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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8章 新议(24)

    “德孺公,我看这草案,好似没什么问题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范纯粹闻言凛然,这部草案翻开来到处都是权臣的影子,根本就没有给皇帝留下立足之地,眼没瞎就不会看不出来。

    “哪里没有问题?!”范纯粹阴沉的反问。

    那议员一看范纯粹的脸色,不由得嗫嗫喏喏起来:“这……这法案也只是要设立皇储,以防变乱。文正公在世时,不也曾上表请仁宗立太子嘛。”

    他说了几句,话语渐渐流畅起来,变得理直气壮,“若有此法,储位早定,文正公当年又何须心忧。”

    连自家老父都被扯进来,范纯粹脸色更加难看得厉害。

    这本草案的内容,简而言之,就是排定继承顺位,将皇子,皇孙,乃至宗亲,派定继位的顺序,从第一号继承人排到第五百号。死一个,下面一个顶上,多一个,就往后顺延,只论嫡庶长幼,血脉远近,不论贤愚。

    有此继位顺序,什么太子不太子的,都无所谓了。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天然的就是皇储。皇储贤与不肖,一切无关紧要。皇帝的意见也同样无足轻重,即使偏爱小儿子,也改变不了必须让嫡长子继位的规矩。

    正如前日那韩党议员所说,‘议会制定法案,都堂实行条贯。至于皇帝,垂拱而治,别捣乱。’

    捣乱?!呵,被供到了桌案上,被当做木雕泥胎的塑像,想捣乱也捣乱不了啊!

    有此法在,的确不须忧心天家承继动摇国本,但随意操持天子,视君如无物,如此明显的问题,还说没有问题?

    “不然。”这时江公望在旁说话,“这问题可不小。”

    “何以见得?”那议员反问。

    “令曾叔祖景仁公昔年为仁宗太子事,上章十九次,待命百余日,须发为之白。”

    江公望冲那议员笑了一下,笑得他皱起了眉。

    议员姓范名呈,表字原甫,成都府人。在成都府旁的怀安军选了议员出来,乃是蜀地赫赫有名的范氏子弟。旧日以清正闻名朝野的范镇范景仁,便是其族中尊长。

    范镇最有名的两件事,一是在王安石初秉政时,反对新法最为不遗余力,二是在仁宗立储事上,言行最为激切。不过自熙宁之后他就被赶出朝堂,直到致仕也没能回京。如今作为只比文彦博小一岁的人瑞,以耄耋之龄,骂起王安石、章惇和韩冈来,据说依然中气十足。

    “敢问原甫,”江公望道:“忠文公当时是请立太子,还是直接在章疏中说,当以十三团练为太子?”

    范呈被江公望堵了一口气在肚子里,范纯粹则微微点头,但江公望随后的话,却又让他表情僵住,“不过,这里面,也有些话有点道理。”

    江公望压着草案一页,指着一段话说,“这话说得我觉得挺在理:万一天子不豫,一纸遗诏出于宫中,幼庶子接位,我等臣僚该谏诤,还是跪领遗诏?”

    他点了点书页上的文字,“太祖本有子,昭宪太后设金匮之盟一事真伪不说,本就是老太太做下的糊涂事。太宗皇帝仓促即位,逼死太祖之子,便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心中犹虚,不得不设法免除后患。换做燕懿王继位,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也不会有这些事了。”

    虽然江公望是铁杆皇党的中坚,一心想要让天子掌握实权,可十几年下来,赵氏的那点阴私事在报纸上被说了又说。他也早就没有了需要避忌的警觉。

    范纯粹一阵失望。江公望多聪明的一个人,竟为韩冈所惑。凡物皆有阴阳,凡事必有正反,祸福皆蕴一体,此等气学的谬论,江公望竟然信之不疑,还想在这包藏祸心的法案中找到所谓有道理的词句。

    此前大议会的窘境,一干议员收购报业的愚行,包括京城中的各种抹黑、各种宣扬,也包括在京师外,各地报纸转载相关报道的联络,范纯粹一直都不是局外人的身份。就连用刺杀挑拨章韩二贼的计划他也都考虑过,只是手边没有合适的人选去执行。

    继承了他父亲范文正公在谋略上的才干,范纯粹他一贯认为,对付敌人,不可留手,更不可保守,合用的手段都可以用上。简而言之,就是不择手段。

    范纯粹早早的就预备好了应对韩党即将到来的反击,还做好了大议会被解散,自家入狱的准备——他甚至在期盼这一个结局,要曝露韩冈逆贼的真面目,不付出一点代价是不可能的。

    可韩党的反击比预计的要巧妙不少。即使是做幌子的《新闻审查法案》,都是直击七寸的犀利手段,而暴露本心的《皇帝继承法案》更是要将皇帝彻底变成权臣手里的傀儡。

    并非范纯粹不赞成从西周传下来的宗法制度,而是令出谁手的问题:一边是议会立法、都堂执行、皇帝遵从,另一边是臣子承天子之意草拟奏本,天子批复许可,二者结果相似,内里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虽说皇储人选事关天下亿兆生民,做臣子的的确需要为其谏言议论,但决定权还是得放在皇帝身上。自家的产业交给哪个儿子,那是自家的事,外人越俎代庖,情理上都说不过去。即使是皇储,臣子要保嫡长即位,也得用谏阻的手段,而不是命令。要皇帝遵守的规矩,当是来自于周公订立的礼法,而不是议员们投票出来的法案。

    范纯粹正准备要跟江公望分说个明白,旁边的王交把手里的草案狠狠的砸在了桌上,“江公望,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周围的议员闻声都转过头来,讶异的看着怒气勃发的王交。

    陆表民在旁前因后果都听得清楚,不认同的对王交说:“子易,何必如此。”转过去又与江公望和稀泥,“民表,子易一时失言,切勿放在心上。”更朝范纯粹使眼色,让他站出来调解。

    范纯粹毫无动静,王交怒瞪了陆表民一眼,捶着书皮:“通篇数千字,无一字提及赵氏,《皇帝继承法案》——谁家的皇帝?韩家的,章家的!?”

    “无一字提及赵氏……”江公望轻哼了一声,王交的急脾气他可不喜欢,“诚然如此。然天子姓赵,又何须赘言?”

    江公望莫名其妙的就从反对者变成了赞成者,范呈立刻表示同意,他也不喜欢王交说话的腔调:“照规矩排顺序,从第一位排到五百位,全都是姓赵的,白纸黑字,公示天下。章皇帝、韩皇帝,原来还有三五分可能,可此法一出,便断无机会。德孺公,”他对范纯粹说,“以在下之见,这法案当是韩冈要提防章惇行不轨之事而设,而章惇只想早点请走韩冈,故而应承下来。此法说到底,只是二贼相互谋算,非是哪一方想要换个位置坐坐。”

第259章 新议(25)

    不得不承认,这个推测的确有些道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韩冈对章惇的提防十分明显,从管军八位,到都堂新进,韩冈布下了偌大的局面,就是为了针对章惇独掌朝堂,进而篡位登基。这样的准备,一向只会嫌少,绝不会嫌多。

    做过一天相公,就一辈子是相公。韩冈卸任宰相,可依然是开府仪同三司,只是没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差遣了。但宰相为天子操持天下的权威,也正是来自于这一差遣。没有了差遣,就没有了权柄。

    寻常宰相致仕之后,朝堂上还是得给几分颜面,不过再想干涉天下大政,却再也不可能。韩琦、富弼、文彦博、王安石无不如此。天子崇以尊荣,却也仅只是尊荣,一日不起复,一日无权柄。

    韩冈卸任之后,出京还是留京,庙堂内外猜测许久,最终,韩冈还是离京外任。他离京后,京中党羽能否团结一心,能否坚持他所创下的法度,都在两可之间。

    如此一来,韩冈如何放心得下京师,设法多给章惇添堵,便是情理中事。

    “尽是臆测。”王交却冷笑着看主席台上,只有黄履还在,苏颂已经抽空去休息了。

    临时性的动议,如果有草案,下发后,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供审阅讨论,这也是给人勾结串联的时间。不比庭辩时,如有喧哗干扰的行为,警告之后就是禁言和驱逐了。

    “二贼狗咬狗不是稀罕事,但二贼这一回事勾结在一起!没看到章贼那一伙是什么态度吗?”王交指着不远处的章恺,当朝首相的亲弟正与一名韩党议员谈笑风生。

    又是勾结!

    好端端的丝绸工坊,就因为魔教造反,被说成是刻薄残民、逼人做反,闹得工坊开不下去,背了十几年的债,不就是挡了韩贼家业赚钱的路!?魔教从头到尾闹得也没几天,却给官府弄得一州八县士绅各个不安,许多都关了工坊,还在开的也不敢雇工乡里,去买倭奴高丽奴进厂,钱都给掌控海运的章家赚去了。

    章韩二贼勾结一处,不知祸害了天下多少良善!

    王交手指点着桌上的草案,一下一下,阴沉的声调是多年来愤怒的积蓄,“我在这里面只看到了二贼在步步进逼。今日要帮天子定皇储,明日恐怕就又要立法划分天家私产。”

    天家现在哪还有私产?范纯粹暗暗摇头,宫内宫外哪座库房不由都堂查账?入内内侍省都要向章惇韩冈报账的。朝廷岁入也是先归于都堂,再按日常用度划给宫中。

    天下之财当为天下之用,这个口号,这几年在士林中很是流行。

    就连金明池、玉津园那一干皇家园林,都有好几座给改造成了公园,常年对京师士民开放。这一次大会上,还有议员提案,把琼林苑也对民众开放,在好几位议政公开表示反对的情况下,还拿到了两百多票。

    但也就代表了新科进士们体面的琼林苑才会被反对开放,其他呢,只要是瓜分天家之财,就不会有多少反对的意见。

    范纯粹想着,正听见王交冰冷的声音,“‘公财非私财,天下之财当为天下之用,岂能以天下财货填一人之欲壑?’这话诸位可都听过吧?”

    “嗯,连敬天法古都听说过呢。”江公望冷嘲道。

    天家非私家,皇帝非独。夫。天子理当顺天应人,敬天法古。这就是现如今在以经学和科举为核心的《科学》上最流行的说法。原本是新学对抗气学的大本营,但现在因为章惇的关系,放个屁都跟气学一样的臭味。法什么古?自然就是祭由天子,政归宰相。

    王交瞥了江公望一眼,没接话茬,江公望这个人首鼠两端,净拈着小事骂都堂,大事就缩卵,小骂大帮忙,越来越让人怀疑他是章韩二贼派来的细作了,“都堂就盼着光明正大的把封桩库拿到手。到了后天呢,怕郊祀都不需要天子了。日削月削,皇宋天子日后与那权柄为下臣所夺的倭王又有何异?”

    “已经没有区别了。”江公望闻言嗤笑,扬了扬眉梢,“不,其实早年的倭王还好一点。至少倭王之位,没权臣敢去争。”

    只是倭人少见识,区区一蛮夷,装什么神明之后。范纯粹暗想,却没说出口。

    还是太宗在位的时候,有倭僧渡海而来,在朝堂上说倭王一脉传承数千年,昭穆相系,无人敢于僭越,让太宗皇帝好一阵羡慕。

    如今日本虽早已为辽国所灭,昔日高门显第,今日率为贱奴,但日本的人文历史,还是随着其残存的遗民,一点一滴流传到中国。

    被卖到江南丝厂的奴工里面,就有许多日本旧日的贵族,绝大部分很快就死在了缫丝的开水锅旁,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逃离了被江左士民视为沸水地狱的工厂,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曾是倭国宫廷的女官,被苏州一大户纳为妾室后,创作了不少怀念旧日平安京宫廷内外生活的诗词和小说,一时名满江南,又流传到

    东京。

    更有《自然》旗下的地理分刊,也有许多与日本人情文化有关的论文。更有报刊上,自然学会会员们的专栏,以及一系列猎奇的文章,都将日本、高丽、交趾等已经消失在历史中的周边小国,介绍给中央之国的国民。

    在列的议员,多多少少都听说过倭王自诩为神明之后,为国人共尊,权臣只敢做权臣,不敢篡位为王。

    来往多年,深悉王交此人轻躁褊狭,江公望堵了他一句,自知必被记恨,但他并不在意:“我曾闻处事之要,在于权衡。事之大小、轻重、缓急,当权之衡之,先大后小,先重后轻,先急后缓。”

    按江公望曾经听过一个朋友对韩冈在一次百司会议上发言的转述,就是贤者之于庸人,便在于更擅长抓住最重要的矛盾去解决问题,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江公望看来,王交这一点就爆的脾气,纯粹是因为他根本抓不住重点,“如今当务之急,是严防天子位为贼篡夺,而非君权旁落。皇帝继承法案,自是二贼包藏祸心,但此事并非急务,新闻审查法案钳塞众口,一旦施行,便是万马齐喑,到时候,连个给天子喊冤的地方都没了。”

第260章 新议(26)

    精力是有限的,田腴的提案和陈李二人的提案,江公望不觉得他们这一帮人能够全都阻击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用长时间的演说拖时间,最是耗费精神,即使是看起来信心满满的王交,江公望都不觉得他能连续来上三回——是男人都爱吹嘘自己一夜数次,可言实相符又有几人?

