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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4章 变迁(11)

    怕?

    怕他的这位兄长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位跟皇帝也只差一线了。一喜一怒,就能决定千万人的命运,哪位重臣在他面前不是战战兢兢。

    张璪即使是枢密,可手中没兵,身家性命照样在章惇、韩冈手里攥着。今天韩冈拉着张璪过来,还不是为了耀武炫兵?

    只是韩冈的说话又有些让人觉得奇怪。

    王舜臣回想着方才离开的张璪,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再看看韩冈脸上若有若无的微笑,王舜臣半开玩笑的说,“是不是担心这里是鸿门宴?”

    “哦?读书了,连鸿门宴都知道了。”韩冈抬眼笑道。

    “俺早就开始读汉书了!”王舜臣扮傻装楞的叫了一声屈,正容问道,“是不是张枢密有什么不妥?”

    “倒是没什么,”韩冈站起身,举袖一拂衣袍,“就是太顺利了。”

    韩冈说着走出亭外,王舜臣跟在后面,纳闷着:“三哥,难道你跟张枢密事前没有谈好?”

    王舜臣已经知道韩冈和张璪两位今天过来视察演习,是韩冈的主意。张璪过来了,就代表着他这位中立派已经准备投效韩冈。可是看韩冈的态度,却又像没有默契的样子。

    “大事何须谈?小事不必问。”韩冈拾级而下,“大半是做给人看的。”

    韩冈邀请张璪过来是逼他表明立场,又不是收买张璪,怎么会事先许诺权力分配、利益分配之类的问题?也就是现在,张璪站队了,才要去考虑给予什么报酬,给予多少报酬。

    也只有韩冈,掌握了生产力的发展方向,才能不去担心无法付给张璪足以让他满意的酬劳。章惇的福建商会,只掌握了海外拓殖,看着财力不输雍秦商会多少,但要是分给张璪好处,就是要从自己身上割肉了。

    王舜臣点了点头,韩冈的意思他大概是明白了。张璪只是面幌子,因利益媾和而来,即使这位枢密使算是自己人了,也是不可信任的。

    韩冈望了一眼犹然喧嚣的营舍,叮嘱道,“今天的演习虽然快了点,还是很有些意思。双方的表现都不算差。”他笑了一下,带着些嘲讽,“……都挺会变通的。接下来的几场演习都要像今天这般好好做。”

    “三哥放心,俺会盯着他们的!”

    “嗯。训练的时候不能怕辛苦,你们一班将校,还有下面的卒伍,都是一样要牢记,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辽人不是木头桩子,不认真准备,遇上了说不准就要输。”韩冈在前面走着,絮絮叨叨,“训练时可以苛刻一点,但休息下来时,则要厚待,免得军生怨心。”

    王舜臣更加郑重的点头,一支军队的地位,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战绩。越是在强大的敌人身上刷到的战绩,就越是有说服力。

    比如神机营,这一支新军的战斗力在对辽战场上得到了最好的验证。大大小小多次战斗,都表明全列装火器的军队,只有同样全列装火器的军队才能与之抗衡。

    即使是在河东的那一场惨败,参战的神机营也只是付了很小的代价,就撤离了战场。无人能说他们胆怯畏敌所以才损失轻微,因为他们几乎是最后一批离开战场。

    而神机营的日常,就是由训练、休息两部分组成。一日一操,一日两操的高频率,甚至都要超过宫中的班直。神机营的战斗力便来自于此,而神机营的士气,也来自于远超寻常禁军的口俸,以及各种各样的优厚待遇。

    平直的石板路,向前延伸到灯火下,再有几步就要走进摇晃的光晕内,韩冈在阴影处站定脚,回头对王舜臣道,“神机营,最近你也要看好了。不要只想着领兵攻辽,给人钻了空子。”

    王舜臣狞笑道,“三哥放心,有谁敢吃里扒外,俺决不饶他。”

    寻常时候,王舜臣若如此说话,韩冈肯定要教导他做事得软硬兼施,不能只用强硬手段。但是现在,王舜臣的强硬则是恰到好处。

    军队掌握在谁的手中?这才是决定手中权力多寡的关键。

    只要能够切实掌握军队,即使是退休后的名义上的普通人,也能让整个国家按照他的意志来运转。

    韩冈可以辞去相位,区区一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无损他的权柄,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对军队的控制。

    对神机营的掌握,对西军的掌握,这是韩冈决定辞位的底气。

    上层若有人想要插手西军和神机营,那韩冈会来解决。神机营里面有谁敢向外,那就要靠王舜臣等一众韩冈所信任的将校来处置。

    “还有关西那边,训练的教官不能缺。你看着营里,再仔细挑些人,尽早将名单呈上来。”

    王舜臣点头,压低声,“等过几日,俺将人选好,就把名单送过来。”

    “好好挑选,十几二十个人才,比几百个庸碌之辈都管用。”

    王舜臣拍着胸脯,“三哥你放心,俺的眼光一向不差。”

    韩冈嗯了一声,轻轻的点了点头。

    神机营是模范军,经常有各部精锐调入神机营,也经常有各级军官从神机营调任至其他军额。在这一双向交流中,军中的旧势力不断瓦解,而神机营势力则不断扩张。

    这是明面上的调动,让都堂对天下的控制更加稳定。

    而暗地里,还有一部分调动,是只属于关西和神机营之间的。

    这些被调动的军人,不能算是军官,只能算是小校,最高也只是都副,都没有都头。连流外官都不算的他们,调动时不用走三班院,直接改易军籍就可以了,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但他们的作用却是无可估量,关西有充裕的财力,有充裕的物资,有充裕的兵源,但要把新兵打磨成技艺娴熟的精锐,还需要一道工序。

    神机营如今有一个不断成熟的新兵训练基地,任何新近纳入神机营的士兵,都要在这里接受长达四个月的训练,达到神机营的基本要求,才会被分配到神机营中。

    虽然一开始还不习惯这一模式,在试行的过程中也曝出了不少问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问题不断解决,而作用也不断显现,这一的新兵训练体系,已经成了神机营系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韩冈设法调出神机营的这一批队正、十将一级的小校,足以以他们为核心,创立一个新军训练基地,随时可以在关西复制神机营的体系。

    韩冈控制着西军上下,种、折、曲、妖、刘等将门世家,都以他马首是瞻。不论从人情交往,还是家族利益,他们都已经无法与韩冈分割。甚至韩冈要带着他们起事,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会如何犹豫,

    韩冈信任他们,但从人事的角度上,韩冈不可能把训练新军一重任也交给西军的军头们。

    所以他需要神机营中的底层军校,他们被调入关西后,就被分派到不同去处。没有人能够凭借这些看似漫无头绪的调动探知到韩冈的计划。但只要有所需要,立刻就能通过军籍簿上的名录,将他们调集起来。

    韩冈望了眼夜空,向前走入光晕中。

    今天的顺利,并不意味着明天还会顺利,只有更加多的准备,才能保证最后的成功。

    演习比预定的流程要更早一步结束,因而第二天的演习科目,就变成了都一级的战斗对抗,另外还增加了一项骑兵对抗演练。

    新式的骑兵战法,需要大量的演练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战术。可想而知,接下来的时日里,骑兵对抗演练的次数,将会远多过以往。

    第二天上午,看过一次骑兵新战法的对抗之后,韩冈和张璪就不再继续逗留,乘车离开演习场,返回京师。

    前呼后拥的车马队列从新修的官道上轰轰驶过,路边的行人中,一人驻足盯着车队,直至车马远去,方低下头,拿宽边的范阳帽遮住了脸,转身沿着身后的小巷走进去,左拐右绕之后,走进一座偏僻的小院。

    院中的厢房内,一人拥被坐在炕上,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的凹陷了下去,只有一对眼睛精亮。

    “郎君。”来人取下了范阳帽,露出了一张满是皱褶的老脸,五六十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恨声,“果然是韩贼和张枢密的车子!”

    炕上人喘着笑了起来,“看起来章相公做得还不够啊。”

    他笑了两声,猛地又弯下腰,嘶声裂肺的咳嗽了起来,

    老者忙上前,轻拍着背,“郎君。还是早点走吧,这里连个郎中都不能请。”

    炕上人轻推开老者的手,低声笑道,“宝叔你不说我也要走了。章相虽然向韩相低头,却也没跟韩相坦白我的那些提议。这一回,两边的交恶再也遮掩不住,既然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担心了。”

    他冷笑着,自己的那些提议,没有哪一件是能够说给针对的对象听的。章惇与韩冈两派,示和于外,争斗于内,早就有裂痕在,现在更是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宝叔,”他对老者道,“你先去安排,过两日我们就去应天。”

    “那就好,那就好。”老者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连连点头。

    炕上人笑着,干瘦的脸上,笑容越发狰狞,“如果更始复生,可会让光武入河北?如若霸王复生,鸿门宴上,又如何会优柔寡断。韩相若归关西,则如高祖脱鸿门,光武入河北,天下大势从此定矣。”

    老者忧愁的看着他,扶着他在炕上躺好,匆匆又出了门去。

    他犹在炕上笑着,章惇不论想没想到,自己是提醒过他了,韩冈如今把张璪都拢在他一方,章惇如何会坐视?真要有所动作,也就在这几个月了。

第185章 变迁(12)

    王宝向后缓缓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当身子完全隐入巷中的阴影,他轻轻呼了口憋在胸中的闷气,立刻回头,沿着小半个时辰前刚走过的路线,再一次飞快的走了回去。

    大步跨过土铺的巷道里一个个肮脏的水坑,一对警惕的眼睛藏在阔边范阳帽下,提防着每一个擦身而过的路人。几分钟前的轻松心情不复存在。

    王宝的这种形象其实没有半点遮掩的效果,反而更加惹眼,但这里是外乡人扎堆的地方,京师中最偏僻的角落,即使是都堂的光辉也无法照耀到这里的阴暗处,根本没人有多余精力关注一个不相关的人,即使他如此可疑。

    但都堂的走狗终于追查到这里了,当王宝准备上街去为郎君安排前往应天府的车子的时候,就在巷口处,两个刚刚从旁边的店铺中出来的黑衣衙役嘴里,听到了包永年这三个字。

    王宝的心脏当时就咯噔一声,情知事情不妙,竭力保持着镇定,悄无声息的退了回去。在这巷口驻足的短短几秒钟里,他就在大街上看见了十来名黑衣人。

    王宝心中雪亮,这不是例行的海捕查问,而是已经抓到了线索。而能这么快就一路追索上来,开封府中就只能是一个人。能让郎君不得不躲到他这个提前安排下来的隐秘.处,除了权势赫赫的宰相,也只有那一个人。

    用力推开熟悉的房门,王宝急切的叫道,“郎君,黑皮狗来了!街上有几十条,沿着铺子一家家问,肯定是丁小狗带队。”

    包永年仍拥被坐在床上,正翻着一本没有封皮的书。听到王宝如此说,他缓缓放下书,将书签夹进刚刚翻看到的页数上。

    “狗鼻子还真灵。”他淡淡定定说着,仿佛只是邻居来串门一般的小事一桩。

    “郎君,怎么办?!”

    王宝没有包永年的淡然,他已经急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自掩护包永年逃离前一个住处后,王宝就想带着包永年离开开封。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就像一只身边总有狸猫转悠的老鼠,连呼吸都要提心吊胆。

    但包永年不肯走,他这个作仆人的当然也不可能走——他一辈子以包家忠仆自傲,这时候怎么可能抛弃主家?如今终于等到了包永年松口,但追查的捕快也已经到了。

    “宝叔,不要慌。”

    包永年手掌向下轻压了一下,示意王宝不要急。几月来历尽磨难,镇定的姿态已经不是装模作样,而是源自内心的坚韧。

    跟他比起来,反倒显得年纪大的王宝更沉不住气。

    “丁兆兰大张旗鼓而来,就是要打草惊蛇,要是贸然而动,想岂不是让他如愿了?”

    “可是……”王宝欲言又止,作为仆人,他还是不习惯跟主人争辩。

    包永年笑了一笑,转成了一口纯正的陕西腔,“三叔,你看侄儿的话说得还利落?”

    离乡几十年来,秦腔依然难改的王宝一愣,反应过来后忙点头,“郎君说得当然是好的。”

    “嗯——?”包永年瞥了一眼过去,事前说好的计划,这老货事到临头就又忘了。

    被包永年一瞟,王宝讪讪点头,“说得好,说得好。”

    “三叔你先去忙吧。”包永年用陕西话打发着王宝,“等捕快查过来还不知要多久,照常作息便是。”

    王宝又是一阵点头,然后小心翼翼的退出了房间。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了这间陋室中。光柱中,无数细小的灰尘颗粒正随着气流沉浮着。

    窗棱上没有最时兴的玻璃窗,房间内没有琳琅满目的陈设,除了一套桌椅,甚至连书架都没有,只能将十几、二十本书叠放在炕头上。

    包永年随手拿起一本,封皮上写着《张子语类》,明诚先生的言行集这是可以留的,但剩下的书中,能留下来的不到一半。

    包永年明白,为了维持自己的假身份——一个只上过几年学,连秀才都不是的所谓‘读书人’,只能看得懂最粗浅的书——一些过于深奥的书册,就只到丢到灶下下面去引火了。

    现如今,开封府追索甚严,就算拿出开封的户籍,照样会被翻三代,而江南方面的,可就更会被查个底儿掉。但换作是陕西人,多半只会被查到三代,不会被当做重点嫌疑对象来看待。

    口音、户籍、再加上容貌——包永年摸了摸自己瘦脱了形的脸,即使是亲友旁擦身而过,多也认不出来了。

    只要不跟丁兆兰打照面,丁兆兰手底下的人,包永年觉得自己自己还是能够蒙混过去。

    ……………………

    “小乙哥,这片地可不好查,人太多太乱,天天都有人来,也天天都有人走,没个定数。数来东京城二十七厢,最乱的就是俺这外城第十三厢。”

    街头上,丁兆兰一边看着手下人在街头铺面中的打问,一边听着本厢军巡使的抱怨,或者说找后路。

    “俺分到这里的时候,都没想过会有这么乱。只是把籍簿整理了一番,就用了七天。好不容易办好这一茬,三个月后再来看,人都换了一半,全都对不上号了。东京城内外二十几个军巡,就数俺最瘦,累的。小乙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当初若是知道会是这样,俺宁可去府衙抗牌子,也不在这里做军巡。”

    “军巡劳苦。”

    丁兆兰敷衍的回了一句,眼珠子转过来了一点。这位军巡的确是瘦。不过这应该是刚刚抬进门的第五房小妾的功劳,与差事的关系不大。

    丁兆兰的话,让军巡激动起来,连连摇手,“不敢称劳,不敢称劳府里要编客籍证,俺们只是听府里的差遣,这怎么能算是劳苦呢?”他憨憨的笑着,“只要小乙哥你能体谅就好了。”

    丁兆兰完全没有接受军巡使的辩解,不论军巡使提前打下多少埋伏,撞到丁兆兰这种油盐不进的性格,就只能干瞪眼了。

    不过丁兆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早学会了怎么与官僚交流:“张巡使的辛苦,我也知道,在这里办差也的确是难。但相公下了严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俺一路追索过来,人有**成就在此处。不把人给找出来,相公那里也难交差。”回头看着一脸苦相的军巡使,他又提议道,“你想,相公的吩咐不能当做没听到,与其考虑怎么敷衍,还不如想一想怎么让相公满意。”

    军巡使跌脚叹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相公满意,这才让人觉得难。”

    丁兆兰也是一副没辙的样子,提议道,“还是集思广益吧,把你们军巡能调来人都调来,留下值守的,剩下都过来。一起商量一下怎么把贼人给挖出来。”

    “这样行吗?”

    “当年韩相公被围在罗兀城中时,也是靠了这个办法,集思广益,找了一条好办法。相公都在用,你我也没必要放着。”

    说服了军巡使,丁兆兰的计划就顺利的展开了。

    但到底什么时候能抓住兴风做浪的这一批,丁兆兰也殊无把握。

    这一片位于新城外东南角的十四座里坊,十几年前,还是相邻很近的两座村子,以及属于两座村子的上千亩田地。

    十几年后的现在,则更是人满为患。

    这两年,东京城中,上京来讨生活的外地人越来越多。都是不知开封府的辛苦,幻想着铺满黄金,要做的只是弯腰。实在过不下去,直接投到衙门里,拿一张免费的车票,也能去边境生活。

    丁兆兰这段时间一直都在持续追踪着包永年。包永年不能算是他追捕过的最狡猾的犯人,但也是最狡猾的之一。

    一个国子监里的读书人,一辈子只在上层飘着,竟然能够在东京城中的东躲西藏这么久,大出丁兆兰的意料之外。

    丁兆兰揉了揉鼻子,诡异的气味直冲囟门,感觉头脑更加糊涂了。

    此处的空气中一直都弥散着一股恶臭味,刚才一阵风过来,臭味顿时浓烈了一倍,丁兆兰等人纷纷掩鼻,但路上的行人仿佛没有嗅觉,照常行走说话。

    军巡使一直都在关注了丁兆兰的举动,一看见丁兆兰的动作,就在旁边做起了翻译和掮客。

    不远处就是堆肥场,其实还是积硝场——这是一个秘密,但对于丁兆兰这一级的捕头来说,普通人的秘密不是他的秘密——从此处出产的硝石提供了军队十分之一的需求,在此同时也将人畜的排泄物改造成了能够用以肥田的上佳肥料。

    这原本上是在京师内部势力庞大的粪行,如今看起来声势小了许多,但实际上只是控制权转移了,原来的大小行首们多半被官府打发去开拓边疆,他们留下来的一切则被京师的豪门、富户给瓜分。

    但不管怎么分,终究还是臭。

    又臭又乱还穷的地方,不断逃窜的那一位选择了一个好地方。

    虽然不清楚包永年选这里是不是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混乱,但丁兆兰确信,离捉到他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可以向相公汇报了。丁兆兰期待的想,然后臭气又飘了过来。

第186章 变迁(13)

    “大府,丁兆兰闹腾得太久了,下面都有些抱怨了!”

    “嗯?”

    “说是抓枪击案的余党,可他把城里城外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把人找到。”

    “嗯……”

    “包永年那厮是否还在京师都说不清,或许已经离开开封府了。即便没走,到现在都没抓到他,足可见现如今的办法不可行。”

    “嗯。”

    “大府,以下官这些年的经验,这抓捕人犯,不能一味的蛮干。只是大张旗鼓,即使包永年还在京师,他也不敢露头。放一放,风声小一点了,说不定就自己钻出来了。”

    “想法倒是不错。不过现在大张旗鼓,不正是为之后做准备?”黄裳终于不再哼哼哈哈的敷衍了,“而且现在也不是没成果,他抓老鼠的时候,房间也顺便打扫了。你说乱,本府看丁小乙做得不错。抓住的各色人犯有上百个,上了海捕文书的都有三四十,当地治安不是又好了许多?你已经是官人了,不是过去的衙前小吏了,所以眼光要放开阔一点。按照韩相公的说法,要从全局上看待问题,这才合你现在的身份,明不明白?”

    软硬兼施的打发了心怀嫉妒的下属,黄裳身心俱疲的叹了一口气。

    追捕包永年的联合行动从城中延续到城外,正在外城东区展开,每天调动的各部刑警、巡警都多达数百人,开支都快赶上相同人数的军队调动时的经费了。

    丁兆兰这一回手上案子的效率跟他的京师第一神捕的名头完全不搭,已经许多日子过去了,对于包永年这一要犯的追捕,依然没有结束,故而府中对丁兆兰的指责就渐渐多了起来。

    但是在黄裳看来,这种联合搜查行动可以对市井顺便进行整顿,目标虽然没抓到,可搂草打兔子,抓捕到的人犯,足以抵消这一段时间的付出的资源。

    丁兆兰带队去外城东才这几天功夫,连杀人的重罪犯都抓住了三个。

    虽然说这些年来,对京师治安下了大力气去整治,被判了流放的人犯有上万人之多,但终究无法根除光鲜下的阴影。只要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阴影立刻就会飞速的扩张起来。

    这一回的大搜捕行动,对新成立的警察系统来说,即是考验系统内各部分协作能力的实战性演习,也是一个宣扬声名,加大影响力的好机会。没抓到正主的确是一件憾事,但绝不能说是失败了。

    当然,整件案件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韩冈不肯放手。既然宰相要持续下去,自是以宰相的想法为依归。有没有其他成果,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

    不过当黄裳到韩冈面前汇报工作的时候,还是带了一点讽刺的味道。

    “丁小乙这一回是成果斐然啊,没抓到鱼,虾倒捞到了不少。抓了一个逃窜多年的匪首,还有十几个有名目的罪囚。”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黄裳是亲耳听见,韩冈自己说他的本意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抓不抓得到包永年只是小事,乘机锻炼一下新成立的警察队伍才是重点。

    黄裳对韩冈的这个想法,不能说是反对,却也说不上有多支持。韩冈在都堂里面动动嘴,在外面操碎心的还是他这个开封知府。

    尤其是一口气抓到了几百人犯,等于是说他这个知府,平时的工作没有做好,才让这么多贼人逍遥法外。

    “只是大鱼跑掉了?”韩冈半开着玩笑。

    黄裳的一点小怨气不是一天两天了,韩冈了解得也不是一天两天,听到这方面的抱怨,一笑也就过去了。

    黄裳在历任开封知府中,两任四考的任职时间已经算得上是数一数二,再往上,也就是开国初年,以开封府尹作为储君的标志,太宗和真宗做过更长时间。

    按照官场中的流行话,知县附廓,前生作恶。附廓路治,。附廓京师,恶贯满盈。原因无他,就是头上的婆婆一个比一个多。

    附廓京师的知县如此,直接执掌京师的知府也同样如此,头顶上要顾忌的大人物太多,即使有一个宰相做靠山,依然是焦头烂额,早两年就不想做了。还是韩冈用了些‘威逼利诱’手段,才让黄裳答应下来继续担任开封府知府一职。

    “丁小乙还在查,也不能说大鱼已经跑掉了。”黄裳把自己的怨气收敛了起来,隐晦的表示不满可以,但再发牢骚,顶头上司的脾气也不会总是那么好,“说起来现在丁小乙在查的外城东那一片的确是乱,虫蛇混杂,包永年能隐藏许久,或许真的就躲在那里。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那边是硝田所在,相信北虏的细作不会不感兴趣。一时抓不到包永年,顺手抓两三个细作抵数也不差。”

    韩冈闻言,一笑摇头,“还没抓到细作吧?”

