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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四)

    “韩官人……”何四躬起腰,陪着笑脸,“有什么吩咐尽管提,xiao店虽然破旧了一点,热酒热菜还是有的。”

    何四神态语调的微妙变化,韩冈看在眼里,心知多半是自己的身份暴1ù了。不过他也并不是故意隐瞒身份,只是天寒地冻,官服太过单薄,不得不换了一件厚实罩风的外袄。

    韩冈身上的外袄。里面填的是大雁腹部的绒mao,用碱水洗过,填进衣服里,再用针线纵横缝成格子状,基本上就是后世羽绒服的式样,比羊皮、狗皮或是狐皮之类的皮草,都要保暖得多。

    如今这个时代,棉hua还没有推广,韩冈让人寻找的棉种前段时间才送到古渭。平民家用的冬衣、被褥,好一点的人家用的多是丝棉,也就是碎蚕丝——禁军厢军到了秋时都会下几两作为冬衣填料——穷一点人家则是芦絮。不过鸭绒、鹅绒用的人也很多,而在西北,蓄养鸭鹅的不多,牦牛绒、雁绒就成了选。

    在何四的招呼下,韩冈、李信坐了下来,李xiao六抱着包裹站在桌边,等着何四安排下房间,好把行李放下。

    不待何四吩咐,跑堂的xiao九便提了一壶热茶过来,殷勤的把茶斟上。雾méngméng的水汽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一点暖意。

    “还请两位官人喝两口暖暖身,等下吃些热酒菜,xiao人就想办法给官人腾出一间房来。”得罪客人是做生意的大忌,但何四现在没什么顾忌的。在后院占了房间的有好几个商人,俗话说民不和官斗,商人最是敬畏官府。借着官威,让他们把房间让出来也不难。

    对何四将要做的,韩冈心知肚明,也没有阻止的打算。仗势欺人也罢,欺压百姓也罢,这个时代,官员总能得到最好的照顾。韩冈无意故作清高,放弃有netg有铺的房间,睡到大厅里的桌子上去。传出去也没人会说他平易近人,为人正直,反而言官会弹劾他有失朝廷体面。

    给韩冈、李信倒过茶,何四转手也给李xiao六倒了杯热茶,面面俱到得很是会做生意。只是这个xiao客栈实在残破了一点,就连茶也是寡淡得很,跟白水没两样,但用来暖身已经够了。穿得再保暖,顶着风雪中走了两个时辰,韩冈三人都冻得够呛。端起茶水,韩冈双手握着杯子,从瓷杯中透出的热力,温暖着冻得木的手掌。李信、李xiao六都喝了几口,脸sè顿时好了许多。

    何四吩咐了xiao九把三人服shì好,就往厨房跑去。体恤着一路来的奔bo劳累,韩冈让李xiao六也坐了下来。三人今天都累到了,一时没心力说话,安安静静的一口口呷着茶。方才被他们惊扰到的其他客人,收回了好奇的目光,回到了自己的桌上。

    安静的厅中一角,隔邻的两桌军汉的声音响亮了起来,“都虞什么时候醒?现在该午时了吧。”

    “都虞被那蕃狗害得够惨,这几天他忙得连个安稳觉都没睡好,”

    “你还真是能安得下心?明天要是不能赶到京兆府,可是要受军法的。”

    “马都抢了,还要动军法,欺负人也没这么欺负的。”

    “前面的经略相公没把俺们当人看,现在的宣抚相公把俺们当狗看,现在蕃狗都踩到俺们头上了,日他鸟的,连后娘养的都不如啊!”

    “俺们他娘的就是狗.娘养的!”

    砰的一声响,不知是谁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杯盘丁玲桄榔的掉了一地。韩冈随声转头瞥了一眼,只见几个军汉脸上尽是愤愤不平的恨意。

    李信本是默默地喝着热茶,听到这里便抬起头,低声问着韩冈,“广锐?”

    韩冈点了点头。前段时间,为了增强麾下蕃骑的战斗力,环庆路广锐军的战马被韩绛硬是夺了去,转jiao给蕃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古渭这边几支骑军的指挥使,都跑来安抚司打探消息,生怕王韶、高遵裕有样学样。

    不过韩绛自夺了广锐军的战马之后,就没传出进一步的消息,也没听说他再夺其他骑军的战马。韩冈估计韩绛也是知道错了,只是做出来的事已经难以挽回,从蕃人那里夺回战马jiao还广锐军,结果也只会更差,只能将错就错下去,但这梁子可就结下了。

    听着这几个广锐军士兵的言谈,的确是怨气深重。因为李复圭枉杀大将之事,环庆路的军心已经被伤得很厉害,即便已经换了一个经略使也没有用处,而韩绛的作为更是雪上加霜。前段时间听说此事时,就算是高遵裕也都在说,换作是蜀中,说不定就要起兵变了——因为宋初灭蜀时留下的血债太多,自此之后,天下各路民1uan兵变的次数便以蜀地为最。王xiaobo、李顺等人就不必提了,蜀中甚至还有军队因为配的军服不如人,士卒愤恨不平而起事叛1uan的。

    不过这跟秦凤路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四川是四川,陕西是陕西,西军闹兵变的几率并不大。韩冈听着有些嘈耳,只想着早点吃完饭,安排了房间去休息。

    何四和xiao九跑进跑出,手脚麻利的端来了酒菜。韩冈并没点菜,都是他们自己上的。牛rou有禁令;猪rou则被视为浊rou,宫中一点不沾,富贵和官宦人家吃得也少。这种路边xiao店,能拿得出手的除了羊rou就是驴rou,再加点过冬的咸菜和白菜,就没别的菜蔬。

    而端到韩冈桌上的,便是一盘子驴rou,一盘子羊rou,都是选得上好jīngrou,还有三大碗羊杂汤。还有两壶刚刚烫过的热酒。

    方才了这间xiao店的茶水,韩冈对这里的酒菜并没有什么期待。不过出乎他的意料,酒也好、rou也好,都比想像得要出sè。尤其是酒,没有兑一点水,且是筛过了,倒在杯中清亮澄澈,酒香四溢。喝进肚里,感觉不比和旨、眉寿之流的名酒差。一杯下肚,连李信也都点着头,赞着酒菜的味道。

    砰的一声响,从韩冈的身后传来。一个粗壮的军汉一拳捶在桌上,冲着何四吼道:“你这狗才倒长了一对势利眼,端给几个鸟货的都是好酒,给爷爷的酒却能淡出鸟来!嫌爷爷没钱付账是不是?!”

    何四脸sè变了,连忙摇着手,“客官,你这可是冤枉……”

    但那军汉却无意听何四解释,手一伸,就把他扯了过去。脸对脸的瞪着何四,醋钵大的拳头举了起来:“冤枉什么?爷爷好说话,但这拳头可不好说话!还不给爷爷拿跟着几个鸟人桌上一样的酒来!”

    何四给别人的酒中掺水,这是自做的孽。但被人骂到了头上,李信便脸sè一板,握紧了拳头,正要站起来,可韩冈却一下压住了他的手。

    韩冈看跳起来的军汉横眉竖眼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喝醉了的兵痞,其他人应该也差不多。前面他们还都坐在一起抱怨,若是跟他们起了冲突,他们秉着同仇敌忾之心,一起上来动手也不是不可能。出mén在外,凡事须先避让三分。眼下地方不对,韩冈决不想跟这些兵痞叫劲。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反正他有的是把面子找回来的机会和手段。

    韩冈笑了笑,正要说话。一声怒喝猛然响起。“林贵!你做什么!?”循声望过去,却见一个中年军汉站在通往后院的xiaomén处。

    “都虞!”被唤作林贵的大汉惊叫着,连忙松开了手。何四幸运脱身,就手捂着喉咙,弯腰咳嗽起来。

    中年军汉大步走了过来,两桌的赤佬便呼啦啦的全都站起身,看起来很有些威望的模样。他大概三十多岁,壮硕的身材看起来英武非常。他几句话问明了事由,转回来便向韩冈作揖道歉,说起话来是温文有礼,“在下邠宁广锐军都虞侯吴逵,我这几位兄弟xìng子莽撞,不合冲撞了兄台。还望兄台大人大量,不要与他们计较。”

    “都虞!……”

    林贵还想争辩,吴逵回头瞪了一眼,“你闭嘴,看你们闹得!”

    邠州、宁州都是环庆路辖下,果然正是被夺了战马的广锐军。韩冈微微浅笑,面子是互相给的。吴逵低头,他这边也得给人台阶下,“酒后失言,也算不上什么大事。既然几位都觉得我这酒好,那我就请各位喝两杯好了。店家,再取几坛酒来,都算在我的账上。”

    吴逵是个疏阔的xìng子,也没现韩冈在他报了身份之后,仍旧安然坐着有何不妥。见韩冈做事爽快,他大笑着,拉了张椅子过来,就要跟韩冈说话。

    不过这时候,大mén又被敲响,匡匡的,像是有人在踹mén。

    何四忙不迭地跑过去开mén,mén一开,随着风雪一下涌进来七八个军汉。他们可不像韩冈进来的时候那么安分,领头的一人先一脚踢开挡路的何四,站在厅中高声道:“我家将军今天要住店,里面的人把房间统统都给让出来!”

    狂妄的话语惹起了一阵sao动,只是从大mén处又进来了十几人,围着一个近七尺高的大汉。看那大汉相貌是个标准的蕃人,可装束却是个有官身的武臣。

    吴逵一下变了脸sè,低低恨声叫着:“王文谅!?”

    王文谅……韩冈心中一动,这好像就是夺了广锐军战马的蕃将的名字?

    王文谅进来后,视线在厅中扫过,看到吴逵便一下定住,转眼就又笑了起来,“这不是吴都虞吗?事都办完了?”

    吴逵脸sè彻底沉了下去,咬着牙,两边的腮rou绷紧:“本官要回禀公事,要么是王经略,要么是韩宣抚,轮不到你这蕃人来说话。”

    “你这张嘴还真硬啊……”王文谅呲着牙yīn笑着:“宣抚相公可是对俺言听计从。俺要说这里面全是北面的细作,宣抚相公就能把他们的头全都砍了。”

    厅中的客人们闻言都惊怒的叫起,也有心思灵活的就准备掏钱买平安了。

    “是吗?”冷澈的声音从吴逵身后传来,“本官倒不觉得你有这能耐!”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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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文谅正得意。

    自言一语可置众人于死地,十几个面目猛恶的蕃军瞪着,谁敢质疑?哪人不两股战战?就连他一向看不顺眼的吴逵,也只能站在一边,在心里咬牙切齿。

    两人过去因争买一匹河西好马而结下仇怨,最后王文谅靠着在韩绛耳边的一句xiao话,就把整个广锐军的战马全都夺了过来,将旧日的怨恨以千倍还回。

    ‘你是有本事,但上面没人啊!’王文谅气焰万丈,‘怎么样!任你再英雄,也有韩宣抚在俺背后撑着。在关西,谁能比当朝相、陕西宣抚更大的?!’

    可偏偏有人硬要落他的脸面。

    “本官倒不觉得你有这能耐!”

    平和中透着如屋外风雪一般冰寒冷意的一句话,霎时将厅中冻结。

    ‘本官?!’

    听见韩冈如此自称,除了何四、xiao九两人早有所料,其他人都大吃一惊。吴逵瞪大了眼睛,前面在韩冈面前耍酒疯的军汉,更是浑身酒意化作了冷汗从八万四千个mao孔中涔涔的冒了出来。

    而王文谅则是一点一点的转过身,循声望去,就见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澹然坐在厅中一角。那个角落并不只是他一人,但神sè从容、风仪自蕴的气质,却能让人完全忽略掉了他身边的甲乙丙丁,目光只会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

    韩冈他为官日久,平日里颐气使指,又是久经磨练、饱读诗书,气势自不同于凡庸之辈。虽然没有穿着公服,但的确是个官人模样。

    只不过还是有人不长眼,王文谅的一个手下冲前了一步,指着韩冈:“你是哪里来的措大,敢……”

    王文谅抬起手拦住手下,如蛇一般的yīn冷眼神盯着韩冈,一个字一个字问着:“你是何人?”

    “欺压良善,méng蔽上官,狂悖妄言,目无王法。”韩冈屈起手指,一下下的敲打着桌子,一句句的报着王文谅的罪名,他抬起眼,盯着得了韩绛青眼的蕃人,“王文谅……你就这么回报韩宣抚对你的看重?”

    王文谅仰天哈哈大笑而起:“本官堂堂阁mén祇候,在韩丞相面前听候使唤,节制一众蕃军,位高权重,岂是你这xiao儿污蔑得了?”

    只是在他的笑声中,听得这年轻人轻轻说着:“不论在关西,还是东京,我韩冈的话……还是有人信的。”

    刚刚报出自己姓名,王文谅笑声一顿,人群中也或高或低的接连传出几声惊呼,“是韩机宜!”

    “是yao王孙真人的弟子。”

    “带兵打了两次大捷的韩冈,”

    “破家绝嗣的韩yù昆。”

    虽然其中hún了让人无法付之一笑的一句话,但不论王文谅还是吴逵,却全都变了颜sè。人的名,树的影。韩冈在秦州折腾了一年多,几次边地大捷,几次人事变换,背后都少不了韩冈的身影。他这个名字,至少在关西的官场上,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陕西的官员虽多,但能威名远播的屈指可数。要么至少是经略相公一级的显宦,要么是久历战事的老将,又或是最近屡立战功的名臣,眼下能例外的,就只有韩冈一人。据王文谅所知,连韩绛、种谔、赵卨的嘴里都提过这个名字。而吴逵也是听说,在庆州的白虎节堂中看到的新制沙盘,就是由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明。

    何四一开始看韩冈觉得他太年轻,官品不可能高。但现在韩冈的身份暴1ù,官品的确不高,但地位和名望的却是一等一的。他紧张的开始回想韩冈进来后他有没有失礼的地方,生怕得罪了这个有名的官人。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韩yù昆,你好好的缘边安抚司不待,好端端的从秦凤路跑来关中,到底是为什么?”王文谅终究不敢再放狂言,只能把官威收起,拿mén户之别来堵韩冈的嘴。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面前的这个从任何地方让人看不顺眼的年轻人,他仅仅是静静的坐着,眼神沉甸甸的几近千钧,就已经翻江倒海的把王文谅心中的虚怯全都翻了出来,更无力去怀疑韩冈的身份。

    韩冈盯着王文谅,“韩冈虽是在秦凤任官,管不到陕西宣抚司中。但王阁职方才说的那番话,韩冈却不能听之任之。”

    “……本官一时口误,当会到韩宣抚那里自请责罚。韩机宜,你看这样如何?”王文谅双眼轻轻眯了起来,微垂下来的眼睑遮不住眼神透出的凶芒,

    韩冈向来感应敏锐,见到王文谅的样子,他心中一动,心道这厮该不会想铤而走险吧?也就在这时候,李信有意无意的侧了侧身子,右手也搭到了放着刀的桌上,随时可以chou出刀挡在韩冈身前。

    韩冈眼神深沉起来,既然不仅仅是自己有这种感觉,那就绝不会是错觉。他将视线低垂,却见王文谅1ù在外面的双手正半握着,青筋根根凸起,看起来虽然尚在犹豫间,但怕是转眼就要作了。

    不能再等,他摇头一叹,突然上前几步,把王文谅扯住。趁他惊讶得尚未反应过来,就生拉硬拽着他到了自己的桌边坐下。招呼了吴逵坐过来,韩冈又朝李信使了个眼sè,李信与韩冈甚有默契,也扯过一张凳子坐了下来。三人前后三面一堵,把王文谅硬是挤在了里面,紧贴着整整两桌广锐军卒。

    被十几条大汉围在中央,王文谅一张黑脸煞时变白了。方才他还想着灭口,现在是人在虎口,反而是他。他现在依稀想起,也是方才有人叫出声的,韩冈好像还有个外号——破家绝嗣。

    韩冈却是笑得温和,仿佛老友一般,左右拉着王文谅和吴逵的手,“同僚不合那是常有的事,一时气话也不能当真。知错就该,善莫大焉,既然是王阁职的口误而已,也不必闹到韩相公哪来去,伤了人情。”

    “都是同朝为官,有何深仇大怨无法化解,阁职和都虞何必为此耿耿于怀。”韩冈倒了两杯酒,分别放在两人的面前,“且尽此杯,一笑泯去旧日恩仇。”

    韩冈bī着两人把酒喝了,一杯酒下肚,又向两人介绍起自己亲友的身份,“这位是在下表兄,今次得荐入京,正要去三班院挂个名字。”

    “李信。”李信指了指自己。

    两个字就结束了自我介绍,韩冈看着李信的处理方法,不由得苦笑起来:“此事非是怠慢,实在是我这表兄不爱多话。”

    韩冈声音委婉平和的就像在跟朋友聊天,说了几句。他回过头,提声唤了一声:“店家。”

    叫来了点头哈腰的何四,韩冈也不说话,只把眼睛往王文谅的一众手下们身上一扫,老于世故的何四顿时心领神会。连忙xiao跑过去,低声下去的向其他客人告罪,给十几个蕃兵安排下了座位。

    其实不用何四来撵人起来,几十个商人中,没一个想留在大厅里,纵然现在风雪漫天,但仍至少有三分之一选择了冒雪上路,其他人也被xiao九带着躲到了里面去了。这一票人在江湖上奔bo多年,因为身份的缘故,见识的人物多不胜数,眼力、识见皆过常人。王文谅方才动了杀机,有不少人都感觉到了。

    有了这个认识,再看韩冈把王文谅和吴逵两个明显有仇的对手,硬拉着坐在了一张桌上,不知什么时候这里就会化为修罗场。暴风雪纵然可怕,但待在这间xiao客栈里也是一样危险。许多人心里都想着,大不了再走十里八里,不信找不到一间能让人安心住下的地方。

    屋外传来风雪jiao加之外的声音。没有王文谅亲口下令,他手下的蕃人不会聪明到拦截跑掉的商人。可王文谅现在怎么下令?而且杀人灭口的盘算还没启动,就被韩冈扼杀在萌芽阶段,使得他更是坐不安宁。

    被韩冈的右手抓着手腕,笑眯眯的谈天说地,王文谅只觉得仿佛被一条过山风缠上,衣袍背后很快就被冷汗浸透。‘他该不会都看透了吧?’

