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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六)

    秦州的州衙还是韩琦在的时候翻修的,二十年过来,已经一点点破败了下去。屋角、檐头无不透着时光留下的痕迹。韩冈枯坐在外院的偏厅中,抬头看着头顶上脱了漆的房梁,静待着郭逵派人来通传。只是等了许久,等得茶都凉了,也不见有人过来。

    韩冈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受到这种待遇了,上一次被晾在一旁没人理会,还是在王安石的府邸上。而眼下在秦州,韩冈的名声让他在任何一处都能成为座上宾。只是以郭逵的身份和地位,把他晾在一边,出口怨气,韩冈也只能一笑了之。

    而且郭逵怒,也不是毫无来由。缘边安抚司把所有事都瞒着秦州,身为秦凤路经略安抚使,王韶、高遵裕的顶头上司,郭逵当然火大。虽然把偷袭星罗结部的计划,用扩建渭源堡伪装起来,可是其中的破绽显而易见,尤其禹臧hua麻从中横cha一杠后,让郭逵这等在军队中、官场中打滚了几十年的老军头,一眼就看破了王韶从中玩得那些hua活,这些事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世上的任何一位长官,对于像王韶、高遵裕这样自作主张、又瞒骗自己的下属,都不可能有好脸sè。韩冈以己度人,对郭逵的怒气也能理解。只不过冷板凳坐了久了,他心里对郭逵的xiao心眼也免不了有了点看法。

    幸好韩冈的养气功夫虽比不上那些儒林宗师,但喜怒不形于sè的本事还是有的。冷掉的茶水没有再动,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韩冈在厅中端端正正的坐着,脸sè毫无愠sè。

    忽然从厅外的院中传来一阵喧闹,韩冈细听了一下,却是秦凤副总管燕达到了。据韩冈所知,燕达这段时间坐镇在陇城县,以便可以随时支援甘谷城,或是东边的泾原路。当韩冈入城时还没听到他的消息,可能是刚刚从陇城县回来。

    今次梁乙埋南下,动用了举国之兵,齐攻包括河东路在内的缘边五路。是宋夏两国之间,近十年以来规模最大的一场会战。相对于围绕着横山的主基调,缘边安抚司和禹臧部之间,纠缠于渭源和星罗结城的战斗,连伴奏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背景声。

    连秦凤路的注意力都没放在战事jī烈的渭源堡,钤辖张守约领兵驻扎水洛城,时刻准备援助泾原路。而都监刘昌祚则镇守在甘谷城,也跟党项人打了一仗。燕达又坐镇在两人背后的陇城县,随时可以支援两边。不过最后论起战功,却还是以王、高两人手上的级数为最,而损失的兵力,也同样是缘边安抚司最多。

    大概又是半个时辰的样子,静了一阵的院中,重又喧腾起来。当是郭逵结束了和副手的面会,将燕达送出了主厅。只不过燕达没有就此离开,脚步声从院中接近过来,转眼秦凤路副都总管的一张能吓坏xiao孩子的丑脸,就出现在偏厅mén外。

    韩冈一见,便站起身来,上前行礼:“韩冈拜见副总管。”

    如果在外面,叫燕达一声总管也无不可,但此时身处经略司中,郭逵就在附近,韩冈老老实实的加了个‘副’字,燕达也不会因此而恼火。

    燕达跨步进mén,扶起韩冈,笑道:“yù昆今次可是立了大功了。”

    这句话入耳,韩冈便是心神一凛,该不是他杀了西夏使节的事爆了出来?这件事虽然在缘边安抚司和蕃人中,都不是什么秘密,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让韩冈心有顾忌,故而对外都声称是瞎yao所杀,连战报上都是这样写的。如果事实真相被揭出来,就又是一个欺瞒长官的罪名。他连忙自谦道:“下官愧不敢当。”

    燕达一边的嘴角chou动了一下,也许是在笑,但透着讽刺的味道。他并没有在此事上纠缠,而是跟韩冈一起在厅中分宾主坐下。秦州军方第二人的燕达坐进厅中,对郭逵察言观sè而慢待韩冈的厅中xiao吏,终于记起了他们的工作究竟包括哪些内容,热腾腾的茶水和菓子,眨眼间就换了新的上来。

    “yù昆可知今次梁乙埋是因何而退?”燕达没理会xiao吏们的殷勤,而是单刀直入的问着韩冈,这种直接爽快的xìng格让人不以为侮。

    韩冈想了想,用了最稳妥、也是流传最广的回答:“只听说是被董毡bī退的。”

    说归如此说,韩冈对于此事决计不信,只是随大流而已,而燕达则是哈哈笑了一阵:“yù昆,这是说给外人听的,要真的当了真,那就是个笑话了。区区董毡的两万余人,只是借势出兵,又不敢深入兴灵腹地,如何能bī退梁乙埋?”

    “不知是因何故?”韩冈问道。

    燕达没有回答,反问了一句:“有关罗兀筑城的传言,不知yù昆你听没听说过?”

    韩冈点了点头,关于韩绛和种谔要修罗兀城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关西军中。顺着无定河一跃数十里,紧贴着银州筑城,这么冒风险的策略,让韩冈都不免为之心惊。尽管,可风险实在太大了,西夏人绝不会坐视。

    韩冈猛然一惊:“难道给梁乙埋抢了先机?!”

    燕达慢慢点头,他已经说得够明白了,韩冈能推测得到也在情理之中:“梁乙埋今次出征,用得是声东击西之策。他入驻金汤城,主攻大顺城和附近的军寨。这一下子,把关西四路的兵力都吸引了过去,全都去支援环庆路,倒把鄜延路的无定河给忘了。事先谁也没能料到,梁乙埋的目的竟然放在罗兀。”他叹了口气,叹息声中有着无限的感慨,要知道,燕达之前可是在鄜延待了不短的时间,“现在罗兀已经给梁乙埋修起来了,虽然只是个不大的寨子,但有银州在背后支撑,要想攻下此地,基本上已经是不可能了。”

    韩绛和种谔对他们的计划没有保密,连秦州这里都听说了,无孔不入的党项探子不可能打听不到,而罗兀的地理位置又极关键,梁乙埋即便不会相信这个胆大到近乎荒谬的计划,但提前做个防备,对一国宰相来说,也是举手之劳。

    ‘难道今次梁乙埋撤军,是因为已经把罗兀筑好了的缘故?’

    这个问题,韩冈本想追问,却没有问出来,因为他已经想到答案了。

    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但因果之间,并不是一一对应的关系。梁乙埋退兵的这个结果所对应的原因,不可能是简单的一条。既有董毡抄截后路的因素在,也有大顺诸寨久攻不破的缘故,另一方面,罗兀成功修筑,自此横山也可以安泰一点,也让梁乙埋失去了战斗之心。三个原因各有道理,最后结合起来,梁乙埋就只剩下退兵一个选择。

    只是还有件事让韩冈感到疑huo。他对此事并不了解,但他经历得多了,也知道以党项人的能力,在军事工程上创造不出奇迹:“以西贼筑城的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能把罗兀城给修筑成什么模样?”

    燕达摇了摇头:“这就不知道了,消息还没从鄜延传过来。不过想来头疼的该是韩宣抚还有种谔才是。”

    燕达倒是不避嫌疑,这些sī底下对亲信才会说的话都说给韩冈听。韩冈感觉得到,这位副总管对自己好像抱着不xiao的善意。

    只是这就让韩冈有些奇怪,他根本就跟燕达根本扯不上关系。燕达的副都总管一职,是枢密院与政事堂斗争的产物,据说有文彦博一力主张,而他韩冈则正好相反,有关他的任命都会被文彦博反对。对燕达来说,文彦博对他的知遇之恩,还在郭逵之上。就算有郭逵从中转圜,燕达也不该跟自己太亲近,何况郭逵现在还不待见自己。

    燕达没看出来韩冈在想什么,他还有个问题要问韩冈:“不知yù昆对屯田之事有什么看法?”

    “不过‘势在必行’四个字而已。”

    “好个势在必行!”燕达笑道,“渭州的蔡子正,也就是环庆路的经略安抚使,前几天才文来叫过苦。自渭州至古渭,斗米两百钱,是原价的十倍,剩下的的都是随军转运之事。”

    秦州耗用军粮,本就是难以自足。不足的部分,一般都是由关中来补充,走的是渭水一线,自凤翔府而来。不过前些日子,鄜延、环庆有警,物资皆支援前线,已无库存。想了半天,最后就从渭州囤仓调拨了一部分军粮运到古渭,不过这一条路,要翻越陇山,这运费冲抵进米价里,不翻个一两番,那就有鬼了。

    “如果能在当地能解决一部分,运费就能节省下不少。”

    燕达的想法廖无新意。他要怎么做,韩冈也都明白。将荒地分包给个人,收获的粮食留下口粮和种粮后,由官府收买。而这些人本身,也负担着上阵迎敌的任务。这样的做法类似于隋唐府兵,不过在如今,也只是个专mén的屯田兵而已。

    燕达想说得就是这一条,“要加快屯田!”

第24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七)

    “燕逢辰就是这般说的吗?”

    王韶撇向一侧的嘴角传出了讥讽的声音,好像韩冈说了什么可笑的话,而高遵裕也1ù出了仿佛要嘲nong谁的笑容。

    “燕副总管便是如此说的。”

    韩冈点了点头。他自秦州回来后,便直奔正厅,向王韶和高遵裕汇报他在秦州州衙中的经过,自然不会忘了把燕达说的话转述出来。

    王韶嘿嘿的冷笑了两声,转头对高遵裕道:“郭仲通果然还是不喜我等cha足兵事,只想让我们去种田。”

    高遵裕则同样回以冷笑:“郭逵若不是贪着开疆拓土之功,何苦违了文枢密的意思在秦州守着。现在看到河湟一个胜仗接着一个胜仗,他哪还能坐得住?”

    当日燕达向韩冈传递的,其实是郭逵的心思……也许说警告更合适一点。缘边安抚司最好把jīng力放在屯田和市易上,不要老想着瞒着监司挑起战事,如若不然,作为秦凤经略安抚使,他郭逵可不会再坐视下去。

    这种事,郭逵不可能当面明说,所以他的心意才由燕达透过韩冈传达给王韶和高遵裕。韩冈对此很清楚,故而一字不拉的说给两位顶头上司听,但他看王、高二人的模样,可是完全没有把郭逵的警告放在心上。

    “郭仲通就没说其他什么了?”王韶冷笑了一阵,又继续追问起韩冈。

    韩冈这次则是摇头,“郭太尉只是问了渭源堡一战详情,还有伤亡情况,并没有再说别的了。”

    对韩冈的回答,王韶也不意外。郭逵让燕达转述的是他自己的sī心,有燕达提过也就够了,哪里还有自己赤膊上阵的道理。

    王韶端起热茶,用碗盖拂去茶汤上的泡沫。古渭荒僻,连王韶手上都没有几饼好茶。现在喝的茶,都是平常卖给吐蕃人的茶砖,只能算是有点茶味道的水而已。但在西北边境吃了几年苦后,王韶对这样的粗茶却已是喝得有滋有味,不像高遵裕,宁可喝清水,也不喝用茶梗、老叶压成的茶砖。

    啜了两口,王韶抬头问着韩冈:“yù昆,你对郭仲通和燕逢辰两人说的这些觉得如何?”

    “……郭太尉sī心太重,但眼下暂且顺了他的意,也于我无损。”

    韩冈看得出来,王韶和高遵裕是绝对不会同意让郭逵来摘果子的。就算他们肯分郭逵一杯羹,也只会是冷饭残羹。军功没人会嫌多,开疆拓土也好,擎天保驾也好,一旦在战场上立下足够的功绩,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遗泽数代子孙。

    想想踏平南唐的主帅姓什么?看看如今的太皇太后又姓什么?

    再想想在澶州推着真宗皇帝过黄河的殿帅姓什么?再看看如今的皇太后又姓什么?

    曹、高两家,从开国时到现在,已经一百年了,却始终是名mén望族中的一员,甚至还能与天家联姻。而那些国初时煊赫的文官豪mén,到了如今早就没有踪影。

    开拓熙河、拓边河湟的功劳,如果能成功,当是平灭北汉之后第一功。除非有人能讨灭西夏,否则在西北不会有更大的功劳了。王韶正想着靠这份功劳给他和他的子孙后代争一个世袭不移的铁饭碗,怎么可能会甘愿让给他人?

    前面李窦向三人明抢,王韶费尽手段,在高遵裕、韩冈的帮助下,将三人一股脑的全都逐走。现在郭逵过来争夺最后的领军之权,王韶当然不会甘心让出去。

    但韩冈不看好王韶的指挥能力,文官用兵——连带韩冈他自己——不经过一番历练,很难有所成就。在今次的战场上,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犯的错实在太多,若不是禹臧hua麻那边也同样出了问题,胜负尤为可知——不,韩冈并不认为今次和禹臧部分出了胜负。两边的损失相当,禹臧hua麻又是顺顺利利的撤走了。怎么看都不能算是官军这一边的胜利。

    “现在禹臧hua麻已经回老家tian伤口去了,木征看起来只要我们不去攻打武胜军,他也不会有什么动作,至少在半年内不会有大战。如今正是把缘边安抚司的根基打好的时候。等费上半年左右的时间,把根基稳定了,也就不用担心郭太尉还有什么手段。”他看看王韶、高遵裕,“现下有郭太尉顶着枢密院,我们这边要轻松许多。若是把郭太尉得罪狠了,情况会就比当初李、窦、向三人皆在秦州时,要严重得多。而且毫无必要”

    韩冈话中的意思就是先把郭逵糊nong过去,等着半年后,看看事情会不会有转机。郭逵的地位身份太高,跟他硬拼不是个好主意,能拖一阵就是一阵。

    而反过来说,也许这半年中,王、高二人的想法可能会生转变也说不定。韩冈希望由郭逵领军,这样才能保证有最大几率夺取最后的胜利。

    “等到明年年初,也到了安抚回京诣阙的时候。”王韶在秦州已经快有三年,以他现在的职位,回京面圣是分内之事——边臣一任,总得要回京一趟,“如果安抚届时能推动朝廷在古渭设军,给缘边安抚司正式的治兵理民之权,郭太尉那时再想cha手河湟战局,难度就要大上许多。”

    高遵裕笑道:“要想让古渭升军,从建言、到批复,就是正好如yù昆你方才所言,至少要等半年时间。”

    “接下去的半年,就算想开战,也调不来钱粮,只能先歇上一歇——鄜延那里吃得太狠了。”韩冈说道。

    “因为韩子华还没有死心。”王韶冷笑着,驻扎在京兆府附近的陕西禁军并不放在他眼里。“虽然梁乙埋抢先一步修起了罗兀城,但延州那里应该不会就此罢休。”

    与西夏争夺横山,是已经经由天子批准的国家级战略。如今虽然计划受阻,可王韶并不认为韩绛和种谔会轻而易举地认输,这也是高遵裕和韩冈等人的共识。

    又说了一些公事上的话,辞过了王、高二人,韩冈便要回他的公厅。只是他跨出院mén,却见王舜臣就等在mén外。

    见到韩冈,王舜臣便立刻唤道:“三哥!”

    韩冈脚步停了下来,问道:“怎么,是来找我喝酒的?”

    “有一半是。”王舜臣笑嘻嘻的答道。

    “另一半什么?”

    王舜臣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十九哥托人带来的信,跟着十七哥给俺的信一起来的……”

    “十九、十七……”韩冈微微一愣,旋即醒悟,笑着把信接过来:“原来是种彝叔的信啊。”

    ……………………

    延州。陕西宣抚司衙mén。

    种建中抬头望着天空。铅sè的云翳遮蔽了天际,灰沉沉的,给了人一股子千斤巨石压着心口的感觉。

    虽然身处宣抚司的主院中,可抬头只能看到一方不大的天空,让种建中都感到莫名的压抑。另一面,就在主院的另一侧,商讨军机要事的白虎节堂中,他的五叔正在跟韩绛一起商议着最新的军情。周围来往的军官再经过时,都是轻手轻脚,这种被压迫着的气氛也让种建中觉得很不痛快。

    “彝叔……”身后有人叫着种建中的名字,种建中回头定睛一看,却是他的老熟人折可适。

    种建中朝白虎节堂紧闭的大mén呶呶嘴,“是来等令叔祖的吗?”

    折可适点了点头,也问道:“彝叔也是来等令叔的吧?”

