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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变故(25)

    丁兆兰被堵在了御街这一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前面御街上是浩浩荡荡的三四百人的队伍,有熟悉的旗牌,有熟悉的马车,还有好几十张熟面孔。

    韩相公这是又要去宫里?

    许是因为早间的刺杀,韩冈的队伍前呼后拥,把沿途的街口巷口都封了,丁兆兰张望了一眼,掉头绕路。

    高高在上的宰相去哪里都不干他事,除非去了西天——当然,现如今的两位宰相,丁兆兰还是觉得很不错的,能不换人最好还是不要换。

    不过宰相是宰相,宰相家的公子,就着实让人烦了。

    平常打交道还好说,今天本就事多,丁兆兰收到一条情报就要亲自跑一趟,回来不仅要上报黄裳、展熊飞,还得跟韩铉报备。想想就觉得麻烦。

    穿街过巷,绕了一点路,丁兆兰还是很快就回到了州桥总局衙门。

    还没近大门,前面又是一片喧腾,一队人马打着议政、谏议大夫、权知开封府的招牌,从他眼前招摇而过,往开封府衙的方向去了。

    “黄府君怎么走了?”

    丁兆兰刚回到总局,就扯住一个相熟的同僚问道。

    “谁知道。”同僚摇了摇头,又讶然瞅着丁兆兰,“小乙,这么快就回来,又白跑一趟?”

    “算是吧。”丁兆兰有气无力,不想多话。有谁一个上午在京师里来回几十里,都会变成他现在这个样子。

    但他的跟班却道,“怎么能算白跑,小乙哥可又破了一桩杀人的大案子!”

    “小乙,你可真行啊。什么案子,怎么破的?”

    丁兆兰还是没精打采,“运气,失踪的那个车夫,是被他主家给杀的。”

    韩冈遇刺,侦缉四下出击,搜集到的各色消息如江河奔流般汇聚到警察总局。丁兆兰得到新的情报,理所当然的又是出门奔波。但报称失踪,有犯案嫌疑的一家高官家里的车夫,在丁兆兰丰富的办案经验和敏锐的洞察力探查下,很快就真相大白。

    车夫是因为与主家的妾室私通,被主家发现后,二人随之被施以私刑,最后一起死在了暗室里。如果不是车夫的姐姐寻兄弟时,主家推说派出去办事,让她感觉不对而报警;如果不是因为韩冈被刺杀,使得警察们如同猎狗一般疯狂的寻找每一条线索——尤其是莫名失踪的案子——而不去顾忌主家的官宦身份,这桩案子说不定就要被压下去了。

    丁兆兰虽然破了这桩案子,但又是误报,几次无功而返,让精力充沛的他,也感到了心力交瘁的感觉——想要破的案子,到现在还是毫无线索,而不相干的案子,却接二连三,再想到还要去见韩铉……

    丁兆兰突然间发现,没在大门这里看到韩家的人,脑中一念闪过,“四衙内是不是走了?”

    “刚刚被相府里派人叫走了。”

    “是不是韩四衙内走了,府君才走的?”

    “谁知道。”

    麻烦人物走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丁兆兰都振奋了一点,“总局回来了吧?”

    丁兆兰被同僚一把拉住,“回来了。正发落人呢,迟点再去吧。”

    偷懒的建议,丁兆兰毫不犹豫的同意了,

    “小乙哥,我帮你拿吃的去。”

    五分钟后,丁兆兰没有等来他的午餐,而是等来了展熊飞,

    “小乙,你回来了。你现在就去府衙。黄府君说了,相公遇刺的案子都报到他那里去。”

    ……………………

    黄裳正在路上。

    韩铉被韩家人叫走了,除了韩冈不会有其他人下这个命令。

    而在章惇离开后,韩冈也从苏颂府上回家,多半已经与章惇达成了某种协议。

    京师的局势看起来已经重新回到韩冈的掌握中。

    只看在韩冈出宫后,章惇和韩冈就能齐聚在苏颂府上,就能明白他们之间的沟通依然畅通。即使相互猜忌提防,但只要有一定的沟通,不产生没有必要的误会,绝大部分的纷争就不会爆发。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难道还能往章相公府上丢两个炸弹不成?即便当真丢了炸弹,章惇恐怕也不会与韩冈决裂。

    ——第一,章惇不会糊涂到以为韩冈会无聊到使出这样的小手段。第二,章惇根本不敢与现在的韩冈为敌。

    黄裳很怀疑,章惇是不是在苏颂府里递了降表。

    韩冈遇刺后的反应太快了,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就指使手下部众控制了京师,还让王舜臣掌握了皇城内外出入。五六万兵马在手,在韩冈面前,章惇都要战战兢兢。

    黄裳沉静又平和,在韩铉离开后,他只是做了一个决定:“去相府。”

    黄裳很快就决定去拜见韩冈。如果还留在警察总局,就显得居心叵测了。黄裳知道,这时候,不能让韩冈有丝毫的误会。黄裳可不敢保证,遇刺后的韩冈,心思想法还能一如既往的清明,万一多了点猜忌心,对黄裳来说,他的前途就可以宣告终结了。

    宰相。

    看到章惇和韩冈的威风,黄裳这些年来,只有一个想法,他也想做宰相。

    黄裳早年怀才不遇,多次落榜,投入韩冈幕下,只想能有个出身。而后跟随韩冈,不断立功受赏,甚至得赐进士出身,不过紧接着就是制举不中,一

    路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爬到了开封知府的位置上。

    在这个天下间最为繁剧的职位上,黄裳忍受着煎熬,唯一的念想,就是进入都堂,进而成为宰相。而韩冈,也默许了他一个都堂中的位置。

    为了这一愿望,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在眼下,他所要做的,就是紧紧跟随韩冈。

    但韩冈并不在府中,早前派去报信递帖的亲随带来了宰相最新的动向,“相公又入宫了?”

    黄裳在马车中沉吟片刻,“回府衙。”

    ……………………

    “黄知府走了?”

    韩铉刚刚回来,刚入家门便得知他的父亲又入宫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来回回的跑。’

    韩铉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父亲书房里的消息,他也不敢多打探。

    他只知道家门口的等待接见的访客比平时多了许多。也确认了父亲韩冈掌握住了京师局势,这让他安心了不少。

    想起门前云集的大小官僚,韩铉暗暗觉得,或许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心中期待又紧张。

    ……………………

    “韩冈是要造反啊。走狗锁门,鹰犬四集。韩冈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吕嘉问在章惇面前嘶声力竭,连面孔都扭曲了。

第229章 变故(26)

    “韩冈是要造反啊。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走狗锁门,鹰犬四集。韩冈这真的是要造反啊,子厚!”

    吕嘉问义愤之意溢于言表,全然一位忠笃亮直的正人君子,可以亲之信之的国之干城。

    吕嘉问如此愤慨,章惇只想呵呵两声回应。多年的老相识,谁还不知道谁?

    似是无奈的笑了一笑,章惇道:“望之,说笑就算了。”

    吕嘉问脸上的怒容忽的一收,笑意从嘴角绽开,呵呵哈哈的大笑起来。

    “要是韩玉昆当真造反,说不得就得学着陶糓,从怀里抽出一份禅让诏来。”他摸了摸脖子,“大好头颅在此,可还不想送人。”

    “望之说笑了,韩冈届时就算杀我,也不会杀到你头上。”

    “是啊。”吕嘉问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这什物,也就能卖个三五百贯,而子厚你……”

    吕嘉问停了下来,章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就问,“我呢?我的脑袋值多少?”

    吕嘉问失笑:“几万贯还是有的。毕竟这世上就只有一个章相公。”

    “也只有一个韩相公。”章惇敲了敲桌子,上面是今天刚收到的河北战报,官军主力围困岐沟关半月,而雄州一部已经在涿州城下连续击败了辽人的三支援军,“三日前,易州克复,打通蒲阴、飞狐二陉指日间事,飞狐一下,蔚州可得。河北河东两路交通往来,可合兵攻大同,也可东出析津。北虏日蹙,大局渐定。”

    章惇缓缓说着北地战况,官军节节胜利,平辽或指日可待,可在他的脸上看不见欣喜之色,“缓进、消耗,韩冈所拟方略实效如何,不必我多说了。朝中用兵,无人可比。所以我才不会怀疑韩冈做出了今日之事,他若是处心积虑,可不会变成如此不上不下的局面?”

    “确是如此。以韩玉昆的心术手段,当真要反,要么是动如雷霆,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要么如春风化雨,让人不知不觉中入彀。岂会有今日这般丑态。不过……”吕嘉问拖长了声调,“韩冈今日不反,日后必反。今日之事,朝廷临事之虚怯无措,一望可知。就连子厚你的虚实,也给人看透了。韩冈收兵马,据皇城,无人可制。即便是赤胆忠良,怕也是给惯出野心了。”

    韩冈过去不造反,也许是因为畏惧,也许是因为时机不到,也许是自觉手中力量尚不足为恃,甚至也可能是当真忠心于赵氏,总之,他还没有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实力已经膨胀到无人可制的地步。

    但今日遇刺之后,韩冈立刻使人控制住了京师武备,无人能阻,无人敢阻,甚至有许多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投奔到韩冈帐下。看到这种情况,圣人都会动一动心。

    “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尤服侍殷,但韩玉昆在京师可不只是三分之二了,何况还有王舜臣一干武夫,说不定都在准备黄袍了。”

    吕嘉问向章惇倾过身,压低声线,“子厚,你虽与韩冈并为宰相,可今日韩冈若遣兵欺上门来,敢问可有一策退之?”

    章惇沉吟片刻,忽而一笑,“我非韩冈,能空手杀人,一措大尔,虽非手无缚鸡之力,可也难说能不能捉住一只鹅。韩冈手底下肆无忌惮的军汉为数不少,怕也不会畏惧我这宰相。”

    章惇带笑自嘲着,吕嘉问冷然,“韩冈如若举兵,我等宰辅,只一待宰鸡尔。”

    章惇似笑非笑:“也许还不如鸡。不过韩冈若是做反,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会少。”他伸出两根手指,“别的不提,既是叛逆,自然名声尽毁。二来,他所倡气学,也必为人所弃。”

    “太祖篡位不叫篡,叫顺天应人。”吕嘉问很轻松地说了一句极悖逆的话,但言者与听者全然无动于衷。“韩冈就算反了,一时名声尽毁,等他篡逆功成,也必有人出来说一句顺天应人。气学更是会成为官学,新学、旧学谁能比皇帝的学问更得人看重。何况他若不反,日后定难善终。以其之智,会当真以为那所谓的大议会,可保儿孙不失?子厚,”吕嘉问看了眼章惇,“你不会也这么认为吧?”

    吕嘉问看着章惇,这句话,他很久之前就想问了。韩冈和章惇并非愚人,都是熟读史书,自古权臣,篡与不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后果。

    篡位,光宗耀祖,福泽绵长。不篡,绝户绝嗣,先人不得血食。再无第三条路留给权臣。

    韩冈或许因为要做圣人,要入文庙,烧坏了头脑,但章惇可不是,怎么一板一眼的为韩冈搭了十年唱词?

    但过去章韩明则两立,暗里则实为一体,内中隐情,难以窥视。不过今日韩冈籍故一举掌握京师,章惇的地位岌岌可危,这时候,章惇与韩冈之间有什么盟约,怕是也执行不下去了,章惇必是心乱,当也可以探一探口风。

    章惇缓缓端起茶,将话灌进肚子里。

    他此刻的确心乱,韩冈、王舜臣、黄裳,甚至太后都给他出了难题,但缓过这几日,他就能稳住阵脚。

    何况,即使告诉了吕嘉问,又有什么用?无兵无权一措大,百无一用。

    不过吕嘉问在朝中也有一番势力,又正坐在面前。

    “望之,可知何为大议会?”

    吕嘉问想了一想,“虽云聚议,徒乱人心。”

    “正是如此。”章惇点了点头,却不再多说。

    大议会只是表象,身为权相,必为众矢之的。若分权于士大夫,则怨不加身。

    但议政会议也好,大议会也好,实际上却是分裂人心的手段。吕嘉问说得并没有错。

    过去臣子纷争,由天子决断,若无天子处分,人人各执一词,其势不两立,却无从逐之,必然会各自党聚,日日相攻。朝廷无一宁日,威望自一落千丈,得益者,各方之首脑——

    届时,权势者各据一方,这天下,即使版籍上一时还姓赵,可实际上的主家,早换了姓氏。

    韩冈让出十年的时间,为了在西北厚植人力。而章惇多了十年,当然更方便自己的家业。

    等十年之后,南方与南洋自成一统,章惇可以放手,章家的富贵也能延续下去。

    但太后今天的态度,让章惇觉得他所期待的前路,一下暧昧不明起来。

    章惇没有细说,吕嘉问皱眉细想,室中唯有茶香,这时门外来人

    “相公!”

