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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12章 变故(九)

    丁兆兰蹲在铺开的油毡布前低头查看着

    半颗头颅,只有鼻梁以上的部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相貌是不用想了,最多能分析明白是老是少。

    左手三根手指,以及四分之三的右掌,两段小臂都不完整。不过已经足以分辨是农是工,抑或是读书人,家里是穷还是富。

    一条左腿,靴子完好,应该可以寻找到商家。右腿断作两截,也都拼凑起来了。

    还有几堆碎肉,都是拿木片从御街三寸厚的水泥石子路面上硬刮下来的。

    这些就是丁兆兰和手下半个时辰的成果。

    过于浓重的硫磺味,让丁兆兰很容易就得以确认,爆·炸物并非是出自于军器监的制式火药。但更多的线索,只能从尸体上得到。

    现在看来还算幸运,爆·炸物的威力并不算小,但也没有大到能够毁尸灭迹的等级。四肢和头颅,都有比较大的残余,只有躯干受到的冲击力最大,基本上都碎裂成小块和肉酱,只能从地上刮起来。

    让手底下的人扩大搜索范围,查看周围是否还有遗漏,丁兆兰则检查起已有的证物,试图从中找到初步可用的线索。

    头发稀疏油腻打结,手掌粗糙多茧,手指骨节粗大,手臂和腿部皮肤干糙,下无脂肪,肌肉遒劲,有多处疤痕,靴子却是全新的。

    丁兆兰放下带着靴子的脚,微微眯起了眼睛。经过这一番简单的检查,一个比较清晰的形象,已浮现在他眼前。

    穷苦人出身,做过苦力,也做过打手,却没读过书,日常生活并不宽裕,这样的人却穿着钉有铁掌的贵价皮靴,张家靴店实足八贯一双,足足能抵丁兆兰三个月的俸料钱。

    这可不像是有胆子、有能力谋划刺杀宰相这一泼天大案的凶犯的形象,却完全吻合一个被人唆使的犯人的模样。

    只是,如果此贼行刺宰相是为人唆使,后面的主使者会是谁?

    丁兆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了的双脚,反过手轻轻捶了两下发酸的腰背。身上宽松了点,但眉头皱得反而更紧。

    如果不求证据,丁兆兰都能去抓人了,可惜的是,要想把嫌犯带走,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才行。

    想要找出能指证主使者的线索,最简单的办法还是先找到刺客的身份。但炸·药之下,没有相貌,没有特征,只残存一些散碎的线索。

    要在百万人口,每天都有上万人到来,上万人离开的东京城中找出一个底层的失踪者,丁兆兰作为相关的专业人士,很清楚这完全不现实。

    如果有人故意掩护,那就更难了。

    “小乙哥。”两名手下的刑警从上风处绕着小跑过来,其中一人托着一块医用蜡纸,“都搜检过了,只有一点碎肉,最大的就是这块连牙的骨头。”

    丁兆兰一下被打断了思路,抬眼看着两名手下,“这么快。”

    搜集了现场大块的残余物之后,丁兆兰让两名手下再仔细搜查一下周围,看看还有没有被炸弹炸飞的尸骸碎块,发话还没一刻钟呢,就回来缴令了。

    ‘到底有没有认真检查?’丁兆兰心中不快,‘这桩案子,可是能随便糊弄的?’

    “确认过了吗?”丁兆兰重音强调。

    一名刑警道:“小乙哥放心,都按照你吩咐,十五丈内全都仔细查过了。”

    另一刑警也笑着说道:“御街上的地,什么不是一眼就能看清?”

    丁兆兰左右看看,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

    御街的路面原本是黄土。自来天子出行,都要用黄土垫道,一层层累计起来,比周围的路面都要高,但多年前,就因为黄土路面并不结实,容易被大雨冲坏,需要经常修理,便改造成了水泥路面,因为是御街的缘故,即使有损坏,也会及时修补,故而地面上平整无坑洼,如果有大点的残块,在街面上会很明显,即使是在灯火下,稍大点的残块也逃不过仔细搜索的眼睛。

    接过用蜡纸托着的尸骸残块,丁兆兰放在灯笼前仔细观察。这是半截连着牙齿的下颌骨,牙齿残缺不全,但绝大多数并非是爆炸造成,这些牙齿脱落时间应该很久了,牙肉已经填满了空缺。

    如果是总局特聘的法医,那位有名的翰林医官,当能在这片残块上找到更多的线索,不像现在,灯火下只能看到一点皮毛,细节就没办法分辨了,比如牙冠部位的磨损情况,与树木的年轮一样,能确认年龄。

    让手下人,分门别类的将一块块尸骸残块,用单独的油纸包裹起来,逐一安置稳妥。丁兆兰则又重新蹲了下来,翻检起不便包装的肉泥来。

    血肉、内脏,以及内脏中的污物混在一起,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其味中人欲呕,比下水道中清理出来、又沤了三天的污泥,还要让人作呕。周围的守卫本是围作一圈,打着火炬提着灯笼靠近了给丁兆兰照亮。但味道一散开,圈子登时就扩大了许多,连光都没了。丁兆兰叫了两遍,见守卫磨磨蹭蹭不肯上来,就自己提了灯笼来照亮,毫不在意的在血肉中翻翻检检,试图找出一些有用的线索。

    后面咋舌的声音都能清清楚楚听见,可丁兆兰是真的不在意。尸身腐烂起来,味道比现在要可怕许多,按孔夫子的说法,是三天三夜不知肉味,眼下一点腥臭不过是小阵仗。

    尸身发胀、四处流脓、一碰肚皮就爆开的情况,早就见多了。类似的粉身碎骨的场面,也有几次。有被工厂里机器碾成碎泥的尸体,有港口码头处,被龙门吊上脱落货物砸扁的尸体,更有被火药榨成碎块的尸体,眼下的确只是小阵仗罢了。

    又用了片刻时间,丁兆兰没能在残骸中找到更多,但他对这一场爆炸又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并不是一场很猛烈的爆炸,私家所制的炸药威力要远弱于军用制式炸药。而宰相的马车车厢,则是加装了钢板,别说私家所制的火药,即使是军用炸药,也很难一下炸穿。

    这种人肉炸弹,或许能对普通马车造成巨大的杀伤,但对于宰相的装甲马车,只能伤及车轮车轴,破坏不了车厢,更不用说车厢里的乘客。

    是贼人筹划不当,对宰相马车认识不足?

    丁兆兰摇了摇头,不对。

    自从那一次枪击案后,议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座驾全都经过了更换,更加坚实牢固,能够抵挡线膛枪近距离的射击。这一次更换,并非是秘密,甚至市井中的士民,知悉此事的都大有人在。

    能筹划刺杀宰相,而且是处心积虑的要谋刺宰相,这方面的情报不可能不搜集。

    “还应该有人。”丁兆兰突的喃喃自语,推测不经意的说出了口。

    “小乙哥,有什么人?”

    丁兆兰一怔惊醒,发觉两名下属正望着自己。

    “时候不早了。”丁兆兰忙改口。

    虽然他有很大把握,确认爆炸只是刺杀的一半,另一半是躲在街边暗处的枪手,如果韩冈的车驾被毁,这位宰相一旦下车,就会被枪手射杀。但眼下,枪手肯定已经离开,说不定都被灭了口。

    已经来不及了。

    而且时候也不早了。

    天已渐亮,东面的半幅天空已褪去了深夜的墨蓝,一丝半缕的润红出现在天际。

    御街上车马行人渐多。

    没有实职差遣的朝官,也就是不厘务的朝官,七早八早的就上朝去,在宰相的率领下,参拜御座。而领有实务的朝官,则是在天亮后逐步汇入在京百司的衙门中。

    御街两侧,近宣德门处,尽是衙门。起得早的官吏,此时业已出现在御街上。这一处,围了许多士兵,更加受到关注。

    丁兆兰让手下收拾起所有能够带走的证物,但地上还是有着让人触目惊心的痕迹。

    “要清理现场吗?”丁兆兰问着韩冈的元随。

    “相公没有吩咐。”元随一板一眼的回答。

    至少可以确认,韩冈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这让丁兆兰很是安心,免得案子查到一半,却被紧急叫停,不上不下,却让人难受得紧。

    “小乙哥,要回去了?”手下人问着丁兆兰。

    “不回去还留在这里吃饭?”丁兆兰哼了一声,“东西都装上马,不要漏下了。”他分派着任务,两名下属一人跟着他送证物回总局,另一人手里则被塞进了一块牌子,“你带着我的牌子去请张先生,请他速到衙门来查案。”

    下属低头看着被硬塞进自己手里的牌子,是丁兆兰的名牌,楞然抬头,“要牌子?”去请个法医,要带着丁兆兰的牌子作甚?过去从来没有过。

    “这时候,肯定四门都封起搜检,没我的牌子,怎的出入?”

    “封城门了?”下属更为惊讶。

    “这么大的事,总局回去肯定发布一级戒备了。九房十三局一切都要按照预案行事,封城门这是排在头里的第一桩。”

    开封警察总局还没有成立之前,尚是快班、军巡、行人司各家分立的时候,就分别被都堂要求针对各种可能发生的紧急事件做出应急预案——这是对整个开封府衙门的要求,又细分到不同部门身上。

    丁兆兰当初在开封府的东阁内看过那些预案,堆满了半个房间。总局下属的每一房,都有对应的分预案。

    就是丁兆兰所属的刑侦房,也有在紧急时候,就要全数镇守在警局之内,拿好武器随时准备出动。

    刑侦房,包括下面各厢分局的刑警队,总共也只有三百来号人,除了杀人、纵火、抢劫之类的重案,都不会随意出动。但遇上了一级戒备的时候,即使他们,也同样要接受任务的分派。

    “好了,别说废话了。早去早回。”丁兆兰打发走了下属,

    自己与宰相元随打过招呼,翻身上马。

    马行飞快,丁兆兰心中忐忑,前途晦明难测,却不知局势会不会继续恶化下去,以至于难以收拾。

    他真的没有底。

    警察总局辖下有近五千人马,放在平日,是权柄,放在眼下,也难说会不会有人觉得是一种威胁。

    朱雀门渐近,前方已经几重鹿角,鹿角间人影憧憧,多年来从无封锁过的内城城门,这一回终于被拦了起来。

    丁兆兰默然暗叹,‘真的要乱了。’

第213章 变故(十)

    军营东西四百九十步,南北三百五十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位于南薰门外,比邻青城行宫,靠近东京车站和新国子监。

    军营的主体,是偏南侧的一座炮垒,主炮垒加四座子炮炮垒总共拥有轻重炮六十四门,控扼东京车站和南薰门这两处京师要冲,是东京外城防御体系的关键节点之一。

    另外有着六栋三层、四层高的营房,一座大号的操场,以及马厩、食堂、点兵台等附属建筑。

    神机营第四厢三个指挥一千八百七十人就驻扎在此处,除了第四厢之外,还有炮垒守备的一千一百人。

    周全就站在炮垒最高处,俯视整座军营。

    正是卯时三刻,营中出操,近三千官兵在营中的水泥操场上铺陈开去。姜黄色的军中常服整齐划一,宛如将熟的稻谷在灰色的土地上生长起来。

    下面的官兵并非都是周全的下属,野战和守备分属两个系统,炮垒守备并不归于周全指挥。士兵们在操场上的站位泾渭分明,就连操演时的呼喝也在一争高下,要用嗓门压倒对方。

    同样的情况,在神机营的驻地中很多见。两家同驻一处,日常相互牵制,战时协同防御。需要时调走野战部队,也不会影响到京师的防御安全。

    但周全回过头来,这座营垒中所有十三名指挥使以上级军官全都聚集在他的身前。包括第四厢,也包括这座青城堡的守备军。

    十三人的神色,尽数落入眼中。

    有人怯弱,有人积极,有人迫不及待,有人忐忑不安,也有人不知转着什么心思,更有四人,或是周全心腹,或是韩系死党,早提前得到周全的指示,方才就在旁边推波助澜,助周全压制其余同僚,此刻就带着临到大事前的紧张和期待。

    人心依然不一,但周全就站在这里,他不点头,没有人能够离开。不论有什么样的想法和打算,在他面前,都得咽在肚子里。

    直到中午之前,周全都不打算放他的这些部将离开。即便是四名党羽,周全也一样不会放他们离开。

    周全从爆炸现场离开时就已经留下话,他只等到中午。只有韩冈确实安全了,传来了不需行动的命令,否则到了中午,他就要率军出营。

    如果韩冈有何不测,他这等铁杆亲信必无幸理。幕后黑手不论是谁——即便不是章惇——又岂会留下后患?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即使不能反扑成功,也要让幕后黑手痛彻入骨。

    尽管久居京师,周全那饱经西北风霜的彪悍之气依然丝毫未消,手握长刃,杀心自起。

    “相公如果没有吩咐,那肯定最好。杀头的事,本将也不想干。但要是相公吩咐下来……”

    周全眼神深沉,他没有跟这些部将说韩冈入宫后依然可能会面临危险,更没有说他破釜沉舟的打算,而是假传了韩冈口令,要他们等待号令、随时准备出击。

    造反的勾当,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心腹也罢,党羽也罢,都不是那么可信。

    如果韩冈不测,除了他自己之外,周全不敢保证这十三人中,能有一个还是两个会跟着他拿着全家老小的性命堵上这一铺。

    不过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执行的是韩冈遇刺后发布的命令,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从命,更有人颇为主动:

    “都指放心,除了相公,我们谁也不认!”

    “都指放心,相公的吩咐,俺们绝不敢拖延。”

    心腹率先带节奏,聪明人积极表忠心,稳重的也不得不附和。谁也不清楚,周全在下面到底埋伏了多少刀斧手,只等着他抽刀为号。而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时候不站对位置,等事后韩冈秋后算账,人家给安排位置了——给猴子们围观的位置。然而更重要的,却都是看好韩冈,要在韩相公身上压上一注。

    周全只微微点头,“王太尉进皇城了,进门宫禁,出门都堂,比谁都要近,就不跟他比了。但除了皇城中的兵马,神机营各部,没一家比我们离城中更近。待会儿起事,若是有谁迟疑不进,让本将没了脸面,也莫怪本将不讲人情了!”

    众将皆悚然应是,更有人高声说,“定然是俺们第四厢拿头名!”

    不过不论部将应答如何,周全依然不打算让他们回营准备,无论如何,此刻他只相信自己。

    立于炮垒顶端的观察哨上向下俯视。

    一条大道宛如玉带,横亘于军营之前,路上马车辚辚,人流如织,连接着东京车站和南薰门的通天大道,如同一条动脉,将无数财富与人口送入京师。

    视线稍转向东,松柏苍翠,点缀着国子监的新校区,南薰门外,民居局促,黑瓦屋顶连绵起伏,树木稀疏,有着大片大片的浓绿,唯有此处。

    再向近处,俯视青城圜丘,天子祭天之所离之不远,圜丘顶部,天子涉足,却仿佛就在脚下。

    天子体弱,宰相揽权,多年未有南郊之礼,青城空置,圜丘蒙尘,但此处仍不是周全此等武夫能够随意踏足的地方,周全对青城行宫内部都一无所知,直到此处炮垒修起。每一次立足高处,黑洞洞的炮口就在身旁,俯视宫室的白墙青瓦、圜丘的玉栏金砖,大逆不道的心思,就在周全心中如池塘里的水草一般不断滋生。

    ‘相公这一回当能因祸得福。’

    周全觉得自己等着一天,已经等得很久很久。

    不管贼人是谁,处心积虑的刺杀,相公却是安然无恙,这便是天意。

    既然是天意,那就遵从便是。老天爷送的礼物,那有不要的道理。

    要是相公真能得了好处,他们这些鹰犬,自然也能沾光。

    周全自觉胸无大志,对管军、横班也无奢求。不求公侯,能够富贵传家,福泽绵长,就很不错了。

    周全凭栏而立,神飞天外,后面一群将校恭恭敬敬的占着,等待周全发号施令,却见一骑穿营而入,在营门处稍待片刻,便直奔炮垒而来。

    “你们且稍等。”周全继续让部将们站着吃风,自个儿走下楼,方才入营的骑手已经在炮垒中等候,周全等不及他行礼,急着问,“情况怎么样了?”

    杀头的买卖,周全不可能就干守在军营里,等着城里传来韩冈的命令。他回来之前,就已经分派了亲信在城中搜集消息,一切异动都有可能意味着危险。

    “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朱雀门的警察也多了好几倍。出入都要严查。拦了好些人在城门口了。”报信的骑手说到有人被拦,不禁有几许幸灾乐祸的笑容:“小人本也难出来,亮了都指给的牌子,才被放行,私下里还跟小人说警察总局里面刚刚发布一级警备了。”

    “一级警备……有个鸟用。”周全一贯是看不起土兵、弓手,天下间最精锐的厮杀汉就在他的麾下,那一等只敢欺负良善的胥吏,即使被整合在一处,也不是神机营的对手,他哪里看得起,“南薰门呢?”

    “出城的也查得严了,消息已经传开了。”

    周全脸色微变,“是警察告诉他们的?”