    地狱般的煎熬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王文谅和吴逵都是一样觉得方才是在油锅中走了一遭,只有韩冈一人喝得兴高采烈。

    商人们全都退了房,到了晚上,将会在大厅里休息,空出来的房间,便安顿了韩冈、吴逵和王文谅三拨人马。韩冈没有再找两人的麻烦,读了一会书,就听见mén外传来了有节奏的敲击声。

    ‘是吴逵还是王文谅?’

    韩冈并不喜欢自己读书被人打断,合上书,猜测着。李xiao六过去开mén,吴逵便闪了进来。

    次日清晨,雪止天晴。

    一早起来,王文谅和他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听何四说他们往长安的方向去了。惶惶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王文谅逃跑一般的急窜,让韩冈觉得有些好笑。而广锐军卒,还有一些留宿在xiao客栈中的商人,看到气焰嚣张的王文谅夹尾而逃,无不暗笑于心。

    韩冈已经从吴逵那里了解到了环庆路内部的情况,也知道了王文谅为人处世的手法,以及靠什么得到了韩绛的信任。

    信任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对自信到刚愎的程度的人来说,更是如此。韩绛就是这样的人,韩冈无意在当朝宰相的前面把昨天的话拆穿,韩绛不可能会相信——或者说,相信了也不会自承其错——而且他跟王文谅也没愁没怨,只是争口闲气而已。

    不过韩绛所用非人,举荐不当,让军中不得安宁,掌握到这样的第一手资料,使得韩冈在进京之前,对陕西宣抚司军中的内情有了更为直观的认识。

    眼望旭日冉冉升起,将鲜亮的红sè铺满雪原的东方:‘该去长安了,有韩绛,有司马光在的长安。’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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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茶香袅袅,琵琶铮铮。

    长安京兆府的驿馆中,韩绛盘膝坐在枣木打造的软榻上,闭着眼,和着琵琶声打着拍子。一袭青sè的道服松松穿在身上,头上没带冠冕,仅cha了一根木簪。留着一把长须的韩绛,现在看上去只是一个悠闲自得的老书生。

    韩家世代簪缨,出身灵寿韩氏的韩绛,是决不输相州韩家的世家子弟。自幼传习家学,承受父兄之教,越是心浮气躁的时候,越是会表现出士大夫的气度来。即便是刚刚跟知永兴军的司马光——永兴军就是京兆府的军额——起了争执,他现在的脸sè上也没有表现出半点不快。

    韩绛以宰相之尊,而且是兼任昭文馆大学士的相,当然不是他去见司马光,而是司马光来拜会他。所以韩绛住在了驿馆中,而不是府衙里的寅宾馆。

    只是司马光和韩绛都是同一辈官员中的佼佼者,韩绛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论名望,论资历,司马光绝不在韩绛之下。所以司马光来拜会韩绛,仅仅是将表面的礼数尽到,对于韩绛在永兴军路军事上的指手画脚,他都是冷淡而礼貌的全部拒绝掉。不生事,这就是司马光的政见。不论是整修城防,还是用兵横山、河湟,又或是推广将兵法,他都持反对的态度,根本不跟韩绛合作。

    韩绛实则心头怒火中烧,这段时间,司马光没少在陕西军务上大放厥词,要不是大顺城那条路通庆州的路被大雪封道,他何苦到京兆府来跟司马十二碰面。

    韩绛本是要去环庆路巡视,可是一场暴雪毁了陕西北部山区的jiao通,让他不得不绕行到长安来。因为已经向南绕行了几百里,再往北去庆州,就来不及在预定时间内赶回延州。所以韩绛现在是在等,等接到通知的环庆路的主要将领赶来长安。

    “相公,王文谅到了。”韩绛的随身老仆进来禀报。

    韩绛没有理会,只等一曲奏罢,带着颤声的尾音绕梁而过,渐渐消散,他才睁开眼,挥退了弹奏琵琶的随行家伎,让下人传话给王文谅:“让他进来。”

    王文谅躬着腰碎步走了进来,完全没有在道边客栈中的狂妄,恭顺中带着一点拘谨,跪在地上行礼时,就像一条对主人忠心耿耿的忠犬。

    “怎么这么迟才到?”

    “正好在路上遇到大雪。马嵬驿的房子也全塌了,只能住到个客栈里面。想不到还凑巧遇上了秦州的韩冈,还有广锐军的吴逵……”

    王文谅在韩绛面前,不像普通官员一样畏缩、不敢多言一句,而是不厌其烦地把事情都说出来。他也不隐瞒自己和吴逵的矛盾,以及在客栈中的一番争执,只是隐去了他那句狂妄的话,很巧妙的变成了跟过去争夺马匹一样,争夺房间闹出的1uan子。王文谅先入为主给韩绛留下印象,日后再传出对他不利的话来,也可以说是吴逵散布的谣言。

    王文谅当个旅途闲话一样说得轻描淡写,韩绛便没去多想,xiao事而已。“韩冈、吴逵没跟你一起来?”

    “xiao人不敢耽搁,只待雪势稍减,就往京兆府赶来。至于吴逵和韩冈他们的行程,xiao人就不知道了。”

    韩绛满意的点着头,这就是他看重王文谅的原因,“若人人都像你这般用命,何愁北疆不宁?”

    “xiao人只是不敢有负相公的看重,当不起相公夸赞。”

    “韩冈吗……能得种五【种谔】、赵公才【赵禼】齐荐,才识自是不缺。随军疗养、沙盘军棋,这些虽是xiao术,但对军中不无裨益,也难怪天子也看重他。”

    ‘只可惜不是进士……非经正途而出,此辈可用,却不可重用。’后半句韩绛留在了心底,并没有说出来。但不管怎么样,对于韩冈的到来——即便并不是到宣抚司来报到,只是经过长安赶去京城——韩绛也是乐于屈尊见上一面,看看最近暴得重名的韩yù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

    从兴平县到长安城的八十里路,韩冈一行走了两天。他和吴逵带队紧赶慢赶,也没能追上王文谅,不过还是在重新上路的第二天午后,抵达了长安京兆府。

    暴雪后的长安城,有着非同一般的喧闹。

    就跟秦州下雪之后会组织厢军出来铲雪一样,当韩冈一行从西mén进城来。沿途看到了许多厢军士兵扛着木铲,在清理大街xiao巷中的积雪。四十多步宽的主街,厚厚的积雪都堆到了路边。从横街的街口、巷口望进去,也都铲出了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来。就在雪停后的第二天,长安城的jiao通就已经回复,至少可以看得出司马光做得并不差。

    韩冈上一次来京兆府,就是在今年的上元节时。当时他在驿馆中巧遇种建中、种朴兄弟,还有他们的叔叔种詠,谈天说地,畅快无比。可惜如今种詠因李复圭而瘐死在冤狱中,种建中和种朴兄弟现在正跟着种谔在绥德,再见之日,不知是何年了。

    昨天,韩冈跟吴逵聊天时曾提到了李复圭造的那一场冤狱,酒后的广锐军都虞侯差点掀翻了桌子。李复圭为了掩盖自己指挥上的错误,斩了大将抵罪,并关押了种咏,致使其病死在狱中,这件事,关西官场无人不知。但种詠三人以下,还有十几名没有官身的军校也一起陪了上法场,这一茬却没有人提及。

    相对于高高在上、从外地调来的三名将领,十几名环庆军中沉浮多年、亲朋好友无数的军官无辜被杀,才是让吴逵、乃至整个环庆军都愤恨不已的一桩痛事。

    而如今韩绛信用王文谅,偏袒蕃人,广锐军上下没有不恨的。今次韩绛要巡视诸边军州,但环庆路近日大雪封山,北线大顺城无法走通,只能命令环庆众将到京兆府相会。王文谅从庆州收到消息急忙南下,而吴逵辛苦巡边回来,看到命令也匆匆赶往京兆府,这就是为什么两人会相会在兴平县的一间xiao客栈的原因所在。

    与王文谅不期而遇,吴逵只觉得自己沾了一身的晦气:“王文谅这厮最是yīn毒,惯会争功诿过。他手下有一蕃将唤作赵馀庆的,本是两人约期至金明故寨巡边,但王文谅走到半路,听说前面有敌,便退了回去。等赵馀庆抵达金明寨,现没人来,也撤退了。这件事本是王文谅有罪,但王文谅却妄称赵馀庆失期不至,害得他到现在还关在牢里。”

    韩冈暗自冷笑,这王文谅也是本事,把韩绛méng得耳目双盲,偏听偏信,这样昏聩的主帅,真的很难让人放下心来。

    韩冈和吴逵边聊边往驿馆行去,只是到了驿馆所在的厢坊中,两人就一下停住脚,整个队伍也一齐停住。

    京兆府驿馆的周围,现在围着一圈护卫,少说也有两三百人之多。大mén前的站着两名高壮如熊的大汉,一柄长柄的白sè战斧,不过斧身要比普通的战斧大了一半去。

    “钺!”

    韩冈顿时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节钺——符节、斧钺——是象征臣子代天巡狩的礼器,所以过去有个假节钺的名目,非重臣不与——这里的‘假’是‘借’的意思。陕西一地,得赐节钺只有韩绛一人。以宰相之尊开幕陕西,当然要赐节钺,张旌旗。

    当今名义上的相韩绛现在就在驿馆中。

    吴逵、韩冈领头,一群人下马后,慢慢走近驿馆。守mén的人群中出来一名军官,高高典起的肚腩看起像个将军:“此时大丞相行辕,过往众官不得妄入。”

    “我乃邠宁广锐军都虞侯吴逵,奉命来此拜见相公。”吴逵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递jiao给守mén的军官。

    军官正要打开了公文,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官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转身时一眼瞥到了吴逵。

    “吴逵,怎么现在才到?!”中年文官也不等吴逵谢罪,“还不快点进去拜见韩相公?”

    “游军判,下官……”

    “别磨蹭,还不快点给我进去。”中年文官毫不客气的指使着吴逵,“已经有人在驿馆里住了五天了,还想让人等你多久。”

    韩冈在旁看了半天,先是觉得眼熟,过了一阵终于想起了中年文官的的身份,“可是游景叔?”他突然提气叫了一声。

    “……在下正是游师雄。”中年文官疑huo的看着韩冈,虽然眼前的这位高个儿的年轻人是跟吴逵一起前来,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夫。一时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跟他见过,中年文官终于放弃回忆,低声问道:“兄台是……”

    韩冈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躬身行礼:“xiao弟韩冈,拜见景叔兄。”

    游师雄两眼一亮,惊喜叫道:“你就是韩yù昆!?”

    韩冈轻轻点头,与游师雄重新见礼。吴逵在旁看得惊叹不已,暗道韩冈果然是横渠弟子,jiao友遍天下,哪边都能碰到熟人。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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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师雄也是张载的弟子,在同学中向以知兵著称。不过他并没有跟韩冈同窗就学的经历,因为就在五年前,也就是治平二年,他就已经中了进士。不过韩冈还是在张载mén下见过游师雄一面,虽然当时的主角是游师雄,而韩冈则是在人群外的看客。

    现如今,张载mén下的出sè弟子,或多或少的都有些联系。今年开net后,游师雄转任邠州军事判官,这件事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书信中提过了。可韩冈并不知道吴逵跟他的关系如何。一般来说,文官武官之间的鸿沟比渭河还要宽上一倍,而吴逵正因李复圭之案而愤恨不已,这两天的闲谈时,韩冈便没提到游师雄。只是现在看来,两人还是有些jiao情的。

    能见到闻名已久的师兄,韩冈也是喜出望外,寒暄了几句,问道:“景叔兄今次至长安,是为了拜见韩相公,商议军事的?”

    “愚兄这邠州军判可站不到韩相公的军议上去,只是到京兆府来要钱粮的。不过韩相公既然,说不得也得过来拜见一下。前两天递了帖子,今天终于能进去说上两句。”游师雄自嘲的笑了笑,瞥眼看到吴逵还竟然还在一边站着,急道,“吴逵,你还不快进去,前面韩相公已经提到你的名字了!”

    吴逵脸sè骤变,给高高在上的宰相惦记上,可不一定是好事。他匆匆向韩冈告了罪,丢下手下的一队人马,飞快地走进了驿馆中。

    吴逵的亲卫等在mén前,但看mén的守卫视他们为麻烦,将他们驱赶得远远的。只是此处正是巷中风口处,风呼呼的刮着,如同刀剑切割着行人的皮肤。韩冈想让他们换个地方去等候,不然迟早会生病。可这些广锐军的士兵一齐摇头表示拒绝。

    一路同行两天,韩冈看得出来,吴逵在这些士兵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悚然待命。但吴逵也不是全靠威严来镇压麾下将士,嘘寒问暖的事他没有少做。他是把手下当自家人来看,要不然这些悍勇之人也不会安分守己的等在驿馆外面。

    吴逵进去了。韩冈和游师雄不便再堵在驿馆mén前。由游师雄带领,往最近的一家酒楼走去,李信、李xiao六跟在后面。这次,换作了游师雄问:“yù昆,你与吴逵怎么走在一起的?”

    “不过是道上偶遇。前日暴雪,马嵬驿墙倒屋塌,入住同一家客栈,正巧碰上了。”韩冈简略的解释了一下。

    “原来如此,”游师雄点点头,转而又问道:“yù昆,你从秦州过来,路上正好经过横渠镇,有没有去看望一下先生?”

    “今次运气不好,先生正好得了蔡经略的书信去渭州了,没能遇上。不过看到了新修的书院,大体上已经修得差不多了,明年开net前当是能进人了。”韩冈无奈的笑了一笑,他几次经过横渠镇,都没有机会跟他的老师们打个照面。

    “新的书院有四分之一的功劳是yù昆你的。愚兄这里都听说了,今次兴建书院全靠yù昆你送上的价值几百贯的财帛,不然先生毕生所想的这座书院,至少要到一两年后才能动工。”

    “一点阿堵物而已,比起先生对xiao弟的教诲和栽培,不值万一。”韩冈随着游师雄穿过两条xiao巷,一边笑着说道:“先生要办书院,其既有此心意,做弟子的哪能不照办。有事,弟子服其劳嘛。今次xiao弟还看到了先生划的井田,的确有些意思。”

    “有些意思?”游师雄略略提高了声调。

    “有些意思!”韩冈很肯定的点着头。仅仅是有些意思而已,井田这种已经消亡了的土地制度,在现实的生活中实际上根本没有半点可netbsp;游师雄这时在一间食铺前停了下来,mén面很xiao,也没有楼层,与其说这是酒楼,不如说是街边xiao店。

    “这个食铺虽然简陋,但味道上佳,比起外面的大酒楼要强上不少。几次来长安,都要到这间店中吃饭。”游师雄带着韩冈三人走进去,店家便迎了上来,引了几人坐到了桌边,倒了茶来。“正好可以庆贺yù昆你不日便要高升。延州的将士可是翘以待多时。”

    “不知景叔兄从何处听来?!”韩冈闻言一惊:“xiao弟只是奉命进京而已,没听说要转调鄜延。”

    “怎么还没听说啊,愚兄是从种彝叔那里听来的,当不会有假。”

    事关前程,韩冈追问着:“种彝叔的信是怎么说的?”

    “种彝叔给愚兄的信中,提过有关yù昆你的事情,说yù昆你开设的疗养院,还有沙盘军棋,都是前人所未,连种五都深为赞许。前几封虽然没明说,但看文字的意思,就已经是想要把yù昆你调到鄜延路去。而前日寄来的最后一封,已经点名yù昆你担任鄜延路的管勾伤病事。”

    “管勾伤病事?!……竟有此事!”韩冈脸上有了惊讶,心里却是骂开了。韩绛未免太xiao瞧人,管勾伤病是临时差遣,根本不是正式的工作。想把他调到延州,好歹给个像样的职司,管勾伤病事做兼职可以,不可能当成本职工作去做。

    “怎么,yù昆你不愿?”韩冈没有刻意掩饰他心里的想法,让游师雄看出了他心中的不快。

    韩冈闻言反问:“景叔兄,你当真以为今次罗兀能成事?”

    酒菜这时都端了上来,菜肴多是jī鸭,味道是难得的好口味。但他家的生意做不大,的确让人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用兵‘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如果党项人今次没有觉延州那里的动静,出齐不意四个字,的确是做到了。”

    “但接下来呢,孤悬在外的罗兀城,又能抵挡多久?”