    坐开封府正堂久了,黄裳下起手来也是越来越黑,要泼人脏水连眼都不眨一下。

    “是还没有。”黄裳道,“但下官觉得肯定不会没有,一下子搜出一窝来,下官也不会觉得惊讶。”

    外城东过于偏远,外来者众多,即乱且穷,是藏身的好地方。最重要的的还有一座堆肥场,向东京城附近的田庄提供大量熟制过的肥料,而这些肥料,本质上还是硝田制取硝石之后的残余物,也是军事重地。

    这种大量制取硝石的硝田,辽国那边在大宋开发出的第二年也造出来了,但亩产量上却远少于大宋这边,有理由相信混乱的外城东,绝少不了辽国奸细的身影。

    即使不去直接泼脏水,只要报上说在追捕枪击案余党时捉到了辽国奸细,自然会让人把包永年这位余党跟北虏细作联想起来起来。

    “希望如此。”

    韩冈并不在乎包永年,他只在乎开封总警局得到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实战演练,比什么训练都管用。

    “京师里的北虏细作也算是本事了,多少机密都给他们打探了去,要是能连窝端就好了。”

    黄裳又说了几句,起身告辞。

    韩冈也起身送他出书房,就在书房外的台阶上,黄裳回头劝韩冈留步,又漫不经意的说,“下官一回儿还要绕路回去。大板巷是越来越热闹了,巷口都堵上了。”

    韩冈笑了一下,“最近是热闹些,过些日子大概就好了。”

    黄裳打了个哈哈,一行礼,转身离开。

    韩冈目送黄裳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脸上的笑纹渐渐平复了下来。黄裳也是变了呢,一两年前,肯定不敢如此说话。现在为了一个都堂的位子,就急了起来。

    张璪府邸的侧门就在大板巷中。大板巷会堵,自然是张璪如今炙手可热,使得干谒者络绎不绝。

    都堂成员的府邸,都离皇城不远,正门都开在城中的主要道路旁。如果不加注意,这几条路三天两头都会堵。因而开封府与都堂就联合下文,各处官员谒见宰辅,只能在侧门小街上等候,不得堵塞主干道。

    其实干谒者真正能够将主干道都堵塞起来的都堂成员,也就韩冈和章惇两人。官场中人对权力的大小最是敏锐,除了两位宰相,其他宰辅手中的权柄都要输上几筹。

    张璪作为枢密使,寻常时只是在处理枢密院内部日常工作,国家战略上的决策权完全在韩冈和章惇的手中。把韩冈和章惇说成是宰相家枢密使都是可以的,因而张璪的存在感并不高。

    但张璪对韩冈的投效,却依然影响巨大。张璪方面,这段时间炙手可热。而韩冈方面,自张璪投效过来之后,朝堂便重新恢复了平衡——虽然是表面上的,但按照韩冈得到的情况,他这一系在京的外围成员的确是稳定了下来。

    这让韩冈也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以后怎样,他现在还不想看见朝堂崩裂的局面。

    双头政治如果一方势弱,很容易就失去平衡。中立派会争先恐后的加入强势一方,而弱势一方的成员也会纷纷离心,最后强势方会如同滚雪球一般取得大势。即使只是一时看似势弱,也会引发一连串的事端。

    韩冈有底蕴,有把握,但外人看不到,一旦中立派投效章惇,韩冈不想动手都必须动手了。

    在书房中,韩冈拿起一叠誊抄工整的情报,接下去看了起来。

    在政治上,势力失衡就是乱事将起的预兆。在军事上,也同样如此。

    辽主兵败天门,即使有河东的胜利挽回一下脸面,但辽国国内,对大辽的未来感到悲观的比例越来越高。

    因而韩冈这边得到的情报也越来越详细。

    比如辽国派来的奸细。

    再比如火箭。

    韩冈似笑非笑的将这一份情报抽出来,放到了一边。

    辽主自回国后,就下令工火监的名匠秘密研制火箭,这是辽国内部的细作送出来的消息。

    火箭模式的武器,包括导弹和火箭弹,威力和射程都不是火炮能比。但以现有的技术条件,辽国要研究实用化的火箭,威力还要能够与火炮对抗,那只是往水里砸钱。

    韩冈很乐意看见辽主往水里砸钱,多砸几次,辽国的家底就要空了。

    而且以辽国的人才储备,也做不到多少实验。

    比如火药配方,大宋这里连火炮和火枪的发射.药都开始分离了,

    军器监那边刚刚更新了火药配方,新配方对硫磺的需求量大幅降低。不过这种棕色、或者说栗色的,压制成棱柱形的火药颗粒,只能做火炮的发射.药,做不了火枪的发射.药。手雷炸药、枪支发射.药,还是得用现有的火药。

    而炮弹,除了圆形的铁球,以及细碎的霰弹,军器监开发出来的各色炮弹数以百计。

    比如开花弹,都已经发开发到第四代,加装了新式的鹅毛管引信后,试丁一型开花弹已经可以把炮弹爆炸的时间精确到秒,同时顺利爆炸的几率也提高到了八成。已经可以正式装备军中。

    更别说在军器监实验室中,还有威力更大的炸药,硫酸都已经工厂化生产,盐酸、硝酸都不为难事,硝化棉也不是造不出来,只是一时没办法量产,量产后也无法保持性状稳定。

    实验室制取,到工业化制造,还有几座山头要翻。生产成本、生产安全、生产规模,这三座大山,哪一座翻不过就得宣告从头再审视整套生产流程。

    到最后,工厂的生产流程,往往与实验室的制备过程大相径庭。这一变化的过程中,浸透了开发者和工人们的汗水和血液。

    这一部分投入,辽国只能勉力追赶,同时还要利用细作来窃取技术。

    不过,如果放在三十年前,谁能想到辽国会大笔大笔的砸钱投入到科技生产中去?

    时代在变化,跟不上的,就会被淘汰。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跟不上来就没有人情可讲。

    澶渊之盟带来的一潭死水的七十年后,近来的二十年,无论事或物,又或是人,都在飞速的变化中。

    所谓变迁,是物亦非,事亦非。

    而最终变迁的,还是人心。

第187章 借款(上)

    秋色已深浓,京师之中有关财税的几个衙门,进入了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候。

    加上战争对军费的消耗,这些衙门的忙碌的程度,就以指数而递增。

    如果去中书户房绕一圈,到处都能看见像狗一般喘着粗气的官人,老狗一般趴在桌上的书办,以及死狗一般的堂吏,每一个人都是燃烧殆尽的灰白。

    来自各地郡州的税簿堆满了中书门下户房的架阁库,经过了紧张的一个月的整理之后,这些税簿上的数据浓缩为厚如砖块的五大本国计簿册,放在了韩冈和其他宰辅的桌案旁。

    但这几本国计簿,韩冈通常是不看的,他会从顺丰行和平安号里抽调得力账房,进行抽查、核算。同时章惇那边也会调用自家账房进行核算。

    这几年来,韩冈和章惇两边都会对国计簿进行独立核算,然后相互对照,因而在第一年的时候,只是中书五房,就有六七十户的吏员世家家破人亡,顶替他们的新人就勤谨了许多,几年下来都没有了过去的那些龌龊事。

    有可靠之人为自己把关,韩冈现在一般就只关注贴在簿册第一页上的简单的几个数字。

    粮三千七百万石,钱四百五十万贯,草一千八百万束。

    不包括商税,不包括印花税,不包括盐税,更不包括国有工厂的销售利润,便民贷的还款,以及其他杂项收入,这只是秋赋和随秋赋一同缴纳的一部分身丁钱和免行钱等正税杂赋的总和,大略占国家财计收入的四分之一,更确切一点的说,是明面上的四分之一。

    当韩冈盯着这几个数字的时候,雍秦商会的理事,本月的轮值主席金守仁就毕恭毕敬的坐在他面前。

    金守仁大气也不敢出。虽然能在韩冈面前有个座位,而且因为韩冈的脾性,还能安安稳稳的坐踏实了,但不得不维持着供桌上的神像一般的坐姿,连动弹一下也不敢,也并不比他去其他贵人家只半个屁股落座更好受。

    韩冈此刻的脸色寻常人看不出异样,但金守仁瞥眼看见桌旁的国计簿,就知道这位宰相现在的心情决然说不上好。

    金守仁他每次看账簿的时候,看见亏空和少赚的条目,心情总是会很糟。想来宰相的心思虽不是一个俗商能比,可只要带着眼睛和耳朵,就知道今年的财计决算不上好,宰相的心情自然也不会阳光灿烂。

    正如金守仁猜测的,今年全国的税赋收入,的确是很难看了。

    因为夏中洪灾的缘故,中原各路的夏粮本已减少了近三成,而秋粮数量同样比去年少了近一成,而身丁钱,则因为受灾各军州被朝廷免除缴纳,更比去年少了一成半,只有草料,北地今年天气尚且算得上和顺,故而比去岁更增长了少许。

    如果没有南洋种植园的出产,如果没有西域、云南和南洋吸纳大批失地流民,别说维持对北方的战事,直接就是灾民起事了。但即使是国内保持了安定,也没有干扰到北方战事的胜利,可也是让朝廷动用了多年积存下来的老本,而且今年的出产更是一落千丈。秋税的具体数据还没有传出来,不过同比骤降的夏税对金守仁来说可不是秘密。

    房内气氛凝重,金守仁坐立不安。正等到韩冈放下国计簿,刚想说话,却又见他开始翻阅起金守仁带来的会议记录。

    两天前,雍秦商会刚刚在盩厔县结束了今年的年会。会议结束后,金守仁亲自带了会议记录,连夜乘车赶来京师,向韩冈汇报工作。

    韩冈从来没有要求过雍秦商会这么做,但每一位商会的成员都知道,只有走完这最后的一步,商会年会才算结束。

    记录本上的字迹虽然潦草,却依然架势十足,足可见记录者的书法水准已经登堂入室,不过会议记录的关键点完全不在字体上,而是文字中的内容。

    转型期的雍秦商会,该怎么度过宰相离任后的弱势期,这是雍秦商会这一次年会排在第一位的问题。但到底该怎么做,韩冈事前并没有授意,金守仁也不知道这个会议的结论能不能让韩冈满意。

    也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韩冈翻看得很快。没多久就合起了记录本,抬起头看着额头冒汗的金守仁,似笑非笑。

    金守仁身子向前倾了倾,摆出恭聆垂训的姿势。

    “这一回决议倒是不少。”韩冈抬起一只手,掰着手指给金守仁数着,“关西十一项,京畿九项,河东、河北都是八项。淮南、江南就只有四项了,荆湖、两浙更只有两项,你们这是要开门做生意呢,还是要在家里守门户啊。广西呢?广东呢?南洋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是不是都准备让给福建人了?”

    “相公明鉴。”金守仁连汗都不敢擦,“当然不敢放弃,只是准备维持……小人回去就通知各家,把相公的意思告诉他们……实在是不知相公心意,冯兄又没有说话……”

    金守仁吓得够呛,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起来。

    商会内部会议中,金守仁一向是全力支持冯从义。

    金家可算是雍秦商会里的元老了,当年第一批支持韩冈开辟棉花产业的大户人家之一,也是雍秦商会的创始成员。

    但随着雍秦一代的豪门大族不断加入商会,缺乏官方势力的金家在商会中的地位一年低过一年,最后勉强在理事会中敬陪末座。

    而金家的子弟,做买卖的还算不辱家名,但读书都是蛤蟆上树一般,没一个能成气候,好不容易才出了几个秀才和一个明算科的贡生,最后也就两个县议员和一个州议员。

    对金家的财势来说,仅仅三个议员,远远不足以护持家业,也不足以维持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而依靠联姻得来的助力,则不敢完全信任。这一困局,让金家相对于商会的其他理事,日子过得步履维艰。

    但这样的金家,却是雍秦商会中,对韩冈最为忠心的成员之一。只有依靠韩冈,才能维持住金家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因而只要是韩冈的吩咐,金家就会不折不扣的完成。

    可这一回会议上,冯从义都没怎么开口,与会的成员们弄不清韩冈的心思,到最后就只能是一些四平八稳的决议,即不触怒韩相公,也不会冒犯章相公。

    谁知道到了韩冈这里,就给打回来了。

    韩冈摇头叹息,“你们啊,打劫的还没伸手,自己就把家底奉上了,这样就让人不抢你们了?”

    民族资本家的软弱性,在雍秦商会的成员们身上表现得一清二楚。眼看靠山不稳,就开始妥协退让,对面还没有动手,自己就软.掉了。

    韩冈放下会议纪要,回手拍了拍桌上的国计簿,“知道秋税的情况吧,有什么想法吗?”

    金守仁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小人全听相公的吩咐!”

    韩冈瞥了他一眼,金守仁又乖乖的坐下来,低头道,“小人听相公训示。”

    “我在这里给你透个底吧。”

    金守仁精神一振,任何时候,宰相透底总是有好料的。

    “今年的夏秋二税的确大降了一成多。但两税税入,如今也只占朝廷财政收入的一半。商税、印花税,还有二监工厂的收益,都是有不小的增长。可以这么说,夏天的洪灾对国计并无影响。只是加上战时军费,消耗就大了,不过也只是多动用一点旧时储备。”

    金守仁点头,朝廷前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完全可以说的上是丰厚。

    “为了保证军费,章子厚本来都是准备动用封桩钱。但我跟章子厚说没这个必要,直接借钱就行了。朝廷不是普通人家,非得把家底都耗光了才借钱。朝廷坐拥天下财税,不怕还不上钱。只要维持朝廷的信用,按时还本付利,有多少钱都是能借来的。”

    金守仁眨了眨眼,听到这里,就有些不对了。先充家底,再说借钱,这不是商家借款时的标准套路吗?平民百姓借钱,那是走投无路,都得装可怜,说不借钱生活就过不下去了。但商家借钱,从来都是先说自己的家底有多厚实,只是暂时周转不开。怎么韩相公这声口,跟商人一模一样?!

    不过金守仁倒不怕朝廷借了就不还了。钱是什么,就是信用。韩冈宣扬的货币信用论,这些年深入人心,即使是朝廷也不敢随意在钱财上背信弃义,这意味着日后十倍百倍的损失。

    “相公打算怎么一个章程?”金守仁小心翼翼的问。

    “有抵押、有利息,还要什么章程?”韩冈哼了一声,“第一期战争国债,以两百万贯起,期限三年,初定是年利一成二。还款时,可以选择现钱,或者是辽国的矿山和铁路开发权。”

    军费的确有些吃紧,但韩冈如此做,更有政治上的考量。

    鬻官卖爵也不是不能筹集军费,可筹集的数量是有限度的。能拿出来卖的官位,只能是名义上的,不可能给实职——否则拿到了之后就会刮地皮回本。不能回本的买卖,自然卖不上价。最高又不能高过从八品,当然售价就更低了。即使官位卖出个千八百,对军费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说到底,从民间借钱是付出最小的方法。同时也是收益最大的方法。

    ——经济上的,政治上的。

    “相公!”金守仁只听到这里,就忍不住跳起来。果然还是有自己人在台上的好啊,什么没军费了?这是趁机给自家搂钱啊。这种好处,不是有一个宰相靠山能享受到吗?所以说吕不韦才会说,立国家之主利无数啊。拟定国策之权,好处全在这里了!

    韩冈瞪了他一眼,这一回金守仁恍惚了好一阵,才知道要坐下。

    就听韩冈说,“当然,这战事也有万一。所以打下辽国就以辽国的还,打不下来,就拿荆湖、云南的还。至于借款抵押,是盐税。”

    金守仁脑袋里这时候叮叮当当的都是钱串子在响,“相公!两百万贯哪里够啊,至少一千万啊。俺金家不说多,五十万贯还是能拿的出来的。”

    “第一期,一开始不能多。”韩冈冷静的看着金守仁的兴奋,“这事我本不准备说,等与章子厚商议好之后再跟你们讲,但看看你们这样子,又不能不说。这里面的利润有多少,就不用我来说了,按你们这一回会议上方针,是准备全都让给福建人吗?”

    金守仁忙摇头,有这么几千万上万万的好处在,别说章惇,就是天王老子都不认了。

    “该争就争,理直气壮的去争。”韩冈沉声道,“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和平是打出来的,妥协退让求不来和平。”

第188章 借款(中)

    “借款?”

    章恂从章惇嘴里乍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心脏都停跳了一拍,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是因为秋税?!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吧!”

    兄弟的惊讶,让章惇皱了皱眉头,却是没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第一期要两百万贯,我认下了一半。这一百万贯,家里占一半。剩下的你分配一下,看看商会里面谁要。”

    “第一期?一半,五十万贯?”章恂早就习惯了章惇独断的说话方式,但他还是不明白章惇说话的内容,“是什么借款?”

    章惇眉头皱了起来,视线从手中的公文上离开,不悦的看着章恂。

    他说话向来不喜欢多解释,故而最烦总是不开窍、榆木疙瘩一般的蠢人。皇宋帝国的首相在面对蠢人的时候,一向是缺乏足够耐性。

    章恂被熟悉的目光一瞪,习惯性的就向后一缩。

    章惇脸色更沉了一分,硬邦邦的吐出四个字,“战争国债。”

    把章惇的话在脑中转了几圈,章恂明白过来,顿时大惊失色,“又是韩冈出的主意?!”

    章惇冷淡的声音响起,“我也同意的。”

    章恂满腔肺腑之言一下梗在喉咙里。

    秋税的情况不会好,这件事早几个月还下雨的时候,就可以预料到了。夏税的惨状更证明了这一预测。

    今年的税收完蛋了,虽然如今夏秋两税占国计的比例越来越少,只占一半,剩下一半商税、印花、工厂红利和关税等杂项。但杂项终究不比正税关联众多,天下男丁都要交身丁钱,天下户口**成都要交田赋,而杂项才能关联多少人?这正税多寡,正应和着天下丰欠,昭示着百姓生活。正税一变,天下皆惊。

    粮食减产,正税数额大降,天下人都瞪大眼睛看着朝廷,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朝廷还要打仗,灾区还要赈济,国家也要稳定,朝廷财计不足,亏空怎么解决?对都堂成员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解决的办法有不少,但对于不知内情的外界来说,却是天大的噩耗。皇宋药丸的方子在市井中开了一张又一张。

    章恂当然想借钱给朝廷渡过难关。章惇做宰相,一切政策皆出自于其手,借自家钱给朝廷,还怕朝廷不还钱?而章恂甚至都不需要朝廷还钱,朝廷有的是好东西可以拿出来抵账。比如矿山、比如铁路,比如工厂。

    只要章惇肯点头。

    商会中这几个月,有不少人联络过他,报效朝廷,为相公分忧。每个人都准备了不下百万贯的资金。

    只要章惇肯点头。

    但章恂从未奢望过章惇会同意向私家借钱,甚至都没有去跟章惇提起过。

    对章家来说,最大的利益是章惇的相位,最大的保障也是章惇的相位。家里的钱财用在保全章惇权位上,才叫做用对了地方。赚了钱,却让章惇付出了声望和权位的代价,那是彻头彻尾的亏本。

    对于此刻的朝廷来说,收入多寡不是重点,重点是人心,是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

    朝廷向私家借钱,天下人对朝廷的信心何在?有心人给宰相栽治国无方的名号也不难。韩冈就要离任,不在乎名声坏一点,但章恂怎么能不为自己的兄长在乎?

    只是章恂也从章惇的态度中感觉到了,章惇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为任何人动摇。

    “朝廷要借钱,就是为了报效朝廷,家里也能掏出两百万来。但其他人愿意借吗?”

    从来都是富贵人家好借钱,越穷越借不到钱。这秋税才收,就要借钱,明摆着情况不好,有多少人敢借给朝廷?!

    章惇轻哼了一声,表示对章恂说法的不屑。但正想说话,房间里的座钟铛铛的敲起了整点的钟。

    听到这个信号,章惇摘下了眼镜,不再看他桌案上永远都看不完的公文,抬手指了一下左边的架子,“眼药水。”

    章恂乖乖的从架子上拿了一个十分精致的小银瓶下来,递给章惇。

    章惇靠在躺椅上,打开小银瓶的盖子,一手拨开眼皮,一手拿着银瓶,熟练的仰起头,向双眼中各滴了两滴药水,将小银瓶交还给章恂。

    章恂放好装着眼药水的小银瓶,瞅着紧闭着眼睛的章惇,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之前的话题。

    正在他犹豫的时候,章惇先开口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日子多少人找过你,想报效朝廷的多了。”

    “呃。”章恂有些蠢的张开口,没提防私下里的事被章惇查得那么清楚。

    章惇从鼻子里嗤笑一声,“东打听,西打听,就以为把朝廷的底打听明白了?当真以为国库没钱?三年积就能抵一年荒,你们以为朝廷存了几年了?这些年的积存足够打上两场灭辽的大战!”

    能多解释两句了,证明章惇的心情好了。

    章惇没有就之前隐瞒的事穷追猛打,章恂稍稍舒了一口气。

    章惇用的眼药水是太医局开的方子,清凉明目。用眼多了感觉眼花或者酸涩之后,滴上两滴,立刻就会舒服许多。每到这时候,章惇的心情都会好上一点。

    只是章恂虽然舒了一口气,章惇心情也好了,但章恂的心情可没好。封桩钱要是动了,朝廷内外的确是要慌了。

    “但朝廷要对外借钱,却又不开封桩库,岂不更惹人疑窦?”章恂苦口婆心,“这会让人觉得封桩库里的钱,其实早就不翼而飞了。”

    “天下何时无谤言?宰相何事无诽毁?琐琐闲言,何须在意!”章惇缓缓睁开双眼,眸子幽暗深沉,“灭辽非是一家事。灭辽的好处,人人都能看到,可就是离得太远,没多少人当真。”

    章恂皱起眉:“所以要借钱?”

    章惇冷笑,“国势艰难,天下人当共体时艰。如果这时候还敢跳出来阻挠国政,那就是国贼了!”

    章恂一阵阴冷,他的兄长是不是已经安排了吕嘉问磨刀霍霍了?只是章恂不敢问。这件事看起来更多的是牵连上朝堂斗争,这已经不是章恂能够过问的领域了。

    “第一期……”章恂念起来都觉得有些别扭,再一次肯定这是韩冈的主意,“都堂准备外借两百万贯?”

    章惇点了一下头。

    “七兄和韩相公各分了一百万贯?”

    “家里拿五十万贯出来,另五十万让商会里面分。”

    一下要拿出五十万贯,章恂眨都不眨眼,问,“那家里出的钱,是以七兄的名义,还是……”

    章惇摇头,“我不出面,你多找几个名目分开来摊一点。另外那五十万贯也一样,多找几家,分开来均摊。”想了想,章惇又补充道,“也不要太多,每家不要少于三万。”

    “至少三万……最多也就十五六家,怕是不够抢了。”章恂刻意讨好的笑着,“能讨好七兄的机会也不多。”

    章惇嘴角抽了一下,过于直率的马屁,听得就不是那么舒坦了。自家的兄弟没进官场,又从来不用讨好任何官人,溜须的本事就没能历练起来。

    当然,这也是实话。

    对富甲天下的福建豪商们来说,一家三五万贯,也就比零花钱多一点,不过九牛一毛。而能够讨好章惇的机会,可是凤毛麟角,越是抢在前面,可就越是能够给章相公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几百家能争得头破血流。

    “不用争,还有第二期。”章惇道。

    “那第二期朝廷准备借多少?”

    “一千万。”

    一下就从两百万跳到了一千万。

    章恂倒是不觉得惊讶。

    骗子骗人,总是从小数开始,当确认对方好骗之后,第二次或者第三次才开始下手捞大的。这朝廷借钱也一样。对朝廷的财计开支来说,区区两百万贯就像夏天正午滴在大路上的一滴水,没落地就不见踪影了,没个千万贯,都支撑不了一个月。

    一期的两百万只是放个消息,二期的一千万才进入正题,重点应该放在第三期,以及第三期之后。不过借款最多也就是五期,极少有骗子能骗过五六轮之后,还能保证对方的盲信。

    “朝廷准备对外公布借款数目?”