    “韩相公遣人来了,说是要请相公入都堂议事。”

第230章 变故(27)

    章惇带着深深的疑虑,走进熟悉的地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没有一群刀斧手从天井两侧厢房中涌出,也没有一个不怀好意的阉人拿着圣旨等着,只有韩冈在厅门前阶下迎候。

    章惇保持着脸上的微笑,脚步亦一丝不乱,只有肩膀稍稍松弛了一点下来。完全没有人看出他之前的紧张。

    没有军队,没有警察,从韩冈带着他的亲卫们离开皇城进入都堂之后,没有任何武装接近皇城近处的这一处庞大的建筑群。

    在这之前,也没有。

    但章惇在出发时,依然有着几分上赌场的心态。

    韩冈通知召开议政会议,而在京的除韩冈和都堂内当值的三人之外的二十七位成员,没有一个先期抵达。

    按照章惇得到的回报,韩冈除了他和苏颂之外,根本没有派人去联络其他议政。

    如果是寻常时候,这十分正常。

    除却每逢庚日的议政例会,但凡要召开议政会议,都必须是韩冈和章惇两位宰相共同签书,少了谁的签名都不行。

    这是两位宰相之间妥协的结果,也是如今宰相独有的权力。韩冈与章惇,之所以能独秀于都堂其他成员,不仅仅是手中掌握的军力、财力,以及外在的两大商会的支持,更是因为他们处在权力的中心。

    军事、国政、财计、铨选,枢密、参政、议政们分掌不同领域的权力,而宰相统辖所有。权利范围就像一个个圆,所有圆相重叠的部位,就是两位宰相。

    丁日的枢密院例会和三衙例会,戊日的户房例会,庚日的议政例会,隔日的都堂例会,月末的两选例会,所有中枢阶层的会议,都绕不过章惇与韩冈。

    无论是章惇还是韩冈,如果有意临时召开议政会议,就必须先行知会对方并议定,否则便不符合程序,当然,更严重是破坏两位宰相之间的默契,后果不问可知。

    不过在今日,韩冈举止乖张不足为奇,还维持着过去的体统,反而不正常了。

    但章惇还是来了。

    输给韩冈可以,但在韩冈面前丢脸却不行,性命不过等闲事,丢人现眼他是宁死不干。他可不愿像吕嘉问,劝不住自己,就找了个借口躲回去了——终究是个无用之辈。

    章惇来此之前,吕嘉问还劝他要多做准备,可匆匆忙忙又能做下多少安排?又能有多少用?与其暴露出自己在京中的那么一点能够自保的底牌,还不如坦坦荡荡一点,看韩冈敢不敢为一己之利,冒朝堂生变,国中大乱,前方溃败的风险。

    韩冈眼前,章惇淡然行了一礼,“劳玉昆久候。”起身对视,心中忐忑丝毫不露。

    见礼,入厅,直到坐在他惯常的位置上时,章惇的举止言谈,皆与寻常毫无二致。

    但是在韩冈眼中,章惇这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一切如常,反倒显得心虚了。

    不过换作是自己,韩冈自问也一样会觉得如坐针毡。

    韩冈没有去吊章惇的胃口,待奉上茶水的堂吏退下之后,直接切入正题,“方才入宫,已与太后分说明白。太后知道误会了子厚兄。”

    章惇双手笼着茶盏,脸上表情毫无变化:“哦,太后如何说?”

    韩冈点了点桌子,“不是太后如何说,而是我等如何做?”

    ……………………

    深宫中,向太后斜倚在软榻上,细软厚实的羊绒毡罩住了腰腿。

    一名宫女拿着美人拳轻轻敲击在向后的腿上,旁边还有几个粗实的宫人,捧着水盆,妆盒等一应物事。

    向太后半闭着眼,面前站着诚惶诚恐的杨戬,“杨戬。你把去宣旨时,章惇的反应再说一遍。”

    杨戬战战兢兢,却不敢把实话说出来:“臣受命往章相……往章惇家宣旨。章惇但领旨,别无二话。”

    “别无二话?好忠心的宰相。”

    向太后不满的声音从上传下来,杨戬只把头压得更低,一句话都不敢回。

    章惇只是没有即刻辞官,而是请托韩冈来分辩,太后的火气就烧到了去宣旨的自己头上。要是明说自家宣旨时胆战心惊,连句硬话都没敢说,几乎就要给章惇跪下来磕头求饶,只怕太后当真要把自家给烧了。

    也亏得章相公有能耐,逼得韩相公来帮他分辩。

    韩相公入宫来帮章惇说话,又把朝堂不稳的危害说了又说,好容易太后才松了口,要不然,自家说不定还要去章相公府上跑第二趟第三趟,强逼着章相公辞官才罢休。

    向太后这时又不说话了,杨戬低着头,心里面七上八下,不知道太后准备怎么发落自己。

    说不定太后还是想要章相公辞位。章相公一走,韩相公为天下计,就不能辞官了,就算辞官,也肯定会留在京师……

    杨戬正想着,冷不丁听见太后说,“韩相公说要全了吾的体面,可知如何全?”

    杨戬暗暗叫苦,这种事他哪里知道端详。太后知道做错了事,但碍于面子不愿意收回之前给章惇的口谕和手书,而韩冈则拍了胸脯保证会让太后体面得全。保不准韩冈进宫前,就跟章惇谈好了,就等太后松一松口,但杨戬哪里敢说出来,“韩相公见识如天人一般,不是臣等鲁钝之辈可以揣测。”

    ……………………

    “我等如何做?”章惇脸上一抹浅淡的笑容,“不如玉昆你说一说,我该如何做?”

    “之前在子容府上与子厚所言,朝堂不能乱,天下不能乱。到现在为止,这个想法依然没变。”

    章惇不动声色。

    他怎么可能将身家性命放在对韩冈人品的信任上,最终让他信任韩冈的,还是相信了韩冈对得失的权衡。

    他希望韩冈对得失的判断现在并没有改变。

    “朝堂需要稳定,太后也想看到因为朝堂不稳,而乱了北地三十万大军的阵脚。”

    章惇抬了抬眼,太过熨帖的话语之后,必然跟着转折,“而后呢?”

    “一切照旧。之前怎么定下的,之后就怎么做。不过……”正如章惇所料,韩冈道,“我等臣子,也不能让太后没了脸面。”

    如果是皇帝,顶了就顶了。韩冈和章惇,莫说现在的皇帝,就是先帝,该不给脸面就不给脸面。但是对如今的太后,却不能如此强硬顶撞,总得讲个方法方略。

    虽然不是要抱怨什么,但无论是韩冈还是章惇,几十年朝中为官的经验已经让他们明白,男女之别无处不在。不能正确的认识到这一点,那么在朝堂上也呆不了太久,太后虽然下放了权柄,但两位宰相却不会忘掉,他们的权力来自于当今太后。

    就如向太后能垂帘听政,其‘权同听政’的法力来源,是基于先帝遗诏。而都堂的权力,则来自于太后的授予。

    虽然从本质上,宰相的权力还是承自于天子。而韩冈倡立大议会,除却暗地里的一些私心之外,明面上正是要将宰相之权的法理基础,从天子授予,改为天下人授予。

    但无论何时,都不应该忘掉向太后对都堂的帮助。

    章惇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韩冈的话,“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第231章 变故(28)

    “那玉昆你有什么想法?”

    章惇坦然与韩冈对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在他话语中,在他的脸上,韩冈并没有发现反讽和对抗的痕迹。

    韩冈有想法,但自觉说出来有所不妥,“此事岂能越俎代庖?”

    章惇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想来还是辞官最稳便。”

    韩冈无奈摇头,“子厚兄莫说气话。”

    章惇道:“宰相当街遇刺,我为首相,自上表谢罪便是。”他眼神如钉子一样扎在韩冈脸上,“届时请太后处分好了。”

    韩冈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虽然说他方才再一次入宫说服了太后,但他并不敢保证太后看到章惇辞章之后,会不会朱笔一挥,写上一个‘可’字。

    尽管从情理上太后不至于不去慰留章惇,而且即使当真如此批复,也还是能够设法拦回去,可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太后有机会批复章惇的辞章——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这也是韩冈一贯以来对待下属的方式。

    “此事不妥。”韩冈道,“恐有人推波助澜。”

    他总不方便说太后有可能顺水推舟。心情如同硝酸甘油一般不稳定的太后,现在在韩冈眼中就像没保险的炸弹一样危险——硝酸甘油如今已经在实验室中有了成品,韩冈还提供了硅藻土作为稳定剂的配方,但照样有两位数的研究者在爆炸中丢了性命。

    章惇又哼了一声。有韩冈这一句,太后真实的态度可见端倪。不过韩冈的立场也更进一步得到确认。

    既然韩冈力图稳定,对章惇来说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少眼前如此——他沉吟了一下,“既然不需我上表辞位,那玉昆你还有别的办法?”

    章惇的态度比方才一问时更加诚恳。眼下的困局,既然是韩冈所造成,自然也只有韩冈能够不动声色的给破除。

    “蒋颖叔之三子,蒋瑎。不知子厚听说过没有?”

    蒋颖叔就是蒋之奇,与章惇一样都是嘉佑二年中的进士,曾攻欧阳修帏薄不修,因而名声大噪。变法后,为新党中人,遍历地方,颇见才干。如今也是议政会议的一员。

    章惇皱眉回想着不多的记忆,既然是高层中的一员,蒋之奇家中稍有点作为的子弟,自也为章惇所听闻。但毕竟只是后生晚辈,见面不多,无甚交往,故而也只有一鳞半爪的印象。

    “现任楚州通判?”

    韩冈点点头:“少年时,传为纨绔,元祐五年进士登第后,历任地方,甚有建树,如今楚州任官,亦是作为颇多。”

    章惇喜怒不形于色,缓缓问道:“……玉昆是想让我那不肖子出外?”

    章惇家的二儿子刚在外战死,就让他大儿子出外,说起来也是有些不妥当。但韩冈还是觉得章持在京中,对章持本人和章惇,都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斟酌着言辞:“我素知子厚向来律己,未尝私亲……”

    章惇为宰相,他的儿子却从来没有得到照顾,同科进士有很多都已经飞黄腾达,但章持章援,官位甚至还不如许多同年。

    “不过一榜进士,不得出外经历,留居京中,又不得入要职历练,即使有经天纬地之材,也难免给消磨掉锐气,荒疏了才干。且这一闲下来,更难免小人环伺……”

    韩冈不想惹动章惇的逆反心理,尽可能的措置语言,但章惇爽快得很,“玉昆你的意思我明白,巩州现缺一通判,你看合不合适?”

    巩州!

    韩家的大本营,核心之地,让章持去做通判?当然,章惇的用意不是让章持去给韩家添乱,可韩冈更觉得不妥当了:又非列国征战,何至于遣质子?

    章持是章惇嫡长子,要是章持到了巩州,那韩冈少不了要派出一个儿子去福建。

    老大韩钲如今在陇西侍奉祖父母,同时在学术和家中产业上努力奋斗。老二韩钟在河北军中,原本掌管定州一线的铁路,如今官军攻入辽国境内,他的管辖范围也从天门寨下不断北进,跟随着定州路官军的脚步,维持数万大军补给线的畅通,在这其中,颇立了一些功劳。

    从年岁上看,他们两个都可以去福建做官,不过能与章持对应,韩冈的这两个年长的儿子里面,就只有一个合适。其中韩钟尤其合适。

    可是真要让韩钟去福建,就失去了借战功快速升级的可能,实在很可惜,而且,他和王旖之间的争执原本就因为韩钟去了河北而引发,现在韩钟回来了,却转眼又要去福建,章家的大本营,韩冈可以肯定,在王旖的眼中,这比去广东广西的南方烟瘴地还要危险。

    “还是在福建择一善地。福州、泉州皆是上选。”

    韩冈这是让章持回家修身养性,不要留在京师,在自家面前晃来晃去,扎眼得很。

    “玉昆觉得去巩州不妥?若无此,太后可能安心?”

    章惇自不想让儿子成为质押,早前就让儿子做好去西北准备,是为形势所迫,为世人所笑亦顾不得了,可现在看见韩冈的反应,他反倒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了——他之前把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上,只想到遣子入质,但看韩冈,想到的却似乎是互质。

    两边遣子互质,在双方的信赖关系短时间内无法恢复的情况下,这不失一个可行的办法。而且,章惇还不用在世人面前丢脸。

    太后怎么都不会喜欢章惇一家独大的。即使互质,也不会让太后对章惇多放心一点。韩冈几次进出宫闱,哪里不明白太后的想法。

    “不知子厚还记得你我当年熙宗皇帝驾崩后两日的那一番对答了?”