    “是啊!……里面正在商讨该怎么把无定河上的那根钉子给拔掉。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讨论出个结果来。”

    “肯定是要打的。但具体到什么时候,动用多少人,都还听说,这些都要打听清楚。”折可适曾被郭逵称为将种,论起军中名声,比种建中可要高出许多。

    折家是蕃人出身,在河东路的麟州、府州势力广大。种建中曾经听折可适吹嘘过,折家的谱系可以一直追溯到北魏孝文帝,是帝王之后。折可适便是孝文帝的三十三世还是三十四世孙。

    虽然从魏孝文帝到此时,不过六百年不到的时间就传了三十多带,但拉虎皮做大旗的事,大唐李家做过,如今的赵官家也做过,折家所作所为也不出奇——不是每个人都有狄青那样不认狄仁杰为祖的洒脱。

    折家世袭府州。从唐末到今日,已经两百多年,论起家mén渊源,折家足以傲视大宋国中的任何一个将mén世家,唯一让折家人觉得不痛快的,就是他们仍旧被视为蕃官。

    作为两名微不足道的随从,种建中、折可适他们还不够资格进入白虎节堂中去讨论军情。现在两人就在韩绛的主院中,更是要谨言慎行才对。

    种建中出手转移话题,问道:“听说折九你今次在金汤城立了大功了?”

    “远远比不上彝叔你上次提过的韩yù昆。”折可适摇着头,“秦凤的战报你也看了,韩yù昆在其中可是出了不少力。还有传言说,连那个西夏来使,也是他亲手斩杀的。”

    种建中惊讶道:“不是说是他手下的一个蕃部族酋所为?。”

    折可适则反问着:“自铁壁相公后,你见过这般不给党项人面子的蕃部族长吗?”

第24章 兵戈虽收战未宁(八)

    听着折可适的分析,种建中陷入沉思。

    由于跟韩冈打过jiao道,这段时间又听说过韩冈的不少事迹,种建中静下心来想想,倒真的觉得他的这位同mén师兄弟的确做得出来。

    斩杀敌国使节,如果是在本国国内做下的,肯定是要被御史弹劾。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几千年来传下的规则,让朝廷丢不起这个脸——过去就算跟西北二虏打得最猛的时候,也从没为难过两国的来使。不过换在是吐蕃蕃部中,斩杀来撬墙角的西贼使臣,却是直追班的功业。

    “如果真的是yù昆做的,那……”种建中话刚说了一半,白虎节堂的大mén一下打开。陕西宣抚司中的一众参军、将佐从堂中鱼贯而出,绯sè、绿sè、青sè的官服一片片的晃着人眼,鄜延路的与军务有关的官员都到了。种建中和折可适所等候的种谔、折继世两人,亦随众人而出。

    种建中和折可适都站起身,准备上去迎接。只是折可适的脸突然绷了起来,低声怒吼道:“王文谅那厮怎么进的白虎节堂?!”

    他的一双略显细xiao的眼睛盯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蕃人。当结束了军议的众官从白虎节堂出来后,关系好的都走在一起,关系疏远的也会打个招呼再离开,唯有这个被折可适唤作王文谅的蕃人,孤伶伶地走着,没有人理睬他。

    种建中看着王文谅,也吃了一惊:“真的王文谅……他怎么够资格进去的?!”

    折可适脸sè铁青着,双手紧紧握拳,眼底的怒火好似能融金铄石:“不过是没藏讹庞的家奴而已,逃到这里也不过是个左shì禁,他怎么配进白虎节堂的?!”

    “大概是敢拼敢杀吧,加上他又能言善辩……不然怎么能得韩宣抚的欢心。”

    王文谅本是没藏讹庞家奴。而没藏讹庞是曾经的西夏权臣,也是前任国主谅祚之母的兄长。没藏家是党项大族,当年煽动李元昊长子宁令哥弑父,是他主谋。而把自家外甥、不到一岁的谅祚抬到国主之位,也是他的手段。

    只是没藏讹庞太过跋扈,渐渐长大的谅祚对其心生不满,而原本能弥合两人之间矛盾的没藏太后,又因与她所sī通的僧侣宝保吃多已一起去贺兰山游猎,而被二十几个吐蕃盗匪所杀。少了靠山的没藏讹庞依然跋扈,甚至把自己的nv儿强嫁给谅祚。所以他的结局就跟历史上所有架空天子、谋朝篡位的权臣一样,最后被谅祚下令灭族,王文谅就是在那时逃了出来,投靠了大宋。

    ——当时,如今的梁太后还是没藏讹庞的儿媳fù,不过她与谅祚sī通,给没藏讹庞的儿子编制了许多绿帽子。而当没藏讹庞因为谅祚越来越自有主张、不再听话,受了绿帽儿子的撺掇,打算杀了他换一个新主时,也是梁氏向谅祚通报,使得谅祚能够先下手为强。

    靠着这份功劳,梁氏成了西夏王后,而梁乙埋也就攀着妹妹的裙带,一路上窜,直至如今成为西夏国相。王文谅虽然逃了出来,但他的家人全都陷在了兴庆府,他与梁氏之间有着血海深仇,打起仗来就跟拼命三郎一般,这就是他为什么得韩绛欢心的缘故……

    一般来说,蕃将手上的兵员往往都是自己族人,不会拿去跟敌人硬拼,但王文谅是从西夏投奔而来,本就是孓然一身,所掌握的兵力统统是调配到他手底下的外人,上阵时便分外卖力,毫不顾惜底下人的xìng命。正是由于在战场上与众不同的表现,王文谅得到韩绛的赏识。

    只是这样的赏识,是建立在王文谅挥霍帐下士卒xìng命的基础上的,韩绛每每拿着王文谅的做法,来bī手下的蕃将。世镇麟府的折家也是蕃将中的一份子,手中的jīng锐就是不到三千的族中sī兵,打仗虽然拼命,却做不到王文谅的程度,所以没少被韩绛骂过。

    就因为韩绛几番训斥,刚刚过去的西贼全线南侵,折家也的确拼了命。一仗下来,折可适便少了两个兄弟,一个叔父。如今折家上下对韩绛不敢有所怨恨,却把王文谅恨到了骨头里。

    折可适死盯住王文谅,从他身子里透出来的杀意,让种建中都打了个寒颤。只是王文谅走了几步,节堂中却奔出一名xiao吏,喊住了他,两人一起返身走了回去。

    连走了出去,都不忘把他叫回来,种建中都觉得韩绛对王文谅实在宠信得过了头。不过种谔、折继世已经走了过来,种建中也无暇去多想。问好行礼后,折继世就带着自己的侄孙急急的走了。而种建中也跟着种谔,往府衙外走去。

    种建中追在叔父的身后,像xiao学生般提着问题:“五叔,今次是不是把罗兀城的事给定下来了?!”

    种谔边走边道:“此乃军国大事,岂会谋于众人?今天没提这一条,等sī下里再去拜访韩宣抚述说此事。”

    “那今天说的什么?”种建中好奇的问着。

    “划拨在王文谅手下的蕃骑战马不足,一千五百人还不到八百匹马,需要紧急调派。”

    “从哪里调派?沙苑监这水平,今年能出一百匹就不错了。”秦州那边靠着市易nong到马匹不难,但nong到合格的战马却比登天还难。

    “谁手上有马,就从哪里调……”

    种建中闻言便浑身一震,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这是要夺汉兵的马给蕃人,“谁想出的这个馊主意?!”种谔还是沉着脸一直往前走,种建中忙追上去,“五叔!这怎么行?”

    “谁的骑术更高?汉人还是蕃人?”种谔一直往前走,“汉军有弓弩就够了,与其不上不下的被西贼的铁鹞子砍,还不如让给蕃人。”

    种建中难以置信的望着种谔,他很清楚为了让麾下的骑兵们都拥有足够的战马,种谔过去究竟费了多少心力,他紧追在种谔的身后:“五叔,你真的是这般想的?”

    种谔大步往前走,却不回头,“废话忒多!回去跟十七说,让他先做好准备。今次一定要把罗兀给抢回来。”种谔的声音低了下去,低到种建中都听不清,“不能再输给秦州了!”

    ………………

    韩冈正坐在古渭寨的架阁库中,翻着薄薄的档案。过去二十年来留下的记录,只占满了半面墙壁。卷宗的数目少得连普通的县城都比不上,就是落满了灰尘。连最常被人调用的田籍,也是一样都灰méngméng的。

    展开屯田的一个成果,就是要备办的田籍和五等丁产簿比过去多了数倍,需要调集人手来编修。韩冈翻着过去的档案,盘算着着是趁此机会将古渭寨辖下所有户口的簿册一起重修,还是只编修新移民的部分。

    李xiao六从mén口探进头来,“机宜,王衙内来了!”

    韩冈把手上的鱼鳞册一丢,看得久了,正想找个机会歇一歇。刚出了架阁库,走到外面的公厅中,王厚就已经跨进mén来。

    “疯掉了!”他连声摇头叹息,他是刚刚从王韶那里回来,“当真是疯掉了。”

    韩冈把王厚引着坐下来,问道:“谁疯了?没头没脑的。”

    “还有谁,宣抚司的韩相公呗!”王厚没好气说着。不等韩冈问,便把韩绛yù夺汉军的战马jiao给蕃人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真的假的?”韩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此事的真实xìng,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这事关西都传遍了。据说被点上骑军都是哭着不肯把坐骑送给蕃人,却给韩宣抚硬是抢了去。”王厚直摇头,感叹道:“真是疯了!”

    韩冈也跟着王厚一起摇头,“韩宣抚做得太过了一点。哪能为了蕃人,伤了自家人的心。”

    “谁让王文谅上阵不顾生死,得了韩宣抚的欢心呢!”王厚冷笑着。

    “……有没有说韩宣抚动得哪里的骑兵?”

    “已经拿了环庆的广锐军先开刀了。”李xiao六端上茶来,王厚端起茶盏,就不顾烫嘴的喝了两大口,“接下来不知要摊到那一路,看这样子,迟早要轮到秦州头上。”

    “广锐军……”韩冈眉头皱了起来。

    广锐军隶属于shì卫亲军司下面的马军司,在大宋禁军的骑兵部队中并不算是上位军额,比不上龙卫、云骑、骁武这些一干骑军,但也算得上是历史久远的jīng锐了。辖下共有四十二个指挥。不过广锐军的这四十二指挥分布得很散,从太原、并州,到秦州,都有广锐骑兵驻扎——名为一军,其实是各自为政,只听枢密院和本路州调遣。

    这也就是为什么从范仲淹开始,蔡tǐng、王安石等有心于西事的臣僚,都要推行将兵法的缘故。同属一军的军队,竟然分散得天南海北,本该是一军之的都指挥使就成了个笑话,根本指挥不了手下的兵将。基本上,大宋禁厢两军,无论马军步军的哪一个军额,情况泰半如此。就如今次出战渭源,王韶所动用的十个指挥,便总共来自于七个军。

    “环庆军中本就因为李复圭胡1uan杀人,搞得人心不稳。韩子华再这么欺压下去,环庆迟早会闹出1uan子。”韩冈话声冷澈,像是在预言,透着浓浓的不祥味道。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一)

    【这是补昨天的,等会儿还有一章】

    初冬十月,今冬的第一场雪,随风而至。

    雪不大,只下了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很快就云破日出,冬日稀薄的阳光也洒了下来。薄薄的雪层在阳光下越的显得单薄,盖不住田地中刚刚探出头的嫩绿麦苗。可看着阡陌连绵的田野间,郁郁葱葱的绿被白sè模糊了开去,韩千六还是忍不住开怀的笑了起来,连带着王韶、高遵裕、韩冈这些一起出城视察田地的官员也都喜笑颜开。

    瑞雪兆丰年,今年冬天如果多下几场雪,来年的丰收就可以期待。

    夹在秦岭和六盘山的余脉之间,古渭寨所处的盆地,是渭水自处源头鸟鼠山后的第一块盆地,方圆数十里,为旧时渭州的中心地带,宜垦荒地面积广大,除去划拨给纳芝临占部的一部分南山脚下的土地不算,也轻易过五千顷。

    一千九百一十七顷又八十二亩,这就是古渭寨周边已经登记造册的田地数目,而其中的半数,是今年新开垦的荒地。因为是新辟之地,对于在此处屯田,随时会应召上阵的乡兵弓箭手们来说,已经为他们打了许多折扣的田赋并算不了什么,不像中原的乡村中那样为逃避田赋,有大量的隐田存在。

    可以说这新开辟出来的九百多顷地,就是王韶用来证明自己屯田之功的最好的证据。不过这些新辟之地,收成不会太高就是了——为了能用最快的度开垦出大量田地,缘边安抚司采用了集体耕作的方法,大量使用马匹来拉犁,派出了古渭的驻军,动用了整整五百匹驮马和两倍于此的耕牛,调拨了预定中要分给移民的耕犁,将划为官田的近千顷荒地在数日内耕作完毕,而分配给官员们的sī田,也顺便让他们一起开垦了出来,并播下种子。

    这种粗耕漫种的做法,能种一收五就已经是很高的比例了;一百斤种子,收上来两三百斤也是常有的事。但数量是第一位的,先开辟了足够多的田地,在天子面前就有了说话的底气,也可彻底结束有关古渭荒地多寡的争论。关于收成问题,可以等日后人口繁衍,再推行jīng耕细作的技术——先解决有没有,再考虑好不好,缘边安抚司上下,都秉持这样的观点。

    所以王韶现在漫步在田间地头,望着广袤的原野,问着韩冈:“yù昆,net麦之事你打听到了多少?”

    韩冈追在王韶身后半步:“关于net麦,下官已打听过了……”

    “net麦?”高遵裕不习农事,还是第一次听说net天种的麦子?!”

    韩冈答道:“西域冬日酷寒,比陕西尤甚,寻常麦苗熬不过冬天,只能种植net时下种、入秋收割的麦种。就如甘凉兴灵,其实也都是以netbsp;因为韩冈的缘故,在屯田上担了一份差事的韩千六,跟古渭寨的各路官员接触得多了,在王韶和高遵裕面前也不会再战战兢兢。他种了一辈子的冬xiao麦,net麦也是第一次听说,故而问道:“三哥你拽着文,俺是没听太明白。是不是说西域冬天冷,种下的麦子都会冻死。所以得种那等在net天播种,到快入秋时收获的麦子。没错吧?”

    “对!”韩冈点了点头,“冬麦和netg不同,种子也不可能一样。netxiao麦的种子,孩儿已经让各家商人去打听了,顺利的话,年前可以让他们带些种粮回来。几十家商队,就算一家一驼,也能有个几千斤种子了。”

    王韶抬头向远处望去,神采内蕴的双眼,看见的是美好的未来,“等到了明年开net,还可以多开垦三五百顷地,到时正好把苜蓿和netbsp;高遵裕笑道:“单是古渭一处,就有两千五百顷田地,到时候,看朝中诸公还有什么可说的。”

    韩千六皱着眉头,指着田垄下的麦苗:“冬麦种了几十年,不会有差错。但netg不熟……”

    王韶哈哈一笑,摆着手不以为意,“广种薄收,先求个广字再说。关于怎么种才好,慢慢试着来就是了。”

    望着王韶向前迈步的身影,韩千六yù言又止。他是种田的老把式,对田地向来是jīng耕细作。今次新开田地,全是大把的种子撒下去,虽然眼下长得还说的过去,但等到开net后,肯定照看不过来,只能看天吃饭。现在又让他随随便便就把不熟悉的作物种上去,这比撂荒还让他为难。

    “其实net天主要还是以苜蓿为主。人吃粮,马吃草,几千匹马牛牲畜需要的牧草,也不能光靠后方。net麦仅是试种而已,几千斤种子下去,也用不了多少田。”

    韩冈过来向自己的父亲解释,韩千六虽然并未释然,但以他的xìng格,儿子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反驳。摇头叹了口气,就嘟嘟囔囔的跟着往前走。

    王厚侧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几千斤种粮的确不算多。但对商队来说,便不是xiao数目了。即便分给几十家,但一驼西域特产的香yao等物,至少能换来等重的蜀锦,至少近千贯。换来一驼种子才多少?就怕那些商人不肯带!”

    “所以我有个想法,把种子当成进场税,商队带来的种子越多,能在榷场买走的商货就越多。不一定要限于五谷,瓜果菜蔬的种子也可以。而且这些种子必须要能长得起来,最好附带种植之法。如果有人敢带来一些劣等种苗,那他第二年就没有进榷场的机会了。”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腹案,只等瞅准时机向王韶、高遵裕提议。现在说给王厚听,也算是征求一下意见。

    “西域有那么多作物可用?”

