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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7章 火箭(五)

    透明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屋外的寒意,却将阳光放了进来。

    新近改造过的书房,有着有别于旧式屋舍的轩敞。阳光穿过近一人高的巨幅玻璃窗,将整间书房照得内外透亮。

    新样的弹簧软椅放在阳光最通透的地方。

    韩冈就半躺半靠在软椅上,清澈的阳光从侧面洒到他手中的报纸上。

    哗哗的报纸声响中,阳光中的灰尘狂飞乱舞。报纸一张张被翻得飞快,一版报纸通常只被扫了几眼就被翻了过去。

    一个年轻人悄步走进韩冈的书房,又是厚厚一沓报纸就轻轻的被放在了韩冈左手边的小几上。

    年轻人正准备悄声退出去,韩冈偏头看了看厚实的几十份报纸,抬起头,“今天的报纸都在这里了?”

    年轻人生怕吵到韩冈一般的轻声道,“还有十几份没整理好。这一次是辽国的报纸,一起送来了。”

    韩冈读报的时间,通常就是在早上。饭后的休息时间,韩冈在绕着院子走过两圈之后,通常都会花上两刻钟的时间,将送来的报纸浏览一遍。不仅有国内的,也有国外的——其实也就只有辽国了。

    “哦?这一回总算早了点。”听了年轻人的话,韩冈就扬起眉,笑道。

    他一向是很喜欢看辽国的报纸,因为总是看的很开心,

    辽国的报纸那是真有意思,看起来行文严肃,内容却是荒腔走板,可堪一笑。

    韩冈喜欢看原汁原味的报纸,而不是被人挑选过的剪报,原因也在于此。

    “耶律乙辛这一次怎么编排我的?”

    年轻人低眉顺眼,没有回话。而韩冈说着就丢下手中的报纸,放到了右手边一沓子报纸的最上面,拿起了刚刚送来的报纸,只看了封面,就发出了‘呵’的一声嗤笑。

    “王师涿州大捷?!”

    韩冈笑得嘴角都咧起来了。

    辽国的报纸上说涿州大捷,开封的报纸上也说涿州大捷,两边说的都是一场战斗。

    夏秋时节河北河东两场大会战,一时间耗尽南北双方的资源和战意,几个月来,河北河东的战局都是波澜不惊。辽人缩回窝里舔舐伤口,而官军这边,也没有大规模进攻的能力,而是采取了浅攻蚕食的战术。用一场场千人以下的小战斗,一点点的消耗辽人在边境上的实力。

    十余天前涿州方面的战事,算是比较大的一次战斗了。围绕着涿州城外围一座周长只有五百步的堡垒,双方直接参战的总兵力超过一万。战斗持续了一天半,最后以辽人主动放弃堡垒而告终。

    河北制置使上报说是这一战败敌七千,斩首两百,己方伤亡则有一千多,其中阵亡有三百了。

    从交换比上,双方持平,不亏不赚——斩首能有两百,那么辽人至少得有三百以上的战死者,轻重伤更要翻几倍。不过这样一来,作为防守方的辽人,竟与进攻方的官军损失相当,那辽人肯定是吃了亏。再算上南北两朝的国力底蕴,人员数量,生产水平,以及恢复能力,辽人吃的亏就大了。而且官军的战斗目标也是达到了:尽可能的在边境上消耗辽国的战争潜力——即使是有铁路能连通到析津府,韩冈也是不愿意在燕京城下与辽人决战,三百里的补给线依然是太长了。

    韩冈还是比较相信制置使司捷报的。尽管其中无可避免的有一些花头,尤其是有关伤亡方面,水分总是有的。可只要不像海军在日本的战报海水一样多的水分,那韩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而不管兵力、伤亡、斩获等方面的水分多寡如何,夺占下来的土地城池总归是无法作假,拿下了作为这一战胜负的关键点,那胜利自然不会有伪。

    可是在韩冈手中的报纸上,这一场多达七八万人的大会战上,大辽王师大获全胜。三百勇士扼守要隘,硬生生的挡住了百倍敌人的进攻,整整三天,城墙下尸积如山,而这些勇士也伤亡惨重。眼看着城池将破,神火军便如神兵天降掩杀而至,大败南蛮,甚至连南朝主帅王厚都中箭而逃,至于王厚手下下面的将校,更是一个个命丧黄泉。

    在报上罗列的战果中,韩冈还看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名字。他失声而笑,“二哥这是死了第三回了吧。”

    年轻人一点头,“是第三回了。”

    之前的辽国报纸上,韩钟已经死了两回了,算上今天的这一次,那就是第三回了。

    韩冈呵呵的拿着报纸笑说着:“三个月就死三回,等这一战打完,家门口的白灯笼怕不要挂上二三十年了。”

    韩冈又丢下这份报纸,随手翻了一下剩下的。几家报纸加起来十几期,几乎都是在说涿州方面的大捷。在上面,王厚的箭创一次比一次更重,而韩钟也是死了一回又一回。都是被放在头版、二版上一说再说。

    而在其他版面,韩冈和章惇主导的大借款,也是一样成为热点。

    这一回的大借款,在京师、在国中,都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理所当然的,消息也传到了辽国。

    韩冈这两天,在加急送来的几份辽国报纸上,都看到了相关的新闻。从时间上看,辽国刚刚得到了大借款的消息,就急急忙忙的对外公布了。

    相信随着借款细节的不断传递,皇宋朝廷一借两三千万贯,国中商人踊跃出资,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怕是不敢对外宣扬了。

    当然了,这些细节,只会表现为调门逐渐变低,然后让这一个新闻点自然而然的冷下去,最后无声无息的消失掉。

    利用报纸引导舆论,利用舆论引导人心,在中国做了一个优秀的示范之后,辽国的皇帝也飞快的全盘学习了过去。

    不过由于统治方式的不同,辽人对新闻媒体的控制,就简单粗暴了许多,除了得到皇帝耶律乙辛批准的几份报纸,其他任何报纸都无法公开发行,一旦被发现,直接归入煽惑人心的死罪。

    耶律乙辛的这个命令被执行的不错,辽国国中的确找不到其他私家报纸。不过韩冈觉得,还是因为辽国办报不赚钱的缘故。

    他在报纸的一角轻轻一捻,就有几片碎纸黏在了手指上。这质量,几乎跟国内拿来烧的黄表纸差不多了。

    析津时报社是南京道上几家汉人世族联手创办的报纸,是得到耶律乙辛准许的大报,现在却连买好纸的钱都没了,看起来在辽国办报亏本的确是真的。

    报纸都是这等质量,那报道的内容,自然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了。

    “穷兵黩武。”

    “好战必亡。”

    “饥民嗷嗷待哺,权相——”韩冈又忍俊不禁的笑了一声,“只看这报纸,北虏真是为中国操碎了心。”

    又翻了一回,见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韩冈放下报纸,问那年轻人,“你爹的病可还好些了?”

    年轻人连忙躬身,“谢相公垂问,小人父亲自转到天水的疗养院后,就说病情一下好了大半,咳嗽也比过去少多了。”

    韩冈点点头,温声道,“等过年时,你就回去看看。跟你爹说,就说是我说的,痨病得好好静养,让他不要心急。”

    年轻人眼圈微红,“小人肯定会父亲说的。父亲听了,肯定会相公的。”

    韩冈笑着摇摇头,“你爹啊,当年事事争先,这急脾气也不知改了没有。”

    痨病也就是肺结核,眼下只能在空气清新、没有污染的地方静养。这些年,全国各地建了许多处高山疗养院,富贵人家的痨病患者去疗养院将养成了流行。

    不过全天下至少有上百个研究小组,正通过各种手段来采集各色菌种进行培养,从中找出可以杀灭结核杆菌的菌株,只是时间和运气的问题。

    韩冈没有研究能力,但是在科学研究上,单是一个明确的方向,就已经最大的贡献了。韩冈的记忆,对抗生素的研究帮助良多。

第198章 火箭(六)

    稍稍聊了几句家常,又拿着穷困潦倒的辽国报社说笑了几句,年轻人悄步退出了韩冈的书房。

    韩冈轻轻展开报纸,他并没有忽略年轻人离开时,眼眶里闪烁的崇慕和激动。

    对身边人的关心,是韩冈的日常。他在政坛上历练了几十年,收买人心的手段已说不清是虚伪还是真诚,只是本能。

    本能的嘘寒问暖,本能的收买人心,本能的培养心腹。

    韩冈身边亲近的使用人,基本上都来自西北。年长的多曾跟随韩冈南征北战,年轻的就是韩冈当年旧部的子弟——最早的有广锐军,之后还有西军各部,全都是从小就听着韩冈起家、发达时的各种丰功伟绩,对韩冈的景仰来自于十几年的日常。能到韩冈身边,没有不用心的。

    韩冈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是仆人,而是当作自家势力未来的骨干来历练和培养。放在身边,是培养,也是为了增进感情。

    说起来,就有点像韩冈前生曾经听说过的,欧洲贵族子弟成年前都要去其他贵族家里做扈从,学习各种技能。虽然这种说法,是史实还是野史,韩冈并不清楚,但他最早从庄客子弟开始,不断吸纳有潜力的军中子弟在身边培养,确实与欧洲的贵族养成模式有几分相似了。

    汉时年轻士人之佼佼者多入朝为郎官,如今西军子弟杰出者多入相府为侍从。虽然远比不上能议政朝堂的侍从官,不过在家乡中,足以荣耀乡里。

    这就是名望、地位和历史相结合的成果。韩冈用了二十年的时间,牢牢控制住了西军。章惇虽也有宰相之位,但人望不比韩冈,与军中的渊源也难比韩冈,福建的军事更是不能与西北比,他费尽心力去培养海军,在时间上也比韩冈扎根军中迟了十多年,想要追赶上韩冈对西军的控制,那是遥遥无期。

    军队就是韩冈最大的依仗。韩冈的施政有对有错,一些方针计划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是否能够顺利施行,但只要军队在手,就有足够的容错空间。即使有人能抓住韩冈的错漏对韩冈不利,他们的一切图谋和野心,都会在共和二型燧发枪的黑洞洞的枪口前化为齑粉。

    韩冈完全相信他的战士能够扫平一切敌人。不论是朝廷内,还是朝廷外,乃至于国外。

    西军的势力不断渗入河北、河东两地的禁军,如今的战果,就是他们的成绩。河东的惨败,只会让更多的西军将校加入河东禁军的行列。

    韩冈现在拿在手中的报纸上,字里行间之中,都能看见辽人的绝望。

    即使辽人在报纸上不断发出诅咒,用虚假的胜利来妆点脸面,也改变不了他们藏在背后的怯意。

    军费已不成问题,物资也不虞匮乏。而从商人购买国债的踊跃程度上,以及两位宰相推动发行国债所表露出来得信心和意志上来看,耶律乙辛和他的儿子应当不会觉得两国之间还有和平的可能。

    国债的根本,虽说是国家信用,但这第一次发行,本质上售卖的还是韩冈和章惇的信用。人无信而不立,信用乃是根本,两位宰相都将自己的根本搭上去了,只要稍有点头脑,就会不指望这一次的宋辽大战,能以和谈而告终。

    将沉的船,连船上的老鼠都会往外跑。南朝要血拼到底,辽国这艘破船也到了要沉的时候,辽国国中,愿意与船偕亡的寥寥无几,要临时下船的老鼠倒是许多。如果耶律乙辛知道,析津时报的几位东家,私下里与自己的勾连……

    韩冈正冷笑,刚出去的年轻人又进来了,“相公,何干办在外求见。”

    韩冈点点头,“让何矩进来。”

    一个圆圆滚滚的球形生物很快就进来了,比寻常人要多耗三倍布料的肚子,是擦着门框进来。

    韩冈上下一打量,就笑道:“何矩,你这是又胖了?”

    何矩拿着手巾擦着汗,赔笑说:“相公好眼力,今年秋天过来,小的这是又胖了两斤。”

    何矩是顺丰行的老人,十几年前就执掌顺丰行的京师分号。现在年纪大了,就被安排在雍秦商会中,参与主持商会的内部庶务。名为干办,实际上就是秘书长——只不过朝廷有一个秘书监,秘书乃是官称,民间会社不方便用此名号。

    “坐吧。”韩冈对人一向宽和,但有事时不喜多寒暄,对何矩也不例外,“今天过来,可是有事?”

    何矩笑容收敛起来,肃容点头,“是米彧的事。”

    “米彧?”韩冈眼神微动,“他的事我知道,且让他去。”

    “相公!”何矩一得到消息就匆匆赶来,没想到韩冈已经知道他要禀报的消息,更没想到韩冈对此竟然不在意,他急忙劝道,“米彧一破落户,本来欠债欠的要跳海,若不是相公,他哪里有今天的好处。相公对他恩重如山,他竟然还吃里扒外,此人心眼都坏了,无可救药。”

    韩冈摇头,“莫管他,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过段时间再说。”他看看急红了脸的何矩,“你放心,榜样的作用,我还是记得的。”

    韩冈做了决定,何矩不便再劝,点点头,又狐疑的看着韩冈,米彧投效章相,以韩冈的性格不应该如此温和。

    韩冈没去在意何矩的心情变化,直接问到,“先说说川中的事,你负责跟他们联络的,有什么想法。”

    川中在经贸圈中,算是关西的势力范围。因为三峡航道过于艰险,进出东川的难度太高,成都府路更多地还是从北面与关中联系上。

    而川中的商人虽然依靠雍秦商会,但一向自立。前几年甚至还自组商会,不过他们找的几个靠山都相继垮台像,最后还是投效了雍秦商会,只是自己抱团,跟雍秦商会内的其他成员来往要疏远一些。

    这几天在他们那里受了些气的何矩也很干脆的说了一句俗话,“闽蜀同风,腹中有虫。”

    “好了。”韩冈摇摇头,这种地域歧视随口而来,已经是无可救药了。

    韩冈建立雍秦商会,其实也加深了地域歧视造成的隔阂。京师的商人、四川的商人、河北河东的商人,能够加入商会中,但并不会像关西的商人那样,全心全意投入到商会组织的各个项目计划中。

    而批评四川人,却又挂到福建人,北方人对福建人的看法一贯如此,也怪不得何矩——这句俗语中,川地也是背了一点锅。

    地域歧视是千古难题,韩冈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尤其是无有外患的情况下,更是团结不起来。

    中国商人外无强敌,甚至连海外市场都不算大。对外出口不过一两千万贯的大饼,还不够七八家大商人瓜分的。进口贸易规模也大不起来,在中国占据了南海之后,大食和阿剌伯的胡商能带来的商品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

    真正有赚头的还是海内贸易。国内的贸易额,是以亿来计量的规模。各方商业势力,争来夺去,抢得都是对方嘴里的肉。

    即使韩冈能天下商人都团结起来,设立一个商会,将这些恨不得对方全家死光的商人勉强捏合在一起,也不过是把外斗改为内斗罢了。

    即使是依靠权势,韩冈最多也只能设立一个协调机构让这些商会的成员有个打嘴仗的地方。至于其他方面的作用,实在是让人看不出来。

第199章 火箭(七)

    “‘你们看着办吧。’相公是如此说?”

    迎上几道狐疑的眼神,何矩呵的冷笑,“我嫌命长了,敢篡改相公的话?”

    眼神中的狐疑消退了,但困惑就多了起来,“那件事不提,怎么倒把川中的事提起来了?相公还让我们看着办,那该怎么办?”

    这句话放在不同场合,自有不同的解释。但以韩冈说话时的情形,放在官场,那就是便宜行事之权。尽管没有明文,以韩冈的性子,也不可能会事后否认。

    事情办好办赖,只有事后奖惩,办事的时候,一切可都由主事者独断。面对蜀地商界,可谓是方面之权,这个权力可不小了。

    几人面面相觑,权力大了,也就意味着责任大了,印把子是好,但烧得通红——烫手啊。

    蜀地的商人,的确有些不妥当,尤其是在韩冈即将离任的时候闹出事来,更让人觉得愤恨这帮子天生反骨,但要是事情没办好怎么办?不作就不会错的道理有谁不懂?

    “只是有些苗头……”

    何矩却是在回来时想通了,冷冷一哼就打断,“苗头?有苗头那就有根子,有根子那就有土壤,你们觉得川中的水土怎样?尽出些反骨的。川中的事,我们觉得是小事,但我们的眼界能与相公比吗?既然相公提到了,那就肯定是大事。”

    他横着几人一眼,“我们做事,不问相公就自作主张,那是我们的错,可相公有了吩咐,还犹豫不定,那一样是我们的错。冯公着意北境,南面的事我们也的确不能疏怠,免得冯公回来,我们没脸见他。这件事我何矩是得了相公当面吩咐,也是在相公面前应承下来的。本想着有各位襄助,一齐发起动议,也就能集会中之力,全力发动。但若诸位不敢襄助,那我也就拼着多亏上身上的百十斤肉,都压上去算了。”

    几人越听越是沉默,到了最后,竟无人说话。

    好半晌,才有一人干笑起,“何胖子,你说这话亏不亏心,还百十斤,身上的肉得有三五石了吧。真给你压上去,大议厅里的那张圆桌还不得塌了。”

    有此人领头,另一人也笑道,“能被何胖子你压着不出事的,也就晚晴楼的满娘了。”

    一阵插科打诨过去,谈话的几人却都把何矩的气势给压回去了。

    何矩的权势已经都大了,若是让他把蜀中的事情一个人给办成了,那哪里还有别人插足的余地。

    韩冈的确没有下令说怎么办——谅何矩也不敢假传‘圣旨’——但以如今局势,该怎么办都还是有谱的。只是不得上命,要自作主张,人人心中没底罢了。

    在座的都是商会中有根基的理事,之前贪心办岔了事,坏了相公心意。原本还依仗着自己的身份资历不在意,但风声越来越紧,外面传得越来越夸张,现在一个个都害怕起来,生怕再踏错步子,哪个能像何矩,不管不顾的做一个泼皮破落户?

    “那……那件事怎么说?”

    有人知道何矩今天去见韩冈的原因,张了张口,却不敢说出来。

    何矩肃容一摇头,“办正经事要紧,哪有空。”

    他冷声说,“今日见相公,相公让我等看着办,意思我也明白,僭越借用一句太祖皇帝的一句话,”他看看周围,一个个都紧张的干咽唾沫,微微冷笑,音声转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矩一时振奋,一张胖脸,却有大将临阵时的奋发,“如今相公、冯公皆用心于北方,我等办事不利,让相公分心,这已经是大错了,再让后方生乱,岂不是错上加错?!”