    想要成事,必须有所取舍!分心二用,只会两边都没着落。

    偏偏王交茅坑里的石头一般死硬,一对血丝密布的牛眼直直的瞪过来,“不是想要行废立之事,提什么继承法案?等到法案通过,二贼就可以换一个冲龄天子上来。这里都要弑君了,刀子都拿出来了,江公望你还说什么轻重缓急?是不是要等开宝寺的钟敲上一百零八下,你才觉得是当务之急了?”

    “我觉得王子易所言有理。”王交与范呈、江公望的争论,早引来了周围帝党议员们的关注,大部分人还是围观,但已有有人表示自己的立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承继本有序,何须画蛇添足?摆明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就算有阴谋诡计,放到议会上也不会是大事。议会本就是个玩物,都堂想理会就理会,不想理会就当个屁。韩冈都辞位了,章惇还会把议会供到头上?”

    “没错啊!我等进到议会里陪人耍把戏是为得甚事?就是让人明白,议会是个玩物。新闻审查法案,呵!能有皇帝继承法案更惊动人心?德孺公,你说是不是?”

    一下得到了提醒,所有人都转向默然无言的范纯粹。

    “德孺公,你说该当如何!?”

    “德孺公,仓促改易目标,只恐难得如愿。”

    “德孺公,天子危殆不可不救!”

    “德孺公!”

    “德孺公!”

    面对一张张急切愤然的脸,范纯粹闭上眼睛,旋又睁开。

    他先看了陆表民一眼,还算是有心的,若他也跟王交江公望一般自顾自的吵下去,丢人现眼事小,坏了大局事就大了。

    开会前计议得好好的,人人点头,一转眼就分裂对立,对比章韩二党抱成一团,一张嘴说话,范纯粹发现想要他身边的这一帮人实现同声相和同气相求,竟然有那么难。

    都说君子不党,那就当真一团散沙了。

    周围静了下来,就连方才口舌交锋的江、王二人,也都在等待着范纯粹的评判。

    但范纯粹明白,他面前一对对虎视眈眈的眸子,不是在等在自己的决定,只是在蓄势,只要不符合他们的心意,那么他们立刻就会抗声反对。

    最早的时候,聚集在范纯粹身边的议员可不止零零落落的二三十人。旧党虽然败落,可是在各地州县,不满于都堂篡权的正人君子所在多有。初上京时,范纯粹奔走联络,一时间应者云集,都堂都畏惧于诸多君子,不敢干涉。可几次集会之后,或因为意见不一,或因为宿恨旧怨,聚集起来的议员们又星散而去,最终就导致议会中为天子的忠义之声越发低弱起来。

    不能再分裂了。

    没有多少人了,更没有多少时间了。

    如果是事先列入流程的议案,当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讨论,去权衡,去进行利益交换,但临时议案,则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小时,六十分钟,三千六百秒,时间放在平时,已经很长,现在范纯粹却觉得太过短暂。

    吵了半刻,要说服每一个人,要统一所有人的想法,最终留给范纯粹的时间就更少了。

    但范纯粹还是用了半分钟等待,等到急性子的王交开始不耐烦,想要说话,方缓缓的抬起手,向圈外遥遥指过去,“诸位……看看你们身后。”

    王交、江公望、陆表民,一群议员不明所以的回过头去,

    迎面而来的,是来自会堂内部,数以百计的目光。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

    数百议员,带着审视,带着嘲讽,带着冷漠,带着各色恶意的情绪,看了过来。

    王交、江公望等人都愣在当场,更有几个不堪的,猝然一惊,就向后仰倒,摔跌回座位上,哐啷啷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引发了一片低低的笑声。

    身后,这时传来范纯粹低沉阴郁的声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笑话?

    王交定睛看过去,心头随之一震。

    对面的议员,或有仓促转头的,或有含笑点首的,更有大咧咧的直看过来,不避不让。还有那章恺,偏过脑袋,跟身边人不知说了什么,就看着这边哈哈大笑起来。

    几声冷哼就在耳边响起,王交左右看看,每一位的脸色上的温度都如同数九寒冬。

    “对面的那些人,虽是猖狂无忌,可不论如何争执,一旦有了决议,便再无异论,投票也绝不会反复不定。这便是章韩二党能够把持议会的主因。不知诸位以为然否?”

    范纯粹的话不过是老生常谈,早就说得多了,每每被人用君子不党四个字一巴掌反打回来。说到底,他们这群人,就是缺少一个有着足够声望能够服众的核心。如果不是范纯粹在这里,换成是文彦博、范镇这一干退休的宰执来,绝不至于人心离散。

    不过这话放在现下,却分外管用。生性不能忍事的王交不反驳了,坚持己见的江公望也沉默了,爱说怪话,喜唱反调的几人都不开口了。

    可算是知趣了。范纯粹松下一口气,半带感慨想着。若早早能够如此,那百多议员若能不生嫌隙,早就将议会闹个天翻地覆出来,哪里还需要有现在的争执?只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来得及改正。

    他旁顾陆表民,使了一个眼色。

    陆表民心领神会,“德孺公所言甚是。诸位贤达,我等参选议员,是为赵氏江山,而非为在瓦子里演上几出参军戏。不管昨日来日如何,只今日之事,以在下之见,就请德孺公处分。不论德孺公有何决断,我等无有不从,”他刻意的向远处看了一眼,“免得真让人看了笑话去。”

    江公望看了眼陆表民,又看了看,看出了点什么,嘴角边带上了讥嘲的笑意,只是当他看见王交,笑容便消失了,“也罢。那就请德孺公处断。”

    有江公望带头,剩下的议员一个两个都发言表态,一同支持范纯粹来做出决定,直到剩下王交一人。

    有人想催他,“子易……”

    刚开口,范纯粹和陆表民同时阻止,“嘘!”

    不能催,不能逼,以王交的驴脾气,一催一逼,必然就反顶上来,得等他自己想通。就算想不通,把他暂时排除在外,也没关系。

    所幸,王交也没有强拧到底,近似于咕哝的低声,不情不愿的说,“请德孺公决定。”

    范纯粹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今日之事,我等虽早有定论,不过,事有变化,我们也要相机而动。”他环顾周围,“打蛇要打七寸,自是要直攻其最要紧处。我不知道《皇帝继承法案》里面有多少蹊跷,但只看章韩拿《新闻审查法案》为其遮掩,就知道《皇帝继承法案》有多重要。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何理由放过?”

    发现范纯粹竟是站在自己一边,王交振奋道,“德孺公所言有理!”他冲江公望笑问,“民表你说呢?”

    江公望不理会他,冲范纯粹点头:“诚如德孺公所言。”

    范纯粹彻底放下心来,沉声:“那今日我与诸君齐心合力,让那一等罔顾君恩,淆乱纲常的贼人看看,这天下,绝不缺孝子忠臣!”

    王交哈哈一声笑,声如寒枭,“把韩冈的脸上刮下一层皮来。”

    讨论的时间转瞬即过,辩论的阶段业已到来。

    黄履刚刚敲响了小锤,苏颂开口询问议员们对草案的意见,王交已经收拾好自己的装束,第一个举起手,放声说:“我有意见!”

    黄履小锤一敲,平静无波:“那就请王交议员先上来陈述。”

    王交带着笑起身,笑意中带着狠厉,“可惜不能在殿上说话,若是在那逆贼面前,便血溅阶前,也要让他们看一看忠臣孝子能些做什么!”旋即又再一笑,“不过今天,就让大伙儿看个乐子,让天下人知道,韩相公安邦定国的大议会,不仅仅能对骂,能打架,能罚站,也能讲上三五个时辰的笑话。”

    他扬了扬眉,“咸与周闻!”

    王交身量并不高大,以北方男性的标准来说,还显得有些瘦弱。

    但当他稳步走向发言席的时候,一步步的却沉甸甸压在目送他的范纯粹等人的心口上。

    站上发言席,背后是主席台上的苏颂黄履,面对的是一楼的八百议员,二三楼数百旁听的士民和记者。王交停顿了一下。

    这将是他的战场。

    他王子易有满肚子的故事,三四个时辰不在话下,更长时间也不是不行。当他开始这一次的演说,就是韩冈那逆贼的大议会成为天下人笑柄的时候。

    也许韩冈会报复,也许会被赶到天涯海角苦熬,但只要天子秉政,那么他现在付出的一切,就会有百倍千倍的回报。

    二贼占据高位太久太久,久到快要让人产生厌弃,赵氏养士百年,其用就在今日!

    范纯粹展开纸笔。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现在只要等待王交的开场就好了。

    还不知他要说哪一目书,如果是《九域》那就有趣了。不过不论王交说的是哪一部,他所要做的,就是在主席台上干扰王交的时候,站出来,拿着议会的条贯,跟苏颂黄履,在上千人的面前,好生辩上一辩。看看他们还有脸再继续主持?

    如果主席台上听之任之,那就更好。范纯粹看着自己用了一半的笔记本,改换了目标,之前为了驳斥《新闻审查法案》而做的准备,在笔记本上罗列下来的大纲,能够拖上许久的发言,全都用不上了。

    不过有了王交开启好头,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发言大纲。三个时辰,还是五个时辰,他相信王交能够给出一个漫长的回答。

    范纯粹并不擅长于口舌之争,但只要拿着提纲说话,一个时辰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拖上一天,两天,提案不废而废,韩冈的议会也将不废而废。

    也许这个方法传开之后,说书人也能被选进议会了。那时候,会场变成茶楼,惊堂木一拍,唐人传奇,今人小说,一股脑的齐上阵。就是传言中韩冈亲笔撰写的《九域》,或者其他小说都在韩冈苦心设立的议会上一一上演。

    将炭笔压在笔记本上,范纯粹等待着王交的开场。

    时间会很长,也许该先去方便一下的。

    寂静中,范纯粹脑海中莫名的冒出了这个念头。

    就在这时,头顶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响动。听起来好像有几百人同时离开座位的动静。

    范纯粹疑惑的望着头上的顶棚,不知发生了什么。

    理应开始发言的王交,也突然愣住了,眼神的方向指着二楼之上。

    头顶上的声响越加混乱,突然间一切静止了下来,连说话声都戛然而止。

    动与静的剧烈转换,让每一位议员都诧异的抬着头,想透过头顶的顶棚,看到那更上面的画面。

    一个小小的惊呼忽而在寂静的空间中,韩相公来了。

    这声音就像一朵小小的火苗,落到了在阳光下曝晒了数日的草垛上。

    轰然一声,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韩冈来了?!

    头顶上?!

    范纯粹心中一紧,脸色倏地煞白,韩冈竟然会踏足议会,他不是因为辞相,就离开了东京城吗?他不是不想给人以干涉议会的印象,连大门没进一步吗?

    他来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犹如飓风席卷,范纯粹心头一片混乱。

    东京城内,人人皆知,韩冈辟居城外,不涉政事已有多日。只等朝廷的批复,就离京西去。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直面韩冈。

    那继承法案真有那么重要?

    他看看前后左右,江公望惊惧抬头向上,陆表民惊惧的抬头向上,每个同伴都在看着上面。

    混乱间,范纯粹听见主席台上的传来的声音:

    “王交议员,三呼不应,你的发言已经结束,请你下去!”

