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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四)

    终于跨过了选人和京朝官之间的mén槛,这让韩冈心中欣喜。只是表1ù在外面的,依然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以他的功劳,早就该升朝官了,现在才晋升,已经是很委屈了。

    王韶的嘱托,让韩冈连声自谦:“有经略在,韩冈也只是拾遗补缺而已。”

    王韶笑着摇摇头,韩冈能一下跳过了两任知县的资序,成为权遣的通判,对他来说,更是个莫大的惊喜。以第一任通判的资序,加上经略司机宜文字的差遣,日后担任数万大军的随军转运使,虽然勉强,可也说得过去了。

    韩冈治才难得,这是王韶早就知道的事。经世济用的手腕,当然要好好派上用场。

    王韶是熙河路经略安抚使,他的治所按理说应该在熙州狄道,也就是过去的武胜军临洮城。但他却又兼任着巩州知州,也就是说他必须熙州、巩州两边来回跑。那么当他不在的时候,巩州的大xiao政事,也只能jiao由通判韩冈处理。且在王韶心中,他更为看重的是经略使的工作,至于政务,韩冈就该多担待一点。

    “可下官也是经略司的机宜文字,同样也要两边跑。”

    “那时就再说好了。”王韶早打定主意,不容韩冈推拒。

    厅中的xiao吏端上了热茶来,韩冈亲手向王韶奉了茶,问道:“不知处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当要到明年了。”王韶啜了口茶汤,叹道,“希望他在京中不要犯什么错,丢人现眼。”

    “处道为人稳重,历事亦多,只有争光添彩的份,哪会有丢人现眼的事?”

    “要是yù昆你一起去,我就不用担什么心了。”王韶看看韩冈,放下茶杯,问道,“没能诣阙面圣,不知yù昆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韩冈自十六岁出外游学时起,就没有一次在家过过年节,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尽一份孝心,也算是韩冈多年的心愿了。”

    王韶、韩冈加官进爵,王厚的官职也水涨船高,虽然还没有转官的资格,但靠着王韶这个老子,让他捞到了献俘京中的差事,连着苗授的儿子苗履,两个衙内带着瞎吴叱和一众战俘去了京城,想来也少不了赏赐。

    而韩冈今次晋升朝官,照例必须得进京一次,但诏书上,韩冈却没有听到招他诣阙的词句。只是之后王中正从宣诏的中使嘴里探出口风,让韩冈明白了这是天子保全他的用意。

    没能上京面圣,韩冈在微感遗憾之中,也觉得这也算是件好事。成为众矢之的的感觉的确不好,而且去年、前年过年时,他都在外面跑着,更早两年,他的前身又在外求学。算起来已经有四五年,没能在家与家人团聚了,而今年总算可以留在家中享享清福。

    “yù昆你能这么看得开,也是一桩好事。”王韶对韩冈的洒脱很是欣赏,笑道:“有你在巩州守着,我去了熙州也能放得下心来。”

    “有王舜臣在狄道【临洮】盯着,熙州那里当不会有大碍,经略大可放下心来。”

    武胜军,也就是熙州那边,包约和禹臧hua麻正针锋相对。熙州北部的山岭中的蕃部,都因为他们两家的缘故而祸从天降,估计再过半年,熙州北部蕃部的人丁,能有现在的一半就不错了。

    而占据了洮西的木征,则是由狄道的驻军盯着,领军的将领就是王舜臣。

    时至今日,王舜臣终于能独立领军,镇守着狄道城。而且他今次因为与苗授一同担任前锋的功绩,顺利的升任正八品的大使臣,与韩冈一样都成了能上殿参加朝会的官员。

    说起来,不仅仅是韩冈,整个熙河路的官员将领的晋升度,都是快得让人目瞪口呆。

    王韶从正八品升到正六品,韩冈从布衣晋朝官,都是转眼间事。一个只做了一任县尉便辞官游历边地的xiao官,三四年后,便已是一方帅臣。而一个穷困潦倒得要服衙前役的措大,不过两年,也已经成了立于庙堂之上的朝臣之一。

    武将立了战功后,升官度一向比文官要快,但如王舜臣入官才一年多的时间,就已是大使臣,也是同样的不可思议。

    有了这么些让人叹为观止的前例,到了明年的决战之日,蜂拥而来的官员,怕是能把熙河经略司的衙mén大mén给挤破。

    韩冈想想那时会生的情况,心中就有些mao。王韶拼了命的要把他拱上京朝官的位置,也是看透了官场上,追逐功劳就跟苍蝇逐臭一般的凶猛。

    希望不要闹得太厉害,来几个能听人话的,韩冈企盼着。

    ……………………

    一只枯瘦刚劲的手,将手中的笔放下。

    片刻之前,心神都沉浸在文字间。直到放下笔,一阵疲惫便立刻涌了上来。

    张载用手用力rou着额头,而shì立在一旁的吕大临——蓝田吕氏四兄弟的老幺,吕大忠的弟弟——将墨迹淋漓的一页纸,轻手轻脚的手了起来。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hún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xìng。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注1】”

    读着读着,吕大临就jī动起来。这一段文字虽然只有聊聊两三百字,但分明就是张载所创学说的总纲!将人道纲常与天道自然联系起来,真正的说通了天人合一的道理。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

    这一段是把君臣相处之道与家事相勾连,yù使三纲为一,又融合了孟子所说的‘仁义’。

    而到了最后一句,‘存,吾顺事;没,吾宁也。’直接否定了佛老两家的来世、长生的观点,是儒学对生死的看法最简洁的归纳。

    活著,顺天应人;死时,无所挂碍,安宁而去。

    简简单单的一篇文字,将儒家内外之事全数包容,吕大临手都在抖着:“先生!这是……”

    “这是《正méng》中的一篇。”张载闭着眼睛,声音中满是疲累,这篇文字是他几十年的心血结晶,写出不费多少时间,却很是伤神,“另外还有一篇,等写好之后,我打算刻在书院正堂中的东西双牅上。”

    张载正在说着,忽然惊道:“与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已经来了一阵了,见先生正在写文,不敢惊扰。”

    “可有何事?”

    “韩yù昆最近又升了官,想来跟先生说一说的。”吕大临犹盯着纸面上的一个个端正的xiao楷,随口回话,“不过比起先生的这一篇经义,韩yù昆的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yù昆怎么了?”张载很在乎韩冈这个弟子,听到之后,便立刻询问。

    吕大临回过神来,见张载很是关心韩冈的样子,便恭谨的放下这一篇价值千金的文字,垂手答话,“学生刚刚听到消息,说河湟那边接连设立巩州、熙州,又设立熙河路经略安抚司,王韶任经略使,而韩yù昆则是担任机宜文字,并兼任巩州通判一职。”

    张载闻言便是有些惊讶,问道:“经略司机宜,还有下州的通判,这已是转朝官了吧?!”

    吕大临点点头,张载的惊讶其实就跟他前面听说这个消息时一模一样:“韩yù昆已经是太子中允了,有天子特旨,而不是靠了五削圆满。”

    “yù昆进用之的确是个异数。”张载微微有着一点感慨,他当初转为朝官,可是在中进士后的十二年,也就是两三年前的事。韩冈这个弟子,在官场上的作为,的确比他出sè得多。

    但张载还是很欣赏这个弟子,吕大忠、游师雄,还有表侄程颢、弟弟张戬,都推重于韩冈,也不是因为他升官快的缘故。

    “要找五份荐书,yù昆也是能找得到的。他的功劳比起现在的官职,更是远远出。年初广锐之1uan,不是yù昆孤身进城说降,也不会这么容易就平定。横渠镇离咸阳不远,能安然无恙,也有yù昆的一份……”

    正说着话,张载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手用力按着xiong口,一时间咳得喉中气息嘶哑,吕大临见状,连忙上来拍着后背。好半天,张载才回过气来。

    “先生,要不要去长安找几个名医来看看?”

    张载轻轻挡开犹在捶背的吕大临,“算了,也是老mao病了,与叔你也该知道的。”他笑了笑,“yù昆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这mao病,前日寄的信中便有说道,咳嗽多,要多吃梨等润肺之物,日常食补胜于yao补。”

    “韩yù昆是yao王弟子,他说的当不会有错。”

    “怪力1uan神,儒者自当远避之。乡野中的这些传言,yù昆本人是从来不认的,这点他做得很对。”

    张载说得郑重,吕大临点头受教。

    “说起yù昆的信,其实里面还说了些其他的事,是关于格物上的一些原理,有关力的方面的”

    注1:这一篇文字,是关学的总纲,而后被理学继承过去,世称《西铭》,是儒学的经典之一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五)

    “力学原理?!”吕大临听说过韩冈yù以旁艺近大道的宏愿,但一直没有放在心上,追求大道,当行正途,旁mén是他所不屑一顾的。

    “是很有趣的说法。”张载却有着博采众家的气度,对韩冈的想法也十分支持。

    他把一杆mao笔平放在桌面上,“一支笔,如果放在桌上,没人碰它就不会动的……”他手指一推,笔杆就咕噜咕噜的滚出去,“一旦有了推力,笔杆才会动起来。世间万物不受力,都不会动。必须有力加诸于上,才会运动。”

    吕大临奇道:“这有什么好说的?天天都能看到。”

    “道理的确很浅显。但yù昆又问了一个问题,”张载拿着笔,在吕大临疑huo的目光中,松开手,mao笔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为什么笔会往下落,这力是从何而来?”

    “下面没有东西托着。”吕大临说了一句,觉得哪里有些不对,“韩yù昆怎么说?”

    “yù昆的信中说,大地对万物皆有引力,无处不在,无可阻碍。mao笔落,皆是因为有力向下拉着。”张载翻了翻桌上,把韩冈的信chou了出来,厚如一卷书,展开来有十几页之多,吕大临一看,上面甚至还有图案。韩冈竟然是用图案、数字加文字,一点点说明了自己的观点。

    吕大临看了两眼,便皱起眉来,上面的点点画画让他看了头痛,“韩yù昆这不是走火入魔了吧?”

    “还是仔细看看为好。……yù昆的信中说要从中格出日升月落之理。”

    “怎么可能?!天地大道,岂能与笔杆等同?!”