    天下商圈,人口亿万,但有雍秦商会和福建商会两个庞然大物,就显得很拥挤了。

    商圈中涌动的金钱也数以亿万,可两大商会吃着碗里的,看着盘里的,想着锅里的,脚底下还踩着没做成菜的,都想多吃多占,都嫌对方碍眼。全都是两个靠山在都堂势均力敌,才维持了双方的和平。

    双方都看对方不顺眼,甚至都嫌自家里面人多,哪里容得下其他人来抢食?雍秦商会、福建商会,以几个垄断行业为核心,以一家银号来聚合资金,先扎下根基,然后不断扩张势力,最后成长为参天巨树,把一片小树都捂死在树下。

    这样的商业模式,远胜一盘散沙的单打独斗。优胜之处,长眼睛的都看得到。想学习的很多,仿效的也不少,但多年来就是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

    河北商会,安阳韩氏于元佑初年成立,成立之初,便大张旗鼓,号称保河北之财、守河北之土。大有一举将雍秦、福建两家商人逐出河北的架势。当即便惹怒了两家商会,抓住河北商会核心成员的主要经营范围,便立刻大举倾销各色商品,直接将几家核心商号逼得破产。如今河北商会苟延残喘,势力不出相州,而雍秦商会的外围成员中,就有好几个安阳韩氏的族人。

    江南商会,以钱财丰厚著称,只不过从一开始就内斗严重,又有外部挑拨,成员自相攻讦不休,早就名存实亡。

    而京畿之地的豪商,最早就是雍秦商会的联合对象,就连雍秦商会的理事会中都有两位京畿出身的成员。京畿中人,对政治最为敏感,也与朝堂关联最深。每一家豪商后背,都有一个官宦家族,当章惇、韩冈在位,京师商人根本不敢与雍秦、福建两家商会为敌。

    至于其他地区商会,或不成气候,或毫无后台,更多的是没有一个可以作为核心的产业,都先后被一一扫平,成为两大商会的羽翼。

    巴蜀之地,群山环绕,商业自成一统。旧时铜钱不入川,商贸皆用铁钱,之后交子通行川中,与外界的商业交流仅以药材、绢帛为主——至于蜀中盛产的盐、茶,那是官营,与私商关联不大。

    而蜀地的商人抱团已久,拥有纸币本就是内部信用体系建立的标志,早年三十六家豪商共同为交子担保,之后仁宗时交子虽然改由官营,又因为滥发而不得不停用,但蜀商群体内部,一直都是将信用体系保留下来。

    早些年仿效雍秦和福建商会,成立四川商会时,一下子就勾连起一个横跨成都府(益州)、梓州、夔州和利州四路的大商团,甚至还试图往西南两面扩张,连云南、吐蕃都伸出手去。

    这简直是触碰到了雍秦商会的逆鳞。蜀地的人口基数,决定了这是一个庞大的市场,而巴蜀之地的地形地貌,又决定了这个市场的封闭性。这根本就是一个钱袋子,雍秦商会手边的钱袋子。因为地理位置接近的缘故,雍秦商会用心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些基业,正要大举扩张的时候,此时四川商会兴起,却是抢了雍秦商会嘴边的肉。

    所以四川商会为自己在朝堂中找到的靠山在短短的时间里全都倒了。之后只要被四川商会找上的官员。那就是把自己的告身往火炉里面丢,到最后谁还敢跟着四川商会?到最后,四川商会只能俯首称臣。

    只是这仇怨也结下了,之前四川商会弱势,只能认输,可韩冈离任在即,原本渐渐平稳的心也立刻变得不安分起来。

    而何矩,一直以来他的工作有扥大一部分与巴蜀商界联系,如今得到韩冈的许可,宛如解脱般的吁了口气,终于要动手了。

    “福建那边呢?”又有一人问。

    “相公和章相公天天见面,有什么话,随时都能说了。我们办好自己的差使就是。”

    …………………………

    韩冈早就跟章惇那一边沟通过了。

    不论是火箭,还是眼下的小说。至于四川商会,韩冈连一句都没在章惇面前提。

    他并不打算就此事与章惇商议,毕竟只是鸡毛蒜皮。

    稍大一点的,就有火箭。

    韩冈可从来没想过要联络吕惠卿,死掉的狗就不会从地里爬出来。

    火箭本来在河北战场上有过一次很成功的表演,时候据说战绩之中甚至还包括辽国皇帝的半条命。

    那一场会战的记录和总结,经过了几个月的整理和总结,终于有了一本底稿。且因为韩冈的缘故,辽国的潜力更显得出更加深厚。

    辽国正在研发火箭,而且已经有所成就。以辽国并不算出色的科研能力,能在短时间内开发出基本上可以用于实战的火箭,应当是拼了命了。

    生产了几百只,但雍秦商会派出的细作甚至连简单的图样都已经拿到手。

    不知这些火箭会被用到哪里。火箭弹的威力,韩冈很清楚,火箭弹研究一直没有停止,只是因为吕惠卿的缘故而没有太多成果——下面总是要迎合上意。在韩冈还在相位的时候,把火箭当作开发重点,这不是政治问题,也不知组织问题,而是智商问题。

    但韩冈想要推动火箭,这并不是因为辽人的缘故,而是他想要推动。因而就有了《地月行》,书中,的确只有火箭,才能够将人送上月球。

    这可以叫做格物幻想小说,对格物技术未来的发展进行合理的想象。

    城市是由一栋栋数十层上百层的摩天大楼所组成,一条条宽阔的水泥道路上,奔驰的是一辆辆机器驱动的铁车。巨大的钢铁飞机翱翔在天空中,让人们可以朝游北海,暮宿天南。一枚枚四五十丈高的巨型火箭,矗立在发射铁架只要一声号令,就可以将人或货物,送入虚空之中,送抵月球之上。

    甚至月球上已经被开辟了数以千百计的居所,尽管月球上没有空气,但人们发明了各种保持空气的办法,并且设法让人们呼出的碳酸气,变回可供利用的氧气。

    大地上的耕作,也大量使用各种机器,从播种到收割、脱粒,一切都是用机器来运作。人们只要动一动手指,就能完成这些繁重的工作。

    没有人不会羡慕这样的生活,即使是再理性的现实主义者,也都会对小说中描绘的一切而感到目眩神迷——因为这个时代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没人能预计到底要多少年后,人们才能享受到小说中所描述的一切。

第200章 火箭(八)

    快要到年节了,都堂越发的忙碌了起来。

    军事、政事、外事、内事,每天送进都堂的奏本、关报,都能轻易装满几辆大车。

    但无论何时,有关辽国的情报都是放在第一位上。当中书孔目房发现辽国相关的奏报,都会在第一时间誊抄之后,分送到都堂成员们手中。

    “运火箭入大同……”都堂最深处的一间小厅中,张璪拿着最新的情报,对章惇、韩冈道,“辽人终于是露马脚了。”

    “至少是第三批了。”吕嘉问也在看着抄本,“第一批和第二批快到了吧。”

    曾孝宽摇头,“前两批一个辽阳,一个平州,没那么快。”

    吕嘉问放下抄本,“没被发现的说不定早到了。”

    “或许吧。”曾孝宽没有跟他抬杠的打算,低着头,把这份简短的情报又重头看了一遍。

    自天门之役后,辽国便把火器的重点,改成了火箭。铁料和火药都首先供给火箭生产。而都堂也就加大了对火箭相关方面的侦查。

    前两批被发现出库的火箭,一批是辽阳工坊生产,总计两百三十枚。另一批是平州生产的一百六十枚。出库后,护送的队伍都是纯粹的契丹人和女真人,当时四面道路都被封锁了,根本无法接近查探。之后这两批火箭就都没了踪迹。

    辽人对火箭投入了许多,自是不会把火箭放在家里做摆设。突然间动用大批人力来封锁道路,运送火箭,肯定是想要有什么大动作。

    都堂方面,自前日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传信辽国国内的细作,让他们加紧调查。不过这个命令应该还没过国境,第三条消息就传回来了,而且终于带来了明确的答案。

    “去大同的话,就是准备用来守城了?”张璪笑说,“看来天门寨的几下,让耶律乙辛记忆深刻。”

    曾孝宽微微锁起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心的样子:“若是这几批火箭都运进大同的话,大同可能会不好打。加上辽阳、平州的两批,快一千枚了吧。”

    吕嘉问冷冷说:“如果熊本夏天才能达到大同城下,那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两千枚火箭等着!”他冷哼了一声,“……平州、辽阳的细作都该好生整治一下了。说什么没了踪迹。辽人造的火箭不轻吧,还都塞满了火药、火油的。一辆马车也运不了几枚。几十辆车子的车队,又不是鸟,能一下飞上天去,怎么追踪不到?”

    “是飞不上天。”张璪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轻敲着桌子,“可现在是冬天。”

    京城这里,天寒地冻的时候,有几个人没事走在外面?辽国那边更是如此。辽东、辽西大雪塞路,还在路上奔波的也没多少人了,又有哪个细作能追着辽人的车队走?

    “可现在有一批火箭被追踪到了。”吕嘉问道。

    “析津府的。”张璪说。

    比起辽东的辽阳,近辽西的平州,析津府周围,听命于细作数量和情报搜集能力要高出好几级,能在冬雪之时,追踪到这一批新生产出来的军火,倒也在情理之中。

    吕嘉问又哼了一声,却不打算跟张璪争辩了。

    曾孝宽却沉吟着,“辽阳和平州的两批,虽云不知去向,却也不一定是送去大同的。”

    “不是大同也没什么。”韩冈道,“河北、河东、日本。交战的地方就这三处,再加一个海上。通知这四处多加注意就行了。”

    他看了下厅中的几位同僚,又说,“这件事,没必要担心太多。工火监在辽阳、平州和析津府,总共三个工坊在生产火箭,大小工匠加起来有两千余人,要说耶律乙辛,在天门寨城下吃过亏了,的确是够支持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山炮、臼炮,好几个项目都给废。只为了这个项目,辽国的家底儿都翻上来了。可也就这样了,辽国嘛,不能跟中国比。算到今日,生产总数当也不会超过两千枚。”

    韩冈这位大宋宰相,看起来却比大辽宰相还要了解工火监的生产情况。

    张璪低头喝了口茶汤,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韩冈和章惇能把持朝堂,宰相的位子只是一部分。军事,情报,财力、人力,在朝廷之外,两人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庞大势力掌握在手中。

    韩冈能比辽国宰相还要了解辽国内部,有关火箭的最新消息,正是来自于韩冈的私人渠道。都堂得到的许多情报,都是从韩冈手中转到他们面前。

    大厦将倾,巨舰将沉,正常人都会准备换个落脚地。辽国势颓,其国中秘闻情报,也就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但这些情报,也就手中势力广及辽土的韩冈有办法拿得到。

    同样的,章惇对日本战况的把握,也是其他宰辅所不能及。这就是都堂其他成员无法与他们抗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们傲视群侪的底气。

    “辽国也许还有隐藏的工坊生产火箭?说不定造出的火箭不止两千枚。”吕嘉问漫不经意的笑着,“要是以为辽人手上的火箭就那么多,上阵时突然多出个一两千,有三四千枚。”

    张璪向韩冈撇过去一眼,见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就笑说,“这就没办法确定了,辽国那么大,也说不清会不会有隐藏起来的工坊。不过出色的工匠是有数的,钢铁产量也是有限的。半年多的时间,工火监培养不出太多的工匠,钢铁产量也不可能一下翻上几倍。所以即是有所谓的秘密工坊,也生产不出太多的火箭,或者其他兵器。”

    “有两千多也不少了。”曾孝宽道。

    “是不少了。”韩冈道,“跟我们的产量差不多了。”

    章惇讶然,看了看韩冈,“国内不就七一四厂一家在生产火箭?”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

    为了机密,军器监辖下的工厂和研究所,如今都加以数字为号,不再使用听起来十分响亮或是一听就知道研究方向和生产项目的名号了。位于莱州的七一四厂,就是国内唯一一家生产火箭的军工厂。

    章惇嘴角扯了一下,似冷笑,似讥笑,“辽国的举国之力,也就跟中国一家军工厂的日常产量相当,诚不足虑。等我新式火箭一出,更不足为患。”

    “新火箭定型了吧?”曾孝宽偏过头问韩冈。

    “差不多了,再试验几次。”韩冈说。

    “可要小心保密。”吕嘉问冷笑说,“别又让北虏偷学走了。”

    “辽国偷学不走。”韩冈笑道,“等他们偷学走,我们的火箭都能飞到月亮上去了,吕吉甫也能回京师了。”

    座中一阵大笑。

    这正是《地月行》中的内容,也是京师近几日谣言的内容。

    《地月行》中的描写世界,技术之先进,远远超越当代。上百仞的高楼,数千丈的大坝,密布的运河,宽阔的道路,以及在道路上奔驰的汽车。其想象力瑰丽宏奇,备受赞许,不过月余便哄传京师。

    即使是章惇,前日遇到韩冈时,也开玩笑的问一句什么时候能让他乘上飞机。可以早间去金陵观风,晚上回开封赴宴,第二天一早,还能去长安见一见老朋友。等到休沐的时候,就回福建老宅修养一天。

    神仙志怪中,仙人朝北海暮苍梧,无人会说仙人飞不了那么快,世人心目中,神仙自当乘风而行,日行万里。

    列车铁路,已经将早年金陵与开封之间长达二十二日的官方行程,缩短到七日之内。等正在试验中的蒸汽机车正式投入使用之后,据说更能缩短到三日。即使书中的飞机,把三日缩短到半日,这世人也已经没有谁会一口咬定这不可能了。

    蒸汽机都已经可以犁地、上船、上车。谁说不能安到飞船上?何况《自然》的各部期刊上,早就把各种飞行器都讨论了个遍。用蒸汽机带动螺旋桨的氢气飞船、热气飞船,还有直翼机、旋翼机、扑翼机,各种原理不同的飞行器。格物学家们的想象力,早就发挥到了突破天际,连隔绝地心引力制造反重力飞船都有人设想过了。

    当然,《地月行》中最为引人的还是各种奔月方法的探讨。所有借用空气飞行的手法都被否定了,高层大气稀薄,不足以支撑飞机和飞船,到底要使用什么办法才能飞到月亮上?

    前两日的连载终于揭开谜底。

    只有使用自身力量摆脱万有引力的火箭才能够直飞虚空,奔向月球。

    这个答案出人意表,随之而来的,就是韩冈离任之后准备推举吕惠卿为相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京师本就是各色谣言的渊薮,宰相咳嗽两声,都能传成宰相重病不起,何况源头清晰明白的火箭?

    但高层对谜底已提前知道了,而且很清楚韩冈根本没有其他用意。他连继任宰相的人选早已定好,哪里有吕惠卿那个仇人出头的余地。至于外部种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却是只当笑话看——至少表面如此。

    张璪大笑着,一手指着韩冈,边笑边摇头。目光偷偷向章惇方向扫过去,却见首相也前仰后合的大笑。

    当着章惇的面,也只有韩冈能把这种事当笑话说。

    荆湖两广翻地烧草灭钉螺,蛊胀病下降了九成还多。明了发病原理后,通过艾草、薄荷油等药物防护蚊虫,南方疟疾的发病率也大幅下降。更不用说天花,已近乎灭绝。

    旧时的药王庙,供奉孙思邈者不及十一,各地或供奉神农,或供奉扁鹊,或供奉华佗,也有供奉韦慈藏、韦善俊的,但近二十余年来,全都改成了供奉崇仁显徳护生佑善妙应真君,天下几千县镇,有佛寺、道观、有土地,就有药王祠。

    人人都觉得,只要跟着韩冈指明的方向,未来只会比现在更好。人心所向,加上韩冈本身拥有的实力,即使章惇也必须隐忍。

    这是颇让张璪羡慕的。也是张璪敢于与韩冈结盟的主因。

    一阵笑罢,章惇正容道,“传信日本、河北、河东,还有登州,让他们小心戒备,提防辽人的火箭。尤其海上,如果火箭改装油料,对战舰威胁很大,要仔细提防。”

    章惇着意叮咛着,坐在墙角,记录会议内容的两位掌书记正奋笔疾书。

    穷鼠啮猫,狗急跳墙的事从来不少,若是一个不小心,翻盘不至于,吃个亏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海上要多小心,大同也得小心,或许还有雁门关。”张璪说,“析津府出来的这一批,是运往西京道的。北虏心不死,不一定会坐守大同。”

    “攻雁门?那是自寻死路。”吕嘉问道。

    “熊本的寨子修了快有一百里远了。”张璪提醒道。

    出雁门关后,便是大同盆地。

    自那一次冒进惨败后,熊本就一转变得保守起来。采取了浅攻进筑的办法,铁路自雁门关出,随着一座座新起的寨堡慢慢延伸向大同的方向。

    寨堡并不坚实,主要都还是土木为主,通常两三千人一天就能修出拥有一定防御力的雏形,之后再用两三天加深壕沟和寨墙。虽然看起来脆弱,但是只要拥有足够的火炮,一座驻守一百兵的寨子,就能控制住方圆三里内的道路、村庄。而这些小寨子的二十里之内,都会有一个驻守一两个都的大寨,更远一点的,还有更大的,驻守更多兵力的寨堡。小寨与大寨彼此勾连配合起来,就像一道铁网,牢牢控制住寨堡所在的区域。

    对于这种纯粹用国力压人的手段,辽人几乎没有应付的办法。即使是最小的寨子,由于相互间联系紧密,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打破。辽人出动的兵力少了,那么根本奈何不了寨子,连寨墙都接触不到。出动的兵力多了,那么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就会发现四面八方的宋军都赶来了。只要再逗留稍久一点,宋军的主力也会从远处杀来。

    在河东官军采用了这种战术之后,几次交手,辽军都没捞到好,有几次差点被围歼在城下。辽军也有采取佯败的计策,想把官军引诱出这一片壁垒地域,但过去冒进的官军,现在却变成了乌龟,等闲不离窝。

    “辽人最新的火箭射程能有两里多。尾部也加了尾翼,飞行时能产生旋转。”

    张璪说着看向韩冈,韩冈点点头,这个情报也是通过雍秦商会在辽国的网络得到的。

    “虽不及七一四厂的哨兵三型火箭,”张璪继续说,“却也足可伤及寨中兵将。”

    “为何不多生产一点火箭?”吕嘉问质问。

    “我们讨论过的。”韩冈的语气,仿佛老师对着记性不好的学生,“火炮更便宜。”

    火炮的成本低廉,使用方便,也适合日常保养。一门三零榴弹炮,成本九十七贯,保养得宜的话,全寿命能发射七百到一千发炮弹,而一枚实心弹加上火药,成本才一贯。

    “一枚哨兵三型火箭采购成本一百零六贯,”韩冈老师一般算给吕嘉问听,“威力是比发射实心弹的三零榴弹炮大,可用一次就没了。一百零六贯啊,市售的太平大车也才一百贯,这发射一次,就是一辆太平大车飞上天了。虽说我们是家大业大,可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点还是就省点吧。”

    章惇听着韩冈一二三四五的算,笑说道,“玉昆会持家啊。”

    韩冈也笑着回了一句:“先师有言,宰辅者,家相也。不会持家怎么行?”笑了几声,他又道,“三零炮的射程虽然近了些,但使用强装药,放在高处射击,还是足以攻击到辽人的火箭阵地。这火箭不调整好发射角度,可就是一百贯没了。我想辽人的钱还没多到可以随意乱砸的地步。”

    辽人的情况很容易理解,尽管他们火箭的最大射程要超过普通小寨中的三零榴弹炮,但出于命中率的考量,辽人肯定不会在最大射程上进行发射。对宋军来说,极限射程上十发一中是个不错的命中率,但辽人肯定不甘心,花上一千贯才把宋军的寨子炸上一个缺口。一旦将火箭阵地提前,就进入了三零炮的射程,而发射火箭更要用上一定时间进行瞄准,以免浪射。这更给了火炮射击的时间。

    辽人大量使用火箭,对大同盆地中遍地的新寨子来说,不过是从没有威胁,便成了稍有威胁。

    这个道理在座的自然都能理解,但谁都看得出来,韩冈还是更看重火炮,火箭在他那里,也仅仅是火炮的补充。

    “玉昆言之有理。”章惇对韩冈的说法表示赞同,“河东方面的确要提防,但不必太担心。看看辽人准备花多少本钱来打一万多工的寨子。玉昆,现在河东一个工多少钱?”

    交过免行钱后,动用民夫就要花钱,每天都要给钱,同时还要包食宿。为了名声着想,这方面的钱,都堂从来没省过,而且督察得很严。

    韩冈他过去执掌河东军事,只记得十几年前的价码,但现在河东的价码可就不知道了,“当年把饭钱加上是一百三十文,现在多不过两百文。民夫怎么也多不过禁军口俸。”他解释了一句。

    “那就是最多三千贯的成本。”章惇自信的笑了起来,“一个寨子能让辽人费上十枚火箭,这买卖就值得了。”

    这就是韩冈一贯提倡的观念,对敌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而中国最胜过辽国的地方,就是钱多。辽国调动了大批工匠大造火箭,投入的成本直接挤占了许多火炮的生产,可产量也不过中国的一个工厂日常产出。

    虽然有钱不能乱砸,可如果是跟辽国有一个比较好的交换比,那就是值得的。即使是三比一,四比一,那都是不亏。

    “关键还是海上。”章惇说,“一艘巡洋舰不算武器都有两三万贯,一艘战列舰二三十万贯往上走。若是几艘快船载着火箭冲近了射,怎么能不亏?”