    韩冈突然提起旧事,章惇眯起眼,几许叹息,几许感慨,“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提都忘了。”他岔开话,“当年的事,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熙宗大祥后一天的大朝会,上朝时,看见戾王的儿子坐在御榻上,人都懵了。当时还真是狼狈。还多亏了玉昆,你敢出手。”

    “不得不出手啊,阖家老小的性命,不去搏上一搏,真的就没了。”

    被章惇岔到当年宫变时,韩冈也不免感慨万千。当初实在是太大意了,糊里糊涂的就以为能宰执们会念着定策功,跟自己一条心,在太后幼主手下施展拳脚。更没想到宫内的内侍总管们,除了寥寥几人外,其余都对赵煦失望透顶。宁可投效二大王。

    现在多少人都称赞自己一手挽回败局,但自家可是文臣,没能提前预判到宫变发生,却不得不赤膊上阵,真的是自己行险搏命,方能逃得一条性命。

    “想想还真是运气。”

    “只是运气可还不够。除了玉昆你,当时排在东班前列的,谁能使得动金骨朵。当时外面本说玉昆你是药王坐下弟子转世,又说你是文曲星,”章惇笑着:“谁能想到玉昆你连武曲星也一并做了。”

    章惇轻声慨叹,“回想当年,至今日也不过才十年时间,已经觉得有沧海桑田之感,也不知十年之后,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韩冈淡然一笑,“不论如何变,自然还是汉家的天下。”

    章惇也笑说道:“说的是,还是汉家天下——只是越变越大了。”

    “因为对世界认识更多了。”韩冈道,“三代的天下,不过黄河左右,夷狄在侧。春秋战国的天下,汉水之外便是蛮荒。秦时汉时,天下又大了一点,北至漠,南至海,东海倭国,西域大秦已为人知,但福建尤在蛮荒,”

    韩冈笑着看了章惇一眼,章惇不以为意。这点实还是能够容纳,而且韩冈说的还是事实,直到秦汉时,多山少田的福建还是闽越人的天下,对中央王朝来说,是实实在在的化外之地,

    “至于到魏晋隋唐的天下,疆土有增减,但世间对天下的认知却也没有大变。”韩冈道,“直至今日。今日的天下,可就是四海之外,八万里幅员。真正的普天之下。”

    “普天之下。普天之下。”章惇轻声念着,忽又笑,“天下如此之大。在朝堂上争来斗去,直如蜗角之上。”

第232章 变故(29)

    蜗角之争。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巨大的地球仪,在章惇面前徐徐转动。

    在章惇的书房中,这个他五十五岁生日时,由自然学会送来的寿诞礼物,放在角落处特意打造的台架上。

    木制的球体斜斜的支在弯钩状的铁架,支撑轴是最顶级的钟匠所造,章惇手指只轻轻拨动,地球仪便稳定的旋转起来,如丝一般顺滑,仿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自然学会两年前组织过一次从南洋到北海的地理大观测。天南海北近两万名学会会员参与到此项研究中来。只是学会本部投入的资金就达到了三十万贯,而会员们的捐款和自筹资金更是十倍于此。

    如此巨大的投入,产生的成果也极为丰厚。各州县城的经纬度测量,山川地势的精细测绘,同样放在章惇书房里的天下九域舆图,还有面前的这个地球仪,都是成果的一部分。精确到秒的黄赤交角也是其中的一项成果。

    所以地球仪倾斜放置,南北极圈、回归线和赤道,都清清楚楚的描绘在地球仪的上面。

    不过更加明晰的是赤红色的大宋领地,在大地之东,大洋之西,从赤道延伸到北半球的中央位置,再往上,是青绿色的辽国,自大宋北界向北直至北极圈内。

    两国皆是万里幅员,生民千万亿万,在地球仪上却也只是比巴掌略大。

    福建一路,八百里方圆。少年时从福州往南剑州访友,又与友人在路中各州游历三月,寻幽访胜,穷山尽水,稍有名声处,必不畏险阻,前去造访,章惇曾为此洋洋得意,自谓铁鞋踏破。可八百里福建,在这个两尺高的地球仪上,更仅仅指尖大小。

    天下很大。

    按照自然学会的说法,大地是周长七万两千里的球体,故而名为地球,其庞大,已穷极凡人想象。

    但地球相比太阳来,则是弹丸比之马车,微不足道,仅是太阳系中普通一行星。

    而宇宙之中,如太阳一样的恒星,则更是如恒河沙数,数以亿万计。用最好的望远镜去看那银河,组成那粼粼天河水光的,便是数之不清的恒星。

    莫说大宋朝堂上的一点争执是蜗角之争,就是指挥百万大军,征服阳光之下的所有土地,相比起宇宙的寥廓,也一样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章惇在韩冈面前如是说,与韩冈取得了共识。两人一起召集了在京议政,召开了临时会议。

    而会议已经在半天前结束了。

    会议上,章惇和韩冈将这一次的刺杀案件,定性为辽国细作对大宋宰相的刺杀,是走投无路的北虏穷鼠噬猫之举。

    尽管宰辅、议政们各自心路无比复杂,可章韩二人向他们提供的结论就如此简单。

    韩冈遇刺与政局、政策、政务无关,只是因为辽国狗急跳墙。朝廷对外会保持一致,报纸上,也会做出相应的配合。

    官军在河北的局面越来越好,等过两日,河套方向有更进一步的好消息回来,那么正好就能印证辽主穷途末路,只能寄希望于博浪一椎的说法了。

    这就是都堂的期望,期望民间能够如此做想。

    章惇不希望被认定为韩冈遇刺的主因,或是主因他爹;韩冈也不想成为荆轲、豫让故事里的反角,而如果不去设法控制舆论,被放弃的阵地自然会有人去占领,这两种说法,就不免会成为主流。

    “相公!”

    听到门外的声音,章惇手压在地球仪上,地球仪停止了转动。红色的大宋、青色的辽国转到了对面,渺无边际的蓝色海洋在他的手掌下。

    虽然在近来的小说中,蓬莱州出场颇多,但事实上,出海扬帆东向的船只很多,可发现一个大陆的一艘都没有。来自自然学会的地球仪,以真实来自我标榜,自不会将蓬莱洲给描绘上去。不过章惇一直都在怀疑,站在那些小说背后的韩冈,其实是知道正确答案的,用荒谬的文字将事实泄露出来。

    章惇漠然看着那很可能意味着千万里山川平原的蓝色,“进来。”

    章惇的亲信伴当推门而入,“相公,街上的巡警大半都回去了,青城、舒王台、和家庙几处,营门上都换了黄旗。”

    大部分警察回营了,而被韩冈亲信牢牢控制住神机营等京营,也降低了警备等级。

    这是预定的流程。

    章惇抬手整理了一下襟口,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于松开了一点。一阵如释重负后,之前被理智压下去的屈辱感便如潮水一般涌了回来。

    伴当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冷哼,他偷眼看了章惇一下,忙深深的低下头去。服侍章惇这么些年,只有寥寥几次看见自家主人脸上会露出如此让人畏惧的神情。

    “你下去吧。”

    章惇的话让伴当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出去了。

    章惇完全没注意伴当的反应,也从来不会在乎。他手指一拨,地球仪再度飞快的转动起来。

    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为之。

    观今日之变,不知会有多少人想起流传颇广的这句话来。

    投效韩冈的人数,怕是要有一个新的高峰。

    幸好韩冈还停留在他的想法中无法自拔。尽管他的想法很好,天子,章惇很支持韩冈把这个梦做下去。

    人要脚踏实地。而韩冈描绘的未来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只要皇帝还在,就不会少人拥戴。现在的这位皇帝做得生不如死,但宰相们能够得掌大政,却还是依托在皇权之上。

    想彻底废除天子之权,看看过往改朝换代要留多少血,就知道韩冈要实现他的目标,要死多少人。

    章惇会赞同韩冈,不过是因为在现阶段,反对韩冈的风险性更大,而且他也是受益者之一。

    不过章惇并不觉得韩冈当真会如此幼稚,一时之法当为一时之用。韩冈现在推行议会,当是他无法谋朝篡位后的折中之举。日后若有机会,即使他想放过,他的儿子们也不会放过。

    就像自家的不肖子一样,皇帝呢,谁不想做?

    韩冈给出的回报,是广阔的海外领地,章家控制的区域,幅员甚至超过南方诸路,谁能想得到,从海外,一年能有几千万贯的出息。

    但这一切,还是比不上当皇帝的好处,要是争得过韩冈,章惇更不介意做一次周文王、魏武帝。

    只是年龄上的劣势太大,势力上又有差距——今日之事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机会永远不会少。

    今日之变,韩冈暴露出来的势力,足以让世人为之惊惧,也会让大多数议政和朝臣戒备起来……但在一切变化开始之前,他却还是会支持韩冈。

    章惇的手停了下来,地球仪也不在转动,他触摸着那一片夺目的鲜红,蜗角虽小,对于蜗角上的生灵来说,却如世界一般广大。

第233章 变故(30)

    入夜之后,警局大院已经没有白天时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警察三三两两,脚步悠闲松散了许多。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奔忙了整整一天的丁兆兰就在这时被召回了州桥总局,展熊飞在公厅中等候着他。

    十分钟后,丁兆兰怅然若失:“就这么结束了?!”

    展熊飞问道:“不甘心?”

    “甘心,当然甘心。”

    一个时辰前,都堂遣人来知会,说是刺客身份已经确定,是辽国细作,不需要再封锁城门路口,搜查行人车马了。紧接着又遣人过来派钱,给每一个警察,加发了三百文的赏赐。

    只辛苦一天,就拿到了小半个月的俸料。更别说,开封府让人送来了五扇猪肉,警察们在食堂里吃得嘴角流油,一天的辛苦立刻觉得劳有所值。

    何况现在就能回家了,除了一小部分需要值夜的倒霉鬼,剩下的谁不开心?

    丁兆兰呵呵冷笑,“可以回家睡觉了,怎么不甘心?”

    并不是说案子没破让他心有不甘。他手上积压的无头案多了去了,也没说要死要活的。世间都说他是名捕,犯到他手上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但实际上破案率也就六七成,比寻常刑捕高不少,却跟世间传闻差得太远了。

    丁兆兰对自己的能力极限认识得很清楚,并没有因为世人的吹捧而膨胀,也没有为了面子而强求苛责,只是今天的这桩案子,着实让他觉得受到了侮辱。

    辽国细作!简直是笑话了。

    丁兆兰可以肯定,今天的京城中,部署开来追查刺客的只有警察总局一家。行人、军巡、捕快三家并一家之后,除了警察总局,京师内哪里还有司职巡查、搜检的衙门?

    一切都是都堂一句话的事。他这一天来横穿京师七八次算什么?全局五千兄弟奔波劳累又算什么?

    看着大院中警察进进出出,人流由多渐少,最后稀稀拉拉的只能看见几人,展熊飞终于回过头来:“小乙。上面的吩咐,不要多想,听话去做就是了。”

    “肯定听话啊,听话有好处嘛。”丁兆兰哈的笑出声,“俺还是拿住人犯的首功呢,多了不得!改明儿就升官发财了。”

    真要不去查了倒也罢了,回去睡一觉,就当没这回事,手上的案子多了,一桩桩都等着查。但展熊飞现在却是要丁兆兰把抓住辽国奸细的功劳给认下来。

    展熊飞终于转过头,看着丁兆兰不驯的眼神,长长一声叹,仿佛肚子里的气都给吐了出来,“谁让小乙你名声在外。若说别人一天就把案给查清了,京里面没人信,若是说你把案子查清了,人人都信。况且……你不正抓到了几个细作吗?只是还没审出来,说不定就是他们做下的。”

    丁兆兰瞪着眼睛,差点连话都不想说了。丁兆兰的确阴差阳错的抓到了几个辽国细作,可还在审问呢,哪里就能结案了。这老熊,现在还糊弄人,

    “新城东二厢分局的娄十一,他爹当年就冒功被砍了脑袋。这还只是抢了两个北虏小兵的首级,今天这泼天大案,长九个脑袋都不够砍!”

    展熊飞摇摇头,“真要砍脑袋的事,我会应承吗?谁也不会嫌脑袋多。跟你说了,上面说什么,照做便是。”

    “是韩相公的吩咐?”