    “日升月落,天道也。但其中必有理可循,未必与笔杆不同。yù昆说要寻出其中道理,也不是不可能。”

    听见老师这么说了,吕大临又皱着眉头看起来韩冈的来信。

    张载起身支起窗子,一阵寒风吹散了房内的暖意,但也把浑浊的空气给替换。

    张载深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他自从辞官回到横渠镇后,创立了期盼已久的书院,亲眼看着mén下的学生日渐成才,而自家的学术也逐渐形成体系。

    横渠先生盼望着韩冈能够成功,他那位年轻出sè的弟子,其格物致知的想法当是来自程颢,但用数算解析自然大道,必是韩冈自出机杼。如果能有所得,当能补全气学学术论述中的许多缺憾。

    上承圣教道统,下开万世太平,天地、生民皆入心中。

    这便是张载的愿望。

    ……………………

    河湟熙宁四年的腊月,jiao替在风雪和晴天之中。

    前两天的一场暴雪将熙州【武胜军】和巩州【通远军】的联络给中断,压垮了城里城外的上百间屋舍,但到了今天,天上又是晴空万里,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反shè着夺目的阳光。

    韩府的大mén前,韩云娘呵着手,暖暖的白雾从指缝中散逸出来。韩云娘过了年就虚十六了,完全长开的身子,看着还是偏着纤弱。披着猩红的斗篷,一整条狐皮围脖绕在颈中。扬起的xiao脸冻得通红,tǐng翘的鼻尖都是红红的。

    地处边城,陇西城中的大户宅院,无不是高墙围起,韩家也不例外,连大mén都是高约近丈。一个韩家的仆役,正要在两扇mén扉处挂上刻着神荼、郁垒二mén神的桃符,掂着脚都够不着位置,只能踩着一张方凳上,挂着桃符,还要回头问着下面在看的韩云娘:

    “xiao云娘子,你看正了没有?”

    “偏了一点,再往左来一点。”

    再有几天就过年了,韩家现在是巩州排得上前三的头面人家,cao办起年事来,也是热闹非凡。要祭祖、要开席,人多嘴杂,场面本有些1uan,但有了韩阿李出来指派,倒也没有落下什么笑话。

    韩冈无视着外面的喧闹,在书房中,专心致志于书本之上。

    昨日雪停后,他就带人在城里城外走了一圈,在联络不上在熙州的王韶的时候,自作主张打开府库,拿出钱粮,招募灾民出来务工。以工代赈,清理城中街巷上的积雪。

    韩冈已是通判,他下了命令,自然就有人去处理,并不再需要他亲历亲为。以工代赈的差事,他也是jiao托了出去,只要每天chou空去看看下面的管理有没有把事情安排好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韩冈作为一任亲民官,他并不想看到在他治下,有平民死于冻饿之中。那些鳏寡孤独的无丁户,韩冈也跟王韶通气后,将他们收拢进疗养院,做些不费力气的杂活,也能有口饭吃。

    凡事预先安排,将各项事务分派给合适的手下去完成。让普通官员觉得繁琐无比的工作,韩冈做起来是,却是清闲无比。有空坐在家中书房里,安安静静的读着书。

    明年就是熙宁五年,地方的解试在八月的时候就要开始了。论时间,他并没有多少可以1ang费的——对木征的决战,在开net后正等着他,眼下能坐下来系统的读一读书的时候,也就过年前后的这么一段时间。

    到了朝官这个阶段,进士出身的官员,不会再像选人和京官的时候,能一次两级的跃迁。但缺少一个进士及第,升到一定程度,就会撞上一块透明天hua板。无出身的官员即便再有才能,在与进士官员jiao流的过程中,都少不了被冷嘲热讽。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朝中在财计方面屈一指的薛向,他几次在陕西这样的要地任职转运使,但王安石提拔他担任六路运使,主管汴河纲运的时候,便是一摞弹章压上来。至于其他例子,韩冈倒是一时想不出——非进士的文官,再没几个能如薛向一般升上来。

    为了日后的顺利展,韩冈他需要一个进士的身份。军功不足为凭。狄青当年都说过,他于韩琦的差距,不过少一个进士及第罢了。但两人的结局,却是天差地远。

    还有八个月就要去考贡生,中间又有一场大战要分去大半时间,对韩冈来说,可谓是时不我待。

    不过他拥有的官身,算是个走后mén的钥匙。

    作为官员,韩冈不能参加军州中的解试,而是要去所在路分转运司的治所,参加专mén由官员参加的锁厅试。名义上是防止官员抢夺贫士的贡生名额,可实质上,却是让那些有着荫补官身的世家子弟,能够方便的通过解试。而韩冈就占了这个便宜,而且便宜不止一桩。

    如果在一年前,陕西转运司还没有分割的时候,韩冈肯定要去长安京兆府参加锁厅试,与陕西各地的官员竞争。虽说是十中选二、选三的机率,比起福建、江西那样的三四百中挑一个的解试要容易许多,但毕竟不如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的现在——今科预备参加秦凤转运司锁厅试的官员,即便算上韩冈,也不知会有三人还是五人。

    如此之低的竞争率,加之秦凤一带低劣的学术水准,想要在他们中间脱颖而出,对韩冈的经义水平来说,当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主持锁厅试的是转运使。在河湟大战前后,为了保证秦凤局面的安定,朝廷不到bī不得已,不会走马换帅,如今的转运使蔡延庆当不至于会给自己下绊子。

    只是到了礼部试的时候,就没有那么多便利了,韩冈也必须跟来自于其他地区的数千贡生,争夺区区三百个名额。可对于考中进士,他还是很有几分自信——毕竟这一科很特别。

    “官人。”严素心端着热汤推mén进来,还没走近,盖碗中的汤水已是香气扑鼻。

    韩冈正是读书读得累了,便放下书。视线在盖碗和俏脸上来回转着,盘算着先吃哪一个为好。

    熟练的将少nv扯着坐在tuǐ上,随手探入怀中,不知是不是自己逐日滋润的缘故,严素心原本略显纤巧、一手可握的xiong房,这段时间好像变得丰腴了起来,连手感都不一样了。

    只是韩冈稍稍一捏,怀中的娇躯却是猛然一震。连忙松开手,他关切的问着:“素心,怎么了?”

    少nv细细的叫着痛:“有些疼。”

    韩冈有些纳闷,自己都没用多少力。再试探的轻轻握上去,严素心便又是chou着凉气,皱起了修长的轻眉……韩冈忽然间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可能。便伸手用力一扯,一轮丰润了许多的酥xiong骄傲地tǐng翘着,在空气中上下轻颤。

    “官人!”

    严素心一声惊叫,手忙脚1uan扯起了被拉开的半边襟口。血一下涌了上来,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热得烫。咬着下net,xiao拳头捶了韩冈几下,嗔怪的责难着,“这是白天啊……”

    虽然暴1ù了一下便被遮起,着力注意的韩冈还是现那一处的颜sè的确变深了一点。“素心,你这是不是有喜了?”他立刻惊喜的问道。

    “有喜?”少nv楞然。

    见严素心茫然不知,韩冈又换了个问法:“最近你有没有感觉想吐?”

    素心摇了摇头:“奴奴没有,但南娘妹妹今天早上还吐了一次,昨天的胃口也不好。”

    韩冈拍拍脑mén,怎么赶到一起了。他xiao心的扶着严素心站起身:“得找个能断喜脉的医生来看看了。”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六)

    秦鸿是新近从太医局调来熙河路的医官,也是眼下陇西城中手段最为高明的医生。不过他在韩冈面前,绝不敢摆着京城名医的谱。韩冈的名字,在太医局中是跟孙思邈是挂上勾的,而且他主持的疗养院更是得到天子的称赞。

    以韩冈在医界中地位,日后说不定就能兼管太医局,秦鸿哪能不xiao心shì候着。韩冈让他去疗养院治疗伤病,他就治疗伤病,韩冈让他编写一些军中合用的yao方,他就跟那些只会做针线活的村医,jiao流医术心得。

    今天被传到韩府上时,秦鸿也是诚惶诚恐。两名等他把脉问诊的绝sè佳人,也是不敢多看半眼。

    坐上jiao椅调匀呼吸,将三根手指搭上纤细的手腕。指尖上的触感一片腻滑,秦鸿却不敢有半分邪念。

    闭着眼睛感受着脉搏跳动,半晌之后,他站起身,向着韩冈和韩父韩母拱手行礼,“恭喜机宜,恭喜老官人、老太君,两位娘子的确都是喜脉!”

    “当真?!”韩阿李喜不自禁,但仍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说起医术,熙河路最高的其实并不是这个医官,而是僧人智缘。只是智缘现在跟着王韶去了熙州,韩冈也只能将秦鸿请来。

    可秦鸿虽不比那些御医,甚至不比智缘,但喜脉是怎么也不会诊错的,他点头打着保票,“千真万确。”

    韩冈封了一封丰厚谢礼,让下人将秦鸿送了出去。

    回过头来,两nv都含羞带怯,手抚着xiao腹,绽开幸福的笑容。只要有了孩子,她们的一生便安稳了,腹中还未成形的xiaoxiao生命,关系到她们一声的幸福。

    严素心、周南同时有孕,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声说着要到附近的寺庙中烧香还愿。自从老大成亲开始,两人盼了多少年了,到了今天,终于等到了喜信。而以韩冈一贯的冷然自若,竟也有些难以遏制的欣喜难耐。

    “日后都要xiao心着了,不能累着。”围着素心、周南嘘寒问暖,韩冈只感觉着有些手忙脚1uan,不知该做什么好。

    韩冈两名妾室怀孕的消息,很快就在陇西城中传开了。听说了韩冈家中有喜,熙河东路巡检傅勍,就第一个带了礼物上mén来恭喜。而后,苗授、赵隆、王惟新等熙河路中的将校官吏一个个都亲自上mén,几乎踏破了韩家mén槛。更下面的士绅商人不够资格上mén,但也送了礼来。

    韩冈还没正式成亲,就这么快有了子嗣,众人在恭喜之余,也是招来了一些议论。说韩冈早过弱冠之年,又晋了朝官,也该成婚娶妻,好有人来主持中馈。

    韩千六的官职不可能再升到哪里,日后也是做封翁的份。韩冈的前途至少在现在看来一片光明,但联姻一名朝官,和找一个新进士做nv婿并不相同,熙河路有资格开口的,却没有几人。

    腊月廿三,送过灶神,年节也算是到了。该来贺喜的也都来过了,上mén送礼的人也便稀少了许多。

    韩冈在衙mén中打理着今年最后的公务,前两天,衙mén就已经封印了,直到一个月后,才会开印。长达一个月的休假,并不代表没有公事。只是需要盖上州中大印的要事不再处理,至于一干庶务,衙中官吏,也免不了要辛苦一番。

    按理说,这些事都不是该通判管辖。通判是知州的副手,副署公文,监察州中公事。但现在王韶和高遵裕都被积雪堵在鸟鼠山对面,巩州与熙州的jiao通线还是没能打通,韩冈也只能先一个人挑起州中的政事——另外还有熙河经略司的,他这个机宜文字也是一堆事要他处置。

    同样因为大雪封山的关系,巩州与东面秦州的jiao通也中断了。虽说也不是不能联络,但前日派了驿马出去,到现在也不清楚到底到底有没有抵达秦州。幸好秦州那边几乎在同时派出了信使,已经到了韩冈的面前。

    韩冈手脚麻利的处理好了所有的公事,正打算回家,匠作营遣人来报,前日韩冈让他们制作的雪橇车现在打造好了,等着韩冈去验收。

    听到此事,韩冈就在想着,是不是送点酒水去熙州,也正好可以展示他的力学原理是如何用于实际。

    ……………………

    王厚是第二次诣阙了,但他进宫面圣却不止两次。就是刚到京城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见了他,而今天,大内又传话出来,把王厚叫进了宫中。

