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宰执天下TXT下载宰执天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宰执天下全文阅读

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3章 新议(九)

    “欺负人是不是?都是一州,谁比谁差!”

    一个干瘦干瘦的中年人从座位上一下蹦了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站在发言席上的议员正背对着他,面向主席的平章军国重事苏颂,以及监会的御史中丞黄履,闻声冷笑,随即安静的闭上了嘴巴。

    咚的一声响,黄履挥起手中的小木槌,敲击在底座上:“潭州李湖议员。不得打断他人发言。”

    这议会大厅,有着专门设计出来的聚声结构。从发言席的位置,说出去的话,能传遍整座大堂。而主持会议的平章军国重事,监会的御史中丞,则是靠着六根通往大厅各处角落的传声铜管,和一个大嗓门的班直来传话。

    黄履的警告,让大厅内安静下来,几次会议上得到的惨痛教训,让一干议员不敢掺和到苏颂的判罚中来。

    “他们太欺负人。”中年议员很委屈的为自己辩护。

    黄履手中的小锤又敲了两下,咚咚两声,自觉越发得顺手了。

    小木槌不是惊堂木,人太多,声音太小。不是科班出身,手法不行,惊堂木经常会敲不出声。大会堂又面积广阔,声音小一点,就起不了警、号的做法。

    本有说法直接用汽笛。在列车上见识过汽笛的人很多,虽然蒸汽机车还在试验阶段,但烧开水的锅炉却已经被搬上了列车。连接着锅炉的汽笛,现在已经成了铁路的标志。车夫一拉细铁链,一道白气从顶上喷出,随之而来的就是尖利细长的汽笛声。只不过高湿度高温度的汽笛终究与大厅内部装饰犯冲,也不适合用在议员们的头上。

    最终还是用了人来传话,通话管则是出自舰船上,效果经过了事实验证。

    “潭州李湖议员,这是第二次了。本议案,将禁止你上台发言。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就请你上二楼等候本议案结束。”

    黄履声调抬高,传话班直通过铜管把他的情绪传了出去,站起来的李湖不敢再多一句嘴,乖乖的坐回座位。

    主持会议的苏颂轻声细语,“好了。继续。”同样通过铜管传了下去。

    议会议事有其规则。

    同时只能有一个议题,要么通过,要么否决,要么因为论据、时间方面的原因而暂时搁置,绝不允许通过干扰会议秩序的手段来阻挠议程。只有结束这一个议题之后,才能进入下一议题。

    议员们会商议题,必须就事论事,严禁攻击对手人品道德,一旦出现,一次警告,二次禁言,第三次就驱逐到旁听席上,连投票权都剥夺,再干扰议程,便是彻底逐出会场,只有下一个议题开始后,才能再出席。而叫骂殴斗,更会视严重程度,受到从禁会一年到剥夺议员资格不等的处罚。

    此外,一个议题里面,违例现象出现三次以上,就会即时逐人,免得哪一方能调动多名议员,一个个上场阻挠议程。但任何议题,都必须在充分讨论之后,才能进入表决程序。

    林林总总,总共十二条。在这一次大会召开之前,每一位议员都接受过教育。

    有虽然粗略但勉强算得上是完备的规则,加上苏颂和御史中丞的威严,才两天功夫,就已经纲纪肃然,无人敢于在冒犯。

    “汝霖你看,我所言可有差,怎么可能会赶出来?!一次警告,二次禁言,三次不过是上楼,还是能旁听。”旁听席上,方兴张开双手,俩拇指内扣,抻直了剩下的八根手指,对身边的宗泽道:“八百议员,一州才得两人。不说堪比知州,至少能比得通判吧。朝廷若是如此作贱一州佐贰,这天下早就乱了套了。”

    各大报馆都有常驻记者,普通百姓,只要有选举权,只要提前一天提出申请,第二天就能,当然了,旁听人数有限制

    宗泽回想起他方才抵达时的议院正门,门口有许多闲人围聚,踮着脚,挺直腰,伸着脖子,如同被无形的手捏起的鸭,菜市口看秋决也不过如此阵仗。再回想起让他在回程的列车差点拍案而起的报道,竟然完全是捏造出来的。他叹道,“那就是以讹传讹了?”

    “自是当然。”

    “这些小报……”宗泽苦笑,在他面前桌板上,正正摆着一摞报纸,每一份都信誓旦旦的在说议员们被赶出议会的事。

    “的确是,这东京城里的小报,一家家唯恐天下不乱。”方兴扫了一眼桌上,“为了多卖几份报纸,尽是在标题上大做文章。‘违律插言,苏主席将其叉出。’苏老平章哪有那份力气。只为赚钱,堂而皇之散播谣言,当真是斯文扫地。都不想想要是把议员们赶出议会去,韩相公面皮上都不好看。”

    宗泽心道:如果韩冈真的在乎谣言对他脸面的影响,早就不会有谣言了。

    大议会是韩冈所创立,但韩冈制定的规则中,并不如何维护议员们的体面。比如驱逐议员,报纸上面各种谣言都有,虽然说实际上只不过是被赶上旁听席。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位议员被请出议院过。但韩冈容忍这些谣言流传,至少也是视而不见,这是十分奇诡的一件事,本身就很能说明他的态度。

    如果说韩冈的用意是告诉议员们,‘他们的体面,来自于大议会。任何破坏大议会规则的议员,都没有体面’,同样是说不通,因为韩冈即使有着警告的打算,也没有比要对大议会只是旁听,不参选议员,甚至不去主持会议,只是在会议开幕的第一天,上去发了言。这完全是南辕北辙,韩冈本人都不当一回事,

    汉初,叔孙通为高祖制礼,礼成之日,文武肃然。高祖言:今日方知天子之乐。大议会若想取天子而代之,必须为之治礼乐,明纲纪,张威仪。如今却反其道而行之,贱辱议员,哪里可能达成韩冈之本意?

    也许,韩冈的本意并非如他所说那般:天子垂拱,士大夫共治天下。先警告再驱逐,球场上的黄牌、红牌都用在了议会里,韩冈何曾将议会当一回事。

    方兴悄然瞥了宗泽一眼,一番磨难,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年轻的面庞依然显得沉稳干练。

    ‘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呢。’方兴不无嫉妒的想。

    宗泽是新进的权中书舍人,虽还没能进入议政会议,但一旦权字去掉,就是稳拿稳的议政了。对他人来说或许不容易,可对于宗泽,有韩冈鼎力支持,又正接了大

    开战前作为使者派去辽国,辽国入寇后便被耶律乙辛扣押下来,近日才从辽国被放归。虽然有说法他是劳而无功,既没有阻止辽国入寇,也没有设法通报敌情,直到了官军大胜辽国,才被辽人放了回来。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没有降顺辽国。但他有功名,有后台,韩冈硬是帮他把外界不利的舆论扭转了过来,还以深悉虏情的名义,给了他参与对辽谈判的资格。如果谈判顺利,签订对大宋有利的协定,这份功劳足够他吃到议政会议里面。

    要不是方兴也同样议政在望,这嫉妒心恐怕就遮掩不住了。

    他将注意力转回到会场上,干扰会议的行为受到处置,会议在苏颂的主持下继续进行。

    大议会到现在为止,只有今天开始,才进入关键性的议题。之前只是让议员们熟悉议事规则,讨论的都是一些已有定论的议题,或是空中楼阁一样的议题。

    比如对辽战争的收益分配,刚刚收复的一部分河北故地该怎么瓜分,一名江南的议员提出了议题,征得了另外九名议员的副署,由此进入议程。

    官军在前面攻城略地,后面的各大势力的代表们就要协商如何分配这些收益,这当然是情理中事。总体上还是以持有战争国债的群体为首要偿付对象。这一点在议会中得到了大多数议员——也就是关西、福建两大势力议员们——的认同。但参战将士的手中因功受赏的地票,还要排在更前面兑现,议案中本无,但被六十名关西议员联名提议为附加案,这一条则是很勉强才得到通过。

    之后还是期货的日本,高丽,南京道和西京道,甚至辽国剩下的土地,以及南洋的分配方案,也在议案中,不过这几条争论很多,最后搁置。实际形成的决议案,只有议案的一小部分。

    还有灭辽的方略。灭辽是政治正确,没有人敢于公然反对,最多私下里说些酸话。但到具体的方针政策却还是有争论。

    辽国如今大衰,是趁虚而上,一举覆灭辽国,还是先敷衍耶律乙辛一段时间,先在家里养一养伤,练一练兵,等到准备万全,再誓师北上。

    这些议题很重要,但都是些空话,开战与否,决定于议会,而庙算方略,则拟定于都堂。

    不过通过这些议案的决议流程,让与会议员得到了一个锻炼的机会,对议会如何工作有了初步的认识,也学会了遵守规矩,而不是像地方州县议会里一样,庙会一般热闹。

    国会议员的地域分配,是如这一回的一州两人的平均,还是以户口多寡来分配,或者按照各州税赋数目来分配。

    不管哪个方案,都有合理合不合理的地方,理应好生商讨,找出一个各方面都完备的方案来。可惜的是,大议会中人太多了,一人一句,就要一天时间,哪里能讨论出一个名目?

    谋不可决于众人,宗泽可以肯定,以大议会成员数量之多,维持现状的可能性最大。

    最终还是一滩稀泥。

    他现在份外想问一问韩冈,这一幕是否就是他想看到的?

第244章 新议(十)

    虽说大议会会议秩序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脱离过控制,而且议员们还一天比一天更加懂得规矩,但外界各色嘲讽议员的流言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在许多报纸的报道中,明明应该是能够决定天下走向的大议会,却成天上演瓦子里的杂剧,很多人这段时间都想找韩冈问一问。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过韩冈递了辞表上去之后,就按足了规矩,不去朝会都堂,连外人都不怎么见了,更没有话传出来。

    ‘这肯定是有人故意落相公的脸面。’

    韩铉的耳边,这几日不少人这么对他重复着。

    大议会是韩冈的倡议,议会没脸,就是韩冈没脸。

    韩铉一开始对此是嗤之以鼻。

    父亲肯定知道议会里的事,明面上没见外客,但门下走卒可是走马灯一般进出。京师里面有什么事,他还能不清楚?真想要管,早就发话了。

    可架不住同样的话一遍遍在耳边说,到最后,真的是忧心忡忡起来。

    拿着最新出版的几张小报,韩铉就往演武场走。韩冈自请辞后,闲暇时间多了许多,每日读书习武,过得煞是悠闲。

    离演武场还有十几步,就听见里面噼噼啪啪的打击声,忽缓忽急,夹着父亲韩冈短促有力的呼喝。

    韩铉快步过去,演武场内正中央,他的父亲一身短打,正手持一根黑漆齐眉棍与人战作一团。

    韩冈的对手中等身材,貌不惊人,一根杆棒却使得像自家指掌一般灵巧,忽而灵活如毒蛇吐信,忽而雄浑如铁骑冲撞,劈、扫、抹、点、挑,如狂风骤雨般攻向韩冈。

    对手攻势如潮,韩冈齐眉棍左遮右拦,守得如雄关铁壁,虽落下风,却不见颓势。间或一棍反打,更能让对方攻势为之一挫。

    韩铉在门口等了片刻,韩冈的对手终于攻势一缓,韩冈一棍斜挑,直奔面门而去,却见那对手将杆棒向右轻摆,格开迎面而来的齐眉棍,杆棒顺势向下又压了一压,借韩冈的力道疾退两步,趁势退出了战圈。

    那汉子收棍身后,笑道:“相公的杆棒愈发了得,小子若不是警醒,这一下可就要爬不起来。”

    韩铉在旁暗暗冷笑。跟韩冈对打的是原熙河路第二将的枪棒教头徐寿,表字长生,一条大枪号称打遍关西无敌手,杆棒亦是无双无对,几次军中比武,都是独占鳌头。之后便以武艺被举荐入京,做了武学的教习。

    韩铉曾听韩冈评价过,纯以枪棒论,徐寿是他生平仅见的顶尖高手。京营和班直中以枪棒著称的武官不少,但大多是花枪花棒,耍起来花团锦簇,实战上远比不上徐寿。武学近年来受命编订枪刺术,以期能教学军中。故而调来各方枪棒高手,徐寿凭着一枪一棒力压群雄,不但基于火枪刺刀主持创出了一套枪刺术,还把总教习的位置坐得稳如泰山。

    韩铉自幼习武,身边教习无不是天下顶儿尖的人物,技艺没能练到人家那种水平,但眼光绝对是第一流的。不是韩铉看不起自家老爹,对上徐寿这般高手,也就能撑五七合的水平,哪里可能像方才一样有来有往?不过徐寿能够入京做教习,在武学中占有一席之地,自然只是精通武艺可做不到。

    韩冈把手中的齐眉棍丢给亲兵,接过毛巾擦汗,道:“终究是年纪大了,换做十年前,你这般让我,好歹能让你吃点亏。”

    韩冈一边擦汗,一边跟徐寿说话。说着还带着喘,他年岁也不小了,危险的动作都不敢做,小半个时辰的枪棒练习对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激烈。对战、休息;对战、休息,连续几个循环下来,气息早有些不稳了。

    “相公说笑了。小子这点把式,哪里敢多让相公。”

    “罢了罢了。”韩冈摇摇头,随意活动了一下腰背四肢,做着放松运动,“跟你练了这些天,身子骨的确是轻健了许多。”

    徐寿与韩冈又聊了两句,与韩铉打过招呼,告辞离开。

    终于等到韩冈得空,韩铉忙上前。韩冈把湿漉漉的毛巾丢给亲兵,“四哥,有什么事?”

    韩铉把手上的报纸递上来,肃然道:“大人。你看着这些报纸,对议会的报道越发肆无忌惮了。”

    韩冈只扫了一眼,就不感兴趣的转开脸,“四哥,你怎么看?”

    “此中必有蹊跷。”

    “蹊跷什么自不必说,这时候还想不明白是谁在背后唆使,就不要在京中待了。”

    韩铉自然明白幕后黑手的身份。不是有人故意怂恿,京中何人敢于捋韩冈虎须?

    更何况议会的事,两大报社哪家都没开口,稍次一等的几家也没报道,出头的都是一干小报。这更是明证了。

    京师之中,除了不到十家已经站稳脚跟的报刊之外,剩下的小报,旋开旋闭,此起彼伏,没有一家能开得长久。最耸人听闻的报道出自这些小报,最下流粗鄙的文章出自这些小报,而最肆无忌惮的新闻也是出自这些小报。这些小报发行量都不大,许多都是赚一阵亏一阵,一家广告的得失就能决定报社能否延续下去,但许多小报汇聚起来,覆盖面反而要比一干大报都要强了。

    “那更不能就此放任不理了!”

    “你是议员吗?”韩冈问。

    韩铉一愣,就听韩冈又问:“我是议员吗?”

    “……不是。”

    “那你急什么?又想要我急什么?”韩冈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喝了几口,淡漠地说,“议员是个好差事,自然有人会明白。”

    ……………………

    新城城东厢汴阳坊,总共只有五百三十户,从十年前第一家报社在坊中租房安家之后,到今日,已经有七十余家报社,在此安家落户。

    有着新城内最便宜的房租,又有着远胜廓城的便捷交通,紧邻的汴水能从城外运来大桶的油墨,大箱的纸张。里坊中三街五巷,每一条中到处飘散着油墨香,土胚墙上石灰斑驳,到处都是黑色的指掌印。

    一匹匹骡马垂着头,拉着满载着报纸的大车,一步步的往前挪去。半日之后,它们背后的报纸,将会散发到京师的每一个角落,并随着列车的开动,送到更远的地方。

    在这里,平均每个月都有几家报社倒闭,同时,也有同样多的报社在此创立。

    一名名记者怀抱着不同的梦想,徜徉在这里的街巷中,包括韩东阳。

    韩东阳兴冲冲的走进编辑部。

    仅仅租用了单进院落一半地面的编辑部,光线通透,而声音也同样通透。每一次他还没有进门,就能听见总编的吼声:‘我说过八次了,今天不用《铁路新闻》的刊头,给我换东京日报!’

    这是一家没有自己的刊名,只冒称别家报刊的小报,只有一台手动的印刷机,三套铅字,销售量从来没有超过一千五百份,通常刊载一些会让年轻人气息粗重,面红耳赤,而卫道士破口大骂的文章。或者摘抄其他报纸的文章,然后拼凑在一起。不过还是招了三名记者,去采访当下的热点话题。

    从京西小城出来的韩东阳,读了几年书,却没能考出一个功名,虽然就职在这样的小报里,可他还抱着刚刚离开家乡上京时的梦想——要混出个人样来。

    他不喜欢去街头巷尾采访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喜欢去把其他家报纸上的报道摘录誊抄,更不喜欢去向作者约那种下三路的稿件,但韩东阳仍旧以极大的热情和努力去向前辈们学习,去认真的采访家里生了一条两个脑袋的小狗崽的狗主,并为一母鸡雌转雄写出连续三篇精彩报道,去仔细摘录有价值的新闻报道,并将词句段落修改,以保证无人认出原稿出处,只是没有去向作者约稿,不是他不想去学,只是相关的责任编辑比较护食,不容他染指。

    当总编将采访议会的重任交给他的时候,韩东阳觉得自己等候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起步是低了点,但只要努力表现,大报社的位置照样能够争取到。

    他以十二分的热情跑去议院采访新闻,即使没有能够被允许进入议院内部进行采访,可他还是通过自己的才智,将他在议院门外所打听到的,敷衍成一篇篇精彩的文章。

    当韩东阳看见自己的笔墨,在报纸上散发出浓浓的油墨香气,发现同僚们对他另眼相看,就连一直高高在上的主编也对他更热情了一点的时候,韩东阳觉得,他离他的梦想又更近了一步。

    带着最新采访的新闻素材,韩东阳站在了主编的面前。

    “今天议会里面可闹得好大一出,宁德的张议员和许州的张议员都打起来了,前两天还听说他们序了亲的。”

    “扬州的李议员说要禁止海州的棉田用死人骨灰肥田,然后楚州的何议员当场就骂起来了,两人就苏平章被赶了出来,到议院外面大街上厮打起来……”

    韩东阳手上一本小册子,一条条记着真真假假的新闻素材,能够编写出整整一个版面的报道。

    但今天的主编没有前几日的兴奋,听韩东阳说了一阵,搓了搓下颌上的胡子,“唔……阳哥你做得很好,不过你先放一放,廓城天泉坊南秀街有户人家家里生了四胞胎,你去看看。”

    韩东阳一下懵了,仿佛一盆冰水从头顶心浇了下来,好半天才在主编的催促下,从编辑部里出来,踉跄的走到院中,隐约听见身后主编对编辑说话的声音,“我可是够好了,隔壁陈葫芦可是直接把人给辞了。我好歹还留了他一口饭吃。”

    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韩东阳恍恍惚惚的从报社的小院走出来,却见房东用报纸包着,正提了一块猪肉进门。

    见到韩东阳,房东惊讶,“怎么才回来?知道吗?你们报社刚才给人买了!这条街上八家报社,全都给一人买走了。老汉活到四十五,都没见过一伸手就一百贯金票的大财主,一张两张三张的拍下来,就跟拍叶子牌一样,一开始你们主编还笑,之后就不敢说话了,脸色都跟叶子一样。”

    ‘换东家了?’韩东阳愣了。

    这一日,汴阳坊中的报社一大半改换了东家。

    五十四家报社的新东主们坐在了一起,正好坐满了一张八仙桌。

    “终于耳根清净了。”

    “闹了这么久,害得我等白花了那么多钱钞,你我图一个耳根清净就甘心了?名声不值钱吗?韩相公都说过,天下间没有比信用更重要的东西了。名声坏了,信用可也就坏了。”

    “你说该如何?”