    “多半是。”骑手点头。

    城门的守卫上,内城归属于警察,而外城则依然由军队掌握——内城的防护本就是名存实亡,就在几年前,东京的内城——或者按民间的习惯称呼:旧城——城墙,还有着多处崩塌和豁口,最近才修起来。正好给了警察总局一个能够切实封锁内城的机会。外城虽然得到消息慢了点,但如此大事,得到消息后,没有谁还敢当做平常事给无视掉,一个比一个精明。

    “听说是警察总局展熊飞遣人传信,”骑手说着自己费了点神才打探出来的消息,“十二座城门警察总局都派了人传信。”

    “会做人呐。”周全冷笑,展熊飞此举利人利己,给了各处城门守卫一个大人情,也让京师的守卫更高了一层,更讨好了顶头上的黄知府,好歹弥补了一点罪过。

    但一日查不出案子,黄裳就一日要负责任,对没有事先阻止案件发生的警察总局,他不可能有好话和好脸色。即使展熊飞能讨好更多人,只要不能破案,就一切都是无用。

    所以,周全现在就很想看看黄裳的脸色变成什么样。

    ……………………

    黄裳的脸色的确与周全想象中的差不多,由白而青,由青而红,现在又开始泛起青色。

    “章相公呢?今天他不用押班,还在府邸中?”

    如今朝会,五日一参,两位宰相轮流押班,实际上皇帝和太后都不到场,只是虚应故事。

    今日朝参为韩冈主持。章惇当还在府中高卧。这可比皇帝都痛快了。

    过去皇帝在位,想要偷一天懒,都要跟宰辅扯好一阵嘴皮。如果没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随便敷衍得话,保管会被大臣们的口水淋头。死了近臣辍朝三日,死了老臣辍朝五日,一年都见不聊两面的族亲死了,辍朝七日,如果能辍朝一旬那就更好了,可惜不行,宰相容不得这般偷懒。不过当宰相想要偷懒时,情况就便要容易许多。

    不过,此刻,章惇应该不可能再偷懒了。如果不能在韩冈离宫出门之前把事情处理好,甚至压下去,等韩冈出来,主导权可就不归章惇管了。

    只是,现在有个问题——韩冈还没有从宫中出来。

    “你再去查探,一定要确认清楚。”黄裳又打发了心腹小校出门去,脸上的青气越发浓重起来。

    当你觉得事情已经够糟的时候,你会发现,还有更糟的情况在等着你。

    当你掉到地狱第十八层,觉得情况已经不会更坏的时候,你会发现,下面还有一个更深的地窖。

    这是韩冈半开玩笑时说的话。

    那正好是荆湖两路和江南西路各州纷纷上报洪涝灾伤,黄裳还记得自己说了一句今年这一年不好过了,之后就是北虏衅边,京师泛洪。

    而眼下,韩冈在宫里淹留不出,这个消息,意味着很多事,可能好也可能坏,在翻开盅之前,没人能知道到底是开大还是开小。

    是被太后留住了吗?还是出了其他变故。宫中如深渊,无法测度,难知深浅,黄裳此刻,心急如焚。

第214章 变故(11)

    “聒噪!”

    刀光闪过,一室皆静,只有人体砰然落地的巨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王舜臣收刀入鞘,环顾室中,徐徐而问:“还有谁?”

    满堂将校,人人噤口。皇城司新任管勾面如土色,在角落处瑟瑟发抖。

    地上的人体还在抽动,血液随着抽动汩汩而出,被切开的喉咙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鲜红色的液体在地板上恣意流淌,王舜臣踏前半步,镶铁的硬质皮靴啪的一声清脆,踏入血水中,小小的血花在靴尖绽开,自缝线处晕了开去。

    王舜臣手握刀柄低头俯视,对上惊骇欲绝的目光,眼中尽是淡漠。

    早就想砍你了。

    不是王舜臣的人,也不是韩冈的人,本月驻守皇城的神机营第二厢的厢副都指挥使,是章惇的人。

    神机营是韩系的地盘,但毕竟可算是禁军选锋,其中掺进来的沙子为数不少。有的‘沙子’老实听话,有的‘沙子’就桀骜不驯。理所当然,桀骜不驯这个态度背后,就是另一位宰相的意志。

    平日里有宰相撑腰,些许不顺服,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甚至容忍一些越线的行为,但今日并非寻常时,王舜臣走进皇城,召集神机营众将,等着就是一言不和的机会。

    朱色的公服揉搓得仿佛咸菜一般皱乱,浸透了地上的血水,化成了浓浓的黑色。

    只须臾片刻,副都指挥使全身的血液都几乎流尽,最后的一下挣扎如下了锅的鳝鱼般,将身子拗成了一个极度扭曲的造型。自喉间伤口的一声出气,好似皮毬被扎了一刀,忽又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动静。

    “手生了。”

    王舜臣抬起头,轻轻一句做了二十年屠户,偶尔三天没动刀后的遗憾。

    声音不大,眼睛却冲着角落处的皇城司管勾去了,新近得志的内宦全身抖了一下,身子缩得更小了一圈。

    王舜臣纵横西域十数年,手下亡魂不啻百万,其中手刃之敌亦数以千计,西域胡儿闻风丧胆,听其名号,小儿不敢夜啼。其杀性之重,军中无一人能与之匹敌。

    一厢都指,统领数千精锐,已是军中大将。应对稍不如意,王舜臣便举刀将之斩杀,肆无忌惮之处,就只差一句造反,周围尽是其人党羽,一阉人身处虎狼之中,如何不怕?

    但王舜臣没有放过他,“李都知。你怎么说?”

    近年以干练而得志的内侍官此刻从脚底抖到了嘴唇,“朱……朱荣勾结贼党……谋刺宰相……事败之后,仍不知悔改,又意图煽惑军中,谋害太后。幸赖太尉,明察秋毫,识破其奸谋,及时将其击杀,避免了一场大乱,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百姓。”

    一番话从磕绊到顺畅,越说越是流利,身体也不抖了。他期待的看着王舜臣,只希望自己的投名状能让王舜臣满意。

    王舜臣点了点头,不为已甚,放手让他过关。

    皇城驻军逾万,诸班直于内,皇城司、神机营、天武军于外,上四军更在外围。因当年宫变旧事,天武军、上四军加上皇城司皆失去了太后的信任,其每日值守皇城的兵力总数,只比神机营一家多一倍。且与班直一般,多年来不断换血,北地禁军的有功将士逐步编入其中,而旧人往往升擢、转迁而去。

    此刻王舜臣要掌握住皇城兵马,只要有韩冈背书,凭借一己之力,足矣。

    区区一名皇城司管勾官,有他不多,没他不少,还是太后的亲信,没有确认太后的立场之前,王舜臣也不方便处置他。

    厅中众将校,除去两名被王舜臣的辣手吓呆的章系成员,剩下的皆为韩党,有铁杆的死忠,也有攀附的外围。不论是铁杆还是攀附者,只要韩冈还在,他们就是可以信赖的。

    片刻之后,众将四散而去。各自去整顿兵马,等待王舜臣的命令。只有两位章系将校被扣下,锁进了隔壁的屋子,王舜臣的亲兵隔着窗户盯着他们。他们的手下更安排了人代管。

    室中一空,血腥气立刻让人难以忍受,王舜臣也不想在这里多逗留,邀请也被留下来的皇城司管勾,“都知,此处腌臜,何不上城一行?”

    没人能在这时候拒绝王舜臣的邀请,两人一前一后,沿着陡峭的楼梯拾级而上。

    推开通往城楼顶部的重门,烈风立刻倒灌进来。冬日晨间的寒风,深寒刺骨,几乎能将人血脉都给冻住。

    寒风扑面,头脑为之一醒,王舜臣扬眉一声大吼,“痛快!”胸中一点郁气随吼声化散开去。些许酷寒,却也不放在心上。

    跟在后面的内侍官被冻得脸色发青,他不知王舜臣吃错了什么药,用力裹紧了身上的衣物,老老实实的跟在后面。

    宣德门城楼上,有守卫,有炮位,一面面金龙角旗在招展,从城楼正中央向两侧延伸到东西两阙上。

    此时旭日初升,殷红云霞宛如战旗,翻卷于天际,占据天穹半壁。凭栏而望,京城东壁,屋舍重重,街巷纵横,也尽数为朝霞染红。

    东方的红如火如荼,王舜臣向着朝阳伸出手,宽厚的左掌遮在眼前,手掌的轮廓随即被阳光染红。

    王舜臣握拳又张开,玩味的看着指掌间的血光,“都知可想猜一猜,今天的京师会流多少血。”

    好一会儿,磕磕巴巴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太……太尉,不……不必如如此吧。这……这……”

    ‘这’了半天,再无下文。

    王舜臣嘴角微扯,与周围温度相同的笑容。

    爆炸发生的时候,他就在后方不远。到现在为止,那一刻冲破黑暗的火焰,依然在烙在眼前。王舜臣估计他以后也绝不会忘记。因为那种心脏被紧紧攥住的感觉,这种程度的恐惧,是他此生以来都没有经历过。

    只有自己感受到恐惧似乎不好呢……

    过去曾经有一回,可能有十几年了,王舜臣造访韩冈家中,韩冈正在教训为了一件玩具而打架的两个儿子,要学会分享才行。

    是该分享的。

    城下,结束了朝会的官员们陆续走出宣德门的侧门,一辆辆马车纷纷离开。知晓韩冈遇刺消息的当不在少数,亲眼目睹的就有许多,他们带着这个消息,午时之前,就能传遍京师。

    稍远处,御街东侧,一行车马正驶进都堂的大门。

    王舜臣攥紧了拳头。

    那是章惇的车驾。

    另一位宰相的马车,很快就消失在都堂重重院落中。

    得到消息,还是没有;是其指使,还是不是。这些,王舜臣并不清楚,但是他知道,确认敌人是谁,并非他的工作,那是韩冈的任务,而作为韩冈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他只要听从韩冈的指示,摧毁前方所有敌人。

    王舜臣回头向皇城内望过去。

    外朝诸司尽数迁离皇城,宣德门北,累累殿宇院落荒凉空寂,看不见多少人影。而筑于高台之上,大庆殿依然巍峨雄伟,遮挡住了更后方的重重宫舍。

    王舜臣知道,韩冈朝会之后,便被得到消息的太后招入宫城,此刻就在那重重宫舍之中,拜见隐居之中的太后。

    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公开场合,太后此刻突然涉足进入此一桩案子,也不知是祸是福。

    不过王舜臣相信,以韩冈的能力,即使太后是幕后黑手,韩冈也能轻易脱身。

    他在城楼上,只要等到韩冈出来,就可以放手施为。

    初升的的冬日正一点一点的向上升起,漫天红霞也渐褪去,天,正亮起来。

    今天,不知会有多少家血流成河。

    ……………………

    庆寿殿。

    朝会结束后不久,韩冈便来到了这里。

    一小黄门在前领路,韩冈用余光观察左右,沿途守卫将校,皆是西军中人,一路走来,甚是安心。

    太后自养病宫中,只朔望朝会方才垂帘御殿。平日里,皆在庆寿殿中起居。

    韩冈等宰辅五日一入觐,已然形成惯例,叩问圣安,同时也会将这几日的国政大事,一一上禀。

    只有极少数的情况,宰辅才会在并非入觐日的时候,来到庆寿殿中。

    韩冈之前赴文德殿押班常朝,率众朝臣对着空座椅再拜而退,才出来便被庆寿殿派来的小黄门叫住,说是太后有旨请韩冈入内觐见。

    韩冈刚刚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刺杀行动,对他来说,包括宫中,都不是那么安全,要不然他遇刺后,也不会直接命令王舜臣控制住宣德门,做好随时动手的准备。

    太后召见,韩冈无法前呼后拥,只能自己独行。但皇城中,来自关西的士兵多如牛毛,在韩冈的刻意安排下,他们早就分散到各处殿宇之内,韩冈一路走来,这些士兵纷纷出现在他眼前,帮助他确认前方是否安全。韩冈也是因为看到了他们,才最终放心的走到庆寿宫前。

    韩冈没有等待,便被迎入宫中。太后早在御榻上坐了起来,与韩冈相互见礼。

    向太后久居深宫,将日常政事尽数交给宰相处置后,好生调养了几年,如今的气色比旧时要强了许多,尽管依然不能算健康,却也远胜当年发病时那种时日不久的憔悴。

    这些年来,向太后虽说不多干政,但朝堂大政,依然会禀明于她,而皇城司等处密报,也同样会送到向太后,韩冈遇刺,还没过半个时辰,就传到太后耳边,

    从韩冈这里又得到了确认,向太后气白了脸:“这一干贼子,简直丧心病狂。查,一定要查一个水落石出!”

    宰相差点就被刺杀在上朝时,太后气白了脸,“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等之后查明真相,必给相公一个交代。”

第215章 变故(12)

    太后接见韩冈的地方,在庆寿宫中的玻璃温房。

    与庆寿宫的主殿和偏殿比起来,规模要小上许多的温房,在如今的玻璃建筑中,却是一等一的庞大。

    屋顶一丈多高,四壁则有三丈见方,不仅顶部是一块块特制的透明玻璃拼接而成,就连四面墙壁,也是大半面积采用了双层玻璃构建。

    温房内外两重,外间有着各色植物,南方的花木生长在其中,郁郁葱葱。寒冬腊月,依然姹紫嫣红。内间则是太后日常白天见客和休息的地方。

    初起的太阳此刻只有一丝半缕的斜照在温房的玻璃屋顶上,但温房四周,有一圈铁架,铁架将温房围起,上面是一面面可以转动的银镜,银镜有数百面之多,以如今银镜的市价,只这四面镜墙,就占去了温房一半以上的成本。

    旧式宫室厚墙窄窗,白日里都是晦暗无比,即使用上了玻璃窗,只要不是阳光透窗直入,就必须要点起油灯来照亮。

    这几年改造的新式殿宇楼阁,窗户就大了许多,宫室敞亮了不少,但太后起居的寝宫面积广大,窗户的面积比过去倍增,进光量还是显得不够,且为了安全起见,太后寝宫内殿四壁都不是直接连接外部,中间至少有一个过道作为阻隔,比起旁边宫女内侍同样经过改造、有着玻璃窗的小房间,明暗对比差异更加明显。

    因而在玻璃温房建立起来后,此处便超过了寝殿,成了向太后每天逗留最长时间的地方。除了酷暑难耐的夏日,一年中的大部分时日,向太后都会幸驾被赐名群芳居的温房,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消磨在这里。

    即使下雨的时候,向太后都宁愿在这里仰头看着雨水打在头顶的玻璃天花板上,在浅浅的积水中溅起道道涟漪,而不是在晦暗的寝宫中,于煤油灯下听着单调的雨声。

    同样的温房,在皇宫中近年来陆续修建了七间,除了太后的这一间之外,还有皇帝的福宁殿、皇后的坤宁殿,以及朱太妃和其他几名太妃的寝殿,都见了温房。再有就是御苑,有着规模更大的温室,不过那里种植的就不是花卉草木了,而是各种蔬菜瓜果,在冬天把最新鲜的产品提供给宫中的几位贵人食用。

    有关皇宫玻璃温房的传说,据说已经流传到了异国外域。从阿剌伯、大食等处泛舟而来的海商,不仅带走了中国的特产,也带走了无数传说。在那些国家里,都用着各种溢美之词来描绘,夸耀着中国的富庶,以及天家的奢华。

    实际上这件温房的成本,并不比同样规模的宫室贵到哪里去,比起庆寿宫每年的日常维修金还要少一点——工业品的价格,随着工艺上的突破不断在降低。说起来是奢华,实际上的开支,便宜得让人惊讶。只是日常维护和使用上要麻烦一点。

    此刻温房外侧铁架上,南北西三面的银镜,都被转到了朝向东方的位置上。十几名内侍,在铁架间奔走,小心翼翼的给一面面银镜做着细微的调整,偏斜过一定的角度,把旭日投来的阳光从四面反射进温房之中。这就是这些内侍的工作,只要是有太阳的日子,他们都要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不断调整银镜的角度,让温房始终沐浴在阳光下。他们工作从早到晚,持续始终,只有到了中午前后,阳光足够强烈,方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一面面银镜在外反射着阳光,就是一个个光源,还没有发明出毛玻璃的生产技术,透明微绿的玻璃窗户完全无法遮挡。如果没有一些植物遮挡窗户的下半部,就很容易被反光炫花双眼。即使有了一点遮挡,温房内部,此刻比太阳当头直射还要更加亮堂几分。

    太后是私下里接见外臣,便没有垂帘的麻烦。清澈的阳光下,太后脸上的神色变化,以及细微的动作就显得更加明晰。

    韩冈侧坐在一面圆凳上,清晰的发现太后双眉从眉梢处挑起,双眼微瞪,外裳左袖近袖口处皱褶了起来。

    细微的动作和神情变化,昭显太后的确是在愤怒,如出肺腑,看不出有作伪的痕迹。

    从太后的反应上来看,她是幕后黑手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尽管依然不是没有。

    韩冈到现在为止,还不能肯定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从他入宫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猜测幕后主使者的身份。即使是在文德殿中,押班参拜时也没有停止过。现在想来,一直都在分心推断,也不知率百官叩拜御座时,有没有少拜上一次,或是多拜了一回——就像前些日子的章惇,就因为分心,少拜了一回,御史不敢说,但其他朝臣们议论纷纷,章惇最后是自请处罚,罚铜二十斤了事。

    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韩冈考虑过很多可能的人选。作为宰相,而且是权相,还是诸多开创的权相,开罪过的人很多,想要杀他的人更多。但有可能策划这一次刺杀的人,却不一定是想要杀他的人。