    想想韩冈都成了正八品的太子中允,正儿八经能上殿参加朝会的朝官,竟然都没有见过天子一次,王厚便觉得,世事每每出人意表,当真是难以预料。

    前些天,王厚抵达京城的时候,正值韩冈被推到了风尖1ang口之上。王厚在驿馆中听到的,多少人都在议论韩冈。

    熙河路的官员升官实在太快了。王韶是正牌子进士,高遵裕是太后的叔叔,可能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没有多少攻击的余地,所以入官才两年就升任朝官的韩冈,便成了众矢之的。

    年纪姑且不论,入官两载,便能上殿参加朝会。也只有开国之初,才会有这样的例子。即便是三十五岁就进政事堂的韩琦,他升任朝官的度,也决没有韩冈这般迅快。

    进用如此之,嫉妒韩冈的人自然绝不会少。

    他们不会去提韩冈立下的功劳,将他的历历功绩放在一边,说韩冈是党附权臣的一个幸进之辈。幸好韩冈没有入官面圣过,否则阿谀天子的罪名少不了。

    倒是刚刚做了崇政殿说书的王家大衙内为人仗义,前日在樊楼赴宴的时候,明明白白对外面说,只要有哪个选人敢自称有韩冈一半的功劳,他当即回家向王相公推荐,荐他入朝为官。

    诽谤韩冈的谣言就这么消失了,而他立下的累累功绩也开始在京中传递。

    韩冈跟王家二衙内有些jiao情,这是王厚知道的。而王家大衙内,一向心高气傲,又是跟文彦博、司马光一般的早慧,能出头帮韩冈说话,当真是难得。想来多半是得了王安石的授意。

    韩冈升为朝官,而王厚并没有转官。但他的本官也是一升再升,进用之,也算是少有了。不过王厚并不打算继续作文官,准备着转成武资。做文官虽然安稳,但王厚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在文事上没有多少前途。父亲王韶的才学他连一半都没学到,而韩冈在经义大道的见识,王厚也只有仰头观望的份。

    如果考不上进士,又想在官场上高歌猛进,算起来还是转为武官的好。河湟周围,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开拓。王韶立威于此,自是能遗泽后世,日后当也有他王厚立功的机会。

    一阵寒风吹来,王厚冻得瑟瑟抖。不比他前次进京,夏天在崇政殿外候着,只是热上一点,而且还有穿堂风。但冬天守在殿外,却是冷得够呛。如果是朝臣,尚有资格在暖和的偏阁等候传唤,但他这样的外臣,还是老老实实的站在殿外阶下。表现得恭谨一些,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不知等了多久,崇政殿的大mén终于打开,一众宰辅鱼贯而出。王厚连忙躬身退到一边,见着一只只脚从面前过去。

    人流走尽,殿中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有人出来,将王厚叫了进去。

    崇政殿中,除了天子赵顼,下面还有一名大臣坐在绣墩上。身穿紫袍,腰缠御仙hua带,面皮如黑炭一般——自然是如今的宰相王安石。

    面圣,王厚早有多次经验。行礼叩拜,一点也不慌1uan。

    起身之后,王厚就听赵顼在问:“韩冈在疗养院中sī酿酒水,不知王厚你知不知道?”

    王厚一下愣住,这是谁传到天子的耳朵里的?!不敢偷看天子的脸sè,他低头为韩冈辩解:“陛下有问,微臣不敢隐瞒。韩冈主持的疗养院的确是造了酒,但已得了家严的同意。且疗养院所酿之酒并不是给人喝的,而是用来清洗伤口。因为前次有几个好酒的将校偷了酒喝,韩冈还大雷霆,说是烈酒阳气太重,可以用来驱除会让伤口溃烂的yīn毒之气,喝了却会伤身。只能外用,不宜内服。”

    韩冈这番话是用来吓唬王舜臣、傅勍那一干酒鬼的,王厚也知道这是胡扯,但拿来解释韩冈并没有sī卖酒水的心思,王厚觉得更为合适。

    “原来如此。”赵顼算是释然了。秦凤转运司传来的密奏让他看了很不痛快,他并不希望他所看好的臣子,会是个贪鄙的xiao人。王厚的解释,赵顼听着,觉得不会是临时编出来的,当不至于有假。

    “韩冈一直都说他跟孙思邈没有关系,但这医理却是让人叹服……还记得他论跌打损伤的治疗,得用柳木做夹板,外敷石膏泥,水、土、木皆备,才能让骨头长得好。这一个方子传回京中,太医局里人人皆叹。”

    王厚都没想到天子连这些事都知道,连忙道:“韩冈虽然不通医术,但医理的确让人佩服。”

    “听说王厚你与韩冈情谊匪浅?”赵顼突然问着。

    “……是。”

    “那他遇仙之事究竟是真是假?”赵顼问得饶有兴致,就算是天子,也是有着一颗八卦的心。

    “韩冈一直都是说,当初遇到的只是一个姓孙的道士。还说怪力1uan神,君子宜远避之。”

    “儒mén弟子当不语怪力1uan神。”王安石很欣赏韩冈的态度,就是真的遇仙又如何?如果韩冈总是把神怪之事挂在嘴边,日后对他的前途决没有好影响。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七)

    天sè将晚的时候,王安石方才离开崇政殿。

    在崇政殿中,天子问了王厚不少问题,王安石都听在耳中。

    赵顼最为关心的是明年河湟决战的情况。一开始就问韩冈是否有sī酿酒水,也怕熙河经略司人人sī心,不肯用心于国事。而后在王厚口中,听到王韶、韩冈的一番筹划,赵顼的心情也是变得难得一见的欢畅。

    当王厚趁机向他请求转为武资,声称要为大宋封狼居胥,赵顼便是一口就答允下来,还很高兴的亲口许诺王厚在转武官时,可以援例提升一级。

    天子的心思都放在河湟决战上。对这个明年开net决战的计划,王安石也并不反对。熙河经略司的指挥水平,以及西军的战斗力,早已经在这几年中,通过一次次大捷而得到了验证。

    王安石只是觉得时间看上去有点紧,如果能在攻下熙州后,再停上一年用来安置移民和开辟周围良田,有了足够的钱粮补给再行开战,可能会更为稳妥一点。

    不过王安石他也明白,自己需要这份功劳,赵顼也很想看到这份功劳。天子变法,是为了内圣外王。对内,使百姓安居乐业,对外,让四夷宾服恭顺。

    如果把三司条例司当作新法正式开始推行的标志,那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了。不过现在地方上推行各项新法条令的阻力依然还是很大,各项条令带了的回报虽多,但怨言也不见不少。王安石迫切需要一个军事上的胜利——一个决定xìng的胜利——来向天子证明推行新法的效果。

    前面横山攻略以失败而告终,河湟就再容不得半点失败,而且必须尽快见到成效。

    幸好河湟那里情况很不错,至少要比韩绛当初的陕西宣抚司要好。

    王韶本人是难得的帅才,在他指挥下,河湟捷报频传,两三年内,便将熙州、巩州收归大宋,官军兵锋离着河州就只有一步之遥。而经略司内,高遵裕、王中正之辈又能与之和衷共济,人和这一项上,完全不用让人忧心。

    加之一众属吏、将校都是少有的干练之才。尤其是韩冈,不论是从军事还是政事,哪一个方面都是极为出sè的年轻人,有他主持后方诸务,可以让前线奋战的将士毫无后顾之忧。

    “韩冈?!……就是前年和去年来过家中的那个韩冈?”

    浑家吴氏的声音传入耳中,王安石猛然惊醒。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然已经身处于家中,老妻吴氏正坐在对面。一考虑事情,就忘了周围的事,这mao病他到现在都没能改掉。

    “什么事?”王安石疑huo的问着。

    “还能是什么?二姐的事啊!”吴氏只当王安石犯了mí糊,但前面丈夫说出的那个名字,让她沉yín起来,“韩冈的确是不错,家世虽说差一点,但二姐若是嫁过去,反而是件好事。就是有些风流了些,这点不好。”

    前两年韩冈两次入京,吴氏都见过那个上mén来拜访的年轻人。能两次进相府,当然是得到了自家夫君的看重。以自家夫君的眼界,人品那是不会差得。而韩冈留给吴氏的印象很深,也很不错,相貌、气度、前途、才学都很出sè,与二哥的关系也很好。

    而且韩家xiaoménxiao户,没有太多的牵累。如果二nv儿当真嫁过去后,不会像嫁到吴家的长nv那般天天受气。就是韩冈前次为了个名妓,跟天子的弟弟闹得满城风雨,最后让官家出头收拾残局,这一点终归有些让人感到犹豫。

    “蓄养歌妓的事也听多了。韩冈才一个,也算不上什么。这两天,就得找人做个媒,你看看谁人合适?”

    吴氏一头热的说着,王安石有些恼火:“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二姐嫁给韩冈了?二姐的事急不来的!再说,还不知道韩冈那边有没有定下亲事,xiao心落了空。”

    “急不来?那还要等几年?”吴氏一下变得满腹怨气,直冲着王安石嚷嚷。为着二nv儿的事,她日日心急如焚,只是见着丈夫忙碌,不想去打扰。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天天想着治国平天下,这修身齐家,你做到哪一样了?!二姐转年就十八了,你这做爹的坐得稳如泰山,我这做娘再不多想想,二姐就要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了!”

    “也不一定要韩冈。”王安石见着吴氏听到一个年轻人的名字,就盯着人不放,就好像自家的nv儿嫁不出去一样。他王家的mén户、家教也不差啊,至于这么急切吗?

    “就算不是韩冈,其他人家也行……你总得找个好人家来吧?”吴氏还是急着。

    王安石皱起眉:“如今找上mén来的,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哪有几个正经人家?!”

    “那就去找!”吴氏提声叫道。

    “爹、娘!”一人适时的推mén进来,打断了书房中的争执。

    “大哥!”

    见着是儿子王雱进来,吴氏讪讪的停了口,在儿nv面前吵架,不论是王安石还是她都是有些难堪。

    王安石咳嗽了两声,问道:“大哥,有什么事?”

    “厨中已经把晚上的饭菜做好了,正等着爹娘来呢……”王雱回头望望mén外,“本是二姐来的。但见着她久不回来,儿子就过来看看。”他笑了笑,“也难怪她不好意思进来。”

    “二姐在外面?”吴氏闻言,狠狠地瞪了王安石一眼,忙着出去追nv儿了。

    王雱躬身目送吴氏离开,这才走近前,对王安石劝道:“爹爹,二姐的事也的确得加紧cao办了,总不能再拖了。”

    “你也觉得韩冈好?”