    “我只懂有来有往,也听孔夫子说以德报德。”

    铛铛的钟声适时响起,打断了几人的对话,一起起身,“又开会了。”

第245章 新议(11)

    红色,黑色,蓝色。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账本上面的颜色,比过去丰富了许多。需要填写的项目,比之过去一直在用的旧管、新收、开除、见在的四柱记账法同样丰富了许多。

    进项出项,收取支用,不同的金钱流向,不同的项目类型,就用着不同的颜色和记号。

    天下商税,一年能收到足足四千万贯。国库开支,一年下来更是一万万贯之多。家中产业,接近朝廷岁入的一成,能够引导的资产,十数倍于此。

    如何把这些资金分配到预定的地方,尽可能防止贪渎的产生,账册就是第一道关卡。如若有人贪墨公私财,想要尽可能容易的检出,同样要依靠有效的账册记录。

    因而在国计和家计收支复杂化的同时,会计也相应的在不断发展。时至如今,会计学已经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了,已经繁杂的让外行人看不清门道。

    满纸的三色数字只用了一刻钟,就让章惇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早就已经无法看明白和国计的原账——头脑跟不上了,现在只看总账和统计数字,眼睛却也跟不上了。

    但他拒绝了亲随休息一下的提议,用石决明的药水蒸汽熏了熏眼睛,戴上眼镜继续看起账本来。

    半个时辰之后,章惇合上了账本。

    即使是总账,他看得也是很粗略。不过足以让他对自家产业近半年来的产出有了一个明确的认识。

    而更加明确的是对数据进行整理后绘制出来的图表。横五尺,纵四尺,厚厚一叠十三四张,用架子张挂在章惇的书房中。柱形图准确而清晰的描绘出了北地战争以及南方水患,给福建商会、给章家财团带来的庞大的利益增幅。而饼状图则说明了在各个项目中,章家及福建商会所占的份额。

    救灾救济,从来都是赚钱的买卖。每逢灾异,当地缙绅、庙宇都会千方百计筹集善款,没有一点好处,哪里会有那么多人用心尽力?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小说里面的说法粗俗却准确。为了打赢北地之战,朝廷花钱如江河倾泻,赚到其中一小部分,都是足以让人过上十代富贵日子。

    章家和福建商会,包揽了南北粮草运输的差事,把一千一千余万石粮食草料运送到朝廷指定的地方去。

    粮草运输对朝廷来说从来都是一桩麻烦事。路中的各项耗损,甚至比运送到地头的数量都多。因而很早以前就有了入中法。朝廷拿盐为报酬,让商人为朝廷运送粮草到边境上。

    如今朝廷有了更多的外包项目,南洋的两季三季稻米虽然口味不如中原所产,但胜在价格低廉,产量巨大。而且比起江南各路州县粮赋,质量稳定、包装统一,易于储存输送。不会出现一袋是颗粒饱满的上等稻谷,另一袋就掺了许多砂砾、秕糠,再旁边一袋,就因为没有翻晒通透而开始霉变生虫。章惇可以坦然的公私两便,而无惧庸人之言。

    去岁一年,四成以上的军粮、救济粮都外购自福建商会,朝廷粮库调拨了剩余部分军粮后产生的缺额也就近从福建商会补足,连运输,只要有海运参与的地方,也交托给拥有三千七百余艘载重量在两千料以上的中型大型在册海船的福建商会。

    这就是在去岁朝廷支出的饼状图上,福建商会能单列一项,而不是归入‘其他’中的主因。

    两三步外,章惇对着图纸眯起双眼,这让他看得更加清晰。

    饼状图上,属于私家的单列项,并不是只有福建商会一家。犹如争食的两条狗,当福建商会出现在任何一张朝廷的图表上的时候,雍秦商会总会出现在邻近的位置上。

    发给战区和灾区的防疫避瘟的药品,配发给士兵们的服装、背包、帐篷、睡袋、毛毯等除武器之外的装备器具,以及一部分以肉制品为主的军粮,都是由雍秦商会承包了下来。而关西、河东方向上,很大一部分辎重运输,包括粮食草料同样是由雍秦商会旗下的会社接手。

    雍秦商会在这一过程中,从朝廷手中拿到的数额并不在福建商会之下,盈利甚至犹有过之。

    两大商会,规模化集团化的结果,就是运营成本大幅下降,能以其他商人亏本的低价取得官府外包的项目,还能保证足够多的利润空间。

    寻常商人如果从朝廷那边得到了一个项目,运送一万石粮食去河北边境上的沧州。他先得有一万石的粮食,走铁路要去订下车皮,走官道则要组织车队,打点沿途州县。付出的辛苦和资金都不在少数,还耗时长久,其中万一有变故,更有可能血本无归。

    而福建商会的商人,中标之后,则直接去京师的会所登记付款,得到一张批条,什么都不需要带径直去青州,济水入海口不远的博昌镇,那里有福建商会在北地距离沧州最近的粮库,运输更不用愁,自济水出海,两千料的蒸汽明轮船直航向北,自浮阳河入沧州境,几日功夫就能完成合同。而付出的成本,都是福建商会的内部价,运输时还购买有保险,万一出事更可以得到赔付。

    不论从成本,还是安全性上,普通商人都无法与商会成员竞争。只要是商会内部成员,赚钱是如此轻易,风险是如此的小。也因此,商会内部严禁商会成员自相残杀,如果两名或多名会员同时看上了一个项目,就必须合股竞标,最后按照股本来分享收益。

    河北、京城的商人,以及他们背后的世家,早就看到了商会模式的优势所在,也都在一些高门显贵的组织下,纷纷成立了商会。但这些商会缺乏核心产业,福建商会的海运和种植园,如雍秦商会的织造和机械制造,也没有一个如韩冈、章惇这般拥有巨大权势的核心,其中的组织者,更缺乏一颗均利于众的公心。而更关键的,他们来得太迟,早成长为庞然巨兽的两大商会,不会给竞争对手成长的空间。

    过去,现在,以及可见的未来,唯一的竞争对手就是对方。

    章惇没打算现阶段与雍秦商会争食,双方有着良好的互补体系,各自的经营范围内只有很小一部分有着重叠和竞争。

    但章惇很想看到福建商会在收入和盈利两方面,都能压倒雍秦商会,而不是总屈居于雍秦商会之下。

    图表上只有朝廷开支的数额,而从朝廷手上赚到的钱仅仅是两家商会收入的一小部分,两大商会宛如海里的八爪鱼,将触手伸向了每一个可以牟利的民生领域。

    柴米油盐酱醋茶,即使是管制最为森严的盐业,在朝廷重新提起入中法,给付盐票之后,就没有哪一项看不到两家商会的身影。

    北方前线上,也有两家商人出没。战利品的回收服务,军饷、犒赏的委托汇递。曾经朝中有人提议,让网络已经覆盖到大宋全境的邮政总局,开通飞钱服务,这当然在源头上就被否定掉了。飞钱、金票是两家商会的核心产业,更是韩家、章家控制商会的利器,绝不容外界来分上一杯羹。尤其是朝廷,更不可能允许。

    庞大财力带来的控制力,辅佐了更加稳固的权力。相对于章惇手中的权势和掌控力,仅仅是收购了五十四家小报,就闹得满城风雨的一干议员,就显得那么可笑。

    章惇一瞥桌案上的几份报告,冷笑出声:“终究是上不了台面。”

第246章 新议(12)

    “狗肉不上席面!”

    对那几位在京城人面前炫耀财力的蠢货,黄裳也只有这六个字的评语。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其实是韩冈当年在他面前评论几位京营世家子弟的,放在这些议员身上,黄裳感觉也挺合适。

    所谓大议会,虽然韩冈说过,日后拟定由议会选出宰相、执政来治理天下,等于是将皇帝置于偏外,奉天下亿兆生民的代表为正溯。实际上不过是给韩相公捧个场,当真以为自己能代皇帝坐龙庭了?

    本来所谓第一届大议会第一次全会已经接近了尾声,安安生生结束就好了。偏偏有几个人看不清自己,自诩为国民代表,有身份,有身价,想要学韩相章相一般掌握京师议论,也不看看两位相公容不容得下。

    这下到底好,几位议员砸钱收买报社的狂妄犯了众怒。外来,富户,这两点本就让诸多京师士民看不顺眼,再加上炫耀财力,还想藉此钳制京人口舌,完全是在火药库里丢了把火,直接就把京城人的自尊心给炸开了。

    出事的第二天,汴阳坊没有被收购,或者说没有同意被收购的二十一家报社,一齐刊发了同样的一份号外,加起来几万份报纸,将这一次收购案在京城士民面前和盘托出。

    如果说内容相同的号外是来自于各家报社的义愤,那么之后几百名报童在京城各个主要干道和车站、州桥、相国寺等人流密集的区域,免费将号外散发,那就不能简简单单归于义愤来处理了。

    黄裳自然看得出,这是有人在后面煽动民意。

    京师人的愤怒很轻易的就给引逗起来。

    由于京中一贯实行重法,当面的冷嘲热讽不算,成年人不敢街上闹事,但小孩子就无所顾忌。

    昨日黄裳亲眼所见,好几位议员的车顶棚被丢来的石子砸得砰砰响。下车去抓,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毫不躲避,就在街边放声嘲骂。

    这件事被议员们报之都堂,章相公能照准又给每位议员加派了两名护卫。

    好大的手笔。

    根本就是在放任。

    而韩冈则完全没有动作。

    黄裳就带着试探韩冈心意的打算,出了新曹门,一路北行。

    离新曹门二十余里外,有韩冈家的一处庄园。

    京师的贵胄豪门,往往都在京城外设有别业,很多都修建了面积广大的园林,闲暇时便游赏其中。

    但韩冈家的庄园,并不以园林闻名京中——韩冈压根就没有建园林——但一座先后出过三匹甲级赛冠军马的牧场,在京中的赛马迷眼中,就跟圣地也差不多。

    韩冈这几日就离京,住到庄园中来,权作踏青。

    京师的道路年年都在整修,宽阔而坚实,黄裳的马车在这样的道路上走得飞快,没用多久便到了韩家庄园上。

    庄子的正门处下车,就看见稍远处一片马球场,一帮骑手球场中来回奔驰,烟尘漫天,少年人意气风发的呼喝和清亮笑声,黄裳隔着老远还清晰入耳。

    司阍介绍说是四郎——也就是韩铉——带着人在比赛。

    黄裳多看了两眼,就在司阍人的带领下,去拜见韩冈。

    韩家的庄园虽然没有园林,但还是有一座小小的池塘。此时池畔杨柳返青,草木深处已见芳菲。

    初春午后,气温稍稍升高了一些。还是有些清凉。不过韩冈并不畏寒,坐在池畔的一张云床上,虎镇压着席子的四角。一杆鱼竿插在云床前,韩冈斜倚在云床上,拿着本书在看。着实悠闲得让人羡慕。

    黄裳不是过来羡慕韩冈的,却说了几句闲话,就提起了这一次的事。

    他担心与韩冈不同的立场上,评价便是小心翼翼的,没有外面人说起此事时的幸灾乐祸,反而多了几分担心,“……委实鲁莽了一点。操作舆论,不能这般简单粗暴。何况这还是在京师。”

    韩冈就笑,“京城人的特点就是眼睛长得高。面对外地人的场合,通常都长在脑门上,或者还会长在头顶上。”

    谁让开封如此繁华,下面的州县,再是号称富庶,与开封府的一个镇子相比起来,都算是破落户了。

    开封富丽繁华之名,远及万里之外。乃至泰西之地,亦流传着远东的丝绸之国的传说,其都城日夜光明彻地,号为不夜之城,皇宫以金银铺地,镇日燃烧着檀香。城中人口百万,皆是富户,连一个乞丐都没有。

    去岁曾有一阿剌伯海商,在南海上客串海盗时,被章家的武装商船击伤俘获,从中解放了三百多奴隶,其中有一人自称是欧罗巴威尼斯的贵族,因为听说了东方的繁华,起意远行,半路上被阿剌伯人捕为奴隶。在船底舱划了一年的桨,侥幸没死,更幸运的是被中国人救了出来。

    在泰西之地流传的有关中国的传说,便是从他口中得来,连同他所知的泰西各国的内情,被被章家人抄录成册,一并送到章惇手中。在章惇的授意下,没用多久,这些内容就在京师流传开了。

    对大食诸国,中国人早没了新鲜感,黑汗都被打得四分五裂,中国的兵锋已深入七河之地。胡商胡姬更是见得太多。而只在文字和传言中的泰西之地,因为这一篇口述的到来,倒是在京师中掀起了一段时间小小的热潮,更平添了京师士民的自豪感。

    正是这份对京人身份的自豪感,惹来了这一次的事件。

    “如果不是那二十一家报社联手发难,”黄裳则

    “有能人嘛。”韩冈扯了把鱼竿,看清不是有鱼上钩,就放手,“章子厚这时候应该反应过来了。”

    黄裳立刻就在韩冈的话里找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果然是有人暗中作祟!”

    “如果章子厚不出手,过两天,京师第三大的报社就要成立了。”

    黄裳面色更加冷峻:“二十一家报社,还有其他报社离职的……果然能做第三大了。”

    出了这一次的事,等于开罪了京师百万士民,谁还会跟着他们干?人走光了,空有机器、材料和报刊名号又有什么用?

    五十多家报社算是废了,那一干议员空得了几十个用过就丢的报刊名,百来台转过几手早就该淘汰的印刷机,还有一点点油墨、纸张的库存,剩下什么都不会有。

    而那剩下的二十几家报社,只要统合起来,很轻易的就能吸纳那些离职的报社成员——汴阳坊内,报社从业者从来都是流动迅速,一家倒闭,立刻就能在另一家上工,甚至身兼两家、三家职位的编辑——只要把人员职位分派好,根本就不用多费时间去整合。

    汇集了汴阳坊中有才干的诸多报人,往少里说都会有两三百成员,只要靠山足够牢靠,转眼就是两大报社挑战者的崛起。

    “狗肉不上席面啊。”黄裳在韩冈面前痛心疾首。

    “吃一堑长一智吧。”韩冈看得很开的模样,拿着钓竿一晃一晃,拍着水面,“人刚出生的时候,除了哭就是睡,却也不能说这辈子就只会哭和睡了?总会不断进步的,得给他们时间。”

    黄裳琢磨着韩冈的态度,方才的司阍又匆匆走来,递了一张名帖给韩冈,并附耳说了几句。

    ‘人就等在门口吧?’黄裳猜测着,而且应该是重要人物。

    不是提前派人递名帖,也不是在韩府中走惯的门客,不速之客少不了会被堵在韩府门口,直到韩冈收到消息并决定接见。

    通常司阍人都会带着一大摞名帖来见韩冈,单独为一张名帖跑腿的情况很少,基本上都是重要人物。

    韩冈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黄裳。黄裳识趣的就要起身告辞,韩冈对司阍说:“我在这里见他”,又对黄裳道:“曲侯来了,勉仲你留一下吧。”

第247章 新议(13)

    ‘合适吗?’

    黄裳犹豫了一下,但随即,一句‘为什么’窜上心头。UU小说 X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所谓曲侯,自是西军中赫赫有名的宿将曲珍。

    曲珍早年便号为名将,声望并不在种谔之下。虽然灵武一役的后期,在盐州城被纸上谈兵的徐禧拖累,连贬七八级,但很快就官复原职,甚至两任三衙。

    其实以现如今的标准,曲珍这个名将称号很有些水分,但曲珍在西军中威望甚高,陇山曲氏旧时声势更不在种家之下,如今也只是稍逊。

    曲珍现如今还在长安京兆府任永兴军路兵马副总管,掌握三万禁军。而曲氏世居的德顺军,两位国会议员一个姓曲,另一个不姓曲,却是曲珍的孙女婿。

    曲珍长子曲卞昔年殁于横山之中,只留下两个女儿。长媳守了三年,被娘家接回去再嫁,这两个孤女就被曲珍养在身边,稍长便为她们选婿定亲。曲珍怕她们跟她们娘一样少年守寡,还特意找了两个用不着上阵厮杀的读书人做夫婿,又使力将两人送进了议会里。大孙女婿读书有成,过了明算科,直接就送进大议会了。

    不过这一次,出事的就是曲珍的大孙女婿,确切的说,是曲珍的大孙女婿闹出了事来。

    黄裳坐镇开封府多年,耳目灵通,这两日闹得京师人情汹汹的事端自是了如指掌。三位出面收购报社的议员中,并没有曲珍的孙女婿,但十二三个出钱的就有他一份。

    曲珍此番来,无外乎是为他的孙女婿请罪,再向韩冈讨个人情,放这糊涂鬼一马。

    黄裳就因此而犹豫。

    当着别人的面,这请罪讨情的话可不容易说出口。韩冈对曲珍的态度不明,还莫名留自己在旁陪客,万一不给老将留脸面,曲珍不敢怨韩冈,却敢怨自己。

    大宋开国以来就是文贵武贱,不过地方上的豪强世家,尤其是地处边陲,蓄养私兵的大族,从来都是被重点安抚的对象,文臣轻易不敢得罪。jfi如曲珍此等在国中数得着的豪强、名将,黄裳更不愿开罪。

    何况黄裳与曲珍颇有些交情,当年黄裳还在韩冈门下时便与种、姚、曲、王等的西军将门打过许多交道,等他独自领兵前往西南,手下得用将校,有大半来自这一干将门的推荐——曲珍就有两个侄儿在黄裳帐下立过功勋。黄裳还想把与关西将门的这份交情延续下去,这对他在都堂中站稳脚跟至关重要,并不想因为一次尴尬的遭遇而生分掉。

    不过这点犹豫,转眼就被黄裳抛到脑后。最重要的,黄裳并不想韩冈认为他与曲珍事先勾连过,所以才前后脚上门。

    韩冈手持青竹鱼竿,一身蓝底宽袍。除此之外,别无他饰。临湖而坐,清风徐徐,鱼竿频点,袖袍轻拂,乍一看,全似一山野闲人,毫无富贵之气。闲适自在,仿佛毫无尘滓萦怀。

    可黄裳又如何敢当真认为韩冈退下来,径直起身,“曲君玉此番来,必是为了他那孙婿求情。裳不愿为其缓颊,冷眼旁观却也不便,还是先走为宜。”

    要得到韩冈的认同,实话实说,直话直说,永远都比耍弄嘴皮子更有效。即使是拒绝了韩冈的要求,也不会触怒到这位心思越发深沉难测的主。

    韩冈抬起头,看着黄裳,嘴边扯出一丝笑意,“曲君玉将镇皇城,勉仲你即入枢府,日后可是隔三差五就要打交道的。”

    黄裳叹了一声,“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获罪于京师,同样无法挽救。不是身在京师,就不会了解京师士民的自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外来者的歧视。整件事既然在传播开之前,没有能够被掩盖下来,那么黄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为这些议员挽回声誉。

    韩冈低头整理起自己的钓竿,“曲君玉将镇皇城。”

    “相公的意思是要保住曲君玉的孙婿?”

    “你代我见见曲君玉。”韩冈动手收拾起地上的渔具,亲力亲为,不让黄裳帮忙。他手脚麻利,转眼就收拾干净,“让曲君玉回去跟他的孙婿说,仔细想一想,他这个议员到底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他想要做什么。……若是想不明白就算了。”

    韩冈说完,抬脚就走。黄裳楞然目送他提着鱼竿和空鱼篓施施然走了,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作为韩冈曾经的门客,还在韩冈幕中时,黄裳时常代为见客,传达上意,接收下情。但如今一个三衙贵官前来拜访,让他这位都堂成员再为知客,韩冈到底在想什么?以礼仪论,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羞辱,不论是对他黄裳,还是对曲珍。

    但黄裳的心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

    这是机会,韩冈给他的机会。

    韩冈的势力就像一个四棱锥,官、军、商、士林,组成了四棱锥的四条棱,而韩冈高高居于顶点,没有谁能够绕过他,与另一条棱线连接起来。

    失去了韩冈这个顶点、这一枢纽,韩系立刻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局面。

    但在过去,没人有这个机会,且更有曾布、吕惠卿的例子在前,没人敢让韩冈培养一个副手,以防万一。当然,以韩冈的年龄优势,在他势力中,根本找不到能够全面接替他的人选。而黄裳等韩系中坚,也不曾敢将心思动到这方面。

    但韩冈离京在即,他留在京师的势力需要一个居中联络能够掌握大局的人选。韩冈让他处置好曲珍的这一件事,说不定就是顺理成章接手京师的机会。

    韩冈和章惇地位的稳固,来自于他们对军队的掌握。此为议政所共知。韩冈以副相力压章惇,维持朝堂十年稳定,更是因为韩冈手中军权还在章惇之上。

    一直以来,对京中各路兵马,韩冈从不会放手。每一个相关的人事安排,即使是章惇也插不进去。韩冈治都堂日,章惇在军中的声望势力根本无法与韩冈相提并论。章惇如此,黄裳更不必说,他根本不敢去插手军中人事。

    而今后,情况就不一样了。

    两名韩家家丁引路,黄裳正在去往外客厅的路上。

    紧张和期待的感觉,就连洞房花烛夜也难以比拟。更像当初在西南时,等待前方战报传回时的迫不及待。

    家丁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黄裳脚步顿了顿,随即走了进去。

    “君玉太尉,久违了。”

第248章 新议(14)

    “曲珍又去见韩冈了?”韩忠彦敲打着手中的棋子,清脆的嘎达声中,他对李格非哈哈笑道:“这下跟文叔你的说法都对上了,曲珍这老货,真的是找了个好孙婿!”