    章恂总觉得,借款从两百万直升一千万,这种事私下里做就好,公开就不好做事了。

    “自然是如实公开。”章惇于今行事,则习惯了不遮不瞒。

    章恂是关心过盛,也是谨小慎微,不敢给自己添麻烦,但章惇对所谓士林舆论已不放在心上,有几成报社有胆子得罪权臣兼大金主?没有报纸为之宣传,有什么言论能传扬开来?

    章惇和韩冈手上的力量加起来,足以让天下舆情随心意而动。

    “第一期和第二期,都准备内部消化。顶多第二期分两百万贯出来。”

    “第二期,西北那边要占多少?”

    章惇眉心又皱起,听到废话的不耐烦,“我们多少,他们多少。”

    章恂点头,想来也是,以韩冈的性格,当然只会选择对半分,维持福建章和雍秦韩两家平起平坐的地位。

    稍微算了一下,章恂道,“按最少的算,一百万加四百万,前后就是五百万贯,这是商会的数。家里的现钱也就几十万贯,还有咸福号里的一些活钱,一个月之内最多拿出一百三十万贯。七兄,这么些够不够?到了年底轧账后会好一点。”

    章恂惴惴不安问着兄长,怕章惇生气,又赶忙补充了一句。

    章家富可敌国,产业遍及海内外,数十万人在章家的土地上劳作,但他执掌下的章家金库内,一时间却拿不出太多的现金来。

    各种投资都要花钱,章家也不会把赚来的钱锁进库房中,总会开支出去让钱来生钱。

    章家与其他商家的贸易,现如今全都是飞钱往来。家里的现钱大半存进咸福号中,换来了一张张大额金票。咸福号是章家商业的命脉,也是章家控制福建商会的核心,为了保证咸福号的正常运作,提款也不能提太多。

    从朝廷要借贷的金额上看,第一期和第二期其实可以归为一期,一千两百万贯才够弥补朝廷夏秋二税的亏空,并维系战争的规模。所以这五百万贯,估计这个月就要给拿出来。

    章恂粗粗算了一下,要在不影响家里的情况下把钱拿出来,一百五十万贯就是最多了。说的时候又习惯性的打个埋伏,等之后再一副辛苦模样拿出来,也能多两句夸奖。

    “不,第二期直接就用金票付账就可以了。”

    “啊?”章恂愣愣张开嘴。不是没听清,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是用现钱。第二期开始,用金票。”章惇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

    “当真!”章恂叫了起来,声音大得都吓了自己一跳,忙转小声道,“朝廷打算怎么用?”

    定额金票全都是大额,最小都百贯。不能发军饷犒赏,也不能赈济地方。唯一的用处就是用于外购。

    “买粮,买衣,除了军器不能买,其他什么不能采买?”

    福建商会是天下间最大的农业和海货集团,而西北的雍秦商会则是最大的工业集团。朝廷要对外采买,绕不过福建和雍秦两家。

    各家出产的各色商品加起来,足以提供军队所有的需求,只除了武器、火药。

    借出的钱只能买自己家的货物,这里是每个商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事,但章恂已经完全不在意这点好处了

    这样可以吗?这真的可以吗?仅存的理智一个劲的在脑袋里报警,可章恂全然听不见报警声了。他的双眼中,章惇的书房,窗外的天空,甚至正坐着,脸都开始挂下来的章惇,都在闪着金银色的光芒。

    金票是什么,信用!钱是什么,也是信用!

    有关货币本质的课程,韩冈早就给天下人上过课了。

    咸福和平安两大银号,最大的资本就是信用,而朝廷这一回公开使用两家银号开出的金票,等于是给金票做了背书,让两家银号的私家金票也有了与朝廷所发钱币等同的信用。

    有了朝廷做后盾,日后咸福号开具的金票甚至可以不用全额本金,只要有个一半,甚至三四成都可以!

    能让咸福号的金票通行天下,这件事,章恂做梦都在想,梦醒之后想都不敢想。在今天之前,如果朝廷说愿意借用咸福号的金票,就是不要利息都是可以的。

    但章恂不敢,先不说朝廷此前不缺钱,就是缺钱,又怎么会借私家之财。即使是章惇掌控朝纲,也不可能行此快意之事。

    谁能想到现在章惇和韩冈都同意借钱。

    既然这样,利息不可能不要,而且要多要。

    把金票借给朝廷,朝廷再用金票买自家的货,钱还赚在自己家里。本来借钱给朝廷就赚了一笔,朝廷再转回来,可就又赚了一笔。朝廷为金票背书,咸福号还能狠狠的大赚一笔。

    出借一笔钱,就赚了三笔利息,天下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吗?

    章恂沐浴在金色的圣光中,叮叮当当的铜钱落地声缭绕在他的耳畔,空气中都带着金银的味道。

    章恂恍惚失神,章惇瞥了他一眼,道:“借款的抵押用朝廷的盐入,不过真正还帐的还是辽国的地。”

    盐!地!

    章恂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点理智,这下又去了九霄云外更远的地方,差点就漏听了章惇接下去的警告。

    “拿不下辽国,这笔账可就只能用盐入来还利息了。”

    “有盐就行。有盐就行。”章恂说了两句,才发现自己说错话了,忙改口道,“不过想拿盐入也难,辽国也没几天可蹦跶了。”

    见章惇的神色阴晦,章恂又强行转过话题,“七兄,你说的地,包不包括矿山,或者铁路!”

    “不同的区域都会有不同的价码,能赚得多的,自然抵账就抵得多。”

    “那先借钱的可不可以先挑地!”

    “多者优先。”

    章恂眼睛顿时就眯起来了,心中开始盘算怎么保证拿到最丰厚的一份。

    简单的四个字,可不是意味着一定要出钱出到第一,而是用尽量少的钱,尽可能多的占据前面的位置。这样才是利益最大化。

    章惇摇了摇头,几十年兄弟,他对章恂的老毛病也了解。不再说了,让章恂自己一边动脑筋去。

    这一次借款,并非是冲动之举。

    早在确定暴雨为灾时,章惇和韩冈就开始商议了。

    一开始是韩冈的提议,也的确只有韩冈那个有别于常人的脑袋,才能想出这一个一石数鸟的好主意。章惇在经过一番考虑——主要是确认其中有没有陷阱——之后,也就在最近,终于附和了韩冈的动议。

    通过更加紧密的金钱联系,更进一步的操纵朝堂局势,并扩大自身的势力范围,章惇与韩冈有志一同,因而就轻易达成了协议。至于其他都堂成员,没有一个强大的势力为后盾,那就只有参与盛宴的资格,却没有分派席位的权力。

    但韩冈和章惇在战事正酣的时候,就开始考虑瓜分辽国的地皮,说句难听话,就像两条狗,发现了一条有食物的新巷子,各自先撒一泡尿划定地盘。

    章惇喑哑的笑了起来,韩冈私下里的自嘲,刻毒到了自己身上。

    但章惇也不能不承认,让他为了一点颜面问题,不去划地盘,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这笔钱,就是带着尿骚.味的。

第189章 借款(三)

    车速渐渐缓了下来。

    车窗外的灯火变得更加密集。

    列车员从车厢后门走过来,沿着狭窄的走道,一扇扇的轻敲着软卧的门,然后冲着门上的小窗喊着,“东京站到了。”

    米彧从溷所出来,就看见这列车员在敲自己房间的门。

    “到东京了?”米彧缓步走过去。

    列车员看见他,熟练的躬身行礼,“是,议员。到东京了。”

    “终于到了啊。”

    钦州代表议员米彧轻舒了一口气,近二十天的行程,终于要结束了。

    推门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路随行的伴当正吃力的把叠好的被子塞进箱子里。

    米彧是韩冈医疗卫生理论的笃行者,极端的讲究卫生——在瘴气、疾疫肆意蔓延的广南两路,不讲究卫生的人都活不长——自发家后,出门在外都要带上自家的被褥,连枕头都不用外面的。但相应的,出门的时候麻烦事就多了。当然,有麻烦的不会是米彧。

    一路几千里都在处理麻烦的伴当费了好一番气力,方才把行李收拾好。厚实的被褥将藤编的箱子外壁都顶得鼓了起来,看着着实让人担心,下一刻这箱子就会一下爆开来。

    伴当麻利的拿出绳索,在箱子外再横竖捆了几圈。在他收拾行装的时候,米彧已经换好了衣袍,准备下车了。

    他自离开钦州后,一路北行。从夏衣换成了秋衣,现在他又在秋衣里加了一层夹袄,以配合东京深秋的天气。

    走出房间,伴当提拽着两个大箱子跟在后面。过道上都站了好些人了。长时间的行车,让许多人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狭窄的车厢。看见米彧,大半都热情的打起了招呼。

    “米兄!”

    “米公!”

    “米大官人!”

    “米议员!”

    米彧的大议会议员身份,着实唬住了不少人。大议会议员多达八百,但其中之一却也是一州几十万生民的代表。还能参与国政,更能选举宰相。至少也能算是一个非常任的议政重臣,兼本州地头蛇。如此大人物,遇上了少不了要联络一下感情。

    能住进京扬线头等舱的乘客,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或者二者皆备。别的能力或许没有,可把握机会的眼光,其中大多数人不会缺。

    在车上的两天,米彧已经与头等舱里大半旅客打过了交道,其中一半谈得来的还交换了联络方式。因而即将告别的时候,也是热情中带着足够的矜持。

    唯独一人显得太过热情,带着随行的仆人,隔了七八个舱位,无视周围乘客的侧目,就直直的挤了过来“米议员!米议员!”

    浓烈的玉露香精的味道扑鼻而来,米彧小退了半步,暗自庆幸至少不是海外泊来的玫瑰花露,而是清淡了许多的玉露香精。

    不过香精混了体味之后,依然让人难耐。

    “米议员是准备去会馆下榻,不知这几日可有空闲。在下在京中颇有几个朋友,过两日做个东道,还望议员能够赏光。”

    米彧口称一定一定,打了个哈哈,“若有闲,必然赴宴。”

    对方操着一口难懂的广南口音,外表却是再纯正不过的胡人。

    这是阿剌伯的胡商,不是黑汗国的胡人。而是来自更西方,比天方还要远的阿剌伯的胡商。

    按照珍藏在一些大海商家中的秘藏海图,去往阿剌伯的海船在下南洋后,要一路向西穿过海门海峡,绕过天竺半岛北上,才能抵达阿剌伯半岛。

    过去这可以说是死亡之路,并不比走瀚海沙漠的陆路更安全。一路上海盗无数,尤其是以海门海峡一段最为猖獗。

    不过近年来,这些海盗给南海舰队和南洋的种植园添了不少精壮的苦力,因而也逐渐式微,亦使得南方的大食胡商、阿剌伯胡商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广州、泉州两处,随处可见蜷发高鼻的胡商身影。而各种肤色的海外胡女则数量更多。

    米彧在广南定居,家里就有十几个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姬。但米彧不想与此人多打交道,只是搪塞推脱。

    但米彧的搪塞之言却让胡商误会了,兴致很高连声道,等他明日安顿好之后,就派人去米彧下榻的会馆送信。

    米彧笑着点头,打发了这个胡商,又走过去与几个车上的临时邻居聊了几句。

    能坐上软卧,少不了出身富贵。不过从大多数人的装束上,都看不出太多富贵之气。

    富贵人家出门,穿金戴银,用着绫罗绸缎的并不多,基本上都会选择色泽朴素的衣物。只有从衣料的针脚和裁剪上,才能看得出其人的身家底蕴。

    只有那胡商不同,恨不得将家底全穿在身上。

    米彧这两天在车上的时候,与几人有了一点交情,虽然只是萍水相逢,却也是难得了,说不准日后什么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在东京车站的站台旁停了下来。

    车上的乘客蜂拥而出,米彧也跟着人流离开这趟列车,与几个新朋友一起,走进了官员和一等车乘客专用的走道。

    走道很快到了尽头,眼前是一处开阔的大厅,只比东京车站能容纳数千人的候车大厅稍小一点,但此处没有候车大厅的喧闹嘈杂,看起来竟有几分冷清。

    米彧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回身与几个新朋友相互交换了在京的联络地点,然后告辞而去。

    在他的身后,有几双艳羡的眼神看着米彧,走进了厅中的一处铺面中,铺面门面正上方的匾额上,是篆体的雍秦二字。

    雍秦商会在车站里有两个专门的接待点,这座大厅里就有一个。旁边一点是福建商会和自然学会。基本上开封府中稍微大一点的会社,都在车站的一、二等厅内有着专属的接待点。但能够占据了最好地段的,则只有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自然学会,以及齐云总社、赛马总社这样的顶级会社。

    走进雍秦商会的接待点,一名结束整齐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脸上的微笑,半是殷勤,半是矜持,“请问官人有何吩咐?”

    米彧尚未说话,放下了行囊的伴当,早递上了米彧在商会内部的证明文件。

    年轻人双手接过证件,正反看了一遍,脸上的神色就是一变。忙回身交给铺内的管事。

    管事年纪也不大,接过证件一看,慌忙站起。疾步走过来,双手把米彧的证件递还,恭敬的问:“可是钦州的米议员?”

    米彧点点头,打量着铺内的陈设,“换新人了,原来的陈小哥呢?”

    “议员问的可是陈东?他被派去河北了。”管事一边说着,一边请米彧坐下,让下人端了茶来,“议员远来辛苦了,不知是准备去会馆歇息,还是有其他的落脚点。”

    “当然是会馆。”米彧笑道,“总得对得起自家交的会费吧。”

    虽然是说笑,但米彧平均两年就要来一回东京,对商会的接待系统还是很满意,若无必要,都会住在会馆中。

    管事也陪着笑,让人去安排车子。

    米彧也不急着上车,呷了一口茶,闲闲的问道,“最近京里有什么消息?”

    “不知议员听说了没有,”管事想了一下说道,“朝廷要借钱了。”

    米彧讶然:“为何?”

    “今年的收成不好,还要打仗。所以国计有些艰难。所以朝廷就准备借些钱来支撑一下。”

    米彧早知道今年夏秋二税不会好,但也没想到朝廷会沦落到要对外借钱的地步,“这是谁的提议?国计都这么难了?!相公怎么说?让会里凑一凑不行吗?”

    米彧心急的说着。帮相公就是帮自家,米彧不会吝啬钱。要是国计困难,韩相公都难逃责难,商会也么没好处。真要不妙,会里各家报效一点,凑齐亏空,这正是偿还相公恩情的时候。

    管事摇摇头,“这是三司的提议,相公和章相公都同意了。前几天,国债已经对外卖了。才一天,第一期两百万贯已经卖光了。基本上是俺们会里和福建一家一半。明天要发卖第二期,据说有一千万贯。”

    “国债?”

    对韩冈多年的了解,让米彧在听到国债这个新词的时候,就立刻想到这件事是不是韩冈故意安排出来的。如果这是韩冈的计划,作为忠实追随者,米彧很愿意听命行事。毕竟听韩冈吩咐,从来都没有吃亏过。

    “国债要怎么买?现钱?”

    米彧说着,就在盘算怎么筹集资金。他手边一下子还拿不出多少现金来,带上京的,都只是金票。

    这时他就听到管事的声音,“据说可以用金票来购买。”

    米彧眼眉一挑,心脏不争气的剧烈跳动了起来。

    难以伪造,同时根基深厚的金票,早就在商人中通用了,现在又有了朝廷背书,岂不是要通行天下了?

    本来平安和民生两家的金票在全天下的商人中都已经开始通行了。只是最低一百贯的面额,让金票只能在商人中使用。而平安号和民生号都无意降低金票面值,免得发行量过大,无法遏制伪造。金票最早是平安号发行的飞钱,从那时起,伪造就没有断绝过。只因为面值很大,发行量相对较少,很容易能够查到帐,加上各种防伪标记,使得伪票无法生存,基本上没有造成损失。

    从米彧的角度,他可是很愿意使用这金票的。

    金票的作用将会遍及天下,他已经做到了钦州代表议员,成为了大议会的成员,在雍秦商会内部的地位自然也不低。现在他在平安号里也有了千分之一的股权,虽然并不多,但平安号的好消息,就是他的好消息。

    “车还有多久到?”他急着催促道。

    管事抬眼看了下门口处手下人的手势,笑着说,“议员随时都可以上车。”

    “多谢了。”米彧一点头,他身后的伴当就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绸钱囊来,递给了管事。

    管事立刻又站了起来,正容推拒道,“多谢议员的赏赐,不过会中有规定,小人不能收。”他又笑着让人拿来了一本簿册,对米彧说,“议员若觉得小人,还盼议员给小人一个好评。”

    “也好。”米彧点点头,提笔在簿册的新页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在满意一栏画了一个圈,手指粘了一下印泥,印在了自己的签押上。

    一切手续办好,米彧被管事一路送到车站门前的上车点。

    稍远处,军用候车处前,一辆辆大号马车停在路边,一队队士兵从车上跳下来。

    整队报数的口号,隔着老远就冲入耳朵里。

    “这是要去北面的?”米彧回头问管事。

    “不。”管事摇头,在后幽幽说道,“是东面要打大仗了。”

第190章 借款(四)

    战争。

    战争是什么?

    有人说是有组织的暴力最高级的形式,是解决矛盾最激烈的方法。

    但米彧不是关西的学者,没听过这种说法,更不懂这等謷牙诘屈的说话方式。尽管因为某位大人物的缘故,此等怪异的文体在一部分人中开始流行,可同时又为更多文人抨击,而米彧,更习惯于日常使用的白话。

    当然,他也从未学过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连王于兴师也不知。

    总而言之,米彧无法像一名精擅言辞的学者一般,对战争给出一个确切又精到的定义。

    对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庙堂之上的决断,千里之外的运筹,千万人的生死,米彧就算会关心,也只是因为这些最终会关联到他的财产。

    不过,对于从南征之役开始发家的米彧来说,战争就意味着收获,意味着繁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机会。

    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势力自南海北岸,扩张到南海周边全境,平灭交趾之后,每隔数载,就有一场灭国之战,每一场战争,米彧的身家就会膨胀许多。一场场战争中,米彧也从一介寒微之士,成了广南有数的富豪。

    米彧期待战争,米彧喜爱战争,每一场战争,在他的眼中,都是一场丰收,都是带着纯金纯银一般的璀璨光芒。

    现在他对战争的爱,又更深了一层。

    因为他又看见了金银的光芒。

    战争国债充满了诱惑力,当他听说朝廷准备发行国债,允许用金券购买,心里就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大喊,这是机会,这是机会。

    只不过,当米彧走进商会会所时,不无痛恨的发现,这里的所有人,都跟他一样,期待战争,喜爱战争,为战争的利益而疯狂。

    雍秦商会的驻京会所,占地广大,建得如同苑囿一般,客舍、餐饮一应俱全。但商会成员都在分散在各处赚钱,聚会的时候极少。许多时候,都是关西出身的官员、学生甚至是旅客来此饮宴住宿。

    米彧几次上京,每天就只能见到三五同仁,从来没有见过会所里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商会成员。

    距离会员集会的议厅尚有十几步路,喧哗声就连门窗都挡不住了。

    带路的小厮推开厅门,就更像是一下掀开了七八十只蜂箱,嗡的一声声浪扑来,米彧立刻就是一阵耳鸣。

    厅中几乎都挤满了人,各个佩戴着商会的石山徽章,交谈着,鼓噪着。

    “这才多久,怎么就分光了?!”

    不远处一人不满的叫道。米彧看过去,四十多岁的年纪,方正的国字脸有几分面善,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米彧仔细想了想,又想起来一点,好象是做棉布生意的。米彧的印象仅此而已,应该不是什么出挑的人物。

    但这一个商会中普通成员,就在高层齐聚的议厅中,赤红着脸,怒喷着口水,发泄着自己地愤怒,“第一期没了就罢了,第二期会里有四百五十万贯,平安号拿了一百万就算了,本就是相公为大伙儿争来的好处,拿得再多都是该的。剩下的三百五十万,十三家就分了,这就是岂有此理了?都是一般儿交会费的,谁比谁差多少?!”

    “差不就差在会费上?”

    “人家一年会费上万贯,你才交一百贯,”

    “每年会费一万的就那十三家吗?海门杨公,南海米公,哪个交的会费比他们少了,要是他们知道有国债,又岂会不买?还不是欺负他们离京师太远!”

    米彧眨了眨眼睛,竟然把自己都给牵扯进来。

    真是好大胆子!

    米彧的视线在人群中梭巡。最多三四级的会员,就敢在会上撒泼,想也知道不正常。能包圆二期国债的十三家又岂是寻常人家?米彧不用多问就能数出其中的十一二家,也是老相识了,都是资历老、身板硬、家底厚、名声广,没一个好惹的,在会中也是一呼百应。自己的产业都在京师外,家产不输他们,但势力就远逊了。要跟他们掰腕子,没几个高级会员做后台,除非是疯子才会做。

    商会成员有高下之分,预备三级,正式九级。从一到三,再从一到九,依序上升。会员级别与官品相反,一级最下,九级最上。以对商会的贡献来计算积分,渠道、情报、救助、捐赠都是积分的来源,最后依照积分来定等。

    等级越高,在会中的权限也就越大。但由于每年积分都要减半,所以为了维持等级不降,会员们都会想尽办法来获取积分,但开发新的商业项目和渠道,公开得到的私密情报,救助会中同仁,都是高难度、低概率。只有向商会和商会的联盟会社捐赠资金,或是足额及时的缴纳会费,才是维持积分等级的最佳方法。

    所以到了最后,会员等级就无可避免的与财产和权势挂上钩。越是身家丰厚、权势广大的成员,越是能够维持高级的地位,家产少一点的,即使一时靠运气升上去,也会因为后力不济而跌落下来。

    冯从义代表韩冈,为商会之尊,是八级的正式会员——九级的积分要求太高,几乎不可能达到。其下副会首、理事——理事一般也是各路分会首——都是五六级,也有七级的,这些就是占据商会会员百分之一的高级会员。

    真正控制商会的,也正是这些高级会员,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势力。中级和初级会员,都要仰仗他们的鼻息过活。但即使是佃农都有闹佃的时候,何况见惯了世面的商人,闹起来是正常。

    看热闹不嫌事大,米彧在外围看着热闹。这一回在京十三家惹了众怒,米彧虽不想掺和,却也想看到对方灰头土脸一番。

    “米兄弟?!”

    身后的声音让米彧放下看热闹的心态,回过头来,立刻就在身后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向可好?’一番久别的寒暄之后,米彧拉着人冲着人群努努嘴,“下得功夫不小啊,都成这样了?”

    米彧的身家在广南一片的雍秦商人中是数得着的,颇有些声气,如今又做了大议会议员,旧日的亲友更是亲热了十二分,拉着米彧到了角落里说话,“哥哥还没听说?朝廷发行国债了。”

    “听说了。就是可以用金票购买的国债?”

    “可不止这一点。朝廷拿到钱之后,会优先购买我们和福建那边的军资,之后朝廷还债,会用辽国、高丽和日本的地皮、矿山来还。”

    “但第二期已经没有了。”

    “还有第三期。第四期。一个月之后。第三期的国债就要发售了。”

    “那不就快过年了?”