    “要是给射中了,这买卖可亏大了。”曾孝宽笑道。

    如果是在过去,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宰执们议事时,绝不会用这种商家口吻。若是哪位大臣这么说话,少不了一句无大臣体,但如今倒时成了风气。

    但这种商业化的风气却是韩冈乐见。

    有关火箭的议题算是结束了,处理方法不过是把情报转给各个战区,并提醒多加注意。

    没有哪位宰辅会认为辽国孤注一掷的手段,能给大宋官军带来太大的麻烦。韩冈、章惇,都不觉得一个并不算多出色的武器,能改变现在几个战场上的形势。

    即使主帅自己犯蠢,把人带进绝路,也绝不至于一败涂地。

    ‘应该吧。’韩冈挥去心中隐隐的不安感,然后安稳的想着:

    即使一时败了,却也没有扳不回来的可能。国力上的巨大差距,已经扼杀了辽国的一切未来。

第201章 火箭(九)

    向良觉得他节度使的名号已经快要到手了。

    在他的马前,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条并不算宽阔的道路从树林旁绕过。

    道路之上,伏尸处处,尽是衣衫褴褛的倭人。一具具尸骸,从向良身前百步,一直延伸到拐入森林另一侧的尽头。

    身着蓝色海军军服的士兵,提着插上枪刺的火枪,正在尸体之间缓步行走。他们边走,边用手中的枪刺挑着伏倒于地的倭人,从中搜检出还没有毙命的敌人。军中的卫生兵跟在他们身后,确认是否有救治的可能。

    空气中还有浓烈的硝烟味道,四阵排枪,击碎了倭人的伏击,也留下了硝烟的残迹。

    树林边缘有几处正噼啪冒着烟火,不过火焰已经渐渐消了下去,一缕一缕的残烟淡淡的融入天空。森林里飘散出来渗人的臭味。那是尸体腐烂的味道,随着残烟扩散到空气中。

    也不知是第几次击败当面的敌人,不过向良还是没有厌倦胜利后,在高处俯视战场的习惯——这也是攻入日本之后才养成的习惯。

    半个时辰前,就在大军前进的时候,前方的这片树林涌出了一批敌人,扎着头发,衣衫褴褛,掌中的倭刀长短不一。后面跟着大批手持竹枪的村人。

    这一批倭人埋伏在树林中,避开了前军,准确的冲进了中军队列,如果向良是不相干的旁观者,足可以为他们的行动而击掌叫好。

    但向良这位主帅,当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身边的两千中军甚至都没能来得及摆开阵型,放下火炮,幸好随行的骑兵指挥最早反应过来,一次冲击就打断了伏兵攻击的势头,由此得到了两三分钟的时间,让步兵得以完成作战阵型的布置。之后,就跟前面的所有战斗一样,排枪横扫一切。

    在主力覆亡之后,敌人根本是乌合之众。通常情况下,只要有两门炮在,随便一轰两下,对方就会崩溃了。即使没有排开火炮,凭借整齐的枪阵,即使老用兵的将帅,也很难讨得了好去。

    不过这一次的失误,还是太大了。负责统领斥候、侦查敌踪的裨将,此刻已经被夺职待问。而向良也派人去质问前军主将,全军都在伏兵的眼皮底下走过去,还把中军主帅给陷了,到底是哪家的将军?

    向良知道那些斥候早就因为不断的胜利而疏忽大意了,满是尸臭的森林,也的确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天知道这一片头下军州的辽人领主,往树林里面丢了多少尸体。刚才抄截倭人后路,冲进森林的三百将士,出来后一个个面无人色——但这可不代表向良会体谅差点害了自己的蠢货。

    也就是胜利,让他心情好了那么一点。

    向良需要胜利,也期待胜利。

    作为外戚,跨过波涛起伏的大海,统兵打下了日本之后,向良不觉得自己日后还有机会领军上阵。不过这份功劳,足以让现在已经是节度留后的他顺理成章被授予节度使。

    向良静静地等待着,他要一个辉煌的胜利,派去逐敌的都是他手下最为精锐的骑兵。在挡住了最开始的几分钟后,向良需要立有功勋的他们继续前进,将所有敌军一网打尽。

    传令兵带着捷报回来,最大一股逃敌被前军咬住了,没费太多力气,就将他们全数歼灭。

    向良轻哼一声。

    要是前军把人给漏了,他就更有理由处置前军军帅了。

    可惜对方很聪明,没给他这个机会。

    “大帅,接下来怎么办?”

    向良抬起马鞭,无视满地的尸骸,“继续向前。”

    才离岸不久就遇上敌人,当然还不是回去的时候。

    士兵们集合了起来,遵从向良的命令,继续向前。

    刚刚结束的战斗用时很短,几轮射击就获得胜利,但队伍中的许多人都在紧张中消耗了大量体力,再次起步时,竟显得有几分步履维艰。

    “打起精神来!”向良在马背上大声打着吆喝,“到了前面的庄子,就有地方休息了。”

    向良也不想多走路。海战陆师,那应该是半海半陆,陆路走多了,可就是陆军了。

    可如今日本的局面,让向良只能一步步平推。

    如果倭国朝廷尚在,向良会选择直接在距离平安京最近处的港口登陆,直接一刀斩首,然后坐镇中央,让手下人分头出击,将分散的地方势力各个击破。

    现在倭国朝廷被辽人连根刨了,日本三岛上,被划分了大大小小近百个头下军州。一位位辽国贵人本就是自行其是,一盘散沙,哪里找一个斩首的对象来?

    当九州岛上的驻军主力被击溃之后,要占领日本,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沿着海岸一家家扫过去了。

    “太尉,太尉!”

    一名骑兵从远方奔来,亮出了身份之后,被带到了向良的面前。

    “太尉,出事了!”

    “出什么事?”向良漫不经意的问道。

    等到传信士兵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脸色丕变,“传令三军,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立刻班师回港。”

    ……………………

    如同流星划破天际,几朵色泽橘红色的火焰飞临营地上方。

    远远的,向良望着空中的尾焰,仍是恍恍惚惚。

    一个时辰前,他还意气风发的站在战场中,欣喜于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可是现在,心情却像陷入了一场噩梦。

    轰的几声巨响,爆炸声远远传来。

    还有好几里的距离,乘着腥咸的海风传到向良处,已经是微不可察。可向良的心脏,猛的大跳了几下。不安的预感愈发的强烈起来。

    在港口营地,向良留下了足够的兵力来防护。但现在港口也受到了攻击中,岛上辽人几乎全灭,那么多辽人到底是哪里来的?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向良至今还没回过劲来。

    这是一场让人觉得羞耻的惨败。

    如果不是在突然收到港中战舰被敌军火箭攻击的消息,让向良下令撤军,向良将会沿着道路一路打过去,一直打到目的地。

    可现在只能放下一切赶回来了。

    向良放马疾行,十几里路,遇上了好几次水兵,都是从营地逃出来的。这些饱经训练甚至折磨的水兵,现在却仓皇逃窜,

    向良没有为他们停步,而是继续前进。

    停泊在港口中的战舰,遭受到了莫名而来的火箭打击,他这位主帅那里有时间停下来多问一问?向良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都要疯掉了,跟随他行动都战舰,可是整整一个分舰队。如果有了点闪失,他只有辞职谢罪了,至于节度使,那根本都不用幻想了。

    马蹄声急急如电,港湾处轰隆隆的巨响,带着火焰一刻不歇。

    向良打马狂奔,海面上的爆炸正一声声的赶在他的马前。起伏的海面映着火光,仿佛沸腾的油锅。

    向良拚命冲到门前,港口中营地大门一侧的望楼,早已变成一支火炬。

    望着遍地狼藉的营地,向良正要说话,却发现周围的目光凝定在半空中。

    抬头看去,海湾的入口处,一枚火箭以极低的速度飞了过来,带着长长的焰尾直奔港口中的战舰而去。

    向良紧抿起嘴,坐在马背上,死死盯着那枚火箭。火箭悠悠忽忽的转了过去,最后一头扎进了海里。

    向良神色刚刚一松,往外看去,却见又是几处火箭同时腾空。这几枚火箭,在海湾入口处射出,径直奔向码头上的战船。

    向着海湾入口处极目望过去,天与海的交汇之处,停了几艘小艇。每一枚火箭,都是从这几艘船上飞起,而火箭的威力,也在不断提高。

    尾端的赤红色焰光,让向良心惊肉跳。数量多了起来,这一回就难躲了。

    轰,轰,轰

    新射的火箭落了下来,一半落进了大海,但另一半……

    “青州号!”一声尖叫传自向良的背后。

    向良往码头望过去,却见港中最大的那艘船上火苗腾空而起,不知道是不是火箭中掺了什么,爆炸之后就溅射出来,火势转眼就蔓延到了全船。甚至连挽救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青州号……”

    向良从喉间发出一声哀嚎。仿佛垂死的野兽。

    双目赤红,眼中尽是痛苦。海军最强的战力,就在他的眼前化为一片火海。

    收拢起来的帆索,在桅杆上燃起了一条条火链,将桅杆一起点燃。

    船上的士兵终于是放弃了,一个个从船上跳下海面。

    向良这时想起了什么,“章参军呢?”他问着左右。

    宰相家的公子自请从军,这对哪位主帅来说都是噩梦。幸好宰相知道自家儿子的本事,直接从都堂下令,让其负责转运。

    当向良出阵后,就顺理成章的把宰相公子留在了安全的营地中。

    谁能想到还会有反击?都被打得近乎全军覆没了的敌人,哪里来的武器和船只。

    “章参军呢!?”

    向良到处抓着人来问,得到的回答却都是摇头。竟然都没人盯着那位公子哥儿。

    望着营地核心处的废墟,还有被火焰吞噬的战船,

    向良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已经不是辞职能抵数了,也许,可能,说不定,要自尽谢罪了。

    ‘这下完了。’他喃喃说。

    ……………………………………

    一艘巡洋舰,一艘一级战列舰——而且是分舰队旗舰——被击沉。还有一艘巡洋舰,三艘货船,一艘高速通讯舰,在过火后失去了修补的价值。

    海军的损失极为惨重,这是百万贯为级别的损失。即使朝廷想要补救,也不是短时间能够补救的回来。

    更不用说一级战列舰,从材料到设计,都是造船工业最高的成就,竟然没有损失在海战中,而是在夜里被人烧毁。

    这让人更加充满遗憾。

    失去了半支分舰队,日本岛上的战斗只能暂时告一段落。剩余的战舰纷纷离开港口,去追查辽人的夜袭火箭船队的来路。陆地上,没有了海军的支持,就意味着没有了军用物资和粮草的供给,即使想要继续作战,也不可能成行。何况主帅向良,完全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根本无力去执行他的使命。

    几名将校从营帐中出来,就面面相觑。这种变化,不是他们能够参与,只是想到自己要在日本岛上空耗时日,就显得分外揪心,更不用说宰相家的衙内,在这里出了意外,到时候,宰相那边会怎么看待?想想就觉得没了前途。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们找到了火箭的残骸,可以交人带回国中,只要能够被军器监好好研究,将校们都相信,很快他们手中也能拥有比辽人的火箭数量更多,比辽人的火箭性能更好,比辽人的火箭射程更远,比辽人的火箭威力更大的火箭。

    但是,在这一切之前,还先要过上一关。

    “消息送到京师要多久?”一名将校问着。

    “看天气了,”另一人说,“有可能半个月,有可能要二十天,顺风就快一点,逆风就慢一点。”

    “我不知道的是该希望快一点到,还是慢一点到了。”第三人叹道。

    “还是早一些吧。”第一位军官道,“早点让相公知道的,我们也不必一直提心吊胆了。”

    “万一有什么惩处呢?”第二人担心地说。

    “还能让我们为陪葬不成?”第一任反问,“即使是皇帝,也做不得快意事。何况只是相公呢?”

第202章 火箭(十)

    【一一七四】。

    ‘这是伤亡……还有失踪。’

    【青州号】。

    ‘青州号一级战列舰……兴化号二级巡洋舰、六零四高速通讯舰、货船。’

    【日本】

    ‘向良,蠢货,’

    【时间】

    ‘明年年底不知能不能拿下日本。’

    【钱】。

    ‘要多一千多万吧……至少的。’

    韩冈锐利刚硬的字体,一条条排比在纸页上。石墨混着黏土烧制的炭笔在微黄的纸面留下了浓黑的痕迹。字数越来越少,力道则越来越大,字迹也越来越深,就像是利刃划过的刀口,将战争的损失血淋淋的暴露出来。

    韩铉用力闭了闭眼睛,文字中透露出来的情绪,如同火焰般灼眼。张开眼睛,看看父亲没有太多表情的侧脸,再看看纸上的文字,仍然让人心惊。

    韩冈的字一向刚硬,源自三馆楷书的端正,加了本人的性格填充之后,就变得如同蒸汽机一般充满钢铁般的力量。米芾那个狂人就曾评韩说韩冈的书法是老圃挥锄,唯恐力弱——这番话后,米元章就是多年的闲职,时间和金钱尽用来在京师里面的酒家买醉了——不过在韩铉看来,米芾说得还真是贴切。本来韩冈用毛笔时还有一点柔和成分,换成硬质的炭笔质后,完完全全就像是刀刻斧凿,恨不得将强势的脾性化入整篇文字中。

    最后一条就一个字,看起来重逾千斤。而且从任何角度来看,钱总是最重要的。

    什么都离不开钱,朝廷也离不开钱。

    百万贯的计划外开支,就足以让宰相当庭骂街了。去岁鄂州船厂大火,烧光了船台和船台上的船只不提,船厂储备的木料也烧掉了几千根,还连累了船厂周围的民居被烧掉了上千间,几百人焦头烂额,损失足有**十万贯。章惇当庭就骂了街。

    韩铉当时从不同朋友那里听到了十好几次福建腔的入娘贼,这当真是难得一见,几十年都没见过。事后荆湖北路转运使、巡察御史、鄂州知州等二十多位相关官员,或降职,或撤职。宰相的脾气,说在不相干的人嘴里,那是有趣,落到下面,就是一场席卷一地的风暴。

    更别说国库年入的二十分之一,战争国债总额五分之一的一千万贯——这不是韩铉自己凭空猜测,刚刚韩冈才提起笔,用草码写了个一千的字样,正好符合韩铉的估算——本就不趁手的财计,这下又被捅了个大窟窿。不加预算还不行,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即是战后红利,也是先期投入,没有先期投入,后续当然不会有收入。

    韩铉他听韩冈说过,做宰相的都惯做裱糊匠,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老把式——就是前段时间,正在办大借款的时候听韩冈的感慨。

    从情理上说,没人会真心喜欢一文钱掰两半花。好不容易把还没到手的地儿包装成期货挣了五千万贯,摆脱了捉襟见肘的局面,这一下就又要扣扣索索。连带着对辽攻略的进度表,以及国家投资的各个建设项目,也都要大改。这要是不严重,就没别的事严重了。

    青州号战列舰的毁损,对朝堂来说倒不算十分严重了。烧了一艘,再建两艘,这笔钱朝廷出得起。最近才赚了五千万啊,而且还有可能赚得更多:

    这一回日本派遣军吃了一个亏,最急的就是那些买了战争国债的债主,他们最怕的是钱打了水漂——即使朝廷事前拿盐税做了保证,但所有人都想要能生钱的土地,而不是仅仅拿回本金加利息——如果朝廷说一句要追加投入,他们肯定会飞快的从自己兜里往外掏钱。

    开源不成问题,节流也有了进步。

    最近明州、密州两大造船厂的造船工艺同时进行了更新,蒸汽机带动的机器在船厂中大量使用,大幅降低了制造成本,同时铁钉等铁质配件也因为采用,机器生产而成本大幅降低,有一千万贯,至少能造五十艘来。

    但放在民间,青州号沉没的影响比什么计划延误、军费损失都要来得大,毕竟近些年来,报纸上都是在宣扬中国海军的强大。其中的代表,自然就是三艘装备了上百门重炮的一级战列舰,足以媲美大型战堡的火力,规模也如堡垒一般崔巍,因而在民间名声极大,被视为官军无敌天下的象征,甚至在年画上都有刊印。这一下烧了一艘,官军用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望,顿时就塌了一个角,连同上一回的河东大败一起,为民间的反战声势推波助澜。

    ‘该怎么办?’韩铉为韩冈忧虑着。

    ……………………

    铁甲舰也许该开始建造了。

    韩冈手中的笔管,轻轻敲着桌面。

    “大人!”

    韩冈连眼皮都没抬,无视儿子试探式的询问。

    第四分舰队的惨重损失,的确是如同向良所上请罪表中所言,是疏忽大意轻敌所致,如果一切按照规条中做事,辽人装着火箭的小型战船根本不能靠近战舰泊地。但几艘小船加上火箭,就毁掉了大半支分舰队,也证明了木制战舰对爆裂性武器的脆弱。

    如果还按照作战条例上,战舰组成战列线,接近到敌方舰只百丈之内开火,而且条例中明文要求为了命中率,要尽可能接近敌舰,那么等于是邀请敌军释放火箭,船坚炮利的优势不说荡然无存,至少也要大打折扣了。

    要想防御好火箭,改木为铁是最好的办法。以现今的技术工艺,一时间不可能用钢板铆钉打造出一艘全钢战舰,铁甲舰便是不二选择。在木壳船板外侧钉上一块块装甲,防御炮弹,也防御火箭。

    但船帆上不可能钉上装甲,战列舰、巡洋舰上的船帆,比船身更为巨大,不排除船帆的隐患,只考虑船身,改装成铁甲舰就没有意义。

    去掉船帆,那动力怎么解决?

    铁甲舰是木壳战舰加装装甲,对速度有着极大的拖累。海战之中,速度第一,火力只能排第二,要保持原来的速度,船帆只能更大,不能缩减。

    或者打造蒸汽动力的铁甲舰,完全抛开船帆系统。但这样的设计,却找不到合用的蒸汽机,以及传动装置。而且现在只能做得出明轮船,作战时候这是个巨大的破绽。

    即使是铁甲舰也不现实,现有船用蒸汽机的功率太小,驱动不了大型战列舰,而水下螺旋桨驱动船只,

    技术水平还远远不够,技术上的欠缺,使得一切设想都毫无意义。

    炭笔在纸上一划,这一条被深浓的黑线勾了去。

    好了。

    一条条写了下来,

    而第一个则似乎最微不足道。

    一千一百余伤亡,放在对辽战场上,根本不算什么。一场大一点的会战,一口气战死了四千多精锐,一万五千多伤亡,转过来没两月就恢复元气了。

    但关键是其中有一人。

    他算是失踪——实际上,是名为失踪,剩下的不过是尸骨无存的另一种说法罢了。

    火药武器出现前,战场失踪都能直接作为逃兵论处,但火药出现之后,四分五裂,尸骨无存的现象就多了起来,很多尸体都无法确认身份,勉强拼凑起来就会发现尸体的数目和实际减少的数量对不上号。

    韩冈啪的合起了文件夹,抬头看着心中浮躁的儿子。

    当年皇帝也死了一个儿子。

    正好是在韩冈公布种痘法的当口,因为天花死了一个儿子。

    这对韩冈来说,当然是始料未及的变故。而且韩冈还作死的在奏章中说,他为了不损仁德,把牛痘法的前身人痘法隐瞒了十年。

    从一个父亲的角度,如果哪个医官有医治的办法却不拿出来,眼睁睁的看着儿子死去,韩冈是绝对有杀人的冲动,但熙宗皇帝当年忍住了,因为他还有一个儿子。

    人质在手,韩冈一点都不怕皇帝发飙。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宰相家的儿子失踪了,或者可以说死了。死在了火箭之下,偏偏韩冈前段时间出版的小说里面,火箭唱了主角。这不能不让人联想起来。

    章惇那边的反应会不会也是如此?

