是他在京兆府收到的礼物之一。换上之后,看装束就是一位富裕人家的汉人少年。但他眼窝略深,鼻梁高挺,看见他的长相,就很少会有人把他当做纯正的汉家子了。而他的随从更是深目虬髯,彻头彻尾的胡人相貌,两人站在一起,更是把身份给敲定了。

    “平哥儿,好了没?”

    一位满面沧桑的老人出现在包厢的门口。他一口字正腔圆的秦腔,面貌也完全是汉人的模样。

    在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可以说是一路护送,也可以说是押送三人的北庭军官,一脸焦躁,脚底急促的在地上打着拍子。

    吴平对着嵌在包厢板壁中的半身镜照了一照——他入住时甚至不敢相信,在家乡时,手掌大的镜子,行走各族的行商都要卖上五匹马加两只骆驼,而那些女人,还疯了一般的恳求他们的丈夫或父亲买下来,买到的人都会当做珍宝一样珍藏起,但在这人来人往的车厢里,竟然会将半人高的镜子就这么挂起来——动作熟练的将陌生的衣襟整理好,“陆叔,已经好了。”

    “好了?好了那就走吧。”性急的是来自北庭的军官。他身上带着护送的任务,不过他本人也需要到三班院报道,为他新的职位。

    两名来自新藩属区的混血少年,一名在异乡漂泊多年的老者,一名正急着去三班院为自己更换告身的北庭军校,加上两名同样来自北庭的士兵一同走出车厢,走上站台。

    走上水泥铺就的月台,吴平立刻就被震撼得无法言语。

    东京车站十二条铁路轨道在站内平行排开,每两条轨道之间,都夹着一条长达百余步的月台。月台上一座座桥墩撑起一条木制长桥,横跨在十二条铁轨上方,左右长梯自桥上延伸至月台。

    一行人乘坐的并不是专用的军列,停靠的站台也并非是军用的站台。在一条条月台上,在横跨十二条铁轨、十二座月台的天桥上,放眼望去,都是人头攒动。

    眼前全是人。

    挑着担子的人,扛着包裹的人,提着箱笼的人,甩着双手带着跟班的人,有钱的、没钱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人挤人、人挨人。

    几人都逛过了京兆府中,也经过洛阳河南府,京兆府和河南府的车站内部,形制大体与东京车站相同,都是几条铁轨、月台并排,两座天桥横跨。

    当初吴平看见京兆府车站已经觉得这座人工建筑简直是宏伟,但大了数倍的东京车站,带给他的震撼也更深了数倍。

    巨大的仿佛一座小城的车站,人数甚至多过两位混血少年的家乡小城。

    ‘好大。好多人。’

    这是大宋都城给年轻的异邦少年第一和第二个印象。

    吴平就在东京城中住下了,很快就和他的小伙伴一起被安排进了蕃学,然后飞快地结交了一帮来自天南地北的新朋友。

    半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在新朋友的带领下逛遍了东京内外有些名气、又不需要太花钱的去处。

    去过了大图书馆,见识过了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花钱登上了一艘飞船,在几十丈的高空俯瞰京师,还参观了正在修建的大钟塔的地基。

    “据说要建到五十丈那么高。”他的一个新朋友说,“只要在城中,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得到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那座钟不就卖不出去了?”吴平好奇的问。

    “晚上看不见啊。还要出门才能看。有钱,还是家里放一个方便。”

    吴平对这话并不认同,有钱也不该乱花,有了能报时的大钟,又何必要一两个小钟,但他不会就这等小事与友人争论。

    他现在很想看见自己同胞,即使没有有个胡人也好。

    但京师之中,胡人的数量极少。

    按照他朋友的说法,朝廷自元佑元年之后,就不再接受胡人的朝贡了。

    “那些胡人,都是些奸商,过来骗好处。伪造了国书,说是黑汗、大食、阿拉伯的使臣,前来进贡。献上些值钱不值钱的货色,就开始要求朝廷的回赐”

    说话的朋友义愤填膺,说不清是为被蒙骗的朝廷,还是被弄走的好处。

    吴平想为乡人解释一下——在东京城中,即使是其他族裔的胡人,只要看见相似的特征,都让吴平倍感亲切,引以为同乡——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十多年前的一次大战,黑汗失去了近万精锐。

    两年前,北庭宋军大举出动,两万汉兵,八万部族,一齐杀向伊犁谷地,连续两次大规模的会战之后,黑汗国中的精锐尽丧。

    整个伊犁谷地,彻底臣服在中国的铁蹄之下。

    包括吴平,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在族中通用的名字,可是当他出来后,就立刻自觉自愿的做了汉家人。

    不过他这样只能上蕃学。只能学习与工器、火器、自然无关的课程,释道两家都能学,儒家经籍也能学,但诸科中明算、明工,医科的课程不行。

    刚进蕃学的时候,就有人提醒他要小心一点,如果被发现私藏了有关自然、工器方面的书籍,就完了。

    甚至都不是被赶出学校就能完事的。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告诉吴平此事的朋友这样说道。

    名义上蕃学属于国子监管辖,只能学习佛、道。所有的归化民都会被安排到大相国寺内的蕃学学习。

    吴平和他跟班对这样的科目毫无兴趣,甚至视为蛊惑人心的外道。但他想学的火器,却哪里都没有教授。

    最终,他还是被迫的学了下去。尽管对这些散发着异端臭味的教科书深恶痛绝,可他也只能每天去课堂上课,每天与朋友往来,将无聊的日子厮混下去。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树上的叶子渐渐掉光了,寒意已经笼罩了京城。越来越多的物资从京师送往河北、河东,战争的弓弦越绷越紧。而吴平也对东京城熟悉了许多,但只是表面上的熟悉。

    东京城是繁荣的,宏伟的,富丽堂皇的,却也是冷漠的,跟他毫无关系的。

    心中的想法,反映到日常的言行中,吴平一举一动就都带着桀骜不驯。

    “看来是不用见了。”

    韩冈听到了相关报告之后,有些遗憾的说着。

    他还记得当年与广锐军都虞候吴逵的两次短暂的接触。那是个为人坚毅,深得人心的领导者。

    自诈死逃离之后,他先是在西夏冒头,西夏灭亡后又远窜西域,再一次打开了一片天地。其百折不挠的性格,白手起家的能耐,普通人难以望之项背。

    不过,他如今也就一部族之长,手下几千兵马,控制着方圆几百里的土地。

    这也是吴逵的极限了。

    一个外来者,在当地缺乏足够的根基,很难得到人们的拥戴,依靠妻族得来的势力,无法坐大。。

    不过吴逵作为汉人,又是当地酋首,在中国的势力已经扩张到西海湖【巴尔喀什湖】,将他的领地囊括入疆域之内的情况下,本来可以得到重用。只是国中知道他的底细,不愿过于抬举他。一介叛将,反复之辈,怎么可能重用他?

    两面难得讨好的情况下,吴逵先通过顺丰行联络上了冯从义,几番书信往来之后,派了长子返回内地。

    韩冈对吴逵昔年的遭遇还保着几分同情,同时也因为吴逵的汉人及当地部族之长的双重身份,尚且愿意重用他——只要放下他当年叛乱之罪,吴逵其实是中国在西海周边最好的代理人。

    只可惜吴逵的儿子表现不佳。

    西域之西的西海之地,短时间内不可能改土归流,扶植一个心向中国的统治者是最省事的做法。吴逵很合适,可他的儿子是一个不顺朝廷的混血儿,这就对未来的计划不利了。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可惜了。”

    即使是汉人,如果在异国待得久了,也难免被同化。至于从小在异族中长大的混血儿,如果心慕父邦倒也罢了,要是彻底站到母族一方,损害中国利益,那就只能换个扶持对象了。

    是从吴逵的儿子中再挑一个,还是另选他人?或者说,干脆成立一个共同开发边疆的新团体,合股经营,利益均沾?