    “韩冈儿子是没见过。但从传闻中听来,人品并不差。上虽是稍逊,可其才干已是名传朝中。如今不过是弱冠之年,已积功为朝官。观他过往行事,对变法每多援护,当是有心于国事的人才。”

    同样名满天下的年轻俊杰,心高气傲的王雱并不会认为自己比韩冈稍差。本官同为太子中允,但多了一个进士头衔,还是崇政殿说书,有着天天面见天子的资格。评价起韩冈便是很客观,没有半点嫉心。

    “这为父也知道……”

    王雱在王安石身边坐下来:“韩冈第一次上京时,给爹爹出的三条策略,无一不是扭转乾坤的上上良策,可见韩冈对新法的一片至诚。他又几次拒留京中,更足见其并非趋炎附势之辈。”

    “就是太过头了。”王安石摇着头,“青苗法改名、胥吏重禄,这两条都还好,但第三条……”

    “比起舜去四凶的征诛之术,韩冈定得的条策,已经是很温和了。新法诸多条令,哪一条不是卓有成效,大人如今何须再顾忌着那些愚顽之辈。找孩儿说,就得征诛今之‘四凶’,将之远窜四荒!”

    王安石看着侃侃而谈的长子,暗自叹息着。年轻人都是这般无所畏惧,牵挂少、顾忌也少。就像韩冈,随口几句话就要挑起党争。而他的大儿子,也是年轻气盛的不把党争后果放在眼里。只有在官场上多待上几年,才知道不是事事都能强着来的。

    那些被他打压下去的旧党中人,都叫他拗相公。说他王安石是一意孤行,不听人劝。可若他真是这般行事,这些年来的诸多新法,早就全数推行下去了。何须一条条的在一路或几路中先试行,查看结果后,进行相应的修改,才会推行全国?——王安石只是不理那些旧党胡言1uan语的掣肘之词而已。

    “大哥,你真的觉得韩冈好?”

    “是不是韩冈,孩儿不便多说。但总得找个与爹爹你同心同德的人家。”王雱停了一下,语气沉重叹道:“总不能让二姐也‘和泪看黄hua’吧?”

    王安石默然不语。

    ‘和泪看黄hua’是他长nv写的诗句。嫁到吴家的大nv儿是王安石全家心头上的一桩恨事。她自xiao聪明灵慧,又工于诗词,极得疼爱。王安石左挑右挑,特意挑了好友吴充的儿子。偏偏因为变法之事,两家生分了,让大nv儿在吴家过得很不舒心。

    秋天的时候还寄了封信来,上面写了一七绝:‘西风不入xiao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恨,依然和泪看黄hua。’

    “让为父再考虑一下……总得先问问韩冈到底有没有定下亲事。”王安石叹着,国事、家事,事事让人烦心。

    他问着王雱:“你做着崇政殿说书哦,明天就要上殿宣讲,可准备好了没有?”

    崇政殿说书的位子不好坐,不但要像天子讲解经史要义,同时也是天子身边的顾问。必须见闻广博,又jīng通经史,少点才学就会被天子问得张口结舌。而且说出的话,多少只耳朵听着,仁宗朝被任命为崇政殿说书的贾昌朝、杨安国,他们两人旧日的文名,便是因为说错了几句话,被人引为笑谈而一落千丈。

    王雱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殿宣讲,但王安石作为父亲,总是要担着一分心。

    王雱自信的笑起:“以孩儿的才学,爹爹何须担心。这么多次下来,何曾出过丑的?”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八)

    一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除夕。

    禹臧家的军队已经退回了兰州。但前面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他和包约【瞎yao】两家,将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全都洗了一通,让他们过年都过不好。道上的盗匪多了许多,只是没人敢来抢狄道,都冲到其他没有受灾的蕃部去了,这一个除夕,熙州北部将会热闹非凡。

    可王韶现在所在的狄道城【临洮】,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今年的雪出人意料的大,厚厚的雪层能没进大tuǐ根,远处近处的山峦皆是银装。1ù着一圈灰黄底sè的一座狄道城【临洮】,仿佛就成了雪海之中一座孤岛。

    韩冈前面派来了信使。二十多岁jīng干的年轻人骑着马,在路上走了六天。出来的时候,信使身上的穿戴跟一头熊一样,mao皮都裹到脚尖上。可一路行到狄道,照样还是冻坏了手脚。听着疗养院中的医官说,至少有两根脚趾保不住了。

    这样艰难的局面下,王韶也不敢多派人手回去联络。看起来在明年二月雪化之前,跟后方的联系,怕是就只能靠着几天一次、损耗极大的驿马来传递。

    “报……”拖着长音的一声叫唤,一名xiao卒通报之后跑进公厅中,跪下来就向王韶禀报道,“陇西城那里来了一队人马。”

    “一队?”王韶强调的问着,韩冈没事派这么人过来做什么,人多了要多消耗多少驿马?就算是他是一路经略使,都是感觉着舍不得。

    报信的xiao卒点着头,“一队人从南边来的。”

    “怎么可能!”

    王韶这下坐不住了,猛的站起身。南线虽说要平坦一些,可毕竟比现在所走的鸟鼠山北线多了近一倍的路程,如果走这条路,少说也要的多上两天的时间,人和马怎么能吃得消的。

    xiao卒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还带着六车的辎重。”

    王韶差点就要骂起来了,‘雪地里走车?!胡说八道。’

    王韶一百个不信,可是眼见为实,当他走出官衙,就看见一队车马驶了过来,总共的确是有六辆。

    每三匹马就拉着一辆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踏着狄道城中仅剩的一点冰雪,走到了衙mén前。在车上高高堆起的货物,让人看了乍舌不已,也是心生疑huo,不知怎么这么沉的车子如何在雪地中行车。

    王韶看得清楚,那几辆车上没有装一个轮子,只是在下面钉了两条窄窄长长的木板,木板在前端翘起。马车过后,后面就是长长的两条平行的印痕,从远处直拖过来。能nong出这种怪异的车子,不会有别人,只会是jīng于机关巧器,甚至在高喊以旁艺近大道的韩冈。

    “这是韩yù昆让人打造得?”王韶先让人开始卸货,转头就把领队的xiao校拉过来询问。

    xiao校却是一问三不知,只是从怀中把今次的货单和要接收者签书的公文,连同着一封韩冈给王韶的书信,一起递了上来。

    等到高遵裕收到消息,赶来的时候,六辆车上的物资都已经卸得差不多了。六辆车中都是装着今年年节犒军的货物,基本上都是惯例的银绢茶酒。看到其中三辆车上满载着的酒坛,卸载辎重的士兵都欢呼起来。过年没酒喝可不成,从巩州千辛万苦送来的其他军资,他们都看不上,就是这几十坛最好。

    “这是什么车?”高遵裕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着,没轮子的车任谁都是觉得很新奇。熙河副总管疑huo着,绕着车子转了一圈。

    王韶把手上的信折起,回答着高遵裕的疑huo:“yù昆称之为雪橇车。”

    “雪橇车?”这个词让高遵裕很陌生。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这说的是大禹治水时乘着何物出行。”王韶看了看茫然的高遵裕,补充道,“出自于《夏本纪》。”

    “你们起名,总少不了个出处。韩yù昆该不是把大禹出行的橇车给重新打造了出来吧?”

    “差不多,现在看看,这雪橇车在泥沼中也同样能前行,不至于会陷下去。”

    高遵裕又绕着车子看了一圈,道:“其实用驮队也一样吧?”

    “马驮的货物,哪有用车拉得多?驼了货物,马匹走起了也会更难。”

    王韶的解释让高遵裕连连点头称是,啧啧赞叹着:“真不知韩yù昆是怎么给想出来的。”

    “说是因为减少了摩擦力的关系。轮子在积雪上行走受阻,把轮子换成滑板,就减xiao了摩擦……还有参照了雪鞋的原理,什么压强、压力的。”

    以自然之道为纲目,来考虑如何解决问题。而不是如工匠一般不求甚解,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知如何,不知为何。这是韩冈在信中写给王韶的话。

    韩冈说得道理,王韶粗粗一览也没有看得太明白,高遵裕同样被一堆新名词给nong得糊涂起来。

    王韶把信递给高遵裕:“yù昆的信上还画了图,设计了另外一种冰车,下面不是滑板,而是两条刀刃。说是冬天在河道冰面上使用。”

    “yù昆这是要做公输般【鲁班】吗?”高遵裕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摇着头,接过信,“yao王弟子不做了?”

    “越来越搞不懂他在怎么想了。”王韶也是摇着头。韩冈在信中解说他所格致出来的自然之道,王韶很是难以理解,只是仔细想来,还是有着几分道理。

    韩冈的心思并不是区区开边之事就能局限得了的,再一次认知到这一点后,王韶都感觉着有些泄气,“只要真有用就是了。”

    “要不要试试看yù昆设计的冰车。”高遵裕看着韩冈在信中画得设计图,腾起了一些兴趣。

    “再说吧,现在河上都是厚厚一层雪,走不了冰车。这些雪橇车,就是从洮河河面上过来的。”

    “是绕得竹牛岭和抹邦山?”高遵裕现在才听到这队辎重走得哪条路,跟王韶方才一般的惊讶,“没人冻伤!?”

    “不是骑着马容易兜风,坐在车上冻得就不会太厉害。而且yù昆让人把雪橇车设计得jīng妙,座位下面还有放火盆的地方。”

    在高遵裕来之前,王韶就已经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把车子全都打量了一遍,里面的构造,也都了解了。

    他让人把车夫的座位掀开来让高遵裕看,在车夫的座位底下,有着一个很大的空间,被木板分割成一个个格子。而正中的一格在内壁镶着隔火的铜皮,里面放着一个暖炉,暖炉的三条tuǐ嵌在事先钻好的槽中,而暖炉的盖子也是带着卡子,不会在行驶中动摇。由于暖炉所在的这个中间的格子是前后镂空的,能够通风,木炭就在暖炉中缓缓燃烧,将暖意带给座位上的车夫。暖炉所用的木炭,就堆在座位下的其他格子中,走了几天,只用了一半还不到。

    高遵裕盯着车座下的格子看了又看,再一次叹道:“当真要做公输般了。”

    “不管韩yù昆是不是要做公输般,他终究是把过年的犒赏都运来了。”王韶看着摆在衙mén前的一坛坛酒水,心中也放下了不少忧虑。

    但这时,一名骑兵从西mén处狂奔了过来,翻身下马,一下跪倒在王、高两人身前,“启禀经略、总管,洮西三里外,有数百蕃人的甲骑在活动。”

    “又来了?”