    在韩冈看来,不论韩绛和种谔都是太xìng急了。刚刚得到绥德城,便把眼睛放到了罗兀城头。尤其是种谔,他老子种世衡的耐心一点都没继承下来。种世衡当年筑起清涧城后,断断续续hua了十年的时间,开辟荒田,收复蕃部,把清涧城的防御体系打造如铁桶一般。而正是有了清涧城这个基地,种谔才能在三年前彻底夺下绥德城。

    “清涧城周围十七处寨堡总计用了十年才修造完成,大顺城到现在还在修筑中,秦州的甘谷城,如今建起才三年,虽然地势绝佳,但连成一体的附堡才不过三处……听说去年和今年便有两次差点就被攻破掉。即便攻下罗兀,要想能稳守,不是三年五载可以见功的。”游师雄不负知兵之名,在兵法上果然有长才,早就把攻打罗兀城的害处看透了。

    韩冈很奇怪,“即是如此,景叔兄你为何不去找种彝叔,怎么跑来找我了?”

    “yù昆你以为到了这时候还会有人听吗?愚兄已经给种彝叔去了四封信了,没少提这话,但就是没有回应。”游师雄与韩冈互相敬了几杯,此时多了点醉意,络腮胡子参差不齐,而当他眼神剔起,便更显得凶悍。让人不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进士。

    “不知将此事说给王相公听,会不会让他警醒过来,改成了更好的做法。”韩冈像是在自言自语,很快就摇摇头,“就算能够说服王相公,但韩相公如今可是昭文相,会听王相公的话?唉,可惜国事……”

    如司马光、韩绛这样的朝廷重臣,对游师雄刚刚入官五年的选人来说,都是要仰头看的。哪可能如韩冈这般轻轻松松的提起来。而像韩冈一年跳过几个台阶的情况,根本是个异数。普通一点的官员,少说也要费个七八年时间,才能能走完韩冈一年的道路。游师雄虽然是进士出身,又做了五年官,但论起本官官阶,比韩冈还要低上一级。

    不过游师雄没有嫉妒的意思,他是按部就班,以进士之身,迟早会升上去的。放下心头事,两人继续喝酒聊天,韩冈久历世情,想要刻意与人结jiao,通常很容易就能打得火热。游师雄本就是他的师兄,互相闻名已久,今日一见,一番闲谈下来,都觉得不负传闻之名。

    ……………………

    次日,处理完了一番紧急公务。韩绛在驿馆中端起了茶盏,喝了两口甘甜的茶水,问道:“不是说韩冈就在城中吗?怎么他的帖子还没递进来?”

    听命外出的亲兵绕了一圈就回来了,他回来后对韩绛禀报:“回禀相公,韩冈今天已经启程东去了。”

    韩绛的脸sè闪过一抹yīn云,不过转眼间就消散了,他微笑着,像是在赞许:“无事干谒上官,本是官场恶习。韩yù昆不从流俗,不媚显贵,的确是难得。”

    “元智,”韩绛叫来常为他代笔的mén客,“且去草拟一份奏折,就说大军北进在即,战事一起,损伤难免,望朝廷遣韩冈至延州。”

    元智愣了一下,xiao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请朝廷遣韩冈至延州?”

    韩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八)

    秉常今年虚岁十一,虽然苍白瘦弱了一些,看起来不像是个蕃人的模样,但他做皇帝——西夏国主对宋辽两国皆称臣而被封王,但在国内都是自称天子,青天子兀卒——也有三年多了,与宋国如今的天子登基的时间差不多长。

    对年幼的秉常来说,每隔几日的朝会,就是一桩痛苦的工作。他背后就是垂帘听政的母后,秉常唯一的任务就是得像一尊土偶木雕一般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坐在御榻上。除此之外,再无他事。朝臣们的奏报、面请,虽然都要带着对他的称呼,陛下、陛下的叫着,但实际上他们说话的对象,却是秉常背后的那人。

    一旦在御榻上坐下来后,秉常就不能1uan动,只有等到朝会结束后,才能放松下来。秉常其实很不满足于自己现在的任务。这个国家就是他的,他应该有权利执掌朝政。每次听着母后跟他的臣子们讨论政事,秉常都很想试着在其中cha上两句,表现一下自己的看法。他的确这么做了,但一旦这么做了后,他便要对上自己母亲的冰冷眼神,以及接下来的责罚。

    一想起因自己的轻率而受到的惩罚,秉常就有些不舒服。尤其是坐着亲生母亲的背后,就像有刀子在划着,不由自主的就扭了扭身子。

    坐在用着玛瑙珠串串起的帘幕之后,当今西夏太后梁氏很不高兴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是背痒一样扭着身子。一对细眉微微皱起,吊起的眼角透着厉sè。她的容貌如果放在宋国,的确算不上多出sè,只能算是普通的美人。但在西夏这里,却没有几个党项nv子能比得上。相貌出众,又有心计,若非如此,她也不可能勾引上前国主谅祚,而自己的前夫一家全都送到了九泉之下,自己当上了皇后,乃至现在的太后。

    不过要坐稳这个位置,可不是像自己的儿子想得那么容易。蕃人不像汉人那样讲究什么忠义,单纯的弱rou强食,再无别的道理可言。如果不能让下面的这群豺狼虎豹满意,莫说坐稳现在的位置,甚至随时都可能把她和整个梁氏家族都给彻底毁灭,绝不是扭着身子就能解决。

    前次举全国之兵五路南下,除了打下了大顺城周边的几个xiao寨,基本上没占到半点便宜。禹臧家负责的河湟,渭源一战是无功而返。而无定河那边,紧贴着银州修了罗兀城,两地只隔了一重山,在国人眼里,这就是步步退让的胆怯之举。

    尽管自退兵后,梁氏兄妹付出了不xiao的代价,才换来了国中局势的安定,和梁家地位的稳固。但每次上朝时,都少不得有人拿着前次的失败来说事。

    国相梁乙埋拿着一份奏报在朝堂上念着:“静塞军司嵬名讹兀急报,近一月来,又有三家部族南逃环庆。自此半年来,叛逃到部族已经过了十家。如此下去,静塞军司恐其难保,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一个声音随即响起,“在青冈峡修城便是。”

    梁乙埋脸sè变了变,又拿出一份奏章,“绥州都监吕效忠急报,东朝德顺军聚兵意yù北犯,奏请朝中派兵援助。”

    同一个声音冷笑着:“在赏移口修城便是。”

    梁乙埋被挤兑得脸sè铁青,终于按耐不住,一手指着yīn阳怪气的捣1uan者:“都罗正,这城你去修?!”

    都罗正是国中豪族都罗家的重要人物,其兄长都罗马尾领军在外,为一方大帅,军中地位甚高,连带着都罗正也是气焰张狂。他一向看不起梁氏兄妹,对梁乙埋领军的几次劳而无功的出阵,从没有半句好话,“还是相公修得好。绥德城外修了八座连堡,坚固万分,宋人望而生畏。离着银州那么远,还是把罗兀城修起来了……”

    西夏的朝堂就是如此,完全不像大宋那样有着殿前shì御史紧盯着朝臣的言谈举止。只要背后有着足够的实力撑着腰杆,就不必给梁乙埋兄妹面子。

    而被都罗正如刀一般的言辞划着脸,梁乙埋脸sè由青转红。他正要作,高高坐在最上面梁氏终于忍耐不住了,她不能看着她的朝堂变成fù人吵架的菜市口,“两边要出兵,今次不打,日后宋人可不会收手,肯定变本加厉,步步进bī。”

    一闻此言,一位老臣顿时倚老卖老的叫起苦来:“刚刚打过了一仗,再想把部众点集起来没那么容易。何况下面的孩儿们多累啊,还是歇上一个月再说罢。”

    有人领头,其他朝臣也便一起叫起苦来。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看到好处,就别想让他们动刀兵,这就是西夏部族的习惯。

    不过梁氏兄妹在朝堂上也不是没有支持者,梁乙埋使了个眼sè,方才没派上用场的十几人,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与对手打起了嘴仗,顿时把模仿宋人起名做紫宸的大殿,闹成了菜市口。

    ‘可惜1ang遇不在,不然没人敢1uan说话。’梁氏低头看着朝堂上的1uan局,心中惋惜的想着。

    前任都统军嵬名1ang遇资历极老,是景宗皇帝曩霄【李元昊】的亲弟弟。1ang遇在曩霄被太子宁令哥所弑之后,本有资格问鼎帝位,但他却支持了尚在襁褓中的谅祚。他统领西夏大军垂三十年,是宗室中少有的没有sī心、忠诚天子的臣子。如果有嵬名1ang遇在朝堂上坐镇,只要出来瞪一眼,就没人敢再废话。

    不过1ang遇就是因为他的威望太高,对梁氏秉政也多有为此,最近被梁氏兄妹联手打压得很厉害,兵权一削再削,已经让他回家养老去了。

    一场朝会没有商讨出个结果,便不欢而散,不过梁氏和梁乙埋倒没有灰心丧意。这只是通报而已,在政治上要作出决断,全得要靠在台面下处理的手段。

    少了嵬名1ang遇这个位高权重的重臣,在梁氏眼中,方才殿中的拿些碎嘴的废物仅仅是听着烦人。而要分化这些鼠目寸光之辈,也不是太难。

    东边的仁多、西面的禹臧,两家都不是梁氏的支持者,但两家的族长没事都不会到兴庆府来。仁多零丁、禹臧hua麻,这两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而除去他们两个,剩下几个,却没几个能拿得上台面的。指挥军队的水平一个比一个差劲,只是要起赏赐来,却一个比一个贪心。

    不过是you之以利罢了。

    “这些都是xiao事,两三千人就能处置得了。”

    在朝会结束后的,在梁太后实际处理政务的御书房中,梁乙埋的脸上已经看不到方才被挤兑后的狼狈,仿佛方才的变幻莫定的脸sè仅仅是装出来的一般。

    “真正危险的是无定河,是横山。”

    接口的是与梁乙埋一起被留下来说话的翰林学士景询。他是自张元、吴昊之后,又一个投靠西夏的汉人。

    景询本是延州人氏,犯法当死,所以逃亡西夏。因为本有才学,受了先王谅祚的看重,授其为翰林学士。景询就跟张元、吴昊一样,最为穷凶极恶,日夜为西夏谋算,惹得大宋先帝英宗亲下谕旨,‘捕系其孥,勿以赦原’,把他留在宋国的妻儿都捉了起来。

    其实不仅是景询,所有在西夏的汉人,对付起宋国的同胞来,都必须比党项人更加狠辣,否则在这个蕃人为主的国家,就不会有他们的立足之地。就像梁氏,她纵然是太后之尊,也无法像东朝皇帝那样高高在上的命令臣子。

    所以三年前,重臣们bī着梁氏兄妹下令,用景询jiao换绥德城的嵬名山的时候,梁氏没有半点犹豫的便点头同意。尽管景询是梁氏兄妹的支持者,但牺牲他一人换取党项豪族们的支持,梁氏兄妹不会有半点迟疑。不过到最后,由于宋臣郭逵的反对,这项jiao换不了了之。景询继续做他的翰林学士,也没表现出半点芥蒂来——他不能,也不敢。

    现在景询依然是梁氏兄妹的谋主:“近闻陕西宣抚韩绛已兼领河东宣抚,又得授同中书mén下平章事,兼昭文馆大学士。他以相之尊宣抚陕西河东,岂会甘心于守成?若真的要防守,何必要他来陕西?甘谷、绥德、河湟,”景询一根根屈起手指,“自东朝英宗晏驾,新天子登基,宋人在这几处步步紧bī。最近又有消息说,陕西缘边四路要整顿兵马,分二十万守军为五十二将。这是即将举兵犯境的先兆!”

    “敢问学士该如何应对?”梁乙埋问着景询。

    “河湟那边,可以联姻董毡。臣闻董毡有一子最得宠爱,可选宗室一nv妻之。”景询将自己计策献了出来,和亲就是最简单,也是最节省的方案。

    “董毡会愿意?”

    “宋人步步紧bī,虽然尚有木征为其做屏障,但木征还能为他挡上多久?难道不会投靠宋人。董毡怎么会不担心?若能联姻大夏,岂有不愿之理?”

    梁氏皱着眉头:“不过东朝势大,又即将北犯。纵然jiao好董毡,他手上的几万兵,对我大夏不过是杯水车薪。”

    “太后勿忧,臣亦有良策可备宋人。”

    “学士可有何良策?”梁氏有些好奇的问道。

    景询抬头看着才不过十一岁的秉常,1ù出了一个一切尽在谋算中的得意笑容,“陛下年岁已长,转眼已到了婚配的年纪了。臣请太后至书北朝,为陛下请婚!”

第27章 京师望远只千里(九)

    【这是补昨夜的一章,今天还有两章。】

    天寒地冻,无定河已经被冻透了底,绥德城外亦是白雪茫茫。

    种朴给冻僵的双手呵着气,从城mén后的阶梯走上城头。翻修不过两年的绥德城城墙上的积雪已经扫清,1ù出了仍是黄姜sè的夯土地面。堂弟种建中正拿着一封信站在城上,扶着雉堞,望着城外的眼神有些呆滞,许久也不动弹一下。

    “十九!怎么在呆?不冷啊!”种朴大喊着,砰砰的跺着脚,对冒着风站在城头上的种建中,感到很不理解。

    种建中回过神来,收起了手上的信,回头笑道:“怎么会不冷!”

    “真冷就不会傻站着了。”走到种建中身边,陪着堂弟一起望着漫山的雪景,种朴侧过脸问道:“又是你同学捎来的信?”

    种建中摇了摇头:“是子厚先生的信。”

    听到横渠先生的名号,种朴神sè肃穆了几分,“横渠先生有说什么?……是不是罗兀城的事。”

    种建中笑了笑,摇摇头:“子厚先生不会在sī信里论公事的,什么也没说,只是叮嘱要多读书,不要误了功课罢了……”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子厚先生现在已经辞职归乡,应该还不知道兵出罗兀的消息是真是假。”

    “你的那个景叔兄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游景叔可是邠州军判啊……西贼耳目所寄如今都放在鄜延一地,要将其引开,少不得靠环庆、泾原和秦凤三路帮忙。现今环庆路那里动作不断,游景叔怎么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内情?”

    种朴伸手掸了掸面前雉堞上的残雪,双手撑着就坐了上去,返身冲堂弟冷笑着:“也就他会好心来劝,其他人都在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种建中叹了口气,如今尸位餐素者遍布朝堂内外,因循苟且者众,想要进取一番,都会被各种各样的阻碍所束缚。如今有当朝相坐镇后方,干扰是没有了,但想看笑话也就更多了。

    不过那些或明或暗的反对者不是没有道理。

    只要略通兵法,稍悉地理,就知道在罗兀筑城的风险究竟有多大,等于是把全部身家放在赌桌上,而且不是赌单双、比大xiao,而是几个铜板一起扔,要丢出个同面的浑纯出来。

    但换个角度去想,也就因为这个战略实在太过冒险,所以才没人会相信。真正得到消息,明确的知道韩绛领下的西军将会兵行险招的,其实寥寥无几。

    西贼也绝不可能想象得到,一直行事保守的大宋官军,会胆大到沿着无定河突进六十里!

    出兵几十里去敌国打草谷很容易,都是倏去倏回,见到情势不妙,转身就能跑掉。可是在敌境修造寨堡,却要动用大量的民伕、厢军,要守卫工地最少几十天的时间,这对领军将领的压力,对出战大军的压力,不言而喻。

    自从元昊起兵反叛以来,大宋用兵从没有这般大胆过。从来都是在自家控制区内侧几十里的战略地点,修筑核心城寨。而附属于这些核心城寨的寨堡、烽堠,才会放在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至于向西夏一侧深入修筑寨堡,基本上都没有过几次。而一举前进六十里,这种疯狂,没人能相信。

    虽然修筑罗兀的流言已经传遍了关西,可有人相信吗?在横山南北流传的谣言数不胜数,要想在这些无穷无尽的谣言中寻找到真相,就跟在海岸边的沙砾上寻找珍珠一样困难。

    西夏人不会相信的,前段时间在罗兀修筑的与烽堠没两样的百步xiao堡更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果梁乙埋真的确认了官军的计划,至少也要打造出一个能驻军千人的大寨。

    出其不意,原本也许只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几率,现在却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能得胜归来。

    “他们怎么就没想到,一旦夺取并守住了罗兀城,横山蕃部有多少还会继续跟着党项人?”

    “他们不知道,党项人年年在横山蕃部中点集大军南下,横山蕃又有几家没有怨心?”

    “罗兀一落,西贼就再无翻身之力。”

    “打仗哪有不冒风险的。要不输很容易,一辈子窝在家里。如果要取胜,当然冒风险。李愬雪夜下蔡州,难道不是冒险?继迁逆贼袭银州,难道不是冒险?不还都给他们赢了。”

    “天子、中书都支持此战,钱粮充裕,兵马jīng熟,西贼防备不高,没有比着眼下再好的的局面了。如果今次错过了,十年内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种建中还能记得种谔当初是怎样的慷慨陈词。一向话语不多、威严冷峻的五叔,前日见过韩绛后,难得喝醉了:“燕达本是吾之副将,现今却成了秦凤路副总管。燕达跟着郭逵的青云直上,你以为韩相公会看得惯?只要今次成事,我也能……只要今次成事……”

    种朴的声音打断了种建中的回忆:“……今次配属在大人麾下的,总计两万jīng锐。如果能一举攻下罗兀,河东军至少能派来过万人马支援。再加上各路配合进军的兵力,是实打实的十万大军!”