    太常礼院的官吏们,一半忙碌于几天后议员陛见的仪式,一半准备着前线归来的有功将士们凯旋礼的当口,韩忠彦他这判太常却一如既往的悠闲。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放纵的笑声就回响在棋室内,当着李格非的面,韩忠彦毫无压抑的抒放着自己的心情,“昨日刚去,今日复来,这跑的,怕是比他从盐州城逃跑的时候都要快。”

    韩冈离城已有数日,摆出一副远离朝堂的态度。韩冈在京的鹰犬,即使是王舜臣也只登门拜望了一回,之后便没有再去过,黄裳同样是。进京不久的曲珍一下连着去了两回,的确是显眼了一点。

    六角形的棋室,内径尚不及一丈,室内唯有一棋、一琴、一香炉,两个蒲团对面放置。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连一幅字画也无。

    棋室坐落在韩府后园一角的砌而起的假山上。自半开的窗户望出去,一支早开的海棠后面,是韩太常府前后五重院落的层层屋脊。再往远去,还能看见大议会那座白灰色大楼的一角。

    隔着一张棋盘,李格非内敛的坐在韩忠彦的对面,他正是刚从那座青石为基、白石为墙、梁柱不见一根木料的新式建筑中过来。

    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议员,为韩忠彦带来了议会中最新的消息。韩忠彦没有遽然信他,直至曲珍赶往城外韩冈别院的消息传回,两厢印证,方才确认曲珍的孙女婿也卷入了这一桩公案中。

    待韩忠彦的笑声稍稍收止,李格非谨慎的陪着话,“曲太尉有此行,当是生怕因此恶了韩相公。”

    “他们也只怕一个韩冈。”韩忠彦脸上一下没了笑容,从窗外透射进来的阳光,也冲不散他眼中的阴翳,“关西的这一干马弁,种家开始,姚、曲、王、景、刘,再有一个云中的折家,一个个骄横跋扈,横行不法。韩冈纵容,章惇姑息,到现在,回易北虏,收留蕃人,阴蓄死士,什么事不敢做?如那曲珍,盘踞一方,与割据无异。韩冈亲信的王舜臣,在西域纵情恣欲,威福自用,几乎就是土皇帝了。”

    手中的两颗棋子捏得嘎嘎作响:“轻重颠倒,阴阳失伦,若太祖皇帝再世,不知当作何想。”

    李格非垂眼看着棋盘,默然以对。

    虽然他能认同韩忠彦对西军将领的看法,但韩忠彦的话中,更多的是对武夫的不屑。他这种看法,或者说偏见,甚至在十几年前,都还没有问题。可是如今民风好武,军汉的地位早不同往日,就连诗风文风,也多了许多慷慨悲歌之气。

    旧时士林论诗,一反唐时评价,杜甫更在李白之上,如今则又颠倒回去,李白狂放豪迈的诗句,越发得到士人们喜爱,一曲胡无人汉道昌,唱遍南北。以边塞诗出名的岑参,更得许多人仿效,便是李格非自己,在河北河东边陲诸军塞游历了近两年之后,诗文中都充斥了边塞风情。

    但韩忠彦对武将的态度向来如此。鄙薄武夫,仿佛是韩家的家风,自韩琦始,韩忠彦以下无不效习。

    除却分驻在安阳、汤阴两处的大名府路第四将的三千禁军,相州其余驻泊诸军,入流不入流的武将百有余人,无论有能无能,在昼锦堂下,皆无异于仆役。洒扫庭除,奔走传信,皆是军汉为之。韩家产业,军汉守卫,韩家田垄,又有军汉耕耘。

    几十年的下来,军汉在韩家的眼中的形象,早已经固定在厮仆走卒一流上,积习难改,更不为时风所动。

    李格非并不打算对此劝谏,相州长长短短十几条铁路,修造的维护的运营的全都是来自厢军,只有收钱的除却在外。俸禄朝廷给,好处韩家赚,一年多少万贯营收,眼珠子黑的,银钱是白的,白的映在黑的里,扯都扯不开,怎么劝谏得过来?即便韩忠彦能改,韩家上下也无法改。

    而且李格非情知韩忠彦更有几分不忿。西军诸帅屡立战功,为朝廷南征北战,打下了偌大的江山。种谔、张守约等人的名头如雷贯耳,李信、王舜臣之名世间传唱,王韶荐韩冈的故事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王中正这样的阉人,只因有功于西事,便得到了世人的敬重,也因此飞黄腾达,得以立下擎天保驾之功,以至于太后、宰相当面,皆称官职而不名,皇宋开国以来,内官从无人有此荣宠。世人早忘了曾经临危受命,镇守关西的韩魏公,只依稀记得一句‘韩琦未足奇’。

    “今后或许要收敛一些了。”李格非接着话题,又扭转到另一个方向,“韩相公辞相,章相公当轴,没了韩相公羽翼,骄狂放纵如王舜臣,都要夹起尾巴,何论其他?”

    “又不是致仕。”韩忠彦摇头。

    “外面都在传韩相公这一次是致仕。”李格非道。

    “笑话!这世上安有四十岁致仕的宰相?”韩忠彦冷笑。“韩冈只是辞相,又不是要归乡养老,更不是要披发入山,谁敢一个差遣都不给,就迫他离京?”

    章惇都不敢。

    资政殿大学士判京兆府,兼关西五路宣抚使,以北事正酣为名,永兴军、秦凤、熙河、宁夏、甘凉五路四十万禁军厢军皆听其指挥——西域的西域北廷两府归属甘凉路代管,所谓的凉管——此五路,可比昔年局限在横山南麓的五路大得太多,这就是韩冈辞相后得到的待遇。

    韩忠彦可不觉得有此待遇之后,韩冈辞相,会让他手底下的亲信将帅收敛多少,王舜臣老实做人的画面,韩忠彦根本想象不出。他反而能看到,韩冈的走狗们盘踞关西,乃至为韩冈割据一方。

    当然,韩冈不一定会久留京兆府,说不定过两天就要设法官复原职。

    对所有现任议政来说,韩冈年龄和资历的对比是无解的。除却苏颂和章惇,朝中无人比韩冈资序更深。而议政之中,又无人比韩冈年纪更小。

    除非使用激烈一点的手段,否则五年十年之后,谁能将韩冈拒之于都堂之外?

    可谁敢用激烈的手段?王舜臣、李信都在要紧位置上,曲珍还掌握禁中兵马,更下面的将校,全是关西腔。有他们在,谁敢轻动韩冈?

    反过来,只要韩冈人还在,谁都要让西军将帅们一头。一旦想要把韩冈放在外面的这些爪牙先除去,韩冈的反击立刻就会到来。

    西军、韩冈。二者是一体两面,一而二、二而一,韩冈为西军出头,西军对韩冈唯命是从。韩冈与西军密不可分。越是在高层,对此看得越是清楚。谁也不想去试探一下,韩冈到底有多少棋子藏在暗处——章惇都不干。

    韩忠彦看看手中棋子,雕琢成圆形的白玉上端端正正刻着鲜红的馬。韩冈发明的这种象戏的新玩法,如今已经把十几种过去通行于世的象戏挤得没了踪影,棋盘上,只有楚河汉界。

    一如韩冈治下的西军,将京营和河北禁军出身的将校,在新军中排挤得看不见踪影。神机营、铁道兵、警察,京师里数得着的兵马,明里暗里都在韩冈的掌握之中。

    还有雍秦商会,还有数以万千计的官吏,还有天下人心,还有士林清望,还有议会中上百名抱团的关西议员,都在韩冈掌握之中。韩忠彦只在亲身掌握了相州之后,才得以看清韩冈庞大之难以想象的权势的一角。

    韩忠彦抬起头。坐在棋盘另一面的李格非,是相州的代表议员之一。也是他掌握的权力之一。父子两代都是韩家门下士,故而韩忠彦才会决定支持他参选议员。

    李格非以进士之尊,甘愿参选,也是韩忠彦愿意支持他的原因。若非如此,韩家哪里找不到人?各地的议员,尽是诸科出身,进士出身的凤毛麟角,只有区区十数人——能考中进士,面前就是通衢大道,更有希望去争取议政之位。相形之下,还不知道前路如何的八百分之一,对进士们缺乏足够的吸引力。

    按照惯例,进士高出诸科一等,李格非这样的进士出行在议会中,就有很大机会出于众人之上。

    无论贤与不肖,出身都是十分重要。不过韩忠彦也希望自己的选择,是一个有才能,有头脑,知进退的人物,“文叔,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应对?”

    李格非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韩忠彦这是把话题又转了回去。

    应对?是韩冈的应对,还是议会的应对?

    李格非感觉以韩冈过去展现的性格,只要他还能走得动,就不会把这口气给咽下去。捡了韩冈留下来的便宜,还想把原主踩上一脚,韩冈怎么都不会容忍,多半会是出面。只要他这位宰相,或者说前宰相出面,这天下,还没有人能驳他的面子。

    但现在呢,谁知道这位相公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议会,给人当笑话都不管,报社之事,不过是更大的一个笑话。韩冈完全不理会,也不会让李格非感到惊讶。

    不过韩忠彦所说的应该不是韩冈,而是银灰。

    至于议会的应对,李格非倒很想说一句彼自为蠢,关我何事,可惜他做不到王敦的简脱,身为议员,必须要维护议会的权威,否则他在韩忠彦面前的价值,韩家体系里的地位,都会一落千丈。

    李格非虽然是娶了故相王珪的孙女,但因为王珪昔年犯下的大错,其实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反而受到了不小的牵累,以至于沉沦于太学之中。

    李格非日常醉心于金石,自安阳殷墟发掘之后,有一段时间,在太学任职的李格非,每逢假日便在开封和相州之间来回奔波,最后甚至主动申请从太学调职到相州任职。当然,这其中也有在京师郁郁不得志,而在相州有韩氏故主的缘故。

    李格非父子两代都得到过韩琦的提拔,天然的就被归属于安阳韩氏门下。以其进士出身,在韩忠彦处颇受看重。因其无心仕途,便被韩忠彦推到相州议员的位置上。虽然说对仕途不抱希望,但受到尊重的感觉,让李格非不想失去韩忠彦的看重。纵然很想回家去整理刚刚得来的龟壳骨片,不过身上的任务必须完成才行。

    也不知他那早慧的女儿有没有在书房里乱翻,承了他李格非的秉性,对金石喜爱非常,对拓片、甲骨爱不释手,李格非真怕女儿磕碰坏了他的珍藏。

    “文叔,怎么愣着。”见李格非神思不属,韩忠彦磕了磕手中的棋子,“想不出应对的方法?”

    “如果说是韩相公会如何应对,实非格非能揣度。”李格非咳嗽了一声,一边脑筋急转,一边敷衍着:“格非曾听人说,韩相行事如兵法,或奇或正,相事而用,故无所不利。”

    韩忠彦呵了一声冷笑,“早在韩冈当初说要辞相,我便不再去猜度他的心思了。”

    李格非低了低头,果然不会让区区一个议员去揣测韩冈的想法,“如果说议会的应对,议会八百众,人各异心。一人一个应对,就有八百种。但如果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再有良策也无法可救。”

    韩忠彦眼尾微阖,“那是没办法了?”

    其实等着看韩冈接下来的手段就可以了。

    曲珍新近被任命为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负责皇城内外守卫。这一任命,来自于韩冈主导,在此之前,把守皇城的有李信、王厚、王舜臣,其下将校亦多来自于西北,韩冈门下。足可见韩冈对曲珍的器重,以及曲珍对韩冈的重要性。

    韩冈如何处置曲珍的孙女婿女婿,为其收拾手尾,从中完全可以看出韩冈对大议会的态度。

    但李格非不会这么说。

    “有的。”李格非一点头,他说了几段话,思路却是理清了。

    “说来听听。”韩忠彦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他很希望能听到能听到一个能让他感到惊艳的回答。

    在韩忠彦看来,韩冈手底下,真正忠心不二的得力走狗也就王舜臣、李信两人,便是亲近如王厚,遇上要押上阖族老幼性命的大事,怕是也要避退三舍。

    只有荣辱与共的血裔戚里方能同进共退。这是韩忠彦自熙宁二年之后得到的教训。

    熙宁二年,昼锦堂依然矗立在州衙后院,但回到相州的老父,原本围绕他周围的鹰犬,却先后远去。即使是朝廷荣宠不衰,也没有多少人,聚集在已经过气的两朝顾命定策元勋身边。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如果无权,也的有人。如果李格非能有出色表现,韩忠彦不介意为自己的嫡孙结下一门姻亲。

    “格非方才也说了,不能八百人合共一心,纵有良策亦无用处。可如果能合共一心?纵凡策亦可大用。”见韩忠彦仔细聆听,李格非说了下去,“如用兵法譬喻,之前收购报社,如出奇兵……”

    “可惜太蠢。”韩忠彦笑着插话。

    “是,只是料事不明,以至于铩羽而归。所以以格非浅见,当以堂堂之兵,临堂堂之阵。”

    “哦?如何为之?”

    李格非沉声:“大议会自有法度权柄,何须用商贾手段!”

第249章 新议(15)

    淅淅沥沥的细雨,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起,连带着气温也降了好大一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东阳一宿没合眼。一开始是因为新工作而兴奋得无法入睡,到后面就是被冻得完全睡不着了。

    只裹着单薄的棉絮被子,穿了两身衣服,入春之后便没有再烧过的炕头寒气直往上冒。后半夜,韩东阳不得不隔上一刻就下炕跺跺脚,哆哆嗦嗦的直抗到天明。

    一等屋外鸡叫,韩东阳立刻就起身。从窗台上拿起搪瓷茶杯,喝了一大口隔夜的冷茶。在透风的窗缝下吹了一夜风的茶水冻得倒牙,一口水进嘴,韩东阳脸都皱了起来。好半天缓过来,就用力漱了漱口。买不起十文钱一套的牙刷牙粉,但泡水的蒲公英根多嚼几遍同样能有刷牙的效果。

    漱了口,又用昨夜打好的井水洗了脸,天幸没有上冻,冰寒的井水一下就驱走了残存的倦意。

    一番梳洗后,从炕头的挂架上小心翼翼的取下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换上。

    最早带韩东阳入行的前辈跟他说过,记者这行当,就是跟人打交道。人靠衣裝,京城人一向势利眼,要想跟京人打交道,一副破落户的样子可不行。韩东阳上京后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了小半年的工钱才咬牙买下来的贵重品。

    韩东阳也就这么一套撑场面的衣服。他夜里冻得脸青唇紫都没舍得穿上身,生怕弄皱了穿不出门去。平常跑大街小巷他也没舍得穿,只想着日后成了名记者,能够去采访那些贵人们的时候,再穿上这一身。

    不过今日不同往日,刚刚换了工作的韩东阳,没多做犹豫,就换上这套新衣。

    房门外的院子有了动静,房东家的小养娘也起来了,十二三岁的小女娃子正是贪睡的时候,跟往日一样是被主母骂起来,嘴里的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的往厨房走。

    听到厨房里叮呤咣啷的声音响起,韩东阳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一夜没怎么合眼,肚皮已经贴了后心。

    韩东阳的早饭,都是在房东这边吃的。

    他每个月一多半的工钱都归了房东,换来的是每日一宿一餐。这在京师,都可算是十分优厚的良心价了。

    成千上万上京讨生活的异乡客,做梦都想有一间独住的厢房,可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大炕上的一床铺盖。若不是韩东阳与房东有着一层瓜葛亲,也得去睡城外的大通铺。

    不过韩东阳的梦想,还是在京城中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即使跟他现在租住的地方一样,连开封新城城头都看不清,每天都要被一座从上到下开有百十处炮眼的战堡,挡去最好的两个时辰的阳光;即使跟他所熟识的前辈一般,只有一套连摆下一张大一点的床铺都勉强的公寓;即使要东挪西借,欠下一屁股债,多少年都还不清,韩东阳都想要一套属于他自己的房子。

    一天之前,这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草台班子的工作让韩东阳看不到前路,一天之后,韩东阳觉得,自己离目标就只剩下努力了。

    “哥哥这一身,要去面圣啊。”

    吃早饭的时候,房东的儿子带着几分嫉妒看着韩东阳。虽然家里有着一套带天井的房子,又能养得起养娘,但房东家也不可能给正值发育期的儿子置办起一身六七贯的新衣服。

    “石哥儿,”房东是韩东阳拐着弯的同乡兼本家,叫着韩东阳的小名,“别去那花楼里厮混,更莫去那半掩门,婊子没一个好货,你还不够人吞的。”

    韩东阳不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告诫。他在报社里听多了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一头栽进京师烟花地,最后就此沉沦下去的故事。

    他咽下稀粥,“今天是要去采访。”

    “去哪里?”

    韩东阳在谦虚中藏着隐约的炫耀:“是去大议会,跟着前辈去看看有什么新闻能写。叔你也知道,那地方,不穿身好衣裳就会被说是衣冠不整,连门都进不去。”

    韩东阳是跟着他的同事,一起从那间被议员买走的报社跳到新报社来的。被买走的五十几家报社里面的几百号人,几乎跑了个精光。花了大价钱只买到了几十个空壳报社,最后留给他们的,只有破破烂烂的印刷机,以及桌椅板凳等不相干的杂物,油墨和空白纸张都没多少。办下这件蠢事,大议会彻底成为了京城人的笑柄。

    而韩东阳的新报社,则是仅存的二十几家小报,合并而成的七家报社之一,正是万象更新,想要有一番大作为打响名头的时候。

    房东对此不是很明了,房东的浑家只知道五十几家报社被收购,但房东家的儿子却对事情本末了解一二,放下碗幸灾乐祸:“那可就有乐子看了。”转头求着韩东阳,“哥哥,俺跟你去见识见识好不好?”

    房东的儿子,八岁开蒙,已经在坊中的小学里上了四年学,参加了学校里的气象社,听说还有自然学会的博士过来给他们上课。为了这气象社,他还让房东在家里安了气象箱,每天早起就念着立春雨淋淋,阴阴湿湿到清明的这一类口诀,记录气温和湿度,午后还要测一回。一天最低气温和最高气温记录在册,按月整理上交。不过很快兴头过去,就让家里的养娘代为记录数据。

    “胡说什么,好好上学去!”房东一声呵斥,“要是给老子知道你逃学,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小孩子咕哝咕哝的低头吃饭,房东转脸对韩东阳道:“外面下雨,出门打上伞,雨鞋就拿家里的,别弄脏衣服。这料子不好洗。”

    “知道了。”韩东阳感激点头,“谢谢叔。”

    房东的浑家端着一篮子蒸好的炊饼上来,她跟养娘在厨房里吃饭,“外面雨又大了,今年该不会再闹水了吧?”

    房东用筷子夹起一块炊饼,“天知道。”

    房东浑家:“天子都被关在皇宫里,老天能高兴?”

    嘘。

    咳。

    提醒声同时响起,餐桌上又安静下来,只听见稀里呼噜的喝粥声。

    吃过饭,韩东阳赶往议会。

    因为下雨,他出门前换回了旧衣服,用油布裹了新衣出门。到了议会大楼外,找了辆空闲的马车,给车夫两文钱,在车厢里换好了衣服。

    在议会大楼门前会合了搭档的前辈。看见韩东阳一身干爽新衣,那前辈很满意的夸了两句。

    在守卫处亮了采访胸牌,没有任何阻碍的走进了议会大楼。

    第一次正式走进议会大楼,韩东阳就只看见自己的前辈到处问候。高敞的大厅内,冠盖云集,一枚枚议员徽章亮得炫眼。还有些人胸前没有徽章,却与议员们平等对话。即使是韩东阳,听了前辈介绍他们姓名后,都立刻回想起他们中的几个,全是些很有名的记者,看着都能与国会议员平起平坐。

    “今天会有大新闻。”

    背后传来一句轻语,韩东阳回头,看见一名记者被几人围着说话。

    那记者神情严肃,韩东阳的前辈挤了进去,只几句所有人脸上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一个比一个更难看。

    提案?

    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

    虽然没听到后面的话,但韩东阳莫名心知,今天真的会出大事了。

第250章 新议(16)

    能阻止吗?唐梓明不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如何阻止?唐梓明也不知道。

    为何要阻止?

    唐梓明站在人群中,听着一个毅然决然的声音:“我们是记者,要为民鼓与呼,岂能为人钳制口舌?!新闻审查法案,决不能让其通过!”

    咚!咚!唐梓明的心脏一下下回应着强音。

    挥臂高呼的总编,让他心绪高扬。

    是的,我是记者!

    何为记者?

    最早的时候,还没有记者这个名号,有的只不过是拾掇家长里短给人通风报信的包打听。

    在首开风气的两大会社所发行的刊载赛事结果的会刊中,为填补上面的空缺版面,才有了记者这一职业。

    而那时候,记者们的工作也仅仅是采集市井里坊的传言,编造耸人听闻的新闻,散布一夜暴富的消息,是勾引良善参赌的掮客,是散布流言蜚语的长舌妇。

    唐梓明最早加入的小报报社,至今为止,扮演的还是类似角色。唐梓明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绞尽脑汁编造那些惊悚荒诞的文章,不小心犯了忌就人人喊打,不比水沟里的老鼠好到哪里。

    但规模稍大点的报社,尤其是发行量最大,名气最高的两大报社的记者们,他们的地位随着报纸的影响力日渐扩大而不断提升。

    官府总是拈轻怕重嫌事多,而记者们总是嫌事情不够大新闻不够爆。

    遇事找官府,免不了要遇到一张张冷脸,而记者们,对消息的来源则大多是热情的。

    如果受了冤屈,找记者;如果看到不平之事又不敢出头,找记者;如果在路上遇到纷争,找记者。只要能够在发行量上万,乃是十余万,几十万的大报上把事情公开出来,进入了世人和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的眼界,事情很快就会得到解决。

    唐梓明自从加入了齐云报社,时不时就会有人向他爆料,也曾为自己的朋友出头,去官府找个公道。

    有着长年累月的宣传,如今的记者,是布衣御史,是员外风谏,是保护民众的坚盾,是曝光罪恶的明灯,是直刺贪腐的匕首,是打击恶棍的投枪。

    有名有地位的记者,他们的一份内参就能直送中枢,放在宰辅案头。没什么名气的记者,只要能够上报,一样能够让衙门里的官吏瑟瑟发抖。

    唐梓明从业时间虽不长,却也在前些日子用接连三篇长达万字的追踪报道,扳倒了两家数代盘踞京府县衙的胥吏世家,让十一个长年累月盘剥百姓、残害良民、欺瞒上官、贪污军备的滑吏上了法场,把多达三百余名从犯和犯属送去了边疆,顺便还使得两名官员被罢官问罪,追夺出身文字,十七人受到贬官、调职、申饬、罚铜的处罚,这其中还包括一名后补议政,这直接导致了这位后补议政,断绝了几年之内晋身正任的希望。

    经此一役,唐梓明一夜之间名震京城,在京府业界中打响了名号,更轻而易举的被录用为议会记者团的成员。可以第一时间接触到议会发布的新闻,旁听议会的会议,并因此与众多议员搭上了线,能够打探到更深更私密的内幕消息。

    成功给了唐梓明更多直面黑暗的勇气,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让他决心跟他的同伴站在一起,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

    唐梓明很清楚,只要他不掺合此事,在社中按部就班,可以安安稳稳做他的名记者。可一旦涉足阻挠议案一事,卷入不可预测的风波中,甚至可能会断送他未来的光辉前途。

    京师有名的记者,贪腐官吏闻之色变,与议员们谈笑风生,如此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还有齐云总社的一名副会首,对他很看好,已经托了媒人上门,要招他做孙女婿,如果前途尽毁,婚事自也会告吹,好人家的闺秀,数千贯的嫁妆都要离他远去,但唐梓明根本无所顾忌了。

    之前三更天刚过,家门被人敲响,听到了紧急传话,唐梓明立刻换上衣服,飞奔而出。赶到社中,就听到了这个令人发指的消息。

    这一天之前,唐梓明和他的同事还对议员与小报互怼的事件,抱着事不关己的看热闹心态。被宰相放弃的议会不过是个逗趣的玩笑,小报联合起来,老鼠依然是老鼠,还是得在水沟里打滚。身在天下顶尖的大报社,后台硬扎,朋友遍天下,名声遍及天下万邦,自可笑看风云变幻。

    孰料有议员丧心病狂,竟然要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只是为了要堵上那些小报的嘴,就要把所有报社都牵累进去。自家报社已经顾及议员们的名声,顾及韩相公的脸面,尽量不去报道那些难堪的新闻。那几个议员竟然还不感念恩德,收购多家小报报社图谋封口不成,又出新招,竟然要将天下报社一同封口。

    “若有此法,我们费尽心血写下的报道,审查官一句话就在印刷机前拦住。若有此法,贪官污吏、佞人贼子,只要收买了审查官就能把对他们不利的新闻给挡下来。若有此法,我们发一篇文章都得看审查官的脸色。”

    主编重重的吐了口气,怨愤充溢,他指着人群一个个问过去,“若有此法,刘七,你还能为那被奸夫淫妇杀死的杨磨坊伸冤吗?子绪,你还能为陈家的孤儿寡母保住家业吗?何老,你还能在那姐夫做县丞的泼皮欺上门的时候,一篇文章就解决吗?唐五,你还能扳倒李狗一伙,让包庇他们的李知州、武通判被追究前责吗?”