    韩冈摇头,笑着王厚的眼界,“西域各sè作物多不胜数。像胡麻【芝麻】、胡瓜【黄瓜】、芫荽、西瓜这些瓜果菜蔬不都是西域而来吗,比起香yao珠宝来,这些才是最珍贵的宝物。”

    王韶和高遵裕顺着田垄绕了一圈后,视察了xiao麦出苗的情况,中午时分,便抵达了纳芝临占部的主城吹莽城。张香儿早得了消息,摆下了几桌宴席,等着缘边安抚司的高官们入席。

    张香儿让人端上来的都是山里海里的特产,虽然这个‘海’指得是青海,但整条的从青海加急运来的湟鱼并没有经过名厨调味,仅仅是炖汤,却已经是鲜美无比。而笋、菇之类的山珍,各sè禽兽野味,更是丰盛异常。

    张香儿劝过一巡酒,又指着端上来的一盘鲜红透亮、被切得薄薄的卤rou片,向众官僚介绍道:“这是金钱rou,本就是大补之物,治气血虚亏。现在又加了益气补中的黄芪在里面,最是滋补元阳不过。”

    “张香儿,你这话是从哪里学来的?”高遵裕惊讶地问道。金钱rou是古渭特产,在座的都吃过。但加了黄芪的做法,却是一次听说。而且张香儿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在他想来,一个蕃人怎么也不可能对yao膳有多少了解。

    “是疗养院的朱郎中,找xiao人要黄芪给院中伤病补身子,xiao人心想,黄芪既然能给人补身子,跟金钱rou并在一起岂不是大补,便一起下锅烩了来。”

    张香儿这么一说,众人都把眼睛望着韩冈,朱中可是韩冈的得力手下。

    韩冈不知朱中究竟是从仇一闻还是雷简那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过如今世人都重养生,许多士大夫都是yao汤不离口的,点汤送客都成了习俗。所以对于yao汤、yao膳,不少郎中肚子里都有一堆心得和方子。

    韩冈夹了一片金钱rou放进嘴里,感觉比记忆中的味道还要好一些。他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朱中可是仇老郎中的得意mén生,又是从雷简这个京里来的医官学来不少方子,此物不会有差。”

    见到了yao王弟子肯,众官便纷纷举箸,风卷残云一般将驴鞭制成的金钱rou吃了个干净。

    在纳芝临占部吃了一顿,王韶等人也不急着离开。为官本是清闲,忙得脚不沾地的只会是吏员。尽管缘边安抚司一向忙碌,但近来无论是战事还是政事,都已经告一段落,正好是悠闲度日的时候。

    高遵裕午后都要xiao睡一番,张香儿安排了他歇息。王韶则在院中慢悠悠转着,要消一消食。等高遵裕起来,再到山中看看风景。王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诗文问世,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展1ù一下当年身为德江才子的才华。

    只是没过多久,一骑急的奔入吹莽城,把一封公文jiao到了王韶的手上。

    王韶把用蜡封缄好的公文拆开一读,脸sè就变了,“朝廷来要让瞎yao、张香儿入京。”

    “当是要赐姓了!”韩冈闻言心头一喜,只是他又看着王韶的脸sè,却不像见到好消息的模样。

    “大人,怎么了?”王厚也看不对,随之问道。

    王韶脸sèyīn沉:“俞龙珂也要一起进京!”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二)

    “俞龙珂一起进京?!”

    韩冈、王厚都吃了一惊。俞龙珂在古渭大捷中的功劳已经酬奖过了,而瞎yao、张香儿进京,是因为渭源之战的功绩。今次渭源之役俞龙珂什么都没做,从头到尾都是在打酱油,他也能随之进京,肯定有人在背后使力:

    “是谁推荐他的?!”两人异口同声的问道,而两人心中,此时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王韶将公文甩手丢给韩冈,“俞龙珂的名字是在秦州添上去的。”

    果然一如所料。既然是在秦州做出来的事,下手的究竟是谁,当是一目了然。

    “好个郭仲通!”王韶拍着桌案,恨声叫着郭逵。他不怒毫无功绩的俞龙珂能进京——即便俞龙珂一点功劳都没有,只要他能去京城表示顺服,王韶能用十八人抬着肩舆送他去东京——但郭逵cha手缘边安抚司内事,却是他难以容忍的。

    韩冈向厅外望了望,无论是亲兵还是被派来服shì的蕃nv,都识趣的在外面站得很远。

    “郭仲通未免太xiao心眼了。他今次卖好俞龙珂,不就是要往安抚司钉个钉子进来?!”王厚抱怨着。从他和他老子的角度,肯定是对郭逵www.uu234.combsp;而韩冈至少还能保持冷静:“郭太尉想要揽下并吞河湟之功,就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缘边安抚司将古渭的蕃人全数收归帐下。但有李师中、窦舜卿和向宝三人的结果在前,想来郭太尉也不愿登时翻脸。就算他想把缘边安抚司拿在手中,安抚有三战的功绩在身,天子至少不会偏听偏信郭逵一人。”

    郭逵只要战功,在渭源之战后就开始压制缘边安抚司的好战之心,同时也变相警告过了王韶等人。虽然这段时间以来,缘边安抚司的确老老实实的在种田。但换作韩冈是郭逵,也不会相信缘边安抚司会就此一直老实下去,所以郭逵要挖个墙角,给王韶等人足够多的压制,分化他手上的战力。

    “凡事分yīn阳,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如果俞龙珂不走,瞎yao肯定也不敢离开青渭。”瞎yao在自己手底下老实听命,韩冈自然明了他对其兄俞龙珂的敌意和顾忌,“蕃人只有上京面圣后,才能证明他已经归顺朝廷。窝在老巢里的木征,就算接受了河州刺史一职,谁也不会以为他会做大宋的忠臣。今次俞龙珂、瞎yao还有张香儿三人会同入京,正证明了安抚三年来的辛苦没有白费。从这方面想,郭逵其实也是做了一件好事。”

    韩冈不主张跟郭逵撕破脸,这对他并没有好处,也不利于日后在河湟展开的战事。

    而且他说得也在理,同时郭逵此事做得又是冠冕堂皇,并不是直接干预缘边安抚司内政,仅仅是钉个钉子下来。王韶心中纵然不满,却也不好把郭逵对俞龙珂的推荐给压下。

    王韶想了半天,自问还是有能力把俞龙珂给镇住的。最后便往jiao椅背上一靠,放松了下来的伸了个懒腰:“古渭寨近,秦州城远,就看看俞龙珂有几个胆子。”他抬头,又笑了笑,问韩冈道:“不过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yù昆,你有什么想法?”

    王韶想要把俞龙珂抓在手里,恩威并施是必要的手段。王韶自问能压制俞龙珂,但要施恩可就是要跟郭逵正面相争了。

    如果今早韩冈听说此事,他也许还会感到有些头疼,要费上一番心思去想办法,但现在胃里直泛着的黄芪味道,让他有了主意:“以下官之见,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

    王韶愣了愣神,很快就明白过来,摇摇头:“……俞龙珂家的渔网可不xiao,一天八匹马啊!”

    青唐部的几口盐井就算王韶看了都要眼馋,一天出产至少值八匹马,近一百贯的收入。算起来一年就是三万五千贯,这是青唐部能在古渭附近立足的根本。

    要知道,秦凤路的sī盐有三成是从青唐部的盐井中流出来的——说起sī盐泛滥,也只能怪如今的朝廷太过贪婪,盐价订立太高的缘故。平均一斤二三十文,而且口味还差。而sī盐一斤只卖七八文,同时出自西夏青白盐池的sī盐质量在天下间数一数二,只是青白盐多是行销关中河东,至于已近陇右的秦凤路,则是靠着来自河湟的sī盐。

    不过韩冈今天说的并不是盐:“古渭物产丰富,盐、牲畜不必说,就是yao材也不少。方才桌上能拿出黄芪烩rou,可见张香儿手上究竟有多少yao物可用。”

    古渭即是千年后的甘肃陇西,韩冈记得在那个时代,此地yao材出产丰富,很有些名气。不过韩冈也是方才吃了以金钱为名的滋补特产后,才回忆起曾经的一个出身陇西、家里作着yao材生意的朋友跟他吹嘘过的故事。若不是有此一事,他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得韩冈提醒,王厚有着恍然大悟的感觉:“yù昆是要以yao材引人?亏你想得出!”他猛点着头,“说得也是,阳山中黄芪倒是tǐng多的。甘草、柴胡也不少。在古渭,yao材是纳芝临占部的出产得最多。手上就一口盐井,张香儿几个xiao妾身上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光靠卖盐哪能买得起?”

    “黄芪益气补中,补肺健脾,实卫敛汗,可补元阳,充腠理,治劳伤,长肌rou。”王韶背着黄芪的功效。范仲淹都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此时的士大夫,懂一些医术的有很多,王韶也不例外,“不过要是有止血的伤yao就更好了,yù昆你前些天,从疗养院回来好像是这么说过吧?”

    韩冈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说过。论止血的中yao!此物说是能明目,可蝙蝠双目皆盲。瞎子的粪便能治眼睛?”

    王厚奇道,“蝙蝠是瞎子?没一对锐眼,怎么可能在山dong里不撞墙?”

    “靠耳朵。可以去捉几只蝙蝠,分作两队。一队méng住眼,一队用蜡堵了耳朵,看看是哪一队会撞墙。”

    见韩冈说得煞有其事,王韶都吃了一惊:“yù昆,这事你该不是做过吧?!”

    “家师曾言,凡事须重实证,随意臆测却是要不得的。”韩冈笑说了两句,又转回原先的话题,“古渭山中yao材遍地,种类繁多,这是明摆的事。不过yao材从山上挖,都是要看运气,有一bo没一bo。最好是能自种,像蜀地,就是yao农yao田最多。虽然这不是几年内能见功的,但俞龙珂和瞎yao都是有头脑的聪明人,不会看不出其中的好处。青唐部和纳芝临占部都是半农半牧,也会种田,土地又不缺,种植yao材可是一本万利,比种粮的收入要多得多。”

    韩冈充满自信的说着:“如果古渭是个要用钱粮填进去的无底坑,终究还是会有人要反对拓边一事。但如果古渭有了特产,引来足够的移民,每年财税收入过十万贯,朝廷便不可能再轻言放弃。”

    “俞龙珂不是蠢人,郭逵能给他的,我们能给他更多。”韩冈放声豪言,“那只老狐狸当知道该怎么做。”

    官位也是虚的,而韩冈带给青唐部的利益却是能延续下去。

    王韶被说服了,韩冈过去的功绩,也让他对韩冈的才华有着绝对的信任,“这要多劳yù昆你了。”

    “请安抚放心,韩冈必不负所托。”

    韩冈抱拳,低下头去,嘴角1ù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蕃部的主导权,王韶想要,郭逵也想要,但在韩冈看来,不如拿在自己的手上更好一点……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三)

    韩冈前生在社会上闯dang多年,见惯了人情世故。人心会变质,虽然现在瞎yao对他心悦臣服,俞龙珂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下面的蕃人甚至视他为神明,但在郭逵等人的权势面前,他们的那一点敬畏之心,转眼就会烟消云散。

    而有利益维持的关系却是坚固的。只要有着源源不断的金钱的滋润,韩冈相信蕃人们对自己的敬意,会根深蒂固的保持下去。只是有一条需要注意,韩冈必须得让蕃人们明白,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不能带给他们同样多的利益。这就是为什么韩冈放弃其他同样能给蕃部带来大量收益的手段,而选择了yao材这一项。

    此事宜快不宜慢,虽然成事至少要一两年的时间,可先得在俞龙珂、瞎yao以及张香儿,这三个青渭地区的蕃部大头领的面前画个大饼再说,不然等他们去了秦州,别人还好,俞龙珂肯定会投向郭逵。但眼下空口说白话也不行,先得回去把相关的资料整理出来。

    看到郭逵cha手缘边安抚司的内事,王韶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当即叫起了高遵裕,把此事一说,从屋中出来的太后亲叔,脸上便是挂着深冬腊月的严霜。预定中的行程不了了之,众官当即回返古渭。倒是张香儿不知情由,还以为自己哪里慢待了,吓得连连赔不是,韩冈一番好言好语的才把他安抚住。

    紧跟着怒冲冠的两位顶头上司,碎1uan而又沉重的马蹄声,就像现在韩冈的心情。真要说起来,还是缘边安抚司先破坏了和郭逵之间的默契,瞒天过海的出兵星罗结部。但郭逵出手撬人墙角,是官场中的大忌,也是任何一个官员都难以容忍的做法。

    ‘两边都有问题。’韩冈在心中给两边各打五十大板。

    王韶和郭逵都想吞下最大的一份蛋糕。郭逵因为他是后来者,所以只求军功。但王韶这边,河湟之事是他倡,眼下的大好局面,又是他胼手胝足辛苦耕耘的而来。近三年的时间里,王韶所耗心力不足为外人道。单是韩冈认识他的这一年来,王韶已是很明显的苍老了下去。一番心血,他怎会甘心让人拿走最大的那一块蛋糕。

    眼下两边的矛盾正在jī化中,虽然因为顾忌到后果,都还没有撕破脸的打算,也在极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但最后的结果却是令人难以乐观。韩冈不想cha足进去,他无意再为王韶冲锋陷阵,尤其要面对一直很赏识他的郭逵。他为王韶已经做得够多了,眼下还是为自己考虑多一点。

    回到古渭,韩冈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来朱中。朱中既然能向张香儿要yao材,对这个行当的了解肯定不少,而且又掌握着疗养院,需要什么yao材他也同样明白。另外他又派人去秦州把仇一闻请来,老家伙在秦凤人头熟,地理更熟,哪座山里有什么要,他最是mén清。

    等韩冈将一切厘清,把公事一一分派出去,回到家中时,已经有着更夫敲着梆子,在城寨中的街道上走着。入冬后,天黑得越来越早,群星已在天穹中闪烁。

    十几名亲卫将韩冈护卫在中间,渐渐接近自家的宅子,一个xiaoxiao的身影藏在méndong中,见到韩冈回来,忙迎上前。

    “三哥哥,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夜幕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少nv倚mén而望。纤细的身影柔柔弱弱,让人怜惜。韩冈已经几次让韩云娘不要再到mén外迎接。xiao丫头还不满十四,可就是犟得如同几百万年沉积下来的石头,怎么也不肯答应下来。

    进mén前,韩冈跺了跺脚,将官靴上沾的泥土都顿在了mén外。**月的时候,因为渭源的事情,韩冈忙得脚不沾地,三过家mén而不入,几乎跟大禹一样。这件事让家里知道后,韩冈没少被韩阿李埋怨过,而韩云娘和严素心则更是满眼幽怨。也直到了现在才轻松一些。就是老往地头跑,靴子总是干净不了。

    韩冈进屋的时候,韩阿李正在屋中做着针线活,而严素心不在——多半是在厨房中——反倒是冯从义坐在屋中陪韩阿李闲聊,韩冈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在等自己回来。

    见韩冈进屋,冯从义连忙站起身。而韩阿李则放下手上的针线活,一脸不高兴的说着:“你爹早早的就回家了,三哥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准备的饭菜都1ang费了,还让义哥儿等了这么久,也不知让人回来知会一声。”

    “有些急事要忙,一时忘了。”韩冈向冯从义说了声抱歉,冯从义连连摇手说着不敢。韩冈看看内间,问道:“爹在哪里,先睡了?”

    “你爹不能跟你比,累了,先去睡了。”韩阿李说着,重新拿起针线。从式样上看,她缝的应是件袍子,也不知是给谁。

    韩冈叹了口气:“爹的身子骨也不比年轻时了,娘能不能劝劝爹,让他老人家不要天天下田去?”

    韩阿李低着头,手上飞针走线,对韩冈叹道:“你爹就是一条劳碌命,享不了福,闲下来反而会生病……就跟三哥你一样,都想着越忙越好……你也是忙昏头了,也不见你问问义哥儿来家里有什么事?”