    种朴眼睛亮,话声中透着少有兴奋:“十万啊……真正的十万可战之兵!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碰上的。”

    种建中点着头。他经常在史书上看到一场xiaoxiao的会战,双峰动辄出动十数万、数十万大军的记录。但作为出身将mén世家,现在实际参与军务的新生代将领,很清楚那些记录根本不靠谱。

    在一个xiaoxiao的州县中聚集十万以上的军团,要消耗多少粮食,多少草料,配属的民伕要有多少,征的牲畜又该有多少,驻军的营盘该有多大,互相之间将如何联络,这等实际上的难题,不是不通兵事的史官拍拍脑袋就能解决的。

    事实上,能有三五万可战之兵,天下都去得了。

    如今次在没有水道运送粮草的西北山区,出动十万大军,无论人力物力,都几乎达到了陕西能承受的极限了。今次若败,就如种谔所说,十年内都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从城中突然响起蹄声,一名骑兵直奔种朴和种建中两兄弟所在的城墙而来,“两位xiao将军!高、折二将军已经到了,太尉请两位回衙。”

    高永能,折继世,种谔的两个副将都到了。

    “终于到了!”种朴哈的一声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片,搂着种建中的肩膀,“走!十九,我们去见两位将军去。”

    ……………………

    从宫中回到驿馆,已经是午后时分。

    抵京一个多月,王韶这已是第四次被召入宫中。与他儿子当初入京时的情况一样,受到了天子乎一般的重视,引得京中人人侧目,还有羡慕。

    王韶并不着急回去。如今的缘边安抚司刚刚经历过大战不久,无论内事外事,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另一方面,如果真的出问题了,对他来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可以让天子知道,河湟少不了他王韶。

    只是王韶的心情还是不好,因为韩冈的事。今天他在宫中刚刚听说,韩绛第二次的上书天子,要把韩冈调去延州任职。

    如果只有一份请调的奏文,韩冈完全可以辞去。照常理说除非是受到贬责,否则文臣对于官职不满意,有权不接受,也没人会去强迫他接受。可是韩绛接连上了两份奏文,表现得恳切如此,韩冈再想拒绝,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天子和王安石那边都少不了施加压力。而韩冈本人,想来也不会冒着jī怒皇帝和两位宰相的风险。

    宰相韩绛宣抚陕西,以他的身份,当然是什么都能要到最好的。只要他觉得能派得上用场,提上一句,无论人和物,都会源源不断的送到他的面前。王韶看着天子和朝堂的重心都放在横山,就像一个妾养的庶子,看到受到父母宠爱的嫡兄时的感觉。

    计算时日,韩冈抵京也就在这两天了。王韶曾想派人先去通个气,顺便问问韩冈的心意。但他个人派出去的信使,怎么可能跟朝廷的马递较量度。恐怕人还没到半路,韩冈就已经离开了秦州。所以他只能静等韩冈抵京后,再与他联络。

    王韶心中不痛快,回到房中,命人不要打扰。便拿出笔墨纸砚,练起字来,这是他平日消减心头怒气的做法。只是刚刚把墨磨好,房mén又被敲响。王韶不快的抬起头,“什么事?”

    “安抚,有人在外求见。”

    “是谁?”

    “是韩机宜的表兄李信。”

    王韶一下丢了笔,“快让他进来!”

    李信累得够呛,灰头土脸的,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擦洗。但在见到王韶的时候,动作仍旧稳稳当当,渊亭嶽峙。

    李信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笺,双手呈给了王韶,“xiao人表弟在京兆府听说今次被召入京,是为了调任延州,心中不安,所以就让xiao人连夜赶来跟安抚联络。”

    王韶先是一愣,“原来yù昆已经知道了。”转而又惊讶起来,不知这李信是怎么赶来的,若是走的驿站,韩冈哪里nong来的多余驿券?

    不过李信怎么来的是xiao事,韩冈派他来的做法,才是王韶在意的关键。

    这是韩冈在表明态度。奉命入京的官员,基本上不可能抵京的当天就去中书候命,至少也要在驿馆里歇息一夜。有这个时间,什么不能商量?但韩冈还是不嫌麻烦的把李信提前派了过来——表现了他以王韶马是瞻的态度。

    王韶的心情好了许多,展开信,细细审读起来。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一)

    腊月的京师喧闹无比,宽阔得横过来都能用来跑步的大街,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比起前次韩冈上京时,更是热闹的一倍都不止。

    韩冈从新郑mén进来,沿着今年年初时走过的路线,向城南驿行去。还有半月就是年节,置办年货的热1ang掀到了最高chao。街市上面车水马龙,一辆辆由十几匹马拉动的太平车,在街巷上往来穿梭。

    车上堆满了各sè货物,坛坛罐罐里面装的是酒、油、醋和盐菜,而装在大大xiaoxiao的木箱中则通常是布匹丝绢。除了这些寻常的货车,还有运煤的、运菜的、运盐的车辆。倒是运柴禾的没有看到,韩冈听说京中生火只用石炭,看来真的是这样。

    骑在马上,在人群中艰难跋涉,韩冈虽然心急,但也只能耐下xìng子慢慢的向前挪去。他自出长安后,就一路向东急行。本来预定在洛阳城还要拜访一下程家——虽然程颢此时正在澶州任镇宁军节度判官,但程颢的父亲程珦前日刚刚诣阙,现在应该在家。

    韩冈打算感谢一下程颢前日对他的照顾和教导,好好的联络一下跟程家的感情。可是既然从游师雄那里听说要调任延州,一时失了心情,急着往东京城赶,这一计划也便是作罢。

    望着道路上的人头涌涌,韩冈觉得东京城中的百万军民是不是今天都上了街来,要不然怎么御街上都挤满了人。

    李xiao六也是对眼前人流给惊到了,前次他跟着韩冈上京,已经震惊于东京城的繁荣和拥挤,而今次比前次还要多上数倍,“挤成这样,这地方怎么能住人?”

    “居长安大不易!东京城也一般。只要是京城,便没有一个好住人的。”韩冈微微笑着,他前生后世经历过了的两座都,没有哪一座能让人轻轻松松住下来的。无论是北,还是东。

    韩冈主仆二人穿越了拥挤的御街,经过了满是店铺的街道,向着越来越近的城南驿方向行去。

    在他们背后,一个十三四岁、娇俏可爱的xiaonv孩儿,从道边的胭脂铺中跑出来。她掂着脚望着韩冈骑在马上、逐渐远去的背影,可爱的歪着头,眼中先是转着疑huo,但很快就变成了惊喜。

    “xiao娘子!xiao娘子!”胭脂铺掌柜这时追了出来,喘着气对着xiaonv孩儿叫道:“你还没付帐呢……”

    xiaonv孩儿有些mí糊眨了眨大大的眼睛,抬头看看急怒中的掌柜,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上,还抓着一个螺钿胭脂盒,顿时恍然。她很不高兴的嘟起嘴,把胭脂盒塞回掌柜的手上:“又不是不买,连着方才看过的杭州平云斋的胭脂,都包起来送到安仁坊xiao周娘子那里去。”

    “安仁坊xiao周娘子?”掌柜确认似的问了一句。‘xiao周娘子’这四个字如今在东京城中可是很有些名气,不知道是不是xiaonv孩说的那一个。

    xiaonv孩儿气哼哼的反问道:“教坊司难道还有第二个xiao周娘子?”

    “快点送,别忘了。”丢下了这句话,xiaonv孩儿向街边招了招手,一个看起来就是沉默寡言的大汉赶了一辆车过来。xiaonv孩儿跳上车,一声鞭hua响过,马车转眼就去得远了。

    胭脂铺的掌柜看着车马走远,隔壁家卖镜子的老板凑过来,冲着远去的马车扬了扬下巴,“张二哥,方才说的xiao周娘子,是不是亮出匕,把高密侯吓跑的那个xiao周娘子?”

    “多半便是。”胭脂铺张掌柜点着头,“李大镜你还没听说啊,高密侯强要梳拢xiao周娘子,想不到人家xiao娘子xìng子烈,把匕一亮,说要是强来那就一命换一命,一下就把高密侯给吓跑了!好事不出mén,坏事传千里。这件事从教坊司的娘子们嘴里传扬开来,据说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到高密侯出来了。”

    “高密侯就没有想着报复?”胭脂铺旁边绸缎铺的掌柜也凑了过来。

    挤过来的绸缎铺掌柜脸上都是一颗颗麻子,仿佛洒满了胡麻的烧饼。他也是在这条街上做买卖的,在家中排行第五,本来外号麻皮老五,但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麻老五。现在外人都以为他姓麻,倒没几个知道他真姓名了。

    “他有那个脸吗?教坊司中人按律是不陪夜的。”张掌柜嘲笑着。

    李大镜也说道:“强要官妓陪夜,这件事若是闹将出去,高密侯肯定要去大宗正寺走一圈。”

    “何况这事都传遍京中了,高密侯也没那个胆子敢下手。”

    三人背后传来一道沙哑粗糙的声音。张掌柜等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跟腌制过的萝卜一样缩了水的瘦汉。是常年在这条街上打晃的泼皮,不过这泼皮跟街上做买卖的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两边倒是能谈得来。“原来是高猴子你啊。”

    高猴子晃过来,也挤到三个八卦党中间:“多少闲得没事干的官人都听说了,不少人都佩服她贞烈,谱了诗词的都有。若是高密侯敢害xiao周娘子,肯定有人会出头。”

    麻老五感叹着:“宗室都看不上眼,这xiao周娘子眼界还真高。”

    “那要看什么宗室了。高密侯下一辈就已经出了五服,王丞相前年定的宗子法,出了五服后就不算宗室了,不赐名,不封官,除了姓赵以外,就是平头百姓了。这样的宗室谁看得上眼?”

    “话说回来,别的不论,王相公在宗室上真的做了件好事。俺听俺那在三司衙mén做事的xiao舅子的岳父的姨侄说,熙宁元年,在京三千宗室的给俸,一个月就要七万贯,两千多官人,就只要三万贯,而二十万京营,则是十一万贯。想想吧,不做事干拿俸。”李大镜的口气说不出的羡慕。

    “说得是啊。”“说得正是。”“宗室的确拿得实在太多了。”

    听了李大镜的这番话,虽然都不是第一次听说这几个数字,但依然让张掌柜、麻老五连连点头,从心底表示赞同。

    倒是高猴子不高兴,他一肚子的秘闻还没说呢,现在硬堵着,比便秘还让他难受:“都说到哪儿去了?正说周xiao娘子的事呢……”

    麻老五反问道:“周xiao娘子怎么了,名声又出去了,高密侯又不敢为难她,不是好得很?”

    高猴子嘿嘿冷笑,“她不理高密侯啊。但现在盯上她的那一位宗室,她可没法儿不理了……”

    “是哪一家的宗室?”三人齐声追问道。他们都是典型的东京百姓,赌博、喝酒之类的爱好只是寻常,就是宫闱秘辛是他们的最爱。

    高猴子脸上泛起了一种神秘的微笑,拿着架子摇头不说。

    “开国县公?”李大镜问道。高密侯论爵位,是开国侯一级。比他还要强的宗室,在理当是比开国侯要高上一级两级。

    高猴子继续摇头。

    麻老五开口追问:“开国郡公?”

    高猴子还是摇头,还瞟了麻老五一眼,眼中尽是嘲笑。

    “难不成是开国公?”

    “比开国公高,那就是郡公了?!”

    “郡公都不是?!不会吧……是国公?!!”

    张掌柜、麻老五、李大镜三人把十二品封爵一级一级往上报上去,但高猴子自始至终都在摇着他的那颗干巴巴、皮包骨的瘦脑袋,就是不肯开金口。

    张掌柜已经张口结舌,要不是他清楚高猴子不爱吹嘘的脾气,早就哼哼哼的嘲笑起来。但现在,他背后因为兴奋或是紧张,都已经被汗水给湿透了。连国公都不算高,下面可就是王爵了。“该不会是个郡王吧?!”他xiao心翼翼地问着。

    “呿,郡王?”高猴子把下巴一抬,不屑用鼻子哼了一声,“郡王算什么?!太庙东廊里的牌位,上三层,下三层,金字描的全是郡王,十四五张供桌都排不下,”他再重重哼了一声,“郡王算什么!”

    胭脂铺张掌柜和其他两人,都被高猴子从鼻子里一声接着一声的不屑一顾的态度惊得抖了起来。郡王都不够格,那就只剩下一个答案了。

    各自脸上浮起一种想听又不敢听的表情,三人犹豫了半天都不敢问。但最终还是京城百姓对宫廷八卦的喜好占了上风。李大镜出了头,一条能说会道的舌头,仿佛被米浆浸了三天三夜,硬得僵tǐng,结结巴巴的问道:“是……是……是哪一家的大王?”

    瘦高个的泼皮凑近了,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的比出两根手指,吐出两个字来:

    “雍王!”

    竟是天子嫡亲二弟——雍王赵颢!

    ……………………

    韩冈并不知道,他已经跟当今天子的弟弟成了情敌。仍是淡淡定定、安安稳稳地抵达了城南驿。

    刚刚下马,向驿丞通报了自己身份,王韶就已经脚步匆匆的赶着迎了出来。

    如今炙手可热,正得天子宠信的王韶亲自出迎,城南驿的大厅中,顿时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每一个人都想知道,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身份?

    只是韩冈刚刚跟王韶相见,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就挤到了两人的面前,他一句话就让驿馆中的隐bo顿时变成了惊涛骇1ang:“xiao人奉王相公命,请王官人、韩官人过府一叙。”

    而韩冈的回话,更是推bo助澜的把1ang涛化作了海啸:“尘垢未净,不敢拜见大丞相。且稍等片刻,待韩某沐浴更衣。”

    说完,韩冈转身进馆,竟把王安石家的仆人晾到了一边。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二)

    韩冈说是沐浴更衣,其实也是想在见王安石前,与王韶互相之间通个气。

    王安石如今正得圣眷,换作普通的官员,当听到他的召唤时,只要不是与其党派有别,都会忙不迭地跑去听候差使。甚至不用招呼,只是为了能在王安石面前说上一句话,每天在王府mén前能站上一排人。若是一些心机略重的,更是想着用满面风尘到王安石面前,换声‘幸苦’。

    而韩冈不因当朝宰相的看重,改变自己的行事步调,这是纯正的士大夫的脾xìng。王安石会怎么想,王韶并不知道,但至少他是很欣赏。

    只是宰相家人,王韶也不便轻忽视之,随便丢在一旁。他看了王安石派来请人的家丁一眼,正想找个借口进驿馆中。四十多岁的仆役,脸上看不出半点不快的神sè。并没有宰相家仆人傲气凌人的脾xìng,心思通透的躬身道:“请官人自便,xiao人就在这里等候。”

    王韶暗赞了一声,点点头,便也转身进了驿馆中。

    驿丞正要领着韩冈去他的房间。由于是上次的老熟人,加之方才的一幕,城南驿的驿丞对韩冈点头哈腰,恭谨非常。驿丞一叠声的催促着馆中的驿卒,让他们挑住一间上房给韩冈。又让人立刻准备洗浴之物,为韩冈准备上。

    韩冈温和谦退的笑着,并不因为驿丞的礼敬有加,而变得狂妄起来。虽然王安石的家丁正在mén外等候,但他仍旧是不慌不忙,一点也没有心浮气躁。他的这副宠辱不惊的作派让驿丞加倍恭敬起来,腰低了两寸,笑容也多了三分。

    韩冈并不怕王安石会因为苦等而生气,他到京城的具体时间,连他自己都确认不了,何况王安石?mén外的王家家丁,摆明就是计算过韩冈的行程,一直等在驿馆外的。眼下这个时间,王安石应该还在中书衙mén里,就算不下马就去王府,也还是要在mén房或是偏厅中等着。

    韩冈一边听着驿丞的奉承,一边望着大厅的入口,很快,王韶果然走了进来。一别一个多月,再相见时竟然却是在京城,世事难测,这也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时间短暂,王韶和韩冈见礼过后,也不多余的废话。驿丞带着两人一起往里走,远远的在前面领头,其他人也识趣的远远落在后面,总计才七八个人,就分成了三拨前后走着。

    雕栏画栋的长廊,通向韩冈前次入住的院落,不过今次驿丞没有在那间院子前停步,而是向后绕去。

    王韶神情郑重的问着拖后半步的韩冈,“yù昆。韩相公上书要调你去延州,你的想法到底如何?”

    王韶问得直接,韩冈便摇摇头,正sè回覆:“河湟功成在即,下官何苦去延州受牵连。”

    听出了韩冈的言下之意,王韶微一扬眉,故意反诘道:“朝中鼎力支持,陕西河东同心协力,横山一役未必不能成功。”

    “即便成功又如何?河湟是下官心血所在,而横山却是少见亲近。舍近求远,舍此而就彼,智者不为也!”