    唐梓明摇头,此事决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唐梓明不想忍。

    “若此法通过,那么大事去矣!”主编咬牙切齿的看了一下墙边的座钟,短针指着三点钟的位置,“时间不多了,可能明天上午就会提案投票。”

    “来得及吗?”有人不安的问道。

    “你们知道议会投票实施的流程吗?”主编环顾众人,“按照大议会的法度,一个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需议员额定总数百分之五以上联名提案,五分之四参与投票,投票数三分之二同意才能通过,而不涉及国是根本的议案,一人提案,投票者过三分之二,赞同票过半就够了。”

    “那依苗公之意?……”

    “阻止法案,最好能先一步阻止法案被提案,再次一等是投票时阻止法案通过,最次则是让法案无法安然实施。就算法案通过,也是有办法让其名存实亡……”主编嘴角冷冷的扯了一下,“议案形成决议之后,可是要下达都堂的。”

    下达,通过这个词,承认了大议会的地位是在都堂之上,都堂是接受大议会的任命来管理国家,甚至皇帝,也将由代表天下亿万生民的大议会来授予其帝位,可实际上——“皇帝的诏谕,太后的懿旨,都要宰辅们签书,过不了都堂一关,就是一张废纸。大议会的决议何能独外?人所共知,任何议案,至少都得有一位执政背书。但这项议案,如果有哪位相公的支持,肯定早就宣扬开了。你们谁听说了章相公支持新闻审查?韩相公支持新闻审查?这可是关乎朝局的议案!”

    宰辅擅国,君臣失伦,主编却说得毫不避忌。众人无人惊异,这位主编,本就是韩冈的幕僚,而且还是韩冈的同门。

    “不过,”他沉声,“最好的办法还是阻止在议会中。新闻审查法案,我虽还没看到其内容,但依常理,设立新闻审查的衙门,至少得增加一个议政的位置。官视民听,非同小可。既然如此,那自是事关国是根本的议案。”

    “如果不是呢?”唐梓明忍不住问,“提案的议员要走普通议案的流程怎么办?”

    “是与不是,那是要大议会来决定的。”苗主编髭须微微翘起,“为了确认这个议案,到底属不属于国是根本,先投一次票再说。”

    一阵轻笑声响起,主编再次换上凝重的神色,“虽说最后也能让这议案成废纸,但我要拿到最好的结果。只有短短几个时辰的时间了,都不要再耽搁。我这就去找两位相公,李副主编已经去联络其他几家了,”他拍了拍手,“你们全都给我跑起来!有什么关系全都发动起来,让那些山野里妄自尊大的土货,尝一尝我们报社的能耐!可不是那一干破落荒货能比得上的。”

    被主编鼓动着,一群记者立刻行动起来。

    唐梓明边走边翻着自己的联络簿,出了门,骑上马,就奔走在东京的街巷中,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过来,他找了议员、官员、有门路的掮客,甚至还设法去章惇门下一名得力幕僚见了一面。

    “竟有此事?”

    “等我天明去问问。”

    “这件事啊,可不好办,真的不容易……”

    “我家主人不在,请郎君明日再来。”

    “这都什么时候,哪里有大半夜上门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此事非我宜言,抱歉了。”

    “事关重大,不敢掺合。”

    唐梓明奔走在联络簿上的门户之间,得到的回音要么是故作不知,要么就是再三推脱,没有一个说要站在报社这一边。被主编鼓动起来的锐气,一振二衰三竭,从一名相熟的中书省堂后官家中离开,他昏昏沉沉的前往下一个目的地,胯下坐骑都显得没精打采,马蹄的声音不复初始时的清脆响亮。

    刺耳的铁哨声猝然响起,唐梓明茫然抬头,只见两名巡警一手提灯一手警棍的跑过来,稍远处,还有一名巡警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唐梓明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一声叹,下马举手,“我是齐云快报记者,腰牌在怀里。”

    “又是记者?”巡警闻言放松了警戒,都笑了起来,拿过唐梓明的腰牌辨认真伪,“今晚尽拦记者了。出大事了?”

    唐梓明摇摇头,随口敷衍,甚至不关心有多少同行在今夜奔走。

    “没问题,走吧。”递回腰牌,巡警放行,唐梓明拱了拱手,翻身上马。

    接下来的行程依然不顺,等到他失望的来到议会大楼中,消息已经散布开来。人们三五成群,尽在谈论此事。

    “唐兄,新闻审查法案,是真是假?”唐梓明刚进门,就一把被几位熟人抓住,把他拉到角落里。

    唐梓明抬眼向外张望,找到了两个同事,却不见主编的身影,看起来还没有好消息。对上几人期待的眼神,一个荒谬甚至戏谑的念头窜了上来,他突然笑起,“自然不假。我这边有可靠消息,相州李议员,德顺军陈议员都准备提出这一议案呢。”

    “这可不妙了。”

    “麻烦了。”

    “真是贼子。”

    唐梓明面前,几人的立场都是站在报社一边。唐梓明笑了一下,“有什么麻烦、不妙的?现在这项议案才得到了几个议员支持?超过重要议案的提案线没有?”他信心满满,“也不想想,要通过这项议案,至少需要四百四十位议员举手。有那么多人吗?要堵上两大报社的嘴,问过两位相公没?”

    做作的声音一下没了,“章相韩相真的不会支持?”有人犹疑的问着,其他人紧张的望着唐梓明。

    宰相的态度决定一切,只要两位宰相不是打算放弃两大报社,就不可能会去支持这桩自找麻烦的案子。可反过来,几位议员敢于提出这一议案,是不是已经从哪位宰相那边得到了首肯。

    “要支持早支持了。章相公和韩相公两人,但凡有一个要维护议会,就不会任由大议会沦落到现在这幅田地。”唐梓明信心十足的说,“不过是寥寥数人,因一己之私而行狂悖之事。若让我说,此事可笑亦复可叹。”他长声而叹,“可笑其愚不可及,不知自量,竟欲与万民喉舌为敌,可叹一州英杰皆沦落,竟容此辈横行,为一州之表率。”

第251章 新议(17)

    隔着一重并不厚重的帷幕,外面的声音清晰的传进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对话停了。

    议会大楼的门厅高有五丈,八根石柱矗立,两侧有楼梯直通大会议堂的二楼坐席。楼梯下的狭窄空间改造成的小憩厅中,田腴将布帘拉开了一点,外面慷慨激昂的声音立刻变得更加清晰。

    “这年轻人有前途,”田腴望着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唐梓明,在许多人面前,罔顾事实的胡说八道,寻常人可没这么厚的脸皮,也没这么强大的心脏,“不做官太可惜了。”

    几位神情严肃的中老年人以沉默应对。京师排名前五的报社的总编、副总编,此刻脸上都不见一丝笑容,他们齐集于此,不是来听田腴胡说八道的。小报姑且不论,京师中的大报与都堂与官府与议会都有一份默契在,如此才有了衙门里的常驻记者和记者团,在此之前攻击议会的风潮中,几家大报社都保持沉默,还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压力。

    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局势则变得让他们无法再沉默下去。本是准备寻找一个解决方案,至少不要殃及池鱼,可会商对象的态度,却是让人无话可说。

    田腴不把他们沉默的抗议放在心上,回过头来,“庐翁,是你们家的吗?”

    被田腴点名的老者瞥了一眼邻座,苦笑道,“不,我家的小子都没这么好的口才,一个比一个木讷,真想让他们来好好学一学。是李兄家的。”

    “哦,原来是齐云社的。”田腴再次向唐梓明望过去,依稀眼熟,“似乎打过照面,是议会记者团里的人?”

    齐云快报社的副主编没搭腔,脸都是黑的,心中把外面那个胡说八道的小记者开革了一遍又一遍,却不妨身旁一根手指伸过来,冷不丁的戳了一下他的腰眼:“啊!……咳咳……”他本欲发作,却见田腴已转身过来,就低声说,“唐梓明,入行没多久,不过在社中挺受看重。前日青州知州受责的那桩案子,就是他先查出来的。”

    “哦?是他?”田腴一副惊讶的模样,又大笑,“只那三篇报道,李简之少说得耽搁五年,布衣御史不辱其名!”

    “诫伯先生,”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愤然作色,他自从成为天下顶尖大报的副主编,从来都是贵人家的座上宾,即使是权贵如议政,对他说话时也会和颜悦色,而田腴对他们的态度,念及今日的处境,一时间声线竟有几分嘶哑,“记者若有此番能耐,也不至于今日求到先生座前。”

    国会议员总计八百二十人。有来自于东西京府,千万人中拔萃而出,权倾一方,名重当代,至交无数,家世煊赫;也有来自边陲荒州,籍籍无名之辈,琐琐凡庸之徒;更有来自普通郡州,小有名望,略有声气。有贵胄,有世家,有寒门,有归化之民,将门之子,商贾之徒。

    尽管皆仅只一票,表决时举不出能算票数的第二只手,但声望、影响,都截然不同,权力也自迥然有别,从直通都堂,与宰辅对谈亦不落下风,到连在京百司的司阍都使唤不动,再到被报纸当成了笑料,议员之中,自有着三六九等的区别。而田腴不管用什么标准,都是八百议员中地位最高的那几人之一。

    如今被天下蒙学用为识字课本的三字经,便是出自田腴手。每本三字经的封面和书脊上,都印着田腴二字。真要计较起来,天下数百万莘莘学子,都与他有几分受业之谊。

    所以田腴一说要在京兆府参选,长安城中世家大族全都让他一头,没有谁敢跟争上一争。

    而到了大议会中,田腴也因其声望、身份,以及韩冈的信任,成为了韩冈一系的首脑。

    以韩冈门下、气学门徒为核心的小团体,在议会中占了五分之一还多。关西、河东的议员为主,南疆次之,还有零零散散出于其他地界。这一百七十八名议员,是摆明车马支持韩冈,打了铁券的韩党。自大议会召开至今,议案五六十份,这些议员在田腴的统领下共进共退,一否俱否,一同俱同,紫阿姨会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还有畏于韩冈权势,或认同韩冈治政,或立场偏近韩冈的议员,又有一两百人,他们对于韩冈一系的立场,要么附和,要么弃权,极少有敢于反对的例子。

    加上大部分时候跟韩冈同进退的章惇门下的议员,总计已经占据了议员总数的一半以上。

    占据了议会中的多数席位,普通议案轻易就能够得到解决,而重点议案,虽然说要三分之二才能通过,但那剩下的不到一半的议员,只是一盘散沙,缺乏一个足够坚强的核心来统括,同样是会依照韩、章的心意而决定结果。

    决定议案命运的力量,就掌握在田腴的手中。各大报社所关注和畏惧的新闻审查法案,也毫不例外的掌握在田腴手中。

    但田腴的态度呢?

    “其实叫我说呢,我们这些议员啊,受你们欺负也够了。放个屁都能给你们说成是京中雾霾又多了三五分。”

    尽管面前的这几位报社大佬都是京中民间数得着的人物,有两位还是早年就在士林中闯出名堂,常年与士大夫们交往唱和,为贵人家遮掩过不少丢人现眼的新闻,留下的诺大的人情,两大快报社更是与韩冈、章惇有着几位紧密的联系,但田腴丝毫不顾及一干他们的脸面。

    田腴受韩冈所托,与人合著《三字经》,又著《童蒙训》,并主编《幼学千问》,在蒙学教育上是泰斗一级的人物,但世人所称到的安丘先生田诫伯却从来不是好脾气的人。他对小孩子耐心有加,对成年人却往往眼中揉不得沙子。

    田腴的脾气,几人还是只能忍耐。齐云社的李副主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意,耐下性子说,“诫伯先生,你可是冤枉我们了,别的不敢说,我们这几家可是一点都没有报道议会的反面消息。”

    田腴呵呵两声笑,“天高地厚不问,懵懂愚氓可知。季申兄,你说这是出自哪位大才子的手笔啊?”

    李副主编立刻侧目而视,他身边开封日报社的总编辑脸色就是一变,“这是秦封的报道……”

    开封日报社有一位记者,文风犀利,写出来的报道直刺人心,虽没有多少花巧,却他偏偏能得读者喜欢,在京师报业颇有几分名气。

    且此人最是爱些一些犯忌的报道,多次直指都堂,甚至韩冈和章惇都有被隐晦的讥刺。开封日报社受到‘不明来源’的警告之后,立刻对这位记者加大了约束,对都堂的指责少了,但有几家胆子大的小报上,却多了同样风格的报道。

    田腴嘿然冷笑:“化名在其他报纸上写报道,真以为世人都是瞎子吗?”

    他冷眼看了一圈,“议员我本来也不想做,但玉昆相公特地写信与我,我才来做的。韩相公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我最清楚不过。”

    几人的脸微微泛白,眼中脸上却有几分不服气的神情闪过。

    “德顺军的陈。良才当真不是奉了相公钧令?”一位主编问道。

    田腴回以冷笑。

    如果只是普通的议案,韩冈从来不会直接指示内容,最多提点一二,

    一开始韩冈对大议会就选择放手。把大议会跟他本人勾连得太紧密,就等于给自己身上套了一个靶子。议会里面出了什么事,都可以牵扯到他本人。

    天下悠悠众口,即使是设了大议会,依然是堵不上,议员之中,有批评韩冈御下无方,有批评韩冈揽权,也有批评韩冈罔顾君恩,这些杂音根本避免不了,真是有许多议员就想着骂几句宰辅,为自己搏一搏名声,但要维护天下安稳,维系太平盛世,就少不了议会的存在。

    但也仅此而已,韩冈不会牵涉太多。田腴很明白韩冈对大议会的态度,大议会应该是帮忙解决麻烦的,而不是给他添麻烦的。

    可是在外人眼中却不是如此。

    眼前的这几位主编也正怀疑陈。良才不过是韩冈的传声筒。也正是因为这个怀疑,让他们很不服气。

    眼下的局面能怪得了他们吗,明明是韩冈的问题。

    眼下大宋朝堂内通行的选举制度,本于何时何事且不论,最早还是韩冈创立。从一开始的廷推宰辅,到如今的各州各县选举议员,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推动。每个人一开始都认为韩冈对这大议会看到十分重要,因而当有人用大议会挑衅韩冈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等韩冈的反击。从来没有人在韩冈重视的问题上挑衅他之后,能够安然无恙,甚至几乎没有人能多安稳两天,韩冈的反扑总是来得迅疾又暴烈,如同狂风骤雨冰雹瀑布一般劈头盖脸的砸回去。

    可他们什么都没有等到,韩冈仿佛沉入了水底的木箱,他的反应,他的心情,他的态度,全都掩盖在了黑暗里。多日下来,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韩冈根本就没把大议会放在心上,他已经放弃了对议会的干涉,心思已经放在了卸任出外之后的安排上了。

    虽然京师的几大报社被约束不要报道议会的负。面新闻,知道韩冈并不是全然抛弃了大议会,但他们也没有收到为大议会正名辩驳的指示,若是几大报社同时为大议会鼓吹,要挡下那些脏水,甚至掩盖过去,并不是太过困难的一件事。

    多少年来,各家报社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要帮议政压下自己儿子当街奔马惊倒行人的传言,那就上一篇郡王杀妾案,用一篇新的热点报道,引走民众对之前的注意力,不用说谎,却有足够的成效。

    若是遇上大相国寺警察掀翻小贩的摊位,那就上摊贩过多堵塞交通,人流稠密导致窃案频出,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换一个角度去报道,负。面新闻也会变成正面。

    可韩冈方面完全没有指示,并不只是韩冈,他那一系的宰辅议政,还要章惇那边,以及都堂中的其他派系,都没有有关遮掩大议会负。面报道的指示。

    这让几位资深的报人如何服气。他们并不是不想做事,但没有直接的指示,自把自为造成的后果,谁都免不了要考虑一下。

    “我知道你们不服气。”田腴眼神没有漏掉几位报社主编脸上一闪而逝的表情,也毫不客气的说了出来,“但什么事都要相公亲口告诉你们怎么做,要你们这些主编何用?直接召集门客写出来登报不行吗?相公不想约束你们,相公一向都很欣赏报社能够仗义执言,布衣御史的名号,不是相公先喊出来的吗?不是相公一力主张,这京师里面哪有你们说话的地方。”

    田腴抬起手,伸出食指,一二三四五的一个个主编指过去,“议会之制,是好是坏,你们难道不清楚?天下士人多了一个畅所直言之地,更有了参政议政之权,县议会州议会能辅佐贤守安治,也能阻拦贪官污吏祸乱一乡,大议会甚至可以约束天子、宰辅,这哪点不好?偏偏要揪住少少几人的错失不放,硬要把大议会栽上一个无用无能可笑之辈充斥其间的印象,日后局势变了好撤是不是?”

    五人人人噤口,一个个都不敢吱声,见田腴正在气头上,谁敢出声反驳?说到底,他们对自己的重要性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也弄不清两位宰相的心思,是不是想要顺水推舟,多设置一个衙门控制报社,以策安全。

    “该说不说就是错。不立场鲜明的站出来,在旁想看风色,这就是罪过。平日里得意的到处显摆,到事头上就脖子一缩做乌龟,” 田腴声色越发尖锐,报社主编们的表情也越发得难看,“要是你们一以贯之,对所有人都用同样的标准来约束那倒也罢了。我不是不通情理的人。米元章虽说是古怪脾气……”

    田腴自嘲的笑了一下,米芾的脾气不止是古怪了。带着古风的高冠,坐在慢吞吞的牛车里招摇过市,因为冠冕太高,不得不把牛车顶棚去掉,路人看时,倒像是被抓回来的罪犯关在囚车被游街,这只是他很普通的日常了。常自诩楷书天下第二,草书天下第一,有好事人问他,宰相笔墨如何——韩冈的楷书因为其宰相身份如今还是被一些人追捧——米芾回了一句何不去问我邻家小儿笔墨如何?

    “但只要他心思纯正,却也是好相识。”田腴如此说着,他与米芾的确关系不错。虽然没有那份狂气,但米芾天性直率坦荡,喜爱小儿天真烂漫,对成年人复杂心思多有不喜的田腴,跟米芾一见如故。同在京中时,经常一起说话喝酒。

    五位报人相互打了眼色,田腴的态度如此,自然不能再抗着头。各自心中的想法掩盖的严严实实,脸上倒是不约而同的现出谦卑认错的表情。

    “先生说的是,今日局面,的确有我等处置失措和放任的结果。”李副主编一副坦诚诚恳的口吻,另外四人与他一起,诚恳向田腴表达自己的态度,“这一事,我们不敢推脱。今日回去,便动员全社上下,洗心革面,端正态度。”

    田腴也不说好,也不说话,看着五人一个个指天誓日,要重新做人。

    “不过……诫伯先生,我等还是有一点冤屈要说一声。”另一位主编顺畅的接上去,“我等布衣,能为御史之事,实赖报纸之力。所谓报道,非止我报人之声,实乃万民之声。黎庶与都堂有九重之隔,欲下情达于天听,非报纸无以为之,欲上意能传于民间,非报纸无以为之。百姓求安稳,求公道,宰执求通达,求清明,上下有所求,故而有报纸。报纸,乃是宰相耳目,百姓喉舌,若报社为朝廷左右,那就又是一衙门,官吏居其间,欺上瞒下,谁再为百姓鼓与呼?中枢又从何处了解民生疾苦?而且诫伯先生,”他的眼中有光芒闪动,“今日报纸要被审查,那么明日,《自然》是不是也要被审查?”

    相比起报纸在韩冈那边隔了一层的关系,几位报人更清楚《自然》在韩冈那边得到的亲儿子的待遇。能够让平章和宰相做主编的期刊,这天下也只有《自然》一本,而报纸,能够的宰相的些许荫庇就很了不得了。

    即便韩冈可以坐视天下报业头上多一道新闻审查的头箍,但韩冈绝不会同意,《自然》的脖子上也被套上绳索。

    几位主编的说词,不出田腴的意料之外,“尔等所言甚是,报社最大的益处就是为民声张,采风也罢,行人也罢,都是官子口。易为人左右。报社立足民间,不涉朝堂。不过……这一切的前提,还是得你们能够秉公直言,而不是像之前推墙倒户一般,抓住皮毛小事大做文章。”田腴瞅着几人,冷笑,“照我说,大议会的议员,更是规规矩矩从千万人中选举出来的,为民喉舌四个字,议员们更加贴切,你们说对不对?”