    “正是要过年,几年人来的器,基本上都上京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闹这出作甚?”

    “不争不闹,保准有人还想把三期都给包圆喽。”

    这是打着进二退一的主意,保住嘴里的肉块不丢,直接抢别人碗里的肉是最安全的做法。

    “相公肯定不会答应。”

    “相公是相公,商会是商会。相公日理万机,也顾及不到这些小地方。”

    米彧点点头,虽然他还可以继续辩驳,但也觉得没必要了。米彧上京的重点本也不是与人辩论。

    “不知道第三期最后会发行多少。”

    “应该不会比第二期更少,第二期赶不上了,第三期总要抓在手里。”

    “朝廷财计困难,之前两期也就那么一丁点的捐款,日常开支都比不上。想要继续打下去,一万万贯都卖得掉。”

    “谁说不是?这第三期,怕也只有一分钟段时间。”

    “第二期一分钟就卖完了?”

    “哪要得了一分钟,发卖前就卖光了。天上掉炊饼,说好事还真是好事,又是金票,又是抵押,还有徒土地抵本息,一分钟其实嫌太长了。不说这些了……”

    米彧被老友拉着手,拖出了议厅。

    此时天色已晚,只剩天边的最后一抹两广,点灯人正拿着工具将院中的煤气灯一盏一盏的点亮。

    米彧进来时都没注意左右前后,现在看见了,不免惊讶起来,“煤气路灯都安了这么多了?”

    煤气管道的铺设早几年就开始了。

    新修的道路下面都有漫长的市政专用管道。

    但煤气路灯的成本不低,而且煤气泄露的风险不小,安装时还耽搁道路通行,故而只在东西十字大街和御街等几条主干道上铺设。

    而雍秦商会有钱,在保证安全性的同时,在会所内外的空旷地带上安装了煤气路灯。

    一盏盏高出地面一丈多的路灯灯罩内,明亮的灯火正在闪耀。

    “还是太暗,什么时候有电灯可就好了。”

    “看谁有本事了,只是都堂,下发的悬赏可就不少了。”

    《自然》上早就有了实验,由电池发电,可以带动碳棒发光。只要电池足够大,就能发出远超普通油灯的光。

    但想要从碳棒光,变成电灯,《自然》中都不得不承认,这条路还很漫长。必须制造出稳定的发电机,电线,当然,少不了电灯。

    就跟蒸汽机一样,全天下,不知有几千人在研发,但能够成功的当真为数寥寥。

    米彧被人拉着,穿过院子,抵达另一边的厢房。坐都没坐,确认了内部没多余人等偷听,就反过来追问到,“不知兄弟你一次能调集多少海船?载货的那种……”

    “十七艘万料。如果要组成船队,这十七艘就够了,剩下的载重量和速度都跟不上。”

    “十七艘……可能不够。”

    “运粮足够了。大头还是福建的,我们做点小买卖,十几艘万料船绰绰有余了。”

    “那好吧。兄弟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没错了。……交州的种植园是不是赶着转产了?”

    “都在种占城稻。甘蔗反而没人种了。”

    对辽战争开始后,北上粮船的数量三个月内翻了一倍,让广南两路知道了北方战争和中原水灾的规模。

    许多种植园在今年就加大水稻的种植面积。米彧前段时间去了交州的种植园,也是督促其转产。战争时期,粮食只会升,想降都降不下来。

    “白糖会涨?”

    “船费会涨!”米彧没好气的说着,“东海舰队全员出动了,又雇走了不少船。”

    他是从钦州坐船出海,在秀州换船入长江,在扬州登陆,再从扬州换乘列车上京。

    在他快要抵达秀州的时候,一支由三艘战列舰、七艘巡洋舰组成的舰队,就在米彧的眼前张帆北上。大宋海军的经纬寰宇旗和东海舰队的鲲鲸吞海旗,就在十艘战舰的桅杆上高高飘扬,当时所有的乘客都挤上了甲板,为东海舰队的威武之师欢呼雀跃,

    米彧还没下船的时候,本以为是要去登州。先到了登州集结,然后就会同北海舰队的主力与其一同攻辽。在秀州下船后,才知道不是攻击辽国本土,而是出征日本。

    冬天没有台风,是海军远征日本的最好时间。只要能占下一个据点,修起棱堡,就凭辽国孱弱的攻城能力,这个据点能像钉子一样在日本的土地上。皇宋官军之后就能从这里出发,将日本彻底占领。

    日本的矿山,日本的田地,日本的人口,那些都将会成为供给所有国债拥有者瓜分的战利品。

第191章 借款(五)

    “真金白银不要,却要一张纸。”

    “纸钞倒也罢了,却还不是朝廷的纸。”

    “章相公和韩相公辛辛苦苦那么多年,不过是让朝廷给金票做个担保而已,又不是把南北十八路切两半给分了!”

    “迟早的事!”

    “我看这赵家天下啊,迟早要完!”

    “早就完了。”

    “皇宋早就不姓赵了。东南姓章,西北姓韩,指不定哪天开封府就要遣人讨官家积欠的身丁钱去了。”

    包厢里的声音,米彧楼梯才走到一半,就悉数传入耳中。

    商会里有商会外的问题,商会外也有商会外的问题。总之分账不均的问题,看来已经遍及京师内外。

    朝廷的大借款,的确是一石数鸟的妙招,但如果不能雨露均沾让大部分人满意,那么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不过从眼下来看,即使有许多人不满意,可两位相公牢牢控制着京师报业,他们的牢骚出了包厢后,也只能传个三四丈。

    看着前面引路的小二慌慌张张的敲门进去劝告里面的客人收敛一点,嘴角的冷嘲化为一声轻笑,米彧越过这间包厢,走到最里面,敲门走了进去。

    进门一圈打了个招呼,坐下来,隔壁的声浪依然清晰入耳,米彧端起酒杯,侧脸望着一墙之隔的包厢方向,“隔壁好热闹。”

    同桌的友人不屑,“一群酸丁。”

    被劝告之后,反而变本加厉,也的确只有读书读坏脑子的措大才会如此别扭。

    米彧轻轻的摇了摇头。

    在岭南,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只顾着赚钱?听到一个赚钱的门路,一个比一个更热衷。就算是州学县学里的学生,也都想着功课,想着实验,想着发明,想着赚钱。真没几人有闲空去讨论朝堂上的事。

    偶尔有人提及,那也是两位相公千秋万代最是称心。与皇城根下百万士民的脾气,那是截然不同。

    他嘿然一笑,“也亏他们敢说。”

    “相公们又不在乎。说得再热闹,也上不了报。”

    “在家放屁,臭到邻居,臭不到里坊。军巡……现在叫警察了,他们哪里会管。”

    “会中也是在闹着啊。”米彧道,“出门时还在骂着呢。”

    “怪得了谁,说到底还是上面做事不公道。”

    “自古不患寡而患不均。相公为大家弄来了如许好处,他们自个儿就先分了。日本的金山银山啊,就这么给那十几家占去了。就算是条狗,被抢了骨头也得叫几声。”

    “胡二,你喝醉了吧。知道你家婆娘把你关在门外,学狗叫才进的门。可别把俺们都算上啊。”

    “对啊,学不来你狗叫的本事。”

    “米兄,你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没影的事,全他娘的是你们编排的,狗.日的你说个屁啊。”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最老成持重的一个站了起身,“好了,芝麻大点的事,争什么争,都消停些,兄弟们难得聚一起,过来可不是听你们吵架的……米兄,见笑了。”

    米彧摇摇头。商会中人的怨艾并不比隔壁少多少,只是方向有所不同。至少没人会说韩冈的不是,韩冈遣冯从义创建雍秦商会,带着无数同乡一起赚钱。这一回大借款也不忘惠及会中,多少年来培养出来的惯性,还让所有人相信韩冈的人品,最多也只是说韩冈失察罢了。

    但因钱财而来的怨声不会因为对韩冈的信任而减少,“米兄,你说相公这是什么章程?冯会首也是,才到东京就又去了北京,让陈巴子他们把好好一桩事闹得这么难看。”

    钱能让父子反目,也能让仇人亲如兄弟。现在能用借款换土地,等打下辽国之后,基本上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没能抢到第二期战争国债的会众,都怕好地被人先挑走了。

    “照我说,这几天的事,在你我看来比天大,可在相公眼里就是鸡毛蒜皮,哪里会管。说到底,拿出来的还是平安号的金票,好处也没漏给外人去。”

    “要是平安号一家独吞了,还真没人能够说闲话。好处大家也能有,按股份来就是了。”

    米彧听了轻轻点头。平安号虽然韩冯两家占得多,但许多商会成员也是平安号的股东。许多会员就只有一两百股,占股比例不过万分之一、二。不过这个数目看起来很少,可能拿到股权就是资格,资历差一点,阶级低一点,就别想拿到。而且除了刚入行的初级会员之外,哪家手上没有几千几万贯的资产放在平安号中?

    米彧手中的资金,有九成是在平安号中,只有剩下的一成是金银钱币,藏在家宅中,以防万一之用。平安号有了好处,存款的红利也会多一点,好处大家都有。

    “让平安号独吞,这是没得说,俺一句都不会开口,偏偏是陈巴子他们占了大便宜,凭什么啊!凭他说话大舌头吗?”

    “相公当是有顾虑,不能动用平安号太多。”韩冈指挥朝廷向民间借款,平安号就拿出几千万贯给朝廷,这的确不合适。放开来给商会中人,名目上会好看一点,但有人私心坏了韩冈道善意,“可惜了相公的一片心意啊。”

    “米兄,俺们倒罢了,会中算是孤魂野鬼了,上面没个照应。可按米兄你的身份,这第二期国债,再如何也该有你一份的。”

    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挤兑,米彧就笑道:“那可说不准,我十年上京也没几回,谁会给我留?”

    “米兄说哪儿的话,”

    “有米兄你这议员在,陈巴子也不敢多伸手。”

    米彧摇摇头,“照我说,第二期的国债,本来就不够分的,即使能够平均分,每家也就几千贯一万贯,做得了什么事?马上第三期就要开始了,与其闹起来让外人看笑话,还是安生点等着第三期的分账比较好。现在京师里多少只眼睛看着我们商会,出了什么事,都是相公脸上无光。”

    米彧瞥了眼酒桌一圈,倒有一多半不服气的歪着嘴,“相公马上就要退了,手上多少事要操办,要安排,正是最忙的时候。你们闹得难看了,相公会怎么想?原本只是几家人乌烟瘴气,只要能传到相公耳朵里。相公肯定会给一个说法。可要是闹得大了,不让相公省心,那相公的板子,可不会只打一方的。”

    米彧这是老生常谈,人人皆知的道理。

    那被老婆关在门外的胡二就念叨,“所以俺们也没敢闹啊,就是希望相公能出来主持公道。”

    八对目光聚焦在米彧身上,米彧点点头,这是他来此赴宴的目的。

    雍秦商会会中上万人,不是每个都有资格拜见宰相,能在年节时,遥遥拜望一眼都不容易。就算是会中理事,能够单独拜见当朝宰相的都不多。过去的米彧也没有那个资格。

    但是现在对自己能否顺利见到韩冈,米彧却不会怀疑。

    他淡淡的说,仿佛只是一桩寻常小事,“看来只能去拜见一下相公了。”

    ……………………

    米彧?

    韩冈拿着拜帖,对帖子上的人名印象挺深。

    很会钻空子,也很有眼光的一个人,好像说过两句话。

    雍秦商会的会员一万六千余人,儿子、女婿、兄弟、侄儿做议员的不少,但自身成为议员的就为数聊聊了,能够进入大议会的,更是只有米彧他一个。

    并不是说米彧比其他会员强到哪里去,只是在广南,想要博一个出身要比中原简单太多。

    在京畿,读书人得头悬梁锥刺股,方能进士或诸科拔贡,可是在广南的一干军州中,每科举试,报名的考生人数就只有福建、江东等路军州的三五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只说福州,连续三科,参加举试的考生总数都在五千以上,这是仅次于开封、河南两府最高的数字,而米彧所在的钦州,参考人数韩冈记得都没有超过五十——基数差距如此之大,广南贡生的资格当然比科举激战区的秀才还好挣。

    而京师省试,明算、明工两科,科试初开的头两科,难度都不算高,只要能看懂题目,剩下的计算难度,就是大一点的商号中的账房水平。

    米彧正是捡了这一个便宜,顺利的拿到了明算科出身,成为偌大的雍秦商会中的独苗。

    但话说回来,米彧固然是钻了空子,可韩冈当年也是钻了空子才得到了一个进士之位,若无一进士出身,韩冈绝难有今天的权势,米彧的行为,反倒让韩冈多了一分亲切感。

    更何况,朝廷为广南士人留下的空子就摆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去钻空子,博一个进士出身,可到了最后,就只有一个米彧成功了,其他人只能资助亲友,两者之间的差别完全值得韩冈多看顾一点。

    能读书,肯花心思花时间去读书,韩冈希望雍秦商会的成员,都来学学他。

    放下拜帖,韩冈在扉页上提笔圈了一圈。

    会中最近因为大借款的事有乱,风声也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只是冯从义得等到年后才会再回京,那时再处置就有些迟了。

    这个米彧,见一面也无妨。

第192章 借款(六)

    “希文请坐。”

    韩冈接人待物就如传言一般犹如春风拂面。亲自在书房门口迎接,连入座都带了一个请字。但宰相身份给米彧带来的压力,依然无处不在。

    虽然米彧之前在席面上说起要拜见韩冈,是那么的自然,恍若寻常,就像去走亲戚一般,想见就能见到。不过米彧其实只见过韩冈几次,而且都是隔了数丈之遥,十几个人的距离,今日当真来到韩冈的面前,也不禁战战兢兢起来,自然早维持不住朋友面前的装模作样。

    在宽大的交椅上坐下来后,他又向前挪了挪屁股,只半边黏在椅子上,方才觉得安心了一点。眼睛也不敢直视韩冈,向一边瞥在了韩冈座位旁的小几上。

    小几上放了一本书,从粗糙的装帧上可以看得出来那不是印刷本。封面是白纸一张,上面只有端端正正的《地月行》三个大字。

    感受到了米彧的视线,韩冈侧脸看了一下几案,就略带自嘲的笑了一下,“闲来无事,就随手找了本书翻一翻。”

    韩冈坦率的笑容让米彧晃了一下眼,可能是因为有些瘦削,韩冈看起来比实际的年纪要小一点,再一笑就更显年轻了。

    宰相外放的情绪,完全不像米彧见过的其他高官——州县官以上,几乎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表情反应总是暧昧难明,让人得大费思量去猜度,远不及韩冈目前表现出来的直率。

    米彧回忆着自己来之前所做的功课。当朝次辅性格内敛,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可能今天的心情不错,故而放得比较开。

    不过亲切的态度与传言相同。尽管曾经亲手格杀宰相,军中将帅无人不畏其三分,但待客时总是不见倨傲,远比另一位宰相平易近人得多。还有就是不喜过分奉承,卑躬屈膝更要不得,不论是哪位宰相,都更加青睐性格说话坦诚,言之有物的客人。

    然而一定程度的奉承,肯定是少不了的,要是当真以为宰相喜欢直率坦诚,就用不着说两句好话拉近关系,那简直是不会做人了。

    “能得相公青目,想必是本好书。”米彧语气坚定,设法让自己的话看起来是更加发自内心的确信,而不是对宰相的讨好。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看起来对米彧的话没有反感,“挺有意思的一部书,正在《时代》上连载的。”

    “《时代》上连载?”米彧的惊讶恰到好处,“这可不容易。”不过他立刻又切切实实的诧异起来,“在下也有订阅《时代》,只可惜广南僻地,拿到报纸总要迟上一两个月……”

    米彧自《时代》创刊就开始订阅了。虽然创刊才两年,在京中的诸多报刊中就排在第四或第五的样子了。是齐云快报社旗下的一份专门面向中等以上人家的报纸——因为价格比快报贵了近一倍,而且低劣商品的广告和鄙俚俗事的刊载都要少于快报。

    天下发行量最大的两家快报,本是从赌.球赌马的赛报发展而来,文章全是白话不说,遣词用字都尽可能的简单。前段时间中书门下颁布一千五百常用字后,两家快报立刻就将之定为印刷字库的标准,甚至尽可能只用最常用的五百字,号称只要蒙学毕业就能看得懂。由于要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这格调上就升不起来。比之更下一等的,可就是铁路上所发行的有着各种各样不堪入目内容的小报了。

    过去两份快报执天下报业之牛耳,没有其他报纸能与之竞争,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都嫌俚俗,‘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更是该找个坑埋起来的一干士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在‘得胜歌豪夺千丈赛三连胜’,‘北天王零比一不敌同坊死敌’以及‘张麻子剪刀就是好就是好’之间,寻找符合自己喜好的内容。只是因为满纸俚语的缘故,事后还得用用《自然》、《科学》、《文艺春秋》、《国家地理》这等专业性期刊来洗一洗眼睛,回复一下格调。

    但随着《京华日报》,《洛阳时报》等京内外一大批以中户以上的人家为目标的报纸创刊或进京,两大快报很快就在销量和广告收入上感受到了一丝压力。

    意外地发现了这么大的一块肥肉从自己嘴边被野狗给抢走了,两家报社在金钱和自尊的刺激下,立刻用最快速度各自推出了面向士人阶层的新刊物。其报道内容,跟贴合上层人士的口味,减少娱乐化的内容,增加有关军国工商方面的报道。两大报社的底蕴,让两份新刊物用最短的时间夺回了失去的领地。

    而连载小说,此前的一年多,米彧完全没在这两份报纸上看到过。

    快报上的连载,多是市井故事,又或是公案小说、神鬼志怪,也有男男女女的恩怨情仇,总之多是鄙俗,迎合百姓所喜。格调如此之低,当然也就不会被《时代》选入。

    米彧原本以为《时代》上肯定不有小说连载这一栏了,没想到北上京城的这段时间,第一部在《时代》上连载的小说就这么出现了。

    “连载也才一个多月。”韩冈证实了米彧的猜测,他点了点桌上的书,至少二十万字内容的厚度,“我这里是全本。跟快报不一样,《时代》和《经济》要确认内容,必须要全本。”

    米彧点头,“齐云快报当初连载《海天记》,故事编到中间就跑没了影儿,连载的小说,的确应该先有全本再上报。”

    快报上连载的小说,前后不能呼应的情况很多,也有前半部杰作,后半部就变得一团狗屎。甚至还有因为作者有事外出远行,报社找人代笔,等作者回来后,惊讶的发现主角没了爹妈,丢光家财,自己身陷囹圄,妻妾儿女死个精光的例子,一部原本很受欢迎的作品就此变得读者人人唾骂,只能匆匆结尾。

    韩家仆役此时送上了热茶。

    盖碗下是碧绿的茶汤,一股清冽的茶香在书房中飘散开来。韩家自用的太白炒青,即使在广州的阿剌伯胡商中也是鼎鼎大名,其价比黄金,却是有价无市。很有些人打着太白炒青的招牌,从胡商那里赚了不少金银。

    米彧过去从来没有喝过韩家的太白炒青,今日一喝,却也没有觉得比起江南茶园出产的炒茶有哪里特别。

    不过他还是发自内心的称赞了几句宰相家的好茶,再拿买了假货的阿剌伯胡商说了一个笑话。米彧又看向茶几上的书——他发现韩冈似乎很喜欢这个话题,“《地月行》……可是说奔月的事?”

    韩冈果然如其所料,双眼顿时一亮,双手一拍,笑道:“希文猜个正着。的确是奔月。不过可不是偷吃不死之药,是真正的建造机器,将人从地球送到月球上。”

    果然。

    米彧心道,这就像《气球上的四十天》一样,都是以新式机械为核心的小说。

    挂着游记的皮,骨子里还是机械。

    名声极广的《九域游记》,有关其作者真实身份的诸多传闻之一,就是由眼前的这位宰相亲笔。事实是否一如传言,外界无人知晓,但因为九域大热的缘故,其所开创的游记体小说便层出不穷。

    十余年间,不同书中的不同主角游历的范围从大宋诸路,到缘边羁縻之地,再到边境诸国,最后一直扩撒到天下万邦。羁縻州的各洞各寨各族,全都成了踏青地,辽国、高丽、日本同样被走了个遍,西域、泰西的贵人家的女儿,也不知被汉家儿郎弄走了多少个。

    如此多的游记小说,当然是泥沙俱下。有粗制滥造,以秽文勾人,甚至只是将他人作品改头换面的劣作,也有言之有物让人几乎信以为真的杰作,还有的,地理方位全属杜撰,到处都能看见山海经影子,只是主角一路奇遇,因而颇受欢迎——这基本上就不能算是游记小说了。

    在米彧看来,真正的游记小说,当与九域一样,故事乃是小说家言,只是故事背后的每一条细节,却无一不在提醒着人们,这不是作者的凭空杜撰,而是一些人的亲身经历的记录。

    其中能被归为杰作的,当属《北海游》,《南行记》,《蓬莱录》,这些都是近年来有名的游记小说。说起来这是小说,但内容则颇为真实。

    比如《南行记》中,在南洋之南,越过横跨赤道的金洲群岛继续向南行去,就有一座方圆万里的洲陆,居于大洋之中,最南已经靠近南极。洲陆之上,有兽三脚,直立如人,母兽腹上有袋,仔兽养于其中;又有长颈巨鸟,无翅难飞,长腿善奔,更有土著,不知耕织,以曲尺捕猎为生。

    过去米彧也只是当小说看,但今年一艘南下赤道的开拓船在延误了半年归期之后返回广州,据船员自称是遇上了风暴,意外发现了一片洲陆。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修理船只,在此期间,一部分船员便在这一片新洲陆上探险。《南行记》中一桩桩异域风土,便在船员们的叙述中一一得到了印证。

    这一发现,在广州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不但《南行记》一时脱销,同一作者的所著的《北海游》,《蓬莱录》也被视为实录,而不是小说,纷纷被人购买。短短时间内,已经有人在福建商会里面号召,要集资组建两支开拓船队,一支前往赤道之南,书中主角将之命名的大洋洲,一支前往《蓬莱录》中大东洋对岸的蓬莱洲。

    只是在米彧看来,若有人当真抵达南极和北极,于天穹中所谓极光的映照下,在南极的冰盖大陆上艰难跋涉,在北极冰洋的冰层上小心求存,或者是向东越过大东洋,历经风浪险阻,抵达幅员数万里、比宋辽两国加起来都大的蓬莱洲,那么他肯定早就闻名天下了,为宰相堂上客也是寻常,根本没有必要缩在家里写小说。

    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除了天授之外,米彧真不知作者如何在开拓船发现新洲陆之前,就把那一片洲陆深入了解到如同亲历的地步。有九域游记在前,米彧——包括他身边的友人——都觉得真正得有天授的韩冈韩相公,是为作者的嫌疑重大。

    但据说韩相公最喜欢的还是《飞船上的四十天》。两位好友加一名倭国仆人在飞船上旅行万里,行经天竺、天方、昆仑的故事。

    故事的内容并非重点,途径各地的风土人情,也算不上特异。书中最为引人入胜的还是飞船的建造。整整五分之一的篇幅,用在主角建造飞船上。读者们看着飞船在主角精妙的设计和建造下,一步步成型。而最后一回,却是主角在旅行的最后,放弃了飞船,决心建造不用气囊,比空气重,使用机器驱动,能够驾驭风而不是随风而动的飞行器。

    排除掉故事的成分,整部书简直是一篇可以发表在自然上的、有关飞行器现有技术和发展方向的综述文章——这是米彧的好友,自然学会的银徽会员,同时也是米彧的学会引荐人兼资助对象的评价。而韩冈喜欢这本书的消息,也是这位好友带来的。

    如果这一传言没有错,那么韩冈对《地月行》的喜爱,绝不是因为主角在地月之间旅行的见闻,而肯定是建造奔月工具的程序。

    韩冈外放的反应也正映证了这一猜测,他饶有兴致的问,“希文你可知,他们是用什么飞上月亮的?”