    两个选择摆在面前,韩冈挑选起来却没有半点犹豫。他在河湟已经扎下了根基,那里是他的根据地,从瞎yao开始,诸多蕃部,都要听着他的号令,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奔走起来。而在秦州,上至郭逵,下至xiao吏,他都能说得上话。让他去几乎可算是敌占区的延州,一切从头开始,韩冈没那么傻。

    而且河湟之地直接连通河西走廊,日后攻下兰州,还可以直往西域。虽然在眼下,还没有听说天子要拓土西域的打算,而在韩冈的记忆中,他前世也没有听说过北宋有远征西域的事迹。但韩冈自信有他在,承汉唐之遗风,重开西路,绝不是梦想。只要把根留在河湟,功劳可以说是源源不断。

    这样的情况下,他去韩绛手底下做什么?横山的蛋糕早就被瓜分光了,在韩绛帐下,就算把分派给他的任务做到百分之两百,也只能分润一点残羹剩饭。不比在河湟,作为王韶和高遵裕的副手,同时也作为各项政令最重要的执行者,他受功的顺位始终排在前五。

    尽管韩绛是相,而王韶仅仅是个缘边安抚使,要辅佐的对象地位天差地远,可韩冈一直都是宁为jī口,不为牛后。

    “……这样我就放心了。”听到了韩冈的表态,王韶点了点头,默默地走了两步,踏着长廊地板的声音有些空dong。神情慢慢变得严肃了起来,声调微沉:“yù昆,你还是去延州一趟比较好!”

    韩冈闻言便是一楞神,转过头看着王韶,见他的神sè不似在试探。他心知必有枝节横生,皱眉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王韶轻声叹了口气,“韩子华前日重又上书,要调yù昆你去延州。”

    “第二本?!!”韩冈顿时失声惊道。声音传到了前面,领路的驿丞顿时加快了两步,以示自己无心。

    王韶点头,望着前面:“第二本。”

    韩冈顿时默然,王韶也不知再说话。两人跟着驿丞绕过前廊,穿过一堵院墙,一座面积广大的园林顿时出现韩冈的面前。

    淡泊的腊梅香在园中浮dang,十几重xiao院落在假山、水池还有hua木之间前后错落的布置着。这里城南驿最好的客房,没有一点地位根本住不进来。韩冈地位虽然不够,但他身后有人,驿丞也不会傻到秉公依律,安排他住进普通的房间里去。

    在冻结的水池边走过,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从近百株腊梅中穿行,最后在略显偏辟的一间xiao院前停下,驿丞指着这间院落,“这件院落虽然偏僻了一点,却是清净得很,不知韩官人意下如何?”他又指了指近处的另一座xiao院,“那边是王官人的院子,正好就做个邻居,无事时也好走动。”

    韩冈哪还有什么挑的,他本也不看重这些,爽快的点头同意。

    见韩冈肯,驿丞便带着他们进院参观。韩冈这边就算加上李信,也只有三人的规模,住进至少能容纳二十人的xiao院,实在是宽敞过了头,也过于1ang费。这里不愧是京城,最简单的布置也是让秦州的酒楼望尘莫及。

    韩冈很是满意,谢过驿丞,驿丞回礼后,说了声请韩官人少待,很快就把洗浴之物送来,便快步离开。

    李xiao六抱着行李去内间安顿,而韩冈和王韶在正厅中坐下,望着攀爬在院墙上的丛丛枯藤,他终于有些讽刺的笑出了声,“……韩丞相的看重,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啊!”

    他虽然对官场的认识还不深,也清楚这样的征辟并不正常。韩绛再看中他都不至于连上两本奏章。除非有人从中作梗,需要多次上书,否则无人反对的情况下,何须多费笔墨……

    想到这里,韩冈突然扭头,看着王韶。王韶猜出了韩冈的想法,则摇了摇头。

    韩冈苦笑起来:“事有反常必为妖,这就更是要拒绝了。”

    “拒绝韩子华的征辟要有分寸才行。实在推却不过,应下也无妨,莫要惹得天子和两相不快。”韩冈在前面表现出了忠诚不渝的姿态,加上他一贯的表现,王韶如今早已视他为亲近子侄,说得话都是为韩冈着想,“古渭寨……不,通远军总有你的位置,yù昆你也不必怕会我有什么芥蒂”

    “通远军……”韩冈先是一愣,转而就恍然大悟,起身对王韶道:“恭喜安抚!”

    王韶也笑着回礼,“要到年后中书才会文,升古渭寨为通远军。我将会兼任通远军知军……辛苦了几年,也终于能见到回报了。”

    “日后的回报当是会更多,辟土服远,封侯亦是等闲。”

    王韶笑容平淡,但眼神中有着浓浓的喜sè,“不说这些了。李信现在住在我那里,这时候去了三班院,大概要到晚间才能回来。他试shè殿廷的时候也快到了,大概会赶在腊月廿三祭灶前,也就是没几天了。”说着他站起身,“好了,不耽搁yù昆你了,我也回去换身衣服,等会儿跟你一起去见王相公。”

    ……………………

    换上了正式的公服,韩冈终于和王韶一起从驿馆中出来。从他进去,到再出来时,已经有半个时辰。而王家的家丁依然心平气和的在mén口守候着,并无一声怨言。周围的官吏看到后,都少不得赞一声王安石治家有方。而韩冈也暗赞着,上前道了声辛苦。

    而韩冈方才进去时风尘满面,灰头土脸的,疲惫不堪的神情看起来稍显狼狈破落。但他自驿馆一进一出,更衣沐浴之后,整个人就完全变了。顾盼之间,目光如电。神采焕又不显张扬,文翰中带着英武之气,是个人物难得的少年郎君。

    看到韩冈此时的形象,众人暗暗喝彩,如此人物,的确当得起王丞相的看重。

    驿丞已经殷勤为王韶、韩冈安排下了马匹,谢了一句,韩冈就翻身上马,跟着王家家丁,一起向王安石府行去。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三)

    王安石的宰相府如今仍是他先前任参知政事时的旧邸,也是他三年前入京后,就从官中分下来的宅院,一直没有变动。对于只有二三十个仆fù的王安石家,这间宅子本也是足够了。只是如今升任宰相,以礼绝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之尊,显得太过寒酸,有失朝廷体面。天子便赐下了新邸,就在皇城边上。

    只是新邸虽赐,但王安石还是上表给辞了——这是天子恩赐,就要照规矩来的,需要辞让一番,才能接受。对王安石来说,他其实觉得很麻烦,要是天子不再重复下诏赐宅就好了。现在的宅子已然过大,换个更大的不是更麻烦?

    不过对于拥挤在王府mén前的官员们来说,他们还是觉得王安石家最好早点搬迁为上。只有六七步宽的这条xiao巷中的车马,比起夜中的xiao甜水巷,万姓烧香时的大相国寺,都要拥挤得多。数百名官员,加上更多的伴当,还有一样多的车辆马匹,把王丞相府mén前的xiao巷堵成了暴雨后的下水道——天天如此,无一例外——唯一能让人欣慰的,是这里还算安静。在丞相府前,说话也要屏气静声。

    腊月十五的这一天,随着王安石从宫中散值回府,一个个要拜谒他的官员陆续赶来,将车马停在了巷口,让仆人上去递了mén帖,就在mén口等着。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又是一名仆役穿过人群,向宰相府的偏mén挤过去。

    不少人嘲笑的回头望着巷口处刚刚赶来的两名官员,他们来得实在太迟了,现在才来,今天根本不会有机会了。

    但让所有人吃惊的是,这名仆役并没有在偏mén处向mén子递上主人的名帖,而是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而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人就跟在那名仆役身后从mén中快步出来。认识年轻人的官员不少,当即起了一阵sao动,窃窃sī语的声音,就像被人捅了一下的蜂窝,顿时嗡嗡嗡的响了起来。

    “是王二衙内!”

    “是谁来了,怎么是王家二衙内出迎?!”

    王旁在家丁的引领下,快步从人群中穿过,迎面的官员纷纷避让,脸上浮起谦卑的笑容。数百只眼睛追着王旁的身影,一直到他停步的地方,就是方才遣了那名仆役进王府的两名官员。

    这时终于有人仔细去辨认两人的身份,有见识的官员不少,最近甚得圣眷的王韶,四入宫掖,认识他的人很多。

    “是王韶!”

    “河湟王韶……上平戎策的那个。”

    “……难怪了。”

    “后面的那个高个儿是谁?”

    “……跟班吧,大概王韶要举荐的。”

    但接下了的一幕,更是让人吃惊。王旁的确是先跟王韶见礼,但很明显的,他与跟着王韶的年轻官员更加亲密。王安石家的次子一向yīn沉,不喜与人结jiao,这是世人皆知的。可现在眼下众人看到的,却与传言差了不少,浮在他脸上的笑容比起跟其他官员见面时要亲切得多,

    “yù昆兄,向来可好!”

    韩冈笑着拱手回应,“托仲元兄的福。今天刚入城,放下行装,换了衣服就过来了。现在肚中正空,可是叨扰一顿晚饭了。”

    王旁呆了一呆,转眼就更加欣喜的笑起来:“不敢让yù昆你饿着肚子,晚饭早已备下了,等与家严见过之后,当共谋一醉。”回头他便对王韶道,“家严正在家中见客,少待便有空闲。不敢让王安抚和yù昆在外久候,还请两位随在下先进家中稍等。”

    几百只眼睛又妒又恨的看着王旁带着王韶、韩冈从偏mén进去。看到王旁跟韩冈的亲近,王韶也是有些愕然。他只是听韩冈说过,跟王旁见过面下过棋,却没想到竟然如此惯熟。

    韩冈跟王旁的关系当然不至于如此亲近,但他了解人情世故。王旁这样接触的多是别有用心之辈的衙内,只要用对方法,肯定是要比历尽宦海的官员更加容易接触。韩冈表现得越是洒脱不羁,不拘俗礼,王旁就越是不会摆出宰相之子的架子,反而会更添几分亲近感。

    三人在韩冈所熟悉的偏厅分宾主坐下,让人进去通报了王安石。王旁跟王韶有些生硬的寒暄了两句,转头便问着韩冈:“听说yù昆你在蕃部中斩了一个西夏的使臣,是不是真有此事?”

    韩冈神sè不变,反问道:“这事是怎么传的?”

    “秦凤走马承受传回来,还是天子聊天时跟家严说起的。”

    “难怪!”韩冈点点头。关于他一剑杀了西夏派到瞎yao那里撬墙角的使臣,明面上的功劳他的确是送给了瞎yao,但sī下里流传的话,却没有让人去禁言,也禁止不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认,谁也不能把这事栽倒他头上。但熟悉韩冈xìng格的人都认定了他,他的xìng子刚毅果决,而且过去也不是没有先例,杀人放火,韩冈本就是行家里手。

    王旁的眼神中透着好奇,见韩冈不否认,立刻追问道:“难道是真的?!”

    韩冈笑了笑,正要说话。一名仆人走了进来,“相公已经在书房中等候,请两位官人过去。”

    向王旁告了罪,在王家二衙内失望的目光中,王韶和韩冈被领着进了书房中。

    今次书房里面,只有王安石一人。再一次见到这位千古名相,韩冈现他已经憔悴了不少,黑瘦黑瘦的,颧骨下的yīn影又重了许多,看容sè,也显得很是疲累。

    行礼落座,王安石也是先跟王韶说了几句话,但很快,就转到了韩冈这边,“yù昆,关于韩子华征辟你的奏文,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韩冈点了点头,“已经听说了。”

    王安石也不绕圈子说话,直率的对韩冈道,“横山战事即起,所以韩子华幕中需要yù昆你去安顿军中伤病。连上两本奏文,可见其对yù昆你渴求之深。而战事一开,损伤难免,也的确需要你去主持。这件事,你就不要推辞了。”

    不成想王安石竟然直截了当的命他去韩绛那里报道,韩冈想了想,便道:“光靠下官一人可不够,至少要调集秦凤上下三个疗养院中所有四百余人,才敷使用。”

    “这么多?”王安石对疗养院不甚了了,听说韩冈一下要调去一个指挥的医疗团队,顿时吃了一惊。

    “横山胜败未可知。罗兀城易取难守,若是不幸战败,恐怕四百多人还不够!”

    王安石略显困顿的双眼一下睁开,锐利的眼神在点着烛火的内室中,如同闪电划过,“战败?!yù昆你说今次出战罗兀会战败?!”

    “未虑胜,先虑败,此是兵法要旨。”韩冈停了一下,便正面回复王安石,“非韩冈战前出不吉之言,只是不想看着朝廷空耗钱粮,官军劳而无功,而陕西又平添无数孤儿寡母。罗兀易得,横山难取,此一战,还是输面居多!”

    韩冈说得决绝,王安石眯起眼睛,“城罗兀,东连河东,南接陕西,二路并举,横山可定。韩冈,你说此战输面绝多,可是有何缘由?!”

    “西贼不擅守城。韩相公坐镇延州,种谔出兵绥德,其余各路支援鄜延,以此规模,攻取罗兀当不在话下,击败西贼赶来的援军也不难。但要一年年的稳守下去,抗住西贼的反击,却是千难万难。”

    “不还有横山蕃部在?罗兀一下,横山蕃部当会将尽投大宋。”

    “与其寄望于人,不如求诸于己。即以河湟论,若非有古渭三千官军压阵,哪一个蕃部会老老实实的听命?蕃人可用不可信,更不可全然依赖,若是认为有着蕃人助力,就可以让西贼败退。这种想法,韩冈不敢苟同!”

    韩冈语气jī烈,王安石不由的瞥了王韶一眼。而王韶则是眼观鼻、鼻观口的默不作声,任由韩冈在前冲杀。王韶所在的位置让他不能肆意攻击韩绛,只有韩冈,因为要被调任鄜延,才有资格说话。

    暗叹了一口气,王安石道:“种谔统领大军攻取罗兀后,已定要扩建罗兀。罗兀城中大军毕集,近处又有河东、鄜延可以支援,要慑服众蕃,击败西贼,当不至于有何困难。”

    韩冈也叹了一口气:“下官方才也说了,夺取罗兀容易,击败援军不难,但守住罗兀却是难得很。因为罗兀城中能驻扎下的兵力,跟城池大xiao无关,而是取决于运送到城中的粮秣数量。”

    “从绥德到罗兀不过六十余里。六十里转运,快则一日,慢则两天。城中的粮秣当不至于匮乏。”

    “怎么会是六十里?!”韩冈立刻摇起头,毫无顾忌的反驳着高高在上的宰相,“绥德到罗兀的确是六十余里近七十里,但清涧城到绥德却是八十多里。罗兀城的一切用度,起点都是清涧城,而不是绥德——绥德本身的需用就要靠清涧城转运。也就是说,供给罗兀城的粮秣所运输的距离,不是六十里,而是一百五十里!”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四)

    【第三更,昨天的缺章补上了。求红票,收藏。】

    当初渭源之战时,从古渭到渭源,长达一百多里的粮秣军资的转运,就已经耗尽了秦州泰半民力。而且那只是要维持连民伕加士兵,总计五千人的一个月的需用。而在绥德、罗兀能做到部分自给自足前,至少要两到三年的时间,鄜延路都要征民伕,去运送粮秣。

    如此一来,对鄜延百姓来说,是个灾难,而对当地的官员来说,同样是个灾难。

    地方的官员是什么样的德xìng,韩冈再清楚不过。事情不做,便宜尽占,除了一些有望上进的,其他大多数的官员就是一副hún吃等死的模样。一旦要组织民伕转运粮秣,或是干脆把民伕赶上前线去筑城,少不得就要劳动他们的大驾,想让他们不抱怨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还有个司马光在长安守着,几乎使用放大镜在盯着陕西的各个角落。只要地方上有一点风吹草动,他肯定要第一个跳出来的说话。

    人都是这样,总是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司马光是这样,韩冈、韩绛他们的也一样——出兵罗兀,韩冈看到危机,韩绛、种谔则看到胜利——如果有什么与他们的期待相反,就会想办法将之抹去。不过区别在于,蠢货是在自己的思考中抹去,聪明的人则是在言辞中抹去。

    司马光、韩绛他们究竟是聪明还是蠢货,韩冈不知道,但他能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实际上他的观点不会太过偏驳。所以他的批评,并不是放在战斗的胜负上,而是主要专注于粮秣转运的问题上。不管在何时何地打仗,只要不能像蕃人那样因粮于敌,后勤运输总是问题最多、事情最难的一个环节。批评后勤问题,那是一批一个准,绝不会说错。

    “兵无粮不行,在出兵之前,还是要先看一下究竟能不能把足够的粮秣运送到罗兀,而且是要在不引起鄜延民1uan的前提上!”韩冈语气坚定的总结着,每一句话背后,都是写满了自信两个字。

    说话要让人信任,先要表现出自信来。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何谈让人信任。

    韩冈自陕西来,又是参与执掌军务。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天然的就对陕西地理兵事了若指掌。而韩冈与王安石一问一答间,表现出来的自信,完全印证了他作为一个专家的形象——通常的情况下,说话的语气、语调,也就是技巧方面的有效表现,比起正确真实的内容,对于博得他人信任来,反而更为重要。

    韩冈话说得虽然浅显,但他朗朗言辞间毫不动摇的自信,以及一直略显失礼却坚定不移的目光,还有毫无犹豫磕绊的流畅阐述,却会让人不由自主的相信了他的这番话。

    王安石现在有点头疼了,这样的情况下,如何能让韩冈面圣?