    “怎么胆子féi起来了?”高遵裕听着消息,脸上狰狞而笑,“就拿他们当过年的大礼好了。”

    “多半是董毡cha手了。”王韶猜度着,“木征也不是傻瓜,不会为董毡挡风挡雨,终究还是要把他的叔叔给拖下水的。”

    ………………

    木征对他的三叔没有多少好感。他本人可是唃厮罗正牌子的嫡长孙,吐蕃赞普之位本来应该是他和他父亲的,只是yīn差阳错落到了董毡的手里。

    年轻的时候,木征还窥伺过那个已经算不上尊贵的位置,只是年纪渐长,变得有些懒散起来,只想保着他的河州。但心里一直都有想法,因而跟董毡始终不和。

    可眼下的局势,容不得木征再跟董毡不合下去。

    董毡不会太过尽力,这是木征清楚的。毕竟在平戎策中,明摆着写的是联合吐蕃诸部,而不是对抗。但谁都知道,如果董毡不能表现得出一位赞普该有的实力,那么新成立的熙河经略司不介意在吃掉河州这个正餐之后,把青唐王城当作饭后的消食汤水,一起给吞进肚中。

    所以权衡利弊,最后在木征低头之下,董毡还是派兵来了,整整一千jīng锐甲骑,并承诺如果宋人攻打河州,他会再暗中派人来支援。木征这个不听话的侄子做邻居,让人很是头痛,偶尔还会让董毡感到胃痛。但换作宋人做邻居,却不是头疼胃疼就能了事的,那是要他给大宋做牛做马兼做狗啊!

    身边有一条随时可能反噬的狼,总比换头张着大嘴的老虎过来要强出百倍。董毡不愿与宋人明里对抗,撕破脸对谁都不好,但暗地里襄助木征,他怎么都能派得出人手。

第35章 重峦千障望余雪(九)

    虽说韩冈在给王韶、张载等人的信件中,没少提到他在格物学的新奇见解。但这些论述,都是他闲暇时的调剂,以及对未来的铺垫。他现在所真正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科举,和近在眼前的决战。

    “你这草料场最是要当心,几十万束草都堆在这里,明年大战的消耗全都靠着此处支持。若是出了半点差错,不是简简单单能了事的。”

    韩冈嘱咐着,虽然语气也算平和,也不屑用威胁的口气下去人,但管勾草料场事的xiao官却还是心惊胆颤的点头哈腰,连声应诺。一众在草料场中听命的士卒,也都是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听着教训。

    寻常守着草料场的基本上都是配军的罪囚,但为了防备意外,经略司调来了一队军中jīng锐来看守。明年上万匹军马要靠着这里的草料,的确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巡视过草料场,韩冈又去了囤积军粮的常平仓。这两处是城中防火的重中之重,不亲自走一趟,看过两处的防火准备,他怎么都不能放心回家过年。

    不过不论是草料场还是常平仓,里面划分了片区,片区之间都有着足够宽阔的隔火带,除非有人故意纵火,或是刮着能掀开屋顶的狂风,否则即便起火,也不会烧光。

    绕了一圈后,韩冈安下心来。离开了常平仓,管辖巡城甲骑的王惟新正好带队从mén前经过,曾经是王韶身边的亲信元随,现在也是经略司中有名有姓的将校了。

    看到韩冈,王惟新连忙下马行礼,两年前的韩秀才,如今身份早已不同。就算有着王韶做靠山,他也不敢有任何怠慢。

    扶着王惟新起来,韩冈盯着他的双眼,郑重的说道:“今夜城中安危,可就要靠惟新你来担着了。”

    陇西xiao城,不似东京、秦州将事情分得那么清楚,潜火铺的铺兵和巡城都是一拨人马,王惟新就兼管着城中烟火事。

    去年陇西县还是古渭寨时,年节的那段时间,城中有过十几次大大xiaoxiao的火灾。今年雪大,屋上、地面积雪未消,火势难起。可入冬以来,还是烧过了两三次,韩冈不想在除夕时听到火警的消息。是以他早定下了巡逻的班次,以防除夕夜中走水。

    听着韩冈说着郑重,王惟新忙不迭连连点头:“机宜放心,惟新敢不用命?!”

    韩冈把手放开,“你用心就好。”

    王惟新在熙河众将佐中,能力、武艺都算不上出sè,但胜在勤谨,这也是为什么他能带着巡城甲骑的缘故。可也就是因为能者多劳,勤者也一样多劳,摊到身上的职司让他连过年都过不好,

    但勤快又肯做事的人,总是能比别人升得快。据韩冈所知,转过年来,王韶就要把王惟新换个更容易立功的地方了。

    别过王惟新,韩冈又去了衙mén中,即便是除夕,他还有一摊子事要处置,还有明天的正旦大礼,也要再看一看准备的情况。

    等他将手上的事批阅完毕,又到大堂检查了各项礼器,离衙返家时,天sè早已黑了下来。前面家里等着着急,派来询问何时回家的仆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仆人站在韩府mén前,掂着脚向州衙过来的方向张望着。一看到韩冈带着他的一众亲兵元随回来,十几骑组成的一队人马蹄声清脆,便飞奔进院,去通知韩家的老官人和老太君。

    韩千六和韩阿李都换了身新衣,就在堂屋中正坐着。一个穿着官服;一个靠着丈夫、儿子得了封诰、一身官人家主fù的品妆,看着就官宦人家的气派。

    终于见着儿子回家,韩阿李火烧火燎的站了起来,急声道:“怎么忙到现在?!就等三哥你回来了。这身皮穿着就不舒服,快点去祭了祖宗,让娘把衣服给换了。”

    “娘这话说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韩冈笑着跨mén进屋,顺手解开斗篷的绳扣,韩云娘忙上来把他脱下的斗篷给收拾起来。

    “还有多少人不喜欢做官,不是说有个跟素心一个姓的学究吗,官家亲自找去,都不待搭理的。也难怪,这份罪受的……”

    韩冈哭笑不得,严子陵的名头倒也真是响亮。只是韩阿李虽然着急,但韩冈要打的招呼,却还是要尽到礼节。

    在正厅中,除了他的父母之外,亲戚中就只有冯从义在这里——李信和韩冈的舅舅现下都在秦州。

    “今年还是一个人,等明年可就要两人一起来了。”韩冈跟起身来见礼的表弟开着玩笑,“到了后年可就要三个人了。”

    “从义要多谢表哥主持。不然也娶不到太后家的nv儿。”

    冯从义今年年中订的亲,聘妻是高家旁系的庶出nv儿。论起身份比冯从义要高上不少,但以冯从义如今的身家,找个县主结亲都是没问题的。就是如果与宗室联姻,必定会连累到韩冈。所以无论韩冈还是冯从义,都不会往这个方向去寻找。

    “倒不关愚兄的事,是高公绰主动提起的。”韩冈转头对父母道,“表弟经商的手段,高副总管是赞不决口,说他是白圭、漪顿之才,能。”

    “义哥儿做买卖的本事,不比三哥做官的能耐差。顺丰行的名字,现在哪家蕃人不知道?”韩千六没口子的赞着冯从义,“他今天带来的烟hua,可都是京城里专做yao傀儡的李家出产,官家都赞过的。”

    冯从义立刻谦虚道:“yao傀儡实在买不到,只能用烟hua顶数了。”

    他所主持的顺丰行,在韩冈的支持下,今年一年就带来了上万贯的净利润。所以今天来的时候,不仅仅带了各sè礼物,还顺便带了一箱子从东京城中买来的上品烟hua。

    韩千六看着用金银彩纸包装起来的烟hua,脸上直带着笑。若在往年,hua上三五个大钱买两三个单响、双响的爆竹,听个响,也算是过年了,何曾敢奢望过用上开封李家的特制烟火——听都没听说过。可现如今,他韩家也成了富贵长享的官宦人家了。

    韩阿李也一样心情愉快。周南、素心就坐在她后面,身上的衣物都是宽松的款式,如今两位孕fù被无微不至的保养的,到明年就能给韩家添个后代了。

    韩千六放下了烟hua,对韩冈道:“三哥,也别耽搁了,先去祠堂吧。”

    韩冈先祖的灵位就放在后院西角的xiao祠堂中。韩家在关西的这一支,现在能上族谱的也就三人。而祠堂中的灵位,就只有少少的几个。韩家夫fù带着韩冈在祠堂中上香行礼,而其他人都站在外面候着。

    对于自己的祖父,韩冈一点印象都没有,但能在这个时代远行千里,来关西开枝散叶,不管是什么原因,都是让人佩服的。而且若不是他的祖父离开了家乡密州胶西,如何能有他的出场机会。韩冈此时突然惊觉,自己在选人的阶段,几任本官都是在密州附近。难道是官诰院或是流内铨特意的不成?

    把这桩巧合放在一边,韩冈叩拜起身。随着父母出了祠堂来。

    正事结束,韩冈一家在正厅中坐下,一摊宴席都已经摆好了,接下来就是等着年节钟声。

    压岁钱如今也有,只是韩家还没有孙子辈,也就当nv儿养大的云娘拿到了一份。韩冈sī下里也让严素心和周南给了招儿、墨文一份,三个xiaonv孩子拿着压岁钱,都是xiao心的收了起来。

    给家中仆婢的红包也了下去,韩家如今收入丰厚,给仆婢的赏赐在陇西城中,算是很丰厚了。韩家的几十名下人,一个个上来叩谢,拿到沉甸甸的红包,各自喜笑颜开。

    家中的宴席热热闹闹的进行着,韩父韩母听着周南、素心唱着xiao曲助兴,云娘带着墨文在后面服shì。韩冈则端着酒杯,拉着身边的冯从义又聊起了棉hua的事。

    “明年的棉hua将会扩种。当初秦州有好些家商行都在等着成功的消息,你要好生的去联络他们。那些商行有的能从把黎人亲手织造的吉贝布运来秦凤,让他们的脚掺进来,至少可以把黎人所用的纺机给nong到手。”韩冈说得不厌其烦。

    棉hua要织成布料,织机可以借鉴丝绸织机的形制,但前一步的纺纱工序,却是还没有一个妥当的着落。韩冈听说过飞梭、珍妮纺纱机,也在某个纪念馆见识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时代的土制纺车,可要让他无中生有,还是很有点难度。

    “就怕他们太贪了。”冯从义犹疑着。

    “让利是必然的。饼做大了,大家才好分;根系扎得越深,就越难让人撼动。”见着冯从义yù言又止,韩冈心知这两年顺丰行跟王韶、高遵裕两家的商行,一起垄断了陇西榷场,让他这个表弟变得有点贪心了。“你放心,只要我还在官场中,就没人敢吞掉顺丰行的这一份。”

    韩冈都如此说了,冯从义哪还能再说什么,点着头记下了。

    酒宴上的时间渐渐的过去,韩冈特意安排人手的新年钟声,当当当的开始敲响。悦耳悠扬的钟声响遍了城内城外,在夜风中传得很远。

    mén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下猛烈起来。

    韩冈和家人一起走到院中,来自京城李家的烟hua在空中爆开,五彩的图案照亮了夜空。

    硫磺味扑鼻而来,并不算呛人。烟雾弥漫中,第一百零八下钟声敲过,熙宁五年终于到了。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一)

    和煦的net风,吹绿了江南,吹绿了京东,吹绿了河北,也吹绿了西北边陲的大地。

    阳光还是像冬天一样黯淡,经过了连续半个月的晴天,积雪也才刚刚化到一半。融融嫩绿从半遮半掩的雪层下冒出头来,雪水淙淙,渭水两侧的河滩田地上仿佛变成了癞痢头,白一块,绿一块。斑驳的田地看起来很是难以入眼,可如果深悉农事的人来看,那他的视线就能穿越时间,看到了未来的丰收。