第261章 新议(27)

    “圣人,圣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声音模模糊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隔了不知多少重帷幕。

    来自贴身女官的呼唤,王越娘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睁开双眼,上方是熟悉的百禽回文绣锦的纱帐,用了太久了的缘故,鲜嫩的鹅黄都变得黯淡无光。

    “什么时候了?”王越娘慵懒得打了个呵欠,曲肘撑起身子,青丝如丝如绸一般披散下来,露出半边白皙的颈项。

    贴身的女官上前扶起了睡意仍浓的大宋皇后,“回圣人的话,已经快到申时,该去慈寿宫了。”

    “都这时候了?”王越娘朦胧的眼看了看钟,“哦,是得快点了,别误了时间。”

    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王越娘就离开了她的寝殿,开始每天雷打不动的晨昏定省。

    王越娘如今更喜欢走路的感觉。只有七八位女官和宫女跟随,没有前呼后拥,连肩舆也有好些日子没有乘坐了。

    时值三月,春和景明。中原风光,不比江南秀美,却也是水清山翠,繁花似锦,正是一年中最怡人的时节。

    而宫室后苑,收纳天下珍奇,珍本绝本的花木数之难尽。从坤宁宫出来,王越娘一路上便走走停停,半路上看到一株重瓣的西府海棠盛开,就停步看了一阵。等一路晃到凝和殿,正听到里面四点钟响的声音。

    向太后刚刚接见过两名命妇,才换了一身衣服,正半靠半躺在榻上。一名十三四的小宫女跪在太后身侧,拿着个美人拳轻轻捶着腰腿。

    看见王越娘,就笑指着墙角的钟,“看看,又是这时候,一分都不差。昨天是,前天也是,今天早上也是一般。上贡的怀表给你,真的是给坏了,不到准点不进门。”

    王越娘也笑,走上前行礼:“娘娘这可是冤枉越娘了。每天出门都早,可谁让娘娘这边风景好呢,一路走过来,步步风景,只多看一眼,便耽搁到这时候。”

    “你这孩子,真这么喜欢这里的风景,干脆搬过来好了。”

    王越娘雀跃的说:“说定了,娘娘可别嫌越娘吵闹。”

    “罢了,罢了。”向太后拍了拍王越娘的手,“你要当真住过来,还不知圣瑞那边怎么排揎你呢。”

    太后开春后就搬到了后苑凝和殿休养,又说路远,免了太妃和皇帝的早晚请安,也是不想见那一对母子的面。近几年,除了冬天的三个多月外,太后几乎都是在凝和殿起居,已经形成了惯例。

    而王越娘则是只要不去见皇帝的面,她是很乐意往后苑走走。

    太后若是没有搬过来,离着福宁殿那么近,皇帝除了重病在身,都要每日省问,见面不免尴尬,两相生厌。王越娘都要卡准时间,免得撞上。等太后搬到后苑,倒是省心了不少。

    皇帝不像皇帝,皇后也没必要像皇后。

    祖父去世之后,王越娘对皇帝彻底失望,也随之放下了作为皇后身上所担负的包袱,日常处事再也不会将自己逼得太紧。除了太后,宫里宫外本也没多少人需要她禁锢着自己的天性。

    不过王越娘毕竟是大家出身,纵是放松了一点,却也没有违制失礼之处,渐渐地,竟有从心所欲不逾矩的架势。

    向太后明显的很喜欢她这种发自于内的洒脱,在寝殿内说了几句之后,就让王越娘搀扶着,到殿外的花木小径上散步。

    小径两侧的迎春已经谢了,茎叶倒是茂盛,一片或浓或淡的绿。向太后缓步走着,“方才还是走过来的?”

    王越娘扶着太后手臂,“也是听医嘱,多走走身体轻健。”

    迎着阳光仔细看了王越娘几眼,“恩,这个冬天将养得不错,气色都比去年秋天要好了。”

    两人边说边走,漫步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中。

    “阿虎,金官两个孩儿这两天还好?种痘后就关在房里,闷着了吧。”

    两个都是养在王越娘身边的宗室子,一个乳名阿虎,一个乳名金官,最大的也不到四岁,刚刚种了痘,宫里规矩大,要隔离养护十天半个月,看看痘疹的情况。本来王越娘身边还有一个,不过突生疾病,夭折了。

    “再过几天就能出来了。的确是闷了。今天还回话说闷得很,又说想大妈妈了。”

    “金官嘴笨,说不出这好听话,还是阿虎说的吧。”

    王越娘为向太后挡开迎面的一枝桃花,直笑道:“娘娘真如亲眼所见一般。”

    笑了笑,太后道,“金官憨厚朴实一些,阿虎更机灵一点,都是好孩子。”

    “娘娘说的是,两个都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太后点点头,与王越娘说着两个孩子的闲话,一路走出苑内桃林。

    此时日影西斜,正映在苑内的小湖边。望着波光粼粼,犹如碎金屑玉的湖面,太后突然道:“早点定下来吧。”

    “啊?!”王越娘楞然片刻,笑意顿消,略侧过身,“请娘娘训示。”

    太后向后看看,只有几位女官跟得近。

    如今宫里面,得用的内侍只有三十岁以上的,三十岁以下的阉宦,尽是胡虏蛮夷出身。宫里的几个主人,都没有把这些异族内侍当成自己人的打算。

    而这些异族内侍同样不得外朝看重。入内内侍省已为都堂操纵。过去,内侍们转入武职后,方才受外朝控制,如今就连内部的升黜,都要经过都堂。

    除了太后身边,所有宫室无不如此。宰辅们的一句话,就能把这些个异族内宦拖出去处置了,赶出宫去更是只要不经意的皱一下眉。每年总共要有几十条冤魂,让内侍们不敢越雷池一步。

    太后身边还有几个得力的老内侍,皇后近前听用的就只有女官了。

    让这些女官退得更远一点,太后更进一步,“早些定下,内外都安心。拖久了,手尾就多了。”

    王越娘没有立刻回答,只皱起眉,想着太后的用意。

    见王越娘没有反应,太后又问,“齐国夫人……前几日入宫来的时候,没说什么吗?”

    敏锐的感觉到太后提起王旖的时候,语气有些变化,王越娘没有细琢磨,摇了摇头,更是不解的样子,“姑母入宫,只说了些寻常话。如果是朝中事,姑母不会说,姑父也不会对姑母说。”

    “这样啊。”太后沉默了下去,忽而问:“那你怎么看你姑父韩相公的?”

第262章 新议(28)

    “姑父?”

    “记得小时候,二姑父每逢年节,都会寄许多好玩意儿过来,每次最盼着就是二姑父的礼物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越娘笑着说的,朝堂政事上,她一句都不敢提。太后的真实想法,她也不想去试探。但心中,却在暗暗忧虑,‘姑父又弄出什么事了?’

    在王越娘的记忆里,打小儿开始,时不时就能听到那位二姑父在哪里的任上,弄出些震惊朝野的事来。

    按祖母的说法,是‘惯能生事’,还对祖父说,‘比你还能耐’,当时还小没多少想法,现在想起来,比创立新法,闹得朝堂士林对立两分的祖父还要‘能耐’,肯定是讽刺了。

    毕竟在先帝第七子因痘疮而夭折的当口,献上了牛痘法,还上奏说因为有干天和,把最早传自孙真人的人痘法隐了十年之久。

    莫说是当时,就是现在想来,也是把全家老小的性命放在一根细绳上吊着。

    虽说那时候才记事,但当时祖父的为难,祖母的愤怒,以及家中无处不在的压抑感,都像刻在心里一样,至今记忆犹新。

    幸而没过多久,开封就传来消息,二姑母一家安然过此劫,姑父被调回京中任职,家里面的气氛终于是缓和了下来。

    据说后来,祖母亲自写信,把二姑父好一阵教训,但等到厚生司保赤局开到了江宁府,府中幼子排着队开始种痘,她和兄弟们则是保赤局的医工上门,一个个亲朋好友在祖父母面前夸赞二姑父,就连祖母的抱怨也没了。

    很快,经过二姑父手的什物成了抢手货。虽然还是小孩子,但她的几个玩伴心机都不缺,一不注意还给骗走了两个京里来的魔合罗——因为是二姑母从京里寄来,说是二姑父在京西买的——因此,还被阿母教训了一通,当时是委屈透了。

    这是王越娘对韩冈——她的二姑父最早的深刻印象了。

    长大后,才稍稍明白,二姑父的举动究竟犯了多大的忌讳,但是,正所谓‘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即仁且智且勇。即使是触怒了皇帝,冒犯了天家,也是不忧不惑不惧。

    而从那时候开始,二姑父的‘能耐’,一桩桩的传入耳中。跟祖父争道统,与天子辩是非,出外领军,入内治政,及至先皇中风之夜,逆王宫变之时,更是力挽狂澜。

    不论从什么角度去看,过去的二姑父,都是一派正直忠良的千古名臣的风范。

    所以当太后不满她的敷衍,停下脚步,直截了当的问:“皇后你可知道,方今朝中,最为忠心的臣子究竟是谁?”

    王越娘也并不惊讶的回复道:“是二姑父?”

    “当然。”太后说得十分肯定“若无相公,吾母子尸骸不知在何处。”

    的确,二姑父一开始肯定是忠心的。

    然而皇帝不顾念两次救命再造之恩,对二姑父衔之入骨,忠心还能剩下多少?

    “但皇帝不断让人失望,至今也不知悔改。”太后瞥了眼低下头的王越娘,“你也的确不方便说。不过吾知道,你是明白的。”

    王越娘的确明白,也的确不方便说。

    不过母子嫌隙至此,她这个做新妇甚至为夫婿辩驳的念头都没有,却不是不方便的问题了。

    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方便,而是不愿。

    皇帝的日常行事,王越娘都看在眼里。即使出言为其在太后面前缓颊,言不由衷,又有什么意思?

    太后对皇帝所作所为更加了如指掌,“卖画,笑话。真当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王越娘更加沉默,只低头看着脚下的道路。

    “韩相公也是对皇帝太失望了。虽说早年立下誓言,不会恋栈相位,可如果皇帝可以辅佐,韩相公还是会留下来的。”太后说得很笃定,可是,她又是一叹,“如今韩相公这一去,李承之、张璪之辈,哪个是可以危身奉上的?”

    太后跳过了章惇,其中用意不问可知。

    对当朝首相猜忌到了这般田地,王越娘暗暗心惊。

    而太后接下来说得更加直白,“即便皇城内外兵马,有忠良统领,可宰相之权之威何人可抵?”

    王越娘忍不住飞快的向身后一瞥,幸好随侍都知趣的离得挺远,十来步之外。

    王越娘视线再转回来,就看见太后冲她一笑。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王越娘羞涩的低下头去。

    太后没有抓着说什么,安静的走了一阵,移步换景,前方一座凉亭掩映在花木中,“进去坐坐。”太后说,拉着王越娘的手,走了进去。

    凉亭内被早一步过来的宫人生了火,地板下升腾着热气。凭栏坐下,太后看着栏杆外春意融融的花海,王越娘看着太后的侧脸。

    气色还好。今年过来,太后的身体比去年好了许多。

    “老了。”太后又叹了口气,转回头来,“没精神跟那个不肖子周旋了。”

    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妻子,这时候不是为丈夫辩解,就是要起身为自己劝谏不力而谢罪,但王越娘一句都不想说。与太后,她有许多地方和观点截然相反,但对皇帝,却是同样的放弃了。

    “你姑父呢,怕也是同样的想法。不过韩相公终究是忠心,又有先见,早早的就预备下了议会,以防有人图谋不轨。”

    说到与太后看法不同,议会就是一桩。

    议会的确能克制宰相,但议会的这种克制,跟天子对宰相的克制是同样的性质,其取代的,正是天子的位置。

    议会出世,天子权柄不之存也。过去十载,祭由天子,政归都堂,自议会后,天子在与不在,却也是不重要了。

    “设议会,立法案,用代表天下士民的议员牵制宰相。韩相公行事有始终,在临去前,又安排了一份法案。”

    太后看过来时,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间说要早点将储位定下来,应当是有变化了。

    “什么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

    “皇帝继承法案?”王越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的重复了一句。

    “就是在天下人面前排定继位顺位。即使有人想要学北面伪帝,也改不了已定的顺序。”太后看着王越娘,“看来皇后你是明白了。一旦此法案定下来,顺位第一的,就是安康郡王。”

    王越娘心猛地一跳,安康郡王赵士闵,是已经去世的英宗之子、熙宗之弟——韩恭惠王赵頵的嫡长子,也是当今皇帝的堂侄。

    “但皇帝还……”

    王越娘欲言又止。皇帝还在努力要生下自己的孩子,嫔妃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设立这个法案之后,皇帝若有子,那该如何?

    “所以让皇后你早日定下,一旦你定下了,那就是嫡子,”太后斩钉截铁,“谁也越不过去!”