    韩冈暂时无法决定,这件事必须征求过北庭都护府的文臣武将的意见才行。

    “大人,这吴平就放过了?”

    在韩冈书房中负责汇总各方报告的韩铉,对吴平心中耿耿,总觉得对叛逆的儿子,一个吃里扒外之辈,根本没必要太客气。

    韩冈停下笔,想了一下,“记得新城右二厢新建了几栋楼吧?”

    韩铉点头,这几栋楼不归他管,但也是慕名去参观过。

    “给他一套独间。”韩冈道。

    “为何?”韩铉反应迅速,“要把他养起来?”

    韩冈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了案头上,随口道:“在京师住得久了,让他回去西域怕是习惯不了。”

    “习惯?”韩铉立刻就想明白了,“西海旁的小部族,哪里能有什么好东西。等他在京师都住习惯了,就让他回国去。”

    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现在让儿子去住那些没改造的屋舍,儿子也住不惯了。”

    家里最近装了陶瓷烧制的抽水马桶,这是将作监好不容易才做出来的,为此还改造了府中的下水道,而那几栋新修的四层砖楼,都预先设有同样的卫浴设备。说实话,让韩铉出京住客栈,无论多高级,他现在都不愿意,同时也不习惯了。一个习惯不了部族生活的部族之长,等他回去后不知要惹出多大祸端。

    但这够吗?

    韩铉总觉得心里不痛快,他更希望能在灯饰身后

    虽然自家父亲肯定不喜欢这样的做法,知道后多半要训斥一番,但是不让父亲知道不就好了嘛。

    出了书房小院,韩铉的伴当就跟了过来。

    “大相国寺的蕃学里面,有个叫吴平的,从北庭过来,你找个会玩的,跟他结交,多带他去东水门那一片走走。”

    韩铉撂下这一句,就走得远了。

    伴当没敢多问,接了令就便出门了,回头找了一个这方面的老手。

    老手一听之下,就连连忙推脱,“哥哥,别怪俺不港,俺早不做那等断头买卖了,改给人驾车了。”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伴当很遗憾的叹息,“可惜那莫大好处……”

    伴当吊人胃口,而老手当真上当了,“到底是什么好处?”

    伴当摇摇头,不肯细说,“明天午后你过来,我带你去认个人,把他款待好了,好处有得是。”

    “哥哥,可千万别唬弄俺。俺会当真的。”

    “唬弄你?我哪有那份闲空?!”

    老手安心了,大声保证,“只要开封府不抓俺,俺这回过去就拼了命。”

    京城中,一直都有许多引诱富贵人家子弟学坏的帮闲。这些年来,帮闲中的大部分都被弄去了天南地北的各处新疆,甚至大户人家,如果有子弟不成气候,就给一笔钱,打发到南洋或西域去,让他自生自灭。

    残存的一小部分帮闲,就把主意打到了刚上京的土包子们身上。拉着他们吃喝玩乐,败一败他们的家产。

    “不会是学生吧”老手还在细问内情,“除了学生,西人我也不碰的。”

    不碰学生,不碰西人。这是他们这一行近几年才定下而规矩。

    国子监生如果不学好,犯了学校纪律,监中教谕一审,包管那些学生把背后带坏他们的人给供出来。

    而西人,少不了跟雍秦商会有关系,商会里的人,对后生小子管得同样严格,有什么不妥,一纸诉状就递到衙门里。县衙、府衙偏偏还都不敢怠慢这些外地人,总是会以最快的速度把案子给处理妥当。

    伴当再三安抚,真的假的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让那位老手点了头。

    伴当安排妥当,回去复命,神色就显得很轻松。而那个老手则脸色沉闷的走出小屋,这件事说大不大,重要的是把人给勾引得学坏了。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的得个是逍遥自在?’正想着的时候,啪的一声,肩膀上搭了一只手来。

    老手习惯性的往前一蹿,前冲几步后回头,看清来人,心中就是一惊,不敢再乱跑乱动。

    “小乙哥?”他老老实实的打着招呼。

    丁小乙板着脸,“有件事要问你。”

第178章 变迁(五)

    空气中浮荡着一股诡异的气味。∑UU小说,www.uu234.com

    腥臭味、腐臭味、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让人说不出来、却不断刺激着鼻腔的味道。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视线掠过粉墙上斑驳的痕迹。

    这地方当真是天天在清理?他很是怀疑。

    跟着前面领路的医学生,丁兆兰在医学后院的独栋小楼中走着。

    小楼内阴湿寒冷,僻静的地方仿佛能长出蘑菇一样。经过的一道道门扉中人声不断,整座小楼却依然显得格外幽暗僻静。

    透过一扇半开的门扉,可以看见里面十几名戴着布帽、口罩,穿着后开襟罩衣的人,正围着一座床台。台上躺着一具尸体,胸腹已经被剖开,床台旁一个拿着小刀的医官,举着拳头大小的肉块,正在说些什么。

    “都是二年级的。”领路的医学生回头,对丁兆兰笑道,“才开始上解剖课。”

    丁兆兰知道,医学院的学制与国子监不同,因为事关人命,再聪明都要学满五年,不会像国子监或诸科学院,成绩出色,几次考试就能升到最后的上舍。

    医学院一二年级相当于国子监的外舍生,而眼前领路的学生则是五年级的实习生,他奉命带着丁兆兰去楼底的解剖室。

    城西早间发现的一具无名尸被送到了这里进行解剖,以确认死因和身份。

    沿着一道盘旋向下的楼梯,丁兆兰走到了位于小楼地底的目的地。

    推门入内,只是一间更衣室。

    丁兆兰熟练在更衣室内的水龙头下洗了手,换上了专用的手术服——蓝色的布帽和蓝色的后开襟罩衣。

    医学生拿过来一只口罩,丁兆兰忙举起自己手上的口罩,“俺带了。”他可不敢用解剖楼中的口罩。

    “这是新的。”医学生辩解了一下,却也没多劝。他自己也是拿出自己的口罩,没用更衣室里的。

    推开更衣室另一头的大门,一股比之前的气味浓烈百倍的恶臭扑面而来。

    丁兆兰跨进门中的右脚,不自觉的收回了半步。顿了一下,他方才向里面走了。

    解剖室中,只有一个人站在床台旁,戴着口罩,穿着罩衣,听到门口的动静,转回身来,手中还拿着一把闪亮的解剖刀。

    罩衣的左胸处,写着赵元洲三个字,不过字迹已经被血色沾染得快要看不清了。

    学生快步上前,“先生,丁捕头到了。”

    “来了?”那人冲丁兆兰点点头,就在口罩后面出声,瓮声瓮气。

    “兆兰见过赵先生。”丁兆兰先远远的行了一礼,方才走上前去。

    医学院负责解剖学的老师,与开封府联系紧密的赵元洲,是丁兆兰经常求助的对象。对这位在解剖学上成就颇高的医师,丁兆兰一向是极为尊重。

    不过当他沉浸入案件中后,立刻就把繁文缛节抛到了脑后。

    “怎么样了?”站在床台旁,丁兆兰急切的问道。

    “还没细看。”赵元洲摇摇头,指了一下尸体背侧的紫红色尸斑,“只能确定死亡时间是昨天的辰时左右。身上没有外伤,也没发现中毒迹象,暂定是突发疾病。”

    “身份呢?”

    “不会是学生。你看他的脚。”

    顺着解剖刀,丁兆兰看向尸体的脚板。

    “你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赵元洲拿着解剖小刀指着尸体脚背上几道深黄色的茧痕,“全都是麻鞋磨出来的。谁家国子监生上学穿麻鞋?”