    一支浩浩dangdang的大军行进在渭水边田亩中的大道上,人马足足有万人之多。足足有三丈宽的官道,在数万只脚和蹄踏上后,立刻显得拥挤不堪。幸好事先有分了前中后三军,前后阵的距离过了两里。长长的长蛇阵,虽说等于是对敌军的邀请,但在行军时便能稍微放松起来,让将校官兵们走起路,也能变得轻快许多。

    前军转过了前面的弯道,队伍被山峦所阻挡,已经看不见了。身处中军之内,景思立望着同样隐入天际的广袤田野,沉yín着。

    一场战略xìng的决战,是任何一名有着进取之心的将领都梦寐以求的战争。比起在边地紧锁防线,候着不知何时会攻过来的党项人。还不如主动出击,先在党项人的肋部netbsp;景家在关西多年,与西夏的仇怨早结得深了,景思立也想早一点看到党项人的末日。

    他的父亲景泰是旧年的关西名将,而且是考中了进士后,投笔从戎的名将。因为景泰久历边陲,在关西军中人脉极深,而且他还是卒于秦州任上,在担任秦州知州、秦凤兵马都总管时病死。这让朝廷都要,给了景思立几兄弟均增以荫封。而景思立的兄长景思忠,则是殉国于西南夷的战斗中。因而景思立再一次得到荫补。

    一mén忠烈,让景思立年纪轻轻就担任起边地的知寨。靠着父兄的荫蔽起身,与郭逵有几分相像。而后景思立更是得了韩绛的赏识,又擢了权摄保安军事。他在大顺城立下了不xiao的功劳,眼下就坐上了知德顺军、兼秦凤都监的位置——德顺军属于秦凤路,在秦州的东北面。今次来自秦凤路的援军,便是以他为。

    景思立能够成为知军,也算是军政皆通。看到巩州的一片片麦田长势喜人,心中是暗暗称赞。只看田地中麦苗的长势,就知道熙河经略司在巩州没有少下功夫。

    而且巩州还有棉田。景思立久在缘边守卫,与吐蕃、党项回易的生意,都少不了他家的商队一份,对于商界中的消息,景思立也不会如同隔山一般毫无所闻。秦州的诸多商行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如今据说都有心去巩州开荒种棉。棉布的利润人人心动,比起天下都有出产的丝绢来,木棉布、吉贝布,这等名字不同但本质同一的稀缺织物,至少能保证家族十几二十年的稳定收入。

    景思立深悉王韶秉持朝廷的心思,要把河湟之地稳稳的拿到手中,而不是变成又一个由蛮夷统治,只是名义上从属大宋的羁縻州。王韶在巩州的一番辛苦,甚至连叛军都接收了下来,都是为了能将河湟之地重新抓在朝廷手中。

    景思立来之前就已经隐隐听说了传言。王韶前日去秦州,跟蔡延庆商讨今次决战的细节的时候,曾说再过三年,巩州不但粮食和衣料能满足自身守军的大半需求,而且一旦岷州的铁矿和钱监开辟,连军饷也能解决一半以上的问题。

    本来秦凤军中的议论,都是以为王韶这是夸大之词,至少故意耍了一个心眼——三年后,河湟多半就能平定下来,那是熙河各军州并不需要驻屯太多官军——可现在看这眼前的这片田地,景思立已经信了八分。

    “巩州今年的收获当是比去年要好……王存,你说呢?”景思立回头问着身侧的一名将佐。

    王存是景思立的部将,听到询问,便道:“那是肯定得。听说巩州的官田,都是韩yù昆之父主持开垦种植。因为他田种的好,天子都特别赠了官职。这务农都务出官来了。”

    “做工的难道就没有官身吗?献了神臂弓的李定,他现在也是个不大不xiao的官了。更别提那些入粟买爵的商人了。士农工商,真想做官,都是做得的。”

    景思立和王存正在说话,前军派人赶来回报,“启禀都监,前面熙河路的韩机宜来迎接了。”

    “韩冈来了?”景思立心头一惊,离陇西城还有十几里呢。他不敢多耽搁,吩咐了王存镇守中军,连忙打马上前。

    景思立第一次在近处见到韩冈。对于这位在马背上腰tǐng背直的年轻人,景思立绝不会因为年龄而轻忽视之。

    一从看到了疗养院的效果之后,景思立就觉得他的确是个人才。何况如韩冈这个名字早已是如雷贯耳,在关西大得惊人。不但在关西诸路的军中人望甚高,据说天子和宰相都是对他每多圜护,看得很重。

    见到韩冈离城十几里来相迎,景思立的自尊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但他也不敢妄自尊大,韩冈现在的身份并非他能够傲视。

    看见韩冈一行,景思立远远的就提声打着招呼:“可是韩机宜?”

    “在下韩冈,见过景都监!”韩冈也是隔着老远就回着话。到了近前,他更是对景思立下马行礼

    “不敢,思立久闻韩机宜之名,今日一见,方知盛名之下故无虚士。”景思立不愧是进士家的子嗣,说起套话来,也是文绉绉的。

    看着文气甚重的景思立,韩冈就想起了王厚。他们两人都是深悉兵法的进士的儿子,都是已经或准备在军事上有所收获的武臣。也许景思立的现在,就是王厚的未来。

    只是王韶至今也没有转为武将,依然还是文职的身份,甚至还有一个shì制头衔,在这一点,他就不如景泰做得干脆。

    韩冈与景思立寒暄了一阵,便上马与他并辔而行。

    景思立是第一支抵达熙河的外路援军。今次从关西各地,来到熙河路的实际战力,总计将达到了破纪录的三万人。

    当初攻打罗兀时,种谔带去的兵马也才两万。从这兵力的数量上看,。可要安排下三万人的饮食,同时还要照料胃口比起三万大军还要多上许多的万匹战马,韩冈这些天在累得一身疲惫后,有时都会觉得王韶好不容易才为他争来的随军转运使。还不如在巩州做个安安心心的通判。

    景思立自从军后,积极的领军上阵,多有功勋,又能主持着缘边重要军州的军政大事。他能压倒mao遂自荐的刘昌祚,得以统领秦凤援军,并不是仅仅靠着张守约对他的赏识,以及传言中沈起对刘昌祚的不满——那位名震汉蕃的神箭实在是跟文臣合不来,韩冈对此都有所耳闻——而是他真的有这份本事。

    景思立和韩冈说着闲话,话题不知不觉的就转到了眼前这望不到尽头的田野之上,“看到了这一片田垄,才知道巩州不是得来无由。”

    “还是人手少,要是能再添些人丁就好了。只是现在的情况,又有几人愿意来熙州、巩州屯田?”韩冈叹着气。“左近都是吐蕃人,就是为着后代考虑,只要有钱还是在秦州买房置地。到熙河路来,就是纯粹的枕戈待旦。在种田的同时,还要随时准备战斗,没有哪个普通百姓能有如此胆识。现如今巩州的安稳还是靠着广锐军那群叛逆。”

    “广锐军也算是难得的jīng锐了。不然区区三千人,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声势。”景思立与吴逵也见过面,对其人的武艺、将略也十分欣赏,谁知竟然会变成现在的局面。

    韩冈没有景思立的感慨,似是无意的说道:“听说今年天下厢军就要全数撤并,所有的旧时军额都将改换。”

    景思立看了韩冈一眼,熙河路的机宜文字这话说得好像太直白了一点:“厢军也有要上阵的,而且里里外外的事务也少不了他们。”

    韩冈呵呵笑道:“校阅厢军的主意不敢打的,那些不校阅厢军除了在官营的酒楼里跑堂、还有在官宦家中跑tuǐ之外,其实也能派上些别的用场。”

    “比如屯田?”景思立试探的问着。

    “正如屯田。”韩冈举起马鞭,遥遥指着一周山峦河川,“巩州如今已经名副其实的被巩固,经略司的一句话,无论汉人蕃人都得站起来听着。不过鸟鼠山的对面,可就不是跟巩州一样的情况。大部还是在木征手中的洮西姑且不说。熙州北面的蕃部几乎被扫平了,不论是饿死,还是战死,其实那里已经都没有多少能再站起来的蕃人。而熙州南部靠着岷州,去年经略司就已经把岷州定下,现在有傅勍和王惟新坐镇岷州、熙南,那里的蕃部还都算老实。”

    景思立听了心头一阵疑huo,情况听起来不是很不错嘛。

    就听韩冈继续道:“只是蕃人不可信,没有汉人为根本,别看现在恭顺,一旦朝廷松上一口气,他们转眼就能反脸过来。”

    “所以要屯田。”

    景思立明白了韩冈为什么把兴趣突然转到了厢军身上,但对还是第一次正式jiao谈的自己说起此事,未免太冒失了一点……他心中猛然一惊,瞪大眼睛看着韩冈挂在脸上的那个很自然、却又仿佛透彻一切的微笑,

    ‘难道自己有心留在熙河的心思被看破了?!’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二)

    景思立心中有了那么一瞬间的动摇。现在还没见到正主,让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就算以他的老辣,也是一阵惊慌失措。

    景思立想要留在熙河路博取军功,以他现在的身份,少不得也要一个都监、甚至钤辖才能安排得下。而钤辖、都监,都有资格独立领军,景思立一旦到了熙河,等于是抢了眼下熙河诸将的领军机会。不论河州决战后,王韶还能不能留在熙河,但他所一手组建起来的势力,却肯定是一个不愿让外人netbsp;韩冈仿佛没有看到景思立脸上一闪而逝的惊容,继续说道,“听说朝廷汰撤厢军的目标是二十万。不过真正要动起手来,也不会当真如此狠手,多半还是能留下二十四五万的样子。”

    景思立收摄心神,他不敢肯定韩冈现在说的话,是不是王韶本人授意,也不清楚这是不是一个考验,但他知道,他的回答肯定会影响到王韶对自己的看法,“思立听说,在陕西最后只会剩四万到五万厢军,多数还要集中在永兴军经略司辖下。日后的边寨防务,大的城寨有禁军,xiao的寨堡,就是靠乡兵弓箭手。”

    在熙宁之前,戍守边寨的多有厢军,但到了熙宁五年的现在,大多数边地寨堡,都变成了乡兵弓箭手来驻防,实行的是半兵半农的制度。免去了乡兵们全额税赋或半额的税赋,但不用给薪俸,抚恤也不用多给,对于朝廷来说,绝对是一桩美事。

    而且他们所拥有的保护乡土的意识,让乡兵们的战斗力远胜于厢军,甚至接近于装备齐全的禁军。故而几年的功夫,戍守边地的厢军几乎都是被乡兵弓箭手所替代,尤其是保甲法在陕西各路推行之后,结成保甲的乡兵们的作用更是让人无法忽视了。

    韩冈叹道:“就不知今次陕西汰撤下来的数万厢军,朝廷会怎么处理了。若是不能xiao心安置,也许会出些1uan子。”