    她回望花海,“那样的皇帝,还是算了吧。”

第263章 新议(29)

    范纯粹恍恍惚惚走下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楼楼上,韩冈已经不知踪影。

    韩冈来时,如夏日雷暴倏然而至,一时风狂雨骤,劈头盖脸,砸得人措手不及。

    韩冈去时,亦然如夏日暴雨,戛然而止,云破日出,只留下满地狼藉。

    几十人开场前指天誓日要给韩冈一个难看,要让韩冈后悔不迭,要彻底毁掉韩冈从来没有来过的大议会,可韩冈真的来了,叫嚣声最大的王交立刻就没了声音,其他人,有立刻反悔的,有抱着肚子跑出门的,有站起来又坐下的,有缩起头当乌龟的,也有上台后不知所云的。

    范纯粹真的不记得自己在台上说了什么了,他只知道自己在台上并没有消耗多少时间,以至于自己这一方的议员,还留下一半迎接他下台来,但这一半,活脱脱的一群被虎狼吓破胆的兔子模样,江公望、陆表民无不如此——看见自己下来,挤出的笑容苍白怯弱,竟比哭还难看。

    凶煞迫人,让人畏之如虎。

    这就是积年权相的声威。

    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范纯粹不是没见过韩冈,也曾面对面交谈过。他的父亲范仲淹对韩冈的老师张载有授业正道之德,几次会面,韩冈都表现出了对范文正公的敬重和钦慕,世家出身的范纯粹,也并没有在韩冈面前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局促和怯畏。

    在忠孝纲常面前,韩冈的权势更不被范纯粹放在眼中,直到今日,他才在韩冈冷然的一瞥下,真切的感受到,权相之威,竟一至于斯。

    彻底失败了。

    范纯粹颓然坐下,没理会任何人,只抬头直直望着台上。

    在他的仰望下,在数百道视线中,小锤一起一落,当的一声响,《皇帝继承法案》的辩论阶段就宣告结束。

    浑浑噩噩中上台,范纯粹甚至没能留下一个成型的反对意见,他之前的反对者,就只有放了大话,却吓成了鹌鹑的王交一人。

    既然如此,也就不需要对提案内容进行修改,立刻就进入了投票阶段。

    ……………………

    帝党虎头蛇尾的一场戏,田腴一方似有所觉。不管怎么说,王交和范纯粹方才在台上的表现,足可解颐,能做笑话说上好些时日了。

    不过,他知道他今日提出的法案,很重要,重要到在前日,韩冈还把他找去耳提面命了一番。但韩冈会亲自到场前来压阵,这就是田腴始料未及的一件事了。

    现在想来,韩冈之前对议会绝足不至,倒像是为今日莅临而做得铺垫。此前种种法案,也似乎是为了今日一篇而做的陪衬。

    或许,就连韩冈创设议会之制都是为了今日。

    自家之前以为已经足够重视,现在一看,却还是没能领悟到此事的重要。

    试九鼎之轻重,一法系之;荷万民之生死,片纸承矣。

    此法事关全局,事关天下。

    当当两声木槌响,“要投票了”,身边的议员凑过来提醒。

    田腴微一颔首,仰望台上。苏颂等人衣冠俨然,了无异色。对投票在即的法案视若平常。

    田腴又低低一笑,他可不信,主席台上诸公,在韩冈一番来去之后,心中当真能如面上一般平静。

    且行且看吧 天下之变,或当自今日始。

    ……………………

    “韩冈走了?”

    亲眼看着韩冈车马离开,但戴帽人依然不敢稍动,厚重的车帘也不敢掀起,凑在缝隙处望着其离开的方向。

    “才一刻钟吧,他来做什么的?”

    “韩冈之前不理议会事,多半只是引蛇出洞。”

    “范德孺危矣。”

    戴帽人一反之前的稳重,忽然变得嘴碎起来。

    车夫则一直沉默着。

    直到听到戴帽人泄气的声音,“事已不可为,你我当以自全为是。”车夫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面银盒装的小镜,丢回到车厢里,带着浓浓的嘲讽,“照照吧,你这样还叫‘全’吗?”

    银盒小镜在戴帽人手中捏得格格作响,他的回应也变得险恶起来,“我失者容貌,尔将失者首领。大辟之后,当针线一副相赠,以全也。”

    “我文氏世受赵氏殊恩,自当碎身以报。”

    “这是是太师之意,还是尔一人之意?文家上下数百口,皆有玉碎之意?”

    车夫马鞭在车辕上狠狠一挥,仿佛在抽打某人,又仿佛在发泄心中的郁闷,“自然如此,我文氏没有怯弱之辈!”

    戴帽人冷笑连声,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钟声响起,音色徐缓而悠扬,接连七声,他双眉一皱,“《新闻审查法案》通过了?”

    ……………………

    钟音忽起,七声连绵,直入云霄。

    十数日来,议会大楼中,法案一桩桩通过,议会大楼上,钟声也一次次响起。

    法立而钟鸣,播告天下之意也。

    钟声下,韩冈的车驾慢了下来。

    从议会出来后,韩冈就回到马车上。闭目静坐,似是假寐。从人不敢多问,只驾车返程。忽闻钟声,才听到车厢内韩冈的吩咐:“稍慢一点。”

    钟声悠悠入耳,韩冈心知,议案通过了。

    那些帝党终究没有能闹出事来,也不枉自己走上这一趟。

    韩冈睁开眼,帷幕外车来车往,行人如织。街旁林立商铺中,顾客进进出出。街坊富足,一派太平安乐。

    忽有二三小学生追逐而过,跑进一家糖铺中。又有主妇提篮慢行,一间间商铺张望过去,想买,又囊中羞涩。有年轻士子高踞马上,左右顾盼,神采飞扬。有中年商客沉稳的坐在车中,低头计算着什么。

    不过更多的行人,还是望着大街中央,长长的一队车马。

    韩冈出来时本不欲多带从人招摇过市,但那一桩刺杀案后,即使是他,也不敢拿着自己的身家性命开开玩笑。三辆马车,百余从人,虽然没有暴露韩冈身份的记号,但这种规模的车队,也只有宰辅一级才够资格使用。

    随着韩冈车队慢下来,注视他们的视线就越来越多。

    “走吧。”

    而工业革命的成果,其带来的弊病也在一一暴露。新旧阶层的矛盾更加尖锐,京师之外,已经是剑拔弩张。消祸弭患,即使是灭辽的红利,也难得一用,只有一方消失而告终。

    京师之中,同样是暗流汹涌,甚至于敌我难分。

    与其白首按剑,不如远隔千里,相互呼应。

    如当年,衣着金紫,与章惇、薛向行走在街市中,安坐于食铺内,再也不可能了。

    ‘走吧。’

    韩冈暗暗说。收假子,立皇储,这些事自有太后和章惇主持。此事已毕,在京再无余事。

    车轮咕噜咕噜转着,阔别二十年的西北之地,“可以回去了。”

第264章 长风(一)

    位于都堂东跨院的书库,相较起两里地之外的中华大图书馆,藏书规模当然远有不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两年前替代因失火烧毁的皇宋大图书馆,重新修起并更名为中华的拥有四十万部三百余万卷藏书的大图书馆,开放给天下所有有心读书的国人。其名声广及南北,南洋、北虏,乃至极西的大食、阿剌伯诸国,都有学者慕名而来。

    不说藏书数量,只是大图书馆高达七层、能同时容纳三千读者的回字形的主楼,也不是只有两排长屋的都堂书库能比较的。

    就是比起同样位于都堂内部,存放内外文牍的架阁库,都堂书库也显得狭仄低矮。毕竟如今都堂早取代了天子,为天下之重心,上申下达的文牍,每日以车计。这些文牍,要留档,要抄复,没有一个大大的架阁库,完全存放不下。中书第一、第二架阁库,早已经设在了都堂之外,而内部留存的仅仅两年内的近期文件,以及一部分有重要性内容的旧日资料,还是让都堂在去年划拨了两座旧屋后,又在上个月决定拨款,整体性改造一座院落,用以存放越来越多的字纸。

    不过,都堂书库内的各色珍藏,却是大图书馆所没有的,更不会藏于架阁之中。

    所谓珍藏,并非世间所称道的孤本、珍本,而是更加稀少的第一手的典籍史料。譬如自太祖以来的日录、起居注、内起居注之类外界所无的资料;譬如前朝、本朝数百年留存下来的诏、制、诰、敕、册、谕;还包括《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武经总要》这一干历代宰相领衔编纂的类书所没有删除不讳之处的原本,这里都能找到。

    只不过都堂事务繁剧,天下无处可比,书库一向是冷落清寂。寻常时候,除了负责此处的吏员、兵士,不会有其他人踏足其间。

    王寀倒是挺喜欢这里的清净。

    第一次过来的时候,还是遍地灰尘蜘蛛网,玻璃窗比窗纸还不透光,但隔了两天之后再次前来,一下子变得窗明几净,莫说蜘蛛网了,连大一点的灰尘都看不见。

    干净清净,又有桌有椅,有管库的吏员特地准备的茶水菓子,更重要的,还有数之不尽的来自于过往的隐秘,让王寀喜欢上了这里。他做着中书孔目房习学公事,闲下来时,便到此休憩片刻。

    站在书架前,王寀低头看着手中的书卷。

    一只手突然间拍在他肩膀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哈!果然在这里!”

    王寀慢悠悠的抬起头,向后瞥了一瞥,看清来人的脸,就向旁边让了半步,撂开肩膀上的手,又抬手掸了一掸肩头,连招呼话都懒得说。

    “嘿!”来人不满的啧了一下嘴,探过脖子,张望王寀手中的书卷:“紫宿扬辉,爰称帝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他念着,琢磨了一下,“……哪朝公主的册文?”

    王寀把书一合,“当今的燕国长公主。”

    “说笑呢,”王寀手中的书卷已经很有些年头,封皮上带着陈年字纸特有的黄斑,还有蠹虫啃噬的缺口,书名也是《唐大诏令集》,来人又抬头再一次确认了王寀面前的书架,“这明明是故唐……”

    说话声突的一顿,神色也陡然间变得惊疑不定起来,想到了什么的样子。

    “明白了?”王寀扬起眉,极得意的笑出声来,给当今天子亲姊晋封燕国长公主的册书,竟然是抄袭前朝册文,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哪天遇上卢舍人,提上一句,看他臊不臊。”

    “呵!”来人一声凛冽冷笑,“那厌物,见一眼都烦,还说话?”

    王寀把书还回书架。书架颇高,又是在最上一排,王寀得踮起脚,才放上去,“真要看他生厌,捅到章相公那边也行啊。”

    来人抬头看了眼那一卷的位置,再瞅瞅王寀,不像是无意中找到的。笑道:“我可不敢。章相公面前的红人呐。中书五房之内,能行此事的就王十三你了。加上西府,也就再多一个小齐公。”

    “忠宪之后,唐公侄孙,你韩德全还会怕一伧夫?”王寀带着讽刺回顾来人,这位韩瑾韩德全,出自真定韩氏,景佑年参政的曾孙,熙丰时宰相的侄孙,父祖虽稍逊,亦不失两千石,“桐木韩家,何须惧人。”

    韩瑾摆摆手,一副无奈状,“咸与维新,旧德哪如新德。”

    王寀淡淡的看了他一眼。要不是韩瑾的出身,只凭这一句,给御史抓住,能罗织出一桩大案来。不过这韩瑾初入都堂,被同僚开玩笑问,“君字德全,是新德全,还是旧德全?”韩瑾的回答就是‘咸与维新。'

    “也怪不得卢舍人窃人文字。如今进士科是经义策问,诸科考刑名、工程、算数,至于文学,不用考就没人学,现在的中书舍人,连四六文都写不好了。不抄袭怎么能让章相公满意?”

    韩瑾说着话,与王寀一起走到隔邻的读书室,桌上摆着管库奉承王寀的茶水菓子,韩瑾很自然的就把茶盏盖掀起来,见着黄绿茶水中根根舒展的白毫,就嘿的一声,“竟是太平先春,舍得下本钱呐。”放下盖子,就冲外扬声,“周提举,可不能厚此薄彼。”

    管库听到话,哪还敢有什么推搪,更不敢厚此薄彼。就赶上来赔笑赔话,又照王寀的茶点,给韩瑾又来了一份。

    见韩瑾大模厮样坐在对面,喝茶吃菓子,王寀皱了皱眉,私人的清净地被他人侵入,让他有些不痛快,“可有事?”

    把一块红紫色的粘糕塞进嘴里,韩瑾含含糊糊的反问,“道辅你来此是为习学公事?”

    韩瑾吃相没有半点世家子弟的样子。王寀更皱眉,“那就没事了?”

    “有事!”韩瑾一口茶喝下去,“道辅可知,宗议政这一回又要出使辽国了,还准备在都堂里挑一位副使同去。”

    “德全兄是准备举荐小弟?”王寀明知故问。

    韩瑾闻言,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就起身避席,冲王寀一揖到地,“请道辅兄助小弟一臂之力。”

第265章 长风(二)

    书库中的茶会后,韩瑾回到了中书礼房的独栋小楼。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着狭窄的楼梯,走进二楼公厅,在内间的门前问道,“检正可在?代我通传。”

    被他拉住的小吏还没说话,门内传出声音,“是德全吗?进来吧。”

    韩瑾推门入内,黑漆宽面的桌案之后,一名中年从公文堆里抬起头来,就问:“怎么样了?”

    礼房检正的问询,韩瑾轻快的答道,“总算是答应了。”

    “好。”中年满意点头,把手中笔也放下了,“只要王寀不出来,回头德全你自请随行,就没人能争得过你了。”

    “其实可以不用去找王十三的。”韩瑾在中年对面坐了下来,“他镇日喝茶看书,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都堂啊!”他啧着嘴,多有几分羡慕嫉妒,“得多想不开才会去辽国?”