    “韩相哪里会管这等小事,黄大府的吩咐。总之四个字:无事相安。对外传说结案,不出文书,”展熊飞一贯严正的脸上,第一次现出无奈颓唐的神色“左右我这提举总局的差事也做不久了,也不需要八面玲珑了,讨好一家就是了。”

    “都有消息了?”丁兆兰讶然。

    丁兆兰并非对朝廷政治一无所知。

    今日之前,警察总局在东京的贵人们心中,不过是抓贼捕盗的差事,但今日之后,任谁也不敢再小觑警察总局。京城里面,名正言顺驻扎下来的五千兵马,名正言顺封路堵门,这是京内京外任凭哪一部兵马都做不到的。

    “要什么消息?”展熊飞也怅然道:“如果把警察总局划出开封府,甚至天下警察归于一家管辖,这总局提举,说不得在议政中能得到一个位置。”

    或许。

    从东京开始,天下各军州都开始设立警察衙门,如果总于一门,少说也是十几万兵马。跳出军中,不属三衙,十几万兵马虽然分散各地,真正在京师能排上用场的也就五千人,但好歹是十几万人,放在谁手中,都足以争得一个议政之位。

    但这一个议政之位,无论最后落到谁的头上,都跟展熊飞没有关系。展熊飞本是老吏出身,能做上几年总局提举已是侥幸,更进一步成为议政却是不可能了。

    丁兆兰眉头紧紧锁起,他跟展熊飞的情分自是不同,也不想看到外行人来指手画脚:“走走韩相公门路呢?”

    “韩相公今天把他醋钵大的拳头亮了个够,得往回收了。”展熊飞摇头道,“不过小乙你如今名气老大,谁也压不下你。等新知府来了,你多去拜侯,也不怕新总局给你过不去。”

    “新知府?是谁?”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河南府的章知府。”

    ……………………

    章辟光已经在洛阳河南府任上做了三年。

    二十多年前,熙宗皇帝登基,章辟光上表请求已经成年的两位弟弟出宫另居,被明肃高太后逐出了京师。等向太后垂帘听政,他才终于等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十来年时间,章辟光京内京外任职多处,最终成为议政会议的成员,甚至可以期待一下宰辅的位置。

    黄裳终于结束了开封知府的苦日子,走进都堂,开始享受权力。而章辟光接任,可以想见,未来的一两年里面,日子不会太好过。但开封府衙,可是要比洛阳河南府衙距离都堂更近许多,如果有心在都堂中占上一个位置,那么开封府就是最险峻、但也最省时间的捷径。

    有黄裳在前开路,等日后开封府任满,再进一步也顺理成章。

    对黄裳,章辟光是羡慕和感谢基于一体。

第234章 变故(31)

    王舜臣就睡在宣德门城楼上,韩冈的一干亲信也还坐镇在各处军营中,宰辅议政身边的护卫更多了一倍——这时没人去顾及朝廷定额的元随人数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韩冈遇刺过去了两天,章辟光多带了二十几个亲随出门,在街面上已看不见痕迹,但余波犹在京城中荡漾。

    韩冈到底会不会辞相,辞相后会不会留在京师,更因这一次的刺杀案,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也成了京城内外关注的焦点。

    章辟光这两日听到了不少言论,各种说法都有。有说韩冈会走,有说韩冈会留,有说韩冈只会辞相,不会离开京师,更有人说,这一次的刺杀,是韩冈为了留在都堂中而主使的阴谋。许多人各持己见,甚至还有打起来,然后一起被带回州桥。

    “昨天我去州桥,就正好有两个在那里挨板子。虞部郎中景诚的儿子,跟一个监生,扒了裤子,鬼哭狼嚎的。”

    章辟光与判都水监的蒋之奇坐在了一起,正说着他昨日的见闻。

    “展熊飞一点情面不讲?”蒋之奇讶然问。

    “抓人的是警察,判罚的可是大理寺。”

    “少了狱讼之事,日后可就轻松许多了。”蒋之奇说道。

    “多好。省心,省事。”

    亲民官不再直接处理刑名案件,这是朝廷近年来一直在推行的新法。大理寺如今在警察总局有派驻的刑法官,杖以下的小案子直接就在警局里判了。

    虽说职权减少,但开封知府本来基本上就是不处理案件和控诉的,除非是能引动朝堂的大案。一般的案子,全都是推官们的工作。少了狱讼方面的事务,章辟光都觉得轻松一点——亲民官要负责的诸多事务中,最麻烦也最容易出问题的正是狱讼之事,因为一件案子错判,直接导致一年的辛苦全化为泡影,磨勘从中上变为下上,以至于沉沦多年,这种事实在是太多了。

    “说的也是。”蒋之奇点头,又笑说:“为此事相争受刑,也真是蠢。韩相素重然诺,岂会有反口复舌之举。”

    议政会议都开过,韩冈的打算,作为议政的两人当然都很清楚,民间的争论在他们看来就显得很可笑了。

    章辟光配合的笑了一下。对韩冈辞位、离京,就不如蒋之奇那般期待。在他而言,韩冈最好能够留京,否则章惇一家独大,无人牵制,他这个知府,就很难自处了。

    “他们哪里知道,韩相公能安心回乡,子厚相公可是连儿子都安排去了关西。”

    “竟有此事?”章辟光却是第一次听说,讶然问道。

    蒋之奇素来与章惇亲近,而章辟光虽然有一阵贴近韩冈,可最终还是以太后孤臣自居。又是新近从河南府过来,消息自不及蒋之奇灵通。

    “子厚相公家的大公子,定下了永兴军路经略安抚使司参议,就等韩相公签押了。”

    这是质子。

    章辟光一念闪过。

    韩冈遇刺,都中有传闻主使者正是章惇的长子章持,将他派到韩冈的眼皮底下,韩冈的确可以安心一点了。

    但这种定盟遣质的做法,可一点不像是太平年景的作为了。

    “韩相公会答应吗?”

    “如果想各自相安……”蒋之奇笑得意味深长。

    ……………………

    “绝无此事!”韩冈一口否定,他对黄裳和游师雄道,“朝廷设官除人,要铨其器识,察其廉能,待得实才,方可详择。遣子为质,以参议安之,把朝廷名位当成什么了?非但我不会同意,子厚亦不会如此做。”

    黄裳道:“可京师里面都传遍了。”

    “我知道。”韩冈道韩冈摇摇头,颇感无奈。

    当初章惇的提议,被韩冈拒绝之后,章惇就没有再提起过,但莫名其妙的就在京师中传扬开来。

    这个提议只局限章韩之间,韩冈没有跟别人说过,而章惇更不会随意透露,有可能是章惇那一边不慎泄露,但可能性很小,更有可能是挑拨离间的手法,只是凑巧撞上了。

    “这两日,传这件事的人不少,里面连议政都有。”

    “是谁?!”游师雄脸色一沉。

    “是蒋颖叔。”黄裳代韩冈说道。

    游师雄讶然道:“蒋之奇?!他怎么一点眼色都没有!”

    黄裳笑着看游师雄:“眼色是没有,眼热倒是有的。”

    游师雄沉着脸,一声不吭。

    蒋之奇擅运筹、财计、营造,能力出众,在都水监的任上做得十分出色,如今有意谋图对铁路的掌握,这在高层并不是秘密。只是游师雄性格严重,不喜欢黄裳轻佻的说法。

    黄裳又道:“铁路总局下面养着十二万人,能在三天内调入京师的护路军,就有一万余。蒋颖叔大概是觉得章相公会不放心这些兵马在景叔你手上吧。”

    游师雄冷声道,“铁路总局是朝廷的铁路总局,铁路总局的兵马是朝廷的兵马。只要章相公没有私心,铁路总局没有会让他不放心的地方。”

    韩冈道:“铁路从来没有让子厚不放心过,以后子厚以后也不会不放心。”

    铁路总局是韩冈手中最大的一块权力版图,有兵马,有钱粮,更有畅通的道路,重要性自不待言。其与神机营相似,都是韩冈放在京师压阵的利器。真的要压下韩冈对京师的控制力,铁路总局是必然要争夺的关键点。

    不过铁路总局如此重要,在韩冈而言,就没有任何可以妥协的余地,就如他不会放弃对神机营的控制,他也绝不会放手铁路总局。打铁路总局的注意,对韩冈而言,不是挑衅,而是开战的信号。

    他清楚,章惇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只是如今局面有些乱,所以才会有妄人看不清这一点。”韩冈对黄裳、游师雄说道,“他还不如那些宗室聪明。”

    ……………………

    “……一个比一个乖觉。上一次枪击案还没过去,这一回又来个一个刺杀,濮王系刚倒,这一回说不准就会被点到。宗室谁不怕啊?”

    “都有好些家把子女送去乡下去了。”

    “这是惊弓之鸟。”

    “全都怕了啊,这年来,宗室最是乖顺,犯案的都不见了……”

    窗内,吏员们议论得口沫横飞,窗外,赵世将已经听得是脸色铁青。

    “大王。”伴当胆战心惊,生怕赵世将气出个好歹。

    赵世将不欲再听,举步就走,走得飞快。伴当连忙跟上,更是小心,担心赵世将摔着自己。

    幸好走着走着,就发现赵世将的步子慢了下来,最后只听得一声叹,赵世将步履沉重的走回他的公厅中去。

    “九十三叔他家也要走?”

    赵世将叹了口气,将奏折合上,放到了他右手边。

    在他右手边,申请出迁的奏章已经堆到了一尺多高,三十多本。这还只是今天上午的量,如果与昨天的情况一样,今天下午还有会同样的数量从中书转过来。

    赵世将做了快十年的知大宗正事了。

    有如此之多的宗室请求迁出京师,迁往南京等宗亲宅,这是第二次。前一次,就是濮王一系被连根拔起的那一回。

    两次相隔得很近,前一次申请被批准的宗亲,还没全数在南京应天府安置妥当,这一回就又来了。

    奏章的外皮蒙了白绫纸,带着丝光。几十本叠合在一起,从侧面看过去,如珠玉般闪闪发亮。

    但闪闪发亮的背后,是满纸哀求恳切的话语。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赵世将心中突然冒起这句话,赵氏要亡了吗?

    …………………………

    赵氏将亡啊。

    许多京师老人在感叹。

    赵家的天下越发沦落,有了大议会,日后天下国是,都是报予大议会来议定审核,再无需天子。

    这天下到底要不要继续姓赵,以后会不会继续姓赵,类似的话题,街头巷尾都能听得到。

    有区别的不过是谁最后夺了赵氏的江山。

    韩冈的名声一贯很好,希望他坐江山的都有不少,觉得他会篡位的却不多。而且韩冈一直都在说要辞相,传到外面就是归隐乡里。

    章惇即将独掌大权,虽有新相,可无论谁来看,都不是章惇的对手。章惇终将篡位的传言,在京师才是甚嚣尘上。

    且又有说法是韩冈不放心章惇,故而章惇的儿子会去关西任官,充任质子。而其子章持果然很快出外,不过没有去关西,而是前往福建为官,

    韩冈向太后递上了辞呈,但太后没有批准。按照既定的流程,韩冈再上两次辞章,就可以正式去职了。而韩冈,已经没有再去都堂处理公事了,而是见了许多议员,大议会即将召开,等到大会结束,就是他离京的时候了。

    赵煦今天又画了两幅画,入夜后,便洗漱上床睡觉。

    维持着良好的作息习惯,赵煦虽然体弱,但身体并无大碍,依然算得上是健康。

    福宁宫内外,消息不通。即使是韩冈遇刺的消息,也没有一个宫人敢于告知天子。更不用说宗室纷纷外迁,京中议论不绝。

    赵煦举止也与平常一样,看不出有何异常。

    皇帝很快就沉沉睡去。

    床榻外,宫人从帐外听着里面的呼吸声,平静徐缓,节奏稳定,悄声退了出去。

    床榻内,赵煦睁着眼睛,泪水恣意流淌,不知不觉已沾湿枕巾。

第235章 新议(一)

    过了板桥之后,车窗外的屋舍便多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李信掌兵多年,下意识的就去寻找记忆中的各个地标。

    开封府内外他常年行走,各处要冲之地,李信心中都一一有数。甚至神机营各指挥的驻地,也泰半是他带着手下人一处处勘察过后,才决定下来的。

    之后枢密院组织过,他本身也带领神机营下面的将校们做过,诸多京师防卫计划,开封府境内各处营垒、高地、地标,如何排兵,如何布阵,如何防御,如何反攻,一件件都写进了计划里,沙盘推演做了不知多少次。他脑海中的那张地图,早能够和现实地形完全重合起来。

    不过去京多时,今日回返,一路上却发现有好些处,完全不在他的记忆中。陂塘、树林、渠道、庄园,脑中的地图与眼前的景象有了不小的参差。

    “太尉!”李信贴身的亲信伴当也颇觉纳闷,指着窗外一片屋舍,“那边是呵卵寨吧,周围不应该是庄田吗?”