    韩冈闻声便将视线转过去,冯从义接着韩阿李的话头:“这是上个月的账簿,要让三哥过目一下。”

    “算了,这些东西我看着头疼,有娘盯着就行了。”韩冈无意去根究细节,一点点的去查账册。但他也不是直接放手,韩阿李会算账,韩冈家里的生意都是在靠她来做最后的复查。而且现在商行从上到下都建立在韩冈的地位上,冯从义都闹不出什么hua样来。

    韩冈让冯从义开办的商行叫做顺丰行,与王韶家和高遵裕两家的商行,鼎足而三,仅仅半年就掌控了古渭榷场的过七成的jiao易。而且尽管这三家商行在一开始就困扰于比普通人借贷要高出一成的利息,但这几个月的时间,近乎垄断榷场中的jiao易,却已经足以让他们把钱都还上了,冯从义就是来通报此事。

    “那些借了官中的钱确定都还上了?!”韩冈低头算了一下,按照顺丰行的收入,的确可以把半年前的贷款抵消掉。

    冯从义立刻点头:“连本带利都还清了……就是人手不足,让许多生意只能眼睁睁地放过去,否则就能更早的把钱都还清。”

    “这样啊……”韩冈沉yín着,“护卫可以找蕃人,瞎yao那边能派出不少得力人手。至于jiao易的掌柜,要跟蕃人懂得互敬互谅,不要因为身份而互相诋毁。”韩冈知道,这里有许多人跟城中的蕃人势同水火,但他不想在眼下积极的应对,“至于新任掌柜的关系,可以慢慢的来。眼光放长远一点,一点点把人培养起来,这样的人才,才会有着足够的忠心。”

    “三哥的话,xiao弟记清楚了。”冯从义作出谦虚好学的的模样,其实骨子里还是透着自信。韩冈把yao材之事跟冯从义说明了,冯从义只想了想,便说要去调查一番才行。

    韩冈不以为异,没有调查就没有言权,这一句虽然如今的人们并没有听说过,但同样的体会却是许多人都拥有的。冯从义也不例外,这让韩冈觉得很欣慰。

    说了一番闲话,冯从义看韩冈也乏了,便起身告退离开。韩冈将其送出院mén,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把贷款还清,等到明年,开net后商旅重行,剩下的就是净赚,这也算是冯从义的本事了。

    在家中住了一夜,三月不知rou味的韩冈把严素心折腾了许久。一点点变得丰润起来的身体,还有光洁细腻的肌肤,让他爱不释手。

    第二天,韩冈就从王韶那里听说他要提前去京中诣阙。王厚sī下里则跟韩冈透1ù道,他老子这是进京去唱莲hua落的。

    王厚调侃自己的老子,但实质上却是一点没错。王韶进京诣阙本来要到年底才去的,现在提前了两个月。一方面是为了带领顺服无比的瞎yao三人一起去逛东京;另一方面的原因,王厚抱怨了许多,就是安抚司没有钱了——这年头连地主家都没有余粮——王韶也只能到京城去唱莲hua落要钱。

    “不过今次这些人当是要赐姓了。”辛苦了许多时日,瞎yao终于彻底顺服,连带着俞龙珂和张香儿都要一起进京。他们的成功,韩冈也算上是其中的一半功劳。

    “管他赐什么?你听没听说过,听说郭仲通也准备回京?”王厚突然冒出来一句。

    “不可能!”韩冈摇着头,“那条传言是假的。”

    韩冈在秦州城中的耳目消息比王韶还要强上一筹,州县两边他都有人。尽管韩冈此时官位仍低,但他会为底下人做主的xìng格,让人投到他mén下有着足够的安全感:“郭逵才来么没几天,凡事未见功勋,不可能就这么甩着手回京城去。等着看好了,他肯定还有后手的。”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四)

    “司马光最近又写了三份奏章,《谏西征疏》、《乞罢修复内城壁楼橹及器械状疏》和《乞不添屯军马疏》,对河湟、横山二事横加阻挠,调他去关中看来是错了!”

    “司马光到了京兆府后,不修战备,不厘军务,只顾着写文章。韩子华在延州剑指罗兀,若是得不到京兆府的支援,横山局势必然糜烂。如果司马光不能改弦更张,就必须把他调走才行。”

    “换谁?”

    “把郭逵调任京兆府如何?”

    “恐给关中平添一分变数。”

    “郭逵在秦州就没有干扰过缘边安抚司一星半点,可见他是吃过教训后,便洗心革面了。回到关中,只要能配合延州,韩子华也不会再说他什么。”

    王安石一边回忆着今早生在中书制置条例司中的一番争论,一边亦步亦趋的跟在天子赵顼身后。

    十月下旬,京师南郊的皇家苑囿yù津园,满园的菊hua已是凋零殆尽,而腊梅却还未到绽放时节,枫树、黄栌的红叶现在大半都落在了地上。园中放养的那些来自南方的珍禽异兽,如狮子、大象、孔雀,现在都在暖房里闭着中原严冬的风寒,也不能放到外面来,让驾幸此园赵顼看个热闹。

    不过赵顼到yù津园也不是来看狮子大象的。最近一段时间,他在宫中待着憋闷,他的nainai和母亲,也就是太皇太后曹氏和太后高氏两人,一直都没停过对变法之事的抨击,让赵顼实在有些难以忍受。趁着今日天气甚好,便在结束了朝会之后,到yù津园中散散心。

    可是就算散心,一向勤政的赵顼也不会把政事放在一边,王安石今天就跟在他身后。一众宰辅中,也只有王安石有此恩遇。

    最近陈升之因母丧而丁忧去位,如果在英宗朝以前,宰辅丁忧,当是会在一两个月之内就夺情起复,不需要庐墓守制。但自前几年富弼在宰相任上丁忧,推辞了夺情诏书,为亡母守孝三年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宰执愿意冒被言官抨击、士林鄙视的风险。今次就算赵顼想要夺情,陈升之宥于士林清议,当也不会点头答应。

    至于相曾公亮,他经过了一番惯例的挽留和坚辞的戏码后,已经在两个月前卸了职司,到京城外找地方养老去了。次相陈升之今次丁忧守制,也就是说,如今的政事堂中,宰相的位置全都空了下来。

    虽然赵顼还没有御内东ménxiao殿,招翰林学士锁院草制,但王安石和韩绛两人升任宰相早已是定局,板上钉钉的事。尤其是王安石,要不是他谦让,以他的身份早在去年就该yù堂宣麻、金殿拜相了。如今韩绛领军在外,他的宰相之位只是为让他能更加稳固的掌握关西的军队,真正的宰相其实只有王安石一人。

    君臣二人踏着落叶,在枫树林中慢慢走着。班直shì卫们都围在林外,将整座林子给封锁起来。赵顼和王安石都没有说话,静谧的xiao树林的深处,只有靴底踩断枯枝才会出轻微的劈啪声。在这异常安静的树林中,时间和空气仿佛都被凝固。

    沉默了走了一阵,赵顼终于出声:“王卿,王韶他们何时会到京城?”

    赵顼这是在明知故问,王安石知道年轻的天子这些天来,对王韶的行程一直都放在心上,什么时候走到哪里,他都很清楚,现在只是开场白而已:“王韶当是在这几天就到了。”

    “人既然都快到,关于渭源之战的赏格怎么还没定下来?”

    “此为枢密院所辖事务,陛下可召文彦博来询问。不过枢密院至今尤要治韩冈、王舜臣用兵不力之罪,赏格也便难以订立。”

    “因为缘边安抚司前后加起来总计接近千名的伤亡?”赵顼停住了脚步,回头对王安石叹道:“这一战,战马也的确折损得得太多了。”

    王安石默然,渭源一役连战死带病死的战马过了三百匹,如果加上蕃人的,则接近一千匹。

    “比秦凤、泾原两路今次的损失加起来都多!”赵顼说起战马的损失,就是一副痛心疾的样子——因为大宋军中的战马实在太少了。

    有马的称作骑兵,没马的唤作步兵。可是在如今的大宋,就算是骑兵,也不一定有马。‘天下应在马凡十五万三千六百有奇’,这是去年枢密院连同群牧监一起统计上来的数字。也就是说这十五万三千六百匹马,是如今大宋军中的在籍军马总数量——包括了驮马、驿马和战马。而以驮马、驿马及战马之间的数量对比,一般是在三比一左右,也就是说真正可以上阵冲杀的战马大约是在四万多。

    这些战马基本上都分布在河北、京中和陕西、河东,尤以关西缘边四路为多。其中分配到秦凤路的战马为五千。

    但是就跟登记在兵籍簿上的人数和实际的兵力之间,有着极大差别的情况一样。秦凤路写在纸面上的战马数量,其实也跟真实数目有着很远的距离。明面上的五千骑兵,实际上仅有四千余人,其中拥有战马的,则更是降到了三千多。

    除了秦州城中的两个指挥接近满编,其余驻扎在各个边境城寨的骑兵指挥,基本上只有六成到八成不等的兵力。而且这还是在年年战事不断、兵员空额不多的秦凤路,如果是在河北、中原等地,情况其实会更糟。

    赵顼只是对军中的空额稍有了解,看到今次在渭源的骑兵损失,就已经心疼得不得了。而在地方任官三十年,在群牧监也做了几年判官的王安石,对军中弊端,比赵顼肤浅的认识可是深刻十倍。

    ——陕西河东的实际兵力,可以按兵籍簿上的八成算;京中、河北则得按六成计;蜀中、荆湖能动用的军队,大概是实际数量的四五成;至于江南,直接当作没有比较好,那里的军队做xiao买卖的本事比拉弓shè箭要强,在官宦mén下奔走的时间比拿着刀枪的时候要多。而战马的情况也是与人一样。

    除了战事不断的陕西河东以外,大宋其他地方的军队早就烂透了。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的将帅,把大笔的军费hua在自家的宅院里。占据了每年国家财政支出八成的军费,就这么让大大xiaoxiao的军痞给分块吃掉了。有多少用在了兵备上?

    王安石为王韶辩解道:“如果王韶建功,顺着熙河而来的战马,能把所有的亏空损失都填满。”

    “可汉儿的确不如蕃人堪战。托硕、古渭两次大捷,王韶动用的都是蕃人,损伤少的可怜,而今次对上的禹臧hua麻,让王韶动用了缘边安抚司的军队。最后的结果是其他人只是被迫退而已,虽为大捷,但损伤比起之前两次,可是要大得太多。这样看来韩绛在延州做得还是有原因的,虽然强取了庆州广锐军的战马,但蕃人有了马后,就是如虎添翼。”

    王安石一时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对于陕西宣抚司内部的事务,他不好cha手干涉。而且韩绛其实是代王安石去的陕西。就在去年,因郭逵对横山的战略与种谔相争,还有朝中对新法的攻击,使得王安石曾有了自请出外去陕西的念头。

    当年庆历新政的失败,有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主持新政的范仲淹,因三川口之败,而离开京师去陕西代替范雍任陕西宣抚使。当时王安石若是去了陕西,新法也很有可能就此夭折,韩绛对王安石的恩情甚多。在情在理,王安石都不便在陕西军务上干涉太多,反而要为他鸣锣开道。

    ‘也不知横山那里能给出什么答案。’王安石心里想着。

    韩绛和种谔在罗兀城上的失算给了宣抚司上下当头一bang,韩绛现在的做法,很明显现在是在拯救横山的危局。相较于横山,河湟的地位就不那么高了。

    如果在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前,当党项人倾巢而出,关西四路没有被攻下一座重要的城寨就已经是个可喜可贺的胜利。

    可如今,大宋的国力日盛,对于仅仅是bī退敌人的胜利,再算不得什么功劳。就像今次的渭源之战,让禹臧hua麻狼狈而走,虽然因为对付的敌人不同,而难度则更高,只是跟前两次大捷的战果比起来,感觉上还是黯淡了许多,赏格怎么也高不起来,对此不满意的人也很多——不仅仅只有天子一人。

    至少韩绛是不满意的。从他这段时间的几份奏章上可以看得出来。他对秦凤路不能全力支援横山颇有微词。他现在一mén心思都放在罗兀城上,靠着他的宣抚使身份从各路征调粮秣,通过了近一年的积累,韩绛在关西已经有了不低的名望。关西诸路的大概是为了求一个耳根清静,也都答应了他的调及。

    王安石重又跟着再次安静下来的年轻天子在树林中走了起来,‘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跟他全心全意的放在新法的施行上,看不见其他的东西一样,韩绛的双眼现在应该只能看见罗兀城的背影。军功让人垂涎。一旦功成回朝,他就将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让人如何不疯狂?!

    王安石也只能选择坐视,而无法netbsp;等到到了午后,王安石方才回到政事堂中,一桩奏章正被放在他的案头上,奏章上的贴纸说明了来历,是韩绛的文字。

    “又来要什么?”王安石微微一笑,展开奏章看了一眼,只是调用一个从八品的选人,不算什么大事。但等王安石匆匆浏览了一遍后,脸sè却突然变了,“韩冈迁调延州,管勾鄜延伤病事?!”

    墙角竟然挖到了王韶脚底下!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五)

    “这支铁枪,是当年梁太祖【朱温】帐下大将王彦章王贤明所亲用。王彦章号为王铁枪,有万夫不当之勇。持此枪,他领军力拒后唐庄宗【李存瑁】,若非其败于庙堂jian臣之手,朱梁不至败落如此之。王彦章惯携双枪上阵,一执在手,一横在鞍,如今一柄枪供奉在其庙中,号为铁枪庙,另一柄便在此处。世间传言,王彦章所用铁枪重达百斤,不过实际上是二十二斤重——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把弓,是六十年前曹宝臣【曹玮】在三都谷,大败吐蕃时所亲佩。有其父必有其子,曹宝臣不辱韩王【曹彬】声名,威震关西数十载,党项、吐蕃皆在此弓下俯帖耳。追想名将声威,确是远在我辈之上。”

    “这柄古铁刀,名为大夏龙雀。别看此刀锈迹斑斑,可是十六国的夏国国主赫连勃勃所铸。yù昆你看此刀柄以缠龙为大环,其类鸟,龙雀之名便因此而来。乃是种仲平【种世衡】当年筑清涧城时掘地所得,当地正是夏国旧疆。不过这柄铁刀出土时无人识得来历,还是靠了刘原甫的博识。刘原甫以博学著称于世,也只有他能一眼看透古董的真伪和时代。”

    “至于这支铁杵,乃是家兄旧物。家兄惯使双简,两只铁简加起来过二十斤,不过当年三川口之役中,家兄却只带了铁杵、枪、马槊三物上阵。用此三支长兵,家兄在敌阵中三进三出,最后西贼还是靠着绊马索才把家兄击败。后家兄遗蜕连同兵器甲胄一起,被西贼送还。甲胄、马槊和铁枪随葬,不过这支铁杵,本帅却留了下来。这支铁杵当年在三川口杀人太多,平日里就是yīn气森森,魑魅缠绕。有机会会找个高僧来度亡魂。”

    郭逵现在给韩冈的感觉,就像一个父亲在向邻居炫耀自己聪明的儿子。他近乎自傲的将家中收藏的兵器向韩冈娓娓道来。每一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段令人热血沸腾的故事,

    韩冈今次来秦州,是因为他的的工作中还包括秦凤路的伤病营事务,并不是为了对抗郭逵。郭逵对韩冈的看重,已经世人皆知,韩冈自己一开始对此都有些纳闷。

    拥有收藏癖的人韩冈见了不少,前生今世都有。不过由于这个时代有此雅兴的都是有钱有闲的人物,所以他们一般多是集中于古董方面的收集,都跟后世的收藏家同样有着保值的想法。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兴趣爱好,文人则会去收集字帖、碑拓和金石器物,而武夫则收集上好的兵器甲胄。

    在韩冈所知的武将中,刘昌祚对弓弩的喜好最有名气,据说刘家有着数百张各式弓弩,皆是出自名匠之手。王舜臣用着yan羡的语气对韩冈提过不知多少次。而郭逵今天展示出来的收集品,比起刘昌祚的珍藏更强上一筹,让韩冈都为之赞叹,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去揣测郭逵此举究竟有何深意。

    只不过虽然他没有多想,但韩冈也还是猜个**不离十。郭逵这是明显的在示好,再联想起莫名其妙在秦州城中散布开的自己要去延州的传言,韩冈怎么都觉得有股子yīn谋的味道。

    他在秦州待得快活得很,家室、产业、乃至人际关系也都在秦州。要他丢下已经有了规模的关系网,改去人生地不熟的延州,韩冈没有那个兴趣。何况韩绛虽然是座能遮风避雨的大靠山,但这座靠山并不算牢靠。

    韩冈一直以来都不看好韩绛的冒险行动,虽然这只是他在军事上力求稳妥的xìng格得出的结论,但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韩绛作为主帅实在不靠谱。文官领军关西,几十年来,冒险的计划全都失败了,而老成持重的策略,却一直延续至今,有着很好的的结果。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郭逵很少向人炫耀自己的收藏,在郭忠孝的记忆中恐怕一年也不定有一次。而今天郭逵不但向韩冈展示了自己多年的收藏,还备下水饭再三邀请他留下,直到时近三更,韩冈方才告辞离开。

    “韩yù昆文采武略皆有所长,治事之才更是过人一等,日后前途不可限量。”郭忠孝不会妄自菲薄,他虽然对韩冈免不了有些竞争之心,但韩冈的出sè表现并没有换来成功的收获,所以郭忠孝不会对韩冈的名声嫉妒如狂,也因此能够正确的看待韩冈的优点和长处。

    而郭逵喝着醒酒汤,对韩冈评价越的高涨起来,“韩冈日后前途也许还不好说,但他在军中的人缘却不用怀疑了,问遍军中,谁人不想自家的营中有个杏林圣手?哪位将帅不盼着有人能把麾下伤病全数救治?”

    郭忠孝迟疑了一阵,最后xiao心翼翼地把这事写上:“……所以大人你肯定韩宣抚会把他调去延州?”

    “韩子华现在把关西的钱粮、军器、兵员都往鄜延调集,韩冈之事就算为父不提,种谔那边难道会不说?等过几日,将韩冈调任的文书肯定会来。”

    “钱粮皆汇聚一城,辖下战士都是号为jīng兵,又有韩yù昆在后方安定军心,鄜延路今次当是能大胜而归了。”

    郭逵闻言便冷笑,“就像韩稚圭提拔任福任主帅,都以为大军一出,便能马到功成。”郭逵难得的在儿子面前表现出自己对韩琦、韩绛之流的文官的不屑,“你知道他们这种想法叫做什么吗?”