    而从受益人上来推测,如果自己死了,受益人可能是章惇,可能是太后,甚至也有可能是皇帝,只要在事后的纷争取得胜利,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但这指的是能够切实杀死自己的情况,如果章惇和太后当真想下手杀了自己,不应该这么简易的手法,应该更加激烈,应该有着更多几道的保险——只除了皇帝,没有几个的党羽,皇帝能使用的手段并不多,也确实做不好真正的刺杀,而诛杀权相的信念也更强,只是是他的可能性又太小了一点。

    这一次的刺杀,在韩冈事后想来,如同儿戏一般。且不说区区一名刺客,根本突破不了他身边的护卫,即使能突破一百二十多名元随所组成的保护圈,那种程度爆炸的威力,也绝对撼动不了他所乘坐的马车。

    韩冈的马车,是将作监名下的车辆厂特意打造的专车。底盘就已经是钢铁所制,坚实无比,四壁和车顶都是多层铁木贴合而成,平均厚度超过三寸,只要距离不是太近,小口径火炮的炮弹都能挡下几枚。

    这是当初的枪击案之后,由太后亲自下旨,紧急设计和制造的新型马车,不惜工本,尽可能的加强防御力,专门针对火枪和炸弹的刺杀来进行防卫。而且经过了多次实测,是切切实实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定型后就被太后赐予宰辅们使用,之后又生产了一些,赐予宗室贵戚和一众议政。

    宰辅们马车的防御能力,在朝堂中完全是公开的事。很多人甚至开玩笑说上阵打仗都足够了。如果高层有人真的想要刺杀自己,理应不会采用在自己乘坐马车时进行自杀性爆·炸袭击。以章惇的才智,至少会多弄一点炸药保证结果,以他的权力,至少能多上几百上千斤。

    但如果是并不打算当真刺杀成功呢?如果只是想挑起自己和章惇的矛盾,那可能性就太多太多了。不论是旧党,还是宗室,都有这个可能。甚至是韩冈自己身边的人,如果不想韩冈辞位归乡,那用一次并不成功的刺杀,换来韩冈留京与章惇针锋相对,乃至彻底击垮章惇,夺取大权,都是有很大可能的。

    而太后,她为了朝堂内的平衡,不想看见章惇一人独大,也不是可能性遣人做下此事。

    还有北面的辽国,为了赢得战争的胜利,挑起南朝朝堂内部纷争,也是情理之中。

    甚至于从外人的角度来看,韩冈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是他在贼喊捉贼。如果这一场刺杀是韩冈主导的一场表演,以此来保住相位,甚至于斗倒章惇,从情理上来看,不是不可能。

    韩冈当然能确定这不是自己的谋划,可除去他自己之外的可能性,依然实在太多。这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也不知从何查起。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把这件案子交给专业人士去调查。而他自己,还是从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角度去行事,一味的考虑幕后黑手是谁,反倒会耽误时间。

    太后的关心和愤怒,韩冈弯了弯腰,向太后表示感谢,“多赖陛下洪福庇佑,臣此番方能无事。至于贼人身份,相信警察总局很快能查出真相。”

    向太后对韩冈的轻描淡写似乎有些不满意,很有些不快的瞪了韩冈一眼,“要是这种事都查不出来,黄裳就不要干了。宰相当街遇刺,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传扬出去,天下人都要看朝廷的笑话。”

    黄裳躺着中枪,如果警察总局没有从开封府分离出来,那么这一回他肯定少不了各种惩处,权知开封府这个位置,都肯定保不住,更不用说本来预备的,让他更进一步的机会了。

    韩冈只能从旁缓颊,“却也怪不得黄裳,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而且现在开封府也不管这方面的事务了。”

    “相公既然如此说,那也就罢了。”太后依然柳眉倒竖,显得怒意难扼,“但这桩案子一定要尽快查清,吾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竟然谋害我皇宋的宰相!”

    说到怒极处,太后用力一掷,手中把玩的玉如意给砸在了地上。幸好温房的水泥地面上铺了木地板,木地板上面此时又铺了来自波斯的羊毛地毡,又厚又软,羊脂白玉精工雕成的玉如意在地毡上滚了一圈,没有一点损坏。

    只是旁边侍奉的内侍、宫女吓得不轻,脸青唇白,唯恐被太后迁怒到。也不敢上去把玉如意给捡起来。

    韩冈只能视而不见,恭声道:“臣必然会督促下面加紧侦破,今日能谋刺臣,日后说不定就能谋及及陛下,臣等绝不容此贼猖獗下去。”

    向太后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怒意稍稍缓了一些,语气也缓和了,“为安全计,等日后相公出行,再如何都要清道。可万万不能再混在市井车马行走了。”

    一直以来,韩冈一向是不太喜欢清道的。由他做表率,京师之中,耀武扬威的旗牌官并不多见。

    京城之外的小地方,就是一个兵马都监都能打着旗牌,招摇过市。可京师里面就几乎没有。

    京师里面车马太多,要是贵人们出行就清道,这路上就别走人了。过去没有靠右行驶的交通规则时,也是两制官才够资格让人喝道。如今宰相做表率,使得官员们更加自觉的偃旗息鼓。

    不过从今而后,官员们可就有充分理由要求前后清道,顺便把周围房舍和巷口都看管起来,免得贵人们总要担心路边上窜出两个带着炸弹的疯子,心里不踏实。

    韩冈也不例外,以他的身份,放在后世,出行时少不了沿途封路,比现如今的清道喝道,其实也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加过分一点。日后他出行,为了安全,清道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件事,太后不说,韩冈也会去做,现在太后提了,韩冈就欠身,“陛下吩咐,臣必谨记在心。日后出行,定然遣人在前清道。”

    来自太后的关切,让韩冈甚至有一点的感动,他看得出来,这不是经过计算后的关心,而是发自内心的真心实意。

    “相公的车子应该是被炸坏了吧……就是没有,也不能用那经过爆炸的了,要换一个新车才是,将作监那里有新车,相公什么时候有空,就让他们把图样送到你府上去,好好选一选,实在没有什么好挑选的,就让那车辆厂为相公你打造一辆专门的马车。”

    太后的赏赐,韩冈没有推辞,他再一次向太后行礼道谢,又听太后道,“方才听说有人行刺相公,吾吓了一跳,后又听说相公无恙,还照旧去文德殿押班,才放下心来。”

    向太后温言道,“其实出了这等事,相公也没有必要强撑。”

    韩冈又一欠身,“君子死,冠不免。臣备位宰相,纵死,不敢误国事。”

    “相公忠勤,人所共知,吾亦深知。”向太后停了一下,低头看着地毡上的玉如意,半天又开口,“开封是有个叫丁兆兰的丁捕头,听说很有能耐。查案的是不是他。”

    太后关心案件,韩冈对办案的丁兆兰也就不惜溢美之词:“陛下所言丁兆兰的确才干卓异,是警察中有数的干才,京师第一捕头,是货真价实的名捕。”

第216章 变故(13)

    此刻,京师第一名捕头已经回到了位于朱雀门的警察总局衙门。

    衙门内,有关爆炸案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是个警察都在讨论这桩案子。

    本该忙碌于永远办不完的公事的警察们,三两成群的聚在一起,附耳密语的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丁兆兰从人群中穿过,听见人群中窃窃私语。

    “会不会是章相公做的。”

    “谁知道。”

    “不该急的啊,韩相公马上就要辞位了。'

    “谁知道。”

    “两位相公不会火并吧?”

    “不至于如此吧。”

    “身上绑了炸药,这得要多大的仇恨,才能让人宁可死无全尸。”

    “说实话,有好处就行。话说回来,要买到这种敢拼命的,少说百十贯吧。”

    “有权呢。”

    “差不多一样吧。”

    “听说章相公的儿子早就准备好要刺杀韩相公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是听谁说的。”

    “隔壁家的王老实。我浑家也这么说呢。”

    丁兆兰负责这个案子,寻常总会有人向他询问,但今天只有人在旁议论,却没人问他一句。也不知是被展熊飞警告过了,还是不敢过问这桩案子。

    丁兆兰没精力多考虑这些不相干的细枝末节了,从案发现场回来,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鼻子里似乎都可以闻到空气中的硝烟味了。

    ‘会不会章相公遣人刺杀了韩相公?’

    丁兆兰办老了案子,线索未明,他不会先入为主,也不会轻易否定,但这一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宰相应该是能轻易弄到制式的军用炸药

    不过韩相公会怎么想,丁兆兰可不敢保证。而那位周全都在说,他只忍耐到中午。

    中午之后呢?丁兆兰不敢去多想。总之肯定不会是喝茶聊天。

    在他回来的路上,还遇见几个骑着快马往案发现场方向狂奔的武将,看他们的模样,或许都是韩冈门下鹰犬,如果他们的反应跟那位周全周都指一样,说不定到了中午,就是万军齐发,一枚枚炮弹从远处落向城中,手持火枪的士兵奔向城中各处战略要地,与当地的守卫展开鏖战。

    一想到东京城内,都会变得跟那爆炸现场一样,到处血肉横飞,衙门外的州桥夜市也会陷入兵灾,说不定会毁于一旦,丁兆兰就五内欲焚,心急的赶往展熊飞的公厅,在们外敲了两下,就急着把门给推开。

    展熊飞的公厅除了正面一张巨大的桌案,墙壁两侧,都是占满了一面墙壁的书架,上面满满堆着一摞摞书,足足有上千卷,还有一些杂志式样,也同样放在书架中。

    展熊飞正蹲在书架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听见丁兆兰进来的动静,方抬头起身。

    巨大的身躯猛地站起,突然就是一阵晕眩,身子晃晃悠悠,赶忙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看见展熊飞摇摇晃晃,丁兆兰忙上前半步,扶住了展熊飞,关切的问,“总局,没事吧?”

    展熊飞没好气的推开丁兆兰的手,道,“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随手把书反扣在桌上,丁兆兰看过去,却是封皮封底什么花纹字迹都没有的光皮书。

    展熊飞对丁兆兰道,“医院那边刚才传来消息了。贼人所用的炸药里面掺了铁砂。”

    丁兆兰点点头,有关这一点,他方才在现场就查出来了。

    展熊飞带着浓浓的愤怒,两只醋钵大小的拳头捏着嘎嘣作响,那罪魁祸首如果出现在他面前,他可无法保证会不会直接将人给掐死:“这些铁砂恶毒得很,在旁边的,躲得过炸药,躲不过铁砂。韩相公的元随伤了有十几个,靠着最近的两个都死了,还有两个伤得重的,医院里面也不敢保证能不能救得活!”

    “陈家二哥方才也走了。”门外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随即,韩冈家第四个儿子就从门口走了进来。

    “见过四郎。”

    “见过四衙内。”

    没料到韩家人来得这么快,丁兆兰、展熊飞微微一惊,就先后与韩铉见礼。

    丁兆兰行礼的时候,装作漫不经意的向外张了两眼,韩铉进门,却连通报也没有。可看过去时,却发现守在院门处的守卫,却是被两名汉子给拦住了。

    韩铉丝毫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直率的对展、丁二人道,“家慈已经得知今晨之事,心中忧急,便派在下前来探问案情,还望总局和小乙哥能告知一二,以慰家慈之心。”

    搬出了齐国夫人,展熊飞自不会隐瞒,让丁兆兰一五一十的把已知的案情内容告知韩铉。反正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多少东西,也不是需要介意的。

    展熊飞等丁兆兰说完,问韩铉,“四郎方才说‘陈家二哥走了’。也就是说,已经有三位蒙难了?”

    “是啊,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汉子,就这么一个贼人,就把他们都害了。”韩铉咬牙,英俊的面孔竟有几分狰狞,恶狠狠的问,“听说贼人都炸烂了,能查得出来他身份?”

    丁兆兰很有信心的说,“虽然有人觉得都被炸成了一堆碎肉,谁知道那堆碎肉究竟是谁?但只要是有人犯下的案子,就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留存。再怎么样面目全非,不知道是谁,手、脚,还有身上,都还是会有其他特征能够辨认。”

    韩铉对丁兆兰的回答很是满意,接下来派了一名亲随回去报信,他自己则跟着丁兆兰,不过他没有干扰丁兆兰办案,他只是带着耳朵在旁听着。

    专业的事就让专家来做,这是韩冈一直对他们兄弟的告诫。只有不能认清自己的外行人,才会什么事都想插一嘴、插一手,真正的领导者,只会去选择合适的人选,剩下的就等待结果了。

    丁兆兰虽然没有得到过韩冈的提点,但他也清楚,尸体解剖和检查不是他的强项。尽管从人身上的细节分辨,他也做得很好,可是从尸身上找到线索和证据,那是专业医官的能力。他很快就征得展熊飞的批准,去请医官过来检查尸体。

    只负责案件、不与人治病的专业法医此时当然没有,但是每个月从开封府——现在是警察总局——手里面拿一份贴职钱,负责尸体检查、伤痕鉴定的医官,只是在太医局中,就有四五人。

    “可惜河东医学院的张教授前段时间回代州了。”丁兆兰对韩铉解释道,“如果有他在,凶犯的年龄、身份都能给查出来。”

    另一位被安排过来做丁兆兰助手的警察在旁帮腔,“张教授据说解剖过上千具尸首了,见过的死人都上万,没哪个死人能瞒过他的眼睛。可惜他不在啊。”

    “是画了人体肌肉和骨骼解剖图的那位张教授?”韩铉显然知道张教授,“听说他的医术并不算好,但人体解剖上,却是一等一的。家严还说过,他是开创者。做研究的,不比给人治病的要差。”

    按韩铉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说法,现今医学体系尚未成型,不过研究者和治疗者已经开始分离,这是好事,人力有时而穷,只有专一,方能精深。

    “等太医局的官人们来,就可以知道这人的年岁、身份,若果能拼凑起来,最好相貌五官也能找到。到时候就方便搜查了。”

    韩铉点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一点已经可以确定了,这是死士。哪家贵人手底下都不会有太多。”丁兆兰看了眼韩铉,试探的说,“即使是相公手底下,真正二话不说就慷慨就死的死士,想来也不会有多少。”

    “一百、两百,其实我也说不清楚。”韩铉很自然的耸了耸肩,“的确是不会有很多。”

    一两百,这比丁兆兰预计的要多许多,不过,关西人急公好义,韩冈身份地位又高,还有着天下顶尖的大商行,财权声望都不缺,通过各种利益和关系,或影响,或收买,可能人数会多一些。而章惇有着宰相的身份,又有着那边的情况也不会差太多。

    两位权柄几近天子的宰相都如此,普通官员手底下,要找到一个甘愿赴难的死士,难度可想而知。寻常人家更不用提。

    绝不是随便从街上拉一个人来,给一点好处,就能让其心甘情愿点燃腰间火药引线。

    从这个角度去想,幕后黑手所在的范围,可就大大缩小了。

    如果这里不是开封府的话,说不定转眼就能把主谋者给定位了。

    但这里大宋的国都,权臣贵戚,豪门世家,随便一数就是数百户。一家家去排除,几年也不一定能全部排除掉。要是中间突然发现一条新线索,说不定一切都要重新开始。

    丁兆兰这些年来遇到过好几次类似的情况,每一次从头再来,想死的心都有。

    他看着面容沉静的韩铉,这位四衙内总是十分跳脱,很难有这等安静沉稳的时候。也不知现在这幅表情是不是装出来的,还是说现在才是本性,过去的活跃和活泼,全都是伪装出来的?

    当然,这绝非要点,不管怎么说,他都得尽快查明真相,至少是一部分有用的成果,这样才能够应付得了宰相,以及宰相家的衙内、鹰犬。甚至外界的议论——毕竟,以爆炸发生的时间地点和人物,想也知道,事情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扬出去。根本不用指望能够遮掩得住的。

    ……………………

    虽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光天化日,但韩冈遇刺这件事,完全遮掩不住。

    韩冈本身也没有遮掩的打算。王舜臣已经进入皇城,控制了神机营。

    即使现在韩冈在太后面前,只要有王舜臣在,城中党羽也算是有了一个临时性的核心,通过王舜臣协调,即使韩冈不在,也不会影响到大局。

    而有兵在手,不论要做什么,其实都是可以的。如果再能有太后背书,那更是可以肆无忌惮的横行京中。

    “相公。吾近日听人说,章相公的儿子,似乎对相公有所不满,时常聚众计议,不知有无此事?”