    一座七八丈高的炮垒,矗立在平原上。炮垒的主体炮台只有三丈许,而中间的望楼则又高出了近五丈,乍看过去倒像男人的那物事。

    这座炮垒,是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驻地的核心。

    从地势相对较高的铁路上看过去,能看见炮垒周围围了一圈壕沟,围起了一里见方的一片地,那就是二十三指挥的营地。

    营地东面一大片黑色是煤渣铺就的校场。炮垒南面不远处的几座小楼是营房。营房旁的一条长屋是食堂。营房后几间没窗户的大屋则是库房。炮垒北面两排更长的棚子是马厩,马厩旁隔得有一段距离,能看见一个个金黄色的草垛,以及圆形的粮囤,那是粮料库。

    粮料库四面都是空地,以作防火,还有一条渠道从壕沟引水过来。粮草库斜对角,隔着炮垒,同样被水渠围起,同样周围一片空气,只是里面一片黑色,那是煤场。营地的边角处有一小片菜地,那是营中官兵的家眷种植的。

    这是标准的神机营指挥驻地,当年修造此营垒时就是作为神机营指挥营地的新范来修建。

    只是初修成时,三衙的几个太尉一同莅临,看到炮垒,跟随而来的一名小官张口就说,‘这不是人卵子吗?’

    从此营寨的本名就没人叫了——炮垒是人卵子,营地周围一圈围护,自然就是呵卵。连带着神机营第二十三指挥的诨号就不好听。

    之后如此模样的炮垒开封府中就只造了这么一处,然后就以防卫不足的名义,改了图纸,换了形制。

    这座炮垒,是东京城西郊最显眼的地标了。看到那挺直向上的塔楼,就知道东京城的廓城已在前方的不远处。

    但在李信的印象里,营地周围一片都应该是田地,只有几间屋舍,离营地至少有一里远。谁成想才半年时间,营地外几步路的地方就建了一片庄园。

    这可不是好现象。营垒周围不应有遮挡视线的建筑和植物,当初决定营垒地点的时候曾因此排除了好几处很不错的修造地点,而李信统辖神机营时,更因此事与好几家贵人当面放对过。

    显然接替李信的王舜臣在这方面没有用心思,当驻守本寨的军队一支支出战之后,更没有人能阻止官绅们侵占的脚步了。

    李信心中将此事记下,列车不断前行,很快就将名号不雅的寨子远远的抛到了后方。

    一道悠长的矮墙出现在眼前,两排树木平行于矮墙,如同蜿蜒的长蛇,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地平线上,在车厢的另一侧,矮墙与树木的平行线同样延伸至南方的极远处。

    这是东京城最外围的一圈廓城,本来还有人说是韩冈好大喜功,才把东京城又扩大了如此之多,里面菜地远比屋舍更多。而廓城的城墙,最早只是一道柳条篱笆,之后修了一圈矮墙,比新城外的羊马墙还低一点。不过廓城虽没有真正的城墙,却有更加坚固的守卫。

    在北面两三里之外,能看见一座巨大如伏兽的建筑体。那是护翼京师外廓的要塞之一,层次分明的棱堡结构,虎踞龙盘般威压四方。相对于第二十三指挥营地那种外围据点,这种大型棱堡的规模远远胜出,只是火炮就有上百门,驻军数千。

    东京城外的如今已有二十一座大小棱堡,算上整个开封府境内,总共有四十四座要塞,加上如同星辰般散落于各处要冲、坐拥炮垒的营寨,整个开封防御体系,如同一张巨网,覆盖了近两百里方圆的土地,各个节点通过密如叶脉的铁路、官道、水路相互连通,交相支援,足以抵挡并击败百万大军的侵袭。

    如此金城汤池一般的防线,却是拔剑四顾难觅敌手。最为强大的辽国,就连天门寨也突破不了,在这个世界上,如今的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能够威胁到东京的敌人。

    过于浪费了。

    李信不止一次这么在想。有这么多修建棱堡的资金,不如用作开拓,开疆辟土,足够把黑汗和天竺踩平,或者用在辽国头上,说不定现在就没辽国了。

    但作为太尉,三衙中人,李信更清楚,西军、京营之间的平衡就是依靠这些棱堡的存在,与其说东京城的城防体系防备的是北方强敌,还不如说是为了让京中安心于西军的强大。

    京城内的大部分棱堡中,一开始可都是京营在驻扎。即使是现在,以西军为骨干的神机营,还是大多驻扎在普通的营寨中,只有少数进驻棱堡。

    京师之中堆积的四千余门火炮,真要等到它们鸣响的时候,恐怕就只有等到内战了。

    李信张望着向后退去的廓城外壁,如果让他来带兵攻打东京,他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外围封锁,用长年累月的时间逐步消磨掉守军的储备和士气,剥丝抽茧一般一座座据点去攻克,最后才能拿下这座堆积了过多武备的城市。

    不过按照他的表兄弟的说法,坚城要塞,从来都是从内部被攻陷的。当东京城被围困起来,恐怕没多少时候,里面的人自己就投降了。

    内战会爆发吗?

    李信不知道。但他相信他的表兄弟一直都在预备着。

第236章 新议(二)

    时隔多日,李信与韩冈再见于京城之西。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气色还好。”

    稍叙寒温,问了舅父身后事,安慰过李信,韩冈很欣慰的发现李信并没有因为父丧而变得颓唐,也没有因为在闲地多时,而放松了自己。一身素裳,精瘦如铁,不减昔日的精干。

    李信却是惊讶韩冈的轻车简从,“这才几人?!”他皱着眉,“你新遇刺,洛阳都在传,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须加防备才是。”

    虽然他在洛阳只是因为列车换马耽搁了半个时辰,但上来探问的诸多洛阳将佐,都把韩冈遇刺的事说了又说。

    “表兄你看到的就几个,没看到的地方可藏了好多。”

    韩冈倒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护卫说成是蟑螂一样,他出来时家里不停的要给他加派护卫,韩冈自己也没有拒绝。

    很多时候,一个被疯狂报道的案子,往往会引来一批没有创意的仿效者,韩冈不想再遇到一回自杀性爆炸袭击了。

    “现在正要交卸差事,却是不方便打着旗牌穿街过巷。”

    韩冈细说着,却不防李信变了脸色。

    “你辞位了!?”

    韩冈要辞相,西域都护府的小吏都知道。更不用说极为亲近的李信了。

    他之前在关西的那段时间,还奉韩冈之命,特地做了不少准备。只是他没想到韩冈的动作这么快,说辞就辞了,一点不拖泥带水。

    “八天前就递了辞表,,”韩冈话说得就像是丢了一件旧衣服般简单单纯,“只是太后没批,还要走几回流程。这几日,没诸事烦扰,可是一身轻松。”韩冈笑着,“不用再去都堂上工了,这么多年,还没有过这么长的假呢。”

    李信看着坐在对面,笑得坦率开怀的表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韩冈的辞位,并不是严子陵般视名利如粪土的淡泊,也不是张良一样功遂身退的智慧,而是为了向前更进一步而后退蓄力,是为了让朝野之中积蓄多年的**和矛盾爆发出来而放开了按着盖子的手。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能比他更清楚韩冈的打算了。尤其是这几个月为韩冈在关西办了一些事,对韩冈的计划就更加了然了。

    而韩冈让他做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应对那必将来临的乱局。在其所称‘翻天覆地’的大乱之前,区区宰相之位,并没有太大价值,甚至还可能是个阻碍。

    但李信还是觉得韩冈辞得太早、太干脆了,“章相独相?”

    “章子厚并没有独相。十天前的议政会议上,李承之已经被推举为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集贤院大学士,也就是所谓的集贤相了。太后签押后的诏书,也在几个时辰后送回到都堂。”

    这是继韩冈之后,时隔十年的第一次拜相。在京师中,却没有引发任何震动。宣麻拜相早成绝响,太后御内东门小殿也不会引起臣子们的躁动,李承之成为宰相,如同一件预定好的座钟,按时响起,平静得没有掀起一丝涟漪。

    “那河北……”李信犹豫的问道。李承之现在可是河北制置使,统管河北军务,负责河北方面对辽作战的统帅,临阵换将本就是大错误,更何况还是换主帅。

    “他会等一切抵定后再返京的。”

    事前就约定好的事,韩冈自不会去担心。章惇一段时间内会成为京中唯一的宰相,但在李承之回返京师之前,韩冈还会在这里留上一阵。

    李信知道韩冈把李承之推上去,不是要让他成为韩党新的核心,只不过是个代理。以李承之的年龄,也不怕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

    但韩冈不会在京师逗留太久,而李承之已经是宰相,章惇也不会容许他继续留在河北,主持灭辽,否则功劳算不到章惇的头上。

    而这就意味着,如今的宋辽大战,很快就要平息了,“要停战了?”李信问道。

    “暂且休战。”马车这时候听了下来,韩冈掀帘看了开外面,日暮时分,京师街道又开始拥堵,韩冈和李信乘坐的马车被堵在了路上。

    护卫脸色开始发青,过来向韩冈汇报时声音都在颤着,一边说话,一边两个眼睛都不忘扫视着周围可疑的对象,韩冈摇摇头,笑道,“不必紧张……等一等就是了……我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哪会有那么多刺客。”

    “三哥。”李信忍不住出声提醒。

    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敢说这车窗外,没有一只精制的燧发线膛枪,在一两百步开外,瞄准着韩冈。

    李信手底下,不缺顶级的枪手。即使是用制式火枪,三五十步之内,指哪儿打哪儿。更远一点,百步开外的靶子,也能达到十发七八的命中率。等到换上精制的狙击步枪,百步之内就是死线,无人能够签约两百步外同样能够达到足以实用化的命中率。

    如果有一名顶级枪手埋伏在街道两侧的商铺屋舍里面,就等于把半条命交代出去了。只要不能及时将他找出来,韩冈的护卫被一人杀光都不是不可能。

    “没事。”韩冈冲李信摆摆手,让他不要担心,“我别的没有,吃一见长一智的本事还是有的。可不会吃同样的亏。”

    李信顾虑什么,韩冈很清楚。李信在想什么,看他眼神逗留的地方就可以了解。

    专业的武将,表现出他专业的素质,视线落处,尽是可以躲藏刺客要紧之处。

    不过韩冈并不担心。

    他在这辆特制的马车上,寻常铅弹根本奈何不了马车夹板中暗藏的铁板。而周围一圈,十几辆车、二十多匹马全都是自家人在上面。人要穿过这个保护圈可不容易,子弹、炮弹同样不容易。

    并没有等待多久,马车又开始向前移动。驶过街口,看见四面路口上,都有警察在指挥车马通行,一圈看过来,竟有七八个警察守在这里。

    “这么多。”李信指着一圈警察,“之前没有,是刺案?”

    “应该是吧。”

    韩冈不是那么有把握,他不会去过问各衙门执行的细节问题,他只关注结果。

    警察总局能够想到今天车流多,而特意加派了警员出来指挥交通,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这让他对展熊飞的感官更好了一点。

    韩冈就在考虑,是不是从警察总局下面分设一个交警组织,负责街上指挥交通。李信却骂起来,“无能,偏里下功夫。”

    他又紧抿起嘴。宰相都被刺杀了,却还没把贼人给擒拿归案。那个丁什么的捕快,名气老大,却还是没抓到人,果是名不符实。

    韩冈笑着安抚李信:“辽人在背后指使犯下的案子,抓到正主不容易。不过那些奸细,被后的靠山都是耶律乙辛,等灭了辽国,抓他来办就是了。”

    李信嘴角扯了扯,就当是对韩冈的回应,听韩冈问:“关中的情况如何?”