    到时候,到底会有多少人投身到这一场漩涡中?

    韩冈看着儿子,心中想着。如果跟章惇斗起来,最高兴的还是那些两边不靠的中间派,还有对拨乱反正念兹在兹的旧党余孽,或者叫保皇党。反正水越浑,对她们这些人来说,生存空间就越大。在韩冈和章惇联手的时候,外界的游离者连呼吸困难,一旦章韩互斗,生存空间立刻就扩大了许多。

    所以敌人的数量可想而知,只会多,不会少。

    需要团结。

    韩冈再一次确认,必须要保证所有愿意维持团结的同道能够得到同样立场的同伴的反馈,让他们知道同伴的数量是难以计数的庞大,那么他们才会安心的守住现有的立场。

    有了足够的同伴,人心就会安稳下来,而稳定又人多势众的同道,又能反过来保证或核心的稳定——一如当年。

第203章 火箭(11)

    阴暗的房间,阴暗的角落,章持声音阴郁。

    “我兄弟死了。”

    一片静默。房内影影绰绰,十余党羽皆尽无言。

    “被人害死的!”

    章持平铺直叙的陈述,引来了几声抽气。几人不安的扭动着身子,似要逃避。

    “世人都知道是谁下的手!”

    章持重重的一拍扶手,愤怒的声音伴随阴狠的视线,将所有人都钉在座位上,不敢稍动分毫。

    二哥死了。

    消息自日本传来,虽云失踪,但那只是尸骨无存的委婉说法。

    兄弟五人,可年长的嫡子就他们两个,自幼相伴,三十年的手足之情,乍闻消息时,章持心中不无伤痛悲凉。但狂喜随即从胸中溢出。

    这是天赐良机。

    在旁观了父亲收到噩耗后的反应之后,章持确信,他已无需再等待,无需再犹豫。

    “勾连张璪,排挤吕嘉问,借都堂枪击案大兴狱讼,又使动西人打压商会,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在警告家严。”

    章持一句句说着,心中带着解恨的痛快。

    如果父亲不是一直都在妥协退让,如何会让那一位猖狂到此等地步。甚至二哥,说不定现在还会活着。

    不过那就不是好事了。

    章持冷漠的想着。

    他兄弟的一点念想,章持如何不知?随着父亲权势日长,地位日高,兄弟两人就越发生分。他那兄弟全不顾手足之情,一心想争一下高下。自来都是嫡长继承,次子哪里有资格去奢想?但章援却到处伸手,甚至还跟被通缉的要犯勾连上。

    也正因为这一桩事,章援最后只能离开京师。

    章持冷冷的扯了一下嘴角。

    要认输倒也罢了,偏偏死不甘心,并没有选择家里安排的南方佳丽之地做知县,反而主动要求去日本。

    想来也是要结好军中,为日后争位奠定基础。

    可只看到别人吃肉,却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有这个命。韩家老二在河北一番辛苦,一心想立大功劳,都差点成了笑话,这章家老二,一枚火箭飞来,满腹野心全成了画饼。

    这就是所谓的运数。

    没那个命,怎么争取都得不到。

    “此贼生怕离任后会给家严独揽大权。这一回,甚至都跟辽人勾结起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严厉的控诉,缺乏足够的逻辑基础,只能说是莫须有,但作为表态,已然足矣。

    “此贼或许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可焉知不会杀到你我头上?”

    “郎君说得正是!”

    “不是泄露了军机,辽贼如何能抓住大军远出的机会?!”

    “此贼步步紧逼,下一回可就是相公了!”

    “郎君,不能再坐以待毙!”

    附和声蜂拥而起,表忠心的争先恐后。

    “郎君之意,当如何?”

    章持咬紧牙关:“昆弟之仇,弗与共国!为人兄,理当为昆弟复仇。为人子,更不能坐视贼子害父!”

    “郎君所言极是。事情危机,不可坐等,当先下手为强!”

    ……………………

    “好了,你下去吧。”

    手下人依言退出房间,章恂立刻瘫坐了下来。

    他揉着太阳穴,偏头疼越发的剧烈起来。额角的倾尽方才突突直跳,现在跳得更厉害了。

    外面的事本来就够让他烦心的了,家里却还不让人省心。

    这日子还怎么过?

    二哥受过了教训,知道悔改了,远赴日本,在营中做得勤勤恳恳。原本章恂都要站到他那一边去了,可回来的却是噩耗。

    而这一位始终没吃过大亏,什么事都是自说自话,当真以为只要对韩冈下手,胜利就能唾手可得?

    他就不想想,以他爹的性子,为什么能容忍韩冈的挑衅?能容忍韩冈分薄他手中的权力?甚至忍了十年之久?

    他到底知不知道,不争的理由数十上百,什么相忍为国?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不敢啊!

    归根到底,不是韩冈分薄章惇的权力,而是章惇分薄了韩冈的权力。

    太后信任的是韩冈,掌握兵马的还是韩冈,拥有人望依然是韩冈。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韩冈手上直接控制了京师里的九成兵力,李信、王舜臣两鹰犬,始终有一人在京师。而三衙之下,正将、副将、指挥使,乃至都头、十将,多有西人担任,皆奉韩冈为尊,一句话下去,调动起兵力比枢密院都方便快捷。

    两个侄儿,只看到他爹贵为首相,不明白这是韩冈主动退让的结果。如果这些年来,两相相争,倒台的只会章相公,不会是韩相公。

    他们父亲用了十年来培植根基,让福建商会掌握了天下命脉,让党羽遍布朝堂,已经可以与韩冈分庭抗礼,但军中的势力依然不如,所以这一回对辽战争才是一个关键。

    韩冈即将离任,而继任者根本无力与章惇对抗,只要在独自控制朝堂的时候灭掉了辽国,那么就不必再如此束手束脚。

    至于之后能作什么,那要看天命。

    但如果继承人是章持,章恂是绝对不看好的。

    如此轻佻,毫无耐心,若容其掌握大权,章氏灭族可期。

    与其让其继承,还不如从那几个年纪小许多的侄儿中选。

    章恂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走着。

    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见章惇。

    自己知道的事,章惇也肯定会知道。

    可痛失爱子的章惇在受到另一个儿子煽动后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章恂却没有什么把握。

    是能够保持理智,还是归咎于他人?

    自从前天乍闻噩耗去拜见了一次章惇之后,章惇在尽力掩饰之后那仍不禁流露出的一丝痛楚,让章恂对他兄长的态度真的没那么多把握了。

    他仰头望着上方雕栏画栋,太平时节的富丽堂皇,在战争中脆弱的经不起一枚炮弹的洗礼。

    章恂忧心忡忡,辽国还没打下来呢,可不要自家就打起来。

    要是韩相公能让一让就好了。

    这样至少在外人挑拨的时候,自家的兄长不会如了那些人的心意。

    ……………………

    韩冈站在书桌边,沈括、黄裳这两位朝廷柱石立于身后。

    韩冈沉默着,一张张翻着桌上的报纸。他低着头,沈括和黄裳两人在背后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们能看清桌上的报纸。

    每一份报纸上,都用巨大的篇幅描述着官军在日本的惨败。

    甚至连标题中,都透露着对官军失败的幸灾乐祸。

    如果不看报纸刊名,甚至会让人以为这是辽国的报纸。

    韩冈都没怎么看报纸内容,他只在看刊头。

    沈括和黄裳过府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不用说都能明白,但韩冈却始终不入正题,硬是晾着两人。

    后背上的视线如针如枪,韩冈似是毫无所觉。翻过一份,看看刊头,就抬手一指:“李邦直。”

    又翻过一份,又看看刊头,韩冈哼了一声:“是韩师朴。”

    再翻过一份,看了眼刊头,韩冈把握稍微少了点,“《新雒》……是文宽夫吧……也不知他病好没有。”

    韩冈就像是在玩射覆,从刊头提名上猜测题字人的身份。

    三十余份报纸没有一份来自于开封本地。

    开封的报社遇到大新闻时,跑得嗅到肉骨头的狗一样快。但大新闻一旦跟宰相有了牵扯,他们就一个个乖得跟吃饱了躺在冬天太阳底下的猫儿一般,一个比一个精乖。

    都是尽量用小的篇幅来,避开了火箭,也避开了章家二衙内的死,甚至是用轻描淡写说一句王师小挫。

    但洛阳、应天两地的报纸,就没有那么多顾忌了,看到朝廷的失败,甚至是欣喜如狂。

    “《西京快讯》,又是文宽夫。……文宽夫都九十多了,能不能活到他这个年纪不说,即使寿数能比得上,这精神可不一定能比得上他。”

    沈括轻咳了一声,“《西京快讯》的主编是欧阳辩,欧阳文忠幼子。”

    “没文宽夫点头,欧九的儿子不敢发。”

    是议会给了他们胆子。

    黄裳想说,还是没敢说出口。

    洛阳一向是丧家犬的老巢,通常知河南府都是带着朝廷给他们的大棒子去镇守西京,只要有朝廷支持,能整得当地豪门苦不堪言。

    文家被拉出来杀鸡儆猴,多少豪门一个个缩起脖子不敢说话。但议会开选,洛阳议员无不是旧党党人或其门人,一群丧家犬聚在一起取暖,反而涨了一些声势。原来不敢做的,现在都敢做了。

    “相公,可要查禁?”黄裳换了一个说法问道。

    “王师败绩的时候近来虽少,过去却很多。一战丧师数万好些次了,这一回才死了一千不到。算得了什么?”

    韩冈终于多了一些话,回头看看两人,“无需多虑。”全不在意,“说到底,也不过是小挫罢了。”

    “相公!”沈括刚开口,就是一阵咳嗽。

    “存中,勿急。喝口茶,慢慢说。”

    沈括的入冬后就病了一场。虽说一开始只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可沈括已过花甲,元气已虚,竟使得这一场病迁延数月,迟迟未愈,甚至不得不请了两个多月的病假。直到近日,方才渐渐好转。不过他现在的样子,离痊愈还有一段距离。

    沈括咳了一阵,喝了几口茶汤,里面特地放了上等川贝母,方才缓和了些。

    “相公,”沈括放下茶盏,便忧急的说,“此事非关于外,只在萧墙之内。”

    若两相无间隙,即使外面的丧家犬们上蹿下跳,也无力可施。可如果有了嫌隙,那祸事就大了。

    “你们在担心什么?担心我,还是担心子厚?”

    “章相丧子,若能化解一二也好。”

    韩冈说火箭,火箭就把章家次子给炸死了,其中的关联从道理上说不通,但神神鬼鬼的说法却甚嚣尘上。

    如此巧合,韩冈一边的沈括、黄裳等人,除了哀叹命数,就只能希望不要因此干扰到章韩两方的关系。

    双方合作的太平时日长达十载,身处其中,沈括、黄裳都不想看到有破裂的一天。即使破裂,也不该由此等意外始。

    “丧子之痛,哪有禳解之法?”韩冈摇摇头,在两人惊讶的目光中,“我与子厚相交莫逆,其子侄亦是我子侄。如今身故,子厚即不提,我也要还报北虏。”

    他瞥了眼桌上的报纸,《海陆师意外败退,宰相子不幸阵亡》,他冷笑,“这口气,是一定要出的。”

第204章 变故(一)

    “所以……你现在不打算走了?”

    韩冈走到圆桌旁。提起茶壶,翻过两个空茶杯,注满了碧绿茶水。

    回头将一杯递给身后的王舜臣,自己拿了一杯在手。看着这位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的脸,韩冈挑了挑眉毛,带出了一丝笑意,“要养伤?”

    “俺倒是想养伤,也不知破皮的伤朝廷给不给休。”王舜臣笑说着。韩冈把话题给绕开,他也只能陪下去。

    韩冈的性子一贯如此,向来喜欢掌控话题,在对话时掌握主动。王舜臣早也习惯了韩冈的做派,他摸了摸犹敷在左脸上的纱布,心有余悸,“这也是运气了,偏个半寸这条老命说不定就没了。”

    “还好意思说?”韩冈不豫的瞥了他一眼。

    王舜臣已内定为河东副帅,正在京师为明年开春后的攻势做准备。昨日他抽空去了一趟军器监靶场,想看一看实验型号的开花弹,结果被弹片擦伤了脸,破了相。

    要这是意外,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但王舜臣这一回受伤完全是他作死的结果,而且差一点就给他作死成功了

    “没炸的臭弹也敢随便上前去看?幸好还没到近前就炸了,要是在身边炸了,你还有命在?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安全!安全!把这两个字给我刻在脑门上!”

    一回想起二十多步外猛烈绽开的火焰,嗖嗖飞过的弹片,王舜臣就不禁一身冷汗。

    尽管身经百战,但猝不及防间生死一线的经历,对早就贵为太尉的王舜臣来说已经十分遥远,遥远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王舜臣尴尬一笑,年纪老大,地位尊崇,被人训诫的感觉并不好。点头应承了几声,忙说道,“这一回算是死里逃生,也算是知道开花弹的好处了。落地后,两三丈内没人能活。”他说着咧开嘴,笑得狰狞,“辽狗如今学得一手好阵列,我倒要看看他们遇上开花弹,会被炸成什么样。还有……攻城也更方便了。”

    试验场上,一道以东京新城的标准修起的坚固墙体,被开花弹掀起的硝烟火光笼罩了半个时辰之后,就成了一道足以让战马奔驰而上的土坡,新式火药的威力,以及开花弹的效果,王舜臣在近距离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棱堡,其实墙体的坚实程度,也很少能与东京城墙相比。赫赫有名的天门寨,夏日战后,经过维修加固的城墙厚度,也只比东京新城城墙的平均厚度,多了一尺而已。让王舜臣来说,也就是新式开花弹一个时辰的时间罢了。

    “不过这么一来,阵仗上又得要有变化。”王舜臣斟酌着说,此刻的他,终于像一名老于战阵的将领了,“战术要变,军事工程学的课本也要改了。如果辽狗手上有足够多的开花弹,再阵列而战,就是自寻死路。但反过来,只要有了开花弹……”

    王舜臣飞快的瞥了韩冈一言,壮声道,“只要军器监能够供给足量的开花弹,半年之内打不到辽阳府,哥哥你把我的脑袋砍下来都没问题。”

    王舜臣自信满满。使用开花弹后,炮弹的杀伤范围,从一条直线,转换成了一个面,杀伤力更大,但如何恰当地使用这种新式弹药,军中已经做了相应研究的将领并不多,而王舜臣正是其中之一。

    每一件革命性的新式武器的发明,带来的都是战术上的巨大变化。或者说,战术本就是为了引导出武器的最大战斗力而存在。拥有了新式武器,而不去寻求战术上的改变,比买椟还珠还要愚蠢。在历史上,墨守成规的势力总是会被更加具有革命性眼光、敢于引领潮流的对手给击败。

    二十多年来,王舜臣亲眼见证了军中武器和战术的巨大改变,也见证了大宋官军战斗力飞跃性的提升,当然不会是不喜欢变化的保守派,相反的,他对新式武器的喜爱,在军中也是颇为有名的。

    早年就见证过霹雳砲、神臂弓如何克敌制胜,板甲、陌刀更是让官军一举成为能与辽人精锐相抗衡的强兵。

    而在西北边陲镇守的那些年,手边只有被中原腹地淘汰下来的床子弩,充斥耳中的都是对火枪火炮夸赞,每一封来自军中友人的信笺,也都在诉说对火器的惊喜。这让王舜臣对新式的火器开始极度渴求。

    即使黑汗人从辽国那里得到了火炮制造技术,朝廷也只是多送来了更多库存的神臂弓和床子弩。在巴拉萨衮城外的会战中,被两百七十具八牛弩击溃的黑汗人,又把刚刚得到的火炮给抛弃了,开始千方百计的寻求床子弩和神臂弓的制造技术。

    黑汗人被误导,王舜臣则不会。他亲眼见识过了神机营的战斗力,更清楚火炮与床子弩之间的从成本到威力上的巨大差距。可朝廷就是不给他手下配备这些新式武器,只是当成了被淘汰武器的处理站,倾销库存武器的窗口——在中国铁蹄下苟延残喘的黑汗人不需要用到火炮来处理。

    王舜臣对新式武器的饥渴,就是在西域这些年里不断积攒起来的。每次回到京师诣阙,他总喜欢往军器监跑,不顾危险亲手试炮的太尉也就他一个。

    这一回回到京师任职,王舜臣更是紧盯军器监。开花弹的每一次成规模试射他都让军器监转报与他,以便他能够抽出时间去参观。又带着手下的参谋们,一起去研究使用开花弹的新式战术。

    看他现在急切的目光,更是迫切的想要拿着开花弹去战场上试验一下他的战术是否管用?

    王舜臣的脖子都抻过来了,就想能看见韩冈点一点头。韩冈慢慢的喝了一口茶,更悠然的问道,“不是说现在不打算去河东了?”

    王舜臣一愣,失落的反应过来,“哦。对。现在不能去。”

    韩冈笑了起来,“军器监的计划中,是准备将现有的实心弹都改成开花弹。不过……”

    王舜臣追问,“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能装备军中的只能是已经定型的乙型开花弹。是球形弹,不是你今天看到的锥形弹。”

    “十发里面只有两三发能爆,也没指望现在就能用上。”王舜臣摇头说。要是臭弹少一点,他也不至于在靶场里面才走几步,就差点卷进爆炸里去。他又问韩冈,“至少再得等两三年吧?”

    “或许不止两三年。”韩冈不无遗憾的说。虽然他也想早点看到火炮现代化的进程更快一步,但依照现在的开发速度,以及工业制造水平,在两三年内,锥形炮弹还无法大规模装备部队,这不仅仅是炮弹的问题,也有火炮的问题。

    “线膛炮,发射锥形弹,利用震动来引发引信,技术上要求还很高,不是几年的时间能够解决的。军器监的实验室里面花大成本做上几百个没问题,只有两三成能用也没问题,但工厂里面还这么高的生产成本,等着关张倒闭吧。朝廷可没那么多钱买。”

    “不能用简易点的?”王舜臣问,“改成个猴版先试试。”

    猴版,这是韩冈给经过精简之后的同型武器起的名字。最近的就是在河北战场上大发光彩的狙击步枪的简易版。用了一般点的钢材,也不是名匠手工打造,子弹和火药,同样不是军器监的精挑细选,而是军工厂的大路货,但威力和射程已经超过了旧式燧发枪。当然,成本也是,只是比原版的狙击枪还是要低些。

    为什么起了个猴版的名字,韩冈没说什么理由,下面的人自己就阐发,猴肖人,却又不是人,智术不如,身量不如,就跟猴版和正版的区别一样。

    “乙型就是。”

    “哥哥这是蒙我呢,”王舜臣笑道,“球弹和锥弹可差得多了。滑膛和线膛也差得多了。”

    “两种炮弹本就不是一路货,要改炮弹,火炮都要改。你弄个猴版,配套的火炮日后还是要改?这要花多少钱去?还不如直接上正版。”

    对韩冈来说,现有的科技发展的路线图是明确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有千年经验的他一清二楚。譬如火炮,从滑膛炮到线膛炮,从实心弹到开花弹,一整条开发路线都是韩冈定下来的。如今几个技术节点已经确定,可以直接跨越过去,就没必要节外生枝。

    不过这也是军事上,韩冈才会加以干涉。他现在也只在战争相关科技上会给与明确的方向,至于基础性的研究,尽可能的放手。证明一条路线的错误,也是科学发展上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一切按照韩冈的记忆来发展,得到的绝不会是韩冈记忆中的科学昌明、科技发达的时代,只会是一个缺乏根基的怪胎。

    “慢慢来吧,这个不急。”韩冈道。

    “是不急。”王舜臣眨了眨眼睛,就说道。陪着韩冈兜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把话题引回来的机会,“比起如今的事,河北河东都不能算急了。”

    如今的事?