    向太后小心试探着,与韩冈谈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了。韩冈知道,太后对章惇并不满意,尤其不想让章惇独相。

    即使按照计划,日后还有李承之等人接替自己为相,但与做了十年宰相的章惇相比,李承之等人的影响力几乎不存在,没有韩冈的情况下,朝廷就相当于章惇独相。

    只要现在自己点个头,太后可就会顺水推舟。不仅仅打掉章惇独相的可能,更可以彻底扳倒章惇。

    但韩冈还是摇头,“市井传言未足深信,如今真相未明,臣不敢妄自猜测。”

    借用太后的手,的确能够名正言顺的向章惇下手,随之而来的动荡,只要做好准备,也不是没有可能平安度过。

    但问题就是如何做好准备。十年执政,十年宰相,章惇绝非可以轻易对付的对象。

    韩冈能够强势控制大半军队,而章惇没有与之力争,就是因为章惇本身有足以自保的兵权在手,同时又掌握住了天下民生的命脉。

    每年通过海运从南方运抵中土的粮食、白糖、酒水特产,是一个天文数字,已然数倍于昔年由汴水运抵开封的物资。尤其是粮食,一旦失去南洋的供给,两千万石稻米的缺口,韩冈再有能耐也补充不来。

    针对章惇下手容易,但福建商会控制下的南洋航运,韩冈没那么有把握稳定下来。

    “万一是章相公的儿子该如何。”

    “如果真的是章惇的儿子。”韩冈对章惇的称谓有了一点改变,“自是当依律处断。”

    ……………………

    韩冈已经离开很久,温室外,内侍们已经不用再转动银镜。阳光从头顶洒下,太后静静的坐在御案前,抬眼望着前方的花卉,不知在考虑着什么。

    许久,太后徐徐开口,“去准备纸笔。”

    片刻之后,御案上笔墨纸砚全数备齐,两只碧玉镇纸压着一幅雪白的宣纸,细管的狼毫笔饱饱蘸好了新磨的油烟墨,横架在有着一枚枚紫眼的端砚上。向太后站起身,毫不犹豫,提笔而书。

    已故的慈圣光献曹后最擅飞白书,当年宫中嫔妃、内侍、宫女,皆习练飞白,以至有日以继夜者。向太后当年也认真练习过,如今提笔,不自觉的就往飞白的路数上走。

    墨色的笔画间,露着一丝丝纸页的白色,仿佛秃笔干墨写下的文字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向太后静静的又看着这十六个字许久,然后对一旁浑身僵硬的杨戬,

    “去给章相公送去。跟他说,他生了一个好儿子。”

第217章 变故(14)

    扑通一声,章持跪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咚咚咚的在地上磕头有声,“大人明鉴,儿子虽是驽钝,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泼天的蠢事。”

    章惇都没有看他这个好儿子一眼,越发平静的神色,越是彰显着胸中如渊海一般的愤怒。

    这简直是天降灾祸。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不需要上朝,在家中睡到天亮自然醒,然后去都堂处置公事。谁能想到,韩冈在上朝的路上遇刺了。别人早早的就知道了,反倒是自己,进了都堂才晓得事情不妙。

    想到自己这儿子近来的作为,章惇就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踹死这个尽知道坏事的畜牲。

    “大人,”章持向前膝行两步,就在章惇脚边涕泪横流,“这肯定是有人阴谋陷害儿子。”

    “对了!”章持恍然大悟,“这说不定韩冈他不想辞位了,苦无借口,就干脆找人炸了自己。要不然炸药怎么连他的一点皮毛都没有伤到?”

    “你知道的倒是清楚。”章惇阴沉着脸,“你给我闭嘴!”

    章持登时不敢再嚎了,跪缩在地上,不敢动弹。

    章惇神情阴郁。他其实也在怀疑。即使是嫡亲的儿子都不能全信,何况是韩冈。

    理智上,他相信儿子不会做出这等蠢事,以章持的能力,根本做不到这等破釜沉舟的刺杀。章持跟着他那般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做着美梦倒是可能。

    也说不准是不是儿子的那帮狐朋狗友,在背后勾结了不甘心的旧党,意图嫁祸自己。让自己跟韩冈彻底决裂。

    他怒瞪了章持一眼,要不是自己的嫡亲儿子,章惇早就把他给打发到南方海外去了。

    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章惇此刻也不禁在心中哀叹,有能力的儿子早死,无能的反倒活蹦乱跳得碍眼,这是老天给得惩罚吗?

    章惇摇头暗叹,他已经得知韩冈入宫去拜见太后,等韩冈出来,自己该怎么做?

    只能低头?

    章惇摇头,他决计不干。

    如果退让,等于是不打自招。心中无愧,何须退让。还不如等着看看韩冈的态度,看看他的反应。

    章惇不怕韩冈逼迫。他控制着天下最重要的命脉,只是运抵京师的南洋粮食,都多达三百万石,朝中有谁敢冒此风险,破坏命脉?

    天下间,对于百姓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粮食。

    南方人口增长很快,粮食出产比过去没有减少,要不是一直有南洋的粮食来稳定市场,江南的粮价早就开始飞涨。

    从税收上看,南方,主要是江南两路、两浙路,每年上缴的税赋,过去钱、绢、粮的比例是二、三、五,粮食占了一半。但如今,粮食占比降到了三分之一,与钱和绢的数目几乎相等。

    这其实正证明了江南各路的粮食余量在大幅下降。按照章惇派人调查的结果,一部分是被多余人口吃了,另一部分则就是稻田改桑的影响。

    尽管各地官府还是想多收一些粮食——朝廷对此并不在意,但知州知县们手中粮食不足,心中不免发慌——但江南的百姓往往都选择了折变,将应缴纳的粮赋,折变为钱或绢,上缴官府。

    章惇缓缓的在房中踱着步子,慢慢的想着,章持就焦急的来回追着父亲的步子。

    过去的折变,是胥吏上下其手的手段,从粮折钱,再从钱折绢,最后又从绢折回粮食,几次折变之后,税负往往倍增。

    此种搜刮手段,以江南为多,江左百姓多苦于此,只是因为江南富庶,一直没有引起乱事,换做是北方,相比起收入,税负本就沉重,再折变几次,那就逼人造反。

    折变刻薄害民,因而被朝廷三令五申,严禁无故折变。章韩联手执政的十年来,几次在江南掀起税案,多次从御史台选派御史出巡,检查各路州县有无顶风作案的行为。但如今江南的折变情况依然不减,却是百姓权衡之后,不得不如此——家中田地改种桑树,或者其他经济作物,不产粮食,日常吃饭都是从外购粮,手中只有钱绢,只要税款不会因为折变增加太多,当然就会选择折变——秋时江南有些州县粮价不跌反涨,正是因此而来。

    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福建商会从海外运送的大量粮食补充缺口,中国内地,从江南到中原,再到河北、关西,全都会因为粮食不足而引发恐慌。

    虽说比起全天下每年上万万石的粮食总产量,两千万石其实只占了一成多。可只要是没了这一成多,会天下大乱。

    人吃饭少吃一成,饿不死人。但章惇很清楚,如果全天下少了一成半的粮食,绝不会是天下人人都少吃同样的分量,保证所有人都有饭吃,而只会是粮价飞涨,让穷人买不起粮食,等饿死了一成半的多余人口之后,才会渐渐恢复正常。

    章惇在,福建商会才会在;福建商会在,南洋航运才会在;南洋航运在,才有南洋粮食在。章惇一己之身,已经跟粮食紧密相连。

    事关天下粮食安全,韩冈能不能下定决心?

    章惇相信韩冈有能力解决问题,有能力在处置了自己之后,稳定住福建商会,稳定住南洋,但韩冈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在北方战事消耗了大量库存之后,朝廷迫切需要南洋的粮食来补充。南洋的补给线别说中断一段时间,就是有所波动,都是朝廷无法承担的风险。

    以章惇对韩冈的了解,除非韩冈能有绝对的把握,否则他下定不了这个决心。

    何况韩冈的脾气,是分外容不得他人愚弄,如果是有人挑拨离间,放在韩冈的脾气上,绝不会趁势发作在别人头上。

    “大人!”见章惇久久无话,章持再一声,“儿子请大人早作决断,还有王舜臣在京,若是给他控制住神机营,他们可就能恣意妄为了!”

    “王舜臣早进宣德门了。”

    王舜臣能不能控制住军队,这完全不用想,以王舜臣的地位和声望,要是到现在还控制不了驻扎宣德门的神机营,那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自朝会开始,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王舜臣要做什么都已经足够了。

    说不定宣德门上的火炮,已经瞄准了自家府邸。

    “大人啊,”章持还想再劝,一名亲信进了房间,在章惇耳边轻声几句,就悄然退了出去。

    苏颂。章惇又沉吟起来。

    韩冈已经出宫,自出宫后直接去了苏颂府上,看起来韩冈是请了苏颂来调解。

    苏颂多年不履都堂,连平章军国重事的位置都要辞去,论起权柄,从来也没有超过自己和韩冈,但资历深厚,声望不低,由他出面调节,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总不可能找太后来做。

    韩冈给的是个好台阶。

    如果自己是去韩冈府邸,上门负荆请罪的味道就太重了,章惇也决不喜欢给人一种自己卑躬屈膝请求韩冈谅解的举动。换成是去苏颂府邸,那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

    如果自己所料不差,苏颂的邀请很快就会到了。章惇想着。

    稍稍做了些应对的准备,召见了几个人,派人送了一些信出去,又得到了一些消息,章惇更有了些底气。只是皇城那边,宣德门处,丝毫消息也无,只能叹一句王舜臣好手段。而苏颂的邀请也到了。

    “备车。”章惇立刻吩咐,既然是苏颂所邀,自当欣然而往。

    章持一把抱了上来,紧紧抱着章惇的大腿,仓皇大叫,“大人!大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怎么防?难道还能调兵一同出发?”章惇冷笑着,一脚把儿子甩开。

    在京师中能调动的兵力并不多,章惇与韩冈之间维系着平衡,也不是靠了军队,而是大势。

    即使韩冈能把握住京师大半兵马,但他也无法破坏上百年来的规则,倒行逆施。

    如今早不是五代之时,兵强马壮者为天子,必须要遵循长久以来形成的规则。

    至少在苏颂那里,章惇不用担心会掷杯为号。

    其实在哪里都不可能。

    建国一百多年,别看韩冈又设都堂会议,又兴大议会,还把皇帝给架起来供着,但一切行为都没有突破底线。

    章惇向外走着,章持赶着上来,“大人,送信给燕达吧。他是忠臣。如果韩冈要私调兵马,他肯定会出面拦着。”

    “你当真以为燕达是忠臣?”章惇冷笑,彻底把儿子甩开。

    ……………………

    苏颂府上,须发皆白的老平章与韩冈对坐无言。

    许久之后,苏颂方徐徐开口,“玉昆,如果这一次确实是章子厚所为,你打算如何去做?”

    “真的如果是子厚所为,我怕是不能站在这里了。”韩冈摇头苦笑,“如果是他,就不会是绑着炸药的自杀者,而是装满军用炸药的自杀马车了。”

    “不是有应对计划吗?”

    “那也要切实执行啊,太平太久,人都懈怠了了。”

    各种危机状况,其实都有考虑过。自杀性爆炸袭击也在防备的范围中。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出行时,一辆马车装满炸药后直接冲击车队,也是有着应对。但预备措施再好,事前的计划再完备,都比不上人心的懈怠。

    韩冈平日出行,时间和地点,全都是秘密,即使在府中,都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能提前知道。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家中处理,即使是去都堂,也不是每天的固定时间。

    只有朝会,才会有着确定的时间。但是按照定规,御街两侧街巷,在官员上朝前后,都会以鹿角设置障碍,封锁各处街口。如果今天还是严格按照规定行事,那个自爆者根本走不上御街。

    这一责任并不是归警察总局——夜中巡检街巷的确是他们的工作——而是属于内城守备,是军中事。

    这一回,事后惩办是少不了的,甚至从上到下,能摘掉几十个帽子。负责今夜值守的神卫军一部,从当值的厢指挥使,到实际执行的都头、队正、士卒,都要负起责任。

    管勾神卫军事的副都虞候,韩冈也不会饶过他。该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挨了一次炸弹,自己虽无恙,但两名心腹亲卫枉死,韩冈没有表现得过于激烈,可心中早就把疏于职守的神卫军守备,怒到了骨头里。

    不送几个人去云南垦荒,都没人会警惕起来。说不定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韩冈可不想日后再有人钻这个空子,炸到别人还好说,炸到自己,可不一定有今天好运气了。

    “说起来,都要小心了。”韩冈说着,“这种案子,被传播得越多,被人学去的几率就越大。”

    这两年报上出了很多公案小说,里面的犯案手法,已经有许多次被贼人学去。甚至带着手套防指纹的案子都有。不过夜间的巡检都精明,发现可疑人等怀里有手套,就立刻扣押起来,一抓一个准。

    说起这些自作聪明的贼人,韩冈和苏颂都笑了起来。愉快的聊天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苏府下人来报,“章相公来了。”

    两名宰相相对而立,神色都有些复杂。

    如果说交情,那是没话说。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政治上更是盟友,携手共治天下。

    韩冈还是章惇父亲的救命恩人。那位老封翁,比张先都有能耐,年近九旬还倚红偎翠,纳了十几岁少女暖床,逢年过节,还会亲笔写信给韩冈问候。

    如此交情,还是第一次见面显得尴尬。

    “玉昆。可是受惊了。”

    “还好。皮毛未损。”韩冈回了一个十分僵硬的笑容。

    章惇也是故作笑意,“愚兄可是受了一回惊。”

    寒暄虽然是尴尬,但还是在继续。韩冈和章惇,都不想破坏稳定的局面。

    为自己,为国家,也为了战争。

    战争还在北方持续着。

    辽国的国力显而易见的在消退。

    以辽国的粮秣储备,以及运输能力,无法支持大规模的骑兵兵团在前线驻扎。

    一匹马的食量,一天连草料带粮食,至少二三十斤。尤其是在冬天,全都要靠积存的粮草来解决。往少里说,一匹马能抵五人的量,往多里说,能抵十人。

    辽军一人双马,一天就要六十斤。换成步兵,相同的运输量,能养二十个人。

    在前线上,有着铁路运输,都没办法保证十几万精锐骑兵驻扎个两三月。不能突破官军的防线,不能就食于河北,南京道的骑兵只能退回到析津府,那里才有足够多的粮食储备,才能保证不断粮。

    其实这还是往好里说,战事持续了半年,从秋天开始战线就反推到了南京道中,今年南京道的收成能由去岁的八成就很不错了。

    析津府积存的粮草恐怕也不够使用。说不定得有大半退回到中京道,或者奉圣州去。

    尽管官军也很困难,维持河北前线十数万大军的粮草和军资补给,同样给了河北铁路系统庞大运力压力。但好坏是比较出来的。横向比,官军的情况比辽军要强得多。纵向比,百多年前,雍熙北伐东路才出发就断粮,现在围着涿州敌寨挖壕沟的乡兵,都能吃饱饭。

    大规模的会战,长时间的僵持,要么是双方收兵为结局,要么就是以一方整体性崩溃收场。从来没有说以一方小挫终结。

    只要再坚持几个月,转折点必将到来。

    在双方对垒的前线,辽军炮火的频率,只有官军的十分之一。从俘虏的情况上看,辽军疲惫厌战的程度,远比官军要严重得多。日常补给的匮乏,应该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以辽人为鉴,韩冈和章惇不断派人下去监察参战各军的后勤状况。不仅仅是从朝廷派出干练的官员巡查。甚至还交换河东和河北的官员,让他们给对方检查。相对而言,因为后勤补给不足而造成士气降低的情况,就显得很少了。

    按照朝廷拟定的方略,河北军不断向北蚕食,逼迫辽国在前线堆积大量兵力,反复争夺边境线上的土地和城寨。到现在为止,这一方略执行的还是很好,有着很不错的成效,。官军一步步的突破到国界线的百里之外,正好维持着后方补给及前方消耗之间的平衡关系。在这里不断消耗辽人有生力量,到最后,他们无兵可派,无粮可用。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如果后方不靖,前线的攻势也是难以维持。第一阶段都快要圆满完成对辽国的消耗,如果不能坚持下去,会战第二阶段的大捷,只会是会战方案上的白纸黑字,转化不了真正的胜利。付出了太多的成本,眼看着就要把钱赚回来的时候,忽然买卖就不能继续了,任谁都绝对会说实在是太亏了。

    如果韩冈和章惇都有信心把国内的情况控制住,有信心把握住更多的权力,暂时将对外的战争放第二位也可以,可惜两人都没把握能做到。

    韩冈没把握,章惇也没把握,韩冈不想借机发作哦,章惇更不想仓促行事,这时候,就只能妥协。至少现在,两人还是有着相当的公心,无意尽逞私欲。

    不过章惇还有一点想法,“案子肯定要彻查到抵,到底是谁遣人刺杀,这一定要查清楚。但玉昆,你我都清楚,这种案子要查明白,等待结果时间太长了,迟恐生乱,我们需要一个‘主谋’。太后、朝廷、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主谋。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玉昆,你说是不是?”

第218章 变故(15)

    丁兆兰中午饭只吃到一半,就跑出来了。

    他手里拿着个肉馒头,一边啃,一边跑,跑到总局前院的马厩,看见一名警察前了马要出门,便将剩下的馒头往嘴里一塞,毫不犹豫的就抢过了那匹装好鞍鞯辔头的骟马,油乎乎的嘴连话都说不出来,呜呜两声权做道歉,再顺手抢过马鞭,骑上去就往大门狂奔。马鞭挥得噼啪作响,转瞬连人带马就消失在大门口。

    被抢了马的警察傻乎乎的就愣在那里。他刚刚从马厩领了马,正要出门办差。不提防丁兆兰跑过来,招呼都不打一个,连马带马鞭全都抢走了,末了还塞了一纸团回来。低头看时,却是门口州桥上,蜀记馒头店包馒头的油纸,蜀记的肉馒头个大馅足,肉料油水最足,连油纸都是油津津的,沾得满手都是肉油。

    “丁小乙!”那警察将油纸狠狠的一丢,指着连背影都看不见的大门口破口大骂,“你娘的,你的事是事,别人的就不是?!”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却见丁兆兰的两个手下跑了过来,那警察劈手将一人揪住:“丁小乙又抽了哪门子的风?”