    “只是不想让他出来碍事。王寀此人,口疏行狂,小器速成,本不足为虑。只是如今正当时,得做一防备。”

    想起方才书库中,王寀毫无顾忌的把他人阴私随意揭开,韩瑾就不由点头。能把人置于死地的把柄,却毫无意义的丢出来,这可是在中书门下,不是街头巷尾,邻里间说人短长。

    中书礼房检正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筋骨,回头看着韩瑾的反应,又反过来叮嘱,“虽说如此,你也不能小瞧他。王寀自幼聪慧,傲而无礼,只是因为他靠山太硬,任谁妨碍不得,故而毫无顾忌。故枢密副使幼子,太尉亲弟,关西的那一位也把他视同手足,李相公都让他三分。而德全你……”

    韩瑾摊开手,笑着:“是啊,我就只是宰相侄孙。”

    “隔得太远了。”对韩瑾讽刺的口气,中年瞪了瞪眼,“若不是有这奢遮的靠山,去岁进士科的探花郎,即便位在榜眼,也不可能甫释褐即入中书,除授习学公事,而且还是在中书五房中最重要的孔目房——状元郎都出外了!你也是在外四年才调入都堂!”

    “还是在礼房,”韩瑾拖长声调,故作唉声叹气,“没法儿比啊……”

    中年瞟了不正经的韩瑾一眼,“更不用说在都堂内外,走到哪里都有人奉承。书库你刚去了,原来可没那般干净。周明金不是勤勉的人,也不是大方的人。春日宴集,他总是想方设法要躲掉他的那一份。可王寀面前呢?太平先春,张二娘家的赤豆黏糕。”

    “啊?!”韩瑾讶然,“这都知道!”

    “都堂里面没秘密。”中年平静的说道。

    ‘只是对某些人吧。’这话韩瑾倒是没敢讲出来。

    中年道:“靠山硬,运数强,还有一个进士出身,人人奉承,他可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吧。现在是多承辅道公的恩德,小子终于有了去北虏游历草原的机会。”

    “第一,北虏伪帝不在草原上,他金帐已经在辽阳两年了。”中年板起脸,“第二,正经说话。看到你这模样,点头都会变摇头。”

    “如命。”韩瑾一派虚心受教的模样。

    中年暗暗摇头,方才他说王寀,可韩瑾何尝不如此?世家子弟,年轻时往往一个模样,能有改变,多是在一番经历之后。

    西府中的另一位衙内,出外一回就换了性子,都堂中的人望,远不是王寀、韩瑾能够比较了。

    希望他出京一回后,能有所改变。

    已经两年了,天下又要起变化了,大丈夫进取,可就在此时。

    ……………………

    “韩瑾找十三叔你作甚?”

    王寀找过来时,韩钟正在检查着州郡发来的申状。刚看过几本,下面的吏员就又搬来一摞。

    韩钟是枢密详检官,相当于中书检正官在西府的位置。

    习学公事的王寀能有空喝茶看书,韩钟却没空闲——如果王寀想做事,还是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可王寀来都堂后,便想尽办法躲懒,很快就没人劳烦他老人家了,而韩钟却从不推脱。

    韩钟是是一边跟王寀说话,一边理事,嘴皮子不停,手上的笔也不停。

    王寀却也习惯了韩钟的忙碌,不以为异,把韩瑾的事说了。

    “难怪。机会难得啊。”韩钟忽然话停笔停,把守在门外的吏员叫进来,将正批复的公文递过去,“给陈公辅送回去,简直乱来。”待吏员应命要走,他又吩咐道,“让陈公辅快点改好,我四点前就要呈递上去了。”

    “又是陕西房?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陈公辅太心慈手软了。”韩钟道。

    “他不是在榆林一口气杀了三百多闹事的黑山奴吗?这还心慈手软?是胆子变小了吧。”

    “这的看他接下来怎么做了。”

    老吏欺官的戏码,哪里都少不了。虽说是陕西故人,但自己不强硬起来,韩钟也不便为他擅作主张。

    “不说他了。你这边当真没有想法?宗汝霖从辽国回来没多久,可就是议政了。”

    宗泽出使辽国,却因战事爆发,被扣押下来。在虏年余,方得脱归。不过宗泽在辽,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暗中与他勾连结交的辽国大臣不少,更搜集到了许多机密。回来后,宗泽就从枢密院一路升上去,转年过去,就是议政兼枢密院直学士了。

    “也有可能被抓起来嘛。”王寀嬉笑着。

    “契丹人没这个胆子。已经两年了。”

    “……是啊,都两年了。”

    两年前,继承法立,韩冈出京。紧接着太后主持册封太子,世人皆谓天子崩殂在即——不论是什么原因。但如今皇帝在福宁宫里活得好好的,只不过依然毫无所出。

    河北之战也是两年前结束,以涿州归宋而告终。双方暂且休兵,回去各修城防。不过辽国失去涿州之后,对保住幽燕再无信心,大批工厂搬迁到东京道上,闹出了许多事,幽燕汉人纷纷逃奔南下,许多汉家豪族都遣人入京,约为内应。如今听闻伪帝耶律乙辛已经病入膏肓,太子耶律隆监国,正四面出兵,要扑灭此起彼伏的叛乱。

    河东方面的战事,同样是在两年前休止。王舜臣在最后阶段领军出河东,整合了当地残兵败将之后,五万大军直扑大同,鏖战月余,终于拿下了一片废墟的西京大同。此战损失消耗皆不在少数,王舜臣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无力继续追击,河东之战便到此为止。

    之后的两年,河北河东,一时平靖无事。宋辽两国千人以上的大战,有过几次,却都不是在河北河东。

    西北方面,中国势力不断北进。阻卜部落渐次归附,但一年前,神火右军受命西征,三战连灭阻卜三十余部,十数万头颅在阻卜大王府筑起京观,一下又把阻卜人的胆子给打消了,老老实实,不敢再有动静。连带着去勾连阻卜的兵马,也吃了一个惨败,整整两个指挥全军覆没,折可大、种朴都受了不轻的处分。

    越海东向,海军再次东征日本。这一回,彻底解决了岛上的契丹人及其附庸,露布入京,还只是一个月前的事。损失不大,功劳不小,给章惇涨了很大的脸。

    至于其他方向上,一片太平。走了王舜臣,就西域都太平了不少,黑汗苟延残喘,国中各部都在转着取而代之的主意,没谁敢去找不痛快,要从官军手里夺回失去的河中之地。

    两年前大战的消耗,如今也补充得差不多,稳妥一点,明年春来出兵,性急一点,三个月后就能在河北动手了。

    这时候出使辽国,目的绝不是和谈,而是为了之后的战争。

    功劳,可就在其中。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对韩钟的劝诱,王寀摇头,“做行人亦非我所好。”

    所谓行人,亦即使者。行人出使,可观敌国之君臣:左右执事,孰贤孰愚?中外近人,孰贪孰廉?舍人谒者,孰君子孰小人?得其情,因而随之,便可就其事。

    “这可是大功啊。”韩钟叹息,旋又问道,“十三叔欲为何事,参谋军事,还是筹措武备?”

    王寀一挥手,扬声道,“若能统虎贲,总六军,征伐不臣,成先君之盛业,自当优而为之!”

    “…………”

    “哈哈。”王寀一声笑,冲一脸不以为然的韩钟挤挤眼睛,“我要是这么说,是不是会被骂回来?……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虽狂诞,也不敢妄造此言。”

    “我自幼喜文不喜武,北讨之事,非吾能及。”王寀笑笑,“不过我观今日之世,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第266章 长风(三)

    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王寀的话,韩钟深以为然。

    但王寀的担忧,韩钟却不以为然。

    按他父亲韩冈的说法,萧墙之内,从来都不会没有矛盾。

    外部有矛盾,内部有矛盾,最终只看哪个矛盾更大,更迫在眉睫。首先解决主要矛盾,这是处理问题的正确方法。如果弄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区别,那铁定会铸下大错。

    以如今中国之大,中国之强,内忧自然远大于外患。

    中国周围,不是藩属,就是羁縻附庸,稍有点声气的黑汗垂死待毙,为患百年的契丹苟延残喘。

    要说矛盾,肯定是内部更加尖锐。

    所以王寀的担忧,无谓,且毫无意义。问题一直都是存在的,人人都知道的这一点,关键在于解决,而不是指出。

    而王寀却像是绝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看得见问题,却给不出一个有用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送走了王寀,公厅内恢复了平静。详检官公厅外的走廊上,脚步声时时响起。枢密院主楼内,官吏奔走往来,日以继夜。

    都堂荷天下之重,这是一点也不夸张的。

    每一天,都堂都要收到数以千计的文函、申状、奏表,都要批复下达同样数量的堂贴、札子。

    韩钟详检官的一天,平均要亲自处理四百件以上的文件,加上他手底下的官吏,轻而易举就破千数。

    每一份公文的背后,都交织着矛盾、争执、妥协、交换,满满的都是利益。

    而只要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天下必至太平。

    帝党潜伏窥伺,朝堂看似平静,却暗波重重,可只要天下安靖,百姓不惊,朝堂上就翻不出浪来。

    但是,难点就在这里。

    韩钟曾经听他父亲说过,人的需求有五级,最下三级是温饱、安全和人情,对升斗小民,只要满足这三条就足够了——吃饱穿暖,太平无贼,家中和睦,闲暇时可以看看球赛马赛,与友人一起喝酒聊天,如此足矣。

    但就执政者而言,最难满足的就是这一事。天下百姓人数亿万,再小的需求,配上如此多的数量,都会变成宛如天上星辰般庞大的数字。故而天下大治,非圣贤不可为也。

    虽然秉政的章相公是开国以来数得着的名相,但要达到圣贤的等级,感觉还差上不少呢。

    韩钟身处中枢之地,所见所闻,对天下局势,比常人更加了然。

    中原兼并成风,自耕农失地越发严重。南洋稻米,关西布匹,如潮水般涌入市场,旧日中原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被彻底打破。

    仅是京畿,三年以来,因各种变故,外迁实边的京籍百姓就多达两万,已经超过京府总户口的百分之一了,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

    没有了自己的土地,只能给人做佃农。但自从蓄养牲畜成本大幅下降,各色耕作收割的农具机器普及之后,就是上门做佃农人家也不要。

    要是有能照料牲畜,能保养农具、机器的手艺就罢了,什么都没有,就只知道挥锄头出力气的村汉,如今哪里都吃不开。

    几个雇工加上几头牲畜或机器就能把田地照料好,还要分给七八家人去种?纵横阡陌占去的土地亏不亏?田主夺佃引发的人命官司,这几年便不绝于耳。农民群聚闹事,甚至揭竿而起的都不少见。

    虽说还比不上旧年的魔教之乱,并没有出现能够攻打州县的大股贼寇,可各地上报的盗贼消息,以及出剿后的捷报,韩钟的案头上,天天都能看到。这边一两个,那边三五个,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年就有三五百人了——这只是开封府。

    京畿之外,中原各路,因贫而无产而被迫迁移的百姓少说也有几百万人。以至于各种原因被抓、最终发配烟瘴地的贼人,年年破万。

    说实话,这么多无业百姓,放在前朝,甚至二三十年前,便少不了一场席卷数路的大乱。

    怎么办?

    韩钟听到的教诲是:内部矛盾外部解决。

    就像是高压锅炉,必须装一个减压阀,给超过锅炉压力限度的蒸汽一个安全的去处。

    过去各地无业流民是去陇右,去西域,去云南,去南洋,如今更能去日本,去涿州,去大同,日后还能去幽燕、云中、辽东、高丽。

    总之,就是移民。

    如今按照都堂的规定,各州各县每半年一起,都要上报没有产业的户口名单,如果没有三等以上户具结作保,就必须每月到衙门登记,直到其找到差事有人担保,或者主动申请移民。前往各地的移民,由朝廷安排去向及路途上的饮食,还有落脚地的房屋、田地、种子和农具,移民只需签字画押,然后用上十年的时间,还清身上的欠债。

    这一套手段,是十几二十年来,不断完善的。客观证明,效果还不错。西域十七城,平均每座城池,都有了上千户口,新得的河中之地,已经有上万户迁移过去。远离中土的西域已是如此,稍近处如云南,南洋,更是年年都有万户以上的移民。

    人口外流如此严重,情理中州县户口必然大幅减少,亲民官磨勘考绩能不拿下等就是背后有人了。可实际上闰年造册时一查,各州县的户口几乎都是有增无减。

    医疗水平提高,人均寿命不断增加,人口还在不断增长,而且是十二三年就翻上一番。只要学过数学,就知道这样的增长率有多么可怕。

    韩钟听父亲说过,国中人均寿命的增长是有极限的,而且很快就回到顶。天下黎庶能够享受到的医疗水平有限,京中官户的平均寿命能达到六十以上,而百姓们最多也只能将人均寿命拉到五十岁。

    最终中国本土的人口大概会落到四亿上下——这是自然学会内部的数据。

    相当于现在两倍,是二十年前的四倍!