    进士里面或许还有贫寒人家的子弟,但国子监中还真没有穷苦出身的学生。如果是丁兆兰要找的那个人,就更加不可能了。

    丁兆兰点着头,目光却在审视着床台上的尸体。

    尸体显现的肤色,并不是那种劳力者奔走在阳光下的特有的黝黑,反而有些苍白。

    赵元洲顺着丁兆兰的眼神看过去,解释道。“身上好养,不风吹日晒,半年就够了。”

    “手呢?”丁兆兰强忍着湿冷的触感,抓起尸体的右手,骨节并不粗大,显然没有做过苦力,“他手上呢?”

    “只要不做力气活,穷人家的长成这样也不少。”赵元洲拿小刀指了一下弯垂下来的手指,“没有笔茧。”

    这是一锤定音的证据。

    丁兆兰顿时就对这具尸体失去了兴趣,没有案件在背后,那就只是一具寻常路倒的无名尸,“看来当真不是了。”

    “要走了?”赵元洲敏锐的感觉到丁兆兰的态度变化,讶异道,“这可不像你。”

    “要怎么做才像俺?”丁兆兰没什么精神的随口反问。他过来时还是抱着万一的期望,可惜并没能如愿以偿。

    赵元洲将口罩扯了下来。

    这位出色的法医,相貌上并不出色。削瘦的脸上有着一对细长的眼睛,薄薄的嘴唇给人一种神经质的感觉,略带弯钩的鼻子更显得冰冷无情,只是他脸上正带着诧异。

    “换做是过去,你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个人的身份给找出来,不管他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丁兆兰疲惫的叹了一口气,“上面一直在催,没时间耽搁了。”

    赵元洲摇摇头,对丁兆兰的接口并不全然相信,“那我送你吧。”

    丁兆兰惊讶的问,“不解剖了?”这一位能够仅仅凭借解剖学上的才能,就成为医学院的教授,就是因为他足够专心。

    “留给学生吧。”赵元洲说道,“京师是不是代州,新鲜的尸体不好找。”

    两人一先一后出了解剖室,脱下了帽子、罩衣,又就着净水用硫磺药皂将手洗了三遍。

    赵元洲甩着手上的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看你要找的学生多半是找不到了。”

    “或许吧。”丁兆兰直接就在身上擦了擦手,并不是很想就此事再深入讨论下去。

    “也许不一定死了,说不定已经逃出京师了。”赵元洲却很有兴致的向丁兆兰提着意见,“真要这样的话,海捕文书得必须下了。”

    丁兆兰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赵元洲性好刑名,还喜欢小说,遇到案件的时候,话唠的程度与他神经质的外表截然不同。

    丁兆兰道:“先生你要是能把心力往医药上放一放,早该是翰林医官了。”

    医学院最后考试的难度很高,过去了,就是拿俸禄的医官,过不去,没有拿到医官资格,只能做一个乡医。这一关,十个医学生里面只有一两个能通过。

    而赵元洲则是轻松考过,现在的等级距离翰林医官说起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但以他的资质和研究能力,想成为翰林医官,也不是幻想。

    但赵元洲就是没兴趣,“治病不是我擅长的,还是想做学问。”

    “先生已经决定要去代州了?”丁兆兰早就了解过赵元洲的想法,对此并不感到惊讶。

    “决定了。”赵元洲道。

    “什么时候走?”丁兆兰又问。

    赵元洲摇摇头,“还没定。”

    丁兆兰犹豫了片刻,终于做了决断,他低声道:“这只是俺私底下的建议。先生如果要前往代州,最好在年节前做好。”

    虽然说没了这一位,府中的仵作水平也就比州县中的同行强那么一丁点。但丁兆兰也希望这一位医官,能够在他自己审定好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赵元洲的脸色一下就变了,“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可能?”丁兆兰哈哈大笑,解释道,“我等学会中人,最该庆贺的就是研有所成,把一门学问钻研得更深了一步。先生有心钻研解剖学,这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一件事。”他说完就深深一揖,“那兆兰就先预祝先生在代州如鱼得水。

    赵元洲却正色道,“你更是该小心。你身份太扎眼了。偏偏查案的本事没人比得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给送进去了。”

    丁兆兰还能说什么?只能继续表示感谢。

    他向赵元洲连连作揖,心中却猜踩着自己要抓的那个人是否还在京师?

    答案是肯定的。

    既然一只狐狸到处都能看见它的脚印,到处都能感受到它残留的踪迹,那么它还在附近的可能性就会很大。

    得去宰相府了。

    丁兆兰这段时间找到了很多线索,掌握了不少情报,甚至可以说结果都有了,但有些事他犹豫了好几天也没能做出决定。还一次次的往医学院和化人场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不同于自己推断的另一种可能。

    只是连续几天都做了无用功,丁兆兰不敢再拖下去了,万一在拖延的过程中出了事,那他可就是百死莫赎了。

    丁兆兰这一回并没有得到韩冈的接见。

    除非是议政造访,其他人登门,日理万机的韩冈不可能每一次都被接见他们。

    韩冈手底下有一个庞大的幕僚团,其中的一部分是代替韩冈接见各色人员。

    这些幕僚尽可能的为韩冈接见官员,搜集可用的资料,可谓是见多识广,一贯趾高气昂,但这一回他们还是怕了。

    当接待丁兆兰的官员听到他的报告,立刻就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请……请稍等一等,这件事必须要先报给相公。”

第178章 变迁(六)

    片刻之后,丁兆兰对面的人换成了韩铉,又过了片刻,换成了韩冈。UU小说,www.uu234.com

    “你是说章援身边有个清客与包永年有往来,两天前突然死了。包永年这段时间的藏身地也查到了,只是他也是在两日前被人袭击,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尽管是韩冈的复述,之前的一个小时里,已经听丁兆兰说起了两回,韩铉的双眉仍忍不住拧起。

    包永年通过中间人跟章援勾连上了,然后中间人死了,包永年又被刺杀了,丁兆兰带来的这条消息信息量可有些大。

    包永年到底在想什么?他跟章援勾连又在谋划什么?而且一夜之间,他与章援的中间人死了,他本人也遇袭不是下落,这是章家下得手?

    这几个问题现在都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从正常的角度去想,章惇一方的恶意已经呼之欲出。

    眼下正是朝野内外大动荡的关键时刻,章惇在背后突然拿起刀来,自家父亲还怎么能安然退隐?

    父亲对此是早有预料?还是猝不及防。

    韩铉很想知道,只是他从父亲韩冈的问话中,听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韩冈积年宰辅,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在韩铉看来,他父亲对外人表现出来的任何情绪,都有可能是伪装。

    丁兆兰也没能从韩冈的问话中听出这位宰相的情绪,经历过数以百计的利用各种谎言掩盖真相和自己真实情绪的人犯们,面前的这位宰相绝对是他最不想在破案时遇到的对象。

    幸好只是来汇报自己调查的案情,至于详细的内情,丁兆兰真的不敢去多做猜测。

    “小人不敢肯定章二衙内认不认识包永年,但包永年的确与章二衙内身边人有过联系。而且……”丁兆兰迟疑了一下,“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包永年,很有可能进过章二衙内的私宅。”

    韩铉闭起了眼睛。

    这个消息只会比刚才更坏,也是之前丁兆兰没有对他说的。

    韩冈似乎并没有因为丁兆兰对章援更进一步的指控而动摇,不过他的神色中显然是在认真聆听的,“依你之见,包永年是否还活着。”

    丁兆兰认真的想了一下,摇摇头,“小人在包永年租赁的房里,只在桌椅上发现了几下刀砍的新痕,还有三四人奔走的脚印,加上一点血。这些血渍的份量不少,但如果是小人,肯定影响不了逃跑。以小人对包永年的了解,在他屋舍周围肯定遍布暗道,小人不觉得那几名贼人能够追上他。”

    韩冈笑着,视线从丁兆兰的身上划过去,“能得丁小乙你这一句,这包永年看来真的是不简单。”

    丁兆兰抿着嘴,在韩冈面前半跪下,“小人奉相公之命擒拿包永年,用了多许日都没有抓到他的踪迹,小人有负相公之托,还请相公治罪!”