第237章 新议(三)

    “很好。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听到韩冈问关中的情况,李信就一点头。

    当李信还在关中的时候,两边密信联络。韩冈的信中,关心最多的,还是关中、陇右的战争潜力。

    训练、武备、田产、工厂,关西的方方面面,韩冈在信中询问得详细而繁琐,而李信在信中也回答的极为详尽。

    不过当面问话时,李信依然言简意赅的回答,想了一想后,又一点头,“都很好。”

    韩冈早习惯了李信的说话方式,笑道:“有这个‘很好’,那我可就能放心了。”

    韩冈一贯信任李信,做事认真,是李信赖以在军中立足的支柱。尤其是这种事关重大的任务,韩冈甚至把自己的底牌和真实目的都向李信解释了。他清楚,李信肯定会用心将事情办好。

    “种家人见了谁?”韩冈问道。

    李信先是要镇守本职,之后又要为父服丧,不能乱跑,但李信之父、韩冈的舅父,他过世的时候,关西的世家豪门都会登门造访,就免了李信四处去联络。

    “只见了种师中,他代种家来祭奠。姚、李、张、景都来了。”李信对韩冈道,“都不想你辞相。”

    韩冈摇摇头,关西将门一直都在劝他继续守在朝堂上,包括种家,包括李信说的那几家,还包括李信没说的许多家,韩冈继续做宰相,最符合他们的利益。而韩冈却想跳出来,“他们也该放心了。”

    李信道:“种朴、种建中都在黑山。”

    “担心后路不继?”韩冈扬起眉毛,说不清喜怒,“真当我现在没刀斩人了?谁敢在他们的补给中作祟,就是都堂中人,我也能处置给他们看。”

    “得写信去说。”李信提醒道。

    “自然。”韩冈道,“回头我就修书让他们放一百个心。”

    李信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三哥,将门不可全信,得靠自己。”

    “这是金玉之言。”韩冈说,“我也不会真的把身家性命全都放在别人家身上。只要自家的工厂里面能先拉出几万人,不愁他们不投靠过来。”

    韩家的工厂规模是关西最大的,单只是巩州和凤翔府两处棉纺织工厂,有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厂房,里面的工人足足一万五六千人。除此之外还有机械厂、铁厂、玻璃厂、酸碱化工厂,从火药到枪械都能自产,火炮也可以,工人数量加起来不输给棉纺织工厂。此外还有几处矿场,地方上的田庄,人口更多。放在汉唐,韩家也是顶级的豪强了。

    韩冈自信地说,“还有熙河那几千兵马,我要拉出来也是容易。”他又郑重的对李信道,“不过熙河兵马另说,厂里面的兵还得有充分的训练,否则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训练没停过。四哥很上心。”李信道,“一年十二次校阅,只要没出门,他都会去看。他说他有一半精神都放在这里面了。厂里面不停工的话,都能带**千人出来,厂子全放下,就能有五六万了。”

    工厂里面,日常训练一直没有停过。按照冯从义的汇报,只是巩州,就能拉出来八千人马,还不影响工厂的运营。

    “足够用了。”韩冈笑道。冯从义和李信两人,宛如萧何、韩信。有他们的辅佐,让他的准备变得更加简单容易。

    但这只是冯从义的角度来看问题,韩冈还需要一个从将领的视角得到结论。

    “这些工厂兵怎么样?上阵能派得上用场吗?”韩冈问道。

    李信过去看的是训练的情况,“不算是弱兵了。阵列、打靶都不错,配上炮兵,能在阵上与京营一争长短。”

    “只是一争长短?”韩冈更希望能够听到更胜一筹的评价。

    李信摇了摇头:“都是些工人,平日训练都不多,唯独纪律一项,算是从早练到晚。”

    “这是最关键的吧?”韩冈道。长年累月培养出来集体意识,是工人更胜小农,更加适合为兵的主因。

    戚继光不选卫所兵,不选农民,而是直接收矿工为兵,由此练成的戚家军,扫南平北,所向无敌,正是因为常年身处危险之中的矿工,相互之间有着极强集体感,同时也十分遵守各种规范——在井下还不遵守规矩,死了都没人埋。

    李信点了点头,韩冈的看法与他一模一样。

    精悍善战却不听军令,经验训练都普通却服从命令,两种士兵,李信更喜欢后一种。

    庸将或许喜欢凶狠勇猛的士兵,可他这等名将,只要手中的军队能够做到如臂使指,即使经验欠缺一点,消灭一两支桀骜的强军也并非难事。

    他当年在广信军练的兵,好几支新兵只练了三个月,就拉上去与辽人对峙,半点不输阵。

    工厂中练出来的纪律,上了阵比积年的老兵还要管用。有些老兵多的指挥,充斥着贪占躲懒的兵痞,惯会偷奸耍滑,做事都踩在军法的线上,差一步就要行军法,偏偏就不差那一步。可在阵上,就是出工不出力,把保命放在第一位。比不得工厂兵淳朴可用。

    这等兵痞,就如老鼠屎,一颗就能坏了一锅粥。更像一个烂柑子,与其他好柑子放在一起,转天就能把好柑子带着一起烂掉。

    而工人充任的士兵偷奸耍滑的就少多了,工厂里面做事,做多做少、做好做坏,从产品中就能看得出来,要抓出来都很容易。而且机器无眼,更不会讲人情,不守纪律的结果,就是要么人出事,要么产品或机器出事,要么全都出事,总之为了自家的腰包,工厂主拼了命都要把纪律两个字灌输进工人的头脑中。

    马车还在前进,韩冈将自己关注的问题,一一向李信询问,而李信也尽可能使用能够让韩冈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李信难得多说话,说得口干舌燥,从车厢下层的食格中找到了水壶和淡酒。灌下去时,向外看去,却不是往韩冈府邸回去的路。“现在往哪里去?”

    韩冈道:“新落成的国会大楼。大议会前天开幕,今天是第一次国是讨论,我这是去定个规矩的。”

第238章 新议(四)

    李信能够理解韩冈的心情,辛苦培育来的议会终于等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不过李信更想知道河北的战局。“北面战况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涿州赢了。辽国完了。”韩冈平静的回答,像是事不干己,“不然李承之也回不来。”

    涿州会战,自两个多月前,一直持续到了今日还没有彻底结束,不过也就在这几日了。

    具有决定意义的涿州城之战早已分出胜负,辽军残存主力北遁。缠战到现在,不过是被包围的辽军残部和一部分被抛下的契丹人,困兽犹斗。

    这一场会战的意义,在于辽军的主力在野战中被正面击溃,契丹人的心理优势荡然无存,人还在,人心却难说了。

    就像当年的宋夏对决,自横山之役后,党项人对官军再无心理优势,官军也放开了手脚,城池也攻,野战也打,一步步消耗掉了西夏的国力,最后将其一举覆灭。

    前后二个转折点的区别,不过是一个赢了,一个输了。对夏作战,横山这个主力方向,一场像样的大捷都没有。一场失败接一场失败,偶尔有一个亮点,也难掩败绩。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官军硬是把西夏给拖垮。西夏取得了灵武大捷,却连老底都耗干了。国力上的差距大到西夏用胜利都弥补不来,几次交换比稍差一点的胜果,直接就把西夏送上了绝路。

    而官军对辽作战,其国力优势,并没有对西夏的那么大。但从勉强逐走入寇辽军开始,到御敌于国门之外,再到如今反攻敌境,决战大捷,辽**力上的优势一步步消磨殆尽,最后在涿州,连根基都毁了一多半。这是从战略到战术的双重胜利。本质上也是国力的深切体现。

    李信从西面来,在黑山方向上,辽军主力收缩回了河北、河东前线,当地驻军战力低下,士气疲弱,阵上一触即溃,官军因而突飞猛进,眼下耶律乙辛的斡鲁朵即将不保,折可适已入受降城,黄河上最富庶的河套,即将落入大宋的手中。

    而此前曾经被辽太子耶律隆镇压下去的阻卜人,则趁势复起,反攻向契丹人钉在草原上的重要据点--阻卜大王府。一旦功成,辽人对草原西部的统治将岌岌可危。

    相关捷报不断传回,尤其在关中,这方面的情报更多,而河北方面,因与河北隔得太远,所以对涿州战事不甚了了,“只听说王处道在涿州城下大败辽国太子。”

    “辽国主帅的确是太子耶律隆。涿州城下的这一场决战,前后整整打了三天。最紧急的时候,耶律隆带着兵直冲本阵,处道把亲兵指挥都派出去了。”

    “怎么打成这样?”李信有些不理解。几十年的老交情了,相互间沙盘对决多次,王厚用兵的风格,没人比他更清楚。

    王厚用兵,是标准的正攻法。从来都是集结重兵,攻敌之必救,逼其决战。从不行险。只要风险稍大,他立刻就会转为保守,积蓄资源,与敌对耗。先立于不败之地,再考虑获胜。

    多少次沙盘对决里,李信从来都没见王厚落魄到连自家亲卫队都要上阵的情况。

    韩冈摇头苦笑:“处道犯了错,被骗分兵,派了两万人去追敌,这可是他手下三分之一的兵力,竟然被骗走了。自己又率主力进抵州城下,两边辽军趁机分割。最后决战开始的时候是两万对八万。说险,这是真的险,差点就给耶律隆给翻盘了。”

    李信大感不解,“谨慎一辈子,怎生这里犯浑。”

    “偶尔有之,偶尔有之。”韩冈打了个哈哈,不想跟着一起批评王厚的过错,“无论如何,好歹赢了。”

    李信点头,“不容易。”

    “是啊,太不容易了。”

    这一仗,赢得可真的不容易。

    这是世界上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火炮参战。而且很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无法被人打破。至少辽国组织不起来数量相当的火炮了。

    上千门火炮集中出现在东西二十里,南北十八里的战场上,火药消耗量按车计,宋辽两军一个个方阵被打散,一排排枪手被击溃,一队队骑兵被驱逐,到最后,一门门火炮因为发射速度过快,发热变烫,以至于不能使用,耗光了所有冷却水后,只能用尿来解决炮管的问题。

    而为了反压制住威胁性最大的火炮,双方都对对方的火炮阵地反复冲击,战场上的几处高地,双方都投入了大量精锐去争夺。有一处高地,几次易手,双方伤亡数以千计,鲜血浸透了高地下的土地,以至于王厚在战报中,忍不住用了血流漂橹这个形容词,这一个打了几十年仗的老将,竟然说‘平生未尝见’。

    辽国这一回是把老底子都拿上来了,官军伤亡之多,损失之大,也是此前未有。战场上,被打到崩溃的部队有好几支,不是王厚约束得力,说不定会带着全军一起崩溃。

    现在会战还没有彻底结束,消耗和损失的总账还没有报回来,想想章惇要面对的窟窿,韩冈甚至有点暗自庆幸自己能够早一步脱离了。

    “之前听说钟哥儿在天门寨立功不小。这一回也立功了吧。”李信见韩冈兴致不高,便拖出了在河北的韩钟。

    “不值一提,运气好而已。”说起在前线的韩钟,韩冈的话里虽是不屑一顾,脸上却带着欣慰的笑。

    秦琬和韩钟这一回立了大功。王厚在前营指挥决战的时候,秦琬被留在后方,把守主营。

    明面上说他擅长防守,把守主营正好发挥他的优势。实际上,也有秦琬之前立功太大,惹人眼红。王厚要安抚麾下将领人心,为此做出平衡。

    而韩钟一开始就在后方,没人敢将他送到前线。不过前线的战斗,少不了后方的鼎力支持。负责定州、真定两路联军的铁路输送,韩钟在后方不断修筑新的转运站,并改造连接辽国的铁路系统,到了前面本营定下了涿州城决战,他便进驻了最前沿主营旁的第十七号转运站,与秦琬再一次并肩作战。

    第十七号转运站这一为全军提供物资的转运枢纽,很快就被辽人注意到了。因而也成了主战场之外,战斗最激烈的分战场。

    十七号转运站的攻防战,从涿州城决战开始,一直持续到前方分出胜负后半日才宣告结束。韩钟依靠秦琬的支持,坚持守住了转运站。还在秦琬的帮助下,及时组织了两次输送,为前线送去了急需的弹药和物资

    而王厚之所以会犯下分兵大忌,也是因为辽军做出了主力包抄后方主营和转运站的姿态。

    不过事后查证,王厚和他的幕僚们,小瞧了秦琬在辽人心目中的威名,自始至终,辽军没敢把攻击重点,放在秦琬镇守的主营,以及主营旁的十七号转运站上。

    ——在天门寨下,秦琬给了辽国君臣太过深刻的印象。

第239章 新议(五)

    涿州城下的这一仗,虽然是规模空前的火器决战,但总体上来说,亮点乏善可陈,而错失处处都能看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尤其是官军一方,从主帅到将佐,犯下了太多不该犯的错误。今后,武学里讲起这一关键性战斗,韩冈估计不会有太多好话。

    如果说有哪些闪光点的话,大概就只有秦琬和韩钟所在的主营了。

    韩钟自小生长在高门之中,凡事以自己为中心,而不顾他人。太过自我,而缺乏集体意识。此前表现的亦不算如何出色,反显得私心太重。但随着他留在北地主持转运输送的工作,整个人仿佛被锻打过一般,由铁锻成了钢,天门寨之战后种种,已可让人称道,而他在涿州一战中的表现,让韩冈都挑剔不出毛病来,甚至大感欣慰。

    “钟哥儿果然是进益了。”听了韩冈叙述的会战详情,以及秦琬韩钟的表现,李信欣然的对韩冈道,“难得,当真难得。”

    “还差得远。”韩冈摇头,故作谦虚。

    “不错了,这些年来,各家府邸中的子弟见了不少,能由钟哥儿这等水准的,我没见过一个。再放到我们当年,钟哥儿也算是出类拔萃了。”李信不由感慨,“我们一开始,除了三哥你,其他人都不行。也是一步步历练出来的,钟哥儿才上了几次阵,就有如今的水平,真的很难得了。”

    “以后当着他的面,可不要这么说。免得他尾巴翘起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韩冈虽然对韩钟这一回的表现很满意,但并不愿韩钟被如此夸奖。还是小孩子,心性也没有成熟,捧得太高就不好了,毕竟还是沾了秦琬的光。当真认为自己能力有多出类拔萃,日后独领一军,说不定就能捅出大娄子来。

    李信看韩冈的态度,知道他不想再说儿子了,改了话题,“不过这一回辽国犯得错也不少,耶律乙辛把工厂都建在南京道上,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了。”

    “不建在南京道不行啊,汉人都在这里。总不能让的契丹人去炼钢铁,奚人去造枪炮,高丽人去修铁路,女直人去造火药吧。”

    工业体系不是一家两家工厂,而是几十几百家工厂的组合。耶律乙辛心很大,也看得很清楚,要想对抗宋人的火枪火炮,一两家工厂完全不济事,只有形成体系的工厂群,才能将上百万军队的辽国给武装起来。

    但这样一来,辽国国内,除了汉人之外,无论是哪一族,都没有那么合格的工人。辽国的体制,过去就是以契丹、奚人为主体,镇压各族,并不注重各族的交流和融合,反而十分警惕,设法分化各族之间的关系。甚至契丹人、奚人、高丽人、女直人的语言、口音都不尽相同,根本不可能在一个工厂里工作,也无法配合起来成为一个合格的工业体系。

    到头来,耶律乙辛只有依靠汉人。汉人心灵手巧,能务工,能务农,数量还多,足以充任工厂中的各种职位。但汉人多在南京道上,用上汉人,工厂的位置也就无从挑选了。

    多达几万、几十万的工人,以及数量更多的家属,怎么可能全部迁到看似安全的北方?