    人口,土地,粮食。

    这才是国内真正的矛盾。

    至于民党、帝党,匡计宋室,诛奸扶正,只会是矛盾爆发的引线,绝不会是主因。

    所以最近发到韩钟手边的上下文函,日常庶务之外,说得就只有一件事——

    开拓!开拓!还是开拓!

第267章 长风(四)

    放衙前,韩钟带着整理好的一摞奏表申状,送去了楼上,让值夜的游师雄晚上多了点事可以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子钧……你真会办事!”

    已经忙碌了一天的游师雄,痛快地丢下了笔。干脆不去看桌上堆成七八摞,永远也批复不完的公事了。

    韩钟当初在守选授职之前,韩冈曾安排他在游师雄幕中学习过半年多,熟悉了铁路事务,方才能够在上任后很快便上手,应付起从敌人到自己人的所有需求。

    虽然年龄有差,但韩钟与游师雄其实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早已熟不拘礼,闻言笑道:“这些都是今天须批复的,那些能拖几天的还在楼下没拿上来。”

    游师雄闻言扬眉,“之前那个被你送去宁夏的堂后官,是不是就这么说的?”

    韩钟打了个哈哈:“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侄儿也就却之不恭了。”

    “说不定他只是想奉承你。”

    韩钟冷笑:“自来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只打不长眼的。没一点眼色,蠢货要来何用?”

    游师雄哈哈笑了两声,心道果然还是衙内脾气。

    韩钟初至都堂,一下子就接手枢密院详检的差事,一时忙碌少不了。他手底下的一个堂后官,就自作主张,把送到他那里的上下文函分门别类,急务放前,不急的延后。堂后官这么做是奉承还是下马威还是两说——游师雄觉得是前者,滑吏一贯是设计逼得上官主动放手——但韩钟认定他别有用心,到张璪那边打个招呼,寻了个差错,直接就送去宁夏戍边去了。

    要说有错,那个堂后官的确有错。不管初心如何,本质上还是代上官做主,逾矩了。不过他遇到的不是韩钟,而是东府五房的几位好出身少经历的检正官,说不定就引为心腹了。可惜他撞上了韩钟。

    韩钟年虽少,却是在战阵上办了一年多的差,生死事上更见得人心万端,在前线做一日,比京中做一月还要能历练人。公事中经验丰富,又是世家子翻脸就下死手的性子,撞到这样的人手中,只自身去宁夏,没牵连到家人,已经是万幸。

    只是在游师雄看来,比起其父韩冈,韩钟性子上还是缺了点宽厚,少了些对下情的体谅和宽容。至少没必要送去宁夏,开革了就可以了。

    “现在好了,详检房内人都给你整治得服服贴贴,办事顺手多了?”

    “还算是老实。”

    “所以……”游师雄点点桌上一堆堆如山高的文件,从鼻子里出声:“嗯?!”

    游师雄是玩笑,怎么按缓急安排文函递送是他们这些枢密使吩咐过的,不是韩钟自作主张,韩钟也只是笑,“六丈要是嫌小侄不堪使唤,也把小侄发配出去就好了,雄州定州不嫌远,大同神武不嫌差。”

    “美得你的,”游师雄笑骂,“这时候,哪里还有那么好的差事给你?”

    韩钟眉眼一动,指了指东面,压低声线问,“真的要打了?”

    游师雄笑容变得浅淡了点,“还在议。”

    韩钟察言观色,又说了两句闲话,就告退离开。

    离开时脚步有点急切,哒哒哒的就走了。

    对他来说,其实有游师雄‘还在议’这一句就够了,游师雄的性子韩钟清楚,不是基本上敲定了,他一句都不会泄露。

    看见一转眼进取的年轻人连背影都不见,游师雄暗暗叹气。

    看起来,这位宰相家的衙内是真心想接他父亲的班。

    自己真的是比不上。

    说到底,游师雄他只想做自己想做的,只是机缘巧合,才生到了这个位置,并不是为了这个位置才努力。这一点,跟韩钟一等显贵家的后代就完全不一样了。

    很早以前,早在游师雄他考上进士之前,甚至还要早,比拜在横渠先生门下也要早,刚刚读书的时候,被父辈带着看过新进士回乡时的盛况,又见识过范仲淹、韩琦这一等执政镇守关西时的威风,曾经幻想过起居八座的身份和生活。不过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给惊醒,费尽心力才考了一个进士出来。本想着一辈子就在关西的崇山峻岭中度过了,没想到却出了韩冈这一个的师弟。

    再看看桌上,游师雄又是一叹气。跟韩钟说了几句,算是歇了一会,接下来,还得继续处理这些公事。

    铁路上的事从来不少,勘察、建造、保养、维修、护卫,仅仅是铁路线要安排的事就让人歇不下来,而运营方面的事务,更繁琐上十倍。而军中事,铁路相关则只占三分之一。事难且繁,日日如此,案牍之间,的确消磨人的志气。

    拿起笔,申状上的文字在眼中却变成一团团墨迹,韩钟的话又在心中响起,逗起了游师雄的心事。

    章惇的确有开拓之意。

    这正是最近都堂会议上正在密议的要事。

    虽然宰辅们应该都没有泄露,但从韩钟的试探上,可以肯定,下面已经是传遍了。

    游师雄低声冷笑。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做官的,不耳聪目明一点,一辈子都难升上去。

    中国人口日多,食指浩繁。宰辅、议政们很早以前就有了共同的认识,要不然就多开工厂,让人有工钱赚,要么就开疆辟土,让人有田地种。总之,必须要让新增人口,以及无产无业者,能够得到足够的口粮,至少保证温饱和性命。

    有识之士能真正认识到这一点,普通点的官员,揣摩上面的心思,却也能得到同样的认识。

    但能够在其中分到一杯羹的,可就不多了。

    如韩钟这样的身份,却不但能分到一杯羹,而且还是最早分到的一批人。

    不止是家世,还有资望——虽说资望来自于家世,但资望就是资望。韩冈能给他儿子准备好一个上佳的戏台,但能把戏唱好,还是得靠上台的人自己。

    韩钟有铁路,有领军的经验,有在都堂工作的经历,每一任都有着杰出的表现。有军功,有政绩,二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第二任通判资序,等明年,完全可以去边远一点的地方做知军知州。

    完全是韩冈当年经历的翻版。

    韩钟在都堂内被人戏称为小齐公,并非仅仅是因为他是齐国公韩冈的嫡长子,而是经历、能力和性格都酷肖其父。

    他升得快是有议论,但出生入死多次,谁能仿效得来?章惇的儿子学了他,就死在了日本。

    游师雄对韩钟很看重,却并不是因为韩钟的身份。

第268章 长风(五)

    既然是看重,游师雄就不会将韩钟约束在都堂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尽管对于绝大多数有心上进的官员来说,这里是梦寐以求的青云之阶,若得一宰辅垂青,便是飞黄腾达的开始。

    可在韩钟这等有着足够才干又向往挑战的年轻人而言,最危险最激烈的位置,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地方。

    圈养在中枢,不是看重,而是养猪。

    韩钟今天的态度,已经说明他想要去更危险的地方建功立业。

    游师雄就是从兵锋中争出一头地,韩钟的父亲更是从征战中起家,看到子侄辈不失父辈气概,不愿坐享恩泽,对此,游师雄只有欣慰,只有勉励。

    但是,游师雄的观点只属于他个人,枢密院中,有人跟他截然相反。

    “子钧去河东?这是韩玉昆的意思?”同一座小楼内的另一间房间,张璪一听游师雄提起,便用陡然变调的声音质问着。

    一些重要议题的都堂会议前,枢密院内部一般会先开个小会,协调一下内部的意见。韩冈离任之后,章惇一家独大,李承之毫无拮抗之力,铨选、升黜、度支,两年不到的时间,就陆续被章惇掌握在手中。至于黄裳,常与章惇争执,只是没用,近来都堂内说话都没人听,连存在感都没有了——世间流言,就说是‘黄公哓哓,李公诺诺’,一个吵吵嚷嚷,另一个唯唯诺诺,却是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能掌握的,就只是韩冈离开时,所划下的底线,而那还是远在关西的韩冈,用他手中的力量所背书的结果。

    章惇强势如此,西府诸公自然而然就会有合力相抗的趋势和需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府当真能够团结一心,与章惇斗到底。

    熊本在河东吃了大亏,更加依附章惇,藉此保住了自己在西府内的位置。有他在,枢密院就无法握成一个拳头一致对外。

    这种情况下,枢密院内部中坚层的官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枢密们的权力多寡,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他们体现出来的。掌握了详检房的韩钟,就处在极关键的节点上。有他在,就能彻底孤立熊本。

    不过,这也因为他是‘韩钟’!换做其他人担任详检官,即使立场与韩钟相同,彻头彻尾站在西府熊本外的其他成员一边,没有韩钟的身份,能发挥出的作用大概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只从自身地位的角度来考虑,张璪也不希望韩钟就此离职。

    就算是韩冈亲自为他儿子做的安排,张璪也要问个究竟。

    他在枢密院十年了,韩冈离任后,完全可以进入中书门下做宰相。当时是与韩冈定下了盟约,又想着与其到东府受章惇的鸟气,还不如在西府里称大。

    就算东西府如今以都堂为一体,军国重事皆会商,但东西两府的职权范围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要是在西府还要受章惇欺压,还不如去做个闲散宰相,回家养老去。

    “玉昆说过,若有机会,可让他家二哥多历练历练。”

    游师雄想起韩冈当初离京托付自己时的神情,就有些想笑,父子天性,纵圣贤亦难免,不过当游师雄问起韩冈,有事需韩钟奔赴兵凶战危的地方该如何,韩冈的回答是‘为国事,无妨。’

    “河东缺人啊。”游师雄强调道,“秦琬说过很多次了,韩钟也请求过很多次了。”

    如果当真是九死一生的去处,游师雄肯定不会推荐韩钟,可如果只是要冒点风险,别人能去,韩钟也能去。

    再说,以韩钟的才干,以及他出马后,必然会随行的那些精锐的家丁护卫,游师雄在京中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

    张璪瞪着游师雄好一会儿,皱着眉头说,“河东再缺人,也不会只缺一韩钟。要历练,枢密院中也足够他历练了。”

    河东的确缺人,但并非缺韩钟。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天下那么大,哪里找不到能够替代的人选?韩钟虽然出众,可也不是他父亲和外祖那等‘安石不出,奈苍生何’的人物。而西府之中,倒是须臾离他不得。韩冈刚走的时候还好,这半年来,张璪过得着实憋屈。

    游师雄一时默然,张璪见状,又低声相劝,“你师弟安坐长安倒也罢了,可这一回连儿子都不要了,何至于此?”

    “有王舜臣看顾,何来不要之说?”

    “有主帅看顾又如何?兵凶战危,从没万全之说。北虏在日本驻兵何其之少,王师远征时,京师中戏称是‘近日登莱殊乏军用,且发三军,就食东瀛’,杨从先和向良都说‘克期三月而还’,最后怎么样,王师横扫东瀛,就是在辽舰偷袭之后,也只死了两百多,可其中就有一个章衙内。那还是没有援军的日本,想想到了北虏本土上,辽主一声令下,上百万兵马随时来援,王舜臣自身亦难保,何论韩钟。”

    说得口干,张璪抿了一口茶水,对游师雄苦口婆心,“北虏入寇,遣嫡子迎兵锋,若论公而无私,已经没人能说玉昆不是,何必让子钧再蹈险地?”

    张璪的想法,游师雄一清二楚。

    因为他的出身,韩钟在中枢里所能起到的作用,远胜过一位议政,接近于宰辅。张璪要应付咄咄逼人的章惇,帮手永不嫌少。

    “北讨在即,章相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游师雄提醒张璪正视现实。

    议政会议已经通过了北讨之议,章惇顺理成章的就利用各种准备工作,把西府逼到了墙角底。这一现状,张璪都改变不了,何况韩钟?