    米彧立刻转动起自己灵活的脑筋,从浅薄的格物知识中寻找答案,“飞船?”

    “大气层的厚度有限,飞船上升的高度更有极限。”韩冈摇头,“希文你应该还记得年前学会派去广南的测量队吧?通过他们的计算数据,我们已经得到了地球的直径,按照最新的测量结果,用学会内部用的公制来计算,地球的直径才一万三千多公里。地月之间的距离,则是三十八万公里上下。如此遥远的距离,飞船完全派不上用场。”

    “大炮?”米彧比划了一下,只要能做出能够容纳一个人的炮管,那么飞到天上难度会低上一点。

    韩冈又摇头,“大炮发射时的加速度太大了,时间又太短了。军器监做过实验,试用过空心弹壳,里面放上一只乌龟来。射击过过后,炮弹里面的乌龟,连壳都碎了。之后又换了软木塞填了,,龟壳没碎,但乌龟还是死了,同时做实验的兔子、老鼠,也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那该怎么做?”米彧眨着好奇的一对眼睛,询问着。

    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观人的眼光是米彧安身立命的本钱。韩冈明显的对教化天下感兴趣,对格物机械很看重,那米彧就去迎合他,去谈论机械、格物和教化。

    虽然接触韩相公的时间很短,但听过了足够的传言,今天又亲眼见证,韩冈的目标当是是万世师表,如孔子一样,留传后人。

    孔子能够让飞船上天吗,韩冈能。

    能够让铁船下水吗?韩冈能。

    能够救助天下人免遭天花所苦?韩冈能。

    万世师表,这是韩冈的目的。

    确认了对方的**,米彧说话的方式就有了改变。

第193章 火箭(一)

    米彧离开韩府的时候,马车已经等在门前了。

    笑着与送出门来韩府管事拱手道别,进了车厢,米彧挂在脸上的微笑就立刻崩溃下来,再也维系不住。

    他弯下腰,脸埋在双手中,压抑着想要大叫的**。

    真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韩相公是不是因为就要离开了,所以就要给章相公添点麻烦?!自己吃完饭了,就要往菜碟子里吐口口水?

    生意做到米彧这个地步,已经不可避免的要受到朝堂政局的影响。

    韩相公留下后手,要为难章相公。商会里面,生意在中原的也许会兴高采烈。朝堂上的纷争若是能让章相公无暇分心,福建商会就无法因为章相公大权独揽而抢夺商会的买卖了。

    但米彧可是在广南做买卖,福建商会在广南的势力,就像雍秦商会在中原一般,都是占据了最大最好的那一份,其他商人都要仰仗福建商会的鼻息。雍秦商会的成员,不至于如此,却也是不能与之交恶。

    如果韩章反目,雍秦商会与福建商会也肯定会成为死敌。两家斗起来,结果如何且不说,他这等直接就在福建商会势力范围内做买卖的,肯定是最先倒霉的一个。虽说在福建商会里面,颇有几个交情好的朋友,生意往来多了,也有几分人脉在。但真要到了两家反目的时候,人脉也好,交情也好,可全都排不上用场。

    米彧在广南多年,合浦南珠的生意做到了全国,投入大笔资金研究人工养珠是他,通过各种途径明里暗里的打广告,宣扬珍珠粉养身养颜的也是他,他还准备在十年内,让他家的米记珍珠和珍珠粉,卖遍海内外。

    京师果非善地,水实在太浑了。

    水浑不怕,浑水静下来也能变清,但水里面有两头大虫打架,哪里有清下来的时候。

    米彧坐直了身子,拿后脑勺向后一下下的撞着,如果是噩梦,让他早点醒吧。

    “议员,去哪里?”车夫回头问着。

    伴当站在马车门外的踏脚上,犹如护卫一般。他敲了敲窗户,向里面传话,“议员,要回去吗?”

    他同情的看着玻璃窗里面。跟宰相说话,果然是费神费心,过去见知州、知县,自家主人可都是谈笑自如,从来没有这种精疲力竭的样子。

    米彧用力搓了搓脸,几乎要将脸皮搓下来的感觉,粗糙的掌心让他清醒了一点,他抬起头,简短的说,“回去!”

    隐约的皮鞭声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缓缓的动了。

    米彧无力的靠着车厢座椅,双目无神。他甚至都不知道后半段的谈话,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心思完全给惶恐搅乱。

    火箭!

    那部《地月行》中,载着主角飞天奔月的机器,竟然是火箭,而不是飞船,也不是同样只出现在小说中的飞机。

    但重要的不是火箭……

    不对。

    火箭很重要,十分重要。

    因为火器的种类中,不仅仅有火枪火炮,也有火箭。

    这两类截然不同的火器,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就立刻得到了朝中高官的支持——韩冈主张开发火枪火炮,吕惠卿则主张开发火箭。

    最后自然是由韩冈取得了胜利,不仅因为火枪火炮制造出来之后,使用成本要低于火箭,更因为韩冈在朝堂中的权势不是吕惠卿能比。

    从神机营开始,火枪和火炮逐步装备了皇宋禁军,制造火枪火炮的工人多达十万,每年都有成千上万支火枪、成百上千门火炮被制造出来,成为皇宋镇压四方的神兵利器,而火箭,则从此无声无息,只在军中小规模的装备,据说在河北战场上立了点功劳,但报上宣传时,还是火炮火枪占了最大篇幅。

    对火器的发展有所了解的人,大多知道这一桩公案。尤其是在商会中,这就作为对靠山实力的炫耀,以及对韩冈眼光见识的尊崇,而广为流传。

    而韩冈现在却又重提火箭了。

    这绝非巧合。

    米彧可以百分百的肯定。

    今天下午,米彧在韩冈书房里待了不到两刻钟,这已经算是长了。在他前后,至少还有十人。

    书房客座上一直都不断人,宰相什么时候有闲空可以翻一翻他手边的书?分明是故意要给人看。

    这十个人,每一个都会看到宰相身边的茶几,每一个都会看见茶几上的《地月行》,即使不敢多问,回去后每一个人也都会去查一查这本书。这些人中,又有谁不会去揣摩韩冈的心思,不需要韩冈对外放话,他想说的一切就都传出去了。

    这是打算与金陵的吕少师媾和吗?

    韩相公用这种方式宣扬,简直是在拿着铁皮话筒在章相公耳边喊话了。

    章相公的脾气,在广南到处都有传说。

    当年领兵南下攻交趾,曾因为有两个洞主迟到,就被他让人拖出去砍了脑袋,又曾经因为转运不力,一口气砍了了六个文官的首级,瞪眼就要杀人的脾气。

    如果只是在报上连载那还好……

    车厢晃了一下,米彧望向车外,突兀的对外面一声大叫,“停车!”

    车外的伴当立刻叫停了马车,吱呀刹车声中,马车在街边缓缓停下。米彧从车窗中伸出手去,指着街角的书报摊:“去问问,有没有《时代》,要过去一个月的,越齐越好。”

    伴当也不问为什么,当即跳下踏板,脚步啪啪的就往书报摊那边跑了过去。只不过在店面前,跟那店家指手画脚说了一通,又空着手跑了回来。

    “一份都没有?”米彧眯起眼睛,“是这家不卖《时代》?”

    “店家说,最近一个月的《时代》全都脱销了,不止他一家没有。店家还说,许多人都为了报上连载的《地月行》到处找全套,有一点都给翻光了。店家又说,如果报纸没卖出去,报社那边都会回收的,他店里从来不存旧报纸。”

    米彧的这位伴当再一次证明他的口齿伶俐得很,但一番话归根到底就是在说两个字——没有。

    米彧心头不悦,脸也黑了下来,平日里这位伴当如同说书人的快嘴倒是讨喜得很,但现在啰啰嗦嗦的一大通废话,却让米彧愈发的烦躁起来,后悔没带个老成持重的出来。

    抬起眼,正要呵斥,却见那店家在店门口指着前方的街口,朝这边打着手势。

    米彧冲那店家方向一扬下巴,问,“他在说什么?”

    伴当回头,哦了一声,“店家还说了,如果当真急着要看报,京师里每个厢都有一座图书馆,甚至还有些里坊,也在坊中蒙学里设了图书室。都比不上大图书馆,书不算多,也就几百一千本,但有名的报纸都齐全。”

    “啊!”

    米彧一下被点醒了,钦州的图书馆里面都存了大量的旧报纸供人翻阅,京师又怎么可能没有?

    “怎么不早说!”米彧冲伴当一声呵斥,“走,去图书馆。”

    伴当刚应声跳上马车踏板,又被米彧赶下去,“去随便买一贯的书来。”别人帮了自己,就该给予回报,这是米彧做人一向的准则。

    片刻之后,带着刚刚买来的十七八本杂书,米彧的马车往最近的图书馆赶过去。

    ……………………

    “米兄回来了。”

    “米兄!”

    “米公!”

    “米议员!”

    当米彧回到会馆,一群人蜂拥而来。商会的成员们,比起之前更加热情。

    在雍秦商会中,能够拜见韩冈都只是少数,递上拜贴才两天就能见面的更是凤毛麟角。足可见韩相公对米彧这位身兼大议会议员和商会成员的重视。韩相公重视的,自然也即是他们奉承的。

    看见米彧被簇拥的模样,很有些家中子弟被选入议会的商会会员,都打起主意,回去后让自家的议员也加入商会,说不定也能被韩相公高看一眼。

    成为会中备受重视的成员,日后可望更进一步,但米彧此刻却是没半点兴奋,只有深深的疲累,没有人发现他脸上笑容有多么的僵硬。

    “米兄,可把国债的事禀报给相公了?”

    “米公,相公是如何说的?”

    周围一张张急切的面容,让米彧忍不住去想象几天之后,他们的脸上,还会有什么表情。

    他刚从新城东二厢的图书馆回来。

    广南两路一般只有州城才建了图书馆,县里一般都是在县学中设一间图书室,除了经书课本之外,也就百来本其他书籍。若是哪做县城的图书室能存上几百一千卷书,就是了不得的大图书馆了,足以让当地的士人为之咋舌,想要读书求学的士子也会蜂拥而来,从早到晚都在图书室中抄写文章,头悬梁锥刺股的要把书读好,连一片纸张都要全部抄写满蝇头小楷。

    而在京师这里,几百一千却卷书就只是蒙学的配置。米彧刚刚去的厢图书馆,广州州学里的图书馆差不多也就这个规模了。广南两路的人才稀少,原因在这里已可见一斑了,这差距,还真是让人只有叹息。

    米彧在图书馆里把最近连载的地月行全翻了一遍。谜底还没有揭破,还没有连载到火箭出现的那一刻,难怪还没有在京师里引起轩然大波。但从故事的发展来看,米彧觉得,问题爆发也就十天半个月之内的事了。

    十天半个月后,这群人里面,还有多少人有心思去考虑战争大借款的事?

    不过,现在是人人急切地想确认米彧是否向韩冈投诉了商会高层那几家贪婪的大鳄,更想从他嘴里了解到韩冈的反应,米彧清楚,他不说些什么肯定无法脱身。

    “相公只说知道了。”米彧一副无奈的样子,他还不打算把《地月行》的秘密给公开出来,他不相遇这件事牵扯上哪怕一丁点,“该说的在下都说了,但相公就说了这一句。”

    诸多视线半信半疑的落在他身上,米彧毕竟不是京师商圈中人,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商会中唯一的国会议员,但不知道他是否可信。

    只有一老者点头,“够了。只消相公知道就足够了。”

    老者并非理事,但很容易看得出来,他在这一群人中的声望不低,一开口,就没了别的声音。

    “说得也是,”稍待片刻,另有一人附和,“多几个人跟相公说,相公肯定会派人查证的。”

    要是米彧说韩相公承诺了他什么,包管没人相信。韩冈的行事风格这里了解的人不少,要说韩相公会因为某人的一番话,就立刻做出处分,听到的人都会笑。但只要让韩冈能够了解到详情,所有人都相信,他一定会给出一个公平的解决。

    如果没有火箭的事,米彧会为此兴奋不已。开罪了贪婪的高层不假,但他也通过代为向韩冈传话得到了更多人情。加上大议会议员的身份,在商会内部,甚至可以成为广南地区商会成员的代表,

    只要没有火箭的事。

    只要没有火箭的事。

    预定下了十几场酒宴的约会,米彧终于摆脱了过于热情的商人们。

    以访友赴宴之名离开会所,米彧又上了会所的马车。

    “去小箍桶巷菊英楼。”

    下车,费了一番口舌打发走了同样过于热情的车夫,目送马车走远,米彧进楼再出楼。

    也多亏了如今流行的公案小说,米彧这个外行的商人,都知道怎么摆脱被跟踪的危险。

    走路,上车,再下车,再上车,米彧以十二分的谨慎,用了一个时辰,抵达了目的地。

    前方的街巷,车流一直拥堵到了路口。

    终于到了。

    十余年后,再一次面对人生转折的关口,米彧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

    ……………………

    咔哒、咔哒、咔哒。

    最新式的印刷机,飞轮往返一次,就是一张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的报纸,苏颂亲笔题名的时代二字,鲜红的印在报纸刊头。

    一张张报纸堆叠起来,被马车送往京师各处分发点,又从分发点,分散给数以千计的书报摊、报童,乃至民家门口的信箱中。

    头版头条,是皇宋海军成功登陆太宰府的新闻,第二版中,有第三期一千五百万贯战争国债成功发售的消息,第三、四版是地方新闻,几个月来,各地灾民安置和救助工作一直都是报道的重点,今天也不例外。

    《时代》作为一份新刊,一开始只有一张四版,于今也只有八个版面,几乎没有广告,以详实严谨的新闻为卖点。

    不过近来几天,许多忠实的读者在草草翻阅过——甚至有的都没有——前面七版之后,就直接翻到了最后一版。

    两部连载小说,占据了版面的下半部。一部是流行的世情公案,另一部也是同样流行的游记。不过这里的两部连载小说,比其他报纸的连载,少了许多轻佻的成分更多了几分严肃和严谨。

    ‘一层空气包裹着地球,但是大气层的厚度远远小于地月距离,在月球和地球之间,是一片虚空。’

    ‘虚空之中,没有阻力,也没有动力,即使是一个石块,只要在飞出大气层后,给它一个向前的速度,就能一直飞行下去,直到撞到别的物体——比如月球。’

    ‘但是在进入虚空之前,首先要突破的,是相比起地月距离,相比地球直径,只有薄薄一层的大气层。’

    由下而上逐渐稀薄的空气,无法承载飞船,也无法承载任何借用空气而飞天的机器。

    如何摆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如何突破大气层,小说的前半段,提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想法,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被否定,书中的主角也随之一步步的陷入困境。

    到底要怎么破局,读者们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返璞归真。我们只要向后施加一个力,然后让反作用力推动我们上去。’

    ‘就像火箭?’

    ‘就像火箭!’

    ‘那必需要一支足够大的火箭了。’

    在精擅格物的人群中,这不算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有些人早早的就知道了答案,在自然学会中,如何飞行的课题,早就被翻过来覆过去的讨论了不知多少遍。

    比空气轻和比空气重的两派,打了不知多少嘴仗。尽管比空气重的一派,至今也只有在空中盘旋不到一分钟的滑翔器,而比空气重的一派,飞船上天已经二十年了,但动力问题同样没有解决,两边都是空对空,只是把想象力发挥到了极限。如火箭这样的飞行方式,早早的就被人提出来了。

    但对于《时代》的绝大部分的受众来说,他们对格物的认知,远不如他们对政治的了解。他们知道火箭,而在他们的心目中,火箭与吕惠卿有着牵扯不清的关联。

    使用火箭,不论在技术上有多么大的可行性,,第一时间就被那些政治生物关联到了吕惠卿的身上。

    是疏忽,还是故意?

    疑问在人们心中产生,很快,某一位宰相对《地月行》十分赞赏的消息也在京师中小规模的流传开来。

第194章 火箭(二)

    “看到没有。”

    “看到没有。”

    “唉,我说哥哥,到底看到了没?!”

    年轻急躁的声音在阁楼中响起。

    狭窄的阁楼上,厚厚积灰证明了已经多时无人踏足。

    两个年轻人弯腰弓背挤在低矮狭小的阁楼中,连转身都有些困难,只能一前一后的站着。

    前面的年轻人半弯着腰,对着一具架在脚架上的望远镜,望远镜的前端从阁楼小窗探了出去,直指向百多步外的一座花园。

    后面的年轻人挤不上前去,抻着脖子,想越过前面的同伴望向外面,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一来二去,人也急了起来。说话时,动作稍大了一点,带起了一蓬蓬灰尘。

    “别乱动,灰大!”

    前面的年轻人不悦的用手挥着飘到鼻子前面的浮灰,眼睛却没有离开望远镜的镜头。

    镜头中的花园一片萧瑟,枝叶枯黄,池塘封冻,唯有几株松柏还在妆点着绿意。

    一座凉亭深入池塘中央,红漆的亭柱墩在青石台基上,撑起一面八角形的顶盖。

    凉亭周围的池水上看不到白色的冰层,正泛着莹莹水波。从镜头中望过去,只见丝丝缕缕的雾气自水面上腾起,带得亭中融融春意,不受冬寒。

    亭内圆桌旁,有四人围坐,老少胖瘦不一,在最新型的军用望远镜中,区分得甚是鲜明。

    如果是京师商界中人,看到这四位,必然大感惊讶。这四位都是雍秦商会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仅仅是在理事会中拥有投票权,而且各自作为商会几十家创始成员中发展得最好的一批人,对整个理事会都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他们每一个富可敌国,每一个的家当都足以买下朝廷刚刚发售的第三期一千万贯国债。他们聚在一起,就意味着商界之众将要兴起一番波浪。

    不过对更加了解雍秦商会的人来说,他们四人新近因为国债的分配问题,受到了宰相的训斥,还受到了不小的责罚,原本给自己捞到的好处,全都吐出来不说,甚至还倒赔出去不少。更有传闻说,他们在雍秦商会中已经失势了,下一届理事会选举,很难保证榜上有名。

    这样的传闻,对于一个商人的信用是致命的打击。原本一句话就能拿到的货,现在就得先付出一成两成的订金,把合约签下。原本不用抵押就能借到的钱,现在就必须把房契、地契给摆出来。原本俯首帖耳的小商家,现在一个个趾高气昂。原本鉴于雍秦商会理事的身份,多有回护的地方官们,现在都会板起脸,公事公办起来。

    而对于不了解商事的监视者们来说,看见富豪们,却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只不过,尽管是受到了巨大的挫折,这些商人们的享受,还是让饱受寒风的监视者忿恨难耐。

    ‘真是好享受。’

    烧着地龙的湖心凉亭,冬天温暖如春,桌上更不乏热酒热菜。而阁楼上,正寒风刺骨,凌冽的北风正从敞开的窗户中直灌进来。抓着望远镜的手被冻得通红,与百步外的温暖对比鲜明,使得他的心里也混杂起浓浓的羡慕和更加浓烈的讽刺。

    “哥哥,看到人了吗?!”后面又聒噪起来。

    “看到了。”说话的时候,眼睛也没有离开望眼镜的目镜镜头。

    “是不是跟胡二叔说得一样,就在亭子里面吃酒?”

    镜头中,几名婢女进入凉亭,布下酒菜,围着桌子的四个人,都没有对酒菜感兴趣的样子。

    “嗯,的确是就在亭子里摆的酒。”

    “不愧是胡二叔,打过交道就是不一样。胡二叔上一次就说了,刘老狗做事一向小心,不是有说法,说他从来都不在青楼里面过夜,只会把妓.女带回家里去,到了他房里,还得先脱光了才能进去。”

    “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胡二叔亲口说的。听说刘老狗是被吓的。当年睡花魁,差点被人捅死。还有说,他当年学人做买卖,一时疏口,钱和货都给人吞了,人差点都没跑出来。所以只要没事,他家里的下人都得站在十步开外。”

    “……池子还真有十步!”

    “胡二叔说这是刘老狗他自己所说,看来倒还是真的。。”

    两人已经冷到一定程度,身上都快感觉不到寒冷,却又不敢乱动,更不敢跺脚,只能用对话维系注意力。

    “刚刚受了罚,就凑齐一起,还不知道转着什么坏心思。难怪都管要我们盯着呢。相公肯定早知道这几个人不安稳。……我说哥哥,今天这差事是不是跟今天的报纸有关。我出来时隐约听隔壁的乔哥儿说了一嘴,说是都管看报的时候念了两句什么火箭,就一下变了脸色,赶着把我们几队都给分派出来了。”

    “嗯。”前面的年轻人沉默了下来,只以鼻音回应。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报,回头结束后,去找一找,要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见了都管,也许还能讨个巧。唉……刚才过来的时候就该买几份报的,现在也能打发点时间,看完还能塞衣服里。斯……哈……哥哥,这里真的是好冷。早知就把这个差事跟朱二那鸟货换一下了……”

    “别说话了!”前面的年轻人突然打断了身后同伴嘟囔,他偏了偏头,模模糊糊的感觉下面的确有些动静,他声音压低了些,“盯好下面,别让人发现了。”

    “知道了。”应答声嘟嘟囔囔,很不情愿,又发狠道,“大白天的凑一起,也不知避一避人,真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了。”

    “够了,闭嘴吧……反正避不了人,晚上鬼鬼祟祟的惹人疑,还不如白天。”前面的声音紧张起来,“又来人了。”

    ……………………

    “报纸都看到了吧?”

    刘公权低声说。

    仆婢们被湖水隔在十丈之外,根本不用担心有人偷听,当他依然小心谨慎的将自己的声音,压低到只有身边三人才能听得到。

    与前代书法大家同名,却无半分柳公权的清隽,瘦小干瘪。不仅远不如柳公权,也与世人想象中的豪商形象全然不符。但久居人上将养出来的气度,让他低声说话时,却无半分鬼祟的模样。

    “有人觉得是巧合吗?”刘公权问着身边三人,由老至少,“岑公,李二,何五。”

    “要这都是巧合,”何五道,“那上次李二哥睡外室,小嫂子去砸墙,也他娘的是巧合了。小嫂子那是晚上逛街逛到碱水巷,恰巧想砸砸墙!”

    何五是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就旁若无人的笑起来,呼呼出着大气,

    李二一下红了脸,仿佛出锅的螃蟹,“姓何的,闭上你的鸟嘴!”

    李二的叫骂,对何五仿佛清风拂面,反而让他更加,“老子的鸟嘴就在这里,你来闭啊。家里的小娘都压不住,出来压老子?”

    “都闭嘴!你们是来吵架的?”