    当今天子现在虽然对横山那里的胜利消息日夜期盼,每天都对着武英殿中的沙盘一遍又一遍的推演着战局,将阵图、计划一份份的往延州。但他毕竟耳朵根子有些软,自宫中长大的皇帝,绝不可能想自己眼前的年轻人这样,有着一对决不动摇的眼神。

    一旦韩冈站到了天子的面前,指着沙盘上,将他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复述出来,最后会有什么结果,真的难以估计。

    天子对韩冈的重视,王安石心中很清楚。赵顼日日都要走一趟的武英殿中,每一块沙盘背后,都是打着韩冈的标签。而韩冈对于军中医疗的推进,更是得到了所有陕西将帅的看重。

    正是由于郭逵、王韶、韩绛、种谔等人对韩冈的重视,使得赵顼更加确认韩冈的才能。既然韩冈在天子心目中留下了熟悉兵事的形象,那他的观点不可能不影响到天子的看法。

    王安石事先也绝然没想到,韩冈会如此旗帜鲜明的反对出兵罗兀,就算执掌河湟开边,与横山拓土有瑜亮之争的王韶,也不会这般坦率直言。

    这么想着,王安石感觉到韩冈的表现好像有些反常,

    “韩冈,你可是不想去延州?!”他突然问道。

    被戳破了藏在心底的想法,韩冈在一瞬间有了那么一点动摇。但是他很快收拾起,把心防重新武装,“为君分忧,不分天南地北,何处不可去?但明知不可为而为,让卒伍平白枉死,下官却不敢相从!”

    拿着冠冕堂皇的话为自己的sī心做外衣,这样的人和事,王安石看得多了。没想韩冈本质上竟是这样的xìng格,他有些不快说着:“那就是不想去了。”

    要我去也可以,只要能满足条件。韩冈道:“朝廷有命,下官自当领命而行,不会拒绝。不过下官有一点要事先报予相公。无论此战是胜是败,无论下官是否有功绩,朝廷事后的封赏,都不要把下官的名字加上去。”

    王安石惊讶了起来。韩冈不要可能会有的功劳,看似谦退,实际上却等于是再说,若此事有何意外,不论什么罪名都不要栽在我头上。

    ‘他当真认为罗兀守不住?!’

    韩冈当然能肯定罗兀守不住,所以才敢这么说。

    自己的这个条件如果被王安石如实报上去,天子会怎么看?韩冈无法确认。但这点其实并不重要。实际上,正如王安石所说,他只是不想去延州罢了。

    因为不想去延州,所以韩冈才会大力反对出兵罗兀。他反对的理由,就是因为罗兀城下必败。韩冈可以确定,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韩绛在横山方向上这一轮的攻势,将会铩羽而归。

    这并不是因为粮秣问题——

    夺下罗兀城后,只要守上半年就够了。因为西夏人在横山统治的脆弱xìng,甚至等不了半年的时间。罗兀城一旦能稳定的在横山深处留上半年,西夏人在横山地区的统治权其实就可以废掉了。没有了西贼的威胁,安全的粮道,运输起来就很方便了。

    但韩冈无法说出这一点。他总不能说,在他所记得的历史中,西夏安安稳稳延续到了méng古入侵。而眼下的情况,如果横山失却,西夏覆亡就在眼前。

    既然西夏没有灭亡于北宋,那今次的冒险计划就不可能成功。虽不能说百分之百肯定失败,但只要有七八成是败定了。只是说话的时候,必须为自己留条退路,“今次一战或许能侥幸取胜,但若是朝堂上下习惯如此冒险,日后的失败可能会更加惨重”

    ‘不意韩yù昆如此倔强。’隔着xiaomén的单薄mén扉,王旁听着里面的jiao谈,他很难相信,韩冈竟然会这么当面顶撞自己的父亲。

    “二哥,怎么了,偷听到多少?”清脆的声音在背后悄声响起,但落到王旁耳中,却差点叫了起来。

    看到自家妹妹王旖正在身后,侧着脑袋看着自己,“别闹了!”王旁脸皮有些泛红,被自家妹妹看到自己失礼的地方,他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王旖向着mén扉处探头探脑,就跟十个月前的一幕重现。时隔近一年,她的好奇心不见减退,“又是韩冈?他又来京城了?”

    ……………………

    由于韩冈的不合作,王安石没有达成目的,他最后也并没有留下王韶和韩冈吃饭,可以说是忘记了。而王安石没有说话,王旁便不敢主动留人,不过韩冈倒没忘了他,当王旁来送行的时候,两人约好下次有空,到外面转一转东京城,顺便喝点水酒。

    王安石坐在书房中,考虑着方才的一番对话。韩冈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王安石可以强迫他过去,但这样他就不可能不担心,韩冈会在公事上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或是消极怠工。而且韩冈有勇有谋,不是普通的官员。如果仅仅是让他去处理伤病,这样的做法实际上是太1ang费了一点。

    王安石一时拿不定主意,直到自家的二nv儿过来催促吃饭,才让他暂时放下去思考问题。

    坐回到饭桌上,王安石还是一如既往的盯着摆在桌上的一盘菜在吃。吴夫人问着丈夫:“大哥快要抵京了吧?要不要派人去迎他?一大家子拖儿携nv的,许多地方的都不方便。”

    王安石两子两nv,长nv早已出嫁,长子也已娶妻。而次子王旁已经与庞家结亲,等长子王雱到了京城,就要办婚礼了。

    “大哥都做了多少年官了,许多事不必太替他1uancao心,他自己心中都有数,哪里会有什么不便?”王安石丝毫不为自己的儿子担心,自幼聪慧的长子王雱是他的骄傲,完全不需要担心。

    吴夫人听了,像是放下了心来,“等大哥回来,二哥成婚。剩下的就是二姐儿的婚事了。”

    王旖脸红了,娇憨的摇着吴夫人的手:“nv儿不嫁,一辈子都要陪着爹娘。”

    “胡说!再拖下去就没人要了。”吴夫人说了nv儿一句,回头就对丈夫作道,“还不快点帮二姐找个好人家。不要老想着变法、变法,齐家治国,先把家齐了再说。”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五)

    【今天晚上赶不下去了,就只有一章。缺的明天补上。】

    新磨的铜镜光可鉴人,镜中的一张如hua俏脸有着倾城之姿,却是略显憔悴。修长的双眉微蹙,眼bo流光,笼罩着愁云。镜面明晃晃的,照出了镜子的主人这一年来所受到的相思之苦。

    周南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亵衣,坐于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慢慢梳理着如墨染过的秀。青楼之中的生活,向来都是晨昏颠倒,西窗外泛着亮sè的红光,而她才刚刚起netbsp;yùsè的纤手捏着牛角梳,从丝缎般的长中滑过,早间出去买胭脂水粉的墨文,正站在她的身后。

    周南百无聊赖的梳着头,神sè间透着麻木,日复一日在欢场上重复着的生活,早已耗尽了她的心力。但随着身后xiaonv使的几句话,脸上的呆滞转瞬消失不见,先是惊讶,而后转为狂喜:“什么!你见到韩郎了!”

    墨文被周南的一声惊呼吓了一跳,身子一震,不禁退后了半步。

    周南已经转身跳过来,两只手像捉xiaojī一样,一下抓住了墨文的双臂。双眼闪亮如含着星光,追问着:“你见到韩郎了!?”

    墨文直点着头,“看到了,看到了,就是在胭脂铺的时候看见韩官人骑马过去的。”

    “不会看错吧……怎么不叫住他的……应该是他……还不到一年时间……”

    周南一时间陷入hún1uan之中,说了好一通,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反而是墨文比较清醒,“xiao婢看着韩官人往城南驿去了,应该是刚刚进京。”

    “快让人备车,我要去城南……”周南突然说不下去了,患得患失的神情出现在脸上,万一那冤家已经忘了自己呢?前次有个赵隆送信来,后来又有个王舜臣带了sī信从秦州来,但今次韩冈的恩主王韶率归顺朝廷的蕃人入京,声势浩大,天子连续数次招他进宫。周南一直都期待,可就是没有等到半封信。

    “墨文,还是你……不,还是我……”教坊司的hua中魁犹犹豫豫,始终拿不定主意。

    她当然想早一点见到情郎,但又怕见到心中的那人后,听到的话语会让她绝望。其实周南几乎都快要绝望了,因为最近一直纠缠她的那一人,让周南不敢去确认,她的心上人到底有没有勇气为了她去对抗。

    “周姐姐。”mén外这时有人唤着周南,“秦二官人又来了,请姐姐快点过去。”

    “啊,二大王来了!……姐姐,怎么办?!”

    墨文慌张了起来。秦二官人就是先皇英宗的次子,当今天子的二弟。如今他的封国为雍,是为雍王,而雍州乃秦地,所以便以秦为化名。毕竟身为皇弟,总不能光明正大的出来逛窑子。

    “周姐姐……”mén外的人见房内没有回音,又催促的喊着。

    “这就来!”墨文代周南应了一声,又对周南问道:“姐姐,你看现在怎么办?”

    “真烦人。”周南的一张俏脸这是已经挂了下来。若是普通的客人,只要推说一句‘倦了’,就能搪塞过去。但雍王身份不同,哪里能怠慢?

    眼下虽然赵颢都是从后mén进来,只听一曲,喝两杯酒就匆匆而去,从没有留夜的意思,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就会得寸进尺。要是雍王殿下用强,难道还能真的捅他一刀不成。现在管着周南的许大娘,甚至把屋里的剪刀都收起来了。雍王要是真的有意,只要1ù点口风,许大娘肯定会把周南现在随身带的匕给悄悄收走。

    周南从枕下拿起一块叠好的丝巾,白sè的绢绸上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鸳鸯,是他几个月来的的心血。递给自己的xiaonv使:“墨文,你待会儿代我去城南驿,悄悄的把这手巾jiao给韩官人,不要给人看到。”

    墨文接过丝巾,收在怀里。又问:“只把丝巾给韩官人就行?”

    “……够了,应该够了。”周南有点艰难的点着头,她的心中也没有底。

    墨文应下了,便帮着周南更衣上妆,片刻之后,yan冠群芳的hua魁便仪态万方的出现在雍王殿下所在的xiao厅中。

    坐在厅中正位的年轻人,相貌还算俊秀。穿着士子襕衫,装束都是再朴素不过,乍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穷书生。但世上哪有能隔三差五就逛窑子的穷书生,而且还是达官贵人才能光顾的地方。何况教坊司中人去宫中的次数不少,颇有几个见过当今雍王殿下的。而赵颢带出来的伴当,竟然还是一个阉宦。

    雍王殿下的身份,其实在一开始就被人揭穿。但一国亲王做这等掩耳盗铃之事,教坊司中上下,也只能当作认不出,看不到。

    赵颢见着周南进来,如果是普通的妓nv,看一眼也就过去了,就算长得貌如天仙,对于天子亲弟来说也是等闲。他现今尚居于宫中,见过的绝sè甚多,并不比周南差到哪里。只是听说了周南执匕吓走了一个宗室,是风月班中难得的刚烈nv子,他才有了兴趣。

    “秦二官人万福。”周南盈盈下拜。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这数日,对周xiao娘子的绝妙歌舞可是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啊……”赵颢则是装着一副hua丛老手的模样,只是在周南眼里,却是全然无趣。

    用着虚伪的笑容陪着喝了两杯酒,周南站到厅中,曲乐声起,随着乐声歌舞翩翩。伴着欢快的曲乐,载歌载舞的nv子,颜如牡丹,sè如芍yao,回身旋舞时,衣袂飘然有如百hua绽放,而神sè间又有着拒人千里外的凛然。

    正是这种不可轻辱的凛然,和她作为歌妓hua魁身份之间的错位,吸引了赵颢的目光。他眯起眼,双手打着节拍,享受着难得轻松的时刻。

    虽然已经娶妻生子,但赵颢如今还住在宫内,因为谁也不能犟得过他的那位贵为太后的娘亲。只是赵颢虽然在兄弟中最受疼爱,但身处在大内之中,身心照样都受到压抑。他跟自家的王妃又是合不来,现在也只能在安仁坊这边寻一个放松的机会。

    看着周南柔美动人的舞姿,赵颢想着自己的王妃。虽是国初历任太祖、太宗、真、仁四朝的名相冯拯的曾孙nv,却是个让人感到乏味,却又善妒的nv人。两nv的身份天差地远,但给他的感觉则是有着完全相反的差距。

    要是她知道自己出来逛窑子,不知会不会向娘娘哭诉。

    想起自己亲生母亲,赵颢心中突然一阵虚怯,忙喝了一口酒压惊。他心中明白,自家的亲娘纵然再疼爱自己,也不会喜欢他sī下里出宫来逛窑子的这些事。就是因为害怕如今的太后,赵颢连度夜也不敢,只能稍坐片刻就离去。

    就在过去也没几年的治平年间,当时赵颢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英宗赵曙,即位后不久便病,不能理事,如今的太皇太后出来垂帘听政。等到父皇病愈,太皇归征,赵颢的母亲仍不许赵曙亲近嫔妃。

    曹太皇当时让人传话劝诫:“官家即位已久,今圣躬又痊平,岂得左右无一shì御者。”

    而身为曹太皇的亲侄nv,又是自幼被抚养在宫中,关系如同母nv一般亲近,但赵颢的母后还是硬邦邦的回话道:“奏知娘娘,新fù只嫁得十三团练,即不曾嫁他官家。”

    这件事在京城穿得沸沸扬扬,隐隐的,还有人拿隋文的独孤皇后来比较。曹太皇当年被仁宗立为皇后,从来不干涉仁宗在后宫中宠信谁人,故而人人称其盛德。但现今换作了评价高太后,世人不便说其悍妒,便用严肃两个字来形容。

    也因此,先帝英宗虽然有嫔妃,但赵顼、赵颢他们排在前头的兄妹几个,可都是一母同胞。

    对于如今大宋国的皇太后,太皇太后压不住,先皇也压不住,而皇兄当然也凹不过。她想日日见到儿子,赵颢、赵頵两兄弟便都留在了宫中。

    在前两年,有个姓章的xiao臣说赵颢他和他的四弟赵頵已经成年还留在宫中,于礼不合,当赐邸于外。当时赞同此事的人不少,如今的宰相王安石,也上书表示同意。但当太后一通火后,那个xiao臣就被赶出京去,连王安石都不敢再说什么,几年过去了,也没人再提这茬事。

    赵颢本身也有一份心思在,所以也没有离开宫中的打算。不过最近宫中喜信频传,而自家则是闱内生1uan,他心中就有些烦闷,才会出来散散心,否则,他肯定是在宫中做一个老实听话的乖儿子。

    这是赵颢的秘密,从未对外人道。当然,雍王殿下并不知道市井传言的威力,他自以为隐秘的举动,早就传遍了京城,而监察京中内外的皇城司那边,自然也收到了报告。要不是顾忌着高太后,早就给御史和皇城司捅上去了。

    一杯酒喝下去,摇了摇头,雍王殿下不去再想那些让他烦心的琐事,很快沉醉于眼前的歌舞之中。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六)

    韩冈从王安石府回来时,李信也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脸sè并不好,大概是在三班院中受了点气。

    安慰了他两句,韩冈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就是机遇和机缘的差距了。

    当初赵隆、王舜臣和李信三人都是几乎同时跟随起王韶,只是后来李信被张守约调了去,三人的道路便分了岔。跟着王韶的赵隆、王舜臣都是靠着军功直接得官,名字直接呈到天子面前,得官前的试shè演武只是走过场,三班院也刁难不了他们。

    但换作是李信,他是被推举来试shè殿廷,通过后才能得官。没有过得硬的军功,在三班院受到刁难也不足为奇。

    而当初跟韩冈一起上京的刘仲武,情况跟李信一样。他能够一切顺遂,那是因为他有着向宝的荐书。出自京营,当时而且还兼着的向宝在三班院颇有几分人缘,所以没人跟刘仲武过不去。

    三班院和最近新近成立的审官西院,虽然要向枢密院负责,但实际上都是独立,不过韩冈的关系还延伸不到三班院中,真的要找人帮忙,也只能抓瞎。

    韩冈很清楚,李信的才能的确出类拔萃,绝不输给西军中那些声名鹊起的年轻将校,但他沉默寡言的xìng子,让他很难一下子得到他人的看顾,只有日积月累的相处,才能看到李信出sè的一面。

    不过只要给李信上场演武的机会,一个‘绝伦’的评价肯定是少不了的。虽然韩冈有些担心,但试shè殿廷就在眼前,应该不会再生枝节。

    倒是韩冈自己这边让他有些烦。从他抵京,到现在才不过半日过去,递了名帖要拜访他的官员已然为数不少,大概是存着通过他跟王安石拉上关系的心思。韩冈望着堆满了桌上的名帖,头疼yù裂。不加理会是不可能的,但全部会面更不现实。可是如果要在其中挑挑拣拣,他也nong不清哪人可见、哪人不可见、哪人可见可不见。