    游师雄早认清了现实,只是没有拖章惇后腿的打算。中国与北虏几百年的恩怨,还是早一点画上休止符比较好。

    “说得好轻松,章惇独揽大权已成定局。想一想,到时候,章相公威福自用,赏罚由己。韩子钧立下再多的功劳,章惇一句话就能给抹去……”

    “如果章子厚是这种人,我们也只能束手待毙。”游师雄摊手,“争是争不过。不过……”语气忽然一变,“三数年内,国中必有一场大乱。当轴焦头烂额,可没时间顾忌其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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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在韩钟这等有着足够才干又向往挑战的年轻人而言,最危险最激烈的位置,才是他们施展才华的地方。

    圈养在中枢,不是看重,而是养猪。

    韩钟今天的态度,已经说明他想要去更危险的地方建功立业。

    游师雄就是从兵锋中争出一头地,韩钟的父亲更是从征战中起家,看到子侄辈不失父辈气概,不愿坐享恩泽,对此,游师雄只有欣慰,只有勉励。

    但是,游师雄的观点只属于他个人,枢密院中,有人跟他截然相反。

    “子钧去河东?这是韩玉昆的意思?”同一座小楼内的另一间房间,张璪一听游师雄提起,便用陡然变调的声音质问着。

    一些重要议题的都堂会议前,枢密院内部一般会先开个小会,协调一下内部的意见。韩冈离任之后,章惇一家独大,李承之毫无拮抗之力,铨选、升黜、度支,两年不到的时间,就陆续被章惇掌握在手中。至于黄裳,常与章惇争执,只是没用,近来都堂内说话都没人听,连存在感都没有了——世间流言,就说是‘黄公哓哓,李公诺诺’,一个吵吵嚷嚷,另一个唯唯诺诺,却是什么用都没有。

    他们能掌握的,就只是韩冈离开时,所划下的底线,而那还是远在关西的韩冈,用他手中的力量所背书的结果。

    章惇强势如此,西府诸公自然而然就会有合力相抗的趋势和需求。但这并不意味着西府当真能够团结一心,与章惇斗到底。

    熊本在河东吃了大亏,更加依附章惇,藉此保住了自己在西府内的位置。有他在,枢密院就无法握成一个拳头一致对外。

    这种情况下,枢密院内部中坚层的官员就显得十分重要了。枢密们的权力多寡,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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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长风(六)

    ‘大乱?!’

    回到家中,张璪犹自冷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游师雄的提议,还有韩钟的决定,更重要的是韩冈的隐瞒,让他难得的动了真火。

    梳洗更衣的时候,服侍他的仆婢们没一个敢大声出气,就连新近最得宠的一名小妾,也没有了往日的撒娇痴缠,只畏畏缩缩的帮张璪整理好衣襟,就躲到了一边。难得遇到主人盛怒,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倒不是说张璪平时脾气有多好,而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让他、敢让他生气了。

    头上没有一个皇帝压着,下面没有口舌生毒的御史盯着,作为枢密使,西府之长的张璪,基本上除了缥缈不可测度的天数外,没有什么需要畏惧的对象了。即使章惇、韩冈,也要对他表示出足够的敬重。相反的,他只会是别人畏惧的对象。

    不过,终究还是会遇上一些违逆他心愿的事。

    这种时候,张璪就分外感觉到自己在权势上与章惇韩冈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一旦这两位宰相或前宰相有了确定的计划,那么他张璪赞同也要执行,反对也要执行。

    即使张璪觉得所谓的大乱,不过是议政会议上重复了许久的陈词滥调。

    人口土地粮食之间的矛盾,在议政会议上已经讨论了好几年。

    不断向外拓张的原动力,除了百年夙愿,更多地还是对国家利益上的好处。

    化解内部忧患,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耕者有其田。所谓人皆有食,天下必安。汉时授田,唐之永业,用意皆在此事上。但田有数而人无尽,当田地数量赶不上人口增长,兼并又让更多自耕农丧失土地,工厂又吸纳不了太多工人,一台机器能顶几十个人,在自然学会注册的

    可国内田土皆有主,又不能像那些读书读坏了脑袋的儒生说的那样,重开井田——韩冈的老师张载说过开井田,王安石也说过,可真正开始做事了,哪个都不会以为真的能让井田在中国重现——家国内,没有土地,那就只能向外去抢。

    只要打起了仗,有了收益,就像是锅炉上有了减压的阀门,失地的农民有所依归,哪里还能闹出乱子来?

    不过游师雄既然这么说了,又把韩钟送去了河东,那么所谓的大乱,不管有多少的理由说不可能,还是一定会发生。

    张璪的怒火正来自于此。

    韩冈和章惇,又不知在搞什么鬼了!

    游师雄之前会透露消息,已经是准备把事情给个交代了,可在这之前,韩冈和章惇定然是筹划了许久,等大事将成,再无人能够阻止,才授意游师雄此等亲党对外透露。

    张璪就因此一肚子火,压根没去问韩冈跟章惇到底打了什么鬼主意。现在火气还是没消,理智倒是回来了一些。

    在书房中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张璪唤来了身边得力的都管,“拿我的帖子,去升节坊请冯四掌柜过府一叙。”

    张璪暂时是不想再看游师雄的那张脸了。之前一句不问,游师雄眼神中的惊诧,倒是让人有几分解气,可要是现在再回头去找游师雄,那可就是丢脸了。反正是要找人询问,冯从义是更好的选择。

    都管得了吩咐,没有立刻奔走,多问了一句,“是韩相公家的四掌柜?”

    “嗯。是他。”张璪忽然醒觉,看了那都管一眼,改正道,“就说我请韩四先生。”

    冯从义在江湖中,人称冯四先生,冯大财神。不过场面上他还是韩冈四弟,代替韩冈在家乡奉养父母。十几二十年来,避免了韩冈事亲不孝的指责。

    京城之外,冯大掌柜的名号震天响,京城之内,冯从义的名号同样震天响,只有官场上,一应官员都在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亟需要忌讳的地方。张璪得了都管的提醒,反应过来,却也不会去故意惹人不痛快。

    老都管带着张璪的名帖赶去请冯从义,没留意张璪在他的背影后暗暗自语,“这当口进京,就知道没好事。”

    ……………………

    来自当朝枢使的名剌,底色浑厚,仿佛漆器年久后的色泽,全不似世间常见的大红洒金帖的俗气,冯从义拿在手中,却也没多看,随意的递回给下人,“这帖子,还回去,受不起。就说我蒙枢密不弃,致书相邀,不胜欣喜,今晚便去拜侯。”

    “没说什么事?”韩钟在旁好奇的问。

    “大虫请客,可是好相与的?”冯从义冷笑,“这当口进京,早就知道不会有好事。”

    “哪里能说没好事?”韩钟笑道,“昨儿不是才签了三十万贯的约吗?”

    “七百二十台机器,只其中两百台船用蒸汽机,按去年的价,就能卖三十五万贯。今年把剩下的零碎加上去,就只能卖三十万。这是好事?”

    韩钟讶然,“怎么被压得这么狠?”旋又恍然,“又有哪家不开眼,想要开机械厂了?”

    关西能生产各色蒸汽机和火车机车的大型机械制造厂有三家,每一家都有平安号和顺丰行的入股。加上几十家小型机械厂所组成的机械联合会,占据了天下机械产品销售八成以上的份额。剩下的份额,又有很大一部分是将作监辖下的官营机械厂拿走了。

    官营机械厂主要为铁路、军中和官府提供机械产品。民用产品的市场,全是关西的天下——其实当年为官营制造占据的农具,现在也基本上都是关西造——所以这钱赚得就很开心。

    独食吃得如此之美,机械联合会当然就不希望有人来分一杯羹,一旦有哪家不开眼,就立刻开打价格战。之前福建商会曾经想要开设属于自己的大型机械厂,开发并生产最新式的蒸汽机,工厂建到一半,机械联合会把售价降了三分之一,福建商会一看这价格比厂子建好后的预计成本价都低,投资人一个个都没了信心。韩冈与章惇商议了之后,又将章家的资本拉进了机械联合会,在海州合股开办新厂,这一下子,福建商会再没人提起自建工厂,价格也随即涨回去了。

    这就是垄断者的手段。面对奋起直追的竞争对手,直接用倾销来巩固市场份额,让他们无利可图,甚至血本无归,以此来震慑后来者。有福建商会在前,事情过去也不久,韩钟很难想象还有人不开眼的想捋虎须。

    “是横渠书院的一个学生,有了点发明,跟会里没谈拢,就带了技术出去,找了人投资。”

    关西的发明创造,现在基本上都先在自然学会里注册专利,然后有的是委托给自然学会授权,并收取权利金。有的则是自己拿着专利去跟人谈。谈不拢的情况不少,但离开关西找外人的却不多。

    韩钟一听就知道是谁了,“是李宝?他找外人了?”

    冯从义点点头,“如果给他起了头,日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跑。所以这一回就做得狠一点,让他们不敢再逾越雷池一步。”

    “他找的谁?何不更狠一点,等工厂办起来再下手,让他背一辈子债好了。”

    冯从义瞥了韩钟一眼,“有你岳家,想想还是放放手了。”

    韩钟干笑,他娶得是富弼的孙女。富家越界,反击一下没说的,但下死手就不合适了,“多谢四叔。”

    “你这一谢,可是值五万贯哦。跟安福号的这桩买卖,京里面不敢做主,所以还是为叔来走一遭。”冯从义叹息,“这世道,钱越来越不好赚了。”

    韩钟诡笑:“陶朱公亲举玉趾,只为区区一掌之数。侄儿是相信的好呢?还是不信的好呢?”

    “小鬼头倒是越发精乖了。的确是有别的事要处理一下。”冯从义瞟了一眼一脸期待的韩钟,“不过你别多问,还不是对你说的时候。真想知道,写信问你爹去。”

    韩钟只能一撇嘴。他四叔这么说了,肯定是没办法追问了。心底有点不忿,他都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还是被当小孩子看。

    “还是想想你岳家办新厂的事。”冯从义岔开话题,起身推开窗户。夜中的寒气涌进房中,带着点刺鼻的气味,“办工厂如得金山银水,眼馋的遍地都是,敢动手的,你岳家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到时候再降价便是了。”韩钟置气的说道。

    “到时候降价,说得好轻松。”冯从义回头,“你想过会少赚多少钱,机械联合会是我们一家的吗?要用你爹的声威逼着他们亏钱吗?”

    韩钟低头认错,“四叔说的是,是侄儿错了。”

    冯从义从上头看着韩钟的后脑勺,最后摇了摇头。

    “你爹做宰相,却不用官面上的手段,为什么?不用权势压人,这样人人都服气,也习惯了。即使上次降价后,我这一回又打了个大折扣,眼看着利润又要少上百万,也没人说要你爹在朝廷里面使使力,下个黑手什么的。”冯从义叹道,“这就是我佩服你爹的地方,君子有器,执而不用。一旦当真自降身份,就是自陷泥塘,以后就干净不了了。”

    韩钟安静的听冯从义教训。

    冯从义道:“别嫌四叔话多,我们和你爹都老了,这天下日后还得看你们。想想你爹说过的话,一切生发消亡,归根到底,还是适者生存。习惯了旧环境,用惯了老手段,情况变一下,那就完了。所以你们年轻人更不应该固守旧窠臼。”

    “过阵子你去把李宝请回来,相信他到时候也接受教训了。多一个天才,就多一份安稳。为什么现在我把价格降到这么低,还是能赚?就是因为不断使用新技术,快速更新换代。明白吗?”

    “侄儿明白了。”

    冯从义叹道,“日后这家业当是由子钧你来主掌,你必须得明白的。我们这关西,从地理上说,远比不上福建。四洋连五洲,有船只,无处不可去。从北海到南洋,全是福建人的势力范围,田地,资源,全都不缺,还能往更远去,昆仑、蓬莱、天竺、泰西,都是好地方。而关西,向东是中原腹地,向北草原,向南高山,向西呢,荒漠。田土扩张得远行万里,越西域北庭,才能抵达河中。能支撑起关西的,只有工业。记住了,只有工业!”

    冯从义厉声强调,韩钟认真的点头,“四叔的教训,侄儿一定铭记在心。。”

    从韩钟的眼神中看到了诚恳,冯从义稍觉满意的点点头,“为什么你父亲愿意退下来,不止是因为场面上的话,而是关西诸工厂内的技术,已经赶上京师,新进的匠师也不逊于将作监、军器监里的老人。”

    冯从义感慨道:“京师的官营工坊,如今积重难返。年轻的匠师想要出头,都会被老人打压下去。你爹想要大刀阔斧一番,可惜京中各方牵扯,难以使力。”

    韩钟轻笑,“一沾‘官’字,便是如此了。”

    冯从义摇头,“这与官营私营无关,跟规模有关,跟经历有关。船小好调头。采莲小舟,手一拨就能掉头,但五万石的天鲲号呢?新船好操纵,而旧船呢?等过几十年,子钧你们接手的时候,把关西这个群体的局面维持下去,并不比你爹创业要容易。”

    见韩钟陷入沉默,冯从义一笑,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好好努力吧,你爹对你的期望可就在这里了。”

第270章 长风(七)

    韩钟没有在冯从义处逗留太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从两人谈话开始,冯从义就不断收到各式各样的拜帖名剌,一份两份,很快就在冯从义的手边厚厚的堆积起来。又有各部掌事,过一会就进来请示一番。

    韩钟看着人进进出出,说几句话就被人打断,不由抿嘴笑道:“四叔贵人事忙。”

    这已经是经过筛选后的结果了,被认为是重要的人和事,才会送到冯从义面前。来自不那么紧急的、地位又不算高的拜访者或邀请者的帖子,都直接送到外面书房的案头上。

    冯从义批了一份三千贯的请款,又指着另一份复函上的错处把人骂出去,这才对韩钟道,“我这儿比宰相都忙,就是没宰相的权。”

    “阿爹说过,四叔的才干进中书都可以的。”

    冯从义支棱起眼皮,斜睨着韩钟:“只是进中书?宰相就做不得?”