    两名小跟班哪里敢说,“我的爷,别问了,说不得的。”又急着催促马倌,“事情急,快牵马来!快!快!”

    那警察看他们两人颜色,不自觉的就放了手,“又是什么差事?”

    宰相遇刺的消息已经在衙门里传开,整个警察总局,整个开封府的警察系统,就像被熊一巴掌扫到地下的蜂窝,嗡的一声,全都亮起了家伙涌出来了。

    不仅是警局内部,开封府都动了。前头熊总局下了一级戒令,然后黄府尹就跑来,把局中五千兵马全都接过去亲自指挥。这位警察就是得了上命,又要去下面的分局传令。

    丁兆兰抢了马,耽搁了他的差事不假,可要是丁兆兰的差事更重要,他也只能让一边去。

    这警察软了,两名跟班倒反过来抓住他,一个劲的追问,“可看清小乙哥往哪里走的?”

    丁兆兰却不管后面的事,出了门后就直奔东水关过去。

    吃饭的时候,那边的分局传来一个消息,说是东水关内的一处客栈,前几天住进一个可疑的客人,连吃饭都不出房,每天都闷在房间里。客栈里的店主和跑堂,还说是不是个苦读的书生——只是看着又不像——可前日午后之后,房内就没了动静,到了晚上也不叫人送饭。客栈里面当时没注意,但一夜过去,还是不见声息,又不见他出门去,店主怕出事,让人硬把门撞开,却只见行囊不见人。

    店家当时还以为这名客人出门走亲访友,被留下了住宿,反倒放了心。可一天过去,到了今日还是不见客人回来。店家这才觉得有些不对。正巧当地分局得到总局的命令,大搜街市,又派人去各处客栈、租屋、寺院等驻有外客登门去查问,当得知今日御街上冒出了一名刺客,店家赶紧报官。刚出动就抓到一条线索,分局那边更不敢耽搁,直接遣人飞报总局。

    总局此时正是愁着案子线索稀少,解剖尸体的医官才被请到局中,检视证物的仵作房也才开始进行工作,剩下的什么都没有,乍一听有个可疑人犯,展熊飞一脚就把丁兆兰踹了出来,让他去追查这条线索。

    丁兆兰也是同样着急。宰相遇刺的案子比之前让都堂大动干戈的枪击案还要严重,动摇国本四个字他还没资格去说去想,但动摇整个开封警察总局却是切切实实的。

    自案发现场回来,展熊飞就大动干戈,开始调派全局兵马。半个时辰之后,黄裳闻讯而来,从展熊飞手上拿走了开封警察总局辖下五千警察的指挥之权。而展熊飞,则被黄裳说了句要他专心破案,只负责这一桩案子了。并被逼着立下了军令状,须三日内破获此案。这种情况下,任何一条线索都是不能轻忽的。

    按照丁兆兰的想法,如果刺杀宰相的人犯背后有着指使者,那他肯定会被指使者藏在不惹起注意的隐蔽之处,比如一些少人居住的宅邸之中,这样才能藏起火药那些禁忌之物。

    能在夜中分辨清楚宰相的车驾,这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要知道,除了元随人数,从车辆的外形上根本无从分辨,就连灯笼上的标记都去掉了。上朝的时候,御街上一队接一队,几名官人并在一起走,灯火一并,看起来也跟相公的队列差不多了,寻常人怎么分得清?

    而且每天都躲在房间里,不去踩点,不去打探,从哪里得到宰相上朝的消息?且如客栈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开店的更是眼睛毒,又跟官府关系密切,任谁都知道,新城内开客栈的全都是警察耳目,住进客栈里,上下被人打量,房间里私密不保,这是隐秘勾当的最大忌讳。

    但现在又哪里有否定的余地,抓到一条就是一条了,万一撞上了呢?现阶段,只能一个消息都不放过。

    一回想起从黄裳那边出来后,展熊飞脸上露出的无可奈何的苦笑,作为子侄兼心腹兼得力下属的丁兆兰只恨不得自己胯下的奔马能再快上一倍,让他早点赶到东水关的客栈。

    横穿半座新城,六里多路,丁兆兰只用了平时三分之二的时间。只是赶到地头之后,却发现这条线索断了——那名客人回来了,说是出京访友,才坐车从陈留回来。不过还是给拉进了分局衙门里面审问。

    报信的满脸尴尬,丁兆兰则掩住心中的失落,去审讯室打量了那位自称访有不遇而归的客人一回。

    回头丁兆兰就对分局局长道,“能喘气,囫囵个,肯定不是人犯了。应该跟相公的案子没关系,不过他身上肯定有案子。访友不遇,也真敢说。”

    分局局长眼睛一亮,“既然是小乙你说的,那肯定是没的跑了。”立刻就叫人来,“来人,送他去施水房,给他长长见识。把他肚子里面的牛黄狗宝都给我掏出来!”

    空欢喜一回,还给人打了白工,虽然说丁兆兰过去查案,追着一条线索下去,最后反倒是把另一桩不相干的案子的人犯给抓获,这样的情况,其实出现过好些次。但这一回的情况不同,丁兆兰心口沉沉的,没怎么多耽搁就准备往回去,心想说不定回局里就又有新消息了,回头还叮嘱分局局长,“东水关的客栈还是要多查一查。这时候,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分局局长点头应着,他跟丁兆兰都是展熊飞的铁杆,拼了命也要帮展熊飞度过这一难。相送丁兆兰出门,说起眼下的案子,“小乙,你放心,这几日,客栈、民家我会一家家查个底儿掉。不过照我看,这案子的线索要么往新城外寻,要么往贵人家寻。新城外不说,来头大象都能藏得住。新城旧城内,铁桶一般,贼人若非有人帮忙,决然遮掩不住。”

    丁兆兰更只能苦笑,贵人家惹不起,怎么查?新城外地盘太大,又能怎么查?

    朝廷一贯重视京师治安,章韩二相当政后,更是一遍又一遍清洗城中街市上的各种不法团伙,走黑道的不说,那些行走在黑白之间灰色区域的人也给牵连打击了许多,就连乞丐都给一锅端了,不仅仅因为京师的安靖,更因为在疆域日渐扩张,而边疆地区缺乏足够核心人口的情况下,任何一个健康的劳动力都不能浪费。

    但如今京师之中,维持着高压的也仅止于五十里新城城墙之内的区域,更外围的外廓城,由于有铁路贯通,东京车站更是天下铁路的中心点,近年来有高达上百万的人口流动。这是没办法管束的。

    看到丁兆兰,分局局长只能一同叹气,拍了拍丁兆兰,“今晚我去见见老叔。一起合计合计,总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就丢了位子。”

    “你有办法了?”丁兆兰一向觉得他这个兄弟鬼主意最多。

    分局局长反问,“我不信小乙你不知道。”他就一声叹,“不过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了。而且还得得到相公的准许,要不然还是一样的难办。”

    丁兆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打着哑谜,但谜底两人都一清二楚。变通的办法的确是有的,但他就是不想去做。

    “且不说,俺先回去查案。”丁兆兰打过招呼,上马便行。

    他这一来一去,在分局衙门里待了也不过十来分钟,这时候,前面才看见两名手下骑着马,哒哒哒的赶过来。大呼小叫着,“小乙哥。可让我们好追。”

    丁兆兰没好脸色,“回去了!”

    丁兆兰白跑了一回,虎着脸往回走,半路上,一个相熟的警察拦住了他,他身后是名相貌清隽的中年男子,警察回身,向丁兆兰引荐,“这位是陈先生,有要事要跟小乙哥说。”

第219章 变故(16)

    一张厚实得仿佛棉布的纸,八寸长,五寸宽,与市面上普通一本书的封皮差不多大小。

    纸上花花绿绿印着一圈枝叶图样,四种颜色套印,杂而不乱,在程诚的手中拿着,举在丁兆兰的面前,正中央明晃晃的壹仟贯三个大字炫着丁兆兰的眼睛。

    “这是何意?”丁兆兰抬起眼,淡定的问着对面的陈……不,乡音浓重的介绍没有念对音,也有可能是为了隐瞒身份——应该是程先生才是。

    商人世家,三十有七。湖南举子,三科不中。妻子留乡,旅居京师,蓄有二妾。家财颇丰,开支甚大。青楼常客,酒桌状元。章家衙内身边得力的清客,时常为其奔走。

    程诚。

    丁兆兰见过这张脸有好几次了,面对面却还是第一回。

    随手就亮出千贯金票,看来是急了。是收买?还是威胁?抑或兼而有之?

    总之,这是章家大衙内对这一次事件的反应。

    “这是平安号的千贯金票。”程诚的语气更加平淡,只在嘴角含了一丝微笑。

    看来很自信。丁兆兰想。

    有钱用,自然会觉得钱有用。

    衙内自恃官威,商人自恃钱财。屡考不中,为人奔走,与身份不足之处,便会为手中金银自傲。

    看来是来收买的。

    巷口处,此时传来两道抽气声。丁兆兰被拦下来后,就转移到了街边的无人小巷中,留了两名手下把守在巷口。这两人眼睛盯着外面,四只耳朵却冲着里面,听到千贯金票,齐齐惊讶出声。

    听见两名小警察的惊讶,程诚嘴角的微笑更加明显了一点,轻轻一抖挺括的金票,“这张金票,可以去天下任何一家平安号分号,换取千贯大钱,随支随取,不需耽搁。丁官人见多识广,当能看得出,这绝非伪票。”

    平安号发行的金票,丁兆兰当然是见过的。

    金票分为一百贯,一千贯两种,据说是用了最先进的工艺,最复杂的材料来制造,从材料到印制,有着上百道工序,几十种防伪手法。花纹图样上有着各种暗记,透过光,甚至能看见里面暗藏的图案。

    虽然这只是一张纸,但是在市面上完全抵得过十足十的真金白银。

    寻常出门购物,用不到这些金票。但大宗买卖用它,出门远行带它,行贿受贿送它,普通人见上一次都难,但富户豪门,如今却是须臾离不得它。

    丁兆兰年纪虽少,家无余财,倒是做了多年捕快和警察,经历颇丰。千贯金票见是见过,次数不少,但那些都算是证物,却从来没能揣进自己的腰包里。

    一千贯的礼,送给丁兆兰上司的上司——权知开封府黄裳——都是足够的,展熊飞也就能偶尔收个一百贯,丁兆兰更是只有五贯常例的份。千贯,这是能把人撑死的数目。

    可看着这张千贯金票,就同时把金票后自信满满的微笑收入眼中,

    ‘真想砍上一刀呐。’

    白跑一趟,心情不好。居高临下的笑容,心情更加不好。哗哗的金票再一响,让丁兆兰的心情又坏了五分。

    他的名气大,带来的好处不少。许多时候查案,证人不敢对其他警察说的事,却愿意对他说。许多时候能快速破案,也都是因为他能比其他人拿到更多的线索。

    丁兆兰刚被拦下来时,本以为他们带来的是一条新线索——这是常有的事,等认出程诚之后,就知道猜错了。不是送线索的,而是送财童子。

    钱的确是好东西,可丁兆兰很不喜欢送钱来的人,也不喜欢送钱来的时机。

    攥着马鞭的手,松一下紧一下,想象着这是腰刀刀柄,手一挥,就能把眼前的笑脸、以及哗哗响的金票一起砍成两半。

    见丁兆兰虽然还黑着脸,可注意力已经被金票吸引过去,程诚笑容中多了一两分得意的成分。

    ‘看来是上钩了。’

    世上没有不吃屎的狗,公门里没有不爱钱的吏。前一句程诚不能确认,后一句他可是有着多年的见闻和经验为证。

    “丁官人,在下别无他事,只求你一句话。”

    钱可通神。商家出身的程诚,虽然自幼被安排攻读诗书,走科举之途,却一贯相信钱的威力。成为他人家的幕客之后,为人奔走,手上撒出去的钱越来越多,对孔方兄更加虔信。千贯在手,不信丁兆兰不动心。

    “什么话?”

    “就是丁官人眼下查的案子。”程诚低声说,“在下也不要多,丁官人若是查出些什么,能行个方便,透个底传句话的就行。”

    一旁带着程诚来的警察也在敲着边鼓,“小乙哥你没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要小乙哥你徇私枉法,只要查案后带上一句话就行。”

    “一句话……呵呵。”丁兆兰像是听到了极逗人的笑话,嘴都咧开了,“今早吃过饭放了一个屁是一句,案子发了赶快跑路也是一句,要的是哪句?”

    丁兆兰笑着,忽的双眉一挑,怒喝道,“这是什么案子,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什么样的钱都敢拿,要命不要?!”

    那警察被冲得退了一步,慌了起来,“小乙哥……”

    丁兆兰用力将手一挥,愤然道:“别叫我哥,没你这兄弟!”

    一千贯不是小数目,但能够拿出一千贯,就能拿得出更多。能拿出多少,端看章家衙内的重视程度。尤其章家衙内背后是福建商会,想拿出十万八万都只是一句话的事。如果他是主谋,事败后要防止自身暴露,那他愿意拿出来的必然是个让人震惊的数字。

    章家大衙内愿意拿出多少?授权给程诚的又有多少?丁兆兰有点想知道,“是兄弟的就不会想着带俺趟这汪浑水!区区一千贯就把俺卖了!”

    “丁官人。”程诚带着微妙的笑意,叫住了正发火的丁兆兰。笑容仿佛在说他已看透了一切。

    一名警察的月俸有多少,并不是什么秘密。警察总局成立后,警察们的月俸普遍涨了五成,丁兆兰这个等级的高阶刑警大约是在两贯上下,相当于上四军的都头了。

    寻常二十文已经足够在州桥夜市上吃上一顿好的了,三两好友聚餐,连上酒水也不过百十文。加上还有禄米、衣料,节庆时的加赐,吃穿用一切皆能从公中来,两贯的俸禄全都是随心使用的活钱,丁兆兰这等单身汉可以过得十分滋润。

    而且丁兆兰名气这么大,人面这么广,必然还少不了来自各方的好处,一个月再有个十来贯说不定。

    但也仅止于此,没有家世,没有资财,孓然一身的丁兆兰,想要攒下一千贯,不吃不喝不用不买,都得要五六年。何况丁兆兰要想维持他的人面,又怎可能不大手笔的往外撒钱?

    更何况,自己能拿出来的有不只是一千贯。如果丁兆兰当真想要,有的是钱填饱他的胃口。

    程诚缓缓的从怀里的暗袋中抽出一张金票,明晃晃的又一个壹仟贯。

    没有一千贯收买不了的小吏,如果不能,那就两千。两千不够,那就三千,四千,乃至五千。

    程诚盯着丁兆兰,从怀里一张千贯、一张千贯的将金票给抽出来。

    每抽一张,就听见几个警察粗重的呼吸声,五张千贯金票如同折扇一般在手中展开,呼吸声越发的粗重起来。

    程诚的嘴角再一次翘起,这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

    亡妻所遗纪念,一百贯不愿卖的玉玦,三百贯就买到了手。要留给儿孙的宅邸,三百贯不干,五百贯就拿了下来。自幼就换了婚贴的娃娃亲,五十贯不肯悔婚,十两黄金就能背约。

    皇宋过去被契丹党项欺辱,还不是因为没钱,禁军连铁甲战马都装备不起,怎么可能不输?如今钱满库、粮满仓,寻常禁军小卒身上的甲胄兵器都能让契丹宫帐亲卫眼红,自然胜利接连而来。

    这世上,所谓钱买不到的,不过是出价还不够高罢了。

    一千贯不够,五千贯呢?以丁兆兰的名气,还有他负责的任务,他值这份钱,甚至更多。

    如何将钱投资在适合的人或事上,这是程诚从家里学到的最有用的技能了。程诚觉得丁兆兰适合让他多投上一笔。

    程诚将金票收拢叠好,双手递到丁兆兰的面前,一派诚心诚意,“这点权当在下交了小乙哥这个朋友。只要小乙哥查到凶手身份的时候,递一句话过来,在下另有重谢。”

    五千贯只是定金?!

    不管是不是真的,仅只是五千贯,就已经能砸死人了。

    丁兆兰的脸色也终于变了,他的两个下属在程诚两人背后,一个拚命的使眼色,一个杀鸡抹脖子的比手势。

    丁兆兰的手悄悄地握紧了马鞭。都是聪明人,知道这个钱太烫手,一点也不能碰。

    反而那位同僚,过去交情深厚,现在却盯着折叠起来的五千金票,眼睛里仿佛都要长出手来,恨不得一把攥过去,对自己则一点表示都没有。也不只是利令智昏了,还是想拉多一个人下水。

    什么等级的人,拿什么等级的钱。俸禄如此,贿赂亦如此。

    五千贯,对相公们不值一提,对议政们就不是小数目了,对普通朝官就开始烫手,三班院、流内铨、中书吏房选官,私下里弄个有油水的好差遣,也用不掉五千贯。

    对丁兆兰这等的琐屑小吏而言,五千贯已经不是开水那种程度的烫手,是钢水那个等级,根本不是他能拿的。

    眼前的这位程秀才,看模样就是人精,拿了一千贯出来就已经很多了,一转眼加到五千贯,这是要给好处,还是威胁?丁兆兰觉得还是后者为多。

    分明没有诚意!