    “这是做什么?”韩冈忙示意韩铉将人给扶起,“丁小乙你的辛苦,我还是看得清楚的,未能擒获包永年,诚为憾事,但你带回来的这条消息,却要比包永年更重要几分。”

    丁兆兰顺势起身,暗暗松下了一口气,没能抓到人,等人跑了才找到踪迹,如果换成爱较真又不体恤下属的上官,这一关可就难过了。

    不过他很清楚自己今天的报告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要不然这两天他也不会一直都在京师中奔走,想要找到一个否定自己猜测的证据,甚至发现一具路倒尸,都要看一看究竟。

    “还请相公放心,”丁兆兰一抱拳,“再宽限小人数日,小人定然竭尽全力,将包永年给擒拿归案。”

    “也罢,你就继续追查包永年的下落吧。不过这也不用太急,已经等了许多时日了,不介意再等一等。”

    丁兆兰难得老脸红了一下,尽管心知韩冈不是在讽刺,还是连忙抱拳,“相公放心,小人必定会将包永年给囫囵个儿给抓回来的。”

    韩冈笑着摆摆手,丁兆兰没明白他的话,他也不强求了。

    让韩铉将丁兆兰给送出府去,韩冈就坐在桌边

    “大人。”韩铉很快就回来了,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韩冈说。

    但韩冈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就问韩铉,“丁兆兰今天所言之事,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韩铉想也不想,厉声道,“此事不在包,而在章。”

    包永年的莫名失踪,可以想见他对都堂怀抱着恶意。他自失踪后,就设法与章援勾搭上,不仅安排了一人居中联络,甚至还有可能暗中成为了章援的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其投入到章惇门下之举,想来也是包藏祸心之举。

    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章惇——韩铉不觉得章援有这个能力,尽管章援的年纪只比他的父亲年轻上不到十岁——派人暗中处决了联络人,并有安排人手准备解决掉这位包藏祸心的包氏子。甚至很有可能,包永年现在已经死了,他的尸首也给人秘密.处理了。最后,章惇利用自己的权势,试图将整件事掩盖起来。

    丁兆兰只查到包永年遇袭,之后的情况他也说不清楚,甚至包永年的死活都不知道。据他说,这两日搜遍京师内所有年纪相仿的无名尸首,却都不是包永年。因而也有可能是他已经逃出京师,或是躲藏在京师某处——甚至可能就是在章府内,谁知道他遇袭是真是假,又是谁下得手?

    包永年与章援通过一清客暗中往来,这是肯定的。之后这位死掉的清客可以说是有些冤枉,说什么暴病而亡,也要人信才是——尸体都被烧了,想要证明他的死因已然不可能,不过这么仓促的做法正好证明其中有鬼。但没人会为他喊冤。以章惇的权力,轻而易举的就把这件事给遮掩下去了。

    韩铉有些颠三倒四的说着,甚至许多地方都是毫无来由的怀疑。

    完完全全的阴谋论。

    某些猜测,甚至让韩冈都觉得啼笑皆非。

    他笑着问儿子,“我就不信,你就没想过这两桩杀人灭口的事是为父做的。”

    韩铉悚然一惊,种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难道……”

    难道父亲早就派人潜伏在章家内外,发现包永年和章援勾连的证据比丁兆兰更早一点?为了切断这一联系,干脆就遣人刺杀了包永年。

    “不要想太多。”韩冈一看就知道自己的儿子钻了牛角尖,“章援过两日就要外放知县了。”

    “啊?”韩铉一下子没绕过弯,但还是在一转念后明白了过来,“大人早就知道了了?”

    只是惊讶之声难掩,韩冈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

    “是听章子厚说的,他也跟为父通报过,也致歉过了。”韩冈解释道。

    章惇今日早间可是特意跟自己交代了,道理上不怎么亏欠了,情面上也算是给足了,韩冈也不好过些日子再来为此事纠缠。

    “父亲,其中必然有诈!”

    韩铉眉头紧锁,他怎么想,都觉得说不通。

    如果仅仅是担心因收容包永年招惹到父亲,也不至于劳动到章惇亲自出马,甚至也不需要派人去刺杀,直接请人到府中,将之擒下来交给开封府,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但章惇没有这么做,而是设法将他给秘密.处决了。私刑杀人,杀的还是有根脚的士大夫,传出去对章惇也是一条能动摇他地位的大丑闻。而章惇是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的。

    从这个角度来考量,那只意味着章惇杀了包永年,付出如此大代价的结果,必然是为了规避更大的风险,绝不仅仅是为了防止与父亲的盟约破裂。

    韩铉越想,越是觉得自己的推断有道理。

    只是当他告诉韩冈的时候,韩冈却在笑着,“可惜还不能确定,应该说,幸好还没有确定。”

    谏言被韩冈忽视,韩铉大为不满。只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愤愤不平的离开韩冈的书房。

    韩冈在他背后暗暗摇头,自家儿子的性子委实太急躁了。但话说回来,整件事的起因终究还是在章家子身上。

    ‘章家的小子,真不安分。’

    韩冈绝不可能就听信丁兆兰一面之词,更不可能因为一些无端的猜测就与长年以来的盟友反目成仇,尤其这两天章惇更坦然告知他儿子犯下的过错,韩冈就更不方便反击了。

    但丁兆兰今天提供的线索,只是韩冈近年来搜集到的成百近千条证据之外的又一条佐证罢了。

    章家的两个儿子到底有多不安分,两人身边又有多少心怀叵测的小人,韩冈早就一清二楚。

    甚至丁兆兰所说的章援身边的那位幕僚,韩冈手边亦有相关的报告。只是负责那一条线的密探,并不清楚那就是韩冈要找的包永年,同时也只查到了其伪装的身份。

    帝室衰微,章惇又即将一手遮天,章家二子有些想法这也是难免。自家的儿子,年长的四人中,老大朴实,老三书呆,他们应当没有太多的奢求,而灵活些的老二、老四,则都不免抱有一些幻想。

    从韩冈的角度来说,他并非真的是圣人,只是现状并不允许,同时迫不及待的做法,只会干扰到他的目标。

    他韩家世代寒素,根基浅薄,韩冈想要学杨坚那完全不切实际。必须要用血与火的清洗,彻底清除盘结成林的旧势力,为新生的阶层创造出一片得以蓬勃生长的空间,让韩家扎下坚实的根基,才能再考虑更多。

    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但是章惇,他能不能忍得住?就算可以忍住,那他的儿子呢,他的幕僚和党羽呢?人心复杂多变,无法预测,也无从确认。

    韩冈没打算毁诺,之前的默契是否能维系下去,就要看章惇如何抉择了。

    韩冈真心希望不要走到那一步。

    或许,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第179章 变迁(七)

    隔了一座小丘,隆隆的炮声已经十分清晰。UU小说,www.uu234.com

    韩冈打开车窗,凝望着窗外的远处。

    一场实兵演习就在离京不远的一处旷野中展开。来自神机营的三千兵马,分成红蓝两军,参加了这一场演习。

    一门门火炮的急速射,使得天朗气清的秋日,变成了雷云密布的夏时。

    阵阵雷音,滚滚而来。拉车的挽马,都不安地躁动起来,车夫在前面吁吁的约束着马匹,护卫车队的骑兵,也都把缰绳给攥得更紧。

    “进兵还挺快,三十里这就走完了。这炮响的,当有三四十门了吧?”马车中,张璪笑说着,暗自带着几分狐疑。

    按照演习方案,红蓝双方都要急行军三十里才能进入预设战场,现在才开始了两个时辰,这就连火炮都拉上来安置好了?张璪虽不习兵事,好歹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枢密使,多少知道一点行军常识。两个时辰,带着上千斤重的火炮走上三十里,除非是铁路。换作是整修完备的官道,那可就难说了。