    韩钟笑容僵在脸上,冯从义轻哼了一声,“比李林甫还差一点,比杨国忠还不够吗?”

    韩钟松了一口气,哈哈干笑:“四叔好会说笑。”

    “说笑……”冯从义没好气的又呵了一声,“这顺丰行年入,比朝廷的三司都高。宰相若做不了,三司使也能做……这笑话好不好笑?”

    韩钟挠挠耳朵,不敢再多话。论起权力和财富,三司所掌握的那点数目,还不够朝廷日常开支,比顺丰行的确要差上许多。

    不过现在分宰相财权的三司使已多年没有任命,分管盐铁、户部、度支三司的三位副使,都对宰相负责。

    都堂中还隐隐约约有传言,说章惇准备在平辽之后,携大胜之威,将朝中官职一一清理,清除从中晚唐延续至今的使职系统,三司使就是其中之一。

    冯从义即使有着超过三司使的才干,也做不得三司使了。

    外面又送进一份名帖,他打开一看,就抬头,对韩钟道:“好了。我这儿也没事了,新妇当还在家等你,子钧你就先回去吧。”

    冯从义干脆利落的抬手赶人,韩钟盯了冯从义手中名剌一眼,赭色横纹的帖子不是市面上的货色,是官府中人常用,只是看不见正面。

    没有多问,韩钟同样干脆的起身告辞,“四叔,侄儿就不打扰了。”

    “嗯,该做的准备先做好,不要临机手忙脚乱。待我与张邃明……”冯从义扬了扬手中的帖子,“……谈过之后,子钧你就可以去北面了。河北河东你自己斟酌一下,家里肯定都会支持你的。”

    “不过游景叔更希望你去河东,子钧你决定之前,最好也跟他商量一下。”冯从义最后又补充了一句。

    从冯从义的驻地出来,华灯已上。不夜的京师,万千灯火辉映,本应幽蓝的天幕,也泛着晕晕的红。

    突然间咕咕叫起的肚子提醒韩钟,他在饭点的时候被亲叔叔给赶了出来,汤都没捞到一口。

    这叫什么事?

    坐在昏暗的马车中,韩钟苦笑着。马车正往家里去,可是以如今开封的交通情况,一个小时也不一定能到家。

    坐垫下的暗格中,常年存放着一些充饥的糕点,天天换新。通常都是京师中有名的菓子,狮蛮糕,洋头栗糕,吴家雪花酥之类,不是赶着点去,想买都买不到。

    韩钟现在却没有取用的念头。

    冯从义要去见张璪了,里面牵涉的事情绝不会小。但韩钟的好奇心并有转到这方面。

    说到底,一切都是围绕着宋辽决战,不论问题是在前方、还是后方,冯从义在张璪面前想要得到的,都脱不开军队的干系。

    真的要打仗了。韩钟想。

    不是涿州会战后的这两年,在边境上零打碎敲的小冲突,而是真正的灭国之战。

    五千里的国境线上,上百万人奋死。如此规模的战争,不能说绝后,却绝对是空前的。

    这就是韩钟想要参加的战争。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一辆马车在车流中平缓的行驶。

    车外行人接踵而过,车内韩钟如没骨头一般摊在座位上。

    好习惯要养成得三年,恶习就只要三天。韩钟当初在前线时,每次敌军攻势被击退,他就会往地上一摊,养成了随时随地找机会休息的习惯。

    如今没人管束的时候,韩钟就把慎独丢到了脑后,幼时被母亲强逼着练成的坐如钟站如松的仪态完全不讲究了。

    河北还是河东?韩钟把脚翘到对面的座椅上,考虑着自己的前路。

    呜呜的汽笛声从禁闭的门窗中传了进来。

    韩钟抬头看了一眼方向,离新曹门不远了。

    架设在开封府新城城头上的环城铁路修好了,方才的汽笛声便来自于那里。

    比通用轨道更窄了三分之一,城头上的铁路只能通行定制的机车和车厢,小号的蒸汽机车拉动六节车厢,将水汽和煤烟送到京师内外每一个角落,到站时拉响汽笛,连夜里都不停歇。

    问题很多,但依然让人趋之若鹜。开通后不久,就已经开始盈利。京城内外,百万生民,早就期待有这样的一条环城铁路方便出行。

    隔了半里多地,韩钟只看到了向上飘散的浓烟,那就是蒸汽机车留下的痕迹。

    以剧烈燃烧的煤炭作为动力,使用蒸汽机车的列车,被起名为火车。

    虽然要为尊者讳,但父亲韩冈起名的水平,作为儿子的韩钟都看不过去。佛经中所说,恶人死后下火狱时乘坐的车子,现在变成了每年要运送几百上千万国人的重要的交通工具。

    坐上蒸汽机车拉动的火车,就前头是蒸汽机轰隆隆的巨响,窗户外时不时的飘进一缕浓烟,倒也跟火狱差之不远。

    同样是父亲韩冈的杰作,当初皇帝继承法在大议会中唱票通过,天子名位自此操于议会。‘一令出而天下惊,商君如是,楚公如是,今日……亦如是。’

    作为这样的一位男子的后人,韩钟身上的压力自然很大。但这也是韩钟自幼的动力。

    如果只是承嗣主祭的继承人,韩钟他作为嫡长子早已经是了。但他想要做的,是父亲功业上的继承者。

    将父亲韩冈创立的事业稳妥的继承下来,并发扬光大,这是韩钟自幼年起的夙愿。

    韩钟稍稍坐直了一点身子,想着:父亲现在是在长安,还是又去往横渠书院讲学去了呢?

第271章 长风(八)

    走出明诚先生祠时,雨还在下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雨线如丝,淅淅沥沥的,已比早间时小了许多,落在积水的地面上,悄然无声。

    明诚先生祠修在横渠镇南的大振谷迷狐岭上,前面是能容纳上千人的广场,后面则是张家的墓园。

    韩冈撑起伞,走到祠前的广场上,回头看祠堂。

    黑瓦白墙的建筑,占去了十几亩的面积。从前到后三重院,其后一片松柏长青,丛丛密密,在淋漓的雨中,色泽更加分明。

    “这是公材当年亲自住持修建的。”苏昞走到了韩冈的身侧,同样打着黑色油布伞,一同望着祠堂,“一砖一瓦,黄沙水泥,一样样一桩桩他都要检看过。谁能想到……”

    满腔话语最终还是化为一叹。

    一条青石台阶就从祠堂后传出,笔直的通向山上更高处。一百六十级台阶上,便是张家墓园。

    张载父母,张载本人,张载弟弟张戬,以及张载张戬夭折的子女,都归葬在墓园中。还有张载之子张因张公材,前年祠堂落成之后不久病死,也葬入其中。

    韩冈刚刚从京师回来时,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横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参加张因的葬礼。

    整治墓园,监修祠庙,做好了这一切,人进坟茔,牌上供桌。对不相干的外人,是神秘中隐含因果的上佳谈资,可放在亲近之人身上,就只有难以言述的痛惜了。

    韩冈也一叹,“世事难料处,往往如此。”

    不过终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当初的惋惜和感慨早就在时光中消磨,于今也只剩下几声叹息。

    韩冈看了看苏昞,横渠书院的老山长早已是满头银发,虽然看起来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可在风雨天,湿寒气侵体,总不是养生的道理,“季明兄,差不多该回去了。”

    “再走走。前面那条小路过去,是正蒙亭,下面石刻东西二铭,是先生的真迹。”

    “有多远?”

    苏昞哈哈笑道,“别多担心,愚兄哪天不走上几里路?出来才多一会儿?!再走走,再走走。”

    苏昞兴致很高,催着韩冈。两人走出广场,沿着左侧的一条蜿蜒的小石板路,走上十分钟,就看到了一座八角凉亭。

    凉亭位于山坡上,台基是一块突兀高起的水泥台基。

    台基高出路面两丈多,台基临路的一面被人工抹平,刻上了张载手书的东铭和西铭。台上小亭,入口挂有正蒙二字的匾额,同样是张载的笔墨。

    苏昞介绍,台基内加有钢筋,坚比铁石,就连小亭的柱子,看起来像是木制,其实内里也是水泥,外面包了木皮上漆,“除非地震,雷劈都伤不得。”

    不过相应的,工价和工时皆远比普通亭台要高出许多。他笑着指着台基几步外竖着的功德碑,“这里面,可是有玉昆你的一份。”

    “倒是记不得了。”

    韩冈年年都给横渠书院捐钱捐物,是书院最大的捐助人。除此之外,书院要修路、修桥、修教室、修宿舍、修食堂、修操场、修花园、各色名目,平均每年都有七八次,只要将请款单递到韩冈这边,基本上韩冈都会掏腰包。但这些事,韩冈都是交给王旖去管,哪里会知道山里面有个亭子是自己捐的?

    他看了看碑文,“只百贯也能排第一?”

    捐资修的不止是眼前的亭子,连同大振谷两侧的道路,一直到太白山内的盘山路整修,总价是三千余贯,韩冈的捐资只能排在三五名的样子。最多的是一位商人,雍秦总商会眉县分会副会首。

    苏昞指指韩冈在碑文上的头衔:“开府仪同三司、中书门下平章事,比财主更压得住阵脚。此碑立于此,鬼神也要退避三舍。”

    “镇宅吗?”

    苏昞失笑:“神荼郁垒当让一头地。”

    韩冈也哈哈笑:“不需他们让,明日且出一堂札,着二人权发遣监后门事。”

    说笑间,苏昞带着韩冈绕着台基半圈,沿着一条石阶拾级而上。

    “难怪。”

    进了亭中,韩冈不禁一声惊叹。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亭子要建在此处。

    山路蜿蜒几十里,便亭近十处,只有此处以正蒙为名。

    “此处虽非山巅,视野却是最佳。”苏昞笑说。

    迷狐岭上草木茂盛,乡人敬重张载,就连打柴都避开迷狐岭,站在山头上眼前都是树木,只有正蒙亭中,迎面一片开阔。向北远眺,出大振谷,直指渭水,十数里方圆的景色尽入眼底。

    尤其是山脚下的近处,天下间拥有最多师生,最多建筑,最大面积的书院——横渠书院,完完全全的落在眼中。

    横渠老镇在大振谷北十五里处,与渭水相距不远,昔有河渠直通渭水,渭水纵贯,河渠横向,故为横渠。旧日横渠位于陇右通关中长安的渭南要道上,同是也是蜀中出陈仓道后向东必经之地,一向户口繁盛、人烟辐辏。

    但于今眉县县境内,最为繁华的却是迷狐岭下,大振谷口内外的一片地。

    张璪早年讲学,是在镇上崇寿院中。本是张载少年读书之处。后韩冈捐资,在大振谷外置地,修建了横渠书院。此后不断增建,从谷口处的文庙,不断向外扩张,越到外围屋舍规模越大,放眼望去连四层五层六层的楼房都有数十栋。

    常年在书院中求学的士子,还有服务这些士子的百姓,就在迷狐岭下,聚集而成了一座数万人口的城市。

    “玉昆,你看到没有?”苏昞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颤音。

    “看到了。”韩冈点点头。

    “这就是横渠书院。”苏昞抬起头,直直的看着韩冈,重复着,强调着,“这就是横渠书院,这就是从先生手里传下来的横渠书院。”

    “我看到了,我明白的。”韩冈的声音也有些发沉。

    “十一万八千人。”苏昞平静的说着,“二十年来,来此求学的学子,有短及不过月余,也有三年五载,但他们求道之心,却是与我们当年无有区别。”

    “嗯。”韩冈轻应了一声。

    “玉昆,先生的遗德,我们的心血,他们的经历,可都在这里的。”苏昞倾诉着。

    韩冈点头,他知道,他明白。听过昨天思问堂中的一场演说,他就完全明白了苏昞的忧虑,以及他这位师兄,横渠书院的老山长想要说的话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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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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