    韩冈想笑一笑,先打个哈哈过去,但看看王舜臣脸上的表情,忽的又想叹气。

    之前沈括和黄裳都来试探过口风,现在就连王舜臣都坐不住了。

    自家派系之中的核心,一个个都坐不安稳,更下面的人还用说吗?外面的飞短流长又会变成什么样,那就更不用提了。

    一直以来,朝廷对外的宣传,都说两位宰相和衷共济,共掌国政,关系一向和睦。但这一回,章惇和韩冈之间的矛盾,随着日本岛上的那一枚火箭,暴露在世人面前。

    不可能不有矛盾的。

    至亲如夫妻父子,都难免口角争执,同为宰相,共事十载,身边各自簇拥着一大批人,利益集团的势力早就扩张到了官军业已控制的每一寸领土,甚至还更多——雍秦商会在辽国国内渗透得很深,而福建商会的开拓队都在天竺打下落脚点了——韩冈和章惇之间,怎么可能没有争执,没有争斗,没有争权夺利?

    一直以来,维系着两人之前互信互谅的关系,使得朝堂上斗而不破,一方面是敌人依然势大,章惇和韩冈都没有给人渔翁得利的打算,还有就是实际强势的韩冈,却谨守着平等的姿态。两人之间虽然有冲突,却还没有到有你无我的境地,相反的,许多时候,两方携手合作得到的利益,远比与争夺的利益要多得多。

    即使是现在,纯粹从利益上来考虑,韩冈和章惇之间根本没有冲突的可能——除非章惇突然间觉得大庆殿中最高的那个位子突然间吸引力大增,同时又觉得自己有实力有机会学一把杨坚。自然,这个可能性是很低的、

    可利益是一回事,人心则是另一回事。

    终究章惇死了儿子,而且是在韩冈让人发表出现火箭的小说之后,而且这篇小说,好巧不巧早一步就因为火箭之事在京师掀起了一番风浪,此刻嫡亲儿子因为火箭而死,理智会告诉章惇,但章惇身边的人会怎么说?不断有人在耳边灌输,最后章惇还能保持理智?

    即使是在千年后,还有无数人愿意相信信教能包治百病,其中不乏各种学问渊深的大才。在此时,自是会有更多人相信,由韩冈引发的某种神秘力量,或者是难以明述的气运,弄死了首相的儿子。章惇一贯蔑视鬼神,却也不能完全脱离这个时代。

    退一万步来说,即使章惇直到最后都保持了理智。可章惇最终能不能反过来相信韩冈,确信韩冈不会被外界的信息所影响:‘认为章惇他已经暗生嫌隙,正筹划某个针对自己的阴谋?’为此,章惇做出一定的准备,这不也是顺理成章的吗?

    归根到底,就是维系了多年的信任关系因为这一次的变故而破裂,无法再回到过去。

    即使是韩冈即将要辞官归乡,章惇也不一定会觉得韩冈的威胁减少了,甚至可能会觉得韩冈不论在内在外都让他如芒在背。

    反过来,理智也告诉韩冈,应该相信章惇,至少是在章惇当真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之前,还是应该相信章惇。

    但韩冈能像过去一般相信章惇吗?韩冈自己都不敢做出保证。

    他都不敢保证,他现在出门去不会跳出来一个枪手,而这个枪手恰好又听命于章惇。

    话说回来,韩冈也从来没有将自身安全。尤其是经过当年宫变时差点殒命殿上的经历,韩冈对自身的安全问题,只相信自己手中控制的力量,绝不会把性命寄托在别人的理智身上。

    几日来的顾虑,闪电般在脑海中又过了一遍,韩冈摇摇头,“你觉得”

    王舜臣很老实的摇头:“不知?”

    “你听说了什么?”韩冈又问。

    “很多。”王舜臣没有细说,也不必细说。还能会有什么很多?

    韩冈就摇头失笑,“也是,不多你也不会紧巴巴的跑到我这里了。”

    他站起身,“跟我来。”

    信任关系很重要,尤其是在一段信任关系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另一段就必须妥善维护,并尽力加强了。

    王舜臣莫名其妙的应声站起,问:“去哪里?”

    “看些有趣的东西。”

第205章 变故(二)

    韩冈所说的有趣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跟在韩冈身后出门,王舜臣就在想着。

    如果去问韩冈,韩冈肯定只会笑说,一会儿自会看到,绝不会露半点口风。

    知道韩冈不会说,王舜臣就只有自己胡思乱想。

    会是个什么样物件?

    兵器好像不大可能。

    朝堂中的事,就是神兵利器都没用。

    就是韩冈拿着金骨朵挨个砸过去,把章惇一党全都砸翻,事情也只会变得更糟。

    火炮火枪什么的,更不可能用在京城内。

    便是韩冈准备把京师杀个血流成河,也只要他宰相的一句话交代下来就够了。

    难不成是效忠书?

    跨过门槛的时候,王舜臣差点没笑出声。

    韩冈拿着一沓子破纸想自己炫耀的场面还真难想象。

    要是韩冈会相信一张纸就能掌握住人心,早几年就给章惇生吞活剥了。

    王舜臣又想,会不会走到门口,就看到吕嘉问从门里跳出来,大笑一声,‘没想到吧。’

    好吧,王舜臣这一回真的笑出声了。

    不过韩冈正在前面吩咐下人,倒是没给他听见。两个韩府的下人偷偷投来惊异的眼神,王舜臣立刻收敛起笑容——虽然心里还是很想笑。

    这就是一个不可能的笑话。

    吕嘉问会是韩冈的人,那母猪都能上树了。王舜臣久在西域,可也知道吕嘉问跟韩冈从来都不对付,都多少年恩怨了,哪里可能轻易媾和。吕惠卿都更有可能。

    但这个不可能,那个也不可能,到底会是什么,这让王舜臣更加好奇。

    目的地并不远。

    其实就跟相府后门隔一条后巷。

    实际上相府的后巷也属于宰相府,两侧巷口都有栅栏,无关人等都被拦在栅栏外。而后巷的另一边,同样是朝廷赐第,赐予韩冈,又被韩冈遣人改造成一排两层四合院式公寓,安置幕宾、清客、家人,同时远离宰相府的方向上,还有几个实验室,不过里面到底是在研究什么,王舜臣就不知道了。

    他跟着韩冈,一路走过来,隔了一条街巷,气氛就完全不同。相府律禁森严,永远是安静和威严的,尽管其中随时随地都能拉出几百人,但走在里面,还是觉得缺乏人气。而府外的公寓区生活气息就浓郁了许多。

    后巷水泥铺砌的路面有修补过的痕迹,路边上的两排香樟才手臂粗细,叶子倒是在冬天里还带着点绿意。

    前头街口处停了一辆马车,一座公寓前拴了两匹马,剩下都是行人。能看到母亲挎着篮子,牵着幼子慢悠悠的在街边上走。能看见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蹦蹦跳跳的走进公寓大门。有行人有车马,除了没有沿街的商家,只有一扇扇敞开的公寓大门,一切都跟普通的街巷没有什么两样

    王舜臣并不觉得这里是见人或是做学问的好去处。人多且杂,韩冈只穿着家居服,王舜臣也没穿着他的官服,两人带着几个随从从街巷中走过,都穿着厚重的冬衣,还带着遮耳盖脸的帽子,并没有引来太多注意,甚至擦肩而过的一干人,都没有认出宰相。

    但王舜臣确信,他看见路边上有几个人看清韩冈之后,就忙低下头以示敬意,分明发现了韩冈的身份。但没有一个人行礼,或叫出声来。也不知韩冈从这条巷子走过了多少次,以至于人们都习以为常。在自家庄子上的感觉也是这样,感觉倒是更加自然一点。

    紧随着韩冈的脚步,在香樟树下走了二十多步,就转进一条横巷,狭窄的小巷只有三尺宽,青石板铺就的巷道尽头是一扇门。

    门是敞开着的,显然里面的人事先已经得到了通报。但出来迎接韩冈和王舜臣只有两个人。

    门有一层楼的高度,是一座四合院公寓楼的大门,大小快赶上小城的城门了。与外面的公寓一样,一圈三层楼,楼本身就是围墙。但不是外面住宅公寓的式样。

    对外面一扇窗户都没有,只看见了红砖墙面。进门穿过门洞,站在天井内,才发现冲内的一扇扇窗户开得很大,全都镶嵌着透明的平板玻璃,外面公寓虽也有玻璃窗,但窗口只有这里的一半大小。

    是实验室。

    王舜臣在外面没有看见招牌,但看到这栋建筑的一瞬间,他就确认了此处是何场所。

    没有外侧窗户的建筑,除了仓库,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实验室了。又建在韩府的地界内,安全性比军器监的几个甲级实验室都要高了。

    空气中没有研究物性变化之学的实验室特有的或酸或臭的气味,蒸汽机运转的声音倒是震耳欲聋,一条条暗色的绳索,从一个窗户延伸到另一个窗户,不仅如藤满般爬满了半幅墙壁,还在天井上空织起了一张蜘蛛网。

    “这是……电线?”

    王舜臣探手捻了一下那些绳索,外软内硬,还带着些柔韧。如果是普通人,肯定不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只可能会以为是某种材质特殊的绳索,但王舜臣去过电力相关的实验室。

    韩冈却不知道这件事,带着些许惊讶的回头:“你见过?”

    王舜臣点头,“去过一家实验室,开发电灯的。”

    人造电光,王舜臣听说过,也亲眼看过。对电灯实验室并不陌生。一盏盏没有火、不用油,纯粹而明亮的电灯照亮了院落和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第一次参观的王舜臣叹为观止。

    也因此,王舜臣在那个实验室中逗留许久,甚至都知道,为了让电灯能持续发光,还必须分离空气中的氧气和碳酸气,将剩下来的氮气充入灯中密封。

    “电力相关的实验室可没几家。亏你能找到。”韩冈笑说道,却没做多问。

    电力、尤其是电灯,也算是当下最热门的项目之一,虽然门槛很高,能够投入研发的实验室不多,但实验室背后的资助者或试图成为资助者的投资人却多如过江之鲫。

    “既然见过电灯实验室,可知这里是作何研究?”韩冈拨过垂下来的一根电线,问道。

    王舜臣挤出一丝微笑,配合着,“不像是电灯。难道是电报?《南行记》里的电报?”

    《南行记》中,已经抵达交州的主角,将留言瞬息万里的传回河北家中,用的就是所谓的电报。还没有问世的东西,却连挑担子的力工都听说过了。用电的物件,除了电灯,也就只有电报了。

    王舜臣现在感觉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京,被王厚带着逛窑子。自己裤子都脱了,窑姐却还要点香、斟茶,弄上好一通张致。

    电报是个好东西,但他想看的可不是什么能千里传音,万里传信的新机器,而是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宰相的手段。

    发报的按键用滴滴答答的长短音,将王舜臣说的一句话传到了对面的楼上,从对面楼上传回的纸条上,一个字也不差。

    “如何?”韩冈带着自满的笑容,问着王舜臣。

    电报已经成功制造出来,如果换个时间,王舜臣一定会兴奋得说不出话来,身在北庭,能知道当天东京新春杯的结果,这对赌徒来说是多大的喜讯?

    可这不是王舜臣想要的。只是他还不能扫韩冈的兴。

    “前线军情都能及时传回,有此一物,胜过十万大军。”王舜臣喜笑颜开的大声赞美,一旁的实验室成员,全都欢喜的抓耳挠腮,韩相公说好,王太尉也说好,这一份功劳妥妥的拿到手了。

    “六年了。”韩冈感慨的说,“六年的时间,终于把电报给做出来了。”

    实验室的成员们,心有戚戚,六年的时间不短了,他们遵从韩冈的指点,不断的进行试验,不同结构的收发报机制造了几百台,三年前造出了可以发信的电报,但直到上个月,才确定了如今的这一成本、性能、易用性、以及可维修性上都算得上出色的型号。

    “接下来就可以投入使用,铁路干线先用上。有了电报,铁路的运输效率能提升至少五成。”

    原来铁路上信号的快速传递,主要靠目测。在修筑铁路的同时,就在铁路附近的高处,修起信号架。如果没有合适的高地,就干脆建起标高十丈的信号塔。通过信号架来传递信息。类似于烽燧,但比烽燧燃起的狼烟能够传输的内容更多。不过比起电报,自是远有不如。别的不说,只是发车频率就可以增加许多。

    “只是有这一条在,成本虽然高一点……”

    韩冈说着,突然又摇摇头,苦笑着对王舜臣道,“这成本可不是高一点。虽然这一条系统在诸多研发型号中成本算低的了,但依然是贵得很。主要是就是线路太贵。”

    王舜臣顺着韩冈的手指看着前面的线缆,“多少?”

    “一股线一里就要百贯。”

    王舜臣呼吸一滞,脱口而出,“这么贵!”

    六百贯对朝廷来说当然不算多,但电报线路想来不可能才单股线,看外面墙上和天井中的线路布置,至少得双股吧,甚至得三股、四股,再乘以天下铁路的长度,可就是个巨大的数字了。

    “就是这么贵。”韩冈点头。

    拉制铜丝的技术并不困难,古已有之。得到铜丝之后,用清漆和杜仲胶来做绝缘。线缆外裹起麻布,再用胶来裹起。制作难度不低,自然成本就高得惊人。

    现在只是处在实验阶段,故而成本问题并不是第一位。可一旦投入实用,六百贯一里的线缆成本就有些骇人听闻了。

    六百贯一里,仅仅是线缆成本。而要电报系统能够正常使用,还需要木料,需要水泥,需要钢材,需要各色器材,材料成本单价至少要翻番。材料之外,运费,安装费,人员的培养费用,以及日后的维修和维护成本,都是在原本就已经十分高昂的建设投入之上再加上重重的一笔。

    “要是给人知道这么值钱,怕是禁不住贼偷。”王舜臣捻着电线对韩冈道。

    后世禁不住,如今自然也禁不住。电报线路的成本高,也高在这里。

    但韩冈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反过来问道,“破坏铁路是什么罪?”

    铁路等同御道,如今已经是国之命脉所在,破坏铁路,最重的判决就是族诛,九族远流,遇赦不得归。而收购失窃的铁路器件,与主犯同罪论处。

    而且铁路沿线的村庄保甲,一年到头都要组织人力来巡视铁路。铁路总局辖下还有专门的护路队。多管齐下,几年下来,铁路被恶意破坏的情况并不多见。

    ‘怕是用处不大。’王舜臣想。

    铁轨要处理掉很麻烦,但电线要卖掉就方便了,烧掉外面的漆和胶,剩下的铜可以直接融掉。日后线缆被偷的情况可能不会少。可王舜臣不打算说出来。韩冈正在兴头上,泼冷水就太蠢了。

    不过韩冈心情正好,王舜臣终于可以说出他心里的担忧了,“电报虽好,日后哥哥归乡,用电报也能掌握京师局势。可是……眼下却是缓不济急。”

    韩冈看着王舜臣小心翼翼的样儿,哈哈大笑起来,“忍了很久了吧。”

    王舜臣干干一笑,却没不答话。

    “京师的军队,班直两千一百余,上四军两万二,神机营三万五,其余禁军诸营十一万六千,你可知听命于我的有多少?”

    禁军诸营且不提,王舜臣如今掌握了神机营,李信参与组建了神机营,又镇守过皇城,上四军也曾经在他的麾下,也曾听命于他。

    而宫中不断调出兵力,换神机营顶上。其是班直,本来其中大部分都是祖孙几代值守宫掖,甚至有从太祖时候开始就为班直的家族,几代人都遵从太祖皇帝的旨意,始终娶高大女子为妻,一个个牛高马大,七尺之躯在所多有。宫变之后,就以从贼、观望、疏失等罪名,不断将其中的军官处分,一年不到就有一多半被替换了,十年间几乎被换了个遍。

    这些就是直接听命韩冈的军队,外围的其他禁军,也有大半听从韩冈吩咐。

    王舜臣稍稍算了一下,“至少七成。”

    “不。”韩冈摇头,他平静的笑了一笑,“是几乎全部。”

第206章 变故(三)

    “是几乎所有。”

    王舜臣用了几秒钟方才想明白韩冈的话,骇然一声,“包括燕达?!”

    研究所小楼一角的小厅内,只有韩冈王舜臣二人。但楼中壁薄,保不准声音就传到隔壁去。

    可王舜臣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他是不得不惊骇。

    无论如何,殿前司都指挥使燕达如今都是军中名义上的第一人。

    二十年前燕达就已经是一路主帅,是被熙宗皇帝看重的少壮派。王舜臣李信之辈当时才出头,还是一抓一把的指挥使,芝麻粒大的小武臣。

    时至如今,三衙之中老人尽去,王舜臣和李信也得以登顶武臣之极,但燕达更是早凭资历功绩稳稳的坐在三衙管军的巅峰。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巅峰。

    三衙起自五代,先有侍卫亲军司,至后周时,又设殿前司。太祖皇帝便是殿前司都点检出身,手挽重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全仗于此。也因此,自太宗时后,殿前司都、副点检便不再授人。而真宗时侍卫亲军司因其势大又被一分为二,步军、马军各自独立,三衙之名由此而来,而十一管军之位也便从此确定。

    但仁宗之后,最高位的殿前司都指挥使以及侍卫亲、军司的马军、步军都指挥使多年不再授人,十一管军只存在于名义中,实际只剩八个位置——殿前、马军、步军三司的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以及捧日天武、龙神卫的都指挥使——以殿前司副都指挥使为首,号为管军八位。功高如种谔,资深如张玉,也仅止于殿前都副使。

    现如今,王厚是侍卫亲军司马军副都指挥使;李信是侍卫亲军司步军都虞候;王舜臣原是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现为殿前司都虞侯,三人皆已先后步入武臣之巅,可燕达,却是近三十年来,除了病重垂危时得以授任,以为冲喜的张守约之外,第一位殿前司都指挥使。

    这一位一直都是摆着熙宗皇帝的孤臣孽子的姿态,当年与韩冈约定共保熙宗血裔在位的承诺也传于外界,被世人视为熙宗皇帝的忠臣而多受赞许。

    尽管他因为这一立场,逐步被剥离了军权,手中权柄无法与先后管勾三司公事的王厚、李信、王舜臣等人相比。不过都堂为了对外表明自己赤心赵宋的态度,反而是不断为其加官进爵,甚至打破了多年来的惯例,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职位授予其人。这两年要不是因为韩冈卸任在即,两边都担心都堂内部变数太多,燕达说不定就被送进枢密院做新摆件了。

    军方名义上的第一人,实权虽小站出来却也能影响一大片将士的统帅,世所公认的帝党,甚至被王舜臣视为绊脚石的存在,竟然悄无声息的就站到了韩冈一边。

    这件事章惇知道吗?都堂里面的相公们知道吗?

    知道后会不会惊到?