    “应该没这么多。”韩冈摇了摇头,“加起来才七个指挥三千兵马,没有炮兵指挥,还有两个马军指挥,实装火炮不会超过三十门。”

    演习双方的资料,他之前只是看了一下番号和指挥官的姓名。参加演习的兵械数量根本没细看,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在火炮装备上有所加强。

    侧耳仔细聆听,韩冈又暗暗摇了摇头。他不是职业军人,对炮声并不熟悉,分不清楚正在发射的是三寸以上的中型榴弹炮还是更小口径的火炮,也数不清发射的数量,只能确认不是虎蹲炮,相对于现在的炮声,虎蹲炮的发射声要更轻微上许多。

    “三十门,好大的声势。两个时辰就把炮都运上来,还真不愧是神机营。”

    张璪话中的怀疑,听在韩冈耳中已经很明显了。

    两个时辰的时间,足够禁军步卒走完四十里。如果是神机营来强行军,六十里都能走完。但现在连火炮都带上,两个时辰要在并不算完备的道路上走完三十里,还要加上修筑炮兵阵地,从时间上来看,三寸以上的火炮想要赶在这个时间点上抵达战场并开火,可能性的确有,但并不算大。

    捕捉到韩冈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张璪狐疑的问,“该不会是有人作弊吧?”

    韩冈摇头,觉得不大可能,“只是演习而已。”

    演习时演练的科目是事先确定的,看的是科目完成情况,又不是比赛、考试,作弊一点好处都没有。

    这一回的演习,目的是探索军队编制的改革方向。

    过去的将、指、都制,已经不能适应新式战争、新式战术。绝大多数时候,神机营的调拨都是以指挥为单位,或单独出战,或作为会战时的尖刀来使用。不论是覆亡大理,还是远征西域,又或者是平叛,这样的战斗方式,都有着十分丰硕的成果。

    但在最近的对辽战争,这种局限体现得十分明显。在与势均力敌的辽国的会战战场上,几百上千精锐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有集合三千五千以上的精兵,才能给予敌军压制性的打击。

    也就是说,在双方加起来超过十万人的战役中,满编才五百余人的指挥已经不适合作为最基本的战术单位来调动,必须组建兵力更多,火力更猛的战术单位。而且新组建的编制,不能是一个战时才仓促集中在一起的松散组合,必须要有更加紧密的配合,经过严格的训练,能够娴熟的共同完成战术调动和作战,这就意味着要有一个稳定的编制结构。

    可如今将级编制,却都是驻扎在同一地的不同军额的指挥总合而成。往往一个将中七八个指挥,其中真正兵力充沛,有足够战斗力的,也就两个指挥而已。其他要么是不满编,要么就是不堪上阵。集合起来,往往是拖后腿,而不是互相促进。

    最早的时候,将级编制甚至都只是为了方便训练而编成,参战调派,依然是以指挥为单位,而后情况稍稍有所改变,却也是没有脱离过去的窠臼。神机营创立时也有将级编制,但初衷一样是方便训练而设,最后也是习惯性的拆散调动。

    过去不提,从战争开始,就此事上奏的就有几十人。其中有武学教授,有从河北前线回来的制置使司幕职官,也有边境战场上的参战将领,甚至包括李承之、王厚,都上书备言旧日军制之弊,以至于空有强兵神器,却不能彻底压倒敌寇。因而就有了今天的这一场演习。

    参战双方总共七个指挥。蓝方是刚刚从河北战场上撤回来的队伍,而红方则是预定要进入河北轮战的部队中抽调出来的四个指挥。

    双方在这一次演习中,行军、输送、安营、战斗,这些都要算是考核的项目。之后进行总结,并讨论更加符合实战需要的新的军队编制。

    当然一次演习是不可能达成目标的。这将会是一系列的演习,包括神机营在内,将有数以万计的战士加入这一实验来。

    相对于探索新编制这一目标,演习的胜利根本无足轻重,尤其是作弊带来的胜利更是会干扰到目标,到时候,只是为了浪费的演习经费,都堂都饶不了当事的将校。

    韩冈望向车外,“这就要到了。”

    有什么问题,下车后就知道了。

    宰相和枢密使一行车马停在了二三十丈的山丘下,一群将校早从小丘上的棚子里下来,在车旁恭迎韩冈、张璪。领头一人,便是如今为韩冈掌握神机营的王舜臣。

    虽然是事关重大的演习,不过一开始谁都没有想到会劳动到宰相和枢密使。今天突然接到通知,说是韩冈和张璪会来,对一众参与演习的将校们来说,与其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吓。

    王舜臣身后众人脸色复杂的表情,让韩冈莫名的熟悉。上级的突然袭击,不管是哪个时代,下面的人都不会喜欢的。

    对此,韩冈和张璪皆不在意。草草行过礼,一行人便在王舜臣的引导下重新返回山丘之上,一片开阔地出现在韩冈等人的眼前。

    远近都是刚刚收割过后的良田,田地尚未翻耕,还带着金黄。间中一点树林和村庄作为点缀。只有小丘之下的最近处,方圆五六里,有平原、有台地,地势略有起伏,一条小河自中央横贯而过,中央还聚集成湖,水土皆属上等,可放眼望去却是一片荒凉。

    这里百年前还是朝廷先后设立的六十一处牧监之一,之后被宗室逐步侵占,以至于牧监最后不得不被撤除。但近几年,朝廷明理暗里都在整治太宗一系的宗室,而侵占此处的七八家宗室正好都属于这一脉——话说回来,在京畿,侵占官田、牧场的事通常也只有太宗皇帝的子孙做得最肆无忌惮——为了自保,他们被迫将此地退还,唯一一个咬着牙不肯退的,就被找了一个罪名,丢官罢职,连爵位都丢了,侵占的土地也自然被抄没入官。

    朝廷一开始还设法恢复了此处的牧监,但很快因为土地过于狭小,能够承载的战马数量太少,从而维持成本远高于西北几处大牧场,使得朝廷又不得不将之废除。再后来,不知从何时起,就变成了京营禁军的演习场。

    此刻两支军队隔了近两里地,正在这一片命运多舛的开阔地上相互对峙着。

    望远镜中,人马如蚁,在远处缓缓挪动,只有红旗和蓝旗分外醒目。

    双方都各自抢占了战场上的一处高地,在上面掘壕垒土,试图先行一步将营地给修筑好。高台下,有整齐的军阵,护卫着上面的营垒工地。而双方之间的中央区域,又有着两三百骑兵,正在奔驰对冲,阻挡对方骚扰后方的营地修筑。

    而红旗一方的高地下,正有一团团烟雾腾起,火光在那一处不停地闪过。

    各指挥火炮集中运用,声势一起就惊天动地。

    韩冈不由暗暗点头,军制改革就要设法加强指挥之间的联系,将之作为一个整体来使用,各指挥辖下的骑兵、炮兵,这样的特种兵力,集合起来使用,往往会有着更好的战果。

    “情况怎么样了?”张璪放下望远镜,他年纪大了,眼力不济,即使拿了望远镜也看不清东西。

    “才开始。两边差不多同时到的。”王舜臣介绍,“方才是探马游骑先到,斗了一阵,接着掩护主力进场,又对冲了一回。但红方的炮先到了。”

    王舜臣留了一把大胡子,乡音始终未改。年纪老大的张璪听起来就有些吃力。

    好歹还是听懂了,他又举起望远镜,“红方的炮都到了,怎么蓝面还没有?”