    抓刀砍人的念头,在丁兆兰的心中愈发炽热的跳动起来。

    当场拿了这程秀才,砍上两刀再送去衙门里,并去禀报韩四衙内。不仅能够更加贴近韩府,而且有很大可能真的拿到这五千贯,以丁兆兰所了解的韩四衙内为人,肯定是分毫不取,反而会回赠下来,另外还要附送许多。更重要的是不留一丝后患——除了开罪了这条狗身后的主人。

    但不能这么做啊,丁兆兰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任由带着绳圈的马鞭在手腕上晃荡着,“我是韩相公的人,收了章水部的钱,可是没胆回去见相公,见总局了。”

    身份被一言挑破,程诚就向身边的警察一瞥,却见他慌了神,连连摇头,表示不是他透露的。

    程诚面色不改,心中却有些动摇。过去与一帮不着调的同党谋划宰相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会被人利用上,也没想过韩冈会不会反击。只以为自己做得极为隐蔽,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小的警察,都能一口道出他们的图谋。

    丁兆兰都知道了,韩冈会不知道?!东家做的蠢事,却要自家来弥补。

    再转念一想,暗中更冷笑几声。今天的事情,不会是自家东家下的手,也不会是相公下的手,倒是干干净净的韩相公,这套戏文编写的还真是不错!

    “丁官人果然厉害。”程诚按捺下心中的杂念,却也不再隐瞒——为宰相公子奔走,本就是最值得炫耀的——比了个大拇指,“明人不说暗话,这一回的事,与公子无关。但公子身处嫌疑之地,却不免被人污蔑。但丁官人大名鼎鼎,在下相信丁官人能够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还公子一个清白。”

    看来五千贯不止是要一句话的问题,真拿下来了,估计是把自己的前途和命运都赌上去了。

    “章水部的朋友里面,有这个想法的可不会少。”

    “公子天性疏阔,偶尔也会为小人所欺。”程诚又凑近了,要把手中的金票递过来。

    “废话不多说。”丁兆兰抬起手,挡住了程诚接下来的话语,“俺打小儿在东京长大,这十几年东京城的变化是看在眼里。俺胸无大志,只盼着如今的太平日子越长越好。俺还没娶浑家生娃儿呢,现在就乱了,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后?”

    程诚一句话给噎在肚子里,但丁兆兰的态度让他说不出别的话了。

    有丁兆兰这句话,至少能够对上面交代了。程诚一直在江湖中打滚,阅人颇多,从丁兆兰的语气上,看得出丁兆兰言出由衷。

    想过太平日子,就不能让两个宰相打起来。丁兆兰想法或许幼稚,却正合程诚之意。

    既然如此,自是废话不必多说,放丁兆兰去查案便是。

    他捏一捏手中的金票,这一回怕是送不出去了。不过这五千贯用金票送不出去,那过一阵子换个方式再送。

    程诚过去送多了礼,这一回事发仓促,没时间考虑丁兆兰的性格,只把他当作常见的小吏来对待,不意碰了壁。

    程诚和警察带着五千贯快速而又悄然的离开了,丁兆兰犹在沉思,他的两名下属从惊讶中解脱出来,其中一人啧啧连声,“五千贯呐。这是要做多少年功,才能得积攒下来。”

    丁兆兰笑道,“那五千可不算多,给一万说不定俺就干了。”

    “章家大衙内给了他少说有一万。”

    “说不定有两万。”

    两人一前一后的打着趣,都是在衙门里打过滚的,雁过拔毛的事谁没见过啊,又有几人没做过?

    别的不说,单看衙门里面采买的勾当,没有一个不抢手的,总局里面,争一个为食堂买菜的菜头都能打起来。

    丁兆兰笑着,“要是看到一千贯就忍不住,剩下的一万九千贯可就给人笑纳了。”他笑着笑着,面容严肃起来,“不说笑了,这份钱是买命钱。拿了,命可就不是自己的了。”

    两名手下悚然应答,皆发誓绝不犯浑,遂与丁兆兰赶回衙门。

    甫下马,又一人迎上来,“小乙哥,韩四衙内来了。”

    ‘正好。’丁兆兰想,他正好有事要见韩铉。

第220章 变故(17)

    “施敏才到哪里了?”

    “崔华那一队可还到了旧曹门?”

    “孙德寿怎么还没有消息?!速去联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刺客身份查出来了?!没查出来,还报什么报!?”

    “潘英在哪里?冯五福又去哪儿厮混了?!”

    “不要你们守新城,就只要你们把旧城给守住。又不是上城守,就看着城门,大队人马不许出入,出入行人须得查验,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朝廷养你们有什么用?”

    一卷书狠狠的掷在地上,吓得复命的小官连滚带爬,黄裳一时心浮气躁。

    他本来拿着一本书,想做出个安坐平乱的模样,现在可装不下去了。

    旧时京师内城城垣败坏,城墙四壁有多处豁口可供穿行,几处城门为了门面光鲜虽是完备,包砖刷漆钉钉,每年都要整修一次,可终究只是一个摆设,设兵驻守在军事上毫无意义,不过近年经过整修,内城城墙虽不能说焕然一新,但城门总算是能起到该起的作用了。可就这么几座城门,偏偏就守不好。

    跳起来就在房内来回走,房间很宽敞,本就是警察总局提举展熊飞的办公之处,以展熊飞的体格,自然是在总局衙门的公廨中给自己找了最宽敞的一间屋子来办事。只是黄裳在房间里却越走越是闷气。

    早知警察非是强兵,一日两操的神机营且不说,下位禁军的两日一操都没有,不过日常巡街,吆五喝六。但总想着五千人马,中间总得有两三分堪用的,剩下没用的也能跟在后面打打旗,却没想到一动起来,却如同没训好的猎狗,一放出去就没了踪影。

    有消息的却又无能,连个城门都看不住。上百人扛枪亮剑,却被一个青绿小臣给吓得让了路。

    真真是一群废物。

    黄裳心里发着狠,却又是无奈。

    这时节,就算再废物的兵马,也是兵马。手中有刀有枪,总比手无寸铁要强。

    他在韩冈幕下多年,韩冈提出的理论并非全然信服,韩冈打算实行的计划也并不全然认同,但韩冈有句话却被他奉为圭臬——

    ——枪杆子里出政权。

    昔年他在玉昆相公幕中从征河东,偶尔论史,谈起五代帝室变幻,韩冈就随口说了这一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从此便被黄裳牢牢记在心中。

    此语深得黄裳之心。

    鸣条之战,殷以灭夏;牧野之战,周以灭殷。除却上古圣王禅让,上至三代,下至今世,哪一次不是兵强马壮者得天下?即使杨隋代周,杨坚也是掌握了兵马大政才得以抢了外孙的位子。更有一等说法,就连尧舜之间也是论之以兵戈——舜囚尧于平阳,复堰塞丹朱。

    太祖于陈桥之日,若仅有太宗一人给太祖皇帝披上黄袍,只不过是自家更衣唱大戏罢了——如今瓦子里演杂剧的戏班中,颇有连赭黄袍都齐备的——正是有了十万禁军兵马在手,一众大将拥戴,太祖皇帝才得以入主这赤县神州。

    如今韩冈遇刺,又正值章惇之子谋图于韩冈的谣言播于京师,下一刻就是神机营大军开进京师也不足为奇。

    黄裳身为开封一府之尊,若不能把握住手底下的五千警察,兵荒马乱的时候,连庙里的菩萨也不如,大概跟山里没人问的土地公也差不离,故此一得消息,便连州府衙门也不去,径直奔向州桥总局而来。

    一府之尊亲自上门,展熊飞自不敢相争,五千警察的指挥之权轻易到手,黄裳随即按照自己的想法指挥派定,只是这如臂使指四个字,做的就跟临终前的熙宗皇帝一般了。

    发完一通火,叫回了吓得滚着走的下属,并自家曾上过阵的亲信,“你们带本府手令去巡查四门,若有行事不力之辈,径可令其交卸差事于副手,回来待问。如果还有推脱,可格杀勿论。记住,如果你们办事不力,本府也一般儿处置你们。无论如何,这内城都要守好了。”

    下属忙点着头应了,一句推脱的话都不敢多说,而亲信还有些胆子敢问两句,“万一神机营……”

    “不管是谁来,管他是神机营,还是上四军,管他是得了都堂还是枢密院的令,除非同时拿了本府和玉昆相公的手令,否则就把城门上的位置给本府牢牢守住。给本府记住了,谁敢在这件事上给本府难堪,本府送他全家去云南山泽里养老!”

    黄裳放了狠话,再没人敢多言,慌忙出门办差去了。

    房间内重又安静下来,坐在展熊飞宽大如床榻的桌案后,黄裳紧咬着下唇,几乎咬下肉来。

    神机营会不会进城,他不知道,进城会做什么,他更不知道,他只知道从开封知府的角度,只要不是落到最坏的局面,就不能随意让外军入城。

    能通个气也好啊。黄裳不禁要想。过去怕韩冈误会,不敢招惹军队,神机营、上四军这些有韩冈关系的军中,黄裳都没有跟他们有过瓜葛。偏偏遇到了现在这种情况,过去的自清,反而给自己平添阻碍。

    但事情不得不做。

    现在情势不明,没了韩冈这一枢纽,黄裳并不清楚神机营现在的情况。尽管以他对韩冈的了解,韩冈在遇刺后,肯定会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军中亲信,控制住神机营,可为人下属,事到临头,岂能就缩起头来等待后事发展?待到事后问起,总不能说一句相信韩相公必有定国之策,故此安坐家中--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更何况黄裳更有一番雄心,心知越是危急之时,越当进取向前,或退一步,说不定就是万丈深渊。昔年熙宗皇帝的病榻之前,戾王篡逆的金殿之上,韩冈的所作所为,都是明摆着的榜样。

    神机营是韩冈的班底,若是章惇已经发难,自己控制住城门,完全可以将他们给迎进来,如果章惇没有造反,那就得将他们给拦着,免得给人抓到把柄,于韩冈不利,于己身亦不利。

    黄裳打定主意,确定立场,一连串的号令将展熊飞为首的警察们分派到各处要点,领下不同任务。

    警察们的战力或许不济,耳目终究是灵通的,来自京师各处的情报,逐渐汇集到黄裳身边。

    很快黄裳又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游师雄已经出了南薰门。

    这也是个反应快的。

    如果是游师雄,倒是能够信任。而游师雄手中的力量,亦是黄裳所需要的。

    护路,筑路,车站与车上警卫,整个皇宋铁路总局辖下的武装力量,如今多达八万人。这还不包括驻泊地方的部分厢军。负有同样护路责任的十余万厢军,铁路总局在都堂颁布有关铁路安全警卫的条文之后,已经可以依照条令,在准许范围之内调遣他们。

    而开封铁路局辖下东京铁路分局,能够调动的各色兵力,倍于黄裳手中人马。有他为助,在听到韩冈在宫中逗留不出的消息后,黄裳提上来的心终于是能够放下来一点了。

    只是没有安心多久,又一个消息让他又跳了起来,沈括出城了。

    黄裳差点把展熊飞的镇纸给砸了。

    沈括这段时间多病,时有请假,此刻却不见病了。这病病得是时候,病好也是时候。

    江湖越老胆子越小,沈括此举不合常理,黄裳立刻就警惕起来。

    毕竟沈括的名声不好。虽然他与游师雄一样,也是韩冈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但黄裳能信任游师雄,却不能信任沈括。

    黄裳觉得,即使是韩冈,都不敢在这时候相信沈括的品性。

    游师雄、黄裳抓兵权,韩冈只会认为他们是提防章惇,不会认为他们是准备抢班夺权。

    但沈括去抓兵权,问题就大了。他的素行不良,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打包票说他绝无不轨之心?

    可是沈括偏偏却有与游师雄争夺兵马的能力。

    心烦之处,黄裳在房内再难坐定。

    沈括是铁路总局衙门的创立者之一,在铁路总局成立后的十年里,他亲手主持了数千里的铁路建设,铁路总局及其下属各铁路分局,泰半官吏都是来自于他的提拔。如果卸任的沈括与现任的游师雄争夺铁路总局的控制权,谁赢谁输,黄裳还真说不准。

    希望方兴已经到了。黄裳只能希望铁路总局里面老资历的副职,同时也是韩冈亲信的方兴此刻也出门了。

    方兴在铁路总局担任副职十余年,在铁路上的资历比沈括还要深,而且是深得多——最早的方城轨道,就有他一份功劳,之后主持运营,更是调度天下铁路运行工作的最早的雏形——只是缺一进士出身,没有资格升任正职,游师雄若有他襄助,或许能与沈括一较高下,争夺一番。

    想到这里,黄裳又连忙派人出门去通知方兴,如果方兴没有收到消息,可就误了大事了。

    派出去找方兴的人刚走,又有新消息传来,这让黄裳放下心来,又隐隐有些失落。

    韩冈从宫中出来了。

    可韩冈没回家,也没去都堂,更没有去军营,他哪里都没去,而是径直去了苏颂府邸,紧接着,章惇也去了苏颂府上。

    要结束了?

    黄裳环视房中,他紧张忙碌了一上午,却似乎没有什么意义呢。

    正失望的时候,前面传话来——韩家四郎登门造访。

第221章 变故(18)

    看见韩铉一个人走进来,黄裳诧异的望着他身后的门口。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门前五六人,是带着韩铉进来的亲随,韩铉的伴当,以及守门的警卫,再没有其他人。

    黄裳站了起来,责怪道:“四郎,如何就你一人?!”

    不是黄裳不待见韩铉,换个其他时间,他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韩冈遇刺了,韩冈本人身在宫中,安危不知,韩钟、韩钲两个成年的儿都不在京师,三子是做学问的,不问俗事,家中没有一个成年能派上用场的男丁,可也不至于让一个十几岁的小子来打探消息。

    韩铉正是发身的年纪,才两个月没见,又蹿高了一大截。瘦高细条的样儿,往哪里一站,就像在衣服里晃荡的木头架子,脸颊上稚气未脱,肩膀也窄得担不起大事。

    黄裳心里烦躁,韩冈不在,韩家里面都没有一个主心骨,派一个老成点的门客过来也是好的,齐国夫人出身世家,宰相之女,怎么事情办得乱七八糟。

    这里是警察总局,如果不是自己在此坐镇,即使展熊飞都是要听候指派,韩家来人可不只是打听消息,如有变故,那是要当机立断,应对大局的,甚至有可能章惇遣人来夺权,也必须能够顶得上去——韩铉如何能够做到!?

    “不然还能有谁?”韩铉笑嘻嘻的拱手,笑容中毫无阴翳,看起来像是根本没听明白黄裳语中之义,可说出来的话,却证明他全然明了,“小子奉家慈之命来此探问案情。家慈说五丈必在这里,一应事宜尽可交托五丈。”

    黄裳神色一动,“齐国夫人当真如此说的?”