    王舜臣不清楚,反正他是被惊到了。

    “自是当然。”

    看到韩冈微笑点头,王舜臣一身冷汗淋漓。

    眼前的这一位,在他记忆中,虽然经常有着各种各样新奇的想法,却总是十分可靠。对敌人心狠手辣绝不容情的同时,对自己人则是百般照顾。旧日的同僚、好友,无不是得到他的照料而飞黄腾达,而自己年少时与其结下的情谊,更是让自己受益至今,他甚至不顾世人非议,至今仍旧固执的对区区一介武夫的自己以兄弟相称。

    二十多年的兄弟,尽管在西陲戍守多年,当自己回到京师,熟悉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亲切。这让王中正确信,除了两人的地位,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现在,他发现,眼前这依然熟稔的微笑却显得极为陌生。

    什么时候,韩冈已经控制住了京师几乎所有的军队?而管勾三司的自己竟然茫然无知。

    标榜着自己忠心宋室的燕达都被收服了,京师众将还有谁没有被收服?

    枢密院有张璪,三司有燕达,调动起京师兵马,都不用知会都堂中的其他人。

    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没有告知自己?

    王舜臣背后一阵发冷,仿佛悬崖边一脚踏空。

    他一直都自视为韩冈麾下的第一干将,在韩冈心目中的地位至少与李信不相上下。朝堂上的事不跟自己商量,学会中的事不与自己商量,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但军中之事不与自己商量,甚至连燕达归附这么大的事都一点风声没有,这让王舜臣心都寒了。

    “想不到。”王舜臣干哑的笑着,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笑得有多难看,“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就连燕达都听哥哥吩咐了。”

    “是啊。”韩冈笑着,对王舜臣的失态视而不见的样子,“如果章子厚要反,我一句话,燕逢辰就能抽刀子上了。”

    王舜臣凑趣的陪笑两声,“不知什么时候把燕达给收服的?”

    “收服?我什么时候说过收服他了?”

    “呃……唉?”王舜臣惊异发出了一声怪调。

    “唉什么?收服和听吩咐岂是一回事?燕逢辰的性子你不知道?如果是我要反,燕逢辰可不会听。”韩冈笑着,眼中分明闪烁着戏谑的光芒。

    几乎溺毙时猛然间被拉出水面,王舜臣呼吸一下都顺畅起来。自己分明是被戏弄了,但王舜臣却连怪罪韩冈的心情都没有。紧绷的肩头垮了下来,眉眼也放松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哈。哥哥还是这般爱戏弄人。”

    “戏弄?哪里有。只是说事实罢了。有的吩咐会听,有的则不会听,最后看的还是自身的立场。谁不是跟燕达一样?”韩冈轻摇头,“熙宗皇帝当年要变法,韩琦、富弼都说是忠臣,可有一个老老实实听从吩咐去推行新法的?高太后不喜欢新法,可熙宗皇帝也不曾听过她的一句劝。皇帝不能让臣子俯首帖耳,父母也不能让子女一切依从,谁能让人不问情由的都跟着呢?”

    “我就会!”王舜臣沉声说,“哥哥你说什么我都听着,哥哥你做什么我都会跟着。”

    韩冈扬起眉,却没说什么。拿起摆在桌上的锡罐,里面的茶叶沙沙作响,不是厅中待客的存货,而是韩冈的亲随随身带来的上品,回头问王舜臣,“红茶?绿茶?”

    “绿茶。红茶喝不惯。”

    当年韩冈嫌团茶制汤太费事,或者说太贵,就发明了用便宜的野山茶炮制的可以直接用滚水冲泡的炒青。这些年几乎取代了团茶在世间流行。不过福建原本生产团茶的茶场没有故步自封,不知从何时起,推出了一种新茶,同样是冲泡,汤色亮红如铁锈,与炒青截然不同。两种茶汤红绿相对,故而世间就通称绿茶、红茶。至于团茶,真的是少了。

    韩冈倒水沏茶。茶盏、水壶和水也都是亲随一并送来的,所谓富贵,倒不是金珠满斗,却是什么事身边人都能准备妥当。

    王舜臣在旁看着,韩冈与亲近人聊天时,时常会自提茶盏与人斟茶倒水,王舜臣也是习惯了。

    他更曾学韩冈,给下属倒茶,虽然也能够得到下属感激涕零的目光,但远没有韩冈做得这般自然。仿佛只是寻常事,没有半点纡尊降贵的态度。

    “我一向是懒,”韩冈沏了满满一盏浓茶递过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中渥着,“过去嫌点茶费时费事,就把茶叶炒干了泡着喝。说起来就学了那些蕃人把大麦炒糊了泡水,没甚出奇的地方,只是图省事,传于世间倒是意外之喜。如今却又不知是哪一起闲人,把喝口绿茶都分了十八道手续,比点茶都麻烦。说是品茶,我觉着就是折腾。”

    “闲得慌。”王舜臣评价道。

    “说得好,正是闲的。”韩冈抿了抿茶水,还有些烫,放下了,“不过这闲是难得。非富贵不得闲。穷人家早出晚归,日日劳作,方能勉强一饱。你我这一等,位极人臣,却也只是富贵,没有一个闲空的时候。所以说这世上难得的是富贵,再难得的是闲散,最最难得的便是富贵闲人。也只有富贵闲人,才做得这费时费事又没好处的勾当。”

    王舜臣想着韩冈的话,不由得点头叹道,“哥哥说得是,我这太尉当的,富贵是富贵了,却也是忙得没一个闲空的时候。说起来还真比不上在陇西时那般悠闲。”

    “是啊,既得富贵,却难得悠闲,不免有缺月之憾。”韩冈将茶放下,“如果我说,让你日后与我一起做一个富贵闲人。你可甘愿?”

    王舜臣眨眨眼睛,“……哥哥的意思是?”

    韩冈神色微冷,肃容说,“就是放下手上的一切差事,退隐归乡。”

    王舜臣瞪圆眼睛,试图从韩冈脸上看出端倪,小心翼翼的问,“哥哥是在说笑吧?”

    韩冈绷着脸,很快就笑了起来,“当然。可是你看?”他摊摊手,笑而不语。

    “哥哥,这可不一样。”王舜臣立刻叫起撞天屈来,连乡里的口音都出来了,“你要俺脑袋当球踢都行啊,但现在哪里是把脑袋当球踢,是把俺们两家的脑袋都要送给别人踢啊。”

    “好,那换个例子。”韩冈戏谑的笑着,“皇帝要杀我,我若伸长了脖子让他杀,你跟不跟?”

    王舜臣张口结舌了一下,又笑道,“哥哥你哪里会是引颈就戮的性子。”

    “所以说嘛。”韩冈重又端起茶盏,“我做错的时候,你不会跟着,而是拉也要把我拉回来是不是?”

    “那肯定啊。”王舜臣立刻道,“……只有奸佞才什么都听皇帝的,忠臣都会劝谏皇帝。俺对哥哥可是忠心耿耿。”

    韩冈一点头,“我知道。”

    见韩冈点头,王舜臣就笑道,“哥哥这是在戏弄我。哥哥有心情戏弄我,看来章相公不足为惧了。”

    韩冈轻叹一声,“章子厚从来都不是敌人,至少现在并不打算把他当成敌人。”

    “可章相公现在可不像要哥哥和衷共济,”王舜臣道,“至少他的儿子不会。”

    韩冈摇摇头,无奈说,“虎父犬子。”本该极隐秘的勾当,却传了出来,章惇的那位嫡长子真是把章惇的脸都丢尽了。

    他停了停,又道,“前面提起燕达,我的意思是想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燕达有燕达的,我有我的,你也有你的,我们做事和选择,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出发。而个人的立场,就算是仇人,也有相和的地方,就算是至亲,也有相悖的时候。譬如燕达,他对先帝忠心,也忠于赵氏,我要平复叛乱,他肯定跟着,我要是做反,他登时就会翻脸。反过来,我要造反你肯定是跟着的,倒是妥协退让,就不干了。”

    “也不是不干,就是想不通。但我相信哥哥不会做错事。”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做事,要把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变得少少的。尽可能的集结力量,一次对付一个敌人,不要过多树敌。”韩冈刻意缓慢的说道,加深给王舜臣的印象,“我们现在与章子厚还是有共同利益的,有共同的立场,也有共同的敌人。”

    “旧党?”王舜臣问。

    “余孽。”韩冈冰冷的说道。

    韩冈表露出来的态度绝不容情,王舜臣重重的点了点头。

    “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得不把他提防着一点。防人之心不可无。”韩冈顿了一下,“基本盘要维持住。”

    “哥哥放心,我会小心提防着,一兵一卒都不让章相公给拉过去。”王舜臣狠狠的笑着,“没米没柴,我看章相公如何做饭!”

    韩冈此前说京师军队都听他的话,虽然是玩笑,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成分属于事实。章惇在军中无法与韩冈抗衡,要不然也不会千方百计的要抓住海军。不过海军的势力无法延伸入京师,战列舰的火力再猛,也轰不到京师的城头上。

    其实这一回,章惇的儿子死于辽人火箭,之所以闹得如此之大,除了那一部正在连载的小说之外,也有受损的是海军的缘故。官军这些年来所向无敌,就连辽国皇帝亲帅几十万大军来攻也只落得个丢盔弃甲的结果,偏偏章相公关注的海军出了问题,比马步军优势更大的海军,却在小小的日本岛上得到了一场惨败,章惇那一方不忿之余,不免将怨愤之气撒在韩冈头上。

    两边的对立情绪,十来年间早就积攒了许多,只不过缺乏一个契机,而海军惨败,章惇丧子这件事,正好成了导火。索。

    “不过……你不打算去河东了?”韩冈反问了一句。

    王舜臣摇头,“等李二哥来了,我再走不迟。”

    “我那表哥性子古板点,君子可欺之以方,其实还是你在京师我更放心。”

    如果守城时遇到敌军驱民蚁附,李信会多犹豫上几分钟,而王舜臣会在第一时间下令开火。这就是两人性格上的差别。不说谁对谁错,总之两人性格有别,遇到事情的处理方法也就不会一样。放在京师这里,下得了狠手,敢于独走的王舜臣,的确是更加合适的留守人选。

    但王舜臣要去河东。他现在找借口留在京师,可只要差遣不改,借口总有时间限制,不可能一直把借口找下去。

    “那我就留在,让李二哥去河东。”

    王舜臣其实已经不想去河东了。他是想打仗,打心底里想要得到灭辽的光荣,可如今京师风波将起,他即使去了河东,也要记挂着京师这里会不会出问题。有后顾之忧,这仗可不好打。

    韩冈却摇头,“朝令夕改,有损朝廷颜面。而且针对性又太强了,终归不美。”

    看得出来,韩冈是在犹豫,或许情况的变化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期。

    可事有轻重缓急,辽国在那边又跑不掉的。王舜臣想说,但忍住了没说。他确信,韩冈终究还是会有决断。

    他遂静静地等着韩冈作出决定。

    ps:去年年底各种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也无心码字,最后弄出了前所未有的长时断更。对诸位一直以来支持本书的书友,哥斯拉在这里顿首谢罪了。新年后,情况好了一点,现在正在拼命码字存稿,避免再断更了。多余的话不多说了,这就去码字,用行动谢罪。

第207章 变故(四)

    韩冈向外面望着,窗外研究所的天井中寂静无声,一栋小楼几十人仿佛一下都消失了,滴滴答答的敲击声更是消失无踪,没人过来打扰他和王舜臣说话。

    “我曾考虑过,”韩冈望着天井里电缆编织起来的蜘蛛网,“是不是让子渐回来?”

    王舜臣眉头微皱,子渐就是赵隆的表字,他正在熙河路上任职,“前段时间还说他陪着王公逛兰州。等他从兰州赶回来可就要到年后了。”

    韩冈遗憾的轻叹,“的确是来不及了。”

    赵隆如今虽还没有升任管军,却也是横班之列,就在陇西任职,做了好几任路中兵马副总管。前段时间正陪着王中正逛兰州。不过这也是上个月的事情了。

    赵隆半个月前来信,王中正离开兰州后,就继续往西去往河西走廊了,早到了甘凉路上,在那些甘凉大户的陪伴下,喝着青稞酒,吃着烤羊肉,欣赏着胡女的舞蹈。

    而赵隆本人,自然是还在熙河路上,想要调他入京,至少要一个月。以现今京师局势,一个月内,要么天翻地覆,要么风平浪静,一切都会在一个月内解决,赵隆已经来不及赶上这一波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放弃让赵隆回京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还是赵隆无可取代——除非韩冈愿意将王舜臣和李信调回陇西。

    虽不如李信和王舜臣亲近,但赵隆也是韩冈的心腹爱将,同出自王韶帐下,天然的就站在韩冈一边。

    王韶旧部,如今是军中最大的山头。最高到了宰相,在任的三衙管军都有三个:王厚、李信、王舜臣,下面下至都头,参与过熙河开拓的成员遍布军中。

    关西的世代将门虽然也受到重用,可是将门子弟中,如果没有王韶旧部这一标签,升官就是要慢一点。如果再没有韩冈麾下做事的经历,想要受到重用就更难了。因而最近的关西将门,其子弟就算得到荫补,也要先去横渠书院上学,千方百计要给自己刷一层横渠学子的金身。

    但无论如何,以王舜臣、李信、赵隆为首的一干旧部都是把自己和全家的前途完全挂靠在韩冈身上,这正是那些将门世家无法做到的。正如韩冈方才所言,这些人的立场与他的立场相合的地方最多,而种、折、张等将门世家,自然只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也因此,韩冈自然是更加信任这一干旧部。尤其是寒微时就结识的几人,更加视如手足。就算是亲近如种建中,也比不上赵隆在韩冈心目中的地位。

    关中根基之地,到了要动刀兵的必要时刻,随时都要拉出一支兵马为韩冈出生入死,在赵隆和种建中之间,韩冈只可能相信赵隆能为自己做到。

    陇西是韩冈的核心之地,没有一个可信的将领主持,韩冈在京师都待不安心。即使日后韩冈回乡,为了便于调动全路兵马而不在必要时耽搁宝贵时间,也一样需要一个亲信将领担任兵马副总管。

    除了李信、王舜臣之外,赵隆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其他人,不是资望不足,就是让韩冈无法全心信任。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

    而等到他回到陇西老家,再放赵隆在京师,既没那个必要,也比不上李信、王舜臣坐镇京师更稳当。

    至少李信是亲手将神机营拉起来,在京师掌兵多年,威望无人可比。而王舜臣西征域外,拓张万里,将西域诸国打得不敢东顾,名气响彻国中。两人掌握京师禁军皆不在话下,而赵隆资望上比起两人还是要逊色上一筹。

    王舜臣听到了韩冈的话,就哈哈一声,“正好可以让他监修黄河大桥。”

    韩冈盯了王舜臣好几眼,直觑得他心虚,方笑道,“那可要好些日子了。”

    他低头看着天井中的电线,“不过桥修好了,熙河路的铁路就能直通宁夏,那时候,关中就是一整片了。这座桥,的确一点都不能出差错。”

    “哥哥放心。”王舜臣道,“只要不怕杀人,这桥怎么也不会出问题的。”

    “恩,相信赵子渐不会手软。”

    如今各路兵马副总管,除了本路兵备之外,对铁路相关建设也有相配合的义务。

    而兰州方面,如今正在筹备修造黄河大桥。准备跨越黄河,将两岸连接一处。这不是浮桥——普通的浮桥,黄河之上,从兰州到大名,已经有十多座——而是高出河面,让铁路可以越河而过的真正的大桥。

    韩冈前世去过兰州,看过那一座黄河第一桥,水泥墩,钢架梁,足以两条铁路并行而过。放在如今,材料上问题不算大,钢筋和水泥的产量足够,质量比二十世纪初的水平有差距,却也可以用更多的投入来补足,大型蒸汽锤模锻出来的钢制零件已经用在跨越汴水的铁路桥上,用在黄河大桥上也不会差到哪里。

    不过在另一个世界几百年后的兰州黄河大桥,只是一个落后国家的偏僻地区建设的一座普通桥梁,在西方,早几十年就有了更加宏伟的桥梁建筑。可在提前了近千年的情况下,就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了,而且必将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建筑。

    尽管远在兰州,可它对气学的意义,对韩冈的意义,都远比京师中的任何新式建筑要重要。对天下士民的影响,也比一时的军事胜利要大得多。

    放到后世来评价,其意义甚至不会下于万里长城——这意味着遍布全国的铁路网开始真正成为一张网,而不再被大江大河切割成碎片。如此关键的工程,为了避免各种问题,实行军事化管理绝对必不可少。

    “不过要做好监管,要学的东西可不少。光是杀人可不够。”韩冈说着,偏头看往王舜臣。

    王舜臣明白韩冈的意思,摸摸脑袋,干笑道,“俺是做不得,看到书就想睡。”

    “胡扯。”韩冈摇摇头,“汴水大桥的情况不能再重复。”

    换成是战报或是武器的说明书,王舜臣读起来比谁都精神。但王舜臣推脱的也没错,赵隆的确是他手下将领中最好学的一个,平常就手不释卷,气学学问精深,还是地理学会的成员,而且是以研究者,而不是以资助人的身份成为学会成员。

    拥有水准以上的学识,赵隆监理大桥建设,自然是比其他武臣更加稳当。

    要建好这一座大桥,勘测、设计、材料、建造,各种情况都要考虑进去,尽管不过七十丈,全国之内,已经修成的有差不多长的,正在修建的还有更长的,但作为第一座黄河大桥,桥墩要立在黄河水中,难度是可想而知的。

    这种情况下,相较于其他人,赵隆正是难得的合适人选。何况不仅仅是进行监理,赵隆也能参与协调,调动手下兵马配合工程建设。

    这样的一个大工程,需要的人力、财力、物力都不是一个小数目,各方面的协调配合也是关键。

    汴水上的几座已经建成的大桥的修建过程,以及穿河隧道的失败,都告诉了韩冈和世人,监理和协调配合的重要性。

    淮河以北的汴水河床高出地表丈许,宛如一道分水岭,隔绝东西铁路交通。早年京扬铁路,就平行于汴河而建造。不过如今中原铁路要纵横成网,当然不能让汴河继续成为阻碍。但汴水的航运还在发挥作用。

    尤其朝廷中在明轮蒸汽船发明之后,就开始以蒸汽船替代过去的制式纲船,成为汴水中的主力船只,由此加快转运速度,并大幅降低运费,甚至低于铁路运输,更使得毁弃汴水、方便铁路建设的动议都被搁置了。

    在这之后,汴水两岸的铁路想要跨越汴水,连接成网,要么挖掘隧道,要么修筑大桥。

    挖掘隧道是最早被提出来的,比起修桥,拥有足够多矿工,同时也拥有足够多攻城经验的大宋,挖掘隧道看起来自然更容易一点。

    可是在开挖的过程中,多次透水,几次壁面崩塌,最后因为现场监工反映的隐患,因为内部管理混乱,没有及时解决,最后造成隧道整体性的垮塌,甚至还连累了地表长达十数丈的堤坝崩塌。

    事后检讨,除了对汴水河床地下的土质有所了解,暂时放弃了穿河隧道之外,也发现了工程协调的重要性。

    现如今,建造一座座有着漫长引桥的桥梁来跨越汴水。这些桥梁,一座座都是几十丈、近百丈,拥有多座桥墩,大量工人、资财汇聚在桥梁工地上,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指挥者和协调者,就会直接导致工期延长,或者严重事故。

    第一座陈留汴水大桥,方兴主持修建,沈括是亲自起工地坐镇了近一个月,看着桥墩地基打起来,方才回到京师,一切顺顺利利。

    而第二座汴水大桥建于南京应天,只派做工程提举,三个月耗费了二十余万贯,却连一座桩基都没打下来。朝廷就此遣了巡察御史,从上到下杀了七十多人。应天知府全家发配云南。

    前车之鉴,使得都堂对任何一项大工程都加强了监督。赵隆虽是武人,刀子在手,却比寻常文臣更合适来看管兰州黄河大桥的工程。

    王舜臣走到韩冈身侧,低声道,“只要黄河大桥修起来,这关中可就是完全是哥哥的了。”

    韩冈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实情正是如此。

    熙河、宁夏、甘凉、秦凤四路,通过铁路连接起来,就可以直接压制以长安京兆府为核心的关中腹地。关中一体化,或者说在韩冈掌握下的一体化的进程,也就更加顺利。能让整个关中地区的资源聚合为一,真正攥起拳头来,不说最后动手时形势会多有利,只要铁路贯通,关中爆发出来的实力,韩冈在陇右说话的份量,不会比他在京师更少。

    王舜臣笑了起来。

    他当世名将,以他的眼光早看到了这一点。只要有几年的时间,韩冈的优势将无可阻挡。这也是他更加期待韩冈能够更进一步的原因。

    韩冈回头正看见了王舜臣的笑容,也是一笑,“放心了?”