    刘公权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何五哈哈一笑,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

    李二几下深呼吸,也恢复了冷静。后院事的确可以算是他最容易被戳痛的软肋,可作为一名成功的豪商,冷静还是他最常见的状态。

    两人原本是至交,但前几天突然因为一桩生意而恩断义绝,之后在生意场上没有少针锋相对过,相互坑害的事也不是没做过,在商会中是有名的死对头。一年下来,能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次数,除却商会理事会开会时,一只手的手指头都能数出来。

    即使此刻因为共同面临的问题坐在一处,两人之间也是冰炭同炉一般,差点就要爆起来。

    岑公一年老士人模样,须发尽白,道袍荆簪,很有几分仙风道骨。坐下来后,就一直半睡半醒,此刻眼皮一翻,目光如电,扫过李何二人,“别装样子了,别以为我们都是瞎眼的,请你们来,就是知道你们能坐在一处。”

    何五的张狂一下收敛了,李二余怒未消的表情也不见了,两人的外表截然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却出奇的一致,两对眼睛牢牢的瞪着岑公,仿佛猛兽将袭,冷静而危险。

    岑公半闭着眼,似笑非笑,对李何二人的逼视恍若未见。

    刘公权咳嗽了一声,将两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也别这副要吃人的模样了,该知道的早都知道了。”

    李何两人对视一眼,脸色一起难看下来

    刘公权呵呵干笑了两声,“你们这出戏码,演了五六年了,一开始当真被你们骗了,可时间长了……”他皱起眉,忘了事的样子,冲岑公偏过头去,“相公在书里是怎么说的?”

    岑公一捋胡须,“你们可以在短时间内欺骗所有人,或者在永远欺骗一部分人,但绝不可能一直欺骗所有人。虽然是小说家言,但相公的小说家言就是道理。两代交情,说翻脸就翻脸,谁来说合都没用,做买卖是在斗,都不见血,只看着你们两家的买卖越做越大,一点都没耽搁,几年下来,谁都会觉得有些诡异了。”

    何五长声一叹,深沉无奈的正经神色与他常年维持的形象,“你们知道是假,下面的小子却都以为我们是仇人了,其实这假的跟真的也没多少差别了。”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瞒得过也好,瞒不过也好,做给相公和会首看的。买卖做得大了,我们两家的家底要是加起来,也只在相公和会首之下了。想想,还是分开来得好,安稳一点。”

    李何两家是秦凤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县之人,早年雍秦商会初创,两家在地方上势力雄厚,几能与韩冯分庭抗礼。之后雍秦商会不断扩张,韩冈和冯从义不断引入新势力,两家与韩冯的差距才渐渐大了起来,但以其根基人脉,却也不惧韩冈和冯从义。当年,棉布出了新辟的熙河路,韩冈和冯从义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门的势力来保全。

    但随着韩冈地位日高,声名渐广,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跻身侍从重臣,又飞快的由群牧而内翰,由内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枢使,最后甚至一跃为相,进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们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对韩冈、以及韩冈的代理人冯从义,也从俯视、平视,最后只能仰视了。再也没有与之一较高下的心气。甚至变得谨小慎微,唯恐冯从义翻起旧账。

    李二愤然一笑,“那几年,会里也没少传我们两家的谣言。”

    刘公权向前倾身,“是会首?”

    李二摇头,“不管是不是,风声都已经起了,等到相公和会首要动手的时候再改,那就已经太迟了。”

    他说着,紧紧的皱起眉头,愤怒和不忿的情绪糅合在眉宇间,“刘公你说我们两家斗来斗去不耽搁赚钱,可要是我们两家不斗起来,一直相互扶持,现在的家底少说也能有冯家的三成了吧,不会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号中,两家的股份加起来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号创立的时候,跟雍秦商会初立时完全不一样了,会中已经没人能够挑战韩冈的权威,更没人能分薄韩、冯、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号的诸多股东,甚至可以说是韩冈开恩垂怜,把这些股份施舍出来的。实际上到了现在,其他几百上千的小股东加起来,也抵不过三家的份额。

    能有百分之三,已经很多。可要夺取商会的领导权,两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说权势,只从股份上就差得太远。要在商会里面坏事,股份还是嫌太少,但拥有这么多股份的羊已经是太肥太肥了,羊长得太肥,本来就是一种罪过。聪明的羊绝不会把希望放在老虎吃斋念佛上,何况到处都在传羊角能顶死老虎。

    李二记恨着这几年受到的委屈,几有衔之入骨的架势,刘公权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也亏得你们能想到这个主意,或许真的是救了你们一条命。”刘公权半是感慨,半是庆幸的为李何二人叹息了几声,可两人的反应正是他想看到的,“不过呢,这世间事都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几年你们要做仇人自保,现在韩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拢了张枢密,现在又想要拉吕少师入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稳稳的拖到十年后。”

    李二不屑哼声,“所以才有报上的连载,小伎俩一套接一套的。”

    《时代》连载的故事,下等人看个热闹。只有他们这些身居上层,耳目灵通,又反应敏锐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后看到另一个的故事。吕不韦做买卖,做到最后就是买卖国君,这生意事做到最后就是庙堂事。

    之前的国债,自己一时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换个方法其实照样能把好处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着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没有留下太多时间,手脚慢了,说不定自己的份就给别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

    这等吃独食的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了一点,连口汤也没给下面的人留,但李二过去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商会的会员们,名义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稳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养出来的势力早已经变成了庞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会员,已然为数不少,甚至可以用众多来形容。

    故而做事时,李二也就没考虑更多,大不了事后再甩几根个骨头下来。可他万万没想到,一群狗联合起来后,都敢来咬老虎。而且是会中最猛的十几只老虎。

    老虎和群狗之间的矛盾,最后由拿着猎枪的猎人来决定。理所当然的,猎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猎枪指着鼻子,老虎再是凶狠也只能隐忍下来。可报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着朝中势力将会发现很大的改变,老虎也就看到了报仇雪恨的机会。不仅仅是对群狗,也是对猎人。

    刘公权从李二的反应中看到了真心,转过去对岑公道,“岑公,你说韩相公这是要拉外援,还是想发个警告?”

    岑公慢条斯理的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反问,“你怎么看?”

    刘公权飞快的瞥了李二和何五两眼,道,“让我来说,还是警告居多,他与吕少师可没什么交情。”

    “没交情也没关系啊。韩相公不是说了吗,白纸上面好画画。没旧交也就没旧怨,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张扬起来,哈哈笑道,“何况要是谁能让我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刘公权冷笑,不屑的说,“就丢掉一边了。我们和福建商会可是老交情了,没必要就这么把交情给断掉吧。但韩相公开始跟吕少师勾勾搭搭,牵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会留人情。”

    “章相的脾气……”岑公笑着摇摇头,没说出口,各自心照。

    刘公权又是一声冷笑,把积怨悉数融入其中,“韩相公是这种喜新厌旧的脾气,治学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冯会首也跟他一样,太看重那些新人,对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

    李二何五点头称是,这几日的遭遇,让他们对此深有同感。

    “自来都是力合则强,力分则弱。昔日关中疲敝多年,内中又人心不一,外为西贼所扰,内则有京商盘剥,穷困之局多年难见改善,有识之士为此扼腕久矣,故而韩相公创立商会顺应人心大势,方才能一呼百应。”

    岑公一番话在他心里早已盘桓许久,在此缓缓说出来,更多增加了几分深思熟虑的可信度。

    李二、何五听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话,与他们也是息息相关,更是心有感触的一同点头。

    “但如今相公大开方便之门,行脚商亦能入会,会中成员上万,商会虽是声势大张,人心却愈加纷乱。且那一干小行商,与我会中又有何用?”

    “我们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刘公权紧跟着说,“但商会是我等胼手砥足的一起建起来的,我们用了二十年,才把商会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这是我们的功劳。李黑、赵罗鬼他们才来了多少年?”

    岑公深叹一口气,“相公高高在上,将会中事务尽数交托会首,会首又好大喜功,才闹得会中人心不安。”

    “想想这一回国债的事,”刘公权道,“要不是看到我们先买了,哪里会有那么人去抢着买。正是我们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着,这国债多半有赚。若不是我们先动手买,看看那四百万贯能卖出多少去!?”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发出一声闷响,“会首要一碗水端平,但关我们什么事?难道国债不是我们真金白银买的?平安号能做得这么大,只是他冯从义一个人的功劳?”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却没弄出何五的动静,愤慨的叫道,“这么多年了,对会里没功劳也有苦劳啊!凭什么听了那些跟风的狗才的话,要我把债券转给平安号?”

    “谁说不是。”刘公权连声附和,“我那笔款子还是解了质库里的现钱,要不然一时间也拿不出钱来买债券。之前拼拼凑凑的终于能买了,心里还高兴着。谁想到到一转眼的功夫,买到的债券没了,之前利息上亏的钱,现在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补。”

    “那么,岑公,刘公。”李二抢在前面先问道,“你二位打算怎么办?”

    别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说服的样子,甚至被刘、岑二人逗得心头怨气像潮水一般翻腾,但只要刘公权敢说一句叛出商会,或者是在会中大闹一场,给冯从义一点颜色看看的话,他肯定掉头就走。

    叛离雍秦商会,跟靠山过不去,这种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么会去做。人还在桥上面走,却把桥上的木板都卸掉,这是自寻死路。还没等他从商会中摆脱出去,就会被会中的群狼给吞吃干净。

    商人与官人们一样,见惯了尔虞我诈,对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会是依靠韩冈强大的声望组织起来。是依靠韩冈手中的权柄,以及会员们对团体带来的安全感的需求,来维持会众的互信,保证商会内部稳定的运作。但这并不代表商会内部是一团和气。

    任何一次理事会会议,都代表数百上千万贯的利益被瓜分,会议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判断,都决定了至少数万贯利益的归属。在堪称天量的利益面前,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情谊牢固得像是被丢进盐酸里的铁片。

    小团体之间的协调,媾和、背叛,乃至合纵连横,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现在会议前,会议中,乃至会议后。

    刚刚还在刘、岑二人面前真情流露,把隐藏在心底的怨愤给暴露出来,但在听过两人的计划,转头就去韩冈面前告密,对于李二和何五来说,并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设的一件事。出卖两个与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让自己重新获得宰相的信赖,巨大的利益前景,让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刘、岑二人能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利益。

    至于对韩冈和冯从义的怨恨,还是何五的那句话——要是谁能让他发财,没交情也会有交情,仇人都能变兄弟。在利益面前,一切恩怨都只是猪皮上的细毛,一把锋利点的小刀就能给刮个干净。

    李二心中已经在盘算,如果刘、岑二人没有一个让他满意的回答,出门他就会去拜见韩冈。

    一个小小的米彧,不过是利用了广南蛮荒的好处,就混上了大议会议员,能直接递帖子去拜见韩冈,也不会给转到冯从义那里。他堂堂会中理事,带了要紧的情报,当然也应该能直接拜见韩冈。就是比拼议员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别的不说,李家族中,也有一个大议会的成员,另外还能控制一个议员。

    “其实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确是做得岔了。对国债的事,本心是想为相公分忧,只是呢,这心情太过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却把我们给看低了。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只是想要相公和会首知道,到底谁更可信。是我们这些老兄弟,还是新来的那帮子趋炎附势的货色。”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点变化,“刘公,你打算怎么做?”

    刘公权神秘的笑了一下,“最近有个人,在相公面前讨了个好的,原本以为他会贴着相公呢,可是他,却做下了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什么事?”李二何五惊诧莫名,立刻追问。

    “等一等,别着急,”刘公权卖着关子,站起身,“先让老夫给二位引荐一个朋友。”

第195章 火箭(三)

    章惇的眼神落在报纸上有那么两三秒,就向后靠上椅背,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兄弟和儿子,兴趣乏乏的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不禁向前跨了半步。

    章惇盯着章持的脚,直到他退了回去,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大人!”章惇的不在意,让章持心头有把火在烤,焦躁得想要吼出来,“先有张璪,又有李信,接着又是大借款,现在还要跟吕惠卿勾搭,这一步一步的,都是在针对大人你!”

    “嗯。”章惇并不想多解释的样子,“为父已经知道了。”

    “大人!”章持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章惇终于觉得烦了,“你很闲吗,总有空来搅扰为父?”

    章持还想说些什么,他的叔叔章恂冲他挤挤眼睛,转对章惇道,“虽然不是什么是大事,总是怕有人想多了。如果是误会或是巧合,还是早点澄清的好。”

    顿了一下,章恂继续说,“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盼着兄长你和韩相公反目成仇,没事还能掀起三尺浪,如今看起来有事了,还不想要闹个天翻地覆。”

    章惇哼了一声,嗤笑道:“前次你带来的什么人,就是此等人在闹事吧。”

    章持道:“此辈虽然是小人,可总归是有用的。”

    “大议会议员,八百个加起来还有用,才一个,算是个什么东西。”章惇冷笑反问,“焉知不是韩玉昆使间?”

    章持气结,韩冈要用间谍也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段吧。自家父亲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章惇看了一眼摆在房间一角的座钟,说话的时间里,分针已经向前走了一段距离,有些不耐烦了,“我之前就说过了,早知道了。韩玉昆那里也有通报,报社那边也上报过来,我若是反对,这些话都出不来……”他瞥了脸色发赤的儿子一眼,冷笑着,“总是有人想自作聪明。”

    管理正规报纸上的新闻、专栏和连载小说,并非官府。为了便于自己控制舆论,韩冈和章惇是利用行会和报社本身来掌握。这比起通过官府,更加方便他们行事。多少次朝廷中有人提议要在中书门下辖下设立有司管辖报纸期刊,全都给韩冈和章惇否决了。这是他们掌控朝野的利器,能让反对者发不出稍大一点的声音,私有才是最好的做法,为什么要归公?

    而目前的双头政治,也导致了报纸舆论的双重管辖,没有韩冈和章惇方面同时点头,新闻、评论、小说,都登不上正规的报纸。管辖不到的小报,若有犯忌的地方,即使只是一点点,也立刻就能让其关张打烊。

    看着儿子依然不服气的模样,章惇却又哪里不知到自己的长子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没有实力支撑的野心,只是妄想而已,没有确认时机的眼光,更是自寻死路。

    章持近年来私下里做的事,让章惇对他这个儿子越发的有些失望了,换作是别人,章惇早就懒得多说一句话,直接把人给处置了,可章持终究是嫡亲的儿子,再如何厌烦,也还是想要挽救一下,不会就这么放弃。

    只是教育儿子的话,夹杂着心中的不耐烦后,总会变成训斥,“《九域》、《南行记》、《蓬莱录》究竟是谁写的,为父会不知道?新出来的游记,为父会不仔细看过?!为父还没老,没那么糊涂。”

    《九域游记》大半出自于韩冈手笔,其他几部有名的游记小说,全都是由韩冈口述出梗概,剩下的才由专业的作者来填充。

    正是因为主题核心都来自于韩冈,即使不怎么喜欢小说的章惇,还是从九域开始,一部部的都耐着性子给看完了。

    《地月行》的创意,同样是来自于韩冈。放在《时代》上的连载,章惇又如何不会不管住?

    “火箭的事,为父一个月前就知道了。等你们说?!”章惇又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儿子一眼,转对章恂道,“澄清没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事,就让人猜去。我倒要看看,这一次是谁跳得最欢?”

    ……………………

    “大人是糊涂了!”

    从章惇书房出来之后,章持的烦躁再也按捺不住,看到自己叔父不能认同的眼神,换了一个和缓点的说法,“大人过于相信那一位了。”

    章持躁得活像一条火烧尾巴尖的狗,章恂暗自摇了摇头,这不是能够立于人上的性子。

    与章持走过穿廊,绕道一条夹巷中,让伴当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章恂道:“你爹有他的顾虑,你又太急切了一点。”

    “这么好的机会啊!”章持惋惜得直顿足,“雍秦商会那边内部都乱了,灌园子都快压不住阵脚。没看那米彧,灌园子都破例见了他,他一转身就投过来了。火箭的事再一出,只要父亲他站出来,朝野中还有多少人还敢站在灌园子那一边!”

    “隔壁没那么容易乱。”章恂摇头。

    灌园子,多少年没人敢用这个名号说韩冈了?章持说得这么顺口,恐怕就是跟他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时天天骂的。这事要是传到韩冈的耳朵里,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他更加遗憾的看着侄子,都三十岁的人了,性格不行,眼界也差得多,甚至连该有的稳重都没历练出来,除了被一帮狐朋狗友煽动起来的野心,就没别的能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了。

    就这样还想打雍秦商会的主意?没有哪个外人比章恂更了解雍秦商会的情况了。

    雍秦商会内部的纷争,在从河北赶回来的冯从义协调下,得到了解决。明面上,雍秦商会对第二期国债的份额将全数转给平安号,包括那十几家理事,还有韩冈、冯从义的份额,全部由平安号吃下。

    等到第二期战争国债还本付息时,给付的所有权益,将会在商会内部进行分派,并依照资历、贡献来确定份额。同时冯从义还代表韩冈宣布,如果朝廷选择以土地资源来还债,他们两家将会最后挑选。

    虽然韩冯对外贴补了不少,完全可以说是大公无私,但可想而知,这种做法并不能让所有人满意——利益被损害的十几家理事对他们受到的处罚,肯定是不会甘心。尤其有福建商会的情况在旁边做对比,他们肯定会更加不甘心

    福建商会的情况不像雍秦商会。韩冈故作姿态,对会众每多优容,给予了他们过多的发言权。福建商会内部就是章家的一言堂,吃肉、啃骨头、喝汤,享受利益的等级分明。不到那个等级,就没有资格享受。普通会员与雍秦商会同样等级成员的待遇完全无法相比,但想加入商会的福建商人一样是蜂拥而至——因为福建商会有宰相做后台,商会成员可以通行全国,不用担心官府欺压,另外,他们也加入不了雍秦商会。

    雍秦商会的情形本是类似,关西商人哪里去找一个有宰相的后台?又哪里去找能生产市面上几乎所有工业品的厂家?更别说相互抱团带来的安全感,更没有别的会社能够代替。既然他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优遇,只要分清上下,就能有一个稳定的组织。

    不过雍秦商会的问题,也是因为历史存留的关系,不像直到平南之役后方才建立的福建商会,建立过早的雍秦商会,最开始时,韩冈的权威并没有确立,早期的成员拥有过多的权力,这才形成了现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这一次的事,给了韩冈足够好的动手借口。他对一干理事的处置,正证明他准备清洗那些太过贪婪的老人了,虽然不会用太过粗暴的手段,但下一次的选举,雍秦商会的理事会,肯定会换上许多新面孔。

    韩冈已经做好准备,即使想在其中闹一下,也只能让韩冈提前动手。韩冈是宰相,有兵有人,雍秦商会中有多少人敢于站在他的对立面?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中小会员,以他们对韩冈冯从义的支持,不用劳动韩相公,冯从义就能把所有的波浪都压下去。

    除非让章惇为那些人撑腰。但章惇出面,是要刚刚回来的李信出动兵马吗?王舜臣也才走没多久啊。

    “你爹也不可能现在就跟韩相公放开来、撕破脸的。”章恂沉声告诫章持,“城里还有李信,宫里也有太后。神机营更多的还是听韩冈的话。”

    章持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这都是老生常谈了,“侄儿知道,家里在京营中没有优势,至少得等到攻下日本。”

    海军东征日本,兵力超过八万,将校上千。只要能成功占据日本,凭借这份夺国之功,章惇一系至少能将上百名亲信将校安插入京营,对京师军队的控制也不会让韩冈再专美于前。

    章持的不耐烦,他自己觉得掩饰得很好,但落在章恂这个人精的眼中,却再明显不过。

    “大郎你明白就好。”章恂点头,尽管他知道章持已经不耐烦了,但有些话还是得说,“大郎,还有件事,我这个做叔父的要说一下。不要跟你身边的那些人胡混了。一个一个都是嘴皮子厉害,真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哪一个都排不上用场。”

    “叔父放心,侄儿明白。”对他这位叔父,章持也是厌烦。但章恂掌管家中财计,章持和章援两兄弟都不敢对他失礼,笑了一笑又说,“他们虽说无用,但他们还有父兄。何况他们到处乱窜,消息也灵通些。鸡鸣狗盗之辈都有用处,他们的用处也就在这里了。”

    “正是他们的父兄有碍。”章恂耐着性子说,“别听你身边的那群人的撺掇,那样的话,最高兴的会是那些人的爹。多少人被你爹和韩相公联手压着,压了十几年。要是你爹和韩相公斗起来,他们可就能出头了。”

    “叔父的话,侄儿一定谨记在心。也请叔父放心,侄儿一定会把握好的。”章持并没有答应章恂,他自信的一笑,“如果连他们这些纨绔,侄儿都掌握不了,日后也难在朝堂里做事了。”

    章持莫名的自信,章恂已经不好再多说了。

    章持的野心就跟玻璃一样透明,根本毫无遮掩的意思。

    如果是在章家家破人亡和实现章持野心之间选择,那当然不用说,但如果把家破人亡换成维持现状,那章恂宁可维持现状。

    他看章持,即使是如愿坐到那个位置上,也肯定是刘承佑一般的人物,没两年就丢了性命。

    只是章持完全不自知。

    现在章恂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之后回头找章惇说。

    章恂无话可说,章持嘴角的笑容一闪,又谦恭的跟在章恂身后半步,“侄儿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叔父。”

    章恂脚步一慢,“什么事?”

    “朝廷拿了借款,是不是准备买会里的存粮?”

    “会中现有存粮的一半,六百万石左右。家里占三分之一,剩下的就高平、德昌隆那几家分。”

    “都是军粮,还是赈济?”

    “一部分是送到大名府,剩下都是补充东仓和青城仓,还有应天水口仓的库存。”

    “多费一番周折,直接输送军中多方便。”

    章恂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章惇的心情。

    别以为世上就你一个人聪明!

    卖好军中?都堂那边不好说。这边雍秦商会那里,就能把冬衣里面夹着钱直接送到前线了。

    犒赏、军饷都是出自国库,别说借了,就是想捐钱给朝廷犒赏军中,都会问一个心怀叵测之罪。这第一第二期千多万的借款,用来采购米粮、军资,基本上都会自从两家商会走——国中也没第三家能一口气拿出那么多粮食和军资——好处都已经占尽了,还想把军心都搜罗走,这就未免太贪心了。

    即使是没话找话,也不该说这种蠢话。

    章恂偏过头,对章持道,“粮食得出旧入新。”

    粮库都是这样,上新粮时,都会提前先把库中旧粮腾空。朝廷从福建商会买来新粮,肯定不会直接拿去供给军需,或是赈济百姓,而是动用库存旧粮发给军民,然后以新粮补上库存。

    “说得也是。”章持点头。

    “朝廷外购的只有粮食吗?”章持又问,似乎是突然间对这一次大借款升起了兴趣。

    “还有军资。”章恂应了一句,就狐疑的回头看着章持,“大郎是有什么想法?”

    “不瞒叔父,前两天侄儿出门赴宴。”章持上前了一点,接近章恂耳边,“周舫,就是周德明的三儿子,在问朝廷要不要鱼干。侄儿想,战场上吃口肉不容易,能吃点鱼也不差了。”

    “鱼干肯定是要的,”章恂有些疑惑,“没听说周家做水产生意了,渔船也没多少。产量有多少?稳定不稳定?”