    终究还是利益之争。谁才是百姓代言之人?议员还是报纸。

    田腴这几天觉得自己看得越发清楚,报纸正是想要打压下议会的声势,维持报社在民间舆论上的权威。虽然面前的几人,还有那些小报,并不一定有如此明确的认知,但他们的潜意识中——这个词是出自某本小说,田腴觉得还是很形象和贴切——却已经按照对敌人的态度去做事了。

    几位大权在握的报人,在田腴挑明之后,他们一时失语。报社要为民声张,议会是万民代表,谁更代表百姓的呼声,谁的话更能让朝廷信服,这正是两个

    所以这些人的见识就仅止于此了。明明可以相互配合发出更大的声音,明明可以相辅相成去制约朝堂,掌握更大的权力,偏偏认为议会是来抢食的敌人而狺狺做声。

    “相公还是不想看到万马齐喑的局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否则也不会在报纸之外,设立议会了。天处高而听卑,正是想要天下人能参政议政,能够让万民的声音能传达于上,才先后有了报纸和议会。本应相呼应和,共……共为朝廷耳目,”田腴磕绊了一下,他更想说共制朝廷,但他现在不可能明着说出口,“孰料现状竟与相公的想法截然相背,此事诚可叹矣。”

    田腴的口气稍稍软化了一点,其余五人顿时精神一震。他们听了田腴半日的训斥,正是想要听到他说出现在的话语。

    田腴愿意跟他们长谈,这姿态就表明了他和他身后韩冈没有太强烈的给报社勒绳上锁的打算。挨一阵骂就能免了日后的后患,在个人虽说是憋屈,但只是一时,总比日后日日憋屈要强上亿万倍。

    “诫伯先生放心,我等报社,日后定然会好好配合议会,为民声张。”

    “诫伯先生之意,我等已明,对这几日的事,定然会日日反省,戒之慎之。”

    田腴言外之意,不难明了,几位主编自然知道该如何表态。更有开封日报社的主编,“为大议会解说的文章,早已经在印刷了,眼下多半在分报点中,待会儿就呈递给先生。”

    当他们的反应一如所料落在田腴眼中,田腴心中只有冷笑。恐怕不能如他们所愿了。

    韩冈不在京师的时候,如何能控制住京师舆论不为他人左右?可以设立一个衙门——这也是几家报社所畏惧的——但也有其他解决的办法。但终究,报业的鼻子上肯定要穿上一根绳子,免得其乱冲乱撞,更要防备其反噬。

    门厅正门处喧哗声传来。田腴分神张望了一下,随即起身,几位主编一看,也立刻跟着站起。

    曲珍的孙女婿,德顺军的陈。良才陈议员,先一步到了。

    “法案声势已张,撤回徒惹人笑。”见几位主编就要说话,田腴抬手拦住,“议员还是要脸面的。但结果,你们稍可安心。”

    说罢,田腴就掀帘而出,走到被人众围起的陈。良才面前。

    “陈议员。”田腴道。

    一见田腴,陈。良才身子一震,忙排开众人。众人的喧哗也一起安静下来,在旁看着。

    众目睽睽之下,这一位犯下大错,但一夜之间又闹出偌大声势的年轻议员,恭恭敬敬的一揖到地:“良才见过先生。”

第252章 新议(18)

    “诫伯先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陈。良才在见到田腴的第一时间,就躬身行礼。

    他想到了要用授予给大议会的权力来遏制京师报业,但在一夜之间,将新闻审查法案的名目传到京中各处,掀起好大一番声势,却并不是他自己的力量。

    从妻子祖父那里得到的转述,来自宰相的训示就像窗户纸,让陈。良才一下就明白了该如何解脱自己和议会面临的困境。但想要走出困境,他一人之力却绝难完成。议会之中,能够帮助他的人,愿意帮助他的人,以及已经在帮助他的人,就只有他眼前的这位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

    “跟我来。”田腴没多话,他看看周围,只说:“一起去计议一下。”

    田腴转身前行,几十人跟在田腴的身后。全都是来自西北的议员,也全都是韩冈一党。

    如果议会中所有的韩党成员到齐,跟在田腴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就如同重臣出巡。而议员们的资历和身份,让他们在田腴身后,自然而然的就有了相应的排位。

    陈。良才原本是排在近末尾处的。来自妻族的助力,让他仿佛是被招赘的赘婿一般,并不如何受到尊重,在韩党议员中,也是属于那种说话没有人听,只有一张选票的那种,如同空气一般透明。

    但此刻,陈。良才紧紧跟随在田腴身后,只有一步之遥。

    田腴步履从容,在数百人的注视下,穿过只有议员才能进入的内门,走入议会大楼内部的世界。一人接一人加入到田腴的队列里,议员组成的队伍越来越长,陈。良才微低着头,一副小心谦卑的模样,步子却一点也不慢。

    这就是陈。良才一意以求的地位。

    这是第一步。陈。良才想。他眼皮低垂,田腴的薄底官靴一起一落,黒布鞋面,碎布头黏合缝起的鞋底,轻软舒适,是街面上最受欢迎的鞋型。

    从鞋厂接收碎步和针线等材料,在家里制作鞋底,更是许多地方女子贴补家用的营生,做得多的都能养家糊口,做得少的也能赚些脂粉钱。

    陈。良才的脚上也穿着同样的靴子,大小都不差许多,。但他站立的位置,陈。良才最清楚,与田腴穿着同样靴子的双脚,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

    安丘先生田腴田诫伯,即使是去往最为偏远的州郡,或者干脆是北方的契丹,都是响当当的名号,即使一时不知,拿出《三字经》,就没有人不知晓了。而陈。良才,如果不加上曲侯孙婿,可就泯然众人。

    韩党议员一百七十八,而陈。良才就在一百七十名之后。

    陈。良才如果只是想做一个循吏,就不会参选议员,更不会去听人劝说设法去解决议会面临的大问题。老老实实攀着妻家的权势做官,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生。或者在韩系的议员团中,过上一二十年,有了足够的资历,同样能成为韩系党羽的中坚。

    可陈。良才不愿意那么慢腾腾的一步步往上爬。他想要做下一番大事业,而不是处在妻家的羽翼之下,被人介绍为曲珍的孙女婿。曲家是自己起步的助力,而自己却不应只是曲家对外的一张嘴。

    这是陈。良才的想法,为了这想法,他不怕去冒一些风险。想比人多走快一点,就不能怕事,抓住每一个机会,没有机会就创造机会,韩冈起家的故事在关西早就是一个传奇,镇日间充斥在耳边。庸人只会惊叹于韩冈经历的传奇,而陈。良才这般野心之辈,想到的就只是如何仿效这件事了。

    “就在这里吧。”田腴在一间四开的大门前停步,门上挂着河北厅的匾额。

    随着他的脚步,后面的议员们也同时,嚓嚓作响的脚步声一下断了。

    陈。良才偏头飞快的瞟了一眼,在他身后,已经是一百多人的队列了。

    议会大楼有一主楼,三副楼。两座副楼是议员们的公厅,上下六层,一个个小房间如同蜂窝一般排列,狭窄局促的房间里面摆下一张桌,几张椅,就连转身都困难了,甚至解手都要排队。另一座副楼,则是服务于议员们的官吏所在的位置,会议,文案,印刷,茶水,维护,相关人员都在这里。

    而主楼,仅有三层,却比六层的副楼还要高差不少。其中能容八百议员共聚的大会堂,真要把三层座位坐满,能容纳两千人之多。主楼就是以这大会堂为主,大会堂周围,还有十六个大小不等的厅堂,以供议员们聚会讨论议案,各色装饰,墙上壁画,全都是按照各路的风土人情而布置。

    河北厅是各厅中最大几间之一,进门正面的一副屏风,屏风上山峦起伏,山势连绵,云雾缠绕山间,一眼望去,千里燕山尽收眼底。仔细看去,白底泼墨的山川竟不是画面,而是烧瓷而成。

    屏风后,座椅罗列。如甘凉、广西那样的小厅里面,只有十几张座椅环绕靠墙布置,但在河北这样大厅,则是一排排的桌椅前后布置,最前面是一排面向众人的桌椅,就像是外面的大堂一般具体而微。

    座位两侧的墙上饰以刀剑,燕赵之地,民风好武,却没有字画的余地。

    众议员纷纷落座,已经在类似的会议厅中开了好些次会议,每个人的座位就跟他们的队列排序一样都几乎固定了下来,陈。良才的座位应当是在最后,再后面就是屏风了。但今日,陈。良才跟着田腴,一直走到了主席台前。

    主席台上,已经摆好一摞摞装帧整齐的崭新的议案文件。最显眼的位置上,就端端正正印着新闻审查法案的字样,左边有个草字字样。翻开来,还散发着油墨的味道。

    陈。良才敬服的望着田腴背影。得到妻子祖父转述,与妻子祖父的幕僚商议过后,很快就有了思路。拿着这个思路,陈。良才第一个找上的就是田腴。

    只有得到田腴的帮助,才能让法案顺利通过,完成韩冈交代的任务。

    而田腴,本身就是韩冈在议会的代言人,在韩冈那边,肯定也有着比自己妻子祖父更加通畅的沟通渠道,如果自己理解错误,那么也肯定很容易的就得到更正,避免再犯下自作聪明的错误。

    而自己这边找上田腴说话,还是不久之前的半夜里。刚刚与田腴商讨过,打过了草稿,确定了正文,距离现在也不过两个时辰,不知不觉之间,他就已经做好了这么多准备,甚至都一本本印好了。尽管田腴说了这件事他负责,不过陈。良才没想到田腴能做的这么快这么好。

    一本本法案的草案发了下去,一名名才听到消息匆忙赶来的议员走了进来,等到每一位议员都拿到了法案文件,能容纳两百位与会者的厅中,已经坐满了大半。

    “新闻审查法案,这是陈。良才议员今天要提出的法案。”田腴拉着陈。良才在主席台上坐了下来,“最近的事大家都知道,大议会被那些心怀叵测的不实新闻弄得很狼狈,不止一个议员跟我说了,该得好生整治一下了,我也是这个想法。正好陈。良才议员也同样有了这个念头,准备了一个议案上来,大家都先看看。有什么意见现在都说一说,都确认了,就递上去。”

    只要是提案人,都可以坐在主席台上,宣读议案草案,并回答质询,但陈。良才还是第一次坐在这里。

    厅中只有哗哗的翻页声,议员们都在认真的审读着草案的内容。

    主席台比下面的几排座位稍高一点,陈。良才从略带俯视的角度往着下面的一名名议员,舔了舔嘴唇,嘴里莫名的觉得发干。

    有点紧张,还有些激动。

    却又在想着,这才是我应该在的地方。

    不论对与错,果然只有做事,才能得到更多人的承认,眼前的这一幕,让他更加确认这一认知。

    做错和做对那只是才能问题,做与不做却是立场问题——这是陈。良才从韩冈的长子韩钲嘴里听来的原话,尽管并不是针对现在这桩事,但用于今日,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相比起才能,立场更加重要。

    他与韩钲打过几次交道。虽然韩钲放弃了参选国会议员——以韩冈的地位,和他韩冈长子的身份,任凭韩钲在关西哪个州府,都能轻易被选为大议会的成员——但在关西的议员们前往京师之前的几次集会中,陈。良才与

    之前是做错了,竟然想用钱去收买报社,自己也是给那几个江南子绕糊涂了,才自以为是的掏腰包。但这是为了帮助大议会解脱危机,是为了韩相公挽回颜面,不管做对做错,态度上是绝没有问题。

    韩相公那边,也肯定没有因此把自己打入另册,否则就不会让妻子祖父带来他的指示。

    现在依照韩相公的指示,只要这件事办好了,法案顺利通过,那么名声大噪的他,日后就是陈。良才陈议员,而不再只是曲侯孙婿。

    法案的字数并不多,两千余字,为装帧方便是单面印刷,折页装订,前后也就十页,读书快的人,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

    这时候,下面的议员,有的人已经看完了,抬起头来望着陈。良才,脸上无不是诧异之色,一个个欲言又止。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来,盯着陈。良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着疑惑,只不过田腴还没有发话,都不敢开口询问。

    陈。良才平心静气的回应着这些目光。刚才他也草草扫了一遍文件内容,与他之前跟田腴商讨过的内容没有区别。只不过跟外面的传言有着很大的距离。

    虽然不知道外界的传言,是那位跟自己有着同样想法的李格非李议员的主张,还是这边田腴田诫伯先生故意惑乱视听的结果,但陈。良才确信,自己的这个议案,比起传言,应该更加轻松的得到通过,不用经过太多坎坷,也不需要太多辩论。

    如果李格非李议员的提案是传言中的内容,那就太好了,那样的提案牵涉太多,甚至可能会被归入重点议案中,变得需要太多的议员赞同,硬生生的提高了通过难度。

    陈。良才太想独享这份荣光,一点也不想分给他人。

    “看来都看完了。”看到几乎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田腴终于开口,“我之前已经把这本草案送去章康时那边了,他那边李格非的议案也递到了我这里,内容差不多,只是由谁来掌握新闻审查权这个区别……”

    田腴话声突的一顿,人也抬头向门口看过去,陈。良才跟着他抬起头,只见两个熟面孔的田腴的伴当各捧着一摞书册进来,看装订就是议案草案的模样。

    “嗯,对陈。良才议员的提案有疑问的一会儿再问,”田腴点着头,示意两个伴当将草案放在桌上,“我还有一个议案,大家仔细看一看。”

    诧异的神情,这一回出现在陈。良才的脸上。他半张着嘴,眼睛在田腴和两摞草案之间来回转着。

    眼下的急务难道不是他的新闻审查法案吗,田腴这又拿出了一个法案,这是要闹什么?

    难道田腴又有什么新想法,跟他和李格非都不一样想法?!

    ……………………

    “李格非? ”

    巷口处,盛陶盯着那骑手的背影转过街角,方才放下车帘。

    前面的背影这几日刚刚见过,不会错认,但……那举止真不像是李格非。

    马背上直得略显过火的挺拔姿势,在述说着主人的兴奋和得意。有别于往日会面时的谦恭沉默,更不似他近日过街老鼠一般的国会议员身份。

    就在前日,文安堂前,两人打了个照面的时候,几句寒暄,盛陶就只听见李格非在叹气。

    大议会自召开后的一幕幕闹剧,让八百议员的身价,就像大相国寺交易的胜利国债,瀑布一般下跌。国债那是即将到账清还,朝廷又没有像谣言中增加偿付,依然得回归原本的价值。而议员们的身价,自然也跟着一起跌落。

    在盛陶的印象里,李格非一向是寡言的,谨小慎微的。许许多多曾经受过韩琦的恩惠,依然愿意安阳韩家,官吏中,李格非的进士身份很是特别。寻常进士绝不可能放弃自己光明前途去参选议员,甚至连韩忠彦都不敢提这样的要求,明摆着要把心腹变成仇人。偏偏李格非选择了这条路,让盛陶大感惊异。最近的事,李格非到底后不后悔他的选择,盛陶觉得,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但这个问题换到现在来问,肯定又变成否定的了。

    ‘春风得意马蹄急啊。’盛陶轻轻摇了摇头,放下了车帘。

    新闻审查法案,夜里乍听到时,还以为是谣言,盛陶他根本就不相信。

    朝堂之中,要约束报纸的呼声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人两人,要不是京师报社实质上是掌握在宰相们的手中,那些到处乱窜的记者,早就被套上笼头了。可既然报社在宰相们手中,谁敢在虎口中夺食?放在路边上都没人敢捡。

    但很快就听说记者们在街上乱窜,让这个传言多了几分可信。

    议会的确是很有可能提议约束报社,不过也只会是可能。

    议员里,有很多人还是很顾及自己的名声。因为新闻中对议会和议员的攻击,有两三个相熟的议员都跟他透露,想要辞去议员的位置。没吃到肉反惹了一身的骚,这对任何一个听了韩冈的蛊惑,想要在议会中有所作为的成员,都是一个莫大的打击。

    而因此设立新闻审查制度,或许能发泄一口憋闷在胸中的怒气,但另一方面,也会让议员们成了士林清议和民间舆论中的反派,说不过就堵人的嘴,没品且没度量,议员们的个人评价可就要大大下跌。盛陶估计,会有不少议员个顾及自身清名,而反对这一提案。

    两种结果都有可能,只是不真正到投票时,说不清会是哪一种结果。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要以传言为真,李格非当真提出了新闻审查议案。而很快,又一个消息传来,同样是新闻审查议案,但提出议案的主角不再是李格非,而是没什么名气、盛陶刚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陈。良才——德顺军的议员掺和进了一桩蠢事里,曲珍为他的孙婿赶往韩冈的庄园去请罪,这件事昨天前半夜才传进盛陶耳中,没两个时辰,这个名字又多了一件让他记住的事端。

    这一个消息,反倒让盛陶更偏向传言乃是谣言这一面了。直到他从韩忠彦那边得到了更加确定的说法。

    竟然两个人同时要提出议案,竟然两件事同时传了出来,是宰相们开始要动手了?

    盛陶只能这么想。

    正要镇守皇城的三衙管军赶去拜见卸任的宰相,这等有可能威胁到所有人的事情倒罢了,人人关心,人人在意,自然传播得风驰电掣。

    可莫名其妙的小人物的事情,传得那么快快,传得那么广,而且又那么及时,没有一张广布京师的大网,决做不到这一点。而且这张网,还得跳过人数众多的报业系统,独立成型。除了宰相,没人能拥有这样的一张网,也没人养得起这样的一张网。

    宰相此前迟钝的反应,盛陶觉得韩冈是身处嫌疑之地,章惇则乐得看笑话,或许是不打算就此发言。至于现在,那就是另一种说法了。

    是钓鱼呢。

    他再望了眼已经远去的李格非,他会是一个好鱼钩吗?

    盛陶没有追上去与李格非打个招呼的打算。车轮缓缓停在韩忠彦的家门前。

    李格非是韩忠彦的人,但这件事中,却不知是站在了韩冈还是章惇的角度上办事。作为韩忠彦的盟友,昨日刚刚会面过,盛陶却全然没听到消息。他今日一大清早就过来,正是想问一问韩忠彦。

    还是早上,韩忠彦却是在后花园见的盛陶。

    一盘残棋未收,空气中还有着浓重的灯油味道。假山上的棋室,正挡住了东升的太阳。半掩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早开的海棠。盛陶垂眼看着棋盘,他这边执黑,已经快要落败了,比红方少了一马和一炮,一只红车沉底,更有一炮一马与车同侧,局面岌岌可危。也不知是不是李格非故意相让。

    他对面是正襟危坐的韩忠彦。韩忠彦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红通通的,煞是吓人。看起来韩忠彦和李格非在这里熬了一夜,不知为何又下起了象棋,只是最后两人都没有了继续下下去的兴致。

    能与韩忠彦相对对坐,盛陶自不是普通人,同为议政之一,韩忠彦的重要盟友。以韩忠彦的家世,如何会将区区议政放在眼中,他的眼睛一直都放在更高的位置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在议政中能有多个同盟者,到现在为止,还留在京师议政行列里的,也只剩盛陶一人。

    盛陶跪坐得端端正正,“吾方才在门前,正见李文叔离开。李文叔在马背上,身姿挺拔,意气风发,看来是又有好消息了。”

    韩忠彦指着盛陶的座位,“一刻钟前,李文叔就坐在仲叔你现在的位置上。正好收到了议会那边的消息,陈。良才的提案已经得到了田诫伯的同意。”

    “陈。良才的议案具体内容是什么?”盛陶不认为两边的议案会全然相同,主题能雷同已经是很难得的巧合了,要说具体条款都相同,那么除了说是事先商议过,那就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韩忠彦对此却并不在意,“这件事关键是给狗脖子套上绳子,至于绳子牵在谁的手里,可以事后再论。议案拆分也不是什么难事。”

    盛陶皱眉,想了片刻,忽而问道,“师朴你到底许了李文叔什么好处?”

    提出新闻审查法案,其实要冒不小的风险,尤其是名声上,不免要受到拖累。陈。良才那等籍籍无名之辈倒也罢了,李格非在河北士林总算还是有些名气,韩忠彦看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进士的身份。相州州议会,直接就姓韩了。九成以上的州议员,与韩家有着极为紧密的联系,这么多可以选择的对象,不缺一个进士。

    再说了,名声坏了,日后怎么继续参选?看李格非模样,可不是被逼着去做的,更是看到了近在眼前的好处,才会如此意气张扬。

    韩忠彦摇头,“什么都没有。”见盛陶不信,他解释道,“如果这件事是我提出来的,那我肯定要给。可此事本与我不相干,我又何必蹚浑水?是李文叔自己有此想法,我已经帮了他一把,这还不够吗?”

    盛陶呵呵冷笑,韩忠彦的话他只信一半,说不清其中有几分是敷衍自己的成分。以韩忠彦的身份,如有要紧事,自不会对李格非说。李格非父子皆出自韩琦门下,但区区一名议员,又非智谋之士,只可能做棋子,做不得参谋的,但这事也没必要拆穿。“师朴你哪里是帮他,只怕是嫌局势不够乱。”

    韩忠彦闻言大笑,“我这是学韩玉昆,准备浑水摸鱼呢。”

    “不,”盛陶冷然道,“韩冈他只是将水搅浑后,到自家的池塘里面去养鱼。”

    搅乱别人,经营好自己,相比起浑水摸鱼,韩冈这种行事风格,才是最让人难以应对的。韩忠彦以韩琦之子却屈居于韩冈这灌园子之下,足可见两人的手段见识其实差了老远。

    韩忠彦却不觉盛陶话中深意,反问道,“陈。良才吗?”