    “可能是炮不同。”王舜臣道,“红方的都是子母快炮,要轻一点。”

    “子母快炮。”张璪点点头。十二三门子母快炮,难怪能打出三十门榴弹炮的声势。

    子母快炮与后世的火炮有几分相似,其中子炮就类似于炮弹,从母炮的后膛填装入子炮。子炮装进母炮后,要销紧锁死,避免漏气。

    不过一般来说,口径相同的情况下,因为子炮的约束,子母快炮的装药量肯定少于前膛火炮,故而射程和威力都下降了不少,但射速要远快于普通的前膛炮。同时因为有子炮的存在,母炮炸膛的风险比普通榴弹炮要低一些,可以造得比较轻巧。运输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

    他回过头,看了王舜臣一眼,“这威力不够吧。”

    王舜臣道:“子母快炮,射程只有三零榴弹炮的三分之二,杀伤力也要打个折扣。”

    韩冈也回头,望着棚中,“里面在算?”

    回到山丘顶端的凉棚中,正中心一块大号沙盘,演习场的地形地貌尽数映在沙盘上。几名军官正拿着各色小纸旗,插在沙盘上。

    另有十好几个年轻军官在棚子的深处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炮膛里面不能装实弹,火炮一轮齐射给予敌方多少杀伤,都要通过相应的公式来进行计算。

    时至今日的正规演习,越来越专业化,已经远远不是最早时的沙盘军棋那样游戏般的水准,韩冈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算出红军的炮击给予了蓝军多少损失,但他能够肯定,这几轮炮击肯定会打乱战场中的骑兵战斗,帮红方骑兵占据优势。

    现在的在山丘下的骑兵交锋,看起来是势均力敌,但在山丘上的记录中,应该是一面倒的战况。

第181章 变迁(八)

    榴弹炮。△↗頂UU小说,www.uu234.com虎蹲炮。

    至今为止,依然是神机营中最为常见的火炮。

    其中虎蹲炮近似于大型火枪,更多的是跟随步军阵列左右。而归属指挥使直接调用的火炮,则基本上都是在百姓心目中,市面上的各种画册中,都已经成为火炮形象代表的三零榴弹炮。

    而山丘之下的稍远处,正在不断喷吐着硝烟、火焰和炮弹的子母快炮,则是为数寥寥。会出现在演习场上,自然是有些人玩弄的小狡狯。

    从都堂下达决议,到演习开始筹备,再选调演习队伍,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扣除公文流转以及参战双方赶赴出发地的时间,其实留给红蓝两军用来进行针对性训练和准备的日子,就只有十一二天。

    实兵演习不是实弹演习,枪炮里面都没有装入正规弹药。火炮只有药包,火枪也同样只有药包。只看两边谁能够更快更好的完成演习科目,导演部就会给予相应的分数。但胜利同样是参演双方都在追求的。这么短的时间,让战斗力上一个大台阶并不现实,玩弄一些小手段就是很常见的一件事了。

    说实话,原本的计划除了对军制改革进行探索之外,将河北调回的指挥和即将奔赴河北的部队,分成两军进行对战,其实也是准备顺便让即将开拔的队伍多一点经验,同时也压一压他们争强好胜的心,让经验丰富的百战精锐告诉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不会跳到炮口前自动变成战功。

    自然,这一切必须是自河北回京的一方,也就是打着蓝旗的一方获胜。

    一般而言,半年充分的实战经验,足以抵得上十年苦训。而且回京的一方,本也是神机营中的精锐,相比起他们,红方的水平就要弱上一些了。加上导演部内部,同样秉承了都堂之意,会偏袒一下蓝方。正常的情况下,蓝方自然不会输。

    谁想到红方拖来了子母快炮,一顿快炮,蓝方用以遮断敌军的骑兵暴露在炮火中,导演部即使要偏袒,也没脸明着判蓝方的骑兵能够在挨了一顿炮火之后,还能与数量相当的对手打得有来有往。虽说这么做也不是不行,为了圆满完成演习科目,导演部偏袒一方的时候多了去了,可是让即将投入战场的将士们满腹怨气就不好了。

    演习偏离了预定的走向,看起来不一定能够完成预定的科目了。一场失败的演习,对参与其中的将校士兵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韩冈若无其事的向后扫了一眼,王舜臣看起来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举着望远镜,为下面的厮杀龇牙咧嘴的,就像一个入了戏的看客。

    不过韩冈也清楚,他的这位兄弟看似粗豪,实则内秀于心,此刻当已是心知肚明了,却城府甚深的将一切给藏在心里。王舜臣身后的将校中,就颇有几个脸色难看的。

    红方换装肯定是几天前,如果韩冈和张璪没来,就算蓝方输了,弄得科目没完成,导演部也能遮掩过去——事后找人算账是一回事,首先肯定是要把都堂糊弄过去,不然先吃挂落的肯定是导演部。

    但韩冈和张璪两人临时决定前来,不但导演部没办法了,就是红方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张璪作为枢密使,自是知道演习的目的所在,同时也应该对双方的人员装备有所了解。只是现在一派若无其事,真是得了难得糊涂的三昧了。

    再多看了战场一眼,韩冈放下这件事,事后再算账也不迟。

    棚子中,一群年轻军官左手打着算盘,右手奋笔疾书。

    在演习和沙盘战棋系统中,不同类型的火炮在不同气候、地形、物资准备以及对手的情况下,都有相应的数值来确定杀伤力,带入距离、兵力,通过一系列的公式换算,很快就能得出在一轮火炮中,骑兵的伤亡情况。

    韩冈并不清楚千年之后的军事演习是如何运作,现在的做法应该与其差别很大,但效果并不算差,至少比过去的校阅有意义多了。

    可惜还没有微积分,所谓的公式都只是些最为粗浅的经验公式。但这也是真正经过训练的专业人士才能完成,如今即使是韩冈,都没办法与正在打算盘的军官们相比了。

    不过韩冈能看得懂结论,还不需要劳动专家多费唇舌。

    “你们继续做事。我自己看看。”韩冈拍了拍慌张站起的年轻军官的肩膀,从桌上拿起了一份记录纸。

    纸上的笔迹有些潦草,不过炭笔在白纸上留下的字迹则很清晰。

    韩冈眯起眼睛,将纸条拿得稍远一点,辨认了一下字迹,“红方火炮第一轮齐射,蓝方只损失一骑?”

    坐下去的军官,嗖的又笔直的站起来,“是!禀相公,蓝方马军当时正位于红方炮兵射击极限处,所以经过末将计算,蓝方只损失一骑。”

    红方火炮第一轮射击,蓝方损失一骑。第二轮没有。第三轮一骑——从纸面上,就可以看得出蓝方的骑兵在规避炮火的水平不低。

    但红方骑兵此刻赶到了。双方骑兵的单兵战斗力是按照相同数值来计算的。这种情形下,兵力越丰,战斗力自是越强。对冲之后,红蓝双方损失是四对八,因为规避炮火,队形开始散乱的蓝方,损失多了一倍。

    子母快炮的射程,归根到底还是比同口径的前膛火炮打一个折扣。同时弹药的携带量也要少许多,这才是子母快炮没有在军中大批量装备的主因。只有关键性密封性问题得以解决,子母快炮才能够大规模装备部队,或许那时候,淘汰前膛炮的时日到了也说不定。而眼下,子母快炮炮组打得很欢,可实际上对骑兵的杀伤力还是不大,也不能远及蓝方步卒的军阵。但其最大的作用,就是干扰蓝方骑兵的阵型。

    因而红方骑兵在一轮轮的轰击配合下,蓝军的骑兵在记录本上损失已然近半。红方的子母快炮瞄准旗号所指方向射击,一轮射后,红方骑兵就乘势冲击过去,蓝方骑兵的伤亡一次比一次更大,就像衣服上的破口,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孔,但只要不补上,自然会越绽越大。

    当蓝方的炮兵赶到战场,演习的第一阶段就算告一段落。到时候,导演部就会公布本阶段双方交锋的结果,并将双方的伤亡扣除——在将被判阵亡的官兵手背上画个押记,将他们调出战场——然后双方将会在剩余的兵力和阵线的基础上,开始第二阶段的战斗。

    目前看似势均力敌的骑兵阵线,再缠战一阵,等第一阶段结束,记录纸上的蓝军,说不得就要全军覆没了。

    “老夫还以为神机营的人都知道演习的算法。看起来蓝军的马军指挥有些莽……退了!”