    还不需要太大的动作,只要有一点风声传出去,南京道就能乱给耶律乙辛看。耶律乙辛当年的那些政敌,更会给他推波助澜。南京道上的汉家豪族,也少不了给他拆台。没有占据绝对性的优势,耶律乙辛除了妥协,就只有妥协。

    而且南京道当初还是耶律乙辛控制得最为得力的区域,耶律乙辛要篡位,更不可能将自己的底牌放到当时还没有归顺的东京道、中京道去。

    “一时情势所迫,可一旦成为定势,就再无更改的机会了。”

    “若非如此,还有诱我深入这一招。燕京城下决战,比涿州城可要危险得多。”

    “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韩冈道,“一开始就没打算打到燕京去。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一口吃个胖子,我和章子厚都还没糊涂。”

    辽国曾经在燕京城下击溃了久战兵疲的太宗皇帝,更近一点,更有苗授和高遵裕在灵州城下的惨败,有此前车之鉴,早在开战前,都堂就定下了这一次作战的最高目标,还对主帅耳提面命,不得妄越雷池一步。

    “他要真把涿州丢过来做诱饵,我们直接就吞下。但涿州以北,他就是放空了……”

    “也不会要?”李信笑道。

    “不,那样的话,我们就趁机把工厂和人都搬过来。没了人,没了厂,看耶律乙辛拿什么跟我们玩。”

    韩冈、李信一齐大笑。

    说到底,耶律乙辛也没有这么做。南京道上星罗棋布的工厂,还有为对抗宋人在河北边境上的防御体系而修起的诸多棱堡,加上那一条条铁路,几十万顷良田,数百万人口,穷人家就那么点家底,大辽皇帝舍不得来一个断舍离。

    更何况,大宋朝堂上一开始就对外明确了蚕食战略。

    甚至在报纸上明明白白的说明了,这一次反攻绝不会冒进,目标只是涿州,越过国境之后,前进最多也不会超过百里。

    看到来自宋国的报纸,辽国君臣都被明确了一个概念,一旦涿州被夺占,别指望宋军会趾高气昂的往北进发,冒着补给线被断的风险,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宋军反攻回河东,直趋大同,根本不会自蹈险路。

    宋国的战略如此,辽国能做的应对就只有一个了。只能在涿州与宋人决战。寄希望于一战解决。

    十倍于敌的国力带来的战略优势,完全可能因为战术上的一次惨败而被抵消。辽国主动攻击河北,就是希望通过战术上的胜利,改变战略上的劣势,等到兵败天门之后,又被迫选择在涿州与官军决战。

    但结果是个悲剧,宋军没有让辽国君臣如愿以偿的义务。涿州沦陷,辽国此前所建立的从边境到涿州的防御体系彻底崩塌。南京道的核心地域之前,已经没有任何防线能够阻挡宋军的脚步。

    以辽国的国力,更无力在补充战损的枪支火炮之余,再在涿州以北修起一道以棱堡为核心的防御体系。更不用说还有工厂要搬迁,南京道全境都在宋军的威胁之下,不论有多少反对声,耶律乙辛都会把工厂和工人搬回到暂且安全的地方去。但如此折腾,辽国国中的汉人只会对大宋更加心向往之,契丹人的统治只会更加不稳,辽国灭亡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所以韩冈才会说,辽国完了。

第240章 新议(六)

    看着笑容满面的韩冈,李信明白,还有一件事,韩冈没有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当今宰相——章惇,不会愿意将灭辽的运筹定策之功分润给韩冈。

    现在灭辽,韩冈肯定要占去一大块功劳,征战和赏功的主力也都是韩冈的人。等到韩冈卸任之后再图灭辽,他不仅能得全功,还能在军中提拔起自己的亲信。

    “涿州赢了,”李信又问韩冈,“景圣去河东还有仗能打吗?”

    李信回陇西,接替他的是王舜臣。他此番回来,是重新替回王舜臣。让王舜臣可以去河东领军。但涿州之战结束,章惇势必不会让王舜臣能有立功受赏的机会,而且王舜臣去河东后,更需要一点时间去掌握军队,在他展开攻势之前,怕是和约都要签订了。

    “是没多少仗能打了。不过大同还是有可能的。”韩冈道。

    韩冈在河东有他的影响力,两个月之内发动大同攻势,韩冈能帮王舜臣争取到这个时间。

    他对李信道:“不过拿下大同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耗尽了河东积储,就只有回来再等时机了。”

    李信讶然,他听出了韩冈的话中之意:“钱粮花了这么多?!”

    韩冈肃容道:“三年之内,以朝廷的财力,组织不起同样规模的大战了。家底空了一多半,不休养生息的话,情况很不妙了。”

    “朝廷财税不是年年都在涨?”李信更加吃惊,“我在关西听人说,不加赋而国用足,王老相公当年说了却没做到,但现在的都堂不说却做到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挣的是黄金,花的也是黄金。一进一出,都是流水一般。

    韩冈摇头苦笑:“之前都要说发债券了。怎么还以为朝廷有钱呐。”

    战争国债推行了有两个月,卖出去不少,现在拿下涿州,一旦地面安定下来,就要开始分账了。但战争国债虽多,比起朝廷的各项支出来,依然是杯水车薪。

    韩冈一桩桩算给李信,“前后作战半载有余,前半段战线在国内,损失不小,赈济三路八军州三十七县一百六十万黎庶,这就两百万贯出去了。天寒地冻,得修屋庇民,又是一百三十万贯。田中补种,出借耕牛农具,日后能回来,但现在出去的又是**十万贯。还要维修被破坏的水闸、渠道、城池,一千万贯少不了,只是不需要一次出,还能缓口气。但别忘了还有最大的一项,军民犒赏,整整一千三百万贯,都是一次性拿出来的,还有两百九十万亩的地票,等着日后兑现。哦,对了,军费开支还没说,这才是大项。”

    李信听得都冒汗了,都两千万贯了,还不包括军费,“怎么这么花钱?”

    “比以前收得多了,花得也多了。真当朝廷收那么多钱,只是为了养自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啊!”韩冈摇头,“还没说军费,反击前的军费开支,三千一百五十六万贯,军资粮秣折换成钱算进里面了。只包括一应开支,不包括枪支、火炮的折旧。”

    李信都有些麻木了,“这都五千万了。”

    “是啊,都五千万了。之后反攻入辽境,为了保障前线粮秣弹药不断,更花销无数,连临时铁路都铺了小三百里。到现在为止,花出去的跟之前都差不多多了。又一个五千万,还不算之后的犒赏。”韩冈哼了一声,“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让孙子现在来看看,食敌一钟后,还要贴二十钟过去,不然根本不够。”

    “这一仗钱粮消耗多达一个亿,后续至少还要三千万。”韩冈呵呵冷笑,“你当怎么赢的,前线将士用命是一桩,我这后方拼命筹钱筹物也是一桩,硬生生用钱砸赢的。”

    韩冈说话如同连珠炮,李信看得出来,他这个表弟这几个月压力决然不小。

    韩冈叹了一声,“还有南方水灾,损失亦不在少数。国力虚耗如此,必须要有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了。”

    “三年?”

    “至少得三年。”韩冈道,“如果能够维持国中稳定,灭辽当在十年之内。可惜……”

    韩冈没有说下去了。而李信,知道韩冈后面的话是什么。

    ‘天下将有大变。’

    能不能有十年时间,那还真说不好。

    并非是赵氏的反扑,而是来自民间失地的百姓。

    几年前江南事变,虽然被官军轻易镇压下去,但问题并未解决,农民失地、夺佃,工人被压榨,贫者无立锥之地,而富者田连千百。火星犹在土下阴燃,只要有一隙之地,立刻就会死灰复燃,甚至席卷天下。

    这是韩冈曾经对李信说过的话。

    虽然李信不清楚韩冈预言的大乱到底会不会发生,但韩冈所说种种,李信是亲眼所见,即使在关西也是存在的。

    新辟的熙河、甘凉、宁夏等地情况还好,因为人均土地都在几十亩以上,大户田产成千上万,不用夺人家业,但京兆府,数以万计的客户被夺佃,而主户之中,下户中户就算有几亩十几亩田地,也被大户设计谋取,拔界石、废阡陌,最后形成一座座拥地数千上万亩的庄园,种植棉花、小麦。

    兼并如此严重,之所以还没有天下大乱,完全是因为大宋官军不断向外拓张,对内又鼓励向外殖民,报纸、小说中连篇累牍,都在说南洋、西域都是遍地黄金,只要敢闯,便能就此翻身。就是瓦子里面,都在唱哪家的穷小子跑去西域开荒,最后发了大财,回来娶妻纳妾,纳粟为官,光宗耀祖。或者是去南洋投军,立功无数,博了万贯家业,家中娇妻美妾,过得逍遥自在。

    而且事实上也的确有不少在海外赚了钱的冒险家回来炫耀,也有一些不成器的,装作发了财,回乡诓骗同乡去种植园做苦工。

    虽说乱象丛生,不过贫户之中,稍有胆量远见的,或呼朋唤友,或举家外迁,都往外移民去了。城中乡间的一干游手好闲之辈,各地衙门则都当成了完成每年移民任务的重点,一有过犯,便抓去流放。这些人都是造反时的主力,没了这些人率先举旗,一干愚氓,都是宁肯跳河,都不敢揭竿而起。

    但这是关西。按韩冈的话说,是最是积极向上,勇于开拓的关西。江南、两淮,据说情况要比关西坏上许多。地方州县上报说盗匪的次数一年多过一年。都快要赶上仁宗朝时的乱象了。

    仁宗朝时,因为对夏战争的缘故,使得地方上的盗匪一伙多过一伙。欧阳修几次上书要行严刑峻法,最后还是靠了给西夏的岁赐解决的。岁赐虽多,比之军费开支还是要少了不少。

    而如今,军费开支尚没有开始盘剥百姓,地方上已经乱象纷呈,等大战的消耗传递到民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熟读史书的李信已经可以想象了。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一时笼罩了车厢。没过多久,马车缓缓停住,推门下车,一栋占地广阔的大厦出现在李信的面前,

    国会大厦到了,大议会第一次国是会议即将开始。

第241章 新议(七)

    一辆军需列车,在车厢外张挂着前线大捷的露布,从涿州城外的车站出发,向南驶往开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露布的入京,宣告持续了三月之久的涿州会战正式结束。

    官军付出了三万三千余人伤亡,十六万节车皮物资,一千一百九十万贯军费的庞大代价,在涿州彻底击败了辽国三分之一以上的军队。

    前后歼敌十七万,其中俘敌六万,击毙俘获大小文武官八百余人,拔除百人以上驻守的烽燧、据点、堡垒、城池七十四座,缴获枪支九万又五百支、轻重火炮两百八十门、盔甲十三万领、旗帜两千余面,马十一万七千匹,牛、骡、驴等牲畜三十余万口,刀枪等冷兵器不可胜计。就连辽国赫赫有名的太子耶律隆也在决战中狼狈而逃。