    “更多!”盛陶轻叹,“韩冈找曲珍那新任的太尉不会没有盘算。”

    “韩玉昆找曲珍,不是反过来吗?”韩忠彦眼皮垂了一下,又抬起,问道。“难不成韩玉昆还打算支派曲珍做下什么大事?韩玉昆有那个心,曲珍也没有那个胆吧。”

    “嗯。”盛陶洒然笑道,“这只是我一己之见。总是猜度太多。”

    章惇有自己人可用,但韩冈离任之后,想要影响到京师政局,再多人手也不够。垂垂已老的李承之,心思难测的张璪、为人反复的沈括,谁能挑起大梁?游师雄、黄裳之辈,初入都堂,毫无威信。韩冈能做的就是凭借手中的武力了。曲珍可是关键的节点之一。

    “也怪不得仲叔。”韩忠彦说,“这时局,不多想想,多看看,说不准一步下去,落到哪个悬崖下面了。”

    盛陶笑着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外面人影闪动,很快一人进来,跟韩忠彦说了句有人有急事求见。

    “仲叔稍待。”韩忠彦起身告罪,“家中有事,我去去便归。”

    韩忠彦匆匆而出,棋室中仅剩盛陶一人。

    低头看了一阵棋盘,盛陶忽然提起一卒,从楚河汉界上一跃而过,压在对面九宫的正中央,轻声叹道:“三子归边勤划策,却忘小鬼坐龙廷。”

第253章 新议(19)

    赵煦放下画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新一副泼墨山水铺陈在他眼前。

    昨天画了大半,因为天光不好暂时搁笔,今日清早赵煦就早早起身,接着昨天继续画了下去,将细节一一补齐。

    画幅中山峦叠翠,一道瀑布宛如匹练,自山巅奔腾而下。远山近水,皆是历历在目。近观画作,仿佛有一股山野间的水汽自画面蒸腾而起。

    不论让谁来评价,都可算是世间一流的画作了。

    “即使李公麟当面,也得自陈逊色官家三分。”贴身的小黄门没口的称赞着赵煦的杰作。

    赵煦无言的摇了摇头,换了一支狼毫,在左上角签下自己独门的押记。

    成为大宋天子,已经十余年了。赵煦也从黄口孺子,成长为一个擅长绘画的青年。

    现任皇帝每天最多的工作就是绘画,一幅接着一幅。当爱好变成了工作,立刻就变得枯燥乏味起来,如果不是为了用画作换回的那一点收入,他早就放下画笔。

    身边人要赏赐,有时候还想买一点私人的东西,尽管这些只要跟皇后提一句,皇后自会去办妥,但赵煦就是不想去求那总是板着脸,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女人。

    帮赵煦在画上押上鲜红的私家钤记,小黄门扶着赵煦坐下,“官家,歇一会儿吧。”

    赵煦站得也久了,双脚都有点麻木了,顺从地坐下来。让小黄门按摩着小腿肚子,赵煦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小黄门忽轻忽重的按捏着赵煦腿上细瘦的肌肉,“就是官家画水的时候。”

    赵煦随着按摩的节奏,一下一下的轻轻的点着头,享受着酸麻后的酥。爽。比起前些年,被管束得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的时候,如今的日子,已经是惬意太多。

    有报纸,有书籍,虽说是全都被人仔细检查之后才得以放到御书房中,而且以时效闻名的报纸,送到赵煦的面前时,都至少是发行日的一个月后,可赵煦终究是有了一个了解外界的通道。

    闭着眼睛,享受了一阵,赵煦忽然问:“怎么样了?”

    小黄门直起身,在赵煦耳边轻轻说了一个数字,赵煦闻言就皱起眉,“怎么就这么一点?”

    小黄门紧张得向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道:“官家,画得太多太滥,就不值钱了。那奸商说官家画得太多,想买的都买了,不想买的多也不会再买,有好几副存了三个月都没人来买,给多了他就是做亏本生意了。”他偷眼看着赵煦的脸色,又跪下来,轻轻按压着赵煦的膝盖,“佛祖在上,奴婢是争辩了许久,那奸商都不肯松口,最后只能卖给他了。官家明鉴,奴婢再大胆也不敢欺瞒官家。”

    “这奸商!”赵煦恨恨的磨着牙,虽然说他的画作的确是多了一点,可那是因为自己缺钱啊,不得已才多画了许多,但水准一点不差,依然是他惯常的水平,不管放在哪里,都能摆在多宝格上充做上品。

    “还有押记,”小黄门说,“有人知道是官家的记认,可还有人不知道。若是他们知道这是官家的墨宝,肯定会抢疯了。”

    “要不,朕留个名号。”赵煦因为担心朝廷得知,一直都是用化名,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几人知道赵煦真实的名号和身份。

    “不可,万万不可,官家用化名已经是宫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结果了,要留了真字号,不一定会被买家认识,却肯定会被保慈宫知道。”

    听到小黄门提到太后,赵煦冷冰冰的挂起了脸,“那怎么办,要朕再多画一点?”

    “官家如今一天画上两个时辰已经是很多了,再久就可就要伤及御体。”小黄门焦急的说着,又压低声线,“刘娘子一直都说,要官家好生保重御体。”

    “好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扯到最近被纳为美人的新嫔妃,赵煦仿佛失去了谈兴,把小黄门打发了出去。

    待房内只剩他一人,赵煦翻过手,掌心处藏着一个小小的纸团。

    赵煦安静的站在桌旁,低着头,双手交叠下垂,靠在肚子上。看似是在审视自己的画作,下面的双手微动,打开了纸团,只偷偷觑了一眼,就立刻死死的捏紧。

    他脸色木然的站在画桌旁,纸团已经消失在他嘴里,双手撑在桌上,难以察觉的颤动被垂下袖口掩盖,但微红的眼圈和哽咽的喉咙,出卖了他现在的心情,幸好这时候无人打扰,给了赵煦他一个安静的空间。

    再等等,再等等,他轻声念道着,思绪一时间飞向了远方。

    ……………………

    同一时刻,王安礼正在家中梳洗。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道,还得换上一身新衣,方才适合去衙门坐衙。

    王安礼是王安石的亲弟。当年王氏四兄弟,王安石已逝,王安国早亡,就只剩下王安礼和王安上两人。

    王安上在外任官,王安礼两任议政,两次出外,近日方才回到京中。

    作为宰相的姻亲,皇后的叔祖,王安礼很轻易在议政中又占了一个席位。

    不过如今的议政,地位尊崇,权柄更重,约束比以往的两制官侍从官更为多了。

    王安礼是不愿受约束的性子,青楼中与人唱和是常有的事,甚至王安国的丧期时,都有过与人饮酒作乐,过去多有轻佻的评价,在议政的位置上做得并不是很自在。

    “总得有些乐子才能做得下去呢。”王安礼曾经对他的一位朋友这么说过。

    就如最近议会和报社的龙争虎斗,王安礼只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旁观。相对的,他更想压一压那些议员,让他们弄清楚朝廷才天下真正的掌握者。不过议会占了上风也无所谓,对他毫无影响。

    不过王安礼这段时间倚红偎翠却也并不只是为了耍乐。

    他与章惇素无往来,与韩冈也不亲近,两面不靠的结果,就是他在议政中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耳目杜塞,如有事变,很难及时知晓。而青楼之中,消息往往远比他这个议政家里更加灵通。

    这事说起来难堪,不过去投效章惇、韩冈,感觉更是难堪。何况真要认真计较起来,青楼中鲜嫩娇艳的豆蔻少女,总比章惇韩冈和都堂中的那几张老脸来得好看。

    用肥皂好好清洗过身子,泡在石砌的浴池中,温热的洗澡水直没到了颈项处。王安礼舒服的一声叹息,仰靠着,闭上眼睛。水中掺了花露,随着热气蒸腾起来,弥漫在浴室中,一阵阵沁人心脾。

    他上班一向不按时间,迟到早退所在多有,更有许多时候,他借着在家办公的理由,根本不去衙门。现在眼看着就要迟到了,王安礼却一点也不着急。

    泡在热水中,身子中的疲乏就渐渐泛了上来,毕竟年纪不小,夜里还一床三好,嫐字做久了,第二天身体上就有反应出来了。

    不过与空乏的身体正相反,这种时候,王安礼的头脑却往往变得越发的明晰敏锐。

    昨夜他在青楼中饮酒,不时有消息传到耳边。

    最早也只是听说了曲珍的孙女婿办了蠢事,曲珍得知之后,立刻押了他孙女婿去谢罪。王安礼当时还笑曲珍真的是韩冈养的狗,主人家一点风色就立刻摇着尾巴上去讨好,直到早上起来,才听说新法案的消息。这让王安礼只能感叹变化太快,头脑转的稍慢,消息只有点迟滞,就会跟不趟了。

    不过这种法案也只是噱头而已。除了设立新衙门之外,王安礼想不到还能怎样进行新闻审查。而朝廷会同意设立新衙门吗?或许会,或许不会,王安礼说不准,只有都堂才能决断。

    统领这个衙门,至少得有议政的身份,而多一个议政少一个议政,对朝堂各派的势力消长,可是有着莫大的意义。章惇会不会签书,韩冈会不会同意,不经过一番争斗,很难有一个结果。

    何况成立了这衙门之后,会不会维护大议会的名声,那更得另说了——都堂下属的衙门,却顾着大议会,怎么想都不合常理——说不准大议会就是为人作嫁衣裳。

    哗的一声,王安礼从水中抬起手,招了招。一名侍女随即递上一块热手巾,给他敷在脸上,又跪伏在他脑后,十指如春葱,在王安礼的头顶上按摩起来。

    另一侧,一位容貌千娇百媚、身材玲珑浮凸的金发胡姬,身着一件单薄透明的纱衣,修长笔直的双腿跨过浴池的边界,缓步走进池里。纱衣如花一般绽放在水中,湿润的金发垂在丰盈如玉的胸口,她蹲跪着,为王安礼轻轻擦洗起来。

    王安礼静静的享受着日常。也只有京城中,才能如此香艳的服侍。在京外,不缺美女,也能砌起浴池,但能够安装好包括锅炉在内的整套浴室水路系统的工匠却是凤毛麟角,稀少得找不到。想要在京师时这般,随时随地都可以享受到泡澡的乐趣,付出的代价至少是京中的五倍、十倍。

    王安礼单手搂着胡姬,缓缓的在她身上摩挲揉捏着,在水中,本有些粗糙的肌肤却也变得细滑柔腻起来,柔软的身躯随着王安礼的动作不时的微微颤动。

    水声潺潺,娇柔的喘息声在耳边忽轻忽重的响着,动人处宛如仙乐,王安礼一边挑弄,让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婉,一边却在想,议会里面蠢货不少,但也不是没有聪明的人。

    不可能不清楚,新闻审查衙门设立之后,并不一定会维护议会的名誉。

    如果他们想要在议案中对此加以明确和限制,那么整个议案都有被作废的可能——议会通过的议案,并不一定能在都堂那边得到通过,很有可能被驳回。

    其实大议会的地位,被设计得就跟皇帝一样。

    皇帝的诏谕,必须经过中书门下的全体成员签押后,才能颁布执行。绕过中书门下的中旨,大臣说顶就顶了,皇帝除了日后找茬出气,当面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而大议会的决议案也是一般。议案下达都堂后,由都堂决定是否施行。如果有不合意处,会指出,封驳回去。议会要对都堂的回复进行审核和修改,表决通过后再次发往都堂。

    同一议案,若是三次被驳回,那么就以作废处理。而大议会若始终与朝廷过不去,议政会议有权在全票通过的情况下,解散本届议会,重新开始选举。正如伊尹放太甲于桐宫,霍光废海昏侯那般。

    王安礼在毛巾下,闷闷的发出了一声冷笑。给他按摩和擦洗的两对玉手同时停了下来,王安礼轻轻拍了拍充满弹性的臀部,示意她们继续下去。

    韩冈设计议会制度的时候,说他没用心也好,说他借鉴了也好,反正议会的权柄和作用越看越像是皇帝。

    让代表天下亿万黎庶的八百议员来代替皇帝向都堂发号施令。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天才的主意。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即使是皇帝,也拧不过天下臣民。若是逆民心而动,那是独。夫,不是皇帝。天下人可共讨之。正如孟子说过的话,武王伐纣,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有了代表万民的大议会,皇帝就可以放一边了。这是王安礼和他几个朋友在仔细了解过大议会制度后共同的看法。

    正所谓政由宰相,祭则寡人,大议会和都堂运转顺利的情况下,皇帝贤与不肖都没什么区别了。甚至祭祀都不一定要皇帝出面,天地社稷明堂的大祭都可以让人代理,皇帝垂拱也好,袖手也好,坐着躺着都对天下没有影响。

    如今的这位皇帝是被盯死了,他本人也不知是韬光隐晦,还是自暴自弃,镇日里写写画画。

    但天下太平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年,不需忧惧西贼北虏,边境上只有官军开疆拓土的消息,却从无割地失土的新闻。去年年中过来的大战,捷报接连而至,连百年来的大敌都快要被灭了,民间的生活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皇帝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说起来,太后也真放得下。如今手握天子之权的是太后,议会和都堂剽夺了天子权柄,等于是太后为人架空。

    不过,即便放不下,从宰相手里把权柄争回来,又能怎么样?日后传给她的‘好’儿子?莫说没有向家活路,连太后她本人应有的尊荣都不会有,赐以恶谥,剥夺尊号,都是可以想见,焚骨扬灰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

    哗啦一声,王安礼猛地从水中坐了起来,两名侍女惊吓得连忙请罪,王安礼不耐烦的摆摆手,让她们退下,心中盘桓着:

    太后要避免这种结局,绝不可能维持现状下去。

    韩冈和章惇都不会。

    只是,畏惧于弑君之名,天子从未亲政,昏庸又无从谈起,弑父之说过去没有追究,现在更不可能追究,那么宰相们怎么能在避开恶名的情况下,解决皇帝这个问题呢?

    大议会的出现,韩冈的提议,章惇的默认,其他宰辅全无反对之声,或许,就是解决问题的尝试。

    王安礼紧皱着眉,心中犹豫着:

    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侄孙女呢?

    ……………………

    冬日的葡萄弥足珍贵,而春日的葡萄在京师里,更是寻常人无从一见的珍品。

    但陈。良才,还有其他近两百位议员的面前,都摆着一小盘泛着水光的紫色葡萄。天青色的磁盘上,葡萄颗颗如紫色珍珠,虽只有七八颗,却也极为难得。

    看起来议会得到的拨款着实不少,竟能够给议员们准备上温室里长出的反季节的水果。

    陈。良才在主席台上,甚至看见有好几位议员,甚至舍不得吃,准备用汗巾包起来藏进袖子里带回家去。

    不过大部分议员都没有去管什么劳什子的葡萄,还都沉浸在之前田腴发下去的草案上。

    陈。良才低头看了看桌上,摊开的草案远比他的提案要厚上不少,字数更多,页数更多,而内容,则更加让人惊骇。

    对于大议会,有许多人始终是不以为然的,觉得有朝廷在就足够了,何必叠床架铺,本来就是冗官冗兵冗费三冗压着朝廷财计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有了几年好时光,又觉得钱多了烧得慌,弄出几千几万议员来,县议员一个月都能有一贯钱一石米,春秋换季、冬夏寒暑,都有衣料和冰炭的给俸,而州议员就更多了一倍,至于国会议员,都赶得上通判了。

    而最近大议会被渲染成闹剧的集中地,内城的新瓦子,每天上演参军戏的新象棚,嬉闹遍地,丑角横行。更加让那种不以为然变成了否定的认知。

    陈。良才就只想着为大议会正名,给污蔑议员们的龌龊小报一点颜色看看,更进一步,也不过是一劳永逸的解决新闻报刊对大议会的骚扰。

    他从来也没敢想过,会有人敢把大议会被赋予的权力发挥到十二分。全然不把小报放在心上,而直指天下。

    皇帝?天子?

    只要田腴的这个议案通过,皇帝日后都得在议会前俯首。

    初看到此案时,陈。良才的心脏就剧烈跳动起来,这实在是太惊人,太可怕的一个议案。

    不过此议案一出,恐怕比踢了老虎屁股还要严重,带来的反扑,恐怕幕后支持的宰相亦难以压得住阵脚。

    相形之下,他的新闻审查法案只不过是捅了一个老旧的蜂窝,几只马蜂出来嗡嗡叫一阵,根本算不得什么威胁。

    这肯定是重点议案,或者叫做核心议案。必须要有议员总数的百分之五,也就是四十一名议员联名提案,才能列入议题。而陈。良才已经在小册子的第二页,找到了这总计已达五十五位议员的名讳。

    这些提案者,除了田腴一人之外,全都在下面坐着。大部分似乎还在为身边的议员解释草案中的内容。

    这么多人参与到草案编订中,而且不是一日两日。只看里面的内容,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起草和修改。甚至应该早在大议会召开前,就已经在着手准备提案了。

    但陈。良才一点口风都没有听到过,虽然他也是韩党议员之一,可他这个资望浅薄的成员就完完全全被排除在外,直至此刻。

    果然还是不够资格。

    陈。良才想,虽然没有被视为派系内最为核心的一份子,但他一点不快的心情都没有。陈。良才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是不可能那么容易的就得到田腴,乃至更上位的韩系成员的认同。

    但今日之后,有了新闻审查法案打底,与核心成员的距离,可就更近了许多。

    河北厅中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一直没有停止,陈。良才在上面冷眼看着,还要计议什么呢?这种事,需要的只是胆量,不,只要有不是太愚笨的头脑就够了。

    毕竟田腴拿出来的议案,根本不可能是他一人独断,也不会是五十五名议员商讨的结果,而必然是来自更高层的意志。

    韩冈、章惇,乃至与其他宰辅都达成了协议,才会真正把这个议题摆上台面,让大议会充当门面上的工具。

    只要想通了这一点,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更不必多费口舌去讨论了,只要到时候举手表决便可以了。

    铛……铛……铛……铛……

    墙角的座钟,分针指向了最上方整点的位置,清脆的报时声随即响起,一声一声,打断了厅中的议论声。

    田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圆圆的金属物件,白银的外壳闪闪发亮,最上面一个按钮扣着一只小银环,小银环上连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挂在衣襟内的褡绊上。

    田腴按了一下按钮,上半部的外壳一下弹开,露出了里面的圆形玻璃。

    这是当今世上最为精巧的机器,由数百比米粒更小的金属零件构成,只有顶尖的工匠才能打造出如此精巧的计时器件。

    据说被宰相亲自起名,叫做怀表,陈。良才只在田腴手上看到过。最早见时,他还不知道是何物,听人介绍后才知是计时用具,微缩后的座钟。

    “时候差不多了。”田腴看着怀表上的指针,“就差两分钟。”

    随着田腴的话语声,一道汽笛长鸣,议会大楼内部通知会议的信号。新一天的大会会议要召开了。

    田腴起身,汽笛声中用力敲了敲桌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田腴拿起了他的草案文本,对众人扬起,提高了音量,“对此案,可有人还有意见,现在尽快说。”

    没有人回答。

    “都没有吗?”田腴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开口。

    “那好,这是今天的第一号议案。”田腴决断的说道,又扭头看了一眼陈。良才,“陈。良才议员的新闻审查法案,是我们今天要推动第二号议案。还请诸位用心。”

    齐齐的应和声,仿佛在说明韩系议员们的齐心。

    “那么,走吧。”

    田腴领头而行,一行议员鱼贯而出。回到大堂侧门处,一条人流迎面而来,也是上百人的队伍。走在最前的议员姓章,出身福建,就是章系议员们的首脑。

    田腴和对面的章议员相互点头致意,一人向左,一人向右,一同转身向前,肩并肩一齐汇入了空间雄阔宏大的大会堂中。

第254章 新议(20)

    跟随着人流,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良才神色沉郁。

    半个时辰前,他还是紧随在田腴的身后。可短暂的议事结束后,陈。良才惊讶的得知他的新闻审查法案,不过是拿出来张扬的幌子,再起身时,不由自主的脚步就慢了一拍。

    其他议员从他身边走过,紧随在田腴身后,陈。良才的脚步下意识的越来越慢,渐渐就落到了过去的位置上。

    虽然议员们走路从来没有论资排辈的规定,陈。良才即使走在田腴前面,也不会有成文的条贯能指责他,但论资排辈的现象无处不在,深入人心。原本支撑胸中自信的东西一下崩塌,陈。良才走在队列前面的底气不复存在。

    一想到自己在他人的眼中,就跟跳梁小丑一般可笑,陈。良才对听信蛊惑做了冤大头的自己,足足耍了半夜猴戏的自己,半个时辰前洋洋得意的自己,真恨不得一锤都砸死,用铁皮桶装了,灌满水泥后沉进大海里,一个两个三个,全都丢下去,再也不要看见。

    还有田腴,一直蒙蔽自己,直到最后才图穷匕见,还有五十五个联名提案的议员,全都装作毫不知情,还有韩冈……当这个名字从脑海中蹦出来,陈。良才呼吸都停了,飞快而又隐蔽的左右看看,没人关注到他的神色变化,最近处的两个议员正在窃窃私语,陈。良才紧张的竖起耳朵:

    “……这个案子麻烦估计不会小。说不定清君侧的都有。”

    “怕个毬,大不了回去跟着韩相公……”

    陈。良才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那议员自己或许是眼尾的余光感觉到了陈。良才的视线,没有再说下去,而陈。良才也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