    张璪话说到一半,声音陡然一变,蓝军骑兵在莽撞的横冲直撞丢掉了一半成员后,让人很是惊讶的从前线撤了下来。三四百骑兵,留下了三十多骑断后,剩下的都加速退往后方。

    神机营每一年都有一次大规模的演习,每一季也有一次规模小一点的,还有更加频繁的对抗训练。要说演习经验,参战的双方都不缺乏。如何在无法即时确认伤亡情况的实兵演习中,分析双方军力对比变化,是神机营指挥一级军官的基本功。

    要说莽撞,蓝军上下的确是莽撞了。以为自己是从河北回来的,经验充沛,能够吊打没上过战场的生瓜蛋.子,如果是真正的战场上,或许他们的确能够凭借血战老兵击败现在的对手,但在实兵演习中,战斗经验的作用就没有那么大了。

    现在蓝方当是发觉战情不利,一边躲避炮火,一边与阵型严谨的对手交锋,只会带来灭顶之灾。所以宁可损失一部分兵力,也要把人撤回来重新集结。

    可是现在,该怎么挽回?

    “咦!”张璪忽的一声轻呓。

    向后撤离的蓝方骑兵,在撤退时就远离了对面炮口的方向——即使以子母快炮的轻便,想要挪动炮口方向也并不容易,之前蓝方骑兵正是依靠快速的移动,避开了炮火,却也因此造成队形散乱,无法与红方骑兵对抗——现在后撤的蓝方骑兵又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停了下来进行整队,另一部分继续向后退往了步军阵列。

    “看来是算明白了。”张璪轻笑,留下来的一部分,与导演部纸面上的残余兵力相差不大,“不过他们当真有把握?”

    “也许吧。”韩冈说的不是那么肯定。但他相信,红方肯定有扭转战局的成算,所以才会让一半已经‘死亡’的战友撤走,免得影响导演部的评分,原本能赢的都给判输了。

    韩冈、张璪还有山丘上的人们都好奇起来,红方骑兵打算用什么战术来拉平人数上的差距?

    “这么密?”张璪很快就惊讶道。

    蓝方一个指挥四百骑兵,账面上现在还剩不到两百骑。组成阵列的正好是一百五六十骑的样子。分作三列,左右骑兵马挨着马,人挤着人,并排时,脚蹬都几乎靠在了一起,密得连风都刮不过去一般。

    “连环马?”后面的王舜臣失声道。

    的确有将战马用绳索连环串起,一横列直冲战场的战术。但此战术并不适用,一骑摔倒就会连累一整排,并无实战价值。但现在的这种紧密的阵型,却没有绳索捆扎。

    还在山丘上的人们惊讶的时候,蓝军的骑兵开始动了。

    由缓而快,一排启动,紧接着下一排就奔驰起来,宛如一堵堵墙一般的压了过去。趁着阵地上

    红方骑兵因为对手分兵,这时候都压了上来。将三四百兵力集中在一处,打算以优势兵力解决当面的对手。

    蓝军骑兵在旷野中奔驰,十几步后,就连战马的步伐都仿佛汇合在一起。

    山丘上的人毫无所觉,只觉得紧密阵型的红方骑兵行动要慢于对手,而且还有火炮,只要再往前一点,便进入射程中了。

    但红方的骑兵来了,他们的阵列挡住了火炮的炮口,他们有着两倍的兵力优势,但他们看起来却弱不禁风。

    山丘上的望远镜中,韩冈清晰地看见红队的阵列被一冲而散,就像纸一样脆弱。

    那绝不是红方故意避让蓝军锋锐,分明是毫无抗手之力,甚至蓝军冲击过去,红方就出现好几个落马的士兵,一时间连秩序都乱了。

    “怎么可能?!”王舜臣讶声大叫。

    就在王舜臣的惊讶声中,红方骑兵勇往直前,转眼间,蓝方的第二阵第三阵也被冲散,如同石碾子碾过一般,线性的阵列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胜负关系瞬间扭转。

    ‘太大意了。’韩冈想,红方骑兵之前的进攻太过缺乏警惕心,没有任何防备。

    “火炮!”人群中有人低声叫道。

    山丘上的人们此刻定睛看去,在蓝方骑兵和红方的火炮阵地前,已经没有红方骑兵的身影了。

    蓝方骑兵倏然散开,快马加鞭直冲火炮阵地,根本就不管后路。

    完了。

    不用多看,蓝方骑兵突袭,红方炮兵们猝不及防。被骑兵冲入阵地后转瞬间就成了死亡数字。

    尽管之后红方骑兵追击回来,步兵也赶了过来,但红方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有的炮组。蓝方骑兵又成功突破了阻截,残存兵力还在百骑以上。

    没有了远程火力,战争将会是一面倒的局面。

    整场演习,此刻已经可以下定论了。

    其中最为值得注意的,就是紧密的骑兵冲锋队形。让人惊讶,也让人惊喜。在特定的情况下,会有着很好的战术效果。

    “这是在河北学到的新招数?”张璪问道。

    “不管是哪里来的,这肯定是个好招数。”韩冈道。

第182章 变迁(九)

第183章 变迁(十)

    此刻天已完全黑了下去。UU小说,www.uu234.com

    临近朔日的夜空上,月亮只剩下弯弯一鱼钩。

    数以千百计的星星比平日更加闪亮了起来。

    荧惑与大火遥遥相对,天狼在北面隐隐浮现,似乎在昭示着北方未熄的烽火。

    星芒如海,京城中的夜晚,看不到如此灿烂的星空。

    即使排除掉终夜点亮的路灯,薄如蝉翼的雾霾也始终笼罩在京城的天空之上。

    就像现在张璪的心思,如同被雾霾所遮盖,让韩冈一时间没办法看得透彻。

    事有反常必为妖,张璪的为人韩冈哪里不知?绝少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许当年有,但现在,十年的好日子就算最坚定的战士也会软了筋骨,何况身段一贯柔软的张邃明?

    可是张璪的反应却背离了韩冈的预期。

    韩冈相信在他出言邀请时,张璪当已明了隐藏在邀请背后的真实用意,也因为答应这一邀请,可视同于做出了抉择——至少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

    但主动亲附,可就跟卖身投靠没两样了。韩冈只见过底层官员,有如此的简单明了的投效做法,而议政以上的重臣,则就是要左缠右绕,拐着弯子对利益的分配问题喋喋不休。

    这就像自家工厂招工,因为工厂名声和薪酬优厚,故而四方之民趋之若鹜。但想要拉拢有能力有抱负的人才,那就必须是真金白银。

    韩冈对此并无介怀,人之为己本就是理所当然,反倒是一名大才或是重臣,还没提条件就倒贴着上来,倒真是要让人多想一想了。

    譬如张璪。

    是以退为进?这个手法还真不常见。

    ……………………

    张璪在韩冈的笑容中找到了一抹被掩饰得很好的惊讶。

    为什么要惊讶?是因为自己的主动示好吗?