    仅此一战,即便不能说打断了辽国的脊梁,也是近乎于致命的重伤,没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都恢复不了的重伤。

    辽国请和的书信,如雪片般一封封送到了京师。辽国请和的使臣,也在天门寨外的车站中等候了半个月,等待东京城发来允许进京的回音。

    ‘就这么结束了?’韩钟一时间怅然若失。

    虽然战事才持续了半年的时间,但在他感觉中,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这几个月的经历,比他之前二十年的生活,还要波澜壮阔许多。

    习惯了枪炮齐鸣、血肉横飞的工作环境,习惯了紧张刺激、时不我待的生活条件,突然平静下来,完全无法习惯。虽然工作还是忙碌,但已经没有敌人就在百步外,自己还伏案工作的紧张感。

    ‘真是不想结束啊。’

    在涿州前线,在第十七号转运站,凶猛的敌人不断冲击着车站外那层单薄的防线,子弹从头顶上飞过。人在车厢间穿梭,躲避着突然飞来的子弹。将一辆辆满载着军资的列车送走,又迎来满载着伤员的列车,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那种从心底里迸发出来的兴奋,是在京中完全无法感受到的。

    一声汽笛鸣响,一辆满载着士兵的列车,从北面缓缓驶来。那是得胜归来的功勋部队,即将驶入天门寨车站。

    就在半刻钟前,满载着各色犒赏物资的列车则是向北进发,前往涿州,去安抚新进的功臣。

    持续三个月的涿州会战终于结束了。而在这之前,天门寨和国境线内同样与敌缠战了许久。参战各部将士,大多精疲力竭,不论是朝堂,还是实际主持军务的帅臣,都不敢重蹈当年太宗皇帝的覆辙,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

    韩钟心中犹然酣战,理智上却在不停地警告他,不能打下去了。

    神机营第十九指挥、第二十二指挥,真定路第二将第三指挥、第四指挥,曾经在他旗下作战的军队,带着惨重的伤亡损失,已向南回返。

    在定州,有着一个新建的医院,正等着其中的伤员。

    不只是他曾指挥的军队,这一仗、定州路、真定府路两路联军,无不伤亡惨重。

    真的打不下去了。

    城墙下,一队快活的士兵,笑声连连的走过。欢声笑语传到城头上,传到韩钟的耳朵里。

    应该是去西面的小帐篷里快活过了吧。

    韩钟猜测着。

    犒赏发下来后,城内因为惨烈的战事而变得凝重起来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有了钱的士兵,还没有从之前命悬一线的战地生活中走出来,丝毫不顾日后,花起钱来如同散财童子,商人、妓。女的生意如此火爆,使得随军的平安号分号开出的存单,数额最大的都超过万贯了。

    “韩机宜。”一名书办小跑着上了城头,手上拿着公文夹,打开来递给韩钟,“这是要机宜签字的。”

    韩钟仔细看了文件一阵,发现没有什么问题,提笔签下了名字,画了押记。

    书办急急忙忙下去了,要拼命的战事结束了,但案牍上的工作却多了几倍,报功请赏只是最轻松的活计,转运方面的工作比之前只多不少,甚至涿州铁路路网归入定州铁路分局后,新的路线图如何拟定,也要他来操持。

    河北制置使司机宜文字,不看前缀,这是他父亲昔年曾经就任过的职位。不过当年韩冈是赞画军机,同时负责军需保障。

    而如今韩钟担任机宜文字,只是河北前线需要一个能够同时协调铁路运力,以及平衡军中运输需要的角色。这样的角色,不仅要有出众的组织能力,更重要的是有强而有力的协调能力。

    军需永远都存在缺口,粮草补给始终被放在第一位,为保万全,运输上来粮秣几乎跟实际需要相当,本来只是就地征集的补充,却已经可以满足前线军队的需求,占用了太多不应该占用的运力。

    在韩钟看来,运送如此超过必要限度的粮草实在是浪费,其实只要一半的分量就已经绰绰有余。

    辽国南方本是富庶,而在辽主大败于天门寨之后,契丹人对地方上的控制力大大下降,尽管官军展开反攻后,辽人随即采取了坚壁清野的焦土策略,派出军队强行征集粮草囤积在各处据点中,但效率乏善可陈,反而受到地方豪强的反击,更给了官军就地征集的余裕。

    粮草在各处转运站点堆积如山,但顺位靠后的炮弹、子弹永远都不够用。各支部队跟随主官,性格都截然不同。甚至有桀骜到直接抢劫刚刚到来的弹药车辆,根本都去管帅府定下来的分配方案。

    王厚就很干脆的把这个十分棘手的苦差事丢给了韩钟。

    如何处理好与那些将领之间的关系,就成了韩钟的难题。一群骄兵悍将,必须要按照规定来分配,但也不能太过铁面无私,而疏离了这些本来可以拉拢的同袍。

    他的父亲为什么能够得西军军心,无数关西男儿在他驾前甘愿效死不辞。那是因为设医院救人,保障输送安人,率军立功捧人,更因为他的父亲会做人,能得人。

    一盘菜里不加盐,好吃吗?

    如果菜里多加几把盐,能吃吗?

    这是韩钟从他父亲那里听来的教训。

    对待下属和同僚,处置公事,需公私分明,按章办事,不可徇私情,谋私利,但也不能太过刻板,小小的一点便利,就像菜里的盐一般,顿时就能让关系密切起来。但如果因私废公,就是菜里放多了几把盐,坏了菜了。

    韩钟秉持父训,除了一开始犯了些错之外,之后一直做得很好。在河北军中,有了很不错的名声,也收拢了一些有才干的将佐。

    可用于日后,韩钟想。

第242章 新议(八)

    两名骑兵狂奔入营,高呼大捷直往金帐而去。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大辽皇帝的捺钵中,随即就传起一片一片的欢呼声。从最外侧的宫卫营,一直传到中央的金帐处去,再向四面扩散开来,十数万人同声齐呼,声遏行云,响彻天际。

    耶律怀庆早从帐中掀帘而出。

    欢声如浪,汹涌澎湃,直扑面而来。

    耶律怀庆眯起了双眼,阴沉着脸,望着金帐的方向。

    大捷?

    是埋伏了一支巡检队?那就是大破三五千精锐。

    是拿到两个首级?那就是阵斩敌将。

    是获旗一面?那就是宋军大将狼狈而逃,丢盔弃甲,死伤不可胜计。

    惨败而归,那是遭遇强敌,力克而还。

    又丢了哪座城池,是杀伤无数,胜利转进。

    一次又一次,胜利转进析津府,胜利丢掉了涿州郡。

    总之,是一个胜利接着一个胜利,是一份捷报接着一份捷报。

    至于涿州的丢失,析津府南面门户大开;

    至于宰辅一死一伤,十六个夷离堇战死疆场,南北两院将官阵亡失踪三百余;

    至于部族军、头下军、汉军、皮室军,损伤近十万;

    至于女古、耶鲁两个斡鲁朵的宫卫伤亡殆尽,算、文忠王府两斡鲁朵亡者近半;

    至于神火军左军死伤三千七百多,两百多个部族因此失去了继承人;

    至于八万两千杆火枪、三百六十五门火炮被夺,各色马匹损失二十余万,甲胄、兵器、弓弩、箭矢、粮草丢弃无可计数;

    ——这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完全不值一提,甚至连‘败’字都不必说的,小挫而已。

    他帐下兵卒同样在山呼万岁,发现耶律怀庆出帐,声势陡然又高了许多,一声声,震耳欲聋,嘈嘈的让耶律怀庆脸色更黑了三分。

    就在几天前,耶律怀庆还对每一次捷报抱着一丝希冀,希望里面有那么一次两次,是真实无虚的胜利。

    但现在,耶律怀庆的心中只有冷笑了。

    少顷,声浪渐止。

    本是敷衍的欢呼,也持续不了太久。应付故事的事,做得多了,也就没有了新奇感。

    现在许多士卒们也许还不知详情,只以为有胜有败,大辽诱敌之计有成,双方争胜在涿州。

    可再来几次,还能骗得过谁?

    对面出名的将领,一次次被杀被擒。秦琬已经在报上授首七八次了,王厚也两次中箭而逃,一次阵斩于白沟之滨。

    耶律怀庆不知道如此毫无根底的宣扬到底有什么意义,一次两次还能骗到人,三次四次,谁会比谁蠢多少?

    躺在病榻上的皇祖父?还是军中上下将佐卒伍?

    自欺欺人,岂得长久?

    耶律怀庆骑上马,赶往金帐。

    他要向祖父道贺,在南朝打到金帐之前,耶律怀庆还得自欺欺人下去。

    既然他的父亲传来了捷报,作为儿子、作为孙子、作为臣子,耶律怀庆可不会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做出不合时宜的事。这是孝顺,这是忠心。

    周围人都在拿树叶遮住自己的眼睛,耶律怀庆也不会宣扬自己的视力犹如鹰隼一般。按照南朝传来的一本小说里的寓言,也许就是南朝的那一位对皇帝极为刻薄的宰相的手笔,除了天真的小孩,没人会挑明皇帝身上根本没穿衣服。这是聪明。这是自保。

    国事都是聪明人败坏的呢!

    金帐附近,是神火军在把守。在窃窃私语,看到耶律怀庆过来,顿时转换了神色。

    十几个大号的皮口袋吊在金帐栅门门前。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时候,皮口袋里面还向外渗着鲜红,现在却已经一片发黑了。

    二三十只乌鸦在皮袋上蹦跶着,喳喳的叫着,偶尔三两只打闹起来,从这个口袋跳到那个口袋。大多数乌鸦都没去理会,而是忙着在皮袋上一啄一啄,每啄一下,都能从皮袋的线缝中抽一条碎肉来。

    耶律怀庆脸上绷紧,不让自己露出异样来。

    北犯的南军在侵占大辽国土之后,对契丹人赶尽杀绝,但对于其他部族,反而多加宽待。

    想走则走,想留则留。想走的甚至能带走自己的家业和妻儿仆婢。

    对宋人的宽厚,耶律怀庆甚至不敢相信。

    金帐里,对回来的这些人也一样不敢相信。

    所以跑回来的下场……就是金帐栅门前的皮口袋了——被装入羊皮口袋里面,被乱马踩成一袋肉酱。

    恐怕被南人夺走的土地上,再没人敢回来了。

    祖父真的是做错了。

    但耶律怀庆根本不敢对此有何意见,父亲在前线惨败,而几个叔叔正虎视眈眈。父亲手中的宫分军和神火军伤亡惨重,过去积累下来的威望,正因涿州之败飞速的消耗中,也许很快,大辽就要换一个太子了。

    耶律怀庆不能容忍出现这种事,以辽国的惯例,当他父亲失势之后,就连他这个皇孙,一样保不住身家性命。任凭哪位叔叔上位,都会挥起屠刀,将旧太子一系给杀个干干净净。

    从栅门外一路来到金帐前,还没进帐,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一阵中气十足的笑声。

    耶律怀庆神色一动,这是他祖父的声音。

    真的是老糊涂了,耶律怀庆为他的祖父叹息,堂堂大辽皇帝,曾经以智术谋略著称于天下,凭借一己之力篡夺成了天子,被无数人畏惧,无数人唾骂,更有无数人羡慕的耶律乙辛,竟然为这种编造出来的捷报而兴奋不已。

    但耶律怀庆脚步没停,脸上也浮现出来那种带着兴奋的喜悦,脚步轻快的走进帐中。

    迎面就是仰头大笑的皇帝陛下。

    耶律怀庆跪下行礼,起身后一脸天真,“皇祖父,出了什么好事!?”

    前一次耶律乙辛如此大笑,还是在听到韩冈辞官时,这一次,又是什么事?

    “好事!真的是好事。”耶律乙辛前仰后合,但很快,受过伤的肺腑就让他硬生生的咳断了笑声,等咳声稍缓,耶律乙辛举起手中的报纸,给过来捶背的孙子“看看南朝闹的,东京城都变成了斗狗场。”

    耶律怀庆看过去,但耶律乙辛手抖着,完全看不清楚,只听耶律乙辛笑着说,“亏得南人敢报,一点体面都不给那些议员留。什么议员,狗都不如。”

    耶律怀庆在笑声中,努力从颤抖的报纸上辨认着文字。零零散散、字不成句,但他还是一点点的拼凑出来。

    南朝的大议会正在召开中,全国各地的国会议员齐聚京师。这是韩冈一力推动的结果。

    但大议会开会时,不仅议员一个个受了教训,甚至有议员给逐出了会所。

    耶律乙辛大笑失声,眼巴巴的把人给召集起来,明摆着要收买人心,转眼却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耶律怀庆紧锁着眉,一切,会那么简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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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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