    “……什么?”

    “一厢情愿!”

    ……………………

    离着冬至已经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今的节庆甚多,net夏秋冬无论哪一个季节都有三五个节日等着。不过除了年节以外,就得数冬至和上元两节最为世人所看重。

    冬至一阳生,冬至的到来,代表了世间yīn气渐收,阳气转盛,又是一年循环的开始。也因此明堂大典、南郊祭天,这些朝廷中排在头等的礼仪,便都是安排在冬至这一天。

    每年冬至之时,纵然穷困潦倒.也会hua去一年来积累,又或是向人借贷,在这一天更易新衣,备办饮食,去享祀先祖。亲友之间庆贺往来,一如年节。

    这一天,仇一闻正考虑着该怎么让疗养院里的医工、病员们快快活活的过好这个节日,韩冈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仇老,久违了。不知近日安好否?”

    仇一闻惊得跳了起来:“韩机宜,你什么时候到得秦州?!”

    韩冈拉开椅子,自坐了下来:“昨天午后到的,先去见了郭太尉,今天便来疗养院中看一看……上舍病房的事,总要看一眼才能放得下心。”

    在秦州,有关疗养院的传言,对事实的扭曲和神话已经很严重了。其实论起照顾病人,疗养院中的水平比起旧时伤病营的确强出百倍,但跟家中疗养的安适相比,却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偏偏有人就是相信传言,认为住在疗养院就是比在自家调养要好。

    很早以前,就已经有许多官员向韩冈要求,专mén为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开办一间疗养院。韩冈不想得罪人,又不愿1ang费手下不多的人才,所以他便决定在疗养院中划出一栋必要的病房,用来安排来住院的官宦人家。也幸亏这些人基本上都在秦州城中,让韩冈不必在其他两处疗养院费心思。

    尚未彻底完工的上舍病房已经得到了所有参观过的官员们的一致赞美。不再是通铺隔出的空间,而是一间间jīng致的单人房。这里的一切的形制都按照后世的病房来设计。每间病房的墙壁都用石灰粉刷过,地面也是抹了水泥,窗户都朝着南面,虽然没有玻璃,但质地良好的窗纸也可以挡风透光。

    榆木打造的单人netg上铺着洗得很干净的麻黄sènetg边还有着摆放杂物的netg头柜,上面还可以放着油灯,一根绳子从net外呼唤医护人员的铃铛。病房中的每一间房间,都是与其他房间一模一样,大xiao,装饰都没有区别。

    疗养院是前线医院的别名,而眼下的上舍病房则是民间医院的雏形,如果能够展起来,让医院制度传遍天下,韩冈光靠这一事,就足以名留青史。

    陪着韩冈将一间间病房查验过,仇一闻问道:“机宜,听说你要去延州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要调我去延州,传言倒是比事实传播得要快。”韩冈摇头,笑叹一口气,“谣言而已……倒是雷简要走。”

    雷简要走了,不过一直留在甘谷城的那位京中派到秦州的医官,并不是调回京中,而是要转去庆州。而他这一去,甘谷疗养院就少了得力之人去掌管。

    仇一闻手底下的确有人,当年铁面相公的威名比如今的种谔还要强出不少,而铁面相公李士彬的儿子,仇一闻的徒弟,曾经被韩冈拯救出狱的李德新,这的确是个上上大吉的人选——只要忽视掉他的党项身份。

    幸好在关西,党项身份算不得什么。折家就是党项,不过跟西夏打了几代人的仗,如今也没人真的把他们当作蕃人来看待……

    ‘究竟该如何是好?’韩冈考虑着这个问题。

第25章 阡陌纵横期膏粱(六)

    千里之外,一连串的咒骂,正在王韶的肚子中酝酿。

    在京城中,除了赵官家和寥寥几个宰执以外,其他人无法也无权干涉河湟之事。而且只要有了天子和王安石全力支持,枢密使文彦博也拿他没有办法。但王韶怎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人拆了台,而且还是天子亲手拆的。

    自入京后,觐见天子的程序按部就班的完成。从王韶开始,一直到随行的蕃人,一个不少的都到了赏赐。也不知俞龙珂和瞎yao两人从哪里听来的故事,当天子说要赐姓时,他们便一起说平生多闻包拯包中丞是朝廷忠臣,乞求官家赐姓包氏。现在俞龙珂改名包顺,瞎yao改名包约,至于张香儿,他本就是汉名,也不用改了。

    以青唐部族长为的三人肯到京城表示顺服,代表着王韶平戎策第一步的完美实现。天子颁制书,署诏令,并盛赞王韶‘不烦大举之兵,靡事称饷之役,以戎拓地,震慑遐荒,开信示恩,辑绥怀附。’恩荣无比。

    一时之间,王韶便成了在京城中风头最劲的人物,邀请、示好络绎不绝,如同行星围绕太阳旋转,让王韶差点昏了头去。幸好他自出关西之后,吃了亏多了,更清楚这些奉承今天能来,明天就能去,完全做不得数。

    可几年来,王韶还是第一次从京城中听到人们的欢呼声。由于地理位置上的关系,秦州一向不被京城的官员们重视,听说过河湟二字的寥寥无几。但眼下一切渐渐都在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王韶努力的结果,随着拜访他的高官显贵越多,赞美声便显得更加响亮。

    志得意满四个字充斥在心间,只是王韶的好心情只持续到今天,片刻之前:

    “调韩冈去鄜延?!”

    王韶陡然提高的声调仿佛在质问天子,在寂静的崇政殿中显得格外刺耳。他顿时惊觉自己已经可以算是君前失仪,陪伴在侧的枢密副使吴充也投来不快的目光。虽然声音又勉强回复正常的水平,但王韶的反对声却坚定异常,“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王韶的反对也是在情理之中,赵顼不以为意,但他的反应还是要比天子预计中的jī烈不少,“延州半年之内便要见功。而河湟明年开net前不会有大的动作。把韩冈调去也是为了能够更好的用兵横山,等到韩绛并吞千里横山之地,再将其调回秦州也不迟。”

    “而且关西的钱粮也不足,现今都给了鄜延,秦凤没有多少余量,只够补上渭源之役的亏空。”吴充补充着赵顼没有说出来的关键。

    今夏陕西大旱,不过秦州夏收之后才旱情爆,对于冬xiao麦的收获,并未造成太大的影响。而且秦州河流众多,加之处于源头,xiao麦以外的其他作物虽然都是秋收,但用水可以用河水弥补。而秦凤以东诸州,却是旱了整个夏天,连渭河水面都降了三尺,一点都排不上用场了。

    不需要吴充强调旱情的影响,王韶从秦州往京城来的一路上,听说的、看到的,就已经让他忧心不已。低低的叹了口气,王韶收拾起心情,却还是想保住自己的墙角不被人撬走,屈己利人是美德,但在官场上,却是笑话:“因疗养院之事,韩冈在河湟之地声名远播,武胜军中亦有多家蕃部因其之名,意yù来投。如今此事刚刚有了眉目,贸然将其调离,恐怕会功败垂成。”

    赵顼未曾想过王韶对这个调令反应如此jī烈,好像真是离了韩冈古渭那边就要出大问题了一般。虽然事实情况正是如此,不过赵顼并不想改变自己的做法。横山、河湟两地的重要xìng孰高孰低,他看得很清楚。主持进筑横山战略的是宰相,而主持河湟拓边的王韶,离宰相之位还有千万里之遥。

    只是如王韶这等屡立功勋的臣子,赵顼一般来说都是宠礼有加。尤其是他还盼着王韶接下来能继续高歌猛进,把木征和董毡一起提来,让他能像对包顺、包约两兄弟那样,给董毡叔侄赐姓赐名。这样的想法,让赵顼不便用着强硬的态度对待王韶:

    “朕还记得王卿早前曾多次上书yù升古渭为军,此事朕亦早有考量。但前时古渭诸蕃并未顺服,就算强行升格,也不可能让此地顿时变netg人烟辐辏的军州,最多也就跟那些个羁縻州相仿佛,不如不设。不过眼下包、张两家都已降伏,古渭已定,再提此事便是顺理成章。”

    当年真宗皇帝伪造天书,闹得国中乌烟瘴气,王旦一代贤相,一贯的贤明正直,却跟着胡闹。何故?还不是因为真宗赐了他一酒壶的珍珠。对一国宰相来说,一酒壶的珍珠算不得什么,但这可是天子送的贿赂!雷霆雨1ù皆是天恩,天子给脸,做臣子若不老老实实收下来,等日后可就没脸了。

    现在赵顼摆明要用古渭升军一事来向王韶jiao换韩冈。古渭升军本就是水到渠成之事,用韩冈来jiao换,其实还是亏本——有yao王弟子坐镇后方,前面的士兵胆气便能装上三分——可王韶有拒绝的权力吗?何况韩冈又不是他的儿子,能任他摆布

    就是王韶犹豫的短短片刻,吴充粗短的双眉已经拧起来。他脖子上长了颗比李子略大、比mao桃略xiao的rou瘤子,如果离了近了,还能闻到一股子异味。若在唐时,入官四审——‘身言书判’中的第一项,吴充就通过不了,痤病之身,岂能shì奉君上?而且论长相,别说与另一位枢密副使,以英俊倜傥著称于朝的冯京相比,就是跟他的亲家王安石比起来,吴充都差得太多。

    不过在注重才学的大宋,吴充身体形骸上的缺点,便显得无关紧要。从考上进士开始,他便一路晋升,其进不在亲家王安石之下,已经坐在了宰执之位上。

    既然已是枢密副使,理所当然便要维护枢密院的权威。他倒是没去介意王韶对皇帝的口气,朝臣不给天子台阶下的情况常见得很。但对于王韶的不干不脆,天子还没有火,吴充就已经听得很不舒服了——什么时候官员调动要征求官员上司的意见了?!

    就算韩琦、富弼这样的前任宰相,在遇到得力部下被一封诏令调走后,也只能sī下里抱怨几句。只有见到看好的下属被左迁,才能为其上书说几句好话,就这样,他们也不敢说把那人再调回来——否则,一个结党的帽子就要扣到他们头上去。

    “韩冈被天子亲擢于布衣之中,”吴充说道,“天子有命,他当不至有推脱搪塞。”一句话堵上了王韶的嘴。

    赵顼也跟着道:“韩冈自入朝后屡立功勋,疗养院,沙盘,军棋,无不是别出机杼,前人所未。而在军中,亦是战绩彪炳。朕一直都想见见他,就是隔了两千里,古渭局势又一直吃紧,所以才拖到今日……今次韩冈调职延州,依例也须入京一趟,正好可以招韩冈入觐。”

    赵顼早就想见韩冈一次,只是不得其便,如今正好是趁势而为。今年年初时,韩冈的名字仅仅是在他耳边一带而过,眼下才不过过去一年的时间,就已经成了秦州举足轻重的一名官员。

    能举荐韩冈,王韶当然是功臣,但若是王韶回去后,撺掇一下韩冈,说不定就会让韩冈拒绝这项调令。如果此事生了,赵顼都不知该怎么落王韶,不论是治罪,还是放过,都让人心中难以决断。

    在这种情况下,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不要给人犯错的机会——趁王韶还没回去,先把韩冈叫来京城再说。

    王韶无可奈何,韩冈虽然是他最得力的手下,又是自己亲笔所荐,但给韩绛挖了墙角,他也只能干瞪眼。天子支持韩绛的冒险,而且就在昨天,韩绛还跟王安石一起宣麻拜相。加上韩绛兼领的是昭文馆大学士,而王安石只是号为史馆相的监修国史,从名义上说,韩绛才是相,王安石却是次相。

    天子、宰相的组合,王韶根本斗不过,换作是哪一家来也都只能俯听命。如今,关西钱粮尽入韩绛之手,兵将皆领延州之命,陕西多年来的积累都给压到了罗兀城上。如果胜利倒也罢了,但一旦失败,恐怕就是让陕西、河东两路数年内都无法重新振作的惨重损失——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这完全是孤注一掷!’

    澶渊之盟后,王钦若曾说寇准劝真宗皇帝亲征是赌场上的孤注一掷,把天子当作筹码丢了出去。本是救国于危亡的名相,便因此恶了天子,被贬斥出京。从后人的角度看,王钦若摆明了是谗言,当时的情况已是bī不得已。

    而如今,韩绛在横山的冒险,并非因为危亡在即,仅仅是天子贪心、臣子贪功的缘故。这就是眼光和胆略的差别。尽管如今的君臣,依然保持着对外战略的掌控力,但跟寇准比起来,他们还差得太远。

    ‘看你怎么收场!’

    这不是心怀怨毒的nv人所施用的诅咒,而是看透了本质,看透了迫在眉睫的战局的变化,才得出来的结论。唏嘘的口音,有着难以言喻的魔力。呢喃的话语透了凛凛声威:

    “看你怎么收场!”

第2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上)

    【昨天的章节忘了修改就上来了,有些地方不通,现在已经改好了。】

    清晨的时候,韩云娘从睡梦中醒来。

    睁开mímí糊糊的双眼,从窗外透进来的,没有光,只有一记记低沉的钟声震动着耳中。

    暮鼓晨钟,从城中心的谯楼上每日依时响起的悠扬钟声,固定在寅时三刻,把这座边塞xiao城从沉睡中唤醒。

    手捂着xiao嘴打了个哈欠,云娘rou着眼睛,坐了起来。有些凌1uan的秀披散在白sè的xiao衣外,在xiong口处被顶了起来,峰峦起伏,已经不复青涩。虽然xiong前的曲线已经初具规模,可沉睡初醒的困倦,仍显得一张xiao脸稚气未脱。

    身体从温暖的被窝中离开,刺骨的冰寒便透过一层单薄绸布渗了进去,细嫩的肌肤上顿时jī起一片寒栗。少nv抱着膀子,向下看了看,房中的火盆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

    “李家的炭真是不经烧,下次不买他家的了。”

    云娘嘟着嘴抱怨了一声,快手快脚的换好衣服。新制的夹袄紧紧裹着身子,再将襦群和褙子穿上,感觉方好了一点。将被子叠好,对着刚磨过的铜镜把头理顺,就着火盆上一壶已经变温的开水洗漱好,内院中这时已经有了人声。

    云娘推开mén,更加浓重的寒气扑面而来,少nv却笑颜如hua,清脆的声音叫着院中高大的身影:“三哥哥,你起来了。”

    韩冈点了点头,没有答话。一个箭步,一拳带着呼呼风声向前击出。他一向起得很早,坚持锻炼身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筋骨打熬得不输武将。现在他打的一套拳法是从赵隆那里学来的,并不是传说中的太祖长拳——太祖皇帝杆bang了得,但拳法在此时却没听说有何流传——而是五禽戏。

    赵隆向韩冈传授时,信誓旦旦的说这套五禽戏是陈抟老祖所创,华佗就这么被欺师灭祖的弟子抹去原创权。不过这套五禽戏,刚猛有余,柔韧不足,韩冈怎么看都不像是健身用的拳法,曾给王舜臣、李信看过,都摇头说不是。不过这套拳法打起来便能出一身热汗,感觉十分痛快,便一直练着下来。

    这时候,一缕炊烟已经从烟囱上升了起来,严素心正在厨房里忙着,两个打下手的粗使丫鬟在她的指挥下,也是在炉灶前忙个不停。

    韩冈地位日高,在外面跟着他四处奔走走的亲卫姑且不提,光是分配到他mén下服shì的老兵就有四人,现在都在外院住着。而且以韩冈的官职,虽然比不上宰相能向朝廷报销百名随从的月俸,但李xiao六也是每个月能从衙mén里领到百来文钱,换季时也有做衣服的布料丝棉下。

    而在后院,丫鬟也多了三个。一个是在疗养院中病死士兵的孤nv,自幼亡母,而后父亲又病殁,唯一的一个叔叔还是个泼皮,都想要把她卖给青楼,韩冈听说后就把她收留下来,让她服shì自家父母。而现在在素心手下的两个粗使丫鬟,则是瞎yao送来的,都能听懂汉话。

    “云娘,起来了?”严素心忙碌之余,一眼瞥见韩云娘身上的衣服还是有些单薄,有些心疼起来,“天气冷了,再多添点衣服才是。”

    说着便给韩云娘端了碗热汤来。在冬天,厨房里热水一直都有,炉灶都不熄的。对官宦人家来说,木柴、木炭的消耗算不上什么。

    少nv安静的坐在厨房一角,xiao口喝着热汤,听着锅里咕嘟咕嘟的热水沸腾的声音,暖意传遍全身。

    “好了!”韩家的美人厨娘把锅盖揭开,一股鲜美的羊rou香气便随着热气传了出来,里面是韩家今天的早饭。

    从严素心手中接过两份早餐,韩云娘便xiao心端着向后走去。

    “秋香,开mén。”韩云娘轻声叫着mén。mén立刻开了,一个比云娘还要xiao一点的丫鬟走出来,把她迎了进去。

    新来的丫鬟秋香长得很朴素,但人聪明,又勤快,把韩家二老服shì得很顺心,跟云娘、素心关系也很好。但韩云娘就不知道为什么韩冈听说了这个名字后,先是愣了一下,接下来便说她日后配姓唐的比较好。

    韩千六和韩阿李起得一向早,毕竟刚从庄稼人的身份脱离不久,还是保持着jī鸣即起的习惯。进mén后放下食盘,云娘便向二老请安问好。冬天房间中有些冷,韩云娘先惯xìng的看了看火盆,却是将熄未熄的样子。

    “李家的炭不能买了,烧得快,烟气还重。”见到云娘看了火盆,韩阿李便抱怨了起来,“不是说三哥儿在疗养院nong的火炕很好吗?就在netg底下生火,屋里也不见烟,比起用火盆好得多。”

    “三哥儿前些天说了,用火炕要把房子大修才行,现在天寒地冻的,也不好换个宅子住。再说这房子还不知能住几年,修了也不一定能用上。”

    夫妻两人说着闲话,云娘服shì着两人吃饭。吃到一半,韩阿李像是想起来什么,放下筷子,“云娘,你等会儿去把xiao六找来。再有两天就是冬至了,得让他去外面的榷场跟义哥儿说一声,后天记得要回来吃饭。”

    “知道了。”少nv答应了一声,继续服shì着二老。吃过饭,说了一阵闲话,看看天sè已经大亮,韩云娘便收拾好碗筷。先去厨房,再去书房。

    今天是韩冈的休沐之日,虽然忙的时候根本没有休沐这一说,但到了冬天,公事简省,衙mén里也清闲了下来。韩冈也没有必要再克扣自己的休息日。

    锻炼过后,擦洗更衣,韩冈就照惯例窝在书房中读书,云娘知道她的三哥哥还是想考个进士出来。不便打扰他读书。远远的xiao声叫过李xiao六,照着手让他过来说话。

    清朗的读书声一直持续到中午的时候,当韩云娘准备去找韩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少nv脚步一停,惊讶道:“朱郎中?”