    王舜臣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话题被韩冈不断引导,王舜臣的担忧也逐渐减少。

    “还有些。”王舜臣诚实的说,毕竟是缓不济急。韩冈说的都是未来,眼下的问题,可一个都没有解决。

    说了半天立场,现在的情况下,要怎么与章惇求同存异呢?

    韩冈却没再多说,再次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灰色比之前浓重了许多,夜色将临,天井中正在把灯点起,“如果有什么变故,或许就是最近了。”

第208章 变故(五)

    ‘如果有什么变故,或许就是最近了。’

    既然韩冈这么说,那么肯定很快就要发一些事情了。

    王舜臣对韩冈的话一向是深信不疑。

    只是他没想到会这么快,远比他猜测得要快。

    快得多。

    从电报研究所中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王舜臣被韩冈留在家中吃了一顿晚饭。席上就没有再说起公务政事,闲聊起西域,黑汗,以及更西面的地方。

    王舜臣在西域多年,凉州以西方圆几千里的土地,可以说都是他亲手开拓。是西域相关事务的专家,当地的奇闻轶事也是装了满肚子。酒桌上一聊起王舜臣所擅长的这个专业来,他便如黄河水般滔滔不绝起来。

    韩冈不时的赞许和附和,还有韩家年纪小的几个儿子,看见英雄一般闪闪发亮的眼神,让王舜臣在酒桌上说得更加开怀。

    王舜臣的手下,有着上百支商队往返于通往西方的商道,带去了中国特产的瓷器、丝绸、棉布,带回了西方各国统治者们从国中搜刮来的财富,也带回来许许多多西方的见闻。

    觥筹交错中,王舜臣说起了黑汗双王之间你死我活的争斗,说起了阿剌伯宫廷中极尽奢靡的生活,说起了阿剌伯和昆仑州交接处那一片红色的大海,还说起了再往西,直至自称欧罗巴的泰西,由一干贤人推举而出的皇帝,执掌多达数千万信众的千年教派,宛如周天子般将治下分封给无数王公,统治着庞大的不逊于中土的泰西帝国。

    最后,他得到了韩家小子们惊声赞叹,也得到了韩冈的承诺——待到朝中局面稳定,就继续向西面开拓,并承诺,只要新式蒸汽机车能够稳定的行驶在铁路上,他就会把修建兰州到北廷的铁路提到朝廷的工作日程上来。

    这一顿吃得宾主尽欢,王舜臣乘上回家的马车是已经是烂醉。脑中仅有的一点清明,还在想着西域之事,至于章惇和京中局势,已被他抛诸九霄云外。

    尽管电报行之于世,以及兰州黄河大桥的建成,还有更进一步的关西一体化,至少要到几年之后,但是在韩冈描述了光辉前景,展望了美好未来,确认了日后将会充满希望后,王舜臣对现实的担忧也就只剩下一点点了。再被上好的陈年烧刀子一冲,更是什么都没剩下了。

    待到回到府中,喝了醒酒汤,沉醉渐醒。王舜臣再回想起今天午后与韩冈的一番谈话,心情却又不一样了。

    担忧是没了,多年来对韩冈能力的信赖占了上风,让王舜臣不去担心无谓之事。只不过还是为自己又被糊弄了一番而苦笑几声。

    从蹴鞠、赛马开始算起,韩冈在京师布局几近二十年,门下心腹黄裳更是执掌开封府多年,对京城内外的掌握,章惇也要瞠乎其后。

    如今的局面,王舜臣相信,一切都还在韩冈的掌握之下。甚至有可能,这一局面正是韩冈通过逼迫章惇,刻意造成的。

    细细想来,这半年多来,韩冈一直都在针对章惇。

    前段时间,冯从义就在关中放话,对外宣扬韩冈的实力。虽然只是商会内部会议上的发言,但章惇不可能不知道。

    韩冈和张璪的结盟,同样是针对章惇。

    有关火箭的小说,同样是韩冈安排连载。

    章援死于辽人火箭或许是意外,但在章援出事之前,可就在京师之中引发了韩冈与吕惠卿勾结的传闻。

    没有章援的死,京师的局势已经足够乱了。

    还有河东大败……王舜臣用力甩了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了脑袋。

    韩冈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不过,王舜臣静静地想,章惇的运气的确不行。

    他所看重的熊本,军事经验远远胜过李承之,但熊本在河东收获了一场惨败,在报上被称为二十年未有之大败,而李承之安坐大名,坐享天门大捷,辽国伪帝亲率的辽国主力都被挡在了国门之外。世人只要将河东河北一对比,就能确认哪一位宰相更会用人。

    要不是熊本表现太差,王舜臣他这个身上打满了韩党标签的大奖也不可能得到去河东的机会。

    明确的说,李承之在河北是放手让王厚去主持战事,而原本在河东事事把控的熊本,在王舜臣抵任之后,即使不愿,也会被王舜臣挤兑到比李承之还不如的地步。

    章惇明面上就要掌握国中军政大权,而韩冈就要卸职回乡,可实际上,章惇此时的权威,完完全全被韩冈压制住了。

    王舜臣知道韩冈不会毁弃诺言,他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看重自己的信誉。可世人不知韩冈,如果说韩冈的卸任归隐,只是以退为进,趁着章惇不想在此刻生事的妥协,强化自身势力,一举颠覆章惇一党,到时候,谁还能逼迫韩冈归隐——这种猜测却也是合情合理的。

    章持愚蠢的疯狂,应该也是因为感受到了眼下的窘境。他的急躁,或许不只是因为得到了冯从义在关中的宣言。

    喝过醒酒汤的王舜臣,没有心情去找他这段时间正宠爱的绝色胡女。如同金线一般灿烂的秀发,如海水一半幽蓝的明眸,如雪一般白皙的肌肤,独具西域特色的绝美容颜,以及中国女子远远不及的高挑丰腴的身段,都比不上他正在考虑的问题。

    在王舜臣京师府邸的后院中,充斥了各色人种的美女,甚至有肌肤黝黑的昆仑女奴,儿女的数量多到王舜臣自己都无法明确每一个人的相貌。在女色上,王舜臣能手能放已经不输于得道高僧了。

    韩冈的局面或许比想象中的要好不少。

    而做好准备,甚至是布下陷阱,等待敌人上钩的韩冈,根本不是区区章持能够撼动,甚至章惇想要动手,也不过是自寻死路。

    但是,整个朝堂的局面,或许就破坏定了。

    章惇和韩冈联手的基础已经不复存在。

    晚间的时候,韩冈对他说了,虽然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但最坏的可能性是无法排除的,不可能不加以防备。而这边一旦做出防备,就证明无法信任章惇,章惇方面即使没有事也会生出事来。

    想到十年来,在两位宰相协调下,蒸蒸日上的国力,即使是铁杆的韩冈党羽,王舜臣也不禁想要一声感概。

    章惇和韩冈有着几十年的交情,韩冈还是章惇父亲的救命恩人。两人联手掌控朝堂十年。两人手下的势力——福建、雍秦两大商会——又联手占据了天下商贸往来的大半份额,双方有着极强的互补性。

    但是如今,信任基础已经不复存在。

    做出这一切的,不仅仅是韩冈,也有章惇。

    章惇对他儿子的放任,也是造成如今局面的元凶。

    章惇的儿子勾连一干不得志的小官,把韩冈是做眼中钉肉中刺,整天聚在一天议论如何把韩冈和他的党羽给铲除掉。

    新人总是很难再已经稳固下来的团体中快速上升,好一点的还能按部就班的往上走,差一点的可就只能一辈子沉沦下僚。所以新人经常是愤愤不平的,总想着把头顶上的大山给掀翻。

    而老人们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变化,已经占据了最大的利益份额,他们对一切变动和改革都缺乏兴趣,最想要看到的是稳定。

    在过去,皇帝就利用这一矛盾,不断提拔新人进入御史台,驱用御史,来平衡宰辅们的权力。又利用两府中,权位稍低的参知政事,反制宰相的威权。由此形成了制度,使得宰相权柄一再缩小,无法与皇帝抗衡。

    但如今,御史台早成了宰相门前走狗,最多也只能动摇议政。而缺乏军队的支持,除两位宰相之外的其他宰辅,根本无力与韩冈和章惇对抗。

    双头体制的稳定,使得朝堂高层的人事变动近乎停滞。这也就使得打破乃至推翻如今都堂体系的呼声,在朝堂低层始终无法根绝。

    拨乱反正,为国锄奸的口号,从来没有停止过。而投效韩、章其中一派,打倒另一派的呼声,则更加响亮。

    说到底,都是底层官吏想要打破停滞如死水的局面,得到一个晋升的空间。

    韩冈用自己的卸任,为自己一系的官员争得了更多的利益,反过来也更加刺激了章惇一派官员。

    最终,说不定就一场大乱来,王舜臣看得到,很多人都看得到。

    或许正如韩冈所说,变乱,近在眼前。

    当然,机会也就在眼前。

    韩冈的提醒,让王舜臣辗转反侧了一夜。五点不到便起身梳洗,准备上朝,比起就要上战场时更加积极。

    尽管入冬之后,上朝的时间比过去已经迟了一个时辰。可王舜臣出门之后,夜幕依然笼罩着半边天空。

    改变上朝时间,算是韩冈和章惇的德政,推行之前,朝野颇多议论,推行之后,倒是没有什么反对声了——越是在冬日,被褥的诱惑力就越强。朝臣们也不愿意一天中最冷最黑的时候出门。

    王舜臣出门后不久,便转上了御街。一支支以马车为中心的队伍出现在眼前。

    在过去,文武官都是骑马上朝。如今都是乘车入朝。每逢朝会之日,宣德楼下的广场上,都会停满了各色马车。

    王舜臣在西域,出行都是骑马,回到京师之后,也入乡随俗,接受了韩冈赠与的车马,从此乘车入朝。不过得到前往河东的任命,王舜臣决心磨砺一下自己,以防受不了河东的严寒,又改回了骑马出行。

    王舜臣骑在马上,肩高近六尺的西域神驹,让王舜臣能够俯视远近各色车辆。

    并不熟悉京师官场的王舜臣,认不出几辆马车所属,但在宣德门城楼遥遥在望的时候,前方一辆大型马车,王舜臣立刻认出了马车主人的身份。

    马车前后,有着上百人的护卫,那是宰相韩冈的车马队列。

    王舜臣立刻打马上前,才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人从路边的阴影处猛的冲了出来,直冲向韩冈的马车。

    冲出来的人身形矫健,王舜臣看着眉头一皱,左手就向后探去,不过却摸了一个空,熟悉的配弓在上朝时是不会挂在马背后的。

    那个人也没有因为王舜臣没带配弓,就顺利的冲撞了韩冈的马车,在几丈外,就给护卫们拦住了。

    那个人被护卫架起的时候,拼命的挣扎,想继续向前,却被护卫牢牢架住。

    王舜臣松了一口气。

    正要上前,却见那人不再挣扎了,似乎还喊了句什么,王舜臣已听不太清楚了。

    在他的视野中,前方猛然一亮,一朵橘红色的火焰如花在御街上绽开,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耳畔响起。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

    人在喊,马在叫。周围一片混乱。

    一阵恶风带着灰土扑面而来,可王舜臣已经感觉不到了。

    爆炸的地方,可就在韩冈马车旁!

第209章 变故(六)

    “丁警长。”

    “小乙哥。”

    “小乙哥早。”

    “丁警长早。”

    “小乙哥又忙了一夜?肯定是没吃吧。俺买了武大家的肉炊饼,还有羊杂汤,正好趁热吃。”

    “俺这里还有刚出炉的和菜饼,小乙你来一块?”

    大清早,天还擦黑,刚刚迁到朱雀门内的警察总局衙门,就已经是人来人往。

    刚刚回来的丁兆兰红着一双一宿没阖的眼睛,一路上被人簇拥着,满耳朵都是热情满满的问候。

    刚刚调到丁兆兰手底下的新刑警讨好的捧着一个竹篓子,满是羊肉汤的香味。

    另一个交好的同僚,托着一个打开的油纸包,十几只和菜饼正热腾腾的冒着气。

    还有前头任家的糍糕,夜宵多出来的藕团子、炸角子,隔天剩下在火炉上又热过的炒肺,都往丁兆兰面前递。

    警察总局的衙门,从开封府衙中独立了出来后,上个月就迁到了位于朱雀门内侧的新址上。

    安排在这里的目的,也是因为这里是新城旧城之间的重要通道,控扼御街,是京师安全防范的重中之重。

    但对于总局内部的警察们来说,更重要的这里距离州桥近了,打打牙祭方便了许多。

    警察俸禄不高,开封物价却不低,寻常警察们午间都在局中食堂吃公厨的粗茶淡饭,间或改善一下饮食,自也舍不得去那些一顿动辄百十文、有脸面的店里,门口州桥上的小摊就很不错了。

    递到丁兆兰面前的吃食,几乎都是从州桥摊子上买来的。

    丁兆兰不客气,来者不拒,他这个单身汉,指缝一向是漏的,月尾发俸了就请兄弟大吃大喝,等到月中,俸禄用完了,就去食堂吃公厨的饭。同僚们给点吃的,也算是改善伙食。

    让手下把炊饼和羊杂汤放去自己的桌上,丁兆兰把糕点一口一个,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举起自己手中纸包,瓮声瓮气的,“孙好手家的枣泥馅小馒头,今天第一笼出的,都来尝尝啊。”

    “孙好手家的?昨晚去保康门办差了?”

    “小乙哥还是这么大方。”

    “孙好手家的馒头好久没吃了。”

    你拿一个,我拿一个,二十多个转眼精光,就给丁兆兰留了一个下来。

    一名老警察嚼着丁兆兰的馒头,端着热茶汤的搪瓷茶杯,“昨晚又没有守到人?”

    丁兆兰摇摇头,把最后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守了一晚上,就看见只狐狸。”

    “狐狸?你那案子莫非就是狐仙做下的?……人死在锁起来的房里,又不是自杀,出了地里鬼,还真是只有狐仙了。”

    “那今儿俺就让人上夹子,管他是狐仙还是黄大仙,都给俺夹了。”丁兆兰拿过老警察手里的茶缸喝了口茶,漱漱口咽下去,就打了个大哈欠,“俺一宿没合眼,一会儿去后面睡一下,要是有人来,就去后面叫俺。”

    “先去见见局长吧。”老警察一拍脑袋,想起来道,“局长说了,让你一来就去见他。”

    丁兆兰闻言,肩膀都耷下来,有气无力,“又是要把哪桩案子塞给俺,俺手上都三件案子了。”

    “能者多劳嘛。”老警察一声笑,“谁让小乙你名气那么大。不指名你指名谁?”

    丁兆兰名声在外,是警察总局的一张招牌。高官显贵家里出了事,不打算掩盖,想要查个水落石出的,就指名让丁兆兰去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也指名,让丁兆兰烦不胜烦。

    “快点吧,”老警察抬头看看时间,推着丁兆兰,“去得迟了,又要被吼了。”

    “干脆以后做废物算了,还能有个囫囵觉睡。”丁兆兰抱怨着往里走,“这四五天加起来都没睡足五个时辰,再来案子,要人命啊。俺看他不是当局长了,是当工头了,还是江南丝厂的工头。”

    老警察笑着,“好歹没有做不满两年就没命是吧。”

    丁兆兰瞪着红丝密布的眼睛,“你看俺这样还能做满两年差吗?再这样两个月就能等着朝廷给抚恤赠官了。”他偏头对着老警察,“日后给俺坟头上供,记得要肚肺羹、红烧肉、葱剥兔、羊杂汤、旋炙猪皮肉,鱼啊,蛤蜊的也行,素果子就算了,尤其是和婆婆家的酸浆子千万不要送,俺吃着拉肚子。”

    “呸!好话不知说。”老警察冲地上就啐了一口,“这也怪小乙你,太卖力了。何议政家的窃案,你喝口茶功夫就破了,多拖两日,何议政至于人前人后帮你宣扬?”

    “俺当时不是急吗?”丁兆兰张开手急着分辨道,“手上两个案子,一个都已经盯住人了,就想着早点过去把人犯给抓了,哪来的天竺时间给耽搁?”

    “这怪得谁?”老警察催着丁兆兰到了局长办公的独院前,推着他往里走,“要打饥荒你跟局长打吧,诉苦也当着面诉,多叫唤叫唤,说不定他老人家良心大发,给你一条生路。”

    “得了。那头老熊的心早是黑透了,到佛祖面前烧三炷香都比求他管用。”

    丁兆兰抱怨着进了院子,随即就不说话了,脚步也放轻了。开封府警察总局都提举——俗称局长的——展熊飞,少时将他养大,对他如同父亲一般,在外面丁兆兰抱怨多多,真正当面还是极为尊重。

    穿过院子,正堂里面出来一人,穿着青色的官袍,手里拿了一叠子文案,正是总局里面掌管文秘的掌书记。看到丁兆兰,他就冲房里努努嘴,抬起右手,比了个杀鸡抹脖子的手势。

    丁兆兰肩膀缩了一下,心中暗暗叫苦,看来那头老熊今天的脾气很不好。就想着先回去睡一觉再过来,反正情况不会再坏了。但守在门口的警卫已经向里面通报了。

    “小乙,进来!”

    从门内传出来的声音低沉,显而易见的,声音的主人心情很是糟糕。

    展熊飞一贯的黑着脸,看到丁兆兰进来也没有个招呼,干脆利落的问,“你手上现在有几个案子?”

    “三个。”丁兆兰也不敢多废话,“田记钱庄钱车劫案,三仙观女冠妙静被刺案,还有保康门的那桩杀人案。”

    “都有眉目了没?”

    “田记的案子有些蹊跷,找个账房去把他家的账目给过一遍,说不定就破了。”

    “嗯。”展熊飞点点头,他素知丁兆兰的性子,若无**成把握,绝不会乱说。丁兆兰说得虽然保守,但实际情况当也是**不离十,被劫走的十万贯多半并不存在,“帽子田家看来是真败落了。”

    丁兆兰继续道,“三仙观的案子,凶手的身份查明了,是妙静常年私通之人,因争风吃醋杀死妙静,是三仙观的观主妙真怕有伤观中声名,便隐瞒不提,还破坏了现场。”

    “人犯呢?”

    丁兆兰道:“早跑了,得要下海捕文书。不过妙真已经控制起来了,包庇人犯的罪名少不了她的。”

    “那保康门的案子呢。”展熊飞两道浓眉拧起,对东京城内的要案,他这位局长多少都有些数,“能把现场伪装成自杀,这种人不简单。”

    “俺已经查到了人犯的身份了,也查到了他的落脚地。”丁兆兰有几分自得的说,他手中的三个案子最早的一桩也才八天,现在都可以说已经破了,只差人犯归案,录下口供,就可以移交给开封府法院了,“昨晚带了几个兄弟守了一夜,只是人犯没有回来,打算今天晚上再去守一夜,人犯当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应该会回家的。”

    展熊飞微微点头,沉吟着片刻,又开口,“这几个案子都放一放吧,移交给别人。”

    “……出了何事?”