    韩冈今夜已经叹了好几次气了,官场上的应酬jiao接的确很麻烦,尤其是京城,不像秦州那么单纯。他探头望望隔邻,理应热闹非凡的王韶那边,这时候则是安安静静。

    韩冈前面已经把王厚托他转jiao的信件给了王韶,里面的消息想必不是王韶想看到的。韩冈是刻意在明确了自己的站队之后,才让王韶知道他跟自己的姻亲关系已经不复存在。

    王韶方才看了信后,虽然没有痛哭流涕,但也免不了伤心动情。平日总是坚定如hua岗岩一般的眼神,今夜却是泛起了水光。他摇头叹息着:“想不到出了这等事。公庥也不过四十,竟然一病不起。还有……”

    韩冈被王韶看了一眼,见他又是摇头一叹,没再说下去。

    公庥是韩冈岳父的字,也是王韶的前任xiao舅子,与王韶jiao情匪浅。而今年生在江州的一场夏季疫症,必然不会仅仅针对韩冈的聘妻和岳父,少说也要夺取上百人的xìng命才能够资格称为疫。王韶的亲朋好友中怕是还会有一些噩耗,只是没有传消息过来。

    不过王韶并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多久,很快就从伤感的情绪中拔出来,跟韩冈说起正事。尤其是王韶几次面圣时,天子多次提及韩冈的事,都跟韩冈本人说了。

    听着王韶的意思,韩冈这才知道他这次入京应该是能够面圣的。也是天子有心要见他,所以才让他往京中走一遭,否则直接就从秦凤调任了——韩冈并不是京朝官,调职其实并不需要到京中走过场。

    韩冈对此是有一些心理准备的,王厚都能见天子,自己被皇帝接见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王韶都在怀疑王安石那边会不会阻止天子招韩冈入觐。

    堵塞天子言路是每个权臣都想做的事,而让天子只听自己说话,更是臣子们所梦寐以求。王安石虽然是正人君子,但并不代表他喜欢看到天子面前有人说他的不是、不断的给新法挑刺。

    韩冈是支持新法的,还出了几个主意,对新法的推行有着不为人知的殊勋,而且他还是河湟拓边的中坚力量,怎么看都是变法派的干将。但是韩冈对眼下炙手可热的进军罗兀的计划,却完完全全的站到了反对派的那一边。

    韩绛那边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大军齐集,钱粮皆备,从上到下都知道要打仗了,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可能突然收手,就是天子也很难阻止烽火燃起。韩绛又是宰相,他在外领军,枢密院管不到他头上,天子的诏令他也完全可以不加理会。韩冈在天子面前说什么没用,最多也只不过是证明一下自己的先见之明罢了。

    只是不论是从眼下朝局的稳定上,还是从维持与韩绛的关系上,王安石都不便让韩冈去动摇天子对横山战局的信心。尽管韩绛一旦得胜,回来后王安石也得避他锋芒,但凭着王、韩两人的jiao情,以及共同的政治利益,王安石都会对开拓横山一事鼎力相助。否则让韩绛听说了王安石在战前放了韩冈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等于是把韩绛往政敌的方向推去。

    而且对王安石来说,他也不想听到有人反对陕西的战事。司马光连上三本,先是反对整修长安城防,继而反对河湟开边,最后就是对横山的战事大加指责。旧党赤帜所反对的,正是新党要支持的,如果其中出现了一点动摇,就等于是在大堤上开了个口子,让反变法的一派乘虚而入,由此为切入口,重又开始攻击新法。

    以己度人,韩冈自问处在王安石的位置上,也会想着把反对的声音都给赶出朝堂去。如果做不到全部驱逐,那就有选择的排除。越是思维清明、手腕出众的越不能留,只把那些仅会叫着大道理,实际上百无一用的废物,留下来让他们恶心人。

    韩冈突然失声笑起,真是闲得没事做了,竟然帮着新党想着如何打击政敌,还把自己给绕进去。

    见不到天子那就不见好了,反正迟早能见到的。如果今次的退让,换来的是远离鄜延路那个漩涡,这笔买卖就做得不算亏——他可不想自己的名字跟失败联系上。

    韩冈笑声未落,一名驿卒在院外敲mén,递进来一封信,说是送信之人要见韩冈。韩冈把信拆开一看,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块薄薄的绣了鸳鸯的丝巾。韩冈算不得风流人物,在京城中,会送这等nv儿家信物的也只有一人,他忙唤了李xiao六,出去把人接进来。

    果然是墨文,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周南身边的xiaonv使相貌没有多大的变化,但个头已经蹿了两寸多高。

    墨文来到韩冈面前,行礼过后,xiaonv孩儿很大胆的抬头与韩冈的眼神对上,“xiao婢受我家姐姐的嘱托,要传话给官人,不知官人可曾记得当日的三年之约?”

    “这不是你姐姐的原话。”韩冈摇头笑了笑,xiaonv孩的脸上藏不住心事,她进来后老道的韩冈一眼就看出不对劲了,“你家娘子那里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xiao婢只是怕官人忘了当初的约定……”

    韩冈的嘴net不高兴的抿了起来,如刀如枪的眼神,盯得墨文越的不自在,声音细了下去。

    熟视良久,韩冈单刀直入的问道:“有谁在缠着你姐姐?……既然你姐姐已经托付终身于我,无事不可直言。何须相瞒,直说无妨。”

    xiaonv孩儿终于怕了韩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神,低下头,吃吃的轻声道:“……是雍王殿下。”

    “谁?”韩冈愣了一下。

    “是雍王殿下!”

    “当今的二大王?!”

    “对!”墨文突然爆一般的大声叫着,她又抬起了头,xiao脸上怒气冲冲:“就是官家的嫡亲弟弟!前些日子,有个侯强要姐姐陪夜,被姐姐拿着官人送的匕给吓走了。但现在雍王殿下化名秦二,一直缠着姐姐……”声音中渐渐带起了哭腔,“官人,你不知道姐姐的xìng子,bī到最后,她真的会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韩冈看着眼含珠泪,雨带梨hua一般的墨文,平和的笑了起来:“前次相别时我也跟你姐姐说过,我韩冈骗人的时候不少,可从不欺心。回去让你姐姐放宽心,过两天就去看她。天无绝人之路,一切放在我身上。”

    xiaonv孩子很好哄,带着韩冈的承诺,墨文破涕为笑,放下心头大石一般的轻松走了。问明白她出来时有人随行,韩冈便也不派人护送。韩冈现在现,他要头疼的事情变得更多了。

    ‘二大王啊,还真有些麻烦了。’

    跟亲王争风吃醋,韩冈是始料未及,的确是个麻烦。不过天子做不得快意事,难道亲王就能做得了?雍王殿下是以秦二的名义出来的,他易姓更名,必然是有所顾忌。要是他堂堂正正的表明了身份,事情可就要比眼下还要麻烦十倍。

    想了一阵,韩冈还是准备先试探一下能不能让周南脱籍,如果不行,大不了直接把人nong出京城去。天子没事都出不了东京城mén,这管不了事的亲王的命令难道还能追出京城去不成?大宋户籍看似严密,但要做手脚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据韩冈所知,章惇有位好友现今正在开封府中任推官。要想让周南脱籍,还得靠他帮忙。找来纸笔,韩冈匆匆写了一封信,折好后jiao给李xiao六:“xiao六,你去拿了我的名帖,往章府走一遭。”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七)

    【真的不好意思,实在吃不住了,明天还要上班,昨天缺的一章只能有空再补。】

    韩冈派李xiao六去章家递名帖,约时相见的时候,章惇却正在王安石府中。

    当初的三名深得王安石倚重的助手,现在还是三人,不过少了个吕惠卿,多了个前任宰相曾公亮的儿子曾孝宽。

    吕惠卿是因为父丧而不得不丁忧回乡,需要庐墓三载才能再出来。因为吕惠卿的官位还是太低,资格不够,王安石也没办法帮他争来一个夺情起复的诏书。现在代替吕惠卿主持司农寺内外事务,实质上统管新法推行的,是曾布。

    曾孝宽是曾公亮的儿子,一直以来都以宰相之子的身份行走,对王安石的事业帮助不xiao。如今要在开封府推行保甲法,他这个提点开封府镇界,正好有资格从中接手,来主持推广。

    原本因为曾公亮的宰相身份在背后,曾孝宽并不能算是变法派的核心成员,只能算是同盟。但现在,曾公亮因为李复圭的一诗,而自请致仕,曾孝宽也便少了阻碍,进入了核心层,得以主持一项新法的推行,现在落在他手上的就是保甲法。

    眼下朝廷的重头戏尽管都在横山那边,但各项新法条令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做着。而因为前一阵与王安石及他的新法,所展开的血rou横飞的死拼,反变法派也是元气大伤,被赶出京城的一个接着一个,参与的几个领头的,更是被遣得远远离开。现在朝中的反变法派,几乎不敢再这种两面俱伤的手段。

    现在,反变法派也只能咬牙切齿的看着将兵法在陕西一步步实现。经过了卓有成效的推广,由几个指挥合并而成的‘将’,其数目在关西已经过了二十个,拥有三万多士卒。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的扩充起来。韩绛手下的军队基本上已经整编完毕,出自延州帅府的军令,也多是通过各将的正将来处置。

    而今天,变法派的核心齐聚,则是针对在开封推广保甲法的商议。

    推行任何一项法令和政策,最关键的就是不能让百姓生1uan。但现在已经有谣言在开封府内外传播开,说是推行保甲法,是为了籍民为兵,“已经有传言说所有登记在册的保丁,都会被征为兵。”曾孝宽向在座的几位通报保甲法推行的现状。

    “可笑之至!”章惇对谣言嗤之以鼻,“令绰【曾孝宽字】你最好放手施为。这样的谣言,当用雷霆手段去处置!”

    曾孝宽点头道:“子厚之言正是孝宽本意。保甲法并不是什么新鲜的货sè,如陕西,早有弓箭社、忠义社,河北亦多忠义社。百姓团聚自保,以抗盗贼,天下无处不有。这些谣言,不是因为无知而传播开的。”

    曾布道:“关中隋唐时,遍设折冲府,以折冲都尉统领。如今天下虽然早已改为募兵,但关西旧日折冲府的根底还在。忠义社、弓箭社也以陕西最多。陕西推广保甲法应该更容易一些。”

    无论是弓箭社还是忠义社,都是陕西用来自保的组织,基本上是将一村或是一乡的jīng壮聚合成军。这一点的确跟隋唐时的府兵制有几分相像。府兵制的基本单位就是将地方划分成一个个折冲府,府中下辖六百到一千两百名士兵,都是良家子,平常居乡务农,战时闻召出征,而不是如今用钱招募来的兵员。

    “开封冗兵甚多,将兵法一行,厢军汰撤当会近半,而禁军亦是难免。开封驻军消减,保甲法不行,天子那里也难安稳。”王安石转对曾孝宽道,“此事还要多劳令绰。”

    曾孝宽躬了躬身:“不敢称劳。”

    “如果保甲法在开封推行得宜,就当尽将其推广天下各路!”章惇说道,“荆湖溪dong蛮不服王化,多有下山做过之人,汉儿饱受欺凌。若将此法在蛮寨周围的汉家中推行,当有奇效。”

    曾布和曾孝宽jiao流了一个眼sè,这章子厚当是看到了王韶的荣光后,开始不甘寂寞了。

    虽然荆州早在秦汉之时就已经是中国之地,但荆湖一带的山区,有着诸多溪dong夷族。千年来服叛不定,时有与汉人jiao恶,甚至有从汉代到今朝,隔三差五就叛1uan的部族,如今辰州就有好几家正起兵作1uan。

    不过王安石知道轻重:“此事并非急务,等横山事定再提不迟。”

    “横山之事,看好的人不多,韩yù昆那边也是不看好。天子现在要见他,该怎么办?”章惇忽然提到了今天刚刚进京的韩冈。不同于王安石、曾布两人,章惇并不是很看好韩绛在鄜延路的冒险。在他看来成功的几率大约是一半一半,很难让人权衡出高下。

    听到韩冈的名字,王安石不自觉的皱了下眉头,韩冈的事的确有些让人头疼。他看看几个得力助手,章惇是肯定站在韩冈一边,而皱着眉头的曾布则是与章惇不同,并不喜欢韩冈。自从当日听了韩冈三策之后,便对其就有了看法,总觉得韩冈心术不正,是唯恐天下不1uan的那种人,绝不可重用。

    两边的态度都不会客观,王安石看向曾孝宽,“令绰,你有何看法?”

    曾孝宽想了想,道:“天子都想见他,一直都挂在心上。现在韩冈已经进京,也不便真的阻拦,那样做反倒是显得心虚……如果能让韩冈改弦更张,收起那番话,事情也就好办了。”

    “这事可就难了……”章惇略略拖长了声调,“韩yù昆行事刚直,几无偏曲,少有妥协。要让他在御前委婉曲意,怕是缘木求鱼。”

    曾孝宽听说过韩冈的事迹,比起张乖崖还要有侠客之气,也有班定远的几分风采,最近在蕃部拔剑斩了西夏使者更是一个明证。这样的人,当然都是执拗的xìng子,甚至有可能是一根筋走到底。要让韩冈在殿前改为韩绛鼓吹,的确是很难说服成功。

    “韩冈不过一个选人而已,招他入京,已是抬举他了,何必为其大费心神?”曾布很不快,“天子若是想起韩冈,就让他进宫面圣。如果天子不提,那也就罢了。左不过一个卑官而已,难道还能阻碍国是不成?!”

    章惇微微冷笑着瞥了曾布一眼。其实能在密会上,正儿八经的把韩冈提出来商议,等于是已经认同了他的地位。而以韩冈如今给天子留下的深刻印象,普通一点的朝官,都比不上他的影响力。加上韩冈本来就很容易得人好感,天子就此垂青于他,韩冈就此一飞冲天都不是不可能。

    如果韩冈能飞黄腾达,章惇是乐见其成。韩冈于他父亲有救命之恩,这等过命的sī谊,比起同乡、同窗、同科的关系都要坚固得多。而且韩冈的年纪比自家xiao了二十岁,章惇也不担心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压力……其实最关键的,就是韩冈的行事风格,实在很和章惇的胃口。

    “其实韩yù昆为人刚正,而且识量过人。虽然长于经史,疏于诗赋,若在往年,不过一明经,但如今进士科将改,以他的才学,考个进士出来也不难。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章惇看了王安石一眼,想了想,没把后一句说出来。但王安石要为二nv儿招亲的事,在座的都清楚。

    王安石敛容不语。其实对于二nv儿的夫婿,他心中本来有了人选。今年登科的蔡卞,相貌、才学、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而且还他的弟子,人品早早的就了然于xiong。这样的nv婿哪里挑得出mao病,比起曾经让他起过念头的另外一人,要强出许多。

    只是榜后的那段时间,因为韩冈提出的三条策略,使得新法的颁行度陡然加快。几套政令齐下,一封封大诏出台,不但学士院几天一锁院,连中书的灯火都是日夜通明,王安石忙得连家都没回,就算回家,也是倒头就睡,醒来后,就又急急的入宫去了。

    等王安石听着蝉鸣,从案牍中抬起头来,都已是六月中。还未婚配的蔡卞早就被人抢了去做了nv婿,新科进士也都被瓜分了个干净,自家nv儿的婚事就这么被耽搁了下来。

    王安石对nv婿的要求不多,家世清白,人品出众,才学国人即可,即便是寒mén素户也无所谓,当然,相貌也须过得去。就是不能嫁到政敌家,不过也不能让nv儿成为他人攀龙附凤的工具。

    这样看来,韩冈的确是个难得的人选。而且年后才二十,在这个年纪上,能如此相配的的确不好找。

    对于韩冈的人品,王安石很赞赏。不畏权势,坚持己见,这是难得的品格——尽管表现品格的对象是自己——加之不贪功求进,隐去了蕃部中的一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望,把功劳转嫁给瞎yao,硬是bī得蕃部领只能投靠大宋。虽然其中有点欺君的成分在,但一片为国的拳拳之心,可见一斑。所以天子完全没有计较——把天子的诏书丢一边的事,郭逵就曾干过,硬是瞒下了天子的诏令保住了绥德城——只会让赵顼更加看重。

    可是,既然韩冈如此出sè,别人也不是瞎子,单是王韶就不可能放过他的……

    王安石忽而失笑,想得实在太远了,眼下可是在说要不要让他进宫面圣。不过王安石的想法与曾布不同,“还是不能给韩子华那里添1uan。既然韩冈说不要功劳,那就随他的意好了,但事还是要做的,鄜延军中的医疗救治需要他去主持,这件事,他别想脱卸。至于天子那边,也没必要见一个选人,等韩冈积功转为京官再说吧!”

    王安石丝毫不给韩冈留半点情面,微沉而严重的神sè,让人由此了解到,拗相公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八)

    【第一更,连续熬夜头昏的厉害,今天写不下去了,下一更明天肯定补上。前面欠的一章,也会netbsp;章俞已经回乡去了,现在在京城中的宅子,只有章惇和他的妻儿住着。当章惇回到家时,已经是三更天了。

    而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持、章援,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但就是不敢去睡觉,而是在书房中等着父亲回来。

    章惇推mén进了书房,开口便问:“大哥,四哥,功课做得如何?”