    “是周舫自己出来闯荡。虽然刚开始,但他已经盘了好几条船了,全都是五年以内的新船,船长也都是有阅历的老手。”

    有船有人,这算是开张了,章恂点了一下头,问:“那他的船在哪个港口?”

    章持想了一想,没什么把握的说,“好像是泉州港吧。”

    章恂的脸色难看下来,再一次对章持感到失望。

    泉州港。泉州港只是统称。外面只说泉州港,内行人可不会这么说。泉州港下面大港小港几十处,商船有商船的港,渔船有渔船的港。

    而且提供军需的鱼干,最好的地方是在两浙外海上的昌国县,那边的舟山渔场,鱼群数量和质量,都比福建外海的渔场要强得多,或者是渤海中,要不然就是楚州和海州的外海。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只有大江大河的入海口,因为江河带来的泥沙富含营养,海水中充满鱼虾的食物,才能吸引大批的鱼群。昌国有扬子江和钱塘江,渤海有黄河,海州外海那是淮河出口,福建可没有什么大江大河,闽江那点水土也引不来多少鱼。试问放在泉州港中的渔船,能捕到多少鱼来填充军队的胃口?

    如果章持对周家的情况也有了解,他帮周家一把也不是不行。可听章持的话,全是些空的,估计就是听了周舫的吹嘘而已。周舫人还在京师,到底是谁为他来主持这个生意?渔港都没选好,那么之后晒鱼制鱼的事,估计也是不成的。

    要帮人说项,怎么这些细节都不去了解。如果只是随手帮人一把,那就不应该随便动用到家里的势力。将章家多年积累下来的威信,随随便便就跟不知底细的人家挂在一起,也难怪兄长对这两个儿子横吹胡子竖瞪眼,的确是太轻佻了。

    章恂隐下心中的失望,“出产鱼干最多的还是京东东路那一片,雍秦商会的刘公权他家就做鱼干买卖的,到时候肯定要跟他争。”

    章持笑道,“听说刘公权被韩相公责罚了,如今应该正是一脑门子官司。”这时候倒是不叫灌园子了。

    “他吃了一个亏,以韩相公的性子,或许会补偿他一下。”章恂又说,“军中订货,看得是长久。一旦开始下定,那两三年内都不会改,一直都会在他家。若是哪一天货跟不上,这赔起来可不是小数目。倾家荡产只是等闲,隔壁的更会落井下石,商会不可能为他负责。”

    章持再不晓事,也能听出章恂的他推脱,怒意在眉间一闪,立刻又笑道,“这样啊,那我回去问问周舫,看他家到底能不能做。”

    “其实最好还是鲲鲸的肉。鲸肉要是做得好,跟牛肉也差不离。捕到一条大的,至少能做出二三千斤肉干来。你跟周舫说,如果他能捕到鲸鱼,家里可以帮他打开销路。”

    章恂想了想,还是给了章持一个台阶。这么大的人了,总不能一点脸面不给他留着。

    章持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章恂的善意,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的,“捕鱼船能改成捕鲸船?”

    “把甲板改一下就行,炼鲸油的锅得架在甲板上。舱内也要加一个熏肉的大仓。”

    “那是不是还要一个装木柴或煤的船舱?”章持问。

    “直接用鲸油渣作燃料。炼油只要一开始用木头,之后就可以用油渣了。熏鲸肉也是一样,都是用油渣,在船上直接解决。”

    章持并不是随口提议要捕鲸。因为世间对灯油的需求通过煤焦油提炼满足了,商会名下的捕鲸船数量也就二三十艘,每年捕获的鲸鱼也不过几百条。

    但现在有了新的发现,用在机器中的润滑油,鲸油比煤焦油提炼出来的各种油料都合适。随着各色钢铁机器的使用越来越广,这鲸油必然会成为下一个热点商品。如果章持的朋友能够从现在就开始捕鲸事业,并顺利的发展下去,未来的商会上层,会有他一个位置。

    “嗯,好。”章持连连点头,“等回头我就跟周舫说一下,看看他能不能改成捕鲸。”

    “如果他有心,就跟为叔说一下。”虽然知道不会有后续,但章恂还是说了这么一句。他悄然的斜睨了章持一眼,阴鸷纹爬满了宰相衙内的嘴角。

    脾气倒是跟宰相一样大了。

    章恂没有生气,却是无奈的想,有一个宰相父亲,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绝大多数宰相家的衙内,都是庸人。能被说一句恪守门户,都算是出色了。仁宗朝有名的韩、富、文,熙宗朝的王安石,莫不如此。隔壁的韩家情况好像同样不太好,而章家,似乎也没有例外。

    正想着的时候,章恂的眼角这时捕捉到了一道闪烁的光,抬头看时,却是墙外的路灯被人点亮了。

    夹道贴着相府的最外侧,隔着一道两丈高的院墙,就是外面的巷道。进出相府的道路上,如今都安装了煤气路灯。到了晚上,一盏盏的点起,几条道路都是灯火辉煌。

    除了宰辅的府邸外,京师之中也就一些主干道上安装了煤气路灯了。

    按照韩冈的说法,等到日后可以利用电力,直接通过电线来输电,比起通过管道输送煤气要安全得多。不过章恂觉得,韩冈更多的还是觉得不安全才没有全面推广煤气路灯。

    煤气不但易燃易爆,而且还有毒,熙宗皇帝就是死于煤气中毒。所以相府外面的煤气路灯,都是设在围墙外道路的另一边,而相府中,一盏煤气灯也没有。

    “都这么晚了。”章持也看到了府外的路灯亮了,一声惊讶。

    “还有事?”

    “只是没想到都到晚上了。”章持敷衍了一句,急着反问道,“叔父是要回去了?”

    章恂很想说一句留下来吃饭,但还是没有恶作剧的心情了。章持明显的与人有约。只是方才章恂才警告过他,不要跟狐朋狗友厮混,所以也不敢明说。而章恂也不打算拆穿他了。

    微微一颔首,章恂道,“会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置。先回去了。”

    “那侄儿也回院了。”章持行礼,匆匆相别。

    章恂无声一叹。

    想想未来,脚步又沉重了许多。

第196章 火箭(四)

    转了一下油灯下的旋钮,快被烧光的灯芯被放出来一小节,灯光闪烁了一下,又亮了起来。

    就着重又亮起的油灯灯光,章惇仔细的看着刚刚送来的军情急报。

    当然是好消息。

    章惇刚刚训斥过不成器的儿子,烦闷的心情此刻在捷报中变得愉悦起来。

    出征日本的海军早在半个月前,就传回攻克太宰府——也就是辽国所称的万胜州——的消息。三万来自中国的大军,此刻正横扫名为九州的大岛。

    半个月来,随着几艘高速通讯船传回来的是一个接一个的胜利。

    新式的多桅帆船,其细窄的船身能减少水阻,其尖削内凹的船艏更擅长破浪,风向合适的时候,连艏桅在内的大小六根桅杆上二十二面帆一齐张起,船只便宛如在海面上飞行。能在旬日之内,将日本岛上的军情战报送抵本土。

    在九州岛上驻守辽军软弱的抵抗失败之后,再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能够拖延一下中国大军前进的脚步。

    今日大败三万,明日阵斩千五,再一日又斩首三千,破城拔城的捷报从来没有停止过。

    章惇很清楚这些捷报之中多有水分。把前五天战报的记录汇总起来,斩获真虏首级已然是战前侦获岛上驻守辽军数量的三倍,击败的数量更是多达辽方总兵力的十倍。

    按张璪在都堂会议上的说法,日本传回的战报就像是湿手巾,拧上一把还不够,得拧上两把三把,里面的水分才能去掉七七八八。

    章惇手中的两份捷报,战斗时间间隔两天,送抵京师倒是同时。分别是攻下了一座和两座城池,清剿残存辽军两千余人,打个折扣,也不知有没有三四百。

    章惇知道,日本的城就相当于大宋边境上设立的寨堡,完全军事化,没有工农商事的空间。据说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还是木制。在辽国并吞日本之后,这些遍布倭国的城寨几乎都被废弃了,只留下了几处要津为城。九州岛上只有一港城,一州城。但自登陆,被攻下的城池都有十七八了。

    当日本岛还是在倭国朝廷统治之下的时候,日本岛的核心处是在本州岛的平原上,但辽国并吞日本之后,为了离本土更近一点,治所则放在了九州岛上。又为了根除倭人的反抗,岛上的所有城寨基本上都被废弃、毁坏。真不知这十七八座城堡由几座有收获

    官军攻下了太宰府之后,日本岛上已经没有大的城池可供辽军依托了。而官军又能够依靠战舰在日本岛上任何一处沿海平原登陆,只要控制了平原地带,剩下的辽人即使逃进山里,也只有饿死或变成野人两个选择了。

    此番在岛上指挥作战的主帅向良并非宿将,也非良将,不过是因为姓向而得以充任。作为执掌兵权的外戚,才干比昔年的高遵裕要逊色许多。才具平庸四个字对他并不算是贬低的评价。用他为帅,不过是因为日本岛上交战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而向良也在海军中统领陆师多年,不变临阵换帅。

    加之向良本身一直是以保守著称,都堂正看重他这一点——以他手下的兵力,只要不行险,可以轻松将辽军推平。

    章惇事前都没想到他这愚鲁之辈还有这一等谎报军功的本事。如今军律森严,远胜以往,敢于谎报军功、杀良冒功者越来越少,即使有,也不会太过分。如向良这般夸张到过火,已是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了。

    此事论理当要严惩,不过眼下大军远在海外,只要胜利实打实,对于谎报战功之类的事,在倭国之役结束前,都堂并不打算追究。

    至于战后,章惇唇角微微一抽,无声冷笑。可就到算总账的时候了。有这些事在,韩冈也保不住太后的这位族叔。

    当然韩冈到时候也不可能会保他。败军之将秋后算账自然容易,但辟土服远的将帅得胜归朝后,最多也只能让他领了大宅美田去养老。以向良的行事做派,韩冈那边肯定同样是想着让向良早些回去养老,不要再丢人现眼了。

    章惇唇角的冷笑又化为极短暂的一声感叹。

    即使主帅贪鄙庸碌如此,却也依然影响不到官军获取胜利。官军轻取敌寇自是好事,但英雄碌碌,竖子成名,则分外让人感到遗憾。

    能让此辈庸人得意,九州岛上中国大军胜利的趋势丝毫不虚,还真的都要多谢辽国之前对日本岛的入侵。

    ‘当真要多谢耶律隆了。’

    今天早些时候,在军器监的试验场地淡色的硝烟中,章惇就带着愉悦的心情,与韩冈等几位一同参观新式燧发火枪试射的同僚说着同样的话。

    现在心情低落了些许,而感慨还在。

    日本岛上抵抗乏力,主要原因与其说是官军能征善战,还不如说是分封日本的辽国贵胄的贪婪和无能,更有耶律隆屠光日本上层,使得辽人难以将残存倭人编户齐民,只能将之当作骡马驱使,致使无法大举扩充兵力——最早也最有名的将奴隶组织起来作战的那位,已经在鹿台上作法自毙。自此之后,几乎少有将奴隶组织出来作战的例子。日本岛上也没有一家贵胄会训练奴隶,组成军队。在官军登陆之前,岛上只有只有为数很少的辽军和为数更少的新附军。

    辽国的大军清洗了倭国的上层,据说在倭国国都平安京被烧毁后,自倭王以下,倭国朝廷与城俱灭。

    地方上的豪族,投降的被集合成军,去攻打那些不肯降顺的孑遗。在倭国子民和土地给辽国的贵胄们瓜分干净之前,倭国的官宦、大族就已荡然无存。到最后,日本三岛上,就只剩下说契丹语的贵胄,以及说倭语的奴隶,缺乏中间的联络者,使得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两个阶层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沟通。在辽人眼中,这些说着稀奇古怪语言的倭人,跟哞哞叫的牛、咩咩叫的羊,一样都是无法进行交流,因而也就被当成了牛羊来使用。

    日本岛上多地震,多火山,还有天生的汤池。火山能把大地内芯的矿藏都喷出来,金银铜之类的贵重金属矿,在日本岛上,可以说遍地都是。不过这些矿山终究是有限的,只有少数辽国贵胄的土地下面,埋藏着这些价值高昂的矿藏,大部分的贵人产业,只有人和地。

    地皮没人会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现了金矿,但发卖名下倭奴,那就没有任何法律上的问题。对中国的奴隶贸易在日本岛上成了最火热的贸易。倭人往往整个村子整个村子的被捕捉。年纪大的卖不掉直接就被处死,年轻力壮的送上奴隶船,卖入中国的丝织厂,年纪小的则是被带走豢养起来。即使不愿卖去中国,也可以卖去拥有矿山的同胞那里,那些贵人名下的人口,大多已经送进了矿山中,只能对外求。购新的矿工。

    辽人灭倭不及十载,日本岛上的人口已经缺乏到了许多耕地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来耕作的地步,最后不得不改造成了养牛马羊的牧场。而这些牲畜,最后还是会卖去中国商人在日本岛上的万胜州、安东州等几个大港口中开办的工厂,被制造成咸肉干,卖回到中国。

    没有足够的可以被训练、能驱用的人口,也没有足够多的守军。且辽国水师根本无法与中国海军对抗。辽国舰队已经被堵在辽东的几个港口中不敢出头,全凭借港口上的炮台来保护。如此海军,如何支援日本?在外海被海军封锁的情况下,短时间内最多也只有少量援军能偷渡登岛,日本岛上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

    日本战事已不须多虑。章惇也早已将视线放到了更远的地方。

    在两份捷报上用朱笔各画了一个押记,表示已阅,章惇拿起随之同来的另一份请求为一义卒旌表的奏报——上面说此人为救三名同袍而付出了自己的性命——着重写了优加抚恤四个字。

    放下笔,章惇再拿起下一份奏章。

    按照预定的计划,登陆的官军将在九州岛上度过一个冬天,等到明年春暖花开,再继续向东进攻。争取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将契丹人从日本岛上彻底清除干净。

    不过对九州岛的进攻十分顺利,官军受到的损失微乎其微,远远低于战前的预计。可见辽国并没有提防官军会在河北河东之外,另辟战场从日本下手。

    但若是在九州岛停留上三个月,辽国就能反应过来了。尽管有海军封锁高丽和日本之间的海路,但辽国从东京道出发,渡过北海,照样能够抵达日本本岛。

    几千里的北海,就凭出征日本的联合舰队的几十艘船,自是封锁不住。有一个冬天的时间,辽国零打碎敲的还是能够将几千上万的士兵送上岛。这样一来,明年就要面对强大了许多的敌人,说不定就有失败的可能,至少损失会比现在要大许多。

    因而乘胜追击的提议,也就顺理成章的出现。

    章惇的面前,就摆了这样的一份请战书,以主帅向良的名义,请求都堂同意继续向东进攻。希望在攻下九州岛之后,能够继续向东以四国岛为跳板,攻向日本本岛。先攻下南部的平原地带,等到来年开春,继续向北方的北海沿岸进攻。

    章惇端起茶盏,在袅袅热气中凝神沉思。

    向良在请战书中的说法还是有些道理。日本多山,只有沿海才有平陆。气候被中部的山脉分割。日本南部的冬天并不算冷,甚至都很少下雪。而平原也大多在南方。以日本南部的气候状况,即使是在冬天出兵,也不会影响到官军的战斗力,反而能够速战速决,减低对国家财计的消耗。

    这一场战争,比预期的要顺利许多。事前安排的预算,一开始唯恐不够,战争初期,仅仅半年的经费,就一直开列到一千万贯之多——当年攻打交趾,前后两年的时间,直接花在战事上的费用,也才三百万贯多一点。尽管如今军中,维持一个士兵的开支,比过去要花掉多一倍的钱,但仅仅是半年的开支就达到一千万贯,这也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了。

    幸而现在看来,东征一役,大概花不掉那么多钱了,可能能省下两三百万贯的样子。

    成本减少了,收益自然就多了。

    拿下了日本,几千万贯战争国债还账有了着落,作为抵押的盐税也用不着动用了——第一次的大借款,只准备发售到第五期,总数五千万贯。看起来多,但只要把日本分了差不多就能把帐还清了。章惇手下的一位负责财计的幕僚甚至说,只要日本的矿山和铁路的开发权,就足以还债了。

    再直接用日本岛上的土地犒赏参战官兵,一进一出,完全都不用动用国库。朝廷财计安排起来也轻松了许多。

    之前一段时间,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户房预算房被都堂逼着做一个看得过去的预算表,一个个咬着笔杆子将稿纸撕了又写,写了又撕,连日窝在房里,脸色白得像鬼。等到朝廷开始发行战争国债,他们终于是回过气来,总算像人了。

    之前发行国债时的一点反对声,终于可以闭嘴了。既然朝廷过去能利用商人来为边境驻军运送粮草,既然朝廷能够允许以绢粟捐官,既然朝廷能够扑卖酒坊、渡口,既然朝廷能够将集镇包税给民家,那么向民间借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至于日后的隐忧,对朝廷以后滥发国债的担心,章惇能够理解,但现在都过不去,考虑日后做什么?更何况,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中国不过占据了大地的百分之一,域外还有无穷无尽的土地。到时候用域外的土地还账就好了。在已知的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能够与中国匹敌,而如己即将灭亡的辽国,已经是其中最强的一个了。何须担心?

    日本。

    章惇轻抿了一口热茶。茶水中的滋味仿佛也充满了让人欣慰的成分。

    战争就该这样能够带来丰厚的红利。

    这可是能抵得上两三个福建路的地了。福建八分是山,一分是水,只有一分是田地。日本山也多,却也多不到八成。日本岛虽说贫瘠,良田也不多,三天两头地震,还有火山,可怎么说也在福建之上。按照韩冈转述自然学会的估算,那里至少能养活一两千万人。本身还有各种矿藏,金银铜和硫磺,都是价值巨万。

    接下来就应该算一下,日本的的土地和矿山值多少钱了,然后作为还账的依据。

    不知道过年前能不能弄得好。反正只是初步估算,精细的测算,还得等到拿下日本,派出专业的队伍去对整个日本进行测绘。

    当然,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测绘九州岛了。

    不管怎么说,借款给朝廷,都是纯赚的。手中有着万贯债券,即使拿不到矿山、港口,也能拿到上万亩田地,而且是阡陌相连的整地。

    京畿附近,即使是章惇,都置办不到一片幅员上万亩的田地,不仅仅觉得花太多钱买地花得冤枉,也因为京畿的土地,都是零零碎碎的,想要拼凑成整块,章惇出面都办不到。但是在日本,这样大的一片土地,轻而易举就能够拿下来,而且不用花费太多,京畿一亩上田要卖上几贯十几贯,广南就只有一两贯了,而南洋,因为疾疫过多,十亩生地才一两贯。日本那里价格应该在广南和南洋之间,绝不会比广南更贵。

    而且土地上面一般还能附赠一两个村庄。当然不会有居民,他们早就被卖到了江南——章惇也并不想看到日本岛上日后还留有过多的倭人存在。从开发南洋的经验上看,不清除掉土地的原主人,种植园就会频繁的受到威胁,当地也很难稳定下来——但他们留下的房屋,只要稍微修缮一下,南洋来的奴工就能够住进安定的茅草屋中。

    只日本就能抵得上几千万贯,还能多落下许多。高丽的价码不会比日本少多少。而辽国,五京道哪一道都要比日本加高丽都更有价值,以整个辽国作抵押,能发行多少国债?

    国债……章惇忽的心中一动,西边的乱子结束了没有?

    “相公。”

    一名管事恰此时轻步走进章惇的书房。

    章惇头微抬,“说。”

    “西边商会里面的确是有点乱了。冯四的处置难服人心,刘公权,岑永之,何金,李正臣今日午后就聚在刘公权家中后园密商。还有一人,身份尚未查明。”

    “嗯。”

    停了许久,抬了一下手,管家冲着章惇的背影行了一礼,静静的退了出去。

    “呵呵。”孤寂无人的小屋中,章惇低声冷笑,喑哑的笑声压在喉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听得到,“自寻死路。”

    二十余年的交情,章惇对韩冈的了解,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多的几个人之一。放弃内部调解,让矛盾爆发出来,那就意味着韩冈想要解决问题了。

    韩冈的手段,章惇一向是佩服的。既然韩冈有所准备,那么雍秦商会内部的问题可就不成问题了。想要趁机浑水摸鱼,怕是要丢掉手脚才能脱身了。

    只可惜热闹也看不成了。

    看热闹不怕事大,在这件事上,处在看客位置上的章惇,稍微觉得有些遗憾。

    不过想想对面掌控者的身份,也就不觉得能有多少热闹能看。

    韩冈岂会给人嘲笑的机会?

    章惇轻声喟叹,他再了解韩冈不过了。

    儿子方才的建议,他没踢上两脚就算好了。韩冈此等性格,贸然挑衅最蠢不过,要不然就一棒子打死,要不然就不要开罪,占点小便宜,之后呢?尤其是韩冈尚未离任的现在。受伤的猛兽最是凶狠,即将离任的韩冈,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势,只会比受伤猛兽更加凶狠。

    手段只是其次,即使韩冈行事狠厉,也不过让人畏,不足以让人敬,更不会让人叹服。

    更让人惊叹的,是韩冈的学识,见识。

    他越是了解,就越是疑惑。那些万里之外的风物,韩冈是从何而知?

    大地是球形,可以说是从日常的观察中发现。地球两极有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也可以说由低纬度的昼夜变化中推导而得。

    一切成果都可以说成是韩冈的智慧结晶。章惇早年对韩冈的看法,也只是一代学派的开山之祖,未来可能跻身文庙,伴于先圣之侧,受后世士人供奉。随着自然格物之学的更加深入,别开一家,凌压先圣。

    但是,南方新洲陆的发现却完全推翻了章惇过去对韩冈的判断。。

    《九域游记》根本就是韩冈的手笔,之后几本以严谨著称的游记小说,不管署名作者为何人,其中的大纲都是韩冈所拟,那本《南行记》,两个主角西门庆和武松——两人都出自于《九域游记》,整部《南行记》,其实就是从《九域》中的一个小片段扩充阐发而来——不打不相识,最后一同登船前往赤道之南的这一段,甚至是章惇亲眼在韩冈的书斋中看到的。

    而南方新洲陆,过去几千年都没有人去过,章惇算是博览群书,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书籍中发现过。甚至连赤道,过去都没有人跨越过,而《南行记》书中对赤道、大南洋、的描述却详细到绝不可能是凭空杜撰而出。天下读书人何其多也,如果那本古籍中能找到,早就找出来了——山海经中,也只有附会出来的记录,哪有韩冈在书里说得那么详细精确。

    因为《南行记》的缘故,南方新洲陆被发现后直接被命名为大洋洲,从大洋洲回来的船员,有很多人都认定了,作者就,当地土著狩猎时所用的形如曲尺的回旋镖,不是亲眼所见,绝难描画得出,而书中就有一段土著使用回旋镖狩猎的描写。

    其实在南方新洲陆被发现之前,韩冈所主导撰写的几部游记小说,就已经在很多地方的描写上,一步步的加深了章惇的疑惑,等到南方新洲陆的发现,疑惑才如此顺利的转变成认定。

    像那《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所描写的昆仑洲的风物,就跟《南行记》一样,写实得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昆仑洲的昆仑奴,唐时就多见,传奇中也有出场。如今皇宋是万邦来朝,东京城中早十几年就有昆仑奴的身影,福建商会里面更是大半人家都有蓄养,章惇家也有,只是觉得不中看才没有放在宰相府中。《飞船上的四十天》中描写昆仑奴,不缺映证。

    但《飞船》一书上又有言,昆仑洲上大草原,狮群是母狮狩猎,雄狮护巢。虽是书中主角经历,却还是作者自身的见识。本以为是小说家言,有人自昆仑归,所述见闻却证明是事实。

    西域本有狮。禁苑中狮十余头,皆出自西域。旧日也有员外郎(园外狼)不如园中狮的笑话。但西域的狮子已极为稀少,难以成群,皇宋统有西域十余年,也不过又添了五六头而已,其习性更是无从得知。足可证书中昆仑狮的习性绝非化自西域之狮。

    再如眼有泪痕的猎豹,雌雄皆有长牙的大象,长颈长腿的巨鹿,巨口暴牙身形如牛的河马,全都是出于小说,而不见于文牍之中。却又与事实完全相合。

    章惇家中掌握了大半海贸,名下商船远出天竺、天方、昆仑,更组织过多支探险队,深入不毛,方才得知些许详情。且《飞船》一书,成书甚早,章家商船远行昆仑,甚至都是拿着此书当做参考来寻路。

    对此,章惇曾旁敲侧击,亦曾正面追问,而韩冈则只推说是少年时听人传说。

    且不说韩冈少年时僻居西北,从何与海外之人接触,只说这远方轶事,除了韩冈竟没有其他人听闻,这与仙人点化又有何区别?