    “正是。家慈命小子来问一下五丈,刺客的身份查明了没有,案子是否有进展了。”韩铉点头,肃容道,“家慈为人妻,小子为人子,誓与这意图谋害一家之主的贼人不共戴天,还请五丈在戒备京师之余,不要忘了督办此案。”

    黄裳肃然回应,“请回报齐国夫人,黄裳定会加紧督办此案,早日擒拿贼人归案。”

    看来自己是想错了,齐国夫人有见识,有眼光,遇事而不乱,且能一眼看出了这桩案子中的可供利用之处,不愧是王相公的女儿,韩相公的妻室。

    对于朝堂漩涡中打滚的黄裳这等重臣来说,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利用来做些什么。

    趁机发难,甚至能一举掀翻章惇的势力,就算不做到如此地步,也能逼迫章惇同时卸任。但是若是把心思都放在这方面。可就无法分心去调查案件的真相了。自身遇刺的韩冈甚至都不会将全部心思都放在破案上,而是会尽可能的利用这一案件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把罪名栽到要针对的政敌身上。以黄裳对韩冈的了解,他肯定更加注重政治利益。

    但齐国夫人看起来并不这么想。贼人今天能够刺杀韩冈,明天就能刺杀韩家的其他人,比起在朝堂上扬眉吐气,齐国夫人看起来更加看重刺客和幕后黑手的身份,甚至派了儿子来到问一问底能不能破案。

    “四郎可以安心回去禀明齐国夫人,既然有我黄裳在此,肯定会尽力督促破案。”

    不管能不能查出来,齐国夫人的脸面上当然要敷衍过去。

    黄裳答得干净利落,韩铉走得也干净利落。有黄裳的承诺,当然就没必要在黄裳面前多纠结。

    临走时黄裳还问了府中情况如何,韩铉含糊地回了一句,“五丈不用担心,家里已有所备。”

    并非是敷衍。韩冈遇刺后,第一时间遣人通知了家里。韩铉这个能排上用场的儿子直接就被打发出来打探消息,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却是不知。

    稍加说明,韩铉告辞离开,出门后脸色就阴沉下来。带着心头的一团火气去找展熊飞和丁兆兰去。

    黄裳一脸的要借机使坏,韩铉如何看不出来。

    黄裳三十多岁才得以入朝为官,这位开封知府是什么样的性子,韩铉多少也是知道一点的。

    功名之心甚炙,想跻身两府,乃至相位的**不比任何人差。

    一出事就把警察抓在手中,父亲身边做幕僚是学到的本事给活学活用了。

    有这份心思在,哪里会用心找寻犯人,肯定是想方设法把事情归咎于章惇,之后就撺掇父亲,干脆利落的解决这一最大的对手。

    自家父亲的性子,韩铉自是了解,为了一世清名能放弃几辈子的荣华富贵。

    到时候,肯定还是要退,又没有了章惇,章系成员遭到的清洗,韩系的核心成员顺理成章的入主都堂。

    ‘太舒坦了。’韩铉包含着恶意的想着。青云路都铺好了,就等着黄裳走上去了。也不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有如今的好运气。

    不过韩铉没有就此事纠缠下去。

    他不想去见黄裳,却还是见了;他来这里想找的是丁兆兰,最多再拜见一下展熊飞。谁料想黄裳早早的就过来拿住了兵权。

    虽然现实情况比书中能说的复杂了百倍,但安全性又高了一重。这样一来,只要家里守得住,就不用担心之后的风险。

    韩家家中蓄养关中健儿上百,今日即使韩冈带了亲随上朝,还有两三百人。

    等到消息来韩府随即就进入了临战状态。

    大批人才,包括后府研究区域的学者及其家眷,都被集中到了前院中。

    有六百多人,包括一些接受过枪械训练,

    火器的好处在这里就体现了出来,能与武夫比划拳脚或十八般兵器的女子世所罕见,但换成是对力量要求不高的火器,女性能够发挥出的战斗力,就不会输给男子多少。

    韩铉都不知道自家府内竟然藏了这么多武器。且拥有这么多火器,却一点也不知见好就收,升职都改了。

    这些人是世上最不容易犯法的一类,图标为是立法者。

    依据朝廷前年所颁《元佑编敕》,只有口径超过八分的燧发枪才是民间禁品,但收藏非禁品枪支,需要有持枪证,同时枪支也必须,另外低档货要登记,都必须到官府指定的店铺购买才行。

    非是燧发枪,那既然不在禁令之内。而即使是燧发枪,口径也必须在八分之上,韩家的一水的七分五厘,牢牢卡住底线,这就是立法者的作用。

    而购买枪支弹药,皆需官营的,这是管束民间武备的手段。

    官营的枪支弹药,多有质量低劣。许多从监属工厂出来、与军品相差仿佛的上等品,到了下面的店里,就被偷换成了伪劣产品,正品则被偷卖了出去。

    世间对此已有颇多物议,当初制定这一道律条时,由于经费问题,不便多纠结,如今一看,却是要修改了。

第222章 变故(19)

    见过黄裳出来,韩铉带着手下人往外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伴当在韩铉见黄裳的时候,已经去问过了展熊飞和丁兆兰的去处了,“四郎,展熊飞被黄知府派出去查案了,我们过来时刚刚走。丁小乙那边说是收到一条线索,走了快有半个时辰了。”

    韩铉只在听,不说话。伴当见状,小心翼翼:“四郎,可是有什么不妥?”说着,悄悄地指了指背后刚出来的院落,“黄知府跑得飞快,一过来就夺了展总局的权,是不是动了什么心思了?”

    伴当越说越小声,心中有些着慌,黄裳可不是寻常人,开封知府,还抓住了兵权,京营兵马不出动,他就是最大的。

    “别胡思乱想。”韩铉瞟了伴当一眼,“他敢吗?”

    韩冈就是韩铉最大的依仗。有韩冈在,黄裳坐镇警察总局,就只会是好事。

    警察们控制住内城城门,若是事有万一,神机营自外而入,就少了一重难关。

    出来走了两步,见送客的黄裳亲信识趣的走在前面,韩铉便低声在伴当耳边说,“你回去,报予母亲,黄知府正在州桥警局坐镇,请母亲不必担心。”

    韩铉出来时,王旖并没有跟他说黄裳会在哪里。王旖也没有考虑到五千警察的作用。她只只按照韩冈派人传回的嘱咐,将家中男女给组织起来,发放枪支弹药。反而是韩铉想到了,自请出来打探消息,本打算联络起展熊飞,借助展熊飞之力,监控京师局面,不成想黄裳已先到一步。

    方才见面,韩铉见黄裳口气不对,当即就撒了个谎。韩冈将钱定义成信用,也曾说过信心比黄金都贵重。之前派人回家通报,还特意叮嘱不要张皇失措。

    韩铉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要维持住黄裳对韩家的信心。不仅父亲要支撑得住,母亲也得给人以信心。

    想了想,韩铉又道:“再予母亲说,儿子就在这里守候,有什么消息,会派人回家禀报。”

    “四郎,不去其他地方了?”

    韩铉摇摇头,他不知道有没有骗过黄裳,但只要自己作为韩家的代表到了警察总局这边,黄裳就没了其他选择。

    “我就在这里等展总局和丁小乙回来。”

    警局大院此时警察多了起来,来来往往脚步匆匆,不同于以往的喧闹,都知道了出了大事,一个个脸上连个笑模样都看不见。

    “守灵呢。”韩铉咕哝了一句,又赶忙呸呸两声。

    韩铉的模样在警察窝里显得特立独行,扎眼得很。不过他也算是熟面孔,十个人里面倒有两三个认识他。一路上见到韩铉的警察,好些人都在向他行礼问候,韩铉颔首回礼,看见认识的还停下来打个招呼,一点也不见外。

    韩铉喜欢往外跑,见得人多,总局衙门里面认识他的警察不少,有的是耳目,等展熊飞、丁兆兰回来,更是会站在她这一边,这就是他的优势。

    眼下这个节骨眼,韩铉不打算去其他地方奔走了。他要在这里告诉所有人。支撑韩家门户不只有韩相公,成年的两位兄长虽不在京师,三兄又不谙世事,但家里还有他韩铉在。

    韩铉派人回家报信,自己在一进二进之间的门房里坐着,也不干扰警察们办案,只是在火炉边,隔着窗户看着警察们进进出出,间或与人聊上两句。这地方直接盯着马厩,又卡着门口,稍大一点的动静,都瞒不过韩铉的耳目。

    没过多久,派去报信的伴当回来了,人和马都是一身汗,气喘吁吁的,“四郎,夫人说了,就让四郎你在这里守着消息。还有张五哥他们,也来了。”

    伴当后面,近十个大汉排在门口,齐齐行礼,“小人见过四郎。”

    领头的一人对韩铉道:“小人等奉夫人的命,过来听命。四郎有什么吩咐,只管支派。”

    他们带来了王旖的吩咐,让韩铉就在警察总局里面守着消息,如果要传递消息,就让他们跑跑腿。

    韩铉看这**个人,全都是孔武有力的关西大汉,身高体阔,膀大腰圆,在韩铉两边一站,如同一根根石柱子直挺挺的矗着。韩铉登时明白了,这是家里派来给自己撑门面的。

    越多警察知道韩家人在这里,就越能牵制黄裳。尽管黄裳出身自韩冈门下,又是铁杆的韩党成员,但与自家父亲的安危相关,韩铉不会将信心放在外人身上。

    韩铉就在警局里安坐了下来,没过多久,丁兆兰也回来了。

    韩铉直接在二门门口拦住了丁兆兰,拉过他,连寒暄都没有,直接问到,“小乙,可查到什么线索?”

    丁兆兰摇头,疲惫的说,“没有,白跑了一趟。”

    韩铉点了点头,他也没指望丁兆兰一出马就把案子给查个水落石出,问道,“可还有空?”

    丁兆兰领会,静静地问:“四郎有何吩咐?”

    类似的情况,丁兆兰经历多次,关说的、说情的、威胁的,在他办案的过程中,总是免不了要出现。而牵连到朝堂政局的案子,更是从来都没有简简单单破案拿人的说法。

    韩铉也不出所料,“这案子不同以往,京中局势本就千钧悬于一线,牵一发而动全身。突然间家严遇刺,一个应对不好,就是席卷京师、天下的大乱。”

    丁兆兰默然点头,韩铉说得严重,目的也是了然。如果需要某人为凶手,上面吩咐一句,他也只有照办的份。如果需要为某人脱罪,也只是上面的一句话。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一切只看上面的需要。

    “如果那指使刺客的贼人身份特别,未免大乱,甚至家严都不方便直接揭开来。”韩铉眼神微冷,“但是,我为人子,却不能容忍有人要谋害家严,不论是不是有人要掩盖真相,只望小乙你能帮我查个水落石出,即使不能擒拿凶嫌,也要给我弄清楚他的身份。”

    丁兆兰明白了韩铉的意思,“四郎放心,份内之事。”

    韩铉点头,又强调道,“记住了,是‘给我’弄清楚。”

第223章 变故(20)

    ‘是给我弄清楚!’

    韩铉俊俏的面孔,因为分外认真的强调而泛起微微红晕。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强硬的说法显得有那么几分装腔作势。

    丁兆兰微微摇起头,想起方才与韩铉的对答,就有些不痛快。

    当然,他是答应了。追查案件真相,抓捕罪犯本就是他职责。只是韩铉的态度,让他觉得不太对劲。韩铉这是准备报复回去?

    子报父仇是理所应当,但国法尚在,韩铉若是打算私自复仇,肆意践踏律法,丁兆兰会很不喜欢。

    回头望着二门的门房,韩铉正坐在那间屋子。丁兆兰仿佛能看见一双秀气的丹凤眼,正透过一扇玻璃窗,在监视着总局内院一兵一卒的出入。

    头顶上多了一个监军,虽说丁兆兰与韩铉走得很近,可他也是不喜欢。

    ……………………

    鸠占鹊巢的韩铉,并没有如同丁兆兰的猜测,透过窗户,监视着内院人员的出入。

    他此刻正无聊的打着哈欠,手里拿着一本从内屋床脚翻出来的杂书盖在脸上,有人帮他监视内外,韩铉就可以从工作中给自己放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假,等着消息来找他。

    “四郎,茶好了。”

    伴当把一盏茶放在韩铉的面前。还有四色茶点,用漆盒装了,一起摆在桌案上。

    “哪来的茶?”韩铉拿开脸上的书,坐了起来。看了看茶盏,又看了看茶汤,感觉没什么问题。

    伴当掏出手巾,将桌案又擦了擦:“是警局里面孝敬给四郎的,是上品的太白青叶。”

    “太白青叶也有上品?”韩铉呵呵两声。

    “再不好也是自家的产业。”

    韩家的山茶一开始出产极少,大部分是自家使用和馈赠亲朋,虽然有名,市面上看不见。之后冯从义在秦岭开辟了好几处茶山,市面上才多了一些。

    而近年来,秦岭茶山又扩张了许多,为了与正品的韩氏炒青拉开档次,另外给次级品起了太白青叶的名号,很快就就占据了北方的大半市场。

    韩铉其实没那么多计较,嘴上挑剔,在外面玩的时候,路边茶水摊上的茶梗子泡水都喝过,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捏了一块枣泥糕在手,把装了点心的漆盒一推:“给张五哥他们送去。”

    自己在这里就是做监军来着。

    没有都堂之令,军中兵马私自调动,不仅犯忌,更是犯法,能够在东京城中自由行动的武装力量,只有警察。

    之前传来消息,父亲已经安然离宫,正前往苏老平章府上,与章相公谈判。帮父亲、帮家里把握住这一只武装力量,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韩铉双腿高高翘在桌上,毫无仪态的晃来晃去。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谈妥。韩铉晃着腿想着。屁股下的椅子两条腿也翘起来了,前后来回摇着。粗制滥造的木椅,因为韩铉的动作,吱呀吱呀的惨叫着,下一刻就要垮掉一般。

    反正经此一事,父亲以后肯定不会去章府登门造访了,让章惇到自家府邸做客,章相公肯定也是不敢。

    韩铉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喜欢章家的几个儿子,尤其章家的老大,是个装腔作势的废物,每次见面,都不是很愉快。只是两边的家长是盟友,表面文章都做得过去。

    但如今就不用虚以委蛇了。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指使者的身份。

    椅子又被韩铉翘起了一条腿,只有一条腿撑着韩铉的身子,晃晃悠悠。拿着热茶盏的韩铉眼神冷厉:

    如果这一回真的是章家儿子下的手,韩铉可不会轻饶了他。

    ……………………

    “章子厚走得倒是快。”

    “自来贵人事忙。”

    苏颂、韩冈一问一答。方才商议过后,三位宰辅对韩冈遇刺一案有了定论,章惇就先一步离开。

    韩冈虽然也还有事,却没立刻走。韩冈的讽刺之后,苏颂问他,“玉昆,这样就可以了?只推到契丹人身上?”

    “子容兄是不是也松了口气?”韩冈笑着反问,他从百宝架上拿下一个黄铜物件,饶有兴致的看了几眼,举起来问苏颂,“这是六分仪吧?”

    “嗯,就是六分仪。”苏颂起身,顺手将六分仪从韩冈手里拿过来,用手巾小心的擦了擦之后,就放回到百宝架原来的位置上,显然很宝贝这个器物,“有这个六分仪,测量纬度更准确了。”

    韩冈很遗憾的摊摊手,不碰苏颂的心头肉了,苏颂的书房中各种奇特物件,有的韩冈能认出来,有的根本就看不明白,“可经度光靠六分仪还测不了。”

    “等电报铺设开通之后,测经度就容易了。”

    韩冈点了点头,经度是看当地时间和标准时间来计算的,六分仪在测量经度时没什么大用,倒是电报能将信息传递时间降到零,就是成本不低,但比起经纬度的精确测量带来的好处比起来,成本就微不足道了。

    “有了经纬度,就是日后出塞追踪辽人,也不用担心迷路。”苏颂像绣花一样,把放上去的六分仪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其放得更加端正一点,一边问韩冈:“人犯还要查吗?”

    “总得知道该提防谁吧。”韩冈走过来坐下,“但说是辽人,就是辽人,不会变了。”

    “也没必要变。”苏颂虽老,眼神却犀利,笑着道破了韩冈的用心。

    也许这一回的刺杀,没有所谓的黑手,但韩冈肯定是要查一个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是要先推到辽人的身上。

    先把这件事定性,日后挖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就少不了一个契丹细作的罪名。

    勾结契丹,这个罪名即使宰相都担待不起。

    即便是为了野心,即便是想要谋逆,在民间的声誉,都比奉契丹人之命搅乱中国的罪名要强。

    华夷之辨,深入人心。

    “不过章子厚这一回答应得爽快,应当与他无关。”苏颂又道,“今天看他坦率得很,没做亏心事。”

    “他的嫌疑也就一两分。只是今天这事啊……”韩冈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愿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跟章惇交恶。毕竟是多年的交情了,更有各种商务联系。

    “买卖还做得下去吗?”苏颂问。

    “当然做得下。”韩冈道:“有钱赚谁不赚?”

    关西、福建两大势力之间的关系,不可能建立在两位领袖的交情上,多年的交情只是润滑剂,真正决定关系好恶的,只有利益。

    只要双方合作带来的利益依然比相互对抗要多得多,那么对抗的次数必然会大大减少。

    不过韩冈相信另一种说法是,即使双方交恶,只要一方觉得解决另一方的成功率太过渺茫,那么依然不会有过多的武力。

    “平章,相公。”一名下人脚步匆匆的闯进门,“太后有口谕。”

    正闲聊的韩冈和苏颂立刻精神集中起来:“什么事?”

    “是给章相公的。具体是什么内容,一时查不到。”

    “玉昆?”苏颂抬眼看韩冈。

    韩冈摇了摇头,“之前太后也没说。”

    太后的信任对于宰辅们来说也是不可或缺,但不管怎么看,这一回,章惇得到的不会是太后的信任。

    “看看章子厚怎么做了。无论如何太后的面子更重要一点。”

第225章 变故(22)

    “我养了个好儿子……”

    在杨戬惶恐的眼神中,章惇喑哑的笑了起来,似乎是被杨戬的反应逗乐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杨戬带来的太后口谕,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烦恼。

    不过大概是发现此刻失笑不免失礼,他很迅速的抬手掩了一下翘起的嘴角。待笑容消退,当朝首相就微微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味的问着前来宣谕的大貂珰:

    “章惇养了个好儿子。太后当真是如此说来?”

    章惇坐着,杨戬站着。

    明明应该是臣下恭聆天使所传圣训的场面,却变成了宰相垂询下属。

    杨戬脸色惨白,他偷眼向上瞟了一下安坐如故的章惇,心中愤恨,但不敢有一句指责。

    杨戬带来的是太后手书和口谕,并非是‘门下’开头的正式诏书,不用更衣焚香摆案,惊动全家老小。不过太后圣谕,最起码的尊重,章惇在过去不会缺少。

    可章惇此刻飞扬跋扈,杨戬却做了缩头乌龟。明知道章惇为人崖岸自高,最看不起无胆无能的废物,眼下最好的应对就是义正辞严的叱责章惇的不逊——过往多少例证,都证明这一套手段对章惇很管用。杨戬几次想开口,但一对上章惇的双眼,喉咙里却仿佛塞了一块石头,一句都吐不出来。

    章惇不屑的一瞥杨戬,拿起太后的手书又看了一眼,付之一笑,放到几上,“太后就这么想让我章惇辞位?”