    “最近市井中,总有人在散发揭帖,妖言惑众,构陷韩相公,挑拨两位相公的关系,我要你查清揭帖和谣言的来源。”

    “这种案子是丙组的差事吧,不关俺这甲组的事啊。”

    刑侦房甲组负责的是杀人放火之类的重案,散发揭帖、传播谣言之类的案子,属于民风舆情相关,由丙组负责,丙组中有许多旧日行人司的成员,这是他们的老本行。根本不需要也不应该劳动他这位警局招牌出手。

    展熊飞两眼一下如铜铃般瞪起,“他们要是能查到,何必要你去?!”

    丁兆兰苦起脸,这种案子是最麻烦的,用脚趾头想都可以知道,揭帖和谣言的源头肯定跟上面坐在圆桌旁的那三十几位、甚至最上面的那几位脱不开干系,查不出来是麻烦,查出来了更麻烦。但看见展熊飞的脸色,却也不敢推搪。

    正要跟展熊飞讨价还价一番,顺便捞点好处,却听见外面一声狗被踩了尾巴般的惊叫,叫声中饱含的惊恐惶然,让人听了之后,不禁心中一阵发毛。

    两人一时往外看去,就见刚刚出去的掌书记跌跌撞撞的冲了进来,

    “局长!局长!”

    掌书记急喊着,脚下被高高的门槛绊了一下,还是丁兆兰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掌书记惊魂不定的站稳了脚,展熊飞和丁兆兰却没看他,而是看向了他的身后。

    紧跟着他进来的,却是旧城第一厢的一位巡警队长,展熊飞和丁兆兰都认识的。

    这位巡查队长上过战场,一向胆色过人,敢在义坊过夜,能在墓碑上睡觉,此刻却是面如土色,“局长,出事了。”

    “说,什么事?”展熊飞依然沉稳,而丁兆兰心神沉凝,也同样镇定。

    但下一句,两人却被惊得跳起。

    “相公被炸了!”

第210章 变故(七)

    “相公可平安?”

    “相公如何了?”

    两个声音同时在房中响起,展熊飞和丁兆兰循声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惶然。

    来报信的巡警队长惶恐不安的猛摇头,一副被吓坏的样子,“就……就知道相公的车之后直接进皇城了。”

    呼。

    展熊飞和丁兆兰同时长舒一口气,韩冈若是有什么不测,他的座驾只会赶往最近的医院,绝不会轻易进入莫测的皇城中。

    巡警队长却都快要哭出来,“总局,怎么办,相公挨了炸。死了好几个亲卫呐。”

    松下一口气的展熊飞闻言,脸色再度难看起来。

    开封警察总局是城内治安的第一线管理者。城内不太平,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他们。

    对展熊飞而言,原来发生类似的事情,只要把人犯给确定,他可以在旁边看一看军巡院的乐子,但现在,军巡已经改编巡警,一同归入展熊飞的辖下。

    升官扩权的同时,相应的,要承担的责任也多了许多。原来看人笑话,如今是被人看笑话。

    不过,至少现在,展熊飞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自己会不会成为别人的乐子,宰相被人投了炸弹,这乐子真的大了。

    砰!展熊飞如熊一般的巨掌重重的一拍桌案,特制的枣木书桌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书桌上的笔架翻倒下来,连带着摞得一尺多高的公文,稀里哗啦的砸在地上。

    私下里被属下称之为老熊的总局局长发出公熊的怒吼,“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

    竟然是御街。

    在得到报告的五分钟之后,展熊飞熊一般的身躯却像野猪一样横冲直撞了出去,骑上马,带着丁兆兰等亲信,赶往事发地。

    十余骑自侧门飞驰而出,展熊飞一马当先,斗篷下扣起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露出一双圆眼凛凛生寒。

    蹄声促急,展熊飞一行心忧之下,毫不顾忌在道路上奔行。

    一队才结束夜巡的巡警,在快要抵达州桥口总局衙门的时候,按照训令的要求,排起了整齐的队列,踩起了严整的步点,准备返回总局。

    可刚刚进入街口,迎面却见一队骑兵气势汹汹的猛冲而来。

    巡警们整齐的队列立刻就乱了,一个个狼奔豕突,向路边上连滚带爬的躲过去。一个倒霉点的巡警甚至还碰到了一个坏掉的阴沟盖,半个身子嵌了进去。幸好如今天寒,阴沟上冻,倒是没有把身上都弄湿了。

    差点撞伤了巡警,这队骑兵却丝毫不顾,在领头的骑手率领下,从巡警们身边直冲而过,擦着身子冲上了御道。

    马蹄声嘚嘚远去,巡警们方一个个爬起身来,皆是又气又恼。

    一名巡警从路中央捡起自己的帽子,一脸心疼的看着上面从破口中绽出来的棉花。

    上好的狗皮帽子,顶好的棉线缝起的针脚又齐又密,还塞足了棉花,两侧帽耳放下来正好遮住耳朵,寒夜戴着出门,走几步都能热得冒汗。这个冬天戴了,耳朵上硬是没生冻疮。

    这么好的帽子,跟身上的狗皮夹袄、棉布外袍、棉裤和脚底下的皮靴子、棉布袜是一套,据说成本就要五贯、七贯,放到外面卖,还要翻一番。按局中的规定两年才会发一套。

    这套警察制服穿在身上,又精神又暖和,还招小娘子的眼,他平日里爱惜得不得了,连随处乱坐乱靠的毛病都改了,吃饭时都小心端着碗,唯恐袖子在饭桌上靠得脏了。

    方才要不是走得热了,把帽子的系带给松开了,打个闪哪里会把帽子丢了,巡警心疼的整理着帽子破口,追着远去的骑手,破口大骂,“赶死也不趁夜里走?……唔,唔。”

    只不过仅仅骂了半句,就再也发不出话,却是被同伴及时的捂住了嘴,只能唔唔的叫着。

    “是总局。”同伴紧张地说着,放开了手,呜呜声也没了。

    一名走过来,拍着身上的灰,抻着脖子望去,“这辰光?是哪里出事了?”

    “谁知道?反正肯定是大事。”

    “该不会又有哪里被枪击了?”

    “总局都骑马跑,至少得议政家挨了枪。”

    “说不准是府衙那边。”

    借着路边的灯火,看清领头骑手的标志性的身材,总局展熊飞仓促出行的模样,不免猜测议论,却是一个都猜不到是宰相的车驾挨了炸。

    “别扯了,都先回去。找地方睡。”领头的队长走过来,四十多岁的他正揉着腰。方才躲闪的时候,不小心闪到筋了。虽然疼得厉害,还是招呼起下属。经历过当初的枪击案,对能够劳动熊总局仓促出行的事件等级也有了经验。他推着对着帽子哭丧脸的巡警,“别管你帽子了,回去我让你嫂子帮你补好,快点回去,今晚兄弟们说不定都没时间睡觉了。”

    队长回望着已经沿着灯火通明的御街一路北去的马队,脸色凝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反正肯定是不得了的大事,十天半个月内,怕是别想睡好觉了。

    马背上的展熊飞在一刻钟之前,也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敢用炸·弹刺杀宰相,而且还是宁可粉身碎骨的自杀式攻击。

    哪里出的事?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出的事?

    拿几个关键点盘问过前来报信的手下,展熊飞对整件事的了解,依然只是表面上的一点。

    但只要消息无错,刺客为豫让、要离一类的死士是毋庸置疑的。而能够使动豫让、要离的又是什么人——智伯!阖闾!

    放在当下,又有几人手底下拥有殒身不恤的死士?

    想到这里,展熊飞心底一寒。

    一个名字已经呼之欲出。

    风闻奏事的行人司有一部分都归属了警察总局,有些事对展熊飞来说并不是秘密。比如某位宰相家的衙内,暗地里所联络的那帮人。

    即便展熊飞对那帮子只有嘴皮子、却做不得半点正事的废物向来看不起,却也不代表这一回就能够排除他们的嫌疑,在展熊飞看来,那位衙内和他身边的废物,是这一次案子的最大嫌疑人。至少有一多半的几率,案子要着落到他们身上。

    展熊飞只觉得迎面来风越来越冷,骨子里都寒透了,他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笼罩在京师上空的血雨腥风,说不定就从今日起,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就要成为过去了。

    “总局,前面有人!”

    展熊飞一惊,回过神来,就看见前面数丈外有人拦路。忙勒停坐骑,发现宣德门城楼已经在了不远处。

    从州桥到宣德门附近的,也就两里路不到,一条御街直通。还没等展熊飞想明白自己该如何应对,就已经到了现场。

    天色刚开始蒙蒙亮,应该上朝的朝臣都已经进宣德门去了,不需要上朝的大臣还在家中睡觉,平常这个点,宣德门前反倒是安安静静的。

    今天自然不同以往,此刻御街两侧的路灯依然昏暗的亮着。两百步宽的街道,从朱雀门到宣德门的这一段,只有四条窄窄的晕黄光带,大半路面依然处在黑暗之中。

    只有展熊飞前方不远处,一片灯火通明。上百支火炬,照亮了前后数十步的道路。火光内外,影影绰绰的尽是簇拥的人头,粗粗一数,差不多有三四百号。

    这三四百人隐隐围成内外几重圈子,最外围的就拦在展熊飞的马前,最内侧就三四位明显是头领的人站在一处。

    神机营。

    展熊飞借着些微光亮,看清了他们身上的制服。神机营特有的全副披挂,一支支长枪抗在肩头,展熊飞面前还有两支刺刀直直指着。

    展熊飞皱了皱眉,眼前的刺刀反射着火光,有点晃眼。而被几名小赤佬厉声质问着身份,更是让他心中不快。

    可是这几名士兵都不懂察言观色,也不会看人身份,就笔挺的站着,把装了刺刀的火枪拿得稳稳当当,就指着展熊飞的鼻子。

    跟随而来的丁兆兰凑过来低声道,‘是神机营,相公这是动了真火。’

    正常情况下,京城内调动禁军兵马,无论多寡都是要枢密院的签书。以韩冈的身份、威望和权势,调动神机营当然只要一句话,但这违反法度的事,展熊费飞之前没见他做过——直到今日。

    ‘真的要乱了。’展熊飞心烦意乱的想,当街挨了一炸弹,韩冈照常入朝,这是宰相气度。但他们这些走卒,如果不能在韩冈出宫之前,找到一点破案的线索,那可就难看了。

    展熊飞头在疼,还不忘催丁兆兰上前去交涉。

    丁小乙的名号在京师也是数得着的响亮,亮了身份,守在外面的小兵飞一般的跑进去通传,转眼神机营的圈子打开,将展熊飞和丁兆兰放了进去。

    原来站在人群中央的几名军官迎了过来,几人中央的一位身量高大,脸上乱须如同刺猬,袖管子外冒出一个铁钩,

    这是老熟人了。

    铁钩周全的大名,在京师是如雷贯耳,同样是韩冈的亲信。虽然残了一只手,却是神机营中排位前几的统领。

    可展熊飞真心不想在这个地方见到他。

第211章 变故(八)

    夜将明。

    天色昏沉,地上的火光也同样昏沉。

    带着铁钩的汉子站在人群和火光中央,听到一众警察奔马而来的动静,抬起眼,转向展熊飞,目光被夜风侵染,带着冬日的肃杀味道。

    “展熊飞。”他沉沉低语,带起了周围数道同样不善的视线,投注到来人的身上。

    早认出是周全,展熊飞下马后,脚步也是重了几分。

    他与周全是旧旧识,却不是好相识。他不想靠近周全,他很清楚,周全的铁钩总是想要挥到自己的头上。不过现在却不得不接近。

    而更让他脚步沉重的,还是这件案子,地上灰黑一片的痕迹告诉他,不是谎报,不是误报,韩冈确确实实的被炸了。

    周全冰冷的视线,看着展熊飞走近,直至身前,却没有跟前几次会面时一样,挥起手腕上的铁钩,冷笑着讽刺:“展总局,你守得好门户!”

    展熊飞面无表情的抱拳行礼,“见过周都指。”

    直起身,并不理会周全身后几名军汉的横眉竖眼,回头吩咐跟着同来的丁兆兰,“去查看一下现场。”

    丁兆兰依言上前,带着两个人,绕过周全和几名军汉,走到爆炸点旁,拿过一支火炬,蹲下来仔细查看痕迹。这是他的专长,案子的蛛丝马迹,往往都是从现场发现的。

    丁小乙的名声在军中亦是响亮,没人干扰丁兆兰的动作,周全也只瞥了他两眼,就又盯回了展熊飞。他身后的军汉也是一般怒瞪展熊飞。

    跟随展熊飞的下属纷纷站到了前面来,翼护左右,熟练的与军汉们面对面互瞪着眼,两相对峙。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警察总局初成立,正是定规立矩的时候,执法唯恐不严。前日有一神机营指挥使无故奔马市中,撞翻十几家摊位,因未伤人,不过是寻常鸡毛蒜皮的小案,被两名巡警抓住后,指挥使赔钱道歉罚款,一应惩罚也都老实接了下来。

    本来此事当就此了结,偏偏被人报予报社,又刊载了出来。正是战时,军纪森严,该指挥使便被当做了典型,降职处分,甚至要贬出神机营。指挥使正是周全下属,周全出面为老下属打抱不平,找到了展熊飞。

    展熊飞却也是有苦难言,没曝出来的小案子,私下里怎么让步都行,已经公开的案子却不能让步。新设的衙门如同新栽的小树,容不得摇晃,以免坏了根基,他本人更丢不起这个面子,加之周全态度强横,展熊飞的反应也相对强硬起来,半步不让。

    新设的总局衙门,拿了名气最大的神机营作伐,硬是给新设的警察总局衙门扬名立万,全局上下都与有荣焉,对这一新衙门认同感也更深了几分。紧接着又整治了几家权贵,下面的警察执法起来,腰杆子比过去硬了许多。

    警局内的气氛让展熊飞一步也无法后退,而周全则是更认定这件事是警察总局处心积虑要拿神机营立威。

    这桩官司,此时已经打到了韩冈那边,韩冈还没给个处断。如今双方见面,正是仇人眼红。

    噼啪火花轻爆,火炬晃动,展熊飞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丁兆兰,还有地面上的血迹和爆炸痕迹,先退让了一步,问周全,“都指是一直跟着相公的,还是刚刚过来的?”

    周全阴沉着脸,“问这些作甚?”

    展熊飞道:“自是查案。”

    摇曳的火光下,周全的一对眸子凶光四射,“查案?要是不能让总局你满意,是不是要拘了洒家跟你往州桥衙门走一趟?!”

    “不敢。都指与本案若无干系,自是不需。”展熊飞木着一张脸,连眼皮也没挑动一下,完全无动于衷。

    周全这种不理智的反应,想要找人出气的**,展熊飞之前就见过,在各种案子的当事人或亲属那里更是见得多了。区别只是在于过去大多数情况,可以友好的提醒一下对方要学会克制情绪——以官差的身份,通常几声呵斥就能达到目的,实在不行,铁尺一晃,锁链一抖,直接锁了拖回衙门,往往还没出巷口,对方就软蛋了——但也有一些时候,由于对象的身份问题,就必须当作聋子,瞎子,甚至伏低做小。

    论身份,展熊飞主管京城内外治安,紧要之处并不比分掌神机营一部的周全稍逊,论地位,展熊飞已转入文班,无需与武臣论序,但周全是韩冈的亲信,又掌兵权,韩冈遇刺,正是得志的时候,展熊飞不愿此时与其相争。

    不过展熊飞这种放弃争执的姿态,反而让周全更愤怒了几分,“查案,查案,查个鸟案,这个案子还要查!?谁不知道……”

    一声咳嗽,顿时打断了周全的愤怒。周全回头看了一眼,不说话了。

    展熊飞看得清楚,咳嗽声来自周全身后一人。一身元随服饰,身份不问可知。

    “案子还是要查的。”那人道,“相公的吩咐,要我等守好现场,并向警察总局报案。”

    展熊飞神色更加郑重起来,可以随意在周全说话时打断,又干净利落的损了周全的脸面,身份不问可知,绝非普通元随。还传达了韩冈的吩咐,这就更不得了了。

    不过元随的话,让展熊飞心中叫苦。他赶来现场,不过是尽人事。辖区内发生案子,他脱不了身。但真心让他插手这件案子,他私心里是绝不愿意的。

    寻常案子,自然是交给警察来办,但通天大案,往往关联甚广,都是上面派人下来主持,若是事涉宰相家,非得下来一个都堂成员才能坐得稳公堂。尤其眼前的这桩案子,水太深太浑,危险程度甚至不能用浑水形容,只能是浓酸。他小小一个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哪里敢往浓酸里跳。

    但又不能不应,宰相要答案,那就必须给出一个答案。没等展熊飞想到一个能搪塞过去的说法,周全就怒道,“找他们有什么用?相公被人刺杀,还是上朝时候,还是御街上。朝廷平日养着他们,金山银水的可着劲儿的发送给你们,说是警卫京师,却让贼人杀到相公面前了!”周全的钩子几乎要点到展熊飞的鼻子上,“养你们有什么用?!洒家要是你们,早羞得死了。”

    展熊飞的脸平静得宛如水泥刷过,眼皮都没有多跳一下。但周全的话,正戳到他的痛楚,也正是他苦恼的地方,不管怎么说,遍布京城内外的巡警们,没有做到他们应该做的,没能防住刺客下手,这个罪过,秋后算账是少不了,没有足够多的功劳来抵消,眼下的位子就跟催命符也差不多。

    展熊飞板着脸,那元随也板着。不过展熊飞是面无表情,而元随则视咬牙切齿,“这一回可是死了两个兄弟。他们的公道一定要讨回来!”他横过一眼,“报案是相公的交代。若不是有两位兄弟拼了自家性命保护相公,相公的车驾都难保了。这个案子就交给你们警察,尽快查出来,相公要一个交代。”

    展熊飞只能点头,周全在旁呵呵冷笑,竟是要看他的笑话。丁兆兰这时改蹲为立,站起回身,“火药当是自配的。硫磺多了些。剩下的要白天再看了,现在太暗,看不分明。”

    才几分钟,就确定了一个重要线索,这效率让展熊飞也十分满意,板起的脸稍稍松弛了一点,给了丁兆兰一个鼓励的笑容,又回看周全,“都指可有指教?”

    周全冷冷一哼,只对那元随道,“记住,洒家只等到中午。”说罢翻身上马,喝令左右亲兵,“回营!”

    马蹄声起,数骑狂奔而走,直奔南面而去。

    展熊飞视线追着周全,又回头看着元随,心中不寒而栗。虽然只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但如何不明白,周全已经有动武的念头,或者,就是韩冈的安排,准备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展总局。”元随叫着。在他的脸上,展熊飞看到了试探的痕迹。

    展熊飞忙低头,“请上禀相公,熊飞明白相公的意思,这件案子必查个水露石出。”

    只片刻时间,展熊飞已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只有跟着韩冈。想同时踩两条船的下场,只会掉进水里。

    小人儿看的童画书里,有说蝙蝠像兽却能飞,像鸟却胎生哺乳,两家都沾边,可左右摇摆的结果,就是兽和鸟都不要它。

    站干岸的下场同样不会好。两个相公斗起来,警察总局干系甚大,第一个倒台的就是他。哪家宰辅都不肯能容忍一个不确定的风险就藏在身边。

    展熊飞手上掌握了五千多警察,却还在中间首鼠两端,谁知道他会想什么?

    只要两位宰相有这种想法,他肯定就完了。只有投靠其中一方,肯定会保护自己人,那样反倒是安全了。

    韩冈和章惇之间,一直都被视为韩冈派系的展熊飞,既没有改投的念头,也没有这个决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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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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