    “xiao云娘子,xiao人有礼了。”朱中知道云娘迟早是韩冈的房内人,不敢怠慢,礼数恭敬的问道:“机宜在里面吗?”

    “三哥哥就在书房里面。”

    韩冈听到了外面声音,放下了书。朱中进来,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是不是又打起来了?”

    “伤了四个。”朱中忧心忡忡点着头。他也不奇怪韩冈为何能未卜先知。古渭疗养院有三栋病房,根据伤病的种类而区分,里面有汉人,也有蕃人。因为风俗、习惯、语言等方面的差异造成的分歧,两边总是针锋相对,吵架、打架都是很寻常的事情,朱中没少骂过他们,但还是没有用处,很有几次快要从内科病房出院的病人,转眼就送进了外科去住了。

    也幸好单是跌打损伤这一项,疗养院的水平是外界的骨伤郎中所不能比,等韩冈招安了一批骨科郎中,加之石膏、夹板的运用,疗养院已经越了这个时代。才不会因为内部的冲突,给世间添上一群残疾。

    韩冈无奈的摇了摇头:“就说是我说的,打人的自己出来认罚,还要照数赔偿人员损伤的诊金和yao费。”

    朱中本就是为此而来,得了韩冈的命令,又聊了两句,便立刻告辞离开了。不知是因为在意疗养院的事,他是xiao跑着出了mén。等到午后,王厚找了过来。听韩冈提起此事,他也是摇头失笑:

    “yù昆你的伤病营里,都是年轻力壮的居多,不能让他们闲下来,闲下来就打架。人一闲,骨头就会痒,肯定要给他们找点事做。还有那些有力气打架的,病好了就踢出去,留在疗养院里给他们养老不成?!”

    “军中伤病的诊费yao费还有食宿都由上面拨钱下来,但毕竟不算多,能住进疗养院里的蕃人都是各部里面的头面人物,付账从来不xiao气。疗养院靠着他们贴补呢,”韩冈无奈的摊了摊手。接着又道,“不过处道你说得也是,的确得给他们找些事来做。”

    他想了又想,最后用着有些兴奋的语调说着,“当年在子厚先生mén下,演shè投壶时常有之,天气好时便登山游观。我想可以从这方面着手。”

    “怎么个着手法?”

    “内科和外科用蹴鞠来比赛,把怨气在比赛中消除,这是让两边的蕃人汉人都学懂体谅对方的道理。”

    “……yù昆,古渭寨里脚法好的不多。风流眼在场中那么一竖,十脚里能踢进一脚的,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了。”

    蹴鞠比赛,现在多是一个球mén,就是在球场中央立一根一张高的杆子,上面竖一块木板,木板中的孔dong就球mén。真要韩冈来说的话,现在的这种比赛可以说是hua式足球,表演的成分居多。所以他看不顺眼:“设什么风流眼?!直接两边安球mén就是了。”

    能把足球往篮球筐里踢的的确是高手,但这样的比赛对抗不jī烈,没有多少刺jīxìng,韩冈看过一次,就失去了兴趣。要知道,在汉代蹴鞠可是正儿八经的军中练兵之术。就是在唐朝,也是jī烈得紧,哪里是如今这般软绵绵的运动。

    韩冈打算将规则改造成对抗xìng更强的现代足球,有关足球的规章制度本就有蓝本,韩冈毫不费力就能整理出来。简单、直接,让吐蕃人也能很快的适应规则。不过韩冈向王厚解释的时候,却说自己遵照的是古法,是复古,毕竟在唐时,蹴鞠运动还是以为双球mén为主。

第2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中)

    【因为sī人原因昨夜没有更新,在这里说声抱歉,这是补昨天的份,晚上还有两更。】

    “球赛?是yù昆你明天下午在疗养院里办的那场?”

    关于韩冈明天的计划,高遵裕已经听说了。古渭城不大,在城墙上绕一圈半个时辰都不要,夫妻吵架之类的xiao事传播开来,也只要半天功夫。只是他没想到韩冈会来邀请他。

    “这也算是敦亲睦邻了,谁输谁赢倒无所谓,只望他们能把打架的力气放在球赛上。”

    “yù昆你cao心的事还真多……也罢,明天去一趟就是了。”

    疗养院是韩冈的地盘,只要不犯王法,他想做什么都没问题,高遵裕不会干涉。不过韩冈还过来邀请他亲去观看比赛,让现在正主持安抚司运作的高遵裕很不以为然。

    韩冈在疗养院中举行球赛,高遵裕觉得根本就是不务正业。要是踢场球就能解决蕃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大唐跟吐蕃斗了那么多年,又该怎么说?

    高遵裕并不是多喜欢看热闹的xìng子,在他眼中蹴鞠不过是百戏而已,每年节庆祭典,都能看到宫中养得一群踢球的兵士上场表演脚法。而且那些兵士的水平,都是跟鱼鳔胶一般,几乎能把球黏在身上,指哪儿踢哪儿。天下间水平最高的比赛都看过了,高遵裕怎么会对低水平的较量感兴趣,但韩冈的面子不能不给,却也是没二话的就答应了下来。

    韩冈谢过高遵裕,便告辞离开。一直在旁听着的一名亲信便对高遵裕道:“吐蕃人又不踢球,韩yù昆让他们上场,怕是会闹笑话。”

    “笑话也无妨,要丢脸也是韩冈他丢脸。明天就去捧个场好了,闲着也是闲着。”

    ……………………

    熙宁三年的冬至,对鲁平来说是个很寻常的日子。都长到二十多岁了,每年的冬至都是一个hua样,换身新衣裳、吃吃喝喝一番,也就如此而已。又不是xiao孩子,早已对节日失去了无谓的期待。即便是要在今天参加一场蹴鞠比赛,也是一样。

    对于曾经在秦州参加过齐云社【注1】的鲁平来说,踢一场球也算不了什么,自他十五岁开始上场,哪年过节没有一场比赛。即便今次的规则跟他所习惯的完全不同,可只要还是用脚来踢,做过三年齐云社球头的鲁平,就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鲁平他原本是内科的病人,是因为吃了不干净的羊rou,前些日子跟同一队的几个袍泽兄弟一起被送进了疗养院。调养了几天后,食物中毒的这群人陆陆续续的都出院了,就是鲁平因为当初吃得最多,便给落在了最后。

    本来前两天也该出院了,却不合跟院中的吐蕃人斗了起来。事情的起因已经没人能记得了,但鲁平从内伤转外伤却是实打实的,在如同漩涡般,将一点xiao口角变成了一场席卷全院的群架中,他被一bang子敲破了脑袋,刚出了内科,就又送进了外科。

    因为头上受伤的缘故,鲁平的头都剃得干干净净,长条的细麻布带盖着合伤的膏yao,在他的头上缠了一圈又一圈。mo着被光溜溜的脑袋,青茬茬的头皮出沙沙的声响。鲁平近七尺的身高,外表又是恶形恶状,左眼眼角还有一条刀疤拖下来,狰狞骇人,乍看上去就是一个不知吃斋念佛、只爱杀人放火的假和尚。

    换了球衣球鞋,鲁平跟今天的队友们站在了一起,高高低低总共十人,半是蕃人,半是汉人。只是穿着同样的红sè衣袍,便模糊了不同民族之间差别。

    标准的一支蹴鞠队是十六人的编制,一名唤作‘球头’的队长领队,下设跷球、正挟、头挟、竿网等位置。不过这样的编制是针对单球mén的比赛,而今次组织的比赛,是唐时比较盛行的双球mén——这里球mén唤作鞠室——也因此,编制也好、规则也好,都与鲁平所习惯的完全不同。

    各家球队都是依照不同hua样的衣服区分队别,往往在衣服上还要绣hua刺字,打扮得hua团锦簇。只是今天出战的两队因为都是赶鸭子上架,来不及准备合适的队服。仅仅是分作红褐两sè,内科队穿褐衣,鲁平所在的外科则是红衣。穿黑衣的也有,却只有一个人,嘴里叼着根竹管,仔细看过去,却是根木笛。

    鲁平探脚踩了踩球场的地面,脚上的靴子是他参加比赛时的专用球鞋。古渭疗养院本就是军营改造,外面附送一块xiao校场,平整一下就是一块上好的球场。他昨天从朱中那里听过了关于规则的介绍,今天看了球场,的确与他过去的球场完全不一样。用石灰线描出来的场地,长三十余丈,宽十五六丈,两边各设一木框的球mén。

    ‘只要往mén框里踢是吧……’鲁平望着不远处的球mén,心里满是自信。以他的脚法,比起把球踢进只有两尺见方的风流眼,六尺多高,近两丈宽的球mén实在太大了。

    离球赛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球场周围的空地上已经陆陆续续的进驻了不少观众。比赛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从一大清早,就来有人在院mén前守着。等到开放mén禁时间到了,大mén敞开,今次来观众的观众便络绎不绝的涌了进来,竟有上千人之多。虽然无法与东京net时金明池争标,动辄十几万人来观战,但在古渭已经是难得一见的盛大场面。

    鲁平为人四海,人面广,人头熟,其中有许多都跟他或多或少的都有些jiao情。场边一个大嗓mén在喊着鲁平的名字:“鲁七!上去了别再拉稀,俺可是押了你的注!”

    鲁平抬头骂过去,“拉你个鸟,爷爷就是只剩一条tuǐ,三十贯的hua红也落不到他人头上!”

    “七哥,俺也压了你的注。赢了请你喝酒!”

    “差的酒洒家可不要,至少得上锦堂netbsp;“鲁七哥,才两天不见,怎么出家做和尚了。”

    “等给你念经送终过后,爷爷会还俗的。”

    鲁平人缘不错,名气也不xiao,跟他搭话的人不少。只是当他回过头,瞥见站在附近、同样穿着一身红袍的一个矮个子的蕃人,眼神一下危险起来,头上的伤口也开始隐隐作痛。

    这个名叫乌克博的蕃人就是前两天跟他厮打起来的对手。虽然拿bang子在他身后下yīn招的不是乌克博,但鲁平已经把乌克博给狠上了。他可是脑壳上被打了补丁,那条裂开来的伤口据说来回缝了十几道。虽然到现在也不清楚下手的究竟是谁,但只要知道是吐蕃人就足够了。

    鲁平走到个矮体壮的乌克博身边,有三十贯的hua红悬着,他只有今天并不想跟这蕃人翻脸。鲁平也不正眼看人,平视着前面:“喂,今天别拖爷爷后tuǐ!”

    他知道这些蕃人都会说官话,能住进疗养院的蕃人,无不是各家蕃部中的头面人物,学懂官话是他们必需的技能,与只知道跟牛和羊说话的普通蕃人完全不同。但乌克博没理会鲁平,双手合十,喃喃的念着佛经。

    鲁平脸sè难看起来,双手有意无意的握着拳头。过了一阵,他才松开手,一口痰便吐在乌克博的脚前,转身走开。

    ……………………

    “怎么这么多人?”

    还没进mén,就已经听到嘈杂噪耳的喧闹声,等到正式走进校场,高遵裕也不免吃惊于观众的人数之多。球场周围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两三千人之多,几乎半座古渭寨的人都到了。

    这还是古渭疗养院第一次举办比赛,消息又是两天前才传出来的,竟然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人来观战,实在出乎高遵裕意料之外。

    陪行在侧的韩冈脸上的微笑仿佛在说一切尽如所料:“都是闲得没事闹的。地里没活了,商人也要回家过年,蕃人更是老实,现在就是路上有人吵嘴,也能围上一群人,何况是球赛?”

    古渭地处偏远,娱乐活动几乎为零。喝酒听曲的地儿都没有,虽然有两个妓寨,但都是面向普罗大众,里面的水准基本上是不堪入目的。所以尽管今次只是疗养院的内部比赛,又是事仓促,还是吸引了大批的观众。

    韩冈只打算先在疗养院中开个头,把观看球赛的风气带起来后,便能在城中推广更为正式的比赛。就算是在边境领军屯田,韩冈也不认为他的任务仅仅是耕战,文化娱乐也是很重要的方面。弓弦不能一直紧绷,总得有放松的时候。

    而且蕃汉之间的矛盾尖锐,对日后缘边安抚司的展也没有好处。要化解矛盾和纷争,光是上层压制和拉拢并不够,下层也要联络感情,这一方面没有什么比文化的jiao流更适合了。

    注1:齐云社,也称圆社、天下圆。起源于北宋,盛起于南宋。在南宋时以杭州为主,全国各地都有分布,是全国xìng的蹴鞠运动的社团组织。由于齐云社的起始年代无法确定,书中就当作熙宁时已经出现。

第2章 西山齐云古今长(下)

    【等下还有一更。】

    韩冈陪同着高遵裕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看着下面的球员在活动着身体,做着热身。蹴鞠盛行于世,这一点韩冈早已知道。就连在家里,素心、云娘闲下来时,也会带着招儿踢两脚,因为没有球mén,所以唤作‘白打’。

    不过在亲眼看到之前,韩冈很难相信这世上已经有了专用的足球鞋,专业的球队——唤作齐云社或圆社——连足球也是跟后世式样相差不大的内外双层。上好的足球,外面用十二块成型的硝制牛皮缝成,针脚内隐,不1ù于外。内胆则是用牛膀胱,可以向内充气,也被称为气毬,其重量也被规定为十二两。

    尽管足球制作要求甚高,但在韩冈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所有的集体运动中,还是以蹴鞠比赛最为简便,流行最广。因为前世留下来的恶劣印象的缘故,韩冈对足球并不感冒。只是由于如今世人对蹴鞠的爱好,才让他打算利用这项运动。

    吐蕃人其实更善于马球,但古渭寨可没那么多马匹可以1ang费,故而韩冈前天便很干脆的定下计划,以蹴鞠运动加强汉番之间jiao流活动。就在当天午后,他便通过冯从义找来几个大商家,说了几句,当即就一起凑了三十贯钱作彩头。

    而疗养院这边,朱中则奉命让外科和内科各自拼凑了一支球队。虽然备选的都是五劳七伤的伤病员,但上百人中,找几个快要出院、能跑能跳的也很容易。不过依照韩冈的指示,这一队中间都是一半汉人,一半蕃人。

    另外,韩冈更直接把现行的比赛规则全都改了,给出的理由是复古,sī下里则对高遵裕和王厚说,规则、技巧若是太繁复了,参赛的吐蕃人怕是来不及学,有失共同参赛的本意,故而越简单越好。现在就是二十个人争一个球,往对面的球mén里踢就是了。除了不许用手触球,不许故意殴打对方球员,就没有其他的规则束缚了。

    大约是未时刚过的时候,点将台上,今天有空的官员终于都到齐了,这一方面因为韩冈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有高遵裕亲自过来捧场的缘故。

    韩冈没兴趣出来多费口舌,事先也没安排什么垫场表演。打了个手势,一声尖利的笛响传遍校场内外,比赛随即开始。

    红队一方,有着近七尺高的鲁平最为惹眼,高大的身躯通常会显得笨拙,但鲁平的动作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灵活,以他这样的身材,竟能轻而易举地把球抢走,并绕开冲过来抢球的对手。抬起一脚,皮球便直奔褐队球mén而去。

    虽然那一脚并没有进球,但还是引起了开场以来第一阵欢呼。王厚捂住一边的耳朵,在震耳yù聋的噪声中问着韩冈:“yù昆,你觉得哪队会赢?”