    杨戬更不敢开口,抖得像只发病的瘟鸡。章惇对内侍一贯不假辞色。福宁宫曾有内侍心慕天子,为之传递内外消息,不过此人很快便被擒获,紧接着就秘密。处死。虽然罪魁祸首被擒杀,可被此人在福宁宫的同列还有上百号人。

    这些人,除了寥寥几名安插在里面的细作,其他人都可能是天子潜在的党羽。对于百多号人的安置,韩冈说逐出宫门,章惇说远流岭表,最后按照章惇的心意处理,一个个都没了消息,更不见事后有人从流放之处回返。杀一人如杀一狗,杨戬哪里敢招惹章惇?干脆装死了事。

    章惇见杨戬胆怯无能如此,冷笑着摇了摇头,宫里得势的阉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拍了拍桌子,章惇喊了一声:“来人!”

    厅中如木雕石刻一般凝固起来的章家下人闻声而动,“请相公吩咐。”

    章惇随手点了一人,一指几上太后手书,“送去给韩冈看看。太后的口谕,也告诉韩冈。”

    一声应是,退了两步,转身而出。

    行动如风,举动沉稳,不见半点紧张慌促。杨戬悄然收回视线,心中惊诧。

    章惇以军法治家,此为杨戬所素知。但临到全家倾覆的事件面前,章家府中的下人还一派平静,毫无慌乱,换做是自己,出门的脚步怕是要急促许多。

    ‘也是战阵上出来的?’

    杨戬想着,又听见章惇的声音。

    章相公语声含笑:“韩玉昆好脸面,说要走可就一定会走。北面还在打仗,两个宰相同时去位,太后打算如何?啊?”

    ‘我哪里知道。’杨戬腹诽着,心中惊疑不定,不是该怀疑韩相公撺掇太后逼他辞官吗?

    章惇看起来完全没有考虑过被韩冈反击的可能。太后的手书都放在眼前了,怎么都不怀疑是韩冈与太后串通一气,趁机要逼迫他辞职?

    杨戬不敢回话,只做哑巴,章惇不知如何,叹了一声:“王中正还在宫里就好了。”

    杨戬深表认同。

    方才能劝下太后的,宫里面可就只有王中正有这可能,剩下的内侍高品,资深如李宪,得势如童贯,亲近如自家,都没这么大的脸面。

    但王中正已经辞官了,听说人还在西域道上逍遥自在呢。

    杨戬此刻都想学着辞官了,这差事做得越来越没意思了。

    宰相骄横跋扈,另一个宰相虽没有表现,但他手下的亲信,也一般的骄横跋扈,宫里面的内侍,外国面孔越来越多。自来都是汉贵夷贱,这份活计,日后怕都是越来越卑贱了。

    “杨戬!”

    宰相一声,杨戬顿时一个激灵,低头俯首,“请相公吩咐。”

    “你回去复命吧。该怎么说,你自己明白。”

    ‘我不明白!’杨戬肚子里面大叫,抬头想多问两句,可一见章惇的脸,肚子里的话又都卡在喉咙里了。只得依言而退,出门后,直起腰,却发现背后都被汗湿了。

    杨戬如逃命一般走了,章惇闭目凝思,这时厅中后门一阵脚步,人未至,声已到,“大人!太后要逼你辞官?!”

    章惇皱眉,方睁眼,就看见章持。

    章府的大衙内此刻脸色通红,“图穷匕见,大人怎么还能安坐。太后这是要逼儿子去死,逼大人你辞相啊!”

    章惇沉下脸来,方才他可是关了儿子的禁闭:“谁放你出来的?”

    章持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家中事急,儿子岂能置身事。现在太后韩冈勾结,以儿子为名凌迫大人。儿子死不足惜,只恨韩冈意在大人,儿子虽死,也难以挽回。”

    章惇摇了摇头,凡是从坏处考虑,这是本能。但也要看情况。

    韩冈若是有心谋图自己,方才就没必要在苏颂府上演上那一出了。

    太后并非是傀儡。确切的说,宰相的权力来自于太后,太后的权柄又来自于先帝遗诏。如此方得名正言顺的把持朝政。

    太后有她的心思,虽亲近于韩冈,却不会与韩冈一模一样。

    从太后的角度上来说,如果不能两个宰相互相牵制,最好就是两人同时离开。

    多少年了,章惇如何不清楚这一点。

    章惇看了章持一眼,这个儿子却是不明白。他叫来了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朱平,我问你。”

    “黄裳在州桥?在府衙?”

    “在州桥。”

    “王舜臣在驿馆,在皇城?”

    “在皇城。”

    “如周全、石中信、姚古等韩门鹰犬,此辈在何处?”

    “皆在营中。”

    章惇摆手让府中打探消息的心腹退下,问着面色惨白的章持:“大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可……大人……太后”章持双唇颤抖,语不成句,“不能在此坐等刀斧加身吧?”

    “刀斧,谁能杀我?”章惇当然不喜欢将自家性命交托在他人的信用上,若无几分底气,他也不能安坐于府中。

    但这就没必要跟章持说了,章惇冷声一喝,“谁看管大郎的,自去领家法五十。我说过了,不许他出门一步!”

    “大人!”

    章持悲愤,章惇一摆手,两名家丁就过来,作势请章持回去。

    章持一时愤然,恨恨而走,后门前,听到章惇的声音,“大哥。”

    章持回头,眼中带着希冀。

    “你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去关西。”

第226章 变故(23)

    不争气的儿子气冲冲的走了,章惇招过自己的护卫,“再派一队人守住大郎的院子,不许他出院门一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若是他想强闯,只要不伤性命,打断他的腿也没事。”

    护卫虽然带着疑惑,但还是毫不犹豫的应承了下去。

    章惇咬着牙。如果是有人居中挑拨,章持肯定是下一个目标。

    章持使人刺杀韩冈,事败之后,被韩冈遣人报复了回去。这个剧本虽然愚蠢的可笑,但足以迷惑世人。更能让一干心怀叵测的奸贼找到动手的借口。一旦火烧起来,即使韩冈和章惇都灭不下去。

    章惇在得到消息后的第一时间,将章持约束在家中,居住的地点换了,身边服侍的人也换了,只怕刺杀韩冈的幕后黑手神通广大,在章持身边布下了暗子。

    更何况,韩冈身边的人,怕也是想要把局面破坏掉。人皆有其私,圣人亦不能例外。消灭了对方,能够用来分配的位置可就多了一倍。为了都堂中的权位,如黄裳、游师雄之辈,说不定也干得出来。

    章惇虽然现在是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蠢儿子,但绝容忍不了他被人刺杀。但章惇的防范还是没能阻止章持自己跑出来,既然如此,还是早点打发出去。

    重耳在外而安。

    章惇让人招来了亲信幕僚,“去查一查,看陇西哪边有合适的差事!”

    “与何人授职?”幕僚不免要确认一句。

    “大郎。”

    “啊……”幕僚恍惚了一下,甚至怀疑其自己的听力。

    “陇西没有,河东也行。”章惇道,“太后要脸面,我给她脸面。”

    “这也未免太……”幕僚他是章惇亲信,章惇之前去往苏颂府上与韩冈会商是被带着一起去的,情况多少也清楚,章惇的嫡长子送去当人质,“不至于如此吧。”

    “我不缺儿子。”章惇冷着脸。

    儿子虽不如韩冈多,但也有五人。少了年长的章持章援,还有三个小的。最大的一个也有十六了。

    幕僚眨了眨眼睛,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如今章持很危险,说不定就给谁刺杀了,送去给韩冈做人质,反而是让韩冈保护他。

    “相公说哪里的话,这时候,哪里比得上韩相的地盘安全?……但相公遣子为质,知道的,明白相公是一片公心,不想弄得朝臣的勾心斗角,朝堂分离,不知道的,还以为相公向韩相公递了降表。”

    “别多担心,我自有分寸。”

    幕僚去查询关西官缺,章惇取下架在鼻子上的老花镜,疲惫的捏着鼻梁。

    今天的突发状况,让他措手不及。在儿子和下属们面前,他尽力装作若无其事,面对韩冈、苏颂,他表现得毫不虚怯,但一个人的时候,心力憔悴的倦意全都涌了上来。

    一切的一切,终究是没有掌握兵权的缘故。

    兵强马壮者为天子,不论儒生们如何为太祖皇帝涂脂抹粉,都改变不了赵匡胤是仗着自家手中的兵马,欺负了周世宗留下的孤儿寡母的事实。末了不仅绝了周世宗的嗣,还让柴家人承了周世宗的宗脉,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周世宗姓郭不姓柴,要是柴家人不改姓入继就能承周室之嗣,那濮议的时候还争什么,直接让老濮王

    韩冈谦退,韩冈分功,韩冈让利,但韩冈从来没有在军权上退让过分毫。

    即使韩冈并不任用私人,始终秉公处置,能上位的将领,也几乎都是西军或是河东军出身。

    有着韩冈这个后台,立功的西军将校不惧侵吞、打压,得到的功绩能完完整整的转化为相应的奖赏。本身有着最强的战斗力,又处在立功机会最多的北方,为了确保胜利,总是第一个被调动,包括河东军在内的西军系统,理所当然的在军中的势力不断扩大。

    二十年前还能平衡西军的河北军和京营,现在连大本营都要被西军给占了。皇宫本是几代传承、世居京师的班直护卫们的天下,可现在也被神机营抢过很大一部分控制范围去。

    这一种趋势,章惇虽然处在宰相的位置上,但也是无力阻止。想要打压,明里暗里都有韩冈盯着,可行的手段一个都用不出来。

    黑山有变,难道还从京师调派大军?直接出动宁夏、麟府的兵马,转眼就能平定。西京道边境有事,那是河东军的工作。西境黑汗内乱,西域兵力不足,有甘凉、熙河的兵马支援。如果调派其他地方的兵马更戍,得到的只会是怨声载道,拉拢是不用指望,而安插将校,则很容易就被架空了——西人一向抱团。

    除非另起炉灶。神机营就是韩冈为了控制京师而另起炉灶的结果,神机营里面的官兵,从上到下,两只眼睛也都只看见韩相公。

    只是当年章惇初掌朝政,地位不稳,便与韩冈同进退,将神机营视为都堂手中的刀,压制京师内外。等到章惇手中权柄稳固,京中已经没有另起炉灶的空间了。

    章惇费了不少心思,才拉扯出一支海军,又小心的拉拢了班直和京营的一些将校,但在韩冈辞位之前,章惇本不打算有太大动作了,免得产生不必要的误会。等到韩冈辞位,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来。谁能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虽然自己也控制了一部分京营势力,但只要王舜臣、李信这样的大将还在京师,他所笼络的那些人物,根本连出头的都不会有——宣德门的那两个,到现在也没消息来,不是给王舜臣处置了,就是倒戈了。

    “相公。”门外传来声音。

    从不暴露于人前的软弱顿时烟消云散,章惇立刻露出精悍的神情,“什么事。”

    “吕公来了。”

    “终于敢出来了?”章惇似笑非笑。

    韩冈遇刺,京中情势不明,多少人躲在家里看风色。王舜臣入皇城,黄裳往州桥,韩冈的亲信赶往各处军营,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这两个时辰,赶来章惇这里探问的官员不少,但议政以上,只有两人。都堂之中,更无一人来。谁都知道韩冈手中掌握的军力,在变乱的时候,究竟意味着什么。

    都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家里赶劝进表或是禅让诏。

    不过章惇觉得答案必然是肯定的。

    在外界看来,他这位首相毫无还手之力,被抛弃自是常理。便是章惇,如果不是亲自与韩冈商谈过,同时手中也有底牌,他也不会看好自己。

    这时候,登门造访的吕嘉问算是第一个。

第227章 变故(24)

    自韩冈遇刺的消息传开,登韩府之门者便络绎不绝。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韩冈从苏颂府上回来,远远发现大门水泄不通,只得转向侧门回府。

    门前的大道上挤满了车马,门房处也坐满了等待接见的官员。司阍手中收到的名剌,一封封堆起来更是有十几斤重,叠起来两尺多高的三摞,被人小心的捧着,送到韩冈的书房里。

    书房内做事的伴当就循例,把这些名剌,按照官品、内外、亲疏分类,当值的亲信幕宾登记造册。

    韩冈回府,简单的换了一身衣服,就到了书房。

    书房里面不见韩铉,一问,又去了州桥。再听说是王旖派出去,因为黄裳去了州桥,韩冈摇摇头,“让四哥回来吧,用不着他一趟趟的跑了。”

    “可黄知府。”这是王旖的吩咐,亲信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韩冈一笑,“吾信回之为仁久矣。”

    孔夫子相信颜回不会偷吃,韩冈也相信黄裳就算有其私心,在这种时候也不会做蠢事。

    安排人去通知韩铉,韩冈翻了翻桌上的名剌,比平时至少多了三倍。甚至近年来,尽可能不露面不招摇的宗室,都有十几份名剌在。

    宗室如今是惊弓之鸟。之前濮王系被连根拔起,太宗一脉恨不得把头钻进地洞里。现在韩冈遇刺,谁知道剩下的宗室会不会被栽上身。无论贤与不肖,生死关头都不会糊涂。韩冈随手挑了两人,其中一人就是赵世将,让他们向宗室传达他的心意。

    剩下的名剌,重要和亲近的一摞,韩冈是都要见的。剩下关系疏远、地位不高的一批人,大部分都不需要接见,他们只是过来表明立场,名剌送到就好。寻常时候,韩冈也都只会接待其中一部分,其他人则只是收下名剌了事。

    “相公。”幕宾把韩冈翻乱的几摞名剌整理好,小声的说,“要不要都见一见。说两句话,花不了多少时间。”

    韩冈讶然抬头,他的这位幕宾四十多岁,一贯谨言慎行,韩冈不问,从不多言,此刻却提议失笑道:“怎么,要亮个相?”

    “不会用相公多少时间。”幕宾强调道。

    韩冈见一般的客人,通常三五分钟。虽说是待客,其实也就只是说两句话,如果有关心的话题,就多说几句,没有就点汤送客。平日里,来来去去加起来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今天就算多一点,一个半时辰怕也是都能过上一遍。

    他飞快的展开最上面的几封名剌,书写在中央的,全都是章系中坚的名号,“此辈皆是心向相公,故而来此投递,愿为相公效犬马之劳。相公只消见他们一面……”

    韩冈笑着打断,“那章子厚可就要跳脚了。”

    那些墙头草,今天能倒过来,明天就能倒回去。韩冈现在想要维护稳定,三十万大军还在前线。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果,冒着三十万大军崩溃的风险,眼前的一点利益还不够。而他要自保,有军队就足够。那些墙头草会倒过来,还不是看见韩冈手中有兵。

    “一切如旧。”韩冈道。

    虽然如此警告,让幕宾失望而去,但韩冈明白,已经不可能恢复到过去的局面。

    黄裳的反应,朝堂官员们的反应,甚至家中妻儿、门客、幕僚的反应,都让韩冈感到警惕。

    韩冈还想着太后遣人给章惇的圣谕,也不知是什么内容。

    王舜臣……太后传谕章惇的事,他应该通知自己的。甚至圣谕的内容,王舜臣也应该打听来,传给自己的。

    韩冈不信,有哪个传谕的内侍,胆敢拒绝王舜臣的询问。

    现在还要韩冈自己派人去打听,问题肯定出在王舜臣的身上。

    呵。

    韩冈低声浅笑,他现在有点相信,黄袍加身,不是赵匡胤自导自演的戏码了。

    毕竟推动车轮滚起来的,从来不会是一个人,而是所有人。

    “相公。”

    “相公,章相公遣了人来。”

    收到了章惇的传书,韩冈已经毫不惊讶了。

    太后也有太后的想法。

    看来自己之前在御前的一番说辞,太后全都没有听进去。

    “相公。”传信的伴当提醒韩冈,章府来人还在等回话。

    “就说我知道了。”韩冈确信章惇需要的不是自己的保证,而是自己切实的行动。

    “准备一下,我要入宫。”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话已经形同威胁了,要是太后再说一句‘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章惇要么立刻造反,要么立刻滚蛋。

    北方三十万大军,南方数百万灾民,都离不开章惇的鼎力合作。

    没有稳定的朝堂,北方大军能安稳撤回,就已是万幸。而韩冈这件案子,本来辽人的嫌疑最大。

    韩冈就要辞相归乡,说起来,在朝堂上已经无害于人了。远在关西,京师鞭长莫及。多少年来,离开开封就是退出政争的标志--知道电报的能有几人?所以说,这一回的刺杀,不是在韩冈一人,而是整个朝堂。

    成功了,韩冈的党羽能与章惇拼一个你死我活,失败了,韩冈能与章惇拼一个你死我活。之前韩冈、章惇在苏颂家中商谈时,所选择的的要其背锅的的对象,就是辽人。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能让辽人如愿以偿。

    而南方灾区,更是要仰仗福建商会运送的粮食来赈济。当初为了省时省事,也为了避免灾粮在下拨过程中一级级的被侵占,就依入中法的旧例,把粮食和运送两桩事都交给了福建商会,如今正是关键时候。福建商会乱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替补,真的是要死上几十万人的。

    韩冈叹了一声。说实话,此时他和章惇之间的交情虽还在,但猜忌之意却更胜一筹,章惇若是辞位,若无其他后患,他乐见其成。

    可惜呢,问题就在后患上。

    他贵为宰相,一举一动都会决定千万人的命运,虽然位高权重,但走得越高,背负的也就越多,也就更加没有任性的权力。

    所谓兢兢业业,正是如烹小鲜时的谨慎小心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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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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