    脚步维持不变,抬头看着前方,深长的回廊中,安装在两侧墙壁上的精油壁灯日夜不息,灯芯在缓缓燃烧,昏黄的焰光映射出来,抹去了他脸部表情上的一切细节。

    西北那一片,的确是以韩冈马首是瞻,有韩冈为天子的呼声近十年来从来没有断绝过,而且私底下愈演愈烈。

    这些话,陈。良才往常只会当没听到,被问起时只嗯嗯啊啊的说两句,从不给一句实诚话。

    毕竟一个篡字少不了,有此想法的人虽多,还多不过认定赵氏为正统的人,而且希望能保持现状的人在上层还是占大多数。陈。良才认识的想要改天换地的一帮人,多是郁郁不得志之辈。陈。良才本是跟他们厮混,婚后就幡然悔悟,渐渐不来往了。

    更何况韩冈本人都没表现出有那样的想法——必定要名垂千古的大宗师,不可能不珍惜羽毛。

    想做从龙之臣的那一干人,也一样很少有人想过韩冈直接谋朝篡位,绝大多数还是期待章惇、皇帝或是其他人,弄得天下大乱,这时候韩冈名正言顺的出来收拾局面。

    田腴属于哪一边的?除自己之外,明确归于韩冈一党的一百七十七位议员又是属于哪一边?陈。良才带着浓重的好奇心,以及一点点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恶意想着。

    跟随在人流之后,他一路来到大会堂中。

    每一次进入这宏大的空间里,陈。良才都忍不住要惊叹匠师们巧夺天工的技艺。

    面宽三十步,纵深五十步,高约十丈,大会堂中数百盏煤气灯多如繁星,照亮了整个空间,但抬起头来,竟然看不清穹顶的模样。

    大会堂上下三层,一层比一层更小,第二层只有第一层的一半,第三层就只有第二层的一半,但仅仅是第三层,依然有着两百多个座位,能提供给旁听的士民和记者们。精巧的声学结构,能让他们清晰的听到中央前部来自主席台上的声音。

    这还只是大会堂,以大会堂为主体的议会大楼主楼,比大会堂还要更大上许多。

    如此庞大的建筑物是陈。良才平生之仅见,据说只有大庆殿才能更胜议会大楼一筹,但也有说法是大庆殿如果不加上五丈多高的台座,其实远不如议会大楼。

    陈。良才还听人说,宰相设立大议会,目的就是要跟皇帝别苗头,议会大楼的高度都已经超过了皇城城墙,能俯视皇宫,其规模对比大庆殿自然是只会更大,不会比大庆殿稍小。

    陈。良才的座椅是在右侧靠后的位置,头顶就是二楼的棚架,即使心情很糟,陈。良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头顶上,仍旧担心上面两层的棚架,不会不会忽然间就坍塌下来。

    陈。良才什么没看到,大会堂还是那么坚固。平时不提,今天他是恨不得例会不要召开,

    要是塌下来……不,一条裂缝就好。

    他瞥眼看着上面,二楼的底部,用了黄色涂料粉刷过,挂了好几盏水晶吊灯,照亮了下方的席位。

    只要这上面有条足够深长的裂缝,就像是坐在了摇摇欲坠的危房里,那样的话,议会只能等待修复之后再召开了。

    陈。良才见识过很多水泥建筑。在如今关西,普通人家建个房子,少不了买上一桶百斤的水泥,黏合砖石,界平地面,剩下的还可以刷墙。虽然水泥凝固后十分坚固,但如果一开始就没调和好,或是凝固时缺水,或是用了劣质的产品,就很容易产生裂缝。

    陈。良才还在家乡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路边或哪里的水泥墙面、地面,因为修补的原因,颜色深浅不一,打了补丁的模样十分的难看,远比不上青石砖铺就的地面那般均匀美观,只不过成本上的差距,还是让水泥的补丁地面大行其道。

    可惜,这新修的巨型建筑,修造时用了十二分的心,陈。良才瞪大眼睛,也没看到哪里有损伤的痕迹。

    进入议席的议员们纷纷落座。

    八百议员的座席位置并没有固定,可以随性落座。可就像陈。良才已经有了自己习惯的位置,自然而然的,议员们的座位就按照派系的不同相对的固定下来。

    从主席台的视角来看,韩系居右,章系居中,贴近两派的议员分散的坐在两派周围的位置上,与两派全然不合的一群人,有出自江南,有出自京西,还有京府,京东的议员,则是坐在了左侧。

    陈。良才向那边张望了一眼,乱哄哄的还有些人没有落座,站在走道里说话。

    有十好几个议员正向他这边望过来,还有人伸手指着他这里,隔了有些远了,看不太清楚那些人的身份。

    肯定是在议论自己的新闻审查法案,可惜他, 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幌子,真正想要推动的目标是另外一桩。想到片刻之后,他们脸上会有的表情,陈。良才心中又有了几分快意。

    杂货铺子。

    这是田腴处听来的评价。

    这个比喻十分形象。那群议员中,什么人都有,如同杂货铺子一般。有多年教书的老冬烘,读书读傻了,被人顶出来做靶子;有跑海的行商,也不知诸科出身是不是买来的;有出自江南东路,家中大开丝厂,每个月要消耗七八条倭国奴工人命的工厂主,一副黑心肠,两手血淋淋;有出自淮南东路,家传七千亩田地,近日用蒸汽机械顶替了几百户佃农的大地主,都差点闹出民变了;还有递交提案要求都堂归政天子的议员——都堂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给人以堵塞言路,钳塞众口的感觉,并没有处置这些议员,但在陈。良才想来,都堂不会留着他们继续扩大声势的。

    陈。良才不关心那些不相干的人,他只冷冷的瞥了一下那群人身后的一个角落,那里已经有几人落座,正在交头接耳。

    那几人里面,有两个跟他关系不错。正是他们的介绍,陈。良才才与一群人联络起来,去买下了五十余家小报报社。

    现在想起来,陈。良才就恨不得拿起自己妻祖父擅长使用的铁骨朵,狠狠锤自己两下。名声,成效,这些事都不说了,全都成了笑话。只说买卖,完完全全是个亏本生意。花大价钱买下的这些小报,里面的编辑和记者,稍有能耐的一个个都辞了工,得到的是空架子,以及一干排不上用场的老弱病残。这让还被鼓吹可以整合资源,造就新一家大报社的陈。良才,完全成了传言中的丑角。

    幸好还有新闻审查法案,不管是不是幌子,换个角度去看,自己好歹不是被骗的丑角了,是报复不过夜的狠人了。

    “原叔。”

    陈。良才心中忽喜忽怒,忽然听到声音,看过去时,却是一个头发斑白的中年人。

    见到他,陈。良才连忙起身行礼,“见过正谊兄。”

    虽然不是什么名人,但这一位苏同苏正谊曾经在京师做了好几年《自然》的编辑,也是自然学会的高阶成员,在化学上造诣很深,摊开双手,尽是被酸碱腐蚀的痕迹,脸上一块很明显的黄斑,据说是某次实验,被硫酸喷溅的结果。

    只不过他并没有进入韩党,只能算是韩党的外围成员,有的法案支持,有的则反对或弃权,有着自己独。立的主张。陈。良才与他有过一些往来,每年总要通上几封信,可算是朋友了。

    “听说原叔你递了一个草案上去?”苏同坐下来,不出意料的问道。

    “难道正谊兄觉得不该有?”陈。良才反问,“新闻审查法案。”

    陈。良才的话里透着尖利,苏同温润的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大会堂高敞的穹顶,“议会大楼,从奠基到建成,用了三年半的时间。而议会的威严,则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建立,而一旦在开头受挫,那么三十年、五十年都难说了。”

    他看了看惊讶的陈。良才,“这股邪气不打压下去,议会的权威何在?设立新闻审查衙门,给报社套上笼头这是必然。”

    “正谊兄是支持喽?”

    苏同摇了摇头,“只是这是从议员的身份上说的话,从《自然》的投稿人的身份来说,新闻审查还是不要的好。”

    迎上陈。良才讶然的目光,他点了点胸前,自然学会通讯会员的银质徽章,被别在比议员徽章更高的位置上。

    “为何?《自然》不是报纸,只刊载论文,不涉新闻,新闻审查法案,肯定不会涉及《自然》。苏兄何必担心?”

    “岂不闻龙王欲斩有尾族,虾蟆亦哭乎?”这位《自然》期刊社的资深投稿人叹着气,“法案上再有明文,但架不住有心人想要找事。今日不涉《自然》,也并不代表日后不涉。终归会是一个麻烦。我是不得不反对。”

    陈。良才摇摇头,“苏兄想多了。你还没看到草案内容,何必这么早下结论?”

    苏同眼神霎时锐利了起来,“看来是另有玄机了。”

    陈。良才无奈叹道:“小弟不知道李格非是什么想法,但小弟所想,也只是设立一个新闻报业自律的协会,不涉朝廷,决没有传言的那般严重。”

    “自律?协会?”苏同眼神更加锋锐,如刀剑一般直刺一脸无辜之色的陈。良才,“谁做会长?谁做委员?”

    “原来如此。”他向后一靠,冷笑摇头,“大树之下,草木难生。这自律协会一出,新报再没有出头的余地了。原叔,你这一手还真是妙啊。”

    陈。良才无言的看着苏同,‘原来如此’?这话说得太早了,“正谊兄过奖了,我还差得远呐。”

    他望着前面,田腴正偏过身子,在跟议会里的吏员交代些什么。

    再过一刻钟,田腴就会向主席提交临时议案,打断早前定下议案流程,将新草案插队上去,那时候,在座的议员们,才该说一句原来如此!

第255章 新议(21)

    “李格非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交正在凝神关注着左侧远处,统领着议会中所有鹰犬的田腴的动向,忽然间就听到身后的声音。

    他半站起身,扶着身后的椅背,向后面的正门口望过去。他身后的几排座位上的议员们,几乎与他同时,都扭头向后望过去。

    只见一夜之间声名大噪的另一位主角,正在几位议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春风得意马蹄急。”望着李格非举手投足间的张扬,王交呵呵两声冷笑,“难得一见啊。”

    “什么?”坐在他旁边的陆表民抬起头,他专注在面前小桌上的一沓子印刷稿上,没注意王交在说什么,他点了点桌子,“不看了?”

    李格非被人簇拥着,一脸灿烂的笑模样,王交嫌恶的差点要啐上一口,回头坐了下来,哼声道:“这些破烂字纸有甚好看?一会儿看好戏就是了。”

    陆表民摘下眼镜,手指按了按酸涩的眼睛,大会堂中的灯光虽然多,但还不如外面的阳光,看久了就伤眼睛,“五十对五百,戏码固然有,能不能演得好就两说了。别说的事不关己,有你一份的。”

    章韩两家差不多都有两百票,还有一些畏惧他们权势的,这些日子下来,任何一个提案只要两家没有争执,立刻就是五百票起步,而反对票,基本上只有五十上下,再多也从没有过百。

    他叹息了一声,“可用之人还是太少了。”

    “当然少。说到底大议会就是韩·相·公·……”提到韩冈,王交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反感,充满了讽刺的口吻,用重音将三个字念出来,“糊弄人的衙门。天下万民之代表。呵,这里面,有多少当真是为天下万民说话的?不是听命于韩冈,就是章惇鹰犬。真正敢为天子为天下做仗马之鸣的,也就我们这三五十人罢了。”

    “谁说不是?”陆表民叹道,“若不是为了不想让世人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了赵氏忠臣,我也不会出来参选这劳什子议员。在家做个富贵闲人不好吗?有谁敢找我这元丰二年的进士麻烦?”

    “不说了。说多了更丧气。”王交他跟陆表民一样,都是进士出身,在一片诸科和特奏名的议员中,他们是少数派,却也是最为自傲的人群,“准备好了没有?”他问陆表民。

    陆表民从眼镜盒里拿出一块鲸油鞣制的麂子皮,慢吞吞的擦着眼镜,“好与不好,都得上阵。”仔细擦了几下,举起来对着光照照,又继续擦拭着,“别说我,李格非的提案好不容易弄了来,你看都不看,这算是准备好了?”

    王交满不在乎,“翻也翻了,何须细看,左右不过是些废话。都是拖时间,谈天说地也是准备,谁敢跟我比能耐?”

    王交鬼扯的能耐是有名的,未辞官前,任职遂州,一日与州内毗卢寺中的和尚谈佛理,一日一夜不止,除了吃饭喝水方便,就是在辩经说理。

    “好!过一会儿就全靠王五你了。”陆表民眯起眼笑了起来。

    这还是他的功劳。是他第一个发现议会的规则有着很大的漏洞,为了表现出让议员们能够不受阻碍的畅所欲言,在议题辩论阶段,不论正方还是反方,议员们都有权力上台去阐述自己的观点,而且只要他还能说下去,没有辱骂他人,就没人能够打断。

    而只要还有一个有辩论打算的议员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见,那么就不会进入到投票阶段。也就是说,辩论阶段拖上三天四天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人能够维持长时间的发言,且持续不断。

    王交就是阻击议案上台辩论的主力。虽然说进入投票阶段后,他们肯定是输,只要让京师的报社有时间反应过来,却能反过来阻止其他议员为议案投上赞成一票。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名气就此打出去了。这一点,对他们未来的计划很关键。

    只是当陆表民瞥眼看到桌上的草案印稿,笑声顿时停了,还多了几分忧虑,“现在只有这李格非的提案,那陈。良才的提案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藏得也真好,江民表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谁让君子家在京师没产业?”王交冷笑,“韩相公大富大贵,就看不上议会印刷省下的那几个钱了。”又半开玩笑,“江民表莫不是绕了太多圈,被抓起来了吧。”

    李格非并非章党,作为相州韩家在议会中的代言人,李格非只代表韩忠彦的倾向,韩忠彦一直宣称君子不党,以君子自命,在章韩二人主导政府中维持中立,故而李格非的座位是在韩党和章党中间靠后的位置上,不同于章韩鹰犬。

    既然不是章韩鹰犬,那就没有章韩鹰犬的待遇。议案草案分印,只能交给议会委托的负责各色资料印制的印书坊。虽这印书坊不能算是筛子,也加强了保密意识,更由议会派出人手去驻防,但对于一些人来说,想要从中拿到些东西,并非难事。李格非的草案,送进去没多久就流传出来,王交等人走进议会大楼的同时,印本就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而章系议员韩系议员的提案,都是在福建、雍秦两大商会自有的印刷厂中印制,这两家印刷厂只负责商会内部文件的印刷,尤其注重隐秘。王交听到过的传言,都是高墙深垒,仿佛边境上的村寨,多打探一句就会被守门的护卫揪住盘问,应对少有差池,就直送衙门里审讯。

    听了王交的话,陆表民没有笑,更加担心了,“别乱说。”他眉头锁起,冲着坐在前面几排的一位议员一扬下巴,努了努嘴,“李旧纪的事可还听说了?前些日子他家里人跑到那一片去窥视,被守卫抓了,押到了开封府那边,又被开封府找上门,弄得好生难看。”

    “江民表不会这么蠢吧?”王交被陆表民说得担心起来,回头望着大门处,“他可别真栽进去了。”

    “来了。”陆表民的音调忽然有了一个欣喜的上扬。

    “谁?”王交刚疑惑的问了一声,就见陆表民斜斜一指侧门。跟着望过去,也同样一下惊喜,“江民表终于来了!”

    从侧门走过来的人,胸口别着议员的徽章,四十许,两鬓斑白,穿着朴素的蓝布衣袍,留半尺长须,多了几分文雅,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县里教授。

    “民表!快坐!”王交一眼就看见了来人右手上牢牢抓住的公文袋,迫不及待的问,“怎么样,到手了”

    “费了点力气。”江民表说得谦虚,他民表是字,大名江公望,很巧合的与陆表民撞上。他将手中公文袋放到桌上,这一下,周围的目光顿时变得炽烈许多。

    “好本事,不愧是江兄。快拿出来看看。”陆表民催促着江公望拆袋子,他迫不及待的想看见里面的内容。

    又一人这时走过来,加入到几人中,“有什么消息?”

    “德孺公。”看见来人,王交、陆表民顿时起身,和江公望一起行礼。

    虽然三人都是进士身份,过来的这一位不过是明算科,但范仲淹的儿子,诸子中年岁最小的一个,即使什么出身都没有,站出来,照样能让人敬畏几分。

    范纯粹笵德孺乃范仲淹的幼子,早年受荫补为官,还在高遵裕帐下做过事,也曾在陕西治过民,等到章惇韩冈把持朝政,他看不顺眼就辞官归乡。闲居数载之后,因大议会出来参选,为了能够有成为议员的资格,还考了一个明算科出来。

    按他的说法‘经义多解,刑名多变,惟算学一道,终难改移。’章惇、韩冈纵能指鹿为马,也没办法把一加一改成三。范纯粹家学深厚,家世又足以聘请名师,轻易就考中明算科,进入了大议会。

    在大议会中,范纯粹是最为人瞩目的议员之一。王、陆、江,这几个一肚子怨气的进士议员,皆以其马首是瞻。更是反对派的中心人物,有三十多位反章反韩的议员,常与他们共进退。几个人站在一起,立刻就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不要多礼了。先看看这里面的内容。”范纯粹有些心烦意燥的催促着,“时间不多了。”

    江公望被催促着匆匆打开公文袋,边做边说,“才弄到了,费了好大人情。我还没看具体内容,只听到一点点。应该跟李格非不一样。管报业的,不是朝廷的衙门。”

    王交、陆表民对视一眼,各自点头,不说时还想不到,这么一说,却立刻就明白其中缘由。

    范纯粹也道,“若投章相公所好,朝廷可多一议政,惟韩相公恐有不喜。也难怪有所不同。”

    江公望把薄薄一本的草案印稿抽出来,“如今御史台已唯宰相之命是从,报纸再听宰相之命,韩相公走了也不安心。”

    范纯粹先接过草案,飞快地翻着。一目十行,很快就抓住了重点,眉心不由得皱起成个川字,“报业自律协会?让报社自己审查自己?”

    不设衙门倒是可以理解,设个会社监督对韩冈来说很简单,可是让报社自纠,可就无法想象了。就连带着草案来的江公望也惊讶莫名,“没听说是自纠啊。”

    王交、陆表民脸色都沉了下来,阻击新闻审查议案是他们的计划,也为此做了不少准备,甚至准备好了人手,接下来几天里连续作战。

    可如今摆在他们眼前的问题,却已经变成了站在哪一边的问题了。

    反对李格非的新闻审查议案,明摆着是支持京师报业,可若是反对陈。良才的新闻审查议案,可就是跟京师报业过不去了。

    “怎么办?”陆表民急促的问道,“要么章惇,要么韩冈。我们该怎么办?”

    “照常做。两个议案都拦住。”王交嘴角含着冷意,“报业猖獗,还不是因为有章韩二人做后台?现在后台塌了一半……”

    陆表民道:“章惇对他们还有些不待见,他们只能努力自救了。”

    “办报从来都不需要自救。”王交冰冷的疏导,“办报业的核心,不是听官府的,就是听东家的。当真以为他们能够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报社能肆无忌惮的直刺官府,做什么布衣御史,那是章惇、韩冈惺惺作态,故显气量。但那些记者、编辑,只敢骂朝廷,骂议会,可敢骂他们的东家?做广告的金主让他们撤一篇报道,他们撤不撤?所谓自纠,怕也是如此,装模作样罢了。德孺公?”

    王交催促着范纯粹。

    范纯粹看看左边,王交正在催促他,看看右边,陆表民和江公望也等着他,最后又再低头看着草案稿件。

    最后他一拍桌子,有了决定。

第256章 新议(22)

    “一切如前所议!”范纯粹一拍桌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诸多视线,可范纯粹毫不在意。

    在这里的几个人,一直都在明晃晃的张扬着自己赵氏忠臣的身份,自始至终都在给都堂诸权奸添堵,只担心忠臣失青史,烈士掩姓名,哪里会怕章、韩党羽的察觉?

    大好头颅,有本事就过来砍!

    “天下报业,不惟京师。”范纯粹道,“而所谓自律协会,却必是京报掌权,大报掌权。比起衙门,天下报社,恐怕更怕自家操于同行之手。”

    “德孺公此言在理。”王交一拍手,“衙门最多只会坑点钱,同行恨不得坑死你。”

    江公望也道:“牛犊子第一回脖子上套绳圈,不论绳头抓在谁的手上,肯定还是要晃脑袋的。”

    “我去传话。”

    “我也去。”

    陆表民性急的赶去联络其他议员。王交跟着他一起过去。

    议会中的保皇一派便是以范纯粹和他们几个进士出身的议员为主,其他人基本上是昔日旧党大佬们捧出来的傀儡,皆是听命行事。此刻全都在座椅上,眼巴巴的望着这里。

    在议会中唱唱反调,没问题,反正肉还在锅里,正好可以体现都堂的心胸宽大,能虚己纳言。

    但今天钻议会律条上的空子,把一个议案拖上一天两天三天。大议会的成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一年一集会,会期不超过一个月。一桩议案拖几天,一个月下来能通过几桩议案?议会不废如废。

    若是逼得章韩二贼改掉故作大方的条贯,议会可让天下万民喉舌畅所欲言的名声就坏了,章惇韩冈也一样要被人取笑。

    这是掀了锅,踹了灶,章惇和韩冈若是还能容忍,那就是笑话了。

    范纯粹眼神刚硬,如花岗岩一般毫无动摇,“天子权柄,操于太后之手,归于都堂之用,于今尚无一分一毫;皇帝威信,日削月削,更所余无几。若无忠臣披肝沥血,这赵氏天下,迟早易为他姓。吾等欲挽赵氏之天倾,焉能畏惧权奸之淫威?为这纲常正道,纯粹肝脑涂地亦不敢自珍其身,如需流血,可自纯粹始!”