    韩冈摇了摇头,凑近了道:“说不准,得往下看了才知道。不过红队的盘口比较高,因为有个在秦州齐云社做了三年球头的。”

    王厚已经很熟悉韩冈的说话方式:“怎么听yù昆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看好红队?”

    “规则变了,踢法也该跟着变。可惜的是,有些人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了。”韩冈微微带着冷笑,像是期待着可以幸灾乐祸的恶劣笑容。

    球场上,鲁平把足球从脚后跟挑起,十二两重的皮球如同被吸在身上一般,顺势滚过腰背,越过他的头顶,一直落到了他的脚前。这一jīng彩的表演,在观众席中又掀起一阵欢腾。可是当鲁平正要再炫耀一下自己的球技的时候,却被一个褐队的球员从旁猛然撞倒,让另外一名队友硬是把球抢了去。

    韩冈的声音随即响起:“其实论起技巧,褐队要远逊红队。那个剃光头的鲁平,在秦州城中踢球的人中,也是xiao有名气的……不过一人之力如何当得了十人之力。何况他习惯的都是隔着球网的踢法,遇上今次的规程,肯定是要吃亏的。”

    “球怎么能这么踢!?”陪在高遵裕的中年清客,尖声叫了起来。他的姓氏很特别,复姓第五,单名一个丰字。正事一点不会,但诗词歌赋、吹拉弹唱、踢球把戏却是行家里手。

    韩冈1ù出很惊讶的神sè:“第五兄此话何意,为何不能这么踢?”

    “人步拐、退步踏,人步肩、退步背,这些可都是禁招!”第五丰指手画脚,他说出的这几句,便是如今通行的蹴鞠比赛的规则,也就是不许绊人、撞人、踩踏。

    韩冈当然都知道,事先他找过人来问过,但他却没兴趣去让人遵守,他笑道:“第五兄此言差矣。上场的又不是待字闺中的nv儿家,何必有那么多讲究?都是刀枪上取火的厮杀汉,皮糙rou厚,撞上一下,打个滚就起来了,哪需要那么多规矩。”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比赛规则被韩冈放宽了许多,只要不是故意伤人便放过去,但也因此,冲突起来的几率便随之增大。

    “都见血了!”第五丰突然指着球场,气急败坏的说着。

    此时,再一次拿到球的鲁平被人一脚铲翻在地,可能是被缝合起来的伤口裂开了,鲜血顿时浸透了裹着头的细麻绷带。木笛声急促的响了起来,穿着黑衣的裁判中断了比赛,而从比赛开始前就守候在旁的医工则跑上前来,检查鲁平的伤势。

    “见血才好!”韩冈却是不以为意的笑着,“蹴鞠本就是练兵之法,若是隔网而踢,反而失了本意。也会让蕃人xiao瞧了去。论起正面冲杀,汉儿当不输蕃人,何必斤斤于一干陈规旧矩,让人不得踢个痛快。傅寨主,你说是不是?”

    傅勍干咳了一声,不敢搭话。倒是王舜臣xìng格爽快,更不怕高遵裕的清客敢拿他如何,“三哥说的一点也没错。左不能,右不能,蔫蔫的像个新fù,哪比得上现在踢得痛快……就该死命的踹,死命的撞!三哥不是说了吗,这也是唐朝时候的做法。”

    第五丰冷笑了起来,王舜臣的话正是他要等的:“不闻唐时有此说,只曾见王右丞【王维】的‘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

    王维的这句‘蹴鞠屡过飞鸟上’,虽然有着夸张的成分在,但也只有把球往几丈高的球网上踢去,才能使用这样夸张的修辞,先有本,才有变。如果只是分队对着敌方的球mén踢,当是不至于用夸张的词语去形容球踢得有多高。

    前面随口说的瞎话,被人翻出典故戳穿,韩冈却也不脸红,哈哈笑了两声,满不介意的说道:“大概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汉晋时候的事了。”

    第五丰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以韩冈的身份若是不要脸起来,就算他是高遵裕的清客,也只能徒唤奈何。人家明摆着要耍赖,他指出来只会自找不痛快。做人清客的最是会看人眼sè。第五丰很明白,在高遵裕眼里,他连韩冈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韩冈根本都没把第五丰放在心上。他只要两队球队能面对面的拼斗,不要像如今,你一脚我一脚往球场正中、高悬在上的球网里踢,也没有jī烈的争斗,娘娘腔一般的让人不耐。所以只是拿着复古当借口,他哪里还真会去考古不成?王安石变法,也是举着复古的旗号,却又是哪里‘古’了?

    越jī烈的运动,其实喜欢的人会越多,要不然相扑也不会从京城热到边疆,一场相扑比赛,随随便便就能招来几千观众。而京城桑家瓦子中最大的象棚,里面的nv相扑,哪天不是满场,连天子都忍不住让人进宫来表演。

    韩冈其实也是很闲,所以才会在读书之余,把蹴鞠拿出来打一下时间。当然,他不喜欢做无用功,就算消磨时间,也是要带回点好处。

    若是换作前几个月,先是一场围绕渭源堡的战事,接着便是主持屯田——当时不仅是韩冈在忙碌,其他文武官员也都跟他一样忙得没有一刻得闲——哪会像现在这样,一场疗养院中的内部球赛,就引得所有官吏一齐出动。

    高遵裕并不知道韩冈的本心仅仅是为了打时间,昨日听过韩冈的一番说辞,还以为他准备当个正经事来做。平心而论,在高遵裕看来,这场比赛踢得不像样子,技巧上的差距跟京中的高手比起来实在天差地远。

    但现在这样的比赛,却更是让人热血沸腾,连一开始都纳闷着蹴鞠比赛怎么变成了相扑的观众们,都开始狂吼1uan叫起来。

    一个jīng彩的冲撞抢断,让对手在地上滚得老远,总能博来一阵鼓掌欢呼。而当一名球员倚着猛烈的气势,在球场中横冲直撞,连续撞开几名敌人的拦截,把球踢进对方球mén。这时候,喝彩声几乎能把天都撞破。不论普通的百姓和士兵,还是点将台上的官员,无不放下了平日里的拘束,纵情狂呼。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一)

    【第三更。求红票。】

    如火如荼的气氛,从观众席一直燃烧到球场上。

    一次争抢之后,收拾了伤口,重新上场的鲁平越的急躁心情让他失去了原本娴熟的技巧,很快就有被人撞翻在地。从地上翻起身起来,鲁平便握紧拳头,正要上前讨个说法,乌克博已经冲了上前。一拳便瞄准撞翻了鲁平的对手砸了过去。

    鲁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乌克博会为他出头。只是当鲁平看到乌克博被人还手打翻回来时,他便大吼一声,握起拳头冲了过去。转眼之间,xiaoxiao的冲突就变成了一场群架。观众们一下jī烈起来的助威声中,裁判嘴里的木笛滴滴的尖叫着,冲上前把扭打在一起的一群人硬是给分了开来。

    看到这一切,高遵裕扭头对韩冈笑道:“难怪yù昆你要设个裁判……是叫这个名字吧……没人上去拦着,打起来就停不了手了。”

    韩冈摇了摇头,对高遵裕无奈的笑道:“火气太盛了也不好啊……”

    群殴结束了,而比赛继续进行。欢呼声依然炽烈,如同酷暑时的户外,热力的确是一1ang接着一1ang。

    对于韩冈做法,高遵裕已经看出了端倪,所谓化解蕃汉矛盾的打算,恐怕都是假的。本质上还是打算用蹴鞠锻炼其看好的下属。所以韩冈越严厉,高遵裕就越开心,韩冈的手下,可就是他的手下,而且分布面越广越好:“yù昆,这场比赛的确是还了蹴鞠练兵之法的真面目。但如果只是局限于疗养院中,是不是太可惜了一点?”

    对于高遵裕的疑问,韩冈早有定计,“现今古渭城外每月逢五有集市,逢十五则是大集。如果今次安抚能同意连蕃部都组织齐云社,一起参加比赛。下官打算就把球场设在在榷场旁边的空地上。逢五的日子举行球赛,可以让每一个球员与来赶集的民众们打好关系。”

    韩冈打算把附近所有的蕃部部族一网打尽,都让他们设立蹴鞠球队,到时候就可以举办蹴鞠联赛,当比赛有了利益,理所当然的便会带来足够充分的人际jiao往。

    “蕃人可以带队参赛?”第五丰摆脱了沉默。问着韩冈。

    “蕃部、汉军一视同仁。从今天的情况来看,正常的一场比赛,少说也会有三四千人观众,都比起普通的集市都要热闹,如果以一张mén票十文钱的价格卖票入场,就已经是不xiao的一份收入。而且另外再加上让观众们吃喝玩乐的收入,也不会少到哪里去,至少能做到收支平衡。”

    韩冈回着第五丰的话,顺便将后世的一些营销手段向高遵裕做了初步的解说。高遵裕不由得感叹:“yù昆……你去不做生意实在太可惜了。”

    “入则为将相,出则做陶朱。范蠡助勾践复国灭吴。最后功成身隐,携美泛舟五湖之上,千年之后,追忆古今,范大夫的眼光行动的确让人钦慕不已。”韩冈不是口中说说,而是真心的感到范蠡值得他去佩服。

    “可千年前后,也就出了一个范蠡。”

    比赛已经渐渐接近尾声,因为没有守mén员的缘故,比赛的分数两边都是上了两位数。最后的结果应该也不会大的改变。韩冈已经把三十贯hua红准备好了,胜利者能分到其中的六份之五,而剩下的人却只有六分之一。为了争夺着高额的hua红,球场上的局面更加火爆起来。无论是观众还是球员,都是用尽了气力为自己喜欢的球队去拼命、去助威。

    王家的老仆这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王厚叫了下去。片刻之后王厚回来时已经变得脸sè沉重,不知为何眼眶也红了。他扯过韩冈,避开众人的耳目,头低了半天,这才说道:“……我那表妹命乖福薄,不能与君……齐眉举案……”

    韩冈有了点不妙的预感:“难道……”

    “三个月前……染了时疫……连着舅父一同……”王厚说着说着一下哽咽起来,俗谚道见舅如见娘,他亲娘早亡,舅舅就是娘家最亲的人,但现在连亲舅舅都病死了。到时候王厚的娘家恐怕就是再没有足够的人才,来维护他们族中的关系。

    韩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聘妻和未来的岳父因病故世,他理因恸哭几声。但两人都是他从来没有见过面的陌生人,又没有正式成婚,还不到哭丧的地步,到最后,也只能五味杂成的说一声:“是吗……”就此了事。

    但很快,又是一桩突如其来的大事向韩冈冲击过来。

    一名胥吏匆匆跑进校场,在点将台下被护卫拦了下来。一番争执之后,胥吏递上了一卷文书,红sè丝带扎起,加之鲜红的蜡印封记,代表这是政事堂下的公文。高遵裕打开了一看,神sè变得很古怪。韩冈被他叫过来:“中书mén下移文,召yù昆你即日入京。”

    ……………………

    世所常言,中年三大乐事是升官财死老婆。

    但韩冈过了年才二十岁,心境虽然有着中年人的沧桑,也绝不可能因为未过mén的妻子往生而感到欣喜,而是分外感到人命的脆弱。在医yao技术达的千年之后,在有着完整的医疗体系的国度,不论是哪种爆xìng的传染病,都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夺取人的xìng命。

    三个月……时疫……

    夏天的时疫,多半是在洪水后爆。只要拥有洁净的饮食,干净的住所,这时疫其实完全可以得到预防。但就是有人没有撑过去。

    王厚望着窗外的因冬天的到来而变得稀薄起来的阳光,追忆着过去在家乡度过的岁月:“我那表妹比我xiao了七岁,其实只是在xiao时候见过。她自幼懂事,知书达理,是个难得的nv子。”

    韩冈随口应着,他现在还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消息,知会自己的父母。还有王韶那边,不知是派人加急去京城通知,还是等他回来再说。而且韩冈和王家的关系原本已是姻亲,但现在却又倒退回去,没有多少关系保证两家日后的紧密联系。

    如果是妻子先过世,丈夫要为之守丧一年或是半年。而韩冈这边根本是毫无瓜葛,要去服丧就实在是太过了。韩冈不会去做,但他现在也的确没有了跟人定下婚约的打算。“等上一年再说,此事xiao弟不想太急。”

    而王厚这边,他的确没有放弃用婚姻把韩冈与王家联系起来的打算。只是先死了一个,不可能立刻再送一个过来,和亲都没这么勤快。总得等些日子,双方都要留些脸面下来。

    而韩冈既然承诺会等上一年,王厚就不是很担心他会背叛自己的父亲。王厚了解韩冈,他虽然智计百出,心狠手辣起来也是百无避忌,但本质上还是重情义的那种人。韩冈受教于张载,当听说张横渠辞官归乡,要修书院、设井田,便立刻把受到的赏赐分了一半给他送过去。以韩冈的为人,就算宰相来做媒,怕也是会给他顶掉。

    不再去想伤心事、烦心事,王厚问着韩冈,今次去京师是好事还是坏事。

    韩冈笑道:“xiao弟这一年来忝附骥尾,略有微功。今次见招于东府,想必不会是坏事。又不是割据藩镇的节度使,如果xiao弟犯了事,直接移文秦州或是提点刑狱,根本不需大费周折,调xiao弟入京。”

    “……说的也是。”王厚木楞楞的点着头,不知他到底听明白了几句。

    其实王厚的才智虽然略逊于韩冈,但对于朝中内情、故事都了如指掌,应该很容易就想得到这一点,而且应该比韩冈还快才是。看他眼下的模样,今天的消息给他的打击,肯定不xiao。

    韩冈拍了拍王厚的肩膀,他的心情虽然不可能像失去了亲人那样悲痛,但总之也不是很好。而对于来自京中的莫名其妙的召唤,他倒没有去想太多。虽然王韶如今就在东京城中,这份堂扎应该也跟他脱不了干系,但韩冈没指望他能派人回来通风报信。

    政事堂的公文皆是用马递来,从京城到古渭,也就是七八天的时间。而王韶要想把消息传回古渭,最快也至少要半个多月,不比中原、东南等jiao通便利之地,民间的消息传递,有时候比普通的官方驿传还要快上几分。

    看到得到京中后才能见到王韶问明情况,韩冈不再去多想,只想着今次能不能就此转官?……韩冈如探自嘲的笑了起来,这是不可能的。一个合格的领导者,再怎么欣赏下属,除非能看到足够的好处,否则都不该为了一个人而破坏已经运转良好的规则。韩冈不认为自己能够让天子和政事堂为自己破例。

    问明白了韩冈的态度,王厚告辞离开,他还要赶回去写信通知自己的父亲。而严素心进来收拾书房,随着她的动作,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让韩冈略显烦躁的心情,渐次平复。探手拉过少nv,缭绕在鼻端的动人香气也一下变得浓郁了起来。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二)

    依偎在韩冈怀中,嗅着熟悉的味道,沉稳的心跳声从紧贴着的结实xiong膛中,一声声的传入耳内。若是在平日里,当被韩冈抱在怀中,严素心自幼坎坷、始终缺乏安全感的心,很快就能平复下来。只是今天,她却有些难以平静。

    前面王厚过来,别的话她没听清,只听到了最后几句,也是她最在意的。“官人……又要去京城了吗?”她幽幽问着。

    “……嗯!”韩冈沉沉应了一声。

    自入宦海,韩冈与家人便是聚少离多。平常总是在外面奔bo,归家孝顺父母的时候也难得有几天。现在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几个月,过些清闲日子,却又被一封诏令召去京师。

    韩冈感觉到抓着自己衣襟的一双xiao手突然握紧,而瘦削的肩头也有着轻微的颤抖。

    “不会太久的,很快就会回来。”韩冈搂着少nv坐下,在她耳边好言抚慰着,一遍遍地诉说。素心把头埋在韩冈怀里,怎么也不肯抬起来。

    大tuǐ处传来充满弹力的触感,黑翼的秀透着you人的香气,带着鼻音的netv的双手渐渐不规矩起来。

    他手上的动作不急不忙,手指摩挲着白皙的颈项,感受着落指处的细腻。然后拨开襦袄的领口,指尖在纤细秀气的锁骨上划过,轻轻按在锁骨jiao汇处的凹陷上。秀丽的xiao脸扬了起来,紧闭着双眼,晶莹的珠泪犹挂在长长的浓睫上,微微张开的鼻翼呼吸略显急促,初雪般的双颊染上一团红晕。韩冈的手便更加深入的探了进去。

    “三哥哥!”韩云娘在外面叫了一声,推mén进来,正看到素心被韩冈搂坐在netg边。已是衣襟半解,圆润的肩头1ù在了外面,一团白嫩纤巧的雪腻正握在韩冈的大手中,如同面团一般变幻着形状,粉嫩的一点红莓在指缝中半隐半现,而一线细若萧管的呻yín,也在同时渗入她的耳中。

    过于刺jī的画面,让xiaonv孩“呀!”的一声惊叫,连忙红着脸退了出去。跑到走廊上,她又羞又嗔的回头啐了一口,瓜子xiao脸血一般的绯红,手捂着脸,热得烫。但握在晒得黝黑的大手中的那一抹雪白,却一直在云娘眼前晃着。她羞恼的瞪着眼前薄薄的两扇房mén,“还是白天呢……”

    严素心很快就红着脸从房中走了出来,身上的衣裳已经穿戴整齐,只是脸上还是如同晚霞映照。

    韩云娘明明已经害羞的不敢睁眼,但脸上的羞涩没有影响她的挥,在素心面前故意歪着头,问道:“这么快就结束了?”