    “以思立之见,最好能上书天子,从其中拈选jīng锐,派到边地去实边屯田。”他看了看韩冈,“熙河路其实就不错。”

    大约一个时辰后,秦凤军终于抵达了陇西城。城外的几处营地,早已经安排妥当。

    驻马营mén边。亲眼看着手下的队伍,在十几名经略司属吏的指挥下,顺顺当当被安顿下来,并没有生过往大军移防时必然会出现的hún1uan。景思立对熙河经略司的理事手段,暗暗的有了几丝敬畏。

    “真是让人吃惊。”景思立赞叹着熙河经略司,虽是借机示好,但语气也是由衷的,“整整一万人马,换作是移防他路,没有两三个时辰的功夫,根本不可能安顿下来。”

    “多谢都监的夸赞,”韩冈一笑拱手,“韩冈愧不敢当。”

    “是机宜你的安排?!”景思立心中说着果然如此,韩冈处事手段闻名关中,秦凤军的安置工作说是他的事先筹划,能如此稳妥就是理所当然,并不值得惊讶了。

    “王经略有命,韩冈哪有不尽心尽力的道理。”韩冈不多说废话,单是安排秦凤军入营,就又是耽搁了一个时辰。他拱手延请景思立入城,“经略已经在衙中等候,还请都监入城。”

    听闻韩冈如此说,景思立更不多耽搁,带着一队亲兵,急忙打马进城。

    一行人飞驰而行,转眼就到了陇西城的东mén前。在城mén处,好几列满载着一袋袋货物的车队一溜摆开,城中的车斗堵住了并不算宽阔的大mén。

    他们本是一辆一辆的要接受检查入城,现在韩冈和景思立到了,守城的士兵忙着让他们把车子赶到一边去。从袋口漏下来的麦粒,可以看得出里面装的都是粮食。

    见着这些运粮车队的领队之人,都不是军汉或是吏员的模样。景思立转头问着韩冈,“这是去折博务入中的吗?”

    “折博务还是刚刚成立,这些入中的商队算是第一批了。”韩冈回答着,不出意外的在景思立脸上现了一丝忧虑。他笑道:“都监大可放心,今次一战,真正军中需用的大头,已经都在仓囤中了。他们这些商人只不过是拾遗补缺而已——net时不便征民力,只能用他们代替。不过若是效果好的话,日后补充熙河路粮草的任务,说不定就要靠这些商人了。”

    景思立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出自己是赞同还是不赞同。

    就在二月初的时候,朝廷同意在巩州设置折博务,以商人入中的变通手法,向熙河路加输送粮草。

    所谓入中,就是招募商人把粮草运到边寨指定地点,兑换钞引,而后商人再凭钞引,去京中或是其他地方去领取报酬。最早的时候,付给商人们的报酬是现钱和金银,后来转为实物,如香yao、茶叶,而现在更为普遍的便是盐。

    原本以秦凤转运司的运力,支撑起万人左右的大军,保证正常的补给没有任何问题。但换成是三万兵马,对于陕西民力几乎就是涸泽而渔了。能有别的手段做个补充,不论是蔡延庆,还是赵顼、王安石,都不会介意使用。若是早有明证且卓有成效的手段,更是不会有一点反对之声了。

    但陕西缘边各路入中,商人们兑换钞引时,给的都是解州的池盐。作为北方最为上乘的食盐,解州池盐的价格要远在井盐、海盐之上,所以商人们趋之若鹜。

    入中的政策,在缘边各路其实一直都在施行着,尤其以靠近解州的鄜延和环庆两路为多。这两路的入中,占去了大半的解盐份额,也因此,能分配给熙河路的食盐数量,就显得微不足道——这就是为何之前韩冈和王韶都没有把注意打上入中纳粟上——可是如今运力不足的情况实在难解,设立折博务纯属无奈。为了解决给付解盐不足的问题,韩冈给王韶出的主意,是用河湟荒地,以及官田出产的棉hua来抵数。

    当时王韶犹有疑虑,担心这空口说白话的荒地地契和根本还没下种的棉hua,根本吸引不了商人们的眼睛,因而为防万一,还把盐钞都放了进来,希望能用巩州的井盐,来代替解州的池盐——王韶本还想过用茶做报酬,但如今茶园都给官府给包了,尤其是靠近陕西的蜀中,那里的茶园有大半出产被运到熙河路这里向吐蕃人jiao换战马,吐蕃人不再缺茶,换成茶叶,就没有多少利润可言。所以这一个方案被放弃了。

    但商人们最后的选择,却证明了韩冈的正确。不仅仅是因为巩州的井盐过于咸苦,难以入口。更为关键的,还是利润的关系。对于愿意入中输送粮草的商人们来说,棉hua如果纺成棉布,带给他们的利润绝不止百分之三百,比起三成五成的盐利,用着最简单的算术算一下,那要强出十倍八倍——只是要稍等一段时间而已。

    “旧时商旅入中,拿到钞引后,换来的官盐其实并不够补偿运送粮秣的费用。官盐只是个幌子,有了这个幌子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对外出售盐末,从党项人的青白盐池那里回易来的sī盐,也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掺进去卖掉了。”韩冈当时是这么向王韶解释的。有个擅长经商的表弟,让韩冈对于商人们的jian猾手段,多有了解,“拥有一斤官盐的量,jian商们往往都能卖出十斤去。可这般卖盐终究是犯忌的一件事,利润也只有三五成,哪比得上棉布的三倍五倍呢?”

    王韶和高遵裕虽然没听说过那段著名的、对商人追求利润的行为的评价,但也算得清三倍和三成的区别。毕竟这些jian商的手段,也是他们或多或少都了解的。

    而对于边地的商人们,以及他们背后的豪mén来说,三倍和三成他们也一样算得很清楚。虽说荒地尚未开垦,棉hua只刚刚栽种,但以这些豪mén所拥有的影响力,难道还怕朝廷转过脸来会赖帐不成?而且,天子和朝堂也盼着他们能出手,让熙河诸军州的出产更为丰厚,根本不可能会翻脸不认人。

    ——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熙河经略司,用过去两年里的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向所有人证明了他们的能够保护大宋臣民在河湟地区的利益,否则,又有谁会到熙河路来冒险?

    顺利的进了城,韩冈将景思立送到衙mén中,王韶和高遵裕都在正厅中降阶迎候。王韶、高遵裕与景思立说话,韩冈还有事要处理,net,就被王厚给拉住。

    王厚xìng急的问着:“厢军的事,景二是怎么说的?”

    韩冈回头看了看正厅,把王厚拉得更远了一点,“看起来他并不反对熙河要这批退下来的厢军。”

    “这就太好了!”王厚很兴奋的一锤掌心,“只要他这个知德顺军能帮我们说话,秦凤路争不过我们。若能多了三五千户,秦凤转运司的钱粮,几年内必然还要向熙河倾斜。”

    “这事就再说吧,先准备着就是了。”

    关于厢军的事,韩冈和王韶只是为了未来筹划,至少并不是亟待处理的事务,真正要对付的还是远在河州的木征。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三)

    河州城中,也已经有netbsp;从mén外吹进来的风带着雪化时的湿寒,但比不上站在木征面前的这位年轻的吐蕃贵族,带给周围人的寒冷。

    青谊结鬼章。

    鹰钩鼻子,略细的眼睛,败坏了他端正的相貌。一眼看过去,就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青谊结鬼章是鬼章部的新任族长,只有三十岁不到。看到他,木征就想起了同样年轻的禹臧hua麻。不过禹臧hua麻给人的感觉更为狡诈一些,他借着木征给他的许可,把武胜军【熙州】北部抢掠一空,直接回到兰州去。虽然有着共同出兵的承诺,木征并不知道他能履行多少。

    鬼章部位于木征的河州和青唐王城之间,黄河的南岸。算是个大部族,只尊奉青唐王城的命令,而无视更近一点的木征。今次青谊结鬼章带来的援军,也并不完全是他本族的士兵,有一半——而且是装备更为完善的一半——是由董毡jiao给他的。

    木征没想到董毡派来的援军主帅,会是鬼章部的族长。年轻不是问题,气焰太盛才是让木征头疼不已的一桩事。

    “河州山高林密,宋人肯定走不惯。等他们从临洮一路走到河州城,早就没有力气了。”无论是木征还是青谊结鬼章,都是坚持叫着武胜军和临洮,而不是宋人改名后的熙州、狄道,这是他们的一点自尊心,虽然于事无补,“我们坚壁清野在河州城下等着宋人过来,趁他们疲惫不堪的时候,就全军出动,杀光这群宋人,还可以一举收复武胜军!”

    ‘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木征想着,只看臣服宋人的青唐部在武胜军烧杀抢掠的手段,坚壁清野的策略根本就不可能管用。

    可他并无意提醒青谊结鬼章,年轻人就该摔打摔打。如果青谊结鬼章的失败,能换来董毡对宋军的重视,木征很乐意把青谊结鬼章的队伍,送到王韶手上。

    无视掉青谊结鬼章狂妄自大的意见,木征对即将面临的决战,有着自己的一番考量。

    正面难以相抗的情况下,除了抄截粮道,别无他法。如果能让青谊结鬼章在前面吸引宋人的注意力,他就可以率领主力绕道宋军背后。

    引得宋军深入河州,然后出兵断绝他们后路,这是最为简单易行的策略——最重要的是有效。

    不需要地图、沙盘,河州、洮西的山山水水都准确的映在木征的头脑中。他熟悉河州的一山一水,熟悉河州的一草一木,山中的部族都遵从他的分派,占着地利与人和,他绝不会像偷袭渭源堡的两个兄弟那般失败。

    从宋人占据的武胜军【熙州】通往河州的道路上,适合成为宋军葬身之地的地方,木征想来想去,就只有两处,

    “是香子城,还是珂诺堡?”