    江公望激动起来,竟颤声道:“公望愿附骥尾。”

    大会堂此刻正淹没在会议开始前的嘈杂中。

    左中右三片坐席区,都有议员来回走动、交谈,利用会议开始前的短短时间,飞快的进行勾结、串联。

    李格非受到更多人的欢迎,被簇拥在坐席区的后方,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中间一点,章恺此刻正狐疑的望过来,他身边有人朝这里指指点点。

    更远一点,韩党那一片,也有好几个人看过来,不过隔得远了,看不清是谁。而最前面的田腴,刚刚与吏员说过话,只看见那吏员跑着走了,中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但站稳了后跑得更快。

    头顶顶棚上,记者们的脚步声清晰的传下来,硬木靴底与柚木地板的撞击声,就跟毫无规则的鼓点,分外让人烦躁。

    更上一层的旁听席,吵吵闹闹的声音,被主持议会大楼工程的大匠引以为豪的传声结构,传递下来,感觉都有人快要打起来一般。

    范纯粹过去上朝时,大臣们捧笏而立,御史们绳纠内外,莫说言语,便是轻动一下,就有御史瞪来。朝堂一片严整肃然,外域藩国来朝,入殿后无不战战兢兢,畏惧于皇宋的不测之威。

    如今大议会中乱哄哄场面,就像象棚里的一场杂剧,散场之后,一片狼藉。若是那外邦来此,如何不为人所轻?

    天下之乱,就是从这里开始。

    视线从外转回,对着江公望略红的眼,范纯粹点了点头。朝廷养士百年,忠义之士终究是不会少的。

    很快,王交和陆表民绕了一圈回了。陆表民冲范纯粹点点头,“全都妥当了。”

    王交压低声,指着前面一人,嘲笑道,“章恺派了人过来打望,怕是还没想到我们要做什么。”

    章恺派过来的议员就在前面打晃,正装作漫不经心的瞥过来,偷窥着这里的动静,望见范纯粹等人正在看他,忙心虚的扭过头去。

    几声冷笑同时发出,范纯粹摇了摇头,这也算是代表一州百万人的议员吗?

    范纯粹先坐了下来,“都坐下来歇歇,一会儿,可就有得累了。”

    王交也跟着坐下,笑着对其他人说,“肚子里有货的先出清啊,一会儿上台后,可没空让各位去那五谷轮回之所了。”

    虽然有四五十人轮班上台,可是要把一个议题拖上三天。平均到每个人身上的时间,并不算短。几人要为表率,登台发言的时间要更长了。

    无人可以打断议员的发言,作为万民喉舌,议员有不受干扰说话的权力。除非是口出秽言,攻击他人,即使是胡言乱语,哪怕是疯人呓语,只要议员还站在发言席上,主席就有义务保护他不受干扰。如果主席台上想要干扰,范纯粹立刻就会提起抗议。

    韩冈装模作样的宣示议会的权威,设计了这样的一套制度,却留下一点钻空子的余地。

    但要在发言席上拖时间,麻烦的不是要想方设法的东拉西扯,而是要忍饥挨饿,连口水都没有。一旦中断,这个议题,就没有第二次登台发言的机会了。

    几声轻笑后,陆表民道:“放心,早上起来就没喝过水,就怕到时候忍不住。”

    身材干瘦的江公望也道:“早间一顿没吃。常年辟谷,习惯了忍饥挨饿。”

    “民表你辟谷?”王交笑道,“巧了,我也是天天断食。”

    江公望狐疑的看着身材胖大榔槺的王交,尤其是他那个*如鼓腹、充满了油脂的肚皮,摇头不信:“不像。”

    陆表民也不信,“这事儿我可从没听说过。”

    “你们不知我有多勤,每天断食一次少则两个时辰,长则五六个时辰,每日不断……”

    “滚!”江公望和陆表民齐声笑骂。

    范纯粹眼里带着笑,徐徐道,“看来是子易胸有成竹了。”

    “是啊,大不了说书嘛。”王交笑道,眼中带着狠厉,“说不定日后得靠说书过活,今天先练上一练。”

    大会堂中说书,议会彻底变成笑话,只要能破坏奸相的图谋,豁出去拼了身家性命也在所不辞。

    范纯粹欣慰点头,若有忠臣如此,何愁天下倾危?

    长声汽笛响起,主席台后的小门此时打开,一名黑衣小吏从中走出,手摇响铃,震动会场,会堂壁角的护卫们齐声喝起。

    范纯粹吞下正要说出口的话,回望台上,“要开会了。”

    ……………………

    “要开会了。”

    里许外,钟楼传来的整点报时,与议会大楼内传出的汽笛声混在了一起。

    大楼外的车马场中,一人将一只银壳怀表揣进了怀里。

    他穿着打扮,就像一个趁主人不在的时候,乘机在车上休息的车夫。手中掰得忽弯忽直的马鞭,好像也在告诉外人,他就是一名赶车人。但那只银壳怀表,却绝不是一名车夫能够拥有的东西。

    “能成事吗?”车夫问道。他的对面,坐着一人。

    在阴暗的马车车厢里,他还是带着宽边的帽子。帽檐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容貌。面纱下端只露出下颌和面颊一角,但上面斑驳狰狞的烧伤痕迹却让人不敢直视。

    戴帽人摇了摇头,面纱也随着来回晃动,声音嘶哑难听,仿佛干涸的田地,“我要说的都已经说了,也就是闹一闹吧。没什么用。”

    车夫其实并不想听人分析结果,只是心中不安,想跟人说说话。戴帽人唱着反调,他就拧着马鞭,“虽说大议会不受外界干扰,但京中皆曰此时不可为,都堂也要为之敛手。”

    因为煽动起来的民意,大议会已经十分狼狈了,再多事,名声只会更差。虽说人心难测海水难量,但人合为众,却很容易被引导被煽动。有那么多家报社,足以让京师士民之心站在大议会的对立面。

    戴帽人笑声如同乌鸦啸叫,“只要五大报社还是都堂的狗,京师的民意就煽动不起来。”

    “别忘了,有一句俗语,”车夫愤然道,“当家三年狗也嫌,而章惇韩冈,他们执政已经十年了。”

    “当真以为京中还有多少人记得韩冈发明种痘法的恩德?当真以为章惇为了维持粮价,每年贱卖千万石南洋稻米,会有人念他的好?”

    “都不会有!人们只会记得章惇立法苛刻,稍有轻罪便发配边疆,人们只会记得韩冈,把持军中,禁锢天子,人们只会记得福建、雍秦两大商会每年赚走的金银车载斗量!”

    “呵。”戴帽人冷笑着,“章韩已为民心背弃。章惇在京,一封圣旨宣言京中,就能将之锁拿。再遣三两死士,刺杀韩冈,关西诸路被他整合在一起的官、商、兵、民,顿时就会分崩离析。天下就此定矣!”

    他讽刺的说,“人心思苟安。只要京师百姓还能吃饱饭,你们就别想煽动起百姓闹出事来。议会再丢人,也不过是京中多了一个耍乐的瓦子罢了。”

    “哦。”车夫拉下脸,“那你何不干脆投效二贼去?啊,对了,”他尖刻的笑着,“我忘了你现在这模样,章韩二贼可都看不上眼了!”

    恶毒的攻击,仿佛清风拂面,戴帽人面纱也纹丝不动,“老太师可还安好。”

    车夫阴沉着脸,“不劳顾问。”

    戴帽人道:“你要明白,文家上下数百口的性命,全系于老太师一人身上。二贼不处置文家,完全是老太师的威望。若无老太师荫庇,文家第二天就会给栽上无数罪名,你们能看到,几十几百封诉状递到河南府衙。文家不肖子弟,仆从门客做下的那些阴私事,都会给翻上来。别以为二贼会畏惧人言,老太师在,他们的确不愿犯天下之大不韪,老太师不在,他们又有什么不敢的?”

    戴帽人说到一半,车夫就已经铁青了脸,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好胆。”

    “不是我胆大,是你们胆大啊。”戴帽人道,“韩冈是聪明人,退以待时,但还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东西,不干不脆。而章惇,贪婪成性,必然会趁独相之机,排挤韩党。两家迟早内斗,你们只该静待时机,转机当在十年之内,而不是强出头,引得章韩联手镇压。”

    车夫冷笑:“当真以为天下就你一人聪明,就没人想到这些?当真以为什么都不做,就能让章韩二贼放过?当真以为范德孺他们是糊涂了?……”

    车夫怒气冲霄,却见戴帽人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说话,突然间就盯着车窗外,“不对!”

    “什么不对!”车夫摸不着头脑。

    “那是韩冈的车!”

    戴帽人猛地探出头去,连帽子被车窗掀掉都没有察觉。

    “韩冈来了!”他退回来时,一把抓住车夫。

    浑然不顾车夫脸上的恐惧之色,连鼻子都仿佛被融化的恐怖面容暴露在人前,此刻更加扭曲,一只筋骨毕露的手如铁钳般卡住车夫的手腕,力气大得差点让车夫痛得叫起来,“快去让范纯粹停下来!韩冈来了,韩冈过来了!”

    “别发疯了。”车夫用力挣脱他的手,同样望着车窗外,“别发疯了……”他低声惶惑的说,“这时候,怎可能进得去?”

    ……………………

    苏颂从侧门走上主席台,年近八旬的他,依然步履矫健。

    紧随其后的还有御史中丞黄履,连日来主持会议,让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精神同样振奋。

    八百议员全部起身,迎接苏老平章莅临会场。

    一干人先后在主席台上落座,议员们也静下来等待会议开始的宣告。

    范纯粹左右瞥了一下,王交紧张的捏着拳头,江公望则面色平静,呼吸却粗重得胸口都明显的一起一伏,他感觉到范纯粹的目光,转过头来,勉强笑了笑,“这样能让心平静点,很有效。”范纯粹也笑了笑,低下头再看看自己,手掌心中是满手的汗水。

    “别紧张,还有一阵子。”范纯粹轻声说。对同伴,也对自己。

    临时性的提案,要先通过表决,才能插入议事流程中。李格非、陈。良才两个提案,就是两次表决。等到表决通过,进入提案的议事环节,就是他们上场的时候了。

    其实可以在改变议事流程的表决时就开始表演,但针对提案进行阻击,才能达到最为轰动的效果。

    范纯粹学着江公望深呼吸了几下,自我感觉心情平复了一些,捏着拳头,等着苏颂的开口。

    近千人的等待中,苏颂清了清嗓子,慢悠悠的又喝了口茶,“在今天的会议之前,先有个好消息要在这里向诸位议员公布一下。”

    苏颂的话出于意外,紧绷的神经扯一下,范纯粹稍稍动了动身子,仿佛鼓胀的皮毬,被泄掉了一点气一般。

    什么好消息?会是什么事?范纯粹忽然就有点不好的预感。

    苏颂的说话斯条慢理,一句一停,传话人的声音跟着他一句一句的回荡在大堂内,“我宁夏路官军一部奉命北上,于十一日前,在大河河畔,全歼北虏伪帝耶律乙辛本部斡鲁朵的三万兵马,收复故唐西受降城。”

    轰。

    仿佛一颗炸弹投下,大会堂中顿时就喧腾起来。

    那是辽国皇帝宫卫的封地,也是当年趁西夏灭亡时,从中国手中偷走的最为肥沃的河套平原,更是汉唐统领大漠的象征之地。

    官军竟然毫无先兆的就攻占了下来。

    河北的战局连篇累牍,谁能想到,安安静静的西北,竟然突然间就爆出了这一个大新闻。

    河北战线暂时陷入了僵局,几乎所有议员们都知道,久战兵疲的官军,短时间内继续向北突破辽军防线的可能性并不大了,都堂已经开始跟辽国议和的传闻在京中更不是一日两日。都以为这一次大战,也就夺取了辽国的涿州,将国境线向北推进了百十里,可谁能想到,都堂在河北战场之外,又开辟了一个战场,战果又是如此喜人。

    “平章,是谁为主帅?”

    “平章,官军什么时候出发的?”

    “平章,官军出动了多少兵马?”

    “平章”“平章”“平章”

    议员们热切的向苏颂发问,突然而来的捷报,让数百议员都陷入了狂喜之中。

    只有少数人脸上看不见喜色,附和式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苏颂先声夺人,也让范纯粹的心开始向下沉。

    ‘没关系,只是小事。’他对自己说。

    苏颂双手下压,做着示意,黄履用力敲着他的小锤,大会堂中很快就安静下来。

    “诸位稍安勿躁,好消息还没有说完。”苏颂轻笑着说道。

    他环顾会堂,面对千百道期待的目光,“八日前,河东官军一部奉命北上,攻克辽东胜州,此地,即故唐东受降城地界。还有南阻卜各部,”苏颂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已向朝廷降顺,奉命横扫北虏于河畔残军,故唐中受降城也同样克复!”

    说到这里,苏颂顿了一下,稍歇了口气,然后轻快的说,“阴山以南,尽归中国所有!”

    大音希声,苏颂投下的炸弹,让所有人震撼的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田腴最快反应过来,他拍案而起,全然不顾议会议事的禁忌,放声大喊,“北虏其势日蹙,灭亡指日可待!”他转身面对所有议员,振臂高呼,“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先是一个,然后两个,接着越来越多的议员跟着他一起高呼,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官军万胜!中国万胜!!”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沸腾终于平复下来,今天的第一个议案,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对参战将校和士兵的嘉奖动议。议员们甚至忘了改变流程的表决,直接以全票通过了对参战官兵的嘉奖令,即使是范纯粹这等死硬的保皇派,也不会对否决褒奖有功将士的提案。

    这也是第一届议会第一次全会的第六十四号决议案。

    会议再一回到应有的轨道,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苏颂慢吞吞开口,“李格非议员今天提出了临时议案《新闻审查法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李格非议员的申请。”

    李格非的提案对所有议员都不是秘密。表决需要一半以上的票数,手臂齐刷刷的举了起来。

    范纯粹高高举着手臂,几番耽搁,他已经迫不及待。

    尽管一眼看过去,举起的胳膊远远超过百分之五十的比例,但会议书记官并没有粗略的就宣告人数过半。

    所有的提案、动议,还有临时表决,紧急决议,大会堂中所有的一切都要记录在案,存档备份。就如同皇帝的起居注,不可或缺。

    所以两个新闻审查法案的表决依然照常例,让胥吏一位一位的计点过,确认了投票总数,弃权同意反对三种意见各自的票数,方才由主持会议的御史大夫黄履一敲小锤,宣布通过。将李格非的提案放入今日的议事流程中。

    紧接着,又是陈。良才的《新闻审查法案》,同样的流程,同样的通过,没有任何疑问。

    气氛紧绷起来,“该开始了。”范纯粹环顾左右,所有人都脸上都写满了的临阵前的紧张。不仅仅是要闹事的保皇派,章党韩党那边的议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知道关键的时候已经到来。

    但高高在上的苏颂依然不紧不慢,他看了看全场,又低头看看手上,“田腴议员提出临时议案,并提请议会准许于今日进行审核评定,请各位现在进行表决,是否同意田腴议员的申请。”

    ‘田腴,他有什么议案!?’范纯粹一下望过去,视线如刀一般犀利,却装上了田腴的后脑勺上。

    心脏剧烈的跳动了起来,然后听见黄铜的话筒中,传来传话人的声音,“《皇帝继承法案》。”

第257章 新议(23)

    ‘《皇帝继承法案》?’

    回荡在巨大空间中的声音醇正浑厚,吐字一清二楚,田腴提请审议的法案,仿佛往热油锅里泼上一瓢冷水,在短时间的寂静之后,引起了一片议论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纯粹却只希望自己听错了。他只听了这个名目,浑身寒毛就竖了起来。

    混合着愤怒与恐惧的感觉笼罩全身。

    图穷匕见了?

    是要立太子?还是要皇帝退位?

    所谓《新闻审查法案》,都是幌子吗?

    疑惑过电一般从头脑中闪过。

    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平复了混乱的心情。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贼窝里孵不出好蛋。田腴的草案,其中内容再冠冕堂皇,其本质也必是悖逆不道。今日左遮右掩,打了个人措手不及,他提出的新草案,就更不必说了。

    但是要发作,还是得等到草案印本发下来,抓住其中破绽,再行放对不迟。

    范纯粹直起腰杆,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席位。

    韩党那一片十分平静,肯定是早有所知,五十余人联名,果然是处心积虑。即使范纯粹现在犹然隐怒在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田腴今天的这一招暗度陈仓,玩得真是漂亮。

    抛出了一个党中小卒,咋咋呼呼的弄出一个提案,唯恐天下不知的到处散播,才半夜不到的功夫,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弄得范纯粹他所有的准备都放在新闻审查这件事上,现在是措手不及。

    范纯粹深深的盯了田腴一眼,韩冈摆在议会里的这一枚钉子,已是他在议会中最大的对手,想要实现匡济赵氏、力挽狂澜的目标,此人不可不除。

    章党一方,此刻似乎有些乱。章系议员都有着很明显的骚动,只除了章恺周围的十几人——明显是事前已经得到了通知。这让范纯仁很失望。一段时间以来,章惇对大议会的态度,就让人感觉是恨不得大议会越乱越好,幸好有苏子容这尊大佛镇着,把规矩立了起来,否则保不准就变成演武场。真正用心在议会上面的,还是西北来的人。不过在这一议案上,章韩依然携手,两个逆贼的联盟,分崩离析的迹象一直不断,却始终没有当真反目。

    不过李格非倒是让范纯粹心情好了点,此刻都站了起来,虽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想必是茫然失措,对自己从最风光的时刻一下跌落到幌子和丑角的身份,还没有反应过来。

    呵。范纯粹发自心底的冷笑,狗就是狗,主人把它卖了也好,杀了吃肉也好,并不需要狗知道,更不用它同意的。

    飞快的看了一圈,章韩两党对这一草案的态度和准备,范纯粹心中已稍稍有了点数。

    转头看自己人,陆表民和江公望双眉深锁,其他同伴要么交头接耳,要么皱眉苦思,而身边的王交,双唇颤抖,青筋毕露,显是怒意到了极点,“子易……”

    范纯粹才开口,却像一点火星飘到了干柴堆里,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王交已怒发冲冠的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逆贼!”

    范纯粹下意识的一把把他拽住,王交回头,面色狰狞,双目殷红如血染,“德孺公,那逆贼是要造反了!”

    范纯粹本只是强压下怒意,但王交剧烈的反应反让他更加冷静,他警惕的望着主席台上,沉声说:“先别动。看清楚再说。”

    临时议案加入审议流程的表决,并不会说明内容,只有草案标题。内容如何不得而知,此刻闹事,反而给了人驱逐的机会。

    王交却不理会,死命一挣,哗啦裂帛声响,范纯仁楞然的看着手中的半边袖子,王交则踉跄了一下,一手撑住桌子才站稳。

    陆表民这时早站起来,紧抓着王交的肩膀,不让他再动弹,急急的低声道,“子易!子易!你想被赶出去吗?!”

    王交微微一怔,江公望、范纯粹,还有旁边的几个同伴,便一拥而上,横拖竖拽的把他压了下去。

    “范纯粹议员,王交议员,陆表民议员,请安静。”当当的击锤声后,御史中丞黄履的警告毫无波动的响起。

    这是第一次警告,王交抬起头来,死死盯着台上。眼中的凶光,让范纯粹下意识放开了手,不期然的,他想起了曾经在河东的官道上看到过的狼。

    朦胧的暮光中,那头皮毛斑驳的老狼就蹲在路边,肚皮瘪瘪的,明显饿了许久,盯着马车的两只眼睛泛着荧荧的绿。车夫拿起枪放了一枪,巨大的声响惊走了那匹狼。老狼跑上路边的小坡,潜入树丛前回过头。那一眼,范纯粹隔着车窗看得分明,跟王交现在的眼神莫名的相似。

    王交引发的小小的混乱,并没有耽搁会议的进程,很快开始举手表决。

    王交瞪着眼,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陆表民、江公望见此,对视一眼,摇了摇头,又一齐看范纯粹。范纯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双手交叠着放在桌上。

    虽然在范纯粹的影响下,他这一派的议员都表示反对,但议员们举起的手,依然如同树林中的树枝一般茂密。总票数六百出头,比起方才的两个近乎全票的《新闻审查法案》要少上不少,却也远远超过了通过所需的半数。

    一本本印好的草案发了下来。最后进行表决的皇帝继承法案,却第一个开始进行审议。

    没有人对此质疑,相对于不会有什么新奇内容的《新闻审查法案》,使人疑惑的《皇帝继承法案》更让议员们迫不及待。

    王交依然性急,散发草案印本的小吏还没到近前,他起身两步过去,劈手就抢了一本,转回身的时候就已经翻看起来。

    基于士大夫的自觉,范纯粹没有像王交一般将心中的浮躁暴露出来,但他沉稳的接过草案后,却也第一时间翻开了扉页。

    飞快的扫视着还散发着油墨香的草案稿件,疑惑的心情渐渐得以平复,而愤怒却在渐渐积蓄。

    无君无父四个字,人家早不在乎了。

    大议会初开时,就有一议员在大会堂上公然宣言,‘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当时范纯粹直接开口骂他是无君无父,可那位议员操着一口粗俗的乡音回说,‘有爹才有窝,没爹就没窝。罗思没皇帝,窝们给他选一个。’

    那一天,范纯粹第一次被赶到楼上的旁听席,那一天,范纯粹彻底放弃了与章韩妥协的打算,那一天,范纯粹下定决心,要扶保皇宋,殒身不恤。

    但现在,除了无君无父四个字,范纯粹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够更好的形容这部草案里面的内容。

    坐在前面一排的同伴,这时回过头来,“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86/ 第一时间欣赏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作者:cuslaa所写的《宰执天下》为转载作品,宰执天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宰执天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宰执天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宰执天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