    张璪心中腾起一股因羞恼而来的怒意。

    有许多人,从来没有求过人,第一次向人请托时,总少不了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屈辱感,也有不知道从何开口的恼羞成怒。

    张璪便是如此。位高权重的他,多年来只有人求他,何曾有过他求人?早年熟悉的奉承套路,如今都忘了个精光,甚至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若有选择,他何须主动向同列示好。若不是形势使然,张璪还是想回去做一个钓鱼台上冷眼观战的看客,稳坐磻溪岸,看章、韩分出胜负。

    但张璪不得不考虑章韩二人的性格问题。

    不论是韩冈还是章惇,都是一般高傲,目无余子,区别在于有人装得像谦谦君子,有的人则完全不遮掩。同样的性子,自然是相同的不容违逆。

    ‘韩相为人,外宽而内忌。对卑下之人示之以温厚——以其无碍也,对同侪,则绝不容情,小不如其意处,必除之而后快。昔年蔡京一封寻常弹劾,便被他逼迫得无法存身,更唆使愚民围攻蔡府,足可见其人忌刻之处。近日也有吕枢副,为其逼迫,不得不将开罪人的事都做了。今日韩相邀请兄长,兄长若有推搪,以其为人,当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先除之而后快。’

    当韩冈邀请张璪同观演习,张璪最为信任的族弟便如此说。

    比起族弟,张璪当然更清楚韩冈的为人,所以当韩冈出言邀请的时候,当面面对韩冈,他脑海中甚至没有闪过推搪的念头。

    但转过头来,张璪自然不免开始担心章惇的反应。毕竟另一位宰相,他的脾性也不比韩冈更好一点。

    说实话,如此性格锋锐的两位宰相,竟然能够在朝堂上安稳的合作上十余年,而没有互相攻讦,斗得你死我活,本就是近乎于奇迹的一件事。而现在这个奇迹就要消失了。

    张璪之所以能够在西府一坐十载,与其说是靠了当年的定策之勋,还不如说韩冈和章惇需要一个可以信赖、又不争权、同时没有倾向性的枢密使来作为缓冲。

    张璪一直都保持着孤臣的形象——过去,这种形象是做给皇帝看的,如今则是给两位宰相看——只是现在的局势,让他无法再维持这个形象了。

    韩冈转年就要离任,朝廷失衡在即,合作默契、仿佛一体的两位宰相,在其中一位即将卸任的时候,终于隐见裂痕。朝堂中的平衡无法保持,两人合作的信任基础也就无从维系。

    当章韩两人,原本预留的缓冲,就必须开始选择站位了。两国交兵的时候,谁也不会愿意留下有威胁的第三方在旁边观战的。

    张璪的立足之地开始开裂、崩塌,如果不尽早采取对策,那么以其枢密之尊,也难以保住自己的权势。

    摆在张璪面前的道路就只剩下两条,要么就急流勇退,要么就投效两位宰相中的一位。

    张璪是绝不甘心就此下台一鞠躬,他做梦都想再为皇宋辛苦五百年,即使活不到那么久,能再干十年也是好的。但投效谁就成了一个必须尽快抉择的问题了。

    ‘锦上添花又何如雪中送炭。以韩相脾性,必然会践诺离任,而章相或将有十年时间独掌朝纲。十年间,韩相远离朝堂,只能通过党羽遥遥操纵,其势大衰,必渴求兄长襄助。’

    ‘兄长为枢密使,投韩相,则韩相便能与章相分庭抗礼;投章相,则章相将能一手遮天。可当章相一手遮天,朝堂上又岂有兄长的立足之地?而韩相欲与章相分庭抗礼,则必须借重兄长之力。’

    ‘此事宜急不宜缓,宜先不宜后。既然兄长已做决断,不如更进一步,主动亲附。如此更能得其看重。’

    ‘韩相能安心离朝,不过仗着宫中太后、京师兵马。李承之年岁更长,虽继为宰相,不过画诺。其下沈括壬人,游师雄资浅,黄裳更是还没有入都堂,皆非可以托付之人。李信、王舜臣之辈只是武夫而已。只有兄长,积年枢密,更适合代掌兵马。’

    族弟的劝说流过心底,张璪把不甘压了下去。族弟之前的劝说,正与他心意暗合。

    在张璪看来,韩冈安心离朝的依仗绝不止是太后和军队,以韩冈的为人,必然还藏着诸多后手来制衡章惇。而张璪,也恰好了解到其中凤毛麟角的一点。

    即使对韩冈的真实实力只有冰山一角的些许认知,张璪也觉得他比章惇更占优势。

    至于现在拉拢自己,或许只是一层用来遮掩后手、干扰他人判断的烟雾。

    眼下世人都觉得章惇大占上风,韩冈如若食言,必然声名大损,韩冈若是践诺,则权位必定旁落。甚至一向稳固的韩冈一党的内部,都隐见动摇,更别说其他中立者。

    如果能在这时投入韩党,张璪理所当然的确信自己会成为韩冈体系中的二号人物,接下来的几年,他的地位将不可动摇。

    想到这里,心思又热了起来。

    “玉昆。”张璪摆正了自己的姿态,既然要决定投效,那么就不能再犹豫了,“北方战事愈加激烈,军中急需良将,李信夺情一事,不能再拖了。”

    ……………………

    韩冈和张璪一番商谈之后,两人各自都回到了房中安歇。

    稍晚一点的时候,王舜臣来到韩冈的房间。

    他刚刚招待了参战双方的将校。因为演习胜利结束,被特许饮宴一日,王舜臣也趁机喝了一点酒,不过心中有事,便节制着没有多饮。

    他整个人依然精神抖擞,只是身上带着酒气,进门就拱手行礼,舌头都微微有些大,咬刺含混不清,“三哥。”

    “张枢密安顿下了?”韩冈早让人准备了醒酒的物品,正好给王舜臣用上了。

    “已经安顿了。”王舜臣点头,韩冈交代下来的差事,在他心中一直都是第一位的。

    “好好款待着,你能不能去北方,就看他的态度了”

    “知道了。”王舜臣应诺,但他的脸上却写满了不信。

    调动军队,难道就难在政出多门,枢密使的权位还被宰相侵占,韩冈卸任之后,即使想调动这些人马,都不容易,张璪就更不用说了。

    王舜臣的反应。韩冈只是一笑。

    有了张璪,最后一块拼图算是给拼上了。

    到了韩冈这个地位,个人需求的重点是在自我实现上,那些低层次的需求,早就被彻底满足了。

    所以韩冈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好,在这个国家里,他投入了太多的心力,他希望看见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繁荣昌盛,一支百战雄师南征北讨,打下大大的疆域。

    但韩冈更明白,即使皇位上换一个姓氏,都要死掉成千上万的人,何况旧阶级的沦丧和新阶级的崛起呢?

    内战的火苗已经在中原和江南显现,内地的小自耕农已经或即将破产,烈火烹油的国家下一刻可能就是遍地烽火。

    鼎革之际,又怎么会有太平。

    韩冈甚至可以确信,内战已经在酝酿中了,即便让他来掌权,最多也只能拖延一段时间,终究还是要靠战争来说话。

    即使打下了辽国,即使有着丰厚到难以想象的战争红利,但旧势力是不甘心离开历史舞台的。

    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

    这句老话,自然有其道理。

    韩冈本来只想着顺水推舟的辞位归乡,接下来的动荡就跟他无缘了。

    章惇是要背锅的,所以韩冈能够暂且容忍章家二子的小动作。而章惇,尽管与他的矛盾渐渐暴露出来,但还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信赖的对象。

    可是章惇,或者说任何一位权臣,都不会甘愿与其他人分享权力,一切的妥协都是来自与实力的相互制衡。

    旧势力和新势力的矛盾也将会趁机爆发出来。

    终究还是不想这个国家陷入动荡和乱局中,这是韩冈心思矛盾的地方。

    理智告诉韩冈,宣告旧阶层开始衰亡的战争无可避免,可在他的本心中,还是希望太平日子能够更加长久一点。

    如果能借助张璪之力,震慑住蠢蠢欲动的敌人,维持住门下鹰犬的信心,使得局势不至于走向破裂的那一步,至少是能够稍稍延缓一点,那么韩冈还是愿意多下一些功夫的。当然,这也只是自我满足,让韩冈去阻挡历史的车轮,那是不用去想了。

    韩冈也不打算再强求了,只是今天有一件事让他很纳闷,“景圣,我怎么感觉张邃明在怕我,你有没有这个感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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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