    章持和章援一个十岁,一个八岁,年幼易困,等到半夜,已经是mímí糊糊的了,但听到章惇的声音,便立刻跳起来老老实实的行礼站好。如果章俞此时在场,多半就要笑说这么老实的孩子,根本不像他的子孙。

    少年时的章惇,行事荒唐,胆大妄为,甚至还被人告到衙mén里去过。偷香窃yù的本事跟章俞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个偷岳母,一个偷族叔的xiao妾,算是婶母,毫无士行可言。

    如此品行,加之出身方面的因素,在族中章惇是被人当作另类看待。可是他能有如今的成就,也是因为赌上一口旧年怨气的缘故。在嘉佑二年第一次中进士时,章惇才十九岁,比他中状元的侄儿章衡整整xiao了十岁。但就是由于在族中受到歧视缘故,便不肯屈居章衡之下,弃了进士头衔,下一科又考了个进士出来。

    不论是自信,还是才学,章惇都是第一流的,仅仅是品行上有些暇疵,所以愁困于人才稀缺的王安石,还是将他加以重用。而这样的章惇,对两个儿子的管束却是很严格,章持、章援每天的功课他都要亲眼看过才放心。

    从两个儿子今天学的经文中,chou了两句出来,询问其大义。见他们都能回答得上来,章惇忍不住绽开了一丝笑容,很爽快的放了两个xiao子回去睡觉。

    夜深人静,灯火幽幽。外面的更鼓咚咚的响着,可章惇仍是毫无睡意。他随手翻着摆在桌案上的一摞名帖。如今章惇官位虽然还不甚高,但受伤的权柄却是煊赫一时,接了曾布的班,做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掌管所有往政事堂的文字,赶着上来巴结他的官员并不少,摆在书桌上的名帖也从不见少。

    他每天都要随手翻一翻,权当作消遣,会从中挑出几个来见一见面。不过今天章惇并没有什么兴致,随便看了看就准备让人拿去收起,但其中一张正好在这时跳入他的眼帘,章惇的手一下便停了。

    将吸引了他注意力的名帖和附带的信件拿起来细看,章惇提声叫来昏昏沉沉的仆人。他把名帖一摊,“秦州韩官人的帖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仆人是听说过韩冈的,章府的家人,一听说秦州韩官人就知道指的是谁。方才韩冈派人来送信时,他也留心记下,“回官人的话,是打初更的时候,韩官人的贴身伴当奉了韩官人命,送了帖子过来。”

    ‘韩yù昆倒还记得要找谁帮忙。’章惇笑了一下,对仆人道:“去把明德请来。”

    路明在睡梦中被人叫醒,头昏脑胀的就要骂人。但一听说是章惇请他,便忙把满腹的怨声收起。住在别人家里,当然只能客随主便。

    路明自从决定从商之后,便跟章惇拉上了关系。虽然韩冈曾经说过有事可以去秦州找他帮忙,不过远在秦州边境的韩yù昆,怎么能比得上京城中宰相心腹的章子厚,而且要做买卖,在京中也比秦州更能大张手脚,投靠谁对路明来说当然不是问题。

    路明只是没有读书的本事,但他胆大心细,见识甚广,又善于探听消息,所以虽然他在商人中还算是新人,人脉也还没有建立起来,但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跑了三趟京城之后,就已经有了点身家,不复当日的寒酸。而且要不是京城中大行会坐地分赃,身为行的豪商们把持了贩卖的渠道,路明现在当已是腰缠万贯了。

    章惇没等多久,路明便装束整齐的来到了他的书房。行过礼,路明坐下来便问道:“检正唤在下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韩yù昆今天入京了,不知明德是否已经知晓?”

    路明点着头:“在下已经知道了。事情还真是巧,方才韩yù昆的伴当李xiao六来送名刺,在下正好见到。还让他带了话回去。”他笑了一声“本还准备明年开net后,去古渭拜访一下韩yù昆,没想到今次就已经上京来了。”

    “既然明德已经知道,就不必我多说了。明天就请明德你去见一见韩yù昆,说我在樊楼定下位子,好好聚上一下。”章惇想了一想,“顺便把教坊司的周xiao娘子请来,最近她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大了,中书里面都有人提过她。”

    路明犹豫了一下,道:“他事检正尽管放心,路明必然办得妥当。只是教坊司的周南,还请检正不要请她来献艺。”

    章惇心中生疑:“这是为何?”

    “周南对韩yù昆一往情深,她吓走高密侯的匕还是韩冈当日所赠,的确是教坊中难得的贞烈nv子。若是仅仅如此,她日后能归于韩yù昆,也算是一桩美事。可是如今二大王正倾心于周南……”

    “雍王!?”

    “正是雍王!”路明点头,“只是化了名字,但市井中已经流传开来。韩yù昆年纪轻轻便已经立下了这么多的功劳,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因为一个妓nv就恶了雍王,毁了前程,就实在太可惜了。”

    路明弃儒从商,换作是普通的士大夫,肯定是鄙视加疏远。不过章惇并不在意这些。他是福建人,家乡山多地少,工商之人不比农民更受人歧视。倒是北方出身的士大夫,惯于土里刨食,都看福建人、乃至整个南方的士人不顺眼,国初时有南人不为相的说法,而司马光也说过‘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地域之间的歧视可见一斑。

    章惇对路明的态度则很明确,‘即便是jī鸣狗盗之辈,也还是可以一用。’

    不同于王安石的观点,认为孟尝君只重jī鸣狗盗、因而国士不至,治国要找的是那种得一即可‘南面而制秦’的贤才。章惇一直都是抱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只要有一点长处,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或地方。

    路明虽然无甚才学,但做生意还是有点水平,而包打听的本事,则更是让人惋惜他为什么不是皇城司中的成员。今夜的表现,也更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章惇跟路明的想法不一样,“这件事得韩yù昆自己来处置,你我越俎代庖反为不美。以韩yù昆的才智,他定然会有所取舍。”

    ……………………

    夜半时分,大内武英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赵顼俯身望着群山中的无定河,眼神定定,许久也不眨一下眼睛。半天后,他才出声问道:“宋卿,你是殿帅。你说说今次兵罗兀,还有哪处有疏漏?”

    步军副都指挥使宋守约没有动弹,只是皱起了眉头。虽然从官职上,副都指挥使上面还有都点检、都指挥使等职位,但实际上,都点检自赵匡胤做过后,开国后就不再授予臣子,只是空名而已。而都指挥使,也常常空缺。三衙管军之一的shì卫亲军司步军副都指挥使已经是当今武臣中屈指可数的高位。

    宋守约形貌严重,平日里总是挂着一张脸,盯着人时,一对眼睛就如冰山一样没有半点情绪蕴含,冷冰冰的,让三衙的兵将望而生畏。而且他更是有名的御下苛刻,宿卫宫掖时,嫌夏天的蝉鸣躁耳,便下令将树上的蝉虫全都赶走。

    宋守约自在三衙任职的这几年来,每到夏日,进入宫中的官员,都能看到一群士兵,汗流浃背的举着竹竿往树上扑打着,守卫宫中的每一颗树不受蝉虫的侵扰——安安静静的夏日深宫,也就成了东京城中的一大特sè。

    但宋守约在这时候却是没有板着惯常的棺材脸,反而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已经是三更天了,可天子仍未入眠。自己年岁大了,睡眠少点无所谓,但赵顼的身体本就不算好,再熬夜下去,说不定就要病倒。

    他没有理会赵顼的询问,反而劝谏道,“官家,横山那里,韩相公已经筹划妥当,兵jīng粮足,领军的种谔亦是老于兵事,已是万全之备,官家勿须忧心。还是早点歇息去吧,明日还要上朝。”

    赵顼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抬头。

    能否控制罗兀,将决定横山的归属。即将开始的一战,也便决定了西夏的国运。此前的历次xiao规模的战斗,都是以大宋一方获胜而告终。一次次的胜利,如同吹气球一般把赵顼对军队的信心给膨胀起来,一战定乾坤,这样的youhuo,是赵顼所无法抵抗的。

    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赵顼自问已经做到了最好。鄜延那里,拥有最为jīng锐的将领和军队,拥有足够的粮草储备,而韩绛并不以此自得,对每一方面都要求做到最高,基本的兵粮不提,对军中医疗也是极端的重视……

    “对了。”赵顼像是想起了什么,“李舜举,今日是谁在中书值守?”

    一直随shì在天子身边,如幽魂一般站在殿中一角的李舜举站了出来,“回官家的话,是冯参政。”

    “你去问问冯京,韩冈何时能到。一旦韩冈抵京,就让他越次觐见。”

第28章 大梁软红骤雨狂(九)

    【第一更】

    西北大战即起,东府政事堂和西府枢密院为了能及时处理紧急军情,依故事都会留下一人值守。

    今日东府中有参知政事冯京值守,李舜举奉口谕匆匆而来。中书的馆舍中,也有着让人睡觉的房间,李舜举本以为冯京会在内间xiao睡,却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坐在灯下读书。

    冯京起身拜礼之后,肃立在李舜举身前,听着天子的近shì把上谕传达。但接下来的情况,却不是冯京下拜接旨的惯常戏码,而是一动不动的站着,双眉向危险的角度上挑,眼中怒火隐隐燃起。

    李舜举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对了。

    “不知韩冈究竟是何方人氏?”冯京慢吞吞的开口。缓慢的语调中,明显的参杂着大量愤怒的成份,“是哪一路的监司,还是缘边要郡的守臣,又或是有紧急军情需待他面禀天子?!”

    这下轮到李舜举低头:“……是秦州缘边安抚司机宜。”

    “秦州缘边安抚司的王韶不是来过了吗?天子难道没见他,又要见韩冈作甚?韩冈区区一个选人,非是因功进京,只是调任而已,连觐见都不够资格,何谈越次?究竟有何先例故事?!”冯京一个问题一个问题的砸向李舜举,不经意的却透1ù了他对韩冈的了解。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天子这大宋只有一个,每天能接见的人数也是有限,而想要见到天子的臣僚,却数不胜数。所以面圣的机会,是人人争抢。为了平息这样的纷争,便有一份顺序表排了下来,哪一天,该谁人入对,都有定数。但天下间总有突之事,总会有人有实际需要,必须要尽快见到天子,所有就便有了越次入对这一说法。

    不过大家都在排队,你想cha队总得有个让人信服的说法。故而有资格打破次序的,要么是要有足够的身份地位——普通的监司官和州官还不够资格,必须是要郡、要路的守臣——另一个,就是身负紧急军情,备天子询问,而韩冈,两个都不是。

    “……”李舜举沉默着,就算想说话也不敢开口,他只有传话的资格,公事上没他netbsp;冯京居高临下的瞥了李舜举一眼,重重怒哼一声,显是怒气仍在,但口气已经和缓了下来,“如今依序等待面圣的尚有百人之多,皆是身荷军国重任。韩冈不过一偏鄙xiao臣,却能跃居众人之上,有乖常理,必会惹来议论,对韩冈本人也非是好事。他连京朝官都不是,仅仅是个选人。虽是xiao有才智,薄有微功,但越次觐见,奖誉过甚,岂是周全之道。你回去回复官家,朝堂之事,祖宗自有成法在,当依此而行,陛下谕旨,臣不敢奉领!”

    冯京冷冷的拒绝了天子的谕旨,说是为了维护朝廷惯例,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对王安石的反感。冯京并不是新党一派,他升任参知政事,本就是赵顼秉持历代宋帝处理朝堂政局时,所惯用的‘异论相搅’手法的结果。

    韩冈来自秦州王韶mén下,很明显就是王安石一派。今次天子连夜点名要让他越次入对,冯京怎么想都是有人为了他在天子面前说了话。在冯京看来,韩冈这等新进逢迎之辈,如同见缝就钻的苍蝇,实在让人很难对他们升起好感。

    冯京不想看到韩冈坏了朝堂上的规矩,没有理由为了一个选人,而改变维护朝廷秩序的成规。又非地方主帅,又非军情在身,这样的地位,实在让人看不到他越次入对,在天子面前能有什么作用。将天子的口谕丢在脑后,冯京决意维护朝廷秩序。

    阻了天子无视朝规的口谕,冯京也有了点淡淡的自得,‘幸好是我,若是王禹yù【王珪】听了,肯定不敢有所推搪。’

    冯京不把圣谕当回事,李舜举也不敢多话,这样的事多了去了。莫说口谕,就是天子亲笔写的手诏,被宰执、两制打回来的情况也是常见。

    宰执们处理的决议,天子若是反对,便会被一通拒谏的指责给淹没。反倒是天子诏令,宰执们看不顺眼就可以不加理会,皇帝也没辙——几乎所有的诏书前面,题头都是‘mén下’二字【注1】,其含义就是诏书必须经过mén下省的审核,才拥有颁行天下的权威。这一条例从唐时,一直传到宋朝。如今中书、mén下两省合一,并称中书mén下,也就是政事堂。

    故而冯京拒绝赵顼的口谕,他是理直气壮。

    李舜举哪有说不的资格。本朝的内宦,大约是历朝历代以来最没有地位的。完全没有汉时十常shì把持内外朝政,更不似唐时的神策中尉,想换皇帝就换皇帝。朝中内外事,宰相无处不可干预。他们这些内shì,如果恶了宰执或是那里让言官看不顺眼,一封弹章上去,就算天子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他们。

    躬身应承下来,李舜举就要回去覆命。可冯京忽而又叫了一声,“等等……”

    李舜举连忙转了回来,听候冯京落。

    “李舜举,你此时奉天子口谕过来,难道官家现在还没有就寝?”

    李舜举一呆,心道冯京怎么说起这事,但还是得老实回答:“官家的确还没就寝。”

    冯京双眼重又泛起怒意,厉声喝骂:“如今已是三更天后,官家却尚未安寝。你身为天子近shì,如何不加以劝诫!?”

    李舜举低声回道:“官家在武英殿中,与宋殿帅商议军事,下官不敢打扰?”

    “天子行事不当,难道你们就不能规劝?就看着官家中夜不眠?传到宫外,外人不知天子勤政,反倒以为官家耽于嬉乐……在这样下去,太皇太后和太后还能看得过去?是不是得换一个敢说话的跟着官家!”

    冯京疾言厉sè,李舜举吓得不敢抬头,连声请罪。

    而拿着李舜举作了一番,冯京瞪了一下眼,把他赶了出去。

    李舜举如逃命一般急匆匆的走了,冯京犹有余怒,端起杯中冷茶一饮而尽,又重重一声把茶盏顿在了桌上,‘这王介甫,前日任用新进之辈,好歹还是进士出身的京朝官。现在韩冈不过一选人,素无重名,又无出身,竟然还让他越次入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

    韩冈并不知道自己倒霉的被误伤了,兀自安然入睡。

    抵京后的第二天,是冬日里最受人欢迎的无风的晴天。当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棱,shè入室中的时候,韩冈已经醒来。离开温暖而让人留恋的被褥,起netg后,他匆匆梳洗了一番,吃过早饭,跟王韶说了几句,便起身前往中书等候落。

    韩冈是奉了中书的命令,从秦州赶到京城的。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是因为王安石是想把他调去鄜延帮着韩绛。但昨天跟王安石闹了一点不快,韩冈便想着要怎么拒绝这个让人麻烦的任务。

    韩冈并非朝官,也不用赶在上朝时去宫中。他要去的中书mén下,只有朝会之后,才会正式开始办公。慢悠悠的骑着马抵达宣德mén前,偌大的广场是空空dangdang。拿着中书到手上的文字,顺利的从右掖mén进宫,韩冈直往中书省的馆阁行去。

    通过中书省的一名公吏呈了名进去,跟一群同样等待宰执召见的官员们一起,韩冈在mén厅处坐起了冷板凳。他在这些官员中显得很年轻,不少人都多看了他几眼。

    等了许久,韩冈只见mén厅中的官员越来越多,却就是不见有人被召进去。

    “今天怎么这么慢的?”有人低声抱怨起来。

    有人消息灵通:“政事堂里现在人手少,王相公今天又被留中,如今政事堂中只有冯大参一人。”

    众人恍然。如今政事堂中,名义上有两名宰相,一名参政,但眼下韩绛在关西,王安石今天朝会后又被天子留在崇政殿中,只有冯京一人处置公务,当然快不起来。

    “王禹yù不是已经任参政了吗?怎么他没来?”

    “王禹yù前日才上了第一份辞表,至少还要七八天才能成事。”

    王禹yù就是擅长以金yù为诗、人称至宝丹的王珪。他已经被内定为参知政事,现在正处于辞让名爵的阶段。等到辞个几次后,才可以正式的担任一国副相。

    韩冈就一旁静静倾听这群官员闲极无聊的谈论着朝廷上的各种传闻,时间一点点的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中年公吏走进mén厅。

    厅中顿时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看着这名公吏。

    “秦州韩冈。”公吏叫着韩冈的名字。

    韩冈应声而起。

    “请韩官人跟xiao人来。”公吏的声音平静得毫无起伏,转身便要往里去。

    韩冈微微一愣,周围突然尖锐起来的视线仿佛如针一样刺着皮肤。正常情况下,普通官员都没有单独谒见宰执的资格,必须跟着七八个官员一起去拜谒。他刚刚得罪了王安石,现在却还单独叫进去,难道他还如此看重自己?

    “只有我一人?”韩冈追上去问道。

    中年公吏没有回答,只是重复道:“韩官人,请跟xiao人来。”

    注1:无论唐宋,诏书的开头都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而是‘mén下’。若是看到唐宋时的历史剧,有哪人读诏书读出了‘奉天承运’,就可以笑一笑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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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