    《九域游记》,《南行记》,《北海游》,《蓬莱录》,加上《飞船》,只要翻开其中任何一本,都要为作者渊博到让人瞠目的地理见闻,而惊叹不已。不是仙人点化,与鬼神无关,那就真的是韩冈本身的能力了。

    ‘圣人不行而知’,庄子所言,正好给了韩冈身上诸多疑点一个充分合理的解释。

    但这所谓的合理,却又是让韩冈变成了圣人,比起神仙弟子的说法,更加荒诞和夸张了。

    不论是神佛还是圣人,与之打交道,多谨慎都不为过。没有百分之一万的把握,就不要与之为敌。

    韩冈可不是累累若丧家之狗的先圣。先圣是奔走诸国、兜售其术而未果,屡屡为群氓、氓隶所欺,而韩冈,早早的就已经把天下都改变了。

    没有韩冈的游记热传于世,哪里会有那么多探险家驾驶着海船扬帆出海,前往陌生的地域去探索?多少少年被书中绘声绘色的描写所吸引,立志要远行海外,发现那些还未有人知的财富和宝藏。

    而开拓海外,拥有新式海船四千余艘,占据了大宋海上运输八成份额的福建商会,永远都能获得收益中的最大一份。

    韩冈要让中国子民放眼世界,这完全符合章惇的利益。

    所以,为何要与其为敌?

    所以火箭的事,章惇更不会在意。不过是个书上的火箭,还当真能勾连吕惠卿?

    没兵没将的吕惠卿,对京城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率军把守宣德门的守将。即使韩冈与他勾连起来,难道还能将他推到宰相位置上,韩冈手底下的人怎么可能心服。简直是笑话了。

    想想,章惇就吩咐下去,“去请十三官人来。”

    片刻之后,门外传话,“相公,会首来了。”

    “让他进来。”

    门外的声音让章惇略略抬起头,对章恂的称呼则让他有些别扭。

    会首。

    作为章惇的兄弟,宰相最信任的亲人,章恂早就有了一个官身,太常寺太祝虽不是高官,却已经是京官序列。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福建商会的会首。出门在外,没有章官人、章太祝,只有章会首。但宰相府中,过去太祝、会首都没人叫,只会以排行称,直到近日。

    自来国人重官,有个官衔就要挂在头上。地位高一点,就是家里的仆婢,都是只叫官称,官人、员外、待制、学士、相公。出门逛街,到处员外、大官人的不绝于耳。过去商人们,只要发达了,就少不了就要拿出几百贯、一千石捐一个官职。尽管纳粟官只是有个‘官’字,接不到什么实职差遣,但是被人叫一声官人,总是听得更舒坦点。只是近年来,这风气就渐渐改变了。

    如今民间会社蜂起,有名的如赛马、齐云,有钱的如福建、雍秦,都是规模庞大,势力高远,在其中能做到会首、副会首、理事,跺跺脚,一群官儿都要赶过来奉承,有了这会首、理事的头衔,却是连‘官’字都变得轻了。

    而造成改变的最关键的一击,则是秋天时因天下马会引发的一场公案。

    天下马会,并不是京师赛马总会,或是各地赛马会那样,举行比赛、发行马票,只是全国大小一百二十多家赛马会集合起来,大家坐在一起,谈一谈,互通一下有无的组织。

    赵世将虽是从京师赛马总会的会首位置上退下来了,但依然是赛马行业赫赫有名的老行尊,天下马会赶在秋后大赛开始前举行第一次会议,在会议上便公推赵世将为总会首。

    重阳时赵世将四处发名帖,帖子上堂而皇之的将天下马会总会首的头衔放在最前面,跟在后面的才是开府仪同三司、议政、判大宗正寺等一系列的官方头衔。

    这简直无法无天!

    几个年轻的言官立刻揪着他骂了一通,可最后人家还是照旧,反倒是言官们偃旗息鼓,仿佛之前的事根本不存在,倒是让朝中颇是猜测了一番到底是哪位相公发了话。

    不管发话的宰相是哪一位,以及为何发话,赵世将的名帖立刻就在京师中出了名。会首也一下子在市井中成了比官人、员外都高一等的尊称。

    连带着宰相府中都受到了影响。会首、会首叫的,让章惇都听得渐渐习惯了。

    福建商会的会首重新回到章惇的书房中,章惇抬起头,“来了?”

    章恂稍稍躬了躬身,“兄长有何吩咐?”

    章惇指着身旁的交椅,“坐下来说。”

    章惇避开了章持,又将章恂召回来,想要问什么,章恂心中也有些底。

    “二哥身边人够不够?”章恂刚刚坐下,章惇忽然就问道。

    章惇要说的话题,章恂猜到了,但问的问题却他的出乎意料。章恂连忙道,“小弟早安排了娄十五听候使唤,他手下有三条船,两百人。船员都是积年的老水手,走惯风浪的。二郎那边可是有什么说法?”

    “写倒是写了。”章惇笑着摇摇头,说起自家有点出息的儿子,章惇与其他父亲都是差不多的表情,“仔细看一看,却都是自吹自擂。”

    章恂笑道,“小弟倒是听说二郎在军中颇立了不少功勋,又是一路大捷,结交了不少朋友,又是再如何夸耀,都不能算是自吹自擂。”

    章援现在就在日本,九州岛上,与数万大军同在一处。

    之前朝廷决定兵发日本,章援便多次或委婉或直接的向章惇请求,去海军做‘监军’——虽然绝不会当真给出监军的头衔,但宰相家嫡子以任何职位随军出征,本身就意味着代替宰相监察军中。

    章惇并不需要章援监察,他在海军中有足够的耳目,但章援若是能够在军中得到足够的锻炼,作为一个父亲,章惇还是很乐于看到这一点的。

    韩冈家的嫡长子,也是一个爱自作聪明的纨绔。耶律乙辛进攻河北的时候,他硬是逼着王厚在保州城外设立防线,却没想到辽军在天门寨就被堵住了。但听说他闹过这个笑话之后,就认认真真的在制置使司里做事了。而且在河北军中人缘很不错。

    看到了韩家子的情况,章惇稍作考虑,也答应了章援的请求。

    看章援最近的来信,他在军中与人结交,很是交了不少朋友。根据暗探回报,章援也的确没有摆宰相家衙内的谱,礼贤下士的姿态做得十足,的确结交了不少可用的将校。

    听到章恂也如此说,章惇脸上的线条也更加柔和了,“二哥算是有了点出息,不过大哥就不行了。”

    次子已经有了些长进,而长子却还是那副不着三四的模样,是不是放他出京城去,找个能磨炼人的地方,好好历练几年。

    “我想着,让大哥出去历练一段时间。十三你看哪里合适一点?”

    章惇像着一个普通父亲一般问着。

第197章 火箭(五)

    透明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屋外的寒意,却将阳光放了进来。

    新近改造过的书房,有着有别于旧式屋舍的轩敞。阳光穿过近一人高的巨幅玻璃窗,将整间书房照得内外透亮。

    新样的弹簧软椅放在阳光最通透的地方。

    韩冈就半躺半靠在软椅上,清澈的阳光从侧面洒到他手中的报纸上。

    哗哗的报纸声响中,阳光中的灰尘狂飞乱舞。报纸一张张被翻得飞快,一版报纸通常只被扫了几眼就被翻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悄步走进韩冈的书房,又是厚厚一沓报纸就轻轻的被放在了韩冈左手边的小几上。

    年轻人正准备悄声退出去,韩冈偏头看了看厚实的几十份报纸,抬起头,“今天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年轻人生怕吵到韩冈一般的轻声道,“还有十几份没整理好。这一次是辽国的报纸,一起送来了。”

    韩冈读报的时间,通常就是在早上。饭后的休息时间,韩冈在绕着院子走过两圈之后,通常都会花上两刻钟的时间,将送来的报纸浏览一遍。不仅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其实也就只有辽国了。

    “哦?这一回总算早了点。”听了年轻人的话,韩冈就扬起眉,笑道。

    他一向是很喜欢看辽国的报纸,因为总是看的很开心,

    辽国的报纸那是真有意思,看起来行文严肃,内容却是荒腔走板,可堪一笑。

    韩冈喜欢看原汁原味的报纸,而不是被人挑选过的剪报,原因也在于此。

    “耶律乙辛这一次怎么编排我的?”

    年轻人低眉顺眼,没有回话。而韩冈说着就丢下手中的报纸,放到了右手边一沓子报纸的最上面,拿起了刚刚送来的报纸,只看了封面,就发出了‘呵’的一声嗤笑。

    “王师涿州大捷?!”

    韩冈笑得嘴角都咧起来了。

    辽国的报纸上说涿州大捷,开封的报纸上也说涿州大捷,两边说的都是一场战斗。

    夏秋时节河北河东两场大会战,一时间耗尽南北双方的资源和战意,几个月来,河北河东的战局都是波澜不惊。辽人缩回窝里舔舐伤口,而官军这边,也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能力,而是采取了浅攻蚕食的战术。用一场场千人以下的小战斗,一点点的消耗辽人在边境上的实力。

    十余天前涿州方面的战事,算是比较大的一次战斗了。围绕着涿州城外围一座周长只有五百步的堡垒,双方直接参战的总兵力超过一万。战斗持续了一天半,最后以辽人主动放弃堡垒而告终。

    河北制置使上报说是这一战败敌七千,斩首两百,己方伤亡则有一千多,其中阵亡有三百了。

    从交换比上,双方持平,不亏不赚——斩首能有两百,那么辽人至少得有三百以上的战死者,轻重伤更要翻几倍。不过这样一来,作为防守方的辽人,竟与进攻方的官军损失相当,那辽人肯定是吃了亏。再算上南北两朝的国力底蕴,人员数量,生产水平,以及恢复能力,辽人吃的亏就大了。而且官军的战斗目标也是达到了:尽可能的在边境上消耗辽国的战争潜力——即使是有铁路能连通到析津府,韩冈也是不愿意在燕京城下与辽人决战,三百里的补给线依然是太长了。

    韩冈还是比较相信制置使司捷报的。尽管其中无可避免的有一些花头,尤其是有关伤亡方面,水分总是有的。可只要不像海军在日本的战报海水一样多的水分,那韩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不管兵力、伤亡、斩获等方面的水分多寡如何,夺占下来的土地城池总归是无法作假,拿下了作为这一战胜负的关键点,那胜利自然不会有伪。

    可是在韩冈手中的报纸上,这一场多达七八万人的大会战上,大辽王师大获全胜。三百勇士扼守要隘,硬生生的挡住了百倍敌人的进攻,整整三天,城墙下尸积如山,而这些勇士也伤亡惨重。眼看着城池将破,神火军便如神兵天降掩杀而至,大败南蛮,甚至连南朝主帅王厚都中箭而逃,至于王厚手下下面的将校,更是一个个命丧黄泉。

    在报上罗列的战果中,韩冈还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他失声而笑,“二哥这是死了第三回了吧。”

    年轻人一点头,“是第三回了。”

    之前的辽国报纸上,韩钟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今天的这一次,那就是第三回了。

    韩冈呵呵的拿着报纸笑说着:“三个月就死三回,等这一战打完,家门口的白灯笼怕不要挂上二三十年了。”

    韩冈又丢下这份报纸,随手翻了一下剩下的。几家报纸加起来十几期,几乎都是在说涿州方面的大捷。在上面,王厚的箭创一次比一次更重,而韩钟也是死了一回又一回。都是被放在头版、二版上一说再说。

    而在其他版面,韩冈和章惇主导的大借款,也是一样成为热点。

    这一回的大借款,在京师、在国中,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理所当然的,消息也传到了辽国。

    韩冈这两天,在加急送来的几份辽国报纸上,都看到了相关的新闻。从时间上看,辽国刚刚得到了大借款的消息,就急急忙忙的对外公布了。

    相信随着借款细节的不断传递,皇宋朝廷一借两三千万贯,国中商人踊跃出资,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怕是不敢对外宣扬了。

    当然了,这些细节,只会表现为调门逐渐变低,然后让这一个新闻点自然而然的冷下去,最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掉。

    利用报纸引导舆论,利用舆论引导人心,在中国做了一个优秀的示范之后,辽国的皇帝也飞快的全盘学习了过去。

    不过由于统治方式的不同,辽人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就简单粗暴了许多,除了得到皇帝耶律乙辛批准的几份报纸,其他任何报纸都无法公开发行,一旦被发现,直接归入煽惑人心的死罪。

    耶律乙辛的这个命令被执行的不错,辽国国中的确找不到其他私家报纸。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因为辽国办报不赚钱的缘故。

    他在报纸的一角轻轻一捻,就有几片碎纸黏在了手指上。这质量,几乎跟国内拿来烧的黄表纸差不多了。

    析津时报社是南京道上几家汉人世族联手创办的报纸,是得到耶律乙辛准许的大报,现在却连买好纸的钱都没了,看起来在辽国办报亏本的确是真的。

    报纸都是这等质量,那报道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穷兵黩武。”

    “好战必亡。”

    “饥民嗷嗷待哺,权相——”韩冈又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只看这报纸,北虏真是为中国操碎了心。”

    又翻了一回,见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韩冈放下报纸,问那年轻人,“你爹的病可还好些了?”

    年轻人连忙躬身,“谢相公垂问,小人父亲自转到天水的疗养院后,就说病情一下好了大半,咳嗽也比过去少多了。”

    韩冈点点头,温声道,“等过年时,你就回去看看。跟你爹说,就说是我说的,痨病得好好静养,让他不要心急。”

    年轻人眼圈微红,“小人肯定会父亲说的。父亲听了,肯定会相公的。”

    韩冈笑着摇摇头,“你爹啊,当年事事争先,这急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有。”

    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眼下只能在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地方静养。这些年,全国各地建了许多处高山疗养院,富贵人家的痨病患者去疗养院将养成了流行。

    不过全天下至少有上百个研究小组,正通过各种手段来采集各色菌种进行培养,从中找出可以杀灭结核杆菌的菌株,只是时间和运气的问题。

    韩冈没有研究能力,但是在科学研究上,单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就已经最大的贡献了。韩冈的记忆,对抗生素的研究帮助良多。

第197章 火箭(五)

    透明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屋外的寒意,却将阳光放了进来。

    新近改造过的书房,有着有别于旧式屋舍的轩敞。阳光穿过近一人高的巨幅玻璃窗,将整间书房照得内外透亮。

    新样的弹簧软椅放在阳光最通透的地方。

    韩冈就半躺半靠在软椅上,清澈的阳光从侧面洒到他手中的报纸上。

    哗哗的报纸声响中,阳光中的灰尘狂飞乱舞。报纸一张张被翻得飞快,一版报纸通常只被扫了几眼就被翻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悄步走进韩冈的书房,又是厚厚一沓报纸就轻轻的被放在了韩冈左手边的小几上。

    年轻人正准备悄声退出去,韩冈偏头看了看厚实的几十份报纸,抬起头,“今天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年轻人生怕吵到韩冈一般的轻声道,“还有十几份没整理好。这一次是辽国的报纸,一起送来了。”

    韩冈读报的时间,通常就是在早上。饭后的休息时间,韩冈在绕着院子走过两圈之后,通常都会花上两刻钟的时间,将送来的报纸浏览一遍。不仅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其实也就只有辽国了。

    “哦?这一回总算早了点。”听了年轻人的话,韩冈就扬起眉,笑道。

    他一向是很喜欢看辽国的报纸,因为总是看的很开心,

    辽国的报纸那是真有意思,看起来行文严肃,内容却是荒腔走板,可堪一笑。

    韩冈喜欢看原汁原味的报纸,而不是被人挑选过的剪报,原因也在于此。

    “耶律乙辛这一次怎么编排我的?”

    年轻人低眉顺眼,没有回话。而韩冈说着就丢下手中的报纸,放到了右手边一沓子报纸的最上面,拿起了刚刚送来的报纸,只看了封面,就发出了‘呵’的一声嗤笑。

    “王师涿州大捷?!”

    韩冈笑得嘴角都咧起来了。

    辽国的报纸上说涿州大捷,开封的报纸上也说涿州大捷,两边说的都是一场战斗。

    夏秋时节河北河东两场大会战,一时间耗尽南北双方的资源和战意,几个月来,河北河东的战局都是波澜不惊。辽人缩回窝里舔舐伤口,而官军这边,也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能力,而是采取了浅攻蚕食的战术。用一场场千人以下的小战斗,一点点的消耗辽人在边境上的实力。

    十余天前涿州方面的战事,算是比较大的一次战斗了。围绕着涿州城外围一座周长只有五百步的堡垒,双方直接参战的总兵力超过一万。战斗持续了一天半,最后以辽人主动放弃堡垒而告终。

    河北制置使上报说是这一战败敌七千,斩首两百,己方伤亡则有一千多,其中阵亡有三百了。

    从交换比上,双方持平,不亏不赚——斩首能有两百,那么辽人至少得有三百以上的战死者,轻重伤更要翻几倍。不过这样一来,作为防守方的辽人,竟与进攻方的官军损失相当,那辽人肯定是吃了亏。再算上南北两朝的国力底蕴,人员数量,生产水平,以及恢复能力,辽人吃的亏就大了。而且官军的战斗目标也是达到了:尽可能的在边境上消耗辽国的战争潜力——即使是有铁路能连通到析津府,韩冈也是不愿意在燕京城下与辽人决战,三百里的补给线依然是太长了。

    韩冈还是比较相信制置使司捷报的。尽管其中无可避免的有一些花头,尤其是有关伤亡方面,水分总是有的。可只要不像海军在日本的战报海水一样多的水分,那韩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不管兵力、伤亡、斩获等方面的水分多寡如何,夺占下来的土地城池总归是无法作假,拿下了作为这一战胜负的关键点,那胜利自然不会有伪。

    可是在韩冈手中的报纸上,这一场多达七八万人的大会战上,大辽王师大获全胜。三百勇士扼守要隘,硬生生的挡住了百倍敌人的进攻,整整三天,城墙下尸积如山,而这些勇士也伤亡惨重。眼看着城池将破,神火军便如神兵天降掩杀而至,大败南蛮,甚至连南朝主帅王厚都中箭而逃,至于王厚手下下面的将校,更是一个个命丧黄泉。

    在报上罗列的战果中,韩冈还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他失声而笑,“二哥这是死了第三回了吧。”

    年轻人一点头,“是第三回了。”

    之前的辽国报纸上,韩钟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今天的这一次,那就是第三回了。

    韩冈呵呵的拿着报纸笑说着:“三个月就死三回,等这一战打完,家门口的白灯笼怕不要挂上二三十年了。”

    韩冈又丢下这份报纸,随手翻了一下剩下的。几家报纸加起来十几期,几乎都是在说涿州方面的大捷。在上面,王厚的箭创一次比一次更重,而韩钟也是死了一回又一回。都是被放在头版、二版上一说再说。

    而在其他版面,韩冈和章惇主导的大借款,也是一样成为热点。

    这一回的大借款,在京师、在国中,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理所当然的,消息也传到了辽国。

    韩冈这两天,在加急送来的几份辽国报纸上,都看到了相关的新闻。从时间上看,辽国刚刚得到了大借款的消息,就急急忙忙的对外公布了。

    相信随着借款细节的不断传递,皇宋朝廷一借两三千万贯,国中商人踊跃出资,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怕是不敢对外宣扬了。

    当然了,这些细节,只会表现为调门逐渐变低,然后让这一个新闻点自然而然的冷下去,最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掉。

    利用报纸引导舆论,利用舆论引导人心,在中国做了一个优秀的示范之后,辽国的皇帝也飞快的全盘学习了过去。

    不过由于统治方式的不同,辽人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就简单粗暴了许多,除了得到皇帝耶律乙辛批准的几份报纸,其他任何报纸都无法公开发行,一旦被发现,直接归入煽惑人心的死罪。

    耶律乙辛的这个命令被执行的不错,辽国国中的确找不到其他私家报纸。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因为辽国办报不赚钱的缘故。

    他在报纸的一角轻轻一捻,就有几片碎纸黏在了手指上。这质量,几乎跟国内拿来烧的黄表纸差不多了。

    析津时报社是南京道上几家汉人世族联手创办的报纸,是得到耶律乙辛准许的大报,现在却连买好纸的钱都没了,看起来在辽国办报亏本的确是真的。

    报纸都是这等质量,那报道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穷兵黩武。”

    “好战必亡。”

    “饥民嗷嗷待哺,权相——”韩冈又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只看这报纸,北虏真是为中国操碎了心。”

    又翻了一回,见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韩冈放下报纸,问那年轻人,“你爹的病可还好些了?”

    年轻人连忙躬身,“谢相公垂问,小人父亲自转到天水的疗养院后,就说病情一下好了大半,咳嗽也比过去少多了。”

    韩冈点点头,温声道,“等过年时,你就回去看看。跟你爹说,就说是我说的,痨病得好好静养,让他不要心急。”

    年轻人眼圈微红,“小人肯定会父亲说的。父亲听了,肯定会相公的。”

    韩冈笑着摇摇头,“你爹啊,当年事事争先,这急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有。”

    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眼下只能在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地方静养。这些年,全国各地建了许多处高山疗养院,富贵人家的痨病患者去疗养院将养成了流行。

    不过全天下至少有上百个研究小组,正通过各种手段来采集各色菌种进行培养,从中找出可以杀灭结核杆菌的菌株,只是时间和运气的问题。

    韩冈没有研究能力,但是在科学研究上,单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就已经最大的贡献了。韩冈的记忆,对抗生素的研究帮助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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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