    反而是年纪大的少nv受不起云娘这等促狭的眼神,脸都要烧了起来,结结巴巴的:“我……我……去厨房做事了!”

    吃晚饭的时候,素心都是低着头,脸sè红仆仆的,不敢跟人正眼相对。xiao丫头则是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嘟着嘴没言语。只是听到韩冈把聘妻病故还有被召上京的两件事一起都说出来,两nv却都又惊呆了。

    韩云娘是两件事都不知道,而严素心也仅仅知道韩冈即将要去京城,并不清楚韩家未来的主母已经不在人世。突然听说此事,她们心中在惊讶之余,都是五味杂陈。

    而韩千六那边,则hua了一阵时间方才消化了这些消息。他有些拿不准的问道:“已经下了定,该算是亲家了。要不要去上个香?”

    “还没成亲,没这个规矩。再说,又是在江南,哪里去上香?”韩阿李叹了口气,为着自己没过mén的儿媳,叹道:“也是个没福气的孩子,听说还是少有的贤惠,真真是可惜了……三哥儿,你和厚哥儿他舅家刚刚定亲,也不算丧妻,是用不着服丧。只是娘心里虽说也急着想看到你娶亲,但人情面上一定要做好。刚走一个就立刻找新的,这点就不好,娘劝你最好等过半年再重新寻亲也不迟。”

    “娘教训得是,孩儿明白的。”韩冈点点头,他娘这样处理的确是妥当的很,也跟自己想法暗合。

    “娘知道三哥儿你一贯稳重,多余的事就不用我多说了。你后天就要走了,明天要养足jīng神。今天晚上,有什么事就自便好了,素心、云娘都行。”韩阿李说话百无禁忌,原本还在惊讶中的素心、云娘两人,都把头低得看不见人。

    吃过饭,韩冈先陪着父母闲聊了两句,方回转自己的书房。书房中,灯火隔着窗户纸透了出来,两个动人的剪影正映在窗户上,说话声也从房中传出。

    “……就怕三哥哥到了京城后,被狐狸jīng给mí住……赵家大哥上次还说那人是京里有名的hua魁娘子。”

    “听说官人一直都给人家写信,每次边上有人去京城,都要亲笔写信去联络。”

    “肯定是狐狸jīng!不然三哥哥绝不会一直写信过去。”

    韩冈听不下去了,推开mén:“在编排我什么坏话?”

    “官人!”“三哥哥!”

    两nv大吃一惊。yùsè的脸颊殷红如血。在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人听个正着,没有比这更让人尴尬了。两名少nv都站了起来,低垂着头,红晕爬上了脸颊,修长的颈项有着天鹅一般动人的曲线,闪着更胜人一筹的的光泽。

    “没……没有……”韩冈目光灼灼,让想为自己辩解的云娘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韩冈笑着坐了下来,拍拍大tuǐ,示意二nv都坐过来。搂着两名少nv香软的娇躯,想起了人在京城的周南,再怎么说都已经隔一年的时间了,她的心是否还能保持原来的纯净?会不会受到他人的欺负?信笺不同于语言,白纸的黑sè字词并不直观,难以让人放心下来。

    ……………………

    政事堂的公文里催得甚急,韩冈没有慢悠悠的准备时间。第二天衙mén里还在评说昨日.比赛的胜负,但韩冈已经手脚麻利的,把眼下他手上所有的公事都做了总结和整理,移jiao给他人代管。而家中,素心和云娘则是帮着韩冈整理着远游的行装。

    第三天清晨,并没有看黄历的余暇,韩冈带着李xiao六上马启程。父母,还有云娘、素心,皆倚mén而望,遥遥相送。

    到了城mén口,汇合了一众亲卫,他们将会把韩冈护送到秦州。而寨中主帅高遵裕,领众出城相送,举杯辞别。韩冈相熟的几个亲友,赵隆正领军巡边,来不及赶回来。王厚、王舜臣,一直送了他到十余里之外。

    一路朝起暮宿,不数日便到了秦州。

    韩冈身兼两份职司,即是缘边安抚司的机宜文字,也是秦州经略司的管勾伤病,既然被传唤入京,到了秦州后理所当然的也要向郭逵打个招呼。而郭逵的反应,也正是符合了韩冈早前的猜测。

    “yù昆高才,此去京师,当有一番大作为,”郭逵举着酒杯,不吝在酒宴上、在众官面前,展现自己对韩冈的青睐。

    “承méng经略夸赞,韩冈愧不敢当。”

    一个晚上都在hún1uan中度过,前来搭讪的对手被郭逵全数带走。韩冈从郭逵的神sè中也看不出什么异样。过了一阵,韩冈正准备结束这场无聊的宴会,一名白苍苍的老将进入了他的眼帘。

    是张守约!张守约这位关西军中的老军头,因为燕达这个mao头xiao子撞大运似的抢到了他头上,便一气之下跑到了连接秦凤、泾原两路要道的中心要镇——水洛城,还上书自请镇守水洛,没事就不肯回秦州来。

    只是为了今次陕西河东诸路共同攻取横山之事,秦州已经很久没有接收到关中腹地来的钱粮,所有城寨、军队都消减了不必要的开支,勒紧kù腰带过日子,水洛城自也不会例外。张守约今次行事时便是徒唤奈何——再不来要钱,年就别过了——只能跑回来向郭逵抱怨,跟他叫穷。

    另外今次李信也要去东京,就跟去年的刘仲武一样——试shè殿廷。籍此博取一个官身。虽然按理说,李信年后再往东京去也来得及,但韩冈既然现在就要赶往京城,张守约便把他派了出来,也顺便护送一下韩冈。

    张守约摇晃着酒盏,酒香四溢,“什么时候后成立了古渭州路,我就要申请调职去那里任总管或是副总管,不受mao头xiao子的气!”

    “设立新路?没有那么容易吧?”韩冈摇头表示自己的反对,在酒宴上他多喝了两杯酒,脑袋都有些僵。

    老将自得的笑了一笑,韩冈没看透的,他却是都看透了,“如果夺下了武胜军的狄道。肯定要设一路经略司。秦凤路在缘边四路中已经是地域最广的一路,再扩张下去很快就会被距离所束缚才是……缘边四路都是为了针对北面的敌人而设立,现在秦凤路一边要在甘谷城一线对抗党项人,一边还要支持开拓河湟,分心二用,事所难成。”

    “一旦夺下武胜军,必然要专设一路,用来针对党项人的侵袭。古渭的缘边安抚司只会再扩张,而秦凤路就可以重新把jīng力放在北面。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三)

    时值月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掩盖了秦凤路通往关中腹地的官道。

    鹅mao大雪铺天盖地,天地之间皆是白茫茫一片,山峦河川尽被掩去了踪影。即便今天的黄历上正正印着宜出行三个字,却不会有人会认为在这种天气下离家外出,会是件吉利的事。还在路上艰难跋涉的行人,无不是叫苦不迭,而躲在家中避雪的人们,也要担心着雪势过大,压塌了家里的屋顶。

    不过还有人对这场雪欢欣鼓舞,并不是想着瑞雪兆丰年的农夫,而是一些开客栈的店家。

    比如在北莽山下官道旁开店的何四,他这路旁xiao店由于离着东面的马嵬驿只有五里多地,往常一天能有两三个客人住店已经很难得了。大多数的时候,后院的客房都是老鼠比人多,只能靠着卖些茶水吃食来贴补家用。但从前两天开始下雪时起,住店的客人立刻多了一倍,到了今日,雪势突然转急,一连三四家商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挤到了何四家的这间有些破败的xiao客栈中。

    先披着蓑衣从xiaomén出去,把mén头上挑起的酒旗抖净积雪,挂到mén口更显眼的地方,再回来在厨房里吩咐自家的浑家,把每盘菜的份量nong少一点,酒坛里再多掺一瓢水,何四便又喜滋滋的转回厅中来。

    厅中火盆倒是升得很旺,何东主也算是有良心的,并没有把火炭像酒菜那样做了克扣,不然照着现在寒风从遮掩不住的mén缝中一个劲透进来的样子,这厅堂就不能待人了。

    xiaoxiao的客栈大厅中,此时挤满了客人。除了当年开张时,亲朋好友来捧场的那一天,何四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xiao店中,每一张方桌边,都有人围坐着。互不相识的陌生人挤在一桌,吃着没甚滋味的饭菜,喝着明显掺了水的村酿,扯着天南海北的话题。何四坐回到收账的柜台后,让自家做跑堂的内侄来回服shì着客人,自己则听着客人们聊天。

    说话的都是些商人,厅中的几十人里商人占了大多数。不过在最里面的角落处,有**个军汉占了两张桌子,正大碗的喝着酒,不与商人搭话。

    “……真的要打了?”一个少说也有三百斤重的胖子压低了声音问着。他身后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伴当,身上衣袍一看就是贵价货,再加上他身材的缘故,一身衣服就得抵人家两身、三身,当是个身家丰厚的豪商……

    同坐在一桌的一个瘦子则嘲笑道:“也不看看这兴平县,往年少说也有二三十万石新粮要从下面的这条官道去秦州,但今年自入秋后,可就没看到半车粮食往西边去的……三军未动,粮草先行,韩宣抚把送去秦凤的粮草全都截了下来,不是为了打仗还会为了什么?”

    瘦子身上的穿戴远不如胖子商人,显然不是一路人。胖商人奇怪的问道:“不是听说秦州那里又是一个大捷吗?秦州每年的出产能喂饱自己就不错了,他打仗的钱粮是哪里来的?”

    “当然是秦州本来的积蓄喽……”这次是坐在胖商人身后的一人回过头来,他留着半寸多长的头,穿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僧袍,显然是个很久没有理的和尚。这和尚桌前有酒有rou,嘴上油光光,看起来就是个好说嘴的:“你们不知道吧,这其实都是韩宣抚闹得。韩宣抚跟郭太尉水火不容,前些日子把郭太尉赶到了秦州,后来又怕郭太尉趁机立功,就一点钱粮都不拨。”

    “师傅却是说错了。”瘦子直摇着头,“韩宣抚虽然跟郭太尉不合,但他不调钱粮跟怕郭太尉立功没关系,秦州可是设了缘边安抚司,几次大捷的功劳全是安抚司的,跟郭太尉和xiao燕太尉都没关系。”

    另一张桌边,一个老者放下筷子,cha话道:“今次在渭源堡也不能叫大捷,听说不过是个平手而已,两边的死伤都不xiao。你们想想,前两次大捷有钱有粮,蕃人都肯听命,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斩几百上千,把敌将一个个都砍了脑袋。今次没了钱粮,秦州的官军只能自己上阵,王安抚被围在渭源堡不说,最后还让那个蕃人头领大摇大摆的走了。而且要不是那个有名的韩yù昆领着一支蕃军绕道贼人背后去,渭源堡说不定真的就给破了。”

    “原来如此。”几人的闲聊吸引了多数人的注意,听到难得一闻的内幕消息,无不点头。

    “说得那么多,朝廷打仗跟俺们有什么关系?只要今次带的东西能卖上价就行!”厅中一角,一个一身短打的中年商人开了口,只是他cao着蜀地口音,当是穿过陈仓蜀道过来的蜀商。

    ‘呸,蜀蛮子!’一众陕西商人都啐了一口。无论是横山还是河湟的战事,都是关系到家乡的安危,每个人都一直放在心头,对这个蜀商不屑一顾的反应,却都记恨了上。

    胖商人又问起老者:“老哥,你说的韩yù昆是不是那个孙真人的弟子?”

    “那还用说!除了他还有哪个韩yù昆?!”

    “孙真人的弟子?是唐时的那位孙真人?……几百年前的人了,哪收来的弟子?”中年蜀商xìng子和说话有些惹人烦,也没人理会他,倒是正在角落里喝酒的几个军汉抬头看了他一眼。

    “韩yù昆不仅是孙真人的弟子,在秦州设了好几座疗养院,救了千百条xìng命,而且他还是横渠先生的弟子,文武双全。天子几次下旨褒奖,当官才一年,就已经升了两次还是三次官,日后肯定能中进士、做相公的……”老者也不知从哪里听了这些事,见众人都竖起耳朵静听,得意得喝了一口酒,抖擞jīng神,便要再说上一通。

    “店家!店家!”大mén突然被匡匡的用力敲响,一个刚刚变过声的嗓mén在外面高声叫着。

    何四的内侄连忙过去挪开mén闩,还没等他拉开大mén,厚重的mén板便被人从外一下推了开来,风雪立刻伴着新的客人卷了进来。

    进来的旅客总共三人,都披着厚厚的斗篷,上面全是白huahua的积雪,看不清相貌。三人走进来一点,大mén立刻被关上,刮进来的风雪又被堵在了外面。

    三人脱下斗篷,1ù出的是三张年轻的脸。最前面的十五六岁的半大xiao子,当是方才敲mén的,看穿戴是个伴当。而后面的两人一高一矮,矮瘦的青年相貌普通,大约二十多岁;而他旁边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比矮个青年要xiao上两三岁,不过气质很特别,斯文中透着英气。

    何四连忙迎上来,除了前面的xiao伴当,后面的两人穿戴皆不差,尤其是高个青年,当是有些身份的。“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他问道。

    高大的青年笑了笑,视线绕着客栈大厅看了一圈:“这辰光,只能住下了。”

    “可有上房?”xiao伴当上来劈头便问。

    何四躬了躬腰,表情谦卑中透着无奈:“三位客官你们看,还真是不巧得很,xiao店的几间上房都给人定下了……”

    xiao伴当不等何四说完,就回头苦着脸对着高大青年道:“官人,你看这事……”

    “出mén在外,没什么好计较的。也没必要一定要上房。把马照顾好,随便来一间房,只要干净就行了!另外再来点吃得,要干净的。”高大青年说得平和,听口气仿佛是已经放低了要求,可眼下厅中几十人,夜里却都是要睡桌子的。

    何四做久了生意,见过的人成千上万,也算是有眼sè的。只看了三人腰上的兵器就知道他们的身份绝不简单。寻常百姓除外,最多拖根杆bang、带条朴刀,能光明正大携带兵器的,军汉居多,出家人其次,剩下的就是官员。

    ‘要是穿了公服就好办了。’可惜三人都穿着出行的衣袍,何四一下确认不了三人的真正身份。虽然他有权力查看路引,但实际上官府要求的住客登记只是表面功夫而已。从来都不会几人照着去做,客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现在说要查路引,肯定会惹起怀疑。他便冲跑堂的内侄使了个眼sè,“xiao九,你去把三位客官的马带到后面马厩里安顿好,不要失了照看。”

    唤作xiao九的xiao二会意点头,连声应了,转身便出了mén去。李xiao六把斗篷一披,也连忙跟了出去。

    伴当可以站着,但眼前的两位年轻人却不可能站着吃饭。何四正想办法要腾出一张桌来,先把两人安顿下,xiao九就已经回来了。他贴在何四耳边,声音细如蚊蚋:“姐夫,都是驿马。肚子上都有烙印,不会有假。”

    何四悚然一惊,能动用驿马,三人的身份不问可知。他看着满满当当的厅中,苦笑着上前跟人赔了半天不是,好不容易在那几个军汉旁边腾出个空地来。而xiao九已经从后面般了一张落满灰、瘸着tuǐ的桌子。何四把桌子擦了又擦,又找来砖头把桌子脚给垫上。

    一通忙活之后,他拿来登记簿,xiao心翼翼的问着:“不知客官贵姓。”

    高个青年吐出了一个字:“韩!”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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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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