    ……………………

    简单的接风宴后,景思立被王韶的儿子领进了白虎节堂之中。

    熙河路的帅府中枢,不如秦凤路的高大,但也是一般的肃杀。与秦凤经略司的白虎节堂另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在正堂中,同样摆着一幅巨大的沙盘。

    沙盘周围,是同样参加了接风宴的王韶、高遵裕、韩冈等经略司中的高官。只是多了一个景思立没有见过的和尚,高而瘦,有着风吹日晒而出的粗糙黝黑的肌肤,像是一个托钵的苦行僧。但他竟然是身穿紫衣,这一点就不是任何一个苦行僧所能拥有。

    “这位是智缘上师。”韩冈为景思立介绍道。

    “阿弥陀佛,贫僧见过景都监。”比两年前,黑瘦了许多的智缘口宣佛号,向景思立合十行礼

    “原来真的是上师。弟子失礼了。”景思立连忙还礼。

    老和尚穿着的御赐紫衣,秦凤一带的独一份。景思立曾听说过智缘的传闻,韩冈还没介绍,其实就已经隐隐约约的猜测了出来。

    号称诊脉便能断人休咎,在东京城中都是让王公大臣趋之若鹜的高僧。到了关西这偏僻之地,得到的尊敬自然更多。对于佛教,景思立说不上信与不信,该烧香时烧香,该拜佛时拜佛,却不会把阿弥陀佛挂在嘴边。但智缘这两年的一番作为,证明了他的能力,也证明了他的名声不是平白得来,让景思立对他保持着一定的敬意。

    只听韩冈继续说着:“这副以河州、熙州为主的沙盘,也多亏了智缘上师这两年来的一番辛劳,探查各处蕃部虚实。”

    智缘又念了一声佛号,“宣讲佛法,普渡众生,并不算劳苦。”

    智缘自从前年来到王韶帐下,便被他派出去宣扬佛法。拥有佛陀护持,智缘走遍河湟都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全。就算落到木征、董毡的手中,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软禁而已。吐蕃人对浮屠的信仰可以说是沉mí,智缘靠着他的口才和医术,以及宋僧远蕃僧的佛学水准,在河湟蕃部,结下的善果甚多。他的名声也已经是不逊于王韶、韩冈的响亮。

    当然智缘还是有敌人,那些蕃僧肯定是恨不得杀掉让他们出乖1ù丑的对手。王韶之所以会向天子要求一名高僧大德,就是因为要与蕃僧打擂台的缘故。

    智缘是见过天子的人,英宗皇帝重病时,作为京城中有数的名医曾被召入宫中,还因此被司马光指名道姓的在奏章中抨击过。正经儒臣对僧人的厌恶世人皆知,司马光的奏章等于是助长了智缘的名气。僧人就跟名妓一样,名气越大,人望越高,司马光帮了他的大忙。

    但智缘他来到关西后,历经千辛万苦,走遍千山万水,不仅仅是为了一点名气,而是希望能更进一步的留名青史。他兼通儒释,在儒学上,水平并不比一般的贡生秀才要差。普渡众生的要旨,智缘看得很淡,他的xìng格更近于儒者,对流芳百世的渴求,远普通的僧人。

    与智缘见礼过后,景思立便专注于沙盘之上。通过智缘携回的地图,以及这几年所搜集的地理情报,所制作而成的这具沙盘,虽说不上多完备,也比不上巩州、熙州的沙盘jīng确,可用来确定进军路线,也勉强够了。

    “从狄道往河州去。近三百里路,途径关隘、寨堡多处。上上之策是一鼓作气的将之拔取。一旦中间有所阻碍,耽搁上一天,就是上千石的粮秣消耗。而攻城拔寨并不难,难得是如何铲除木征的势力。木征是赞普血裔,在河州根深蒂固。不论是将之收服,还是将之击灭,都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韩冈的话,引来了景思立提议:“最好能设法引得他出来决战。”

    “就算决战都难以将他留下来。”

    除了智缘之外,在列的都是上多了战场,皆知任何一场会战中,就算能取得再大的胜利,要想除掉敌方的主帅,都是千难万难。除非木征不跑,头脑昏的准备硬拼到底,又或是官军打得他无处立足,上天无路、入地无mén,bī不得已而投降。否则,都很难把他彻底解决。

    “……瞎吴叱、结吴延征也算是个例子吧?”景思立又道。

    “那是运气,不足为例。”这话别人说不得,只有韩冈自己说才没问题。

    “那就得看木征会不会自己主动来攻。”景思立已经看出了这番对话,是王韶来测试自己的水平,也便抖擞jīng神,说着自己的看法,“攻打我军的后路。”

    高遵裕不屑的冷哼道:“坚壁清野,you敌深入,然后断敌归路。木征能用的手段也只剩这一条了。”

    这是熙河经略司上下共同的认识,但这个认识是取决于正面战场上的官军,能否让木征不敢面对面的全力jiao战。如果决战的兵力不足,木征可以从容的吃掉出战的官军,然后再向后阵扑来。

    今次出战总共有三万兵马,还有一干自带干粮的蕃军,加上成千上万的民伕。人数虽众,排得上用场的却很少。可后方的守备却是少不了,不论是熙州还是巩州,可能受到兰州的攻击——而且不一定会是禹臧家,党项人这时候很有可能会出手——太过绵长的战线,需要足够的兵力来保护。

    兵站制度在去年的临洮会战中,有着显著的功效,当然会沿用下去。只是其中要占用的兵力,却绝不会少。而北面的禹臧hua麻还要加紧防备,以防不测。

    真正能上阵作战的主力,最多也只有两万人马。

    可无论是给两万还是三万人马准备粮秣,带给后勤体系的压力一样很大。必然需要可靠的官员来主持随军转运之事。韩冈可以确定自己的必然是随军转运使之一,另外一个又会是谁?

    韩冈希望是蔡曚,那个蠢货之所以还能坐在转运判官的位置上,就是因为王韶和韩冈都不想换个更聪明的过来,而在临洮会战结束后,没有向朝廷汇报蔡曚在拖后tuǐ。

    还有,又有谁能阻止想要前来分功的官员们?别说官员,王韶和高遵裕的府中,现在都挤满了不知从哪里来的亲朋好友,都是想在军中挂个名号,在军功簿上分上一杯羹,让他们不胜其扰。

    不过现在也没必要考虑这么多了。

    “兵械皆备,粮草已足,差不多已经可以出兵了。”韩冈看了看景思立,“景都监已经到了,就不用担心巩州、熙州的安全。”

    景思立惊道:“泾原路的军队还没到啊?!”

    “兵贵出奇。早就准备好了,何须等待全师齐集?”王韶的意见就是经略司的命令,“……宥之,你军远来,兵困马疲。先在陇西歇息两日后,再全军前往狄道。”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四)

    刘源现在还会偶尔想起渭源追敌的那一夜,不仅仅是在清醒的时候。

    就算时间过去了差不多有半年,他在睡梦中仍不时的会梦到率领麾下jīng骑冲入敌军阵营中的场面。

    如同饿狼冲入羊群,追赶着不敢反抗的敌人,把长枪捅进他们的后背。

    长枪不知挑过了多少人的xìng命,枪尖上凝聚的血腥,浓得就像整个人浸泡在血海之中。

    刘源只觉得杀戮得从未如此恣意,成百上千的蕃人奔逃着,被他麾下的军队毫不容情的驱赶起来。

    结吴延征在hún1uan中不知是谁人所杀,但瞎吴叱的那条胳膊,刘源依稀记得他曾纵马踏过许多落马的蕃军士兵。前一次见到瞎吴叱的时候,只剩一条胳膊的新晋熙州刺史,还拿眼睛瞪着自己。

    那种敢怒不敢言的眼神,一直留在刘源的记忆里,想起就觉得痛快。

    刘源浑家起身的声音,把刘源从梦中吵醒,变得半睡半醒的时候,不知不觉又想起被流放到河湟之地的那一天。

    作为最后一批被流放到河湟的叛军罪囚,上千男nv老少拖着脚,经过了漫长的跋涉,才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那一天的天气很不好。

    雨水很大,刘源还记得自己当时上上下下都沾满了泥浆,所有人都像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即便是天气已经转暖,浑身肮脏的淋着雨,也一样容易生病。

    每一个人都惶惶不安,但当时的缘边安抚司、如今的熙河经略司做得不错,一口热汤就让所有人放下心来。

    他们被安顿在陇西城外只有一里地的一处由营地改建的村寨,周围是保护营垒的高墙,抬头是更为高耸的陇西城城墙。刘源知道,在那道城墙之上,有着一对对警惕的眼神。只要他们这群流囚预备在寨子中闹出点事来,转头过来,城中的骑兵就能堵上村寨mén口。

    不过这事也忍了,其实是两头害怕。陇西城里的官人们也害怕再把他们这群罪囚给bī反了。要缴的租税都按着正牌子的乡兵弓箭手来。分下来的田地有三成是已经开垦好了的,地里的麦苗都长了及膝了,

    因为是主持此事的缘故,韩冈这个xiao官人,刘源跟他很熟悉。而之前韩冈去咸阳城中招降的时候,刘源还与他打过照面。看起来很和气,因为救了广锐军几千人的xìng命,加上又是主管军中医疗,人缘更是好的无以复加。他们这群叛军,几乎都要给他立长生牌位了。

    而韩冈的父亲韩千六——韩谦益这个官场上用的大号,sī下里也没人这么叫他——刘源也见过好几次。都是因为他们这群在军中hún到老的军汉不会种地,收拾不好庄稼里的事情——他们做庄家的时候经常有,种庄稼的时候,却从来没有过——韩千六才每隔几日,就带着屯田所的官吏,来指点他们如何料理田地。

    换在过去,对于面朝黄土背天的农夫,刘源他们这些军头正眼也不会看一眼,不屑一顾。但一次次跟在韩千六身后,刘源也不得不承认种地的学问的确不简单,绝不是松土播种、浇水施féi那么几条。

    可能是因为韩千六xìng格和善的关系,在他的影响下,其他人投向刘源他们的视线,并不再是看叛贼的眼神,说话和和气气,也没人把他们在农事上的笨拙当作笑话来看待。

    但亲自下地耕作,还是很麻烦,总比不上一弓一刀的挣口饭吃容易。

    半睡半醒的任凭神飞天外,一声jī鸣霍然响起,喔喔喔的带动全村的公jī都跟着叫了起来。刘源先是捂着耳朵,翻了几下身子,见实在挡不住jī鸣入耳,不得已皱着眉头从netg上起来。听惯了营中的鼓号,总是在晨钟中起身,被嘈耳尖利的jī叫唤起,总是一肚子的火气,更是莫名其妙的浑身mao。

    支开窗棱,看看屋外的天sè,依然还是黑沉沉。从窗缝中传进了jī叫声,更为猛烈的蹂躏起刘源的耳朵。

    睡在身边的浑家现在大概是在厨房里忙着,刘源披着衣服,走出房mén。家里养的一只报晓公jī就站在栅栏上,鬼哭狼嚎的叫着。

    “叫个鸟……今天就炖了你。”刘源撒气似的抬脚踢出脚边的一块石子,擦着公jī尾巴飞了出去。

    才一岁不到的公jī扑楞楞的飞到另一根木桩上,歪着脖子盯着刘源。

    “这扁mao畜生!”

    刘源的下netg气很大,又挑起一颗石子,抬手就要丢过去。

    “这么大人了,跟jī撒什么气?”一个苍老的声音叫住了刘源。

    刘源连忙回身行礼:“爹。”

    一个六十上下的老头子从西厢中走出来,看着儿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原来刘源还有一个xiao妾,加上两个家仆,在出事后就遣出去了,跟着自己到河湟这里,也就父母妻儿了。

    刘源一时糊涂,拖累了家人。但家里面对此却都没什么抱怨,浑家还是温柔贤淑,父母也是笑呵呵乐观得很。不像有的兄弟家里,因为被连累到流放边陲,家中人都不待见了,说话的声音都xiao了三分。甚至也有娶了个让人不省心妻室,闹到衙mén中要判和离的。看到他们,让刘源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无比。

    就是两个儿子的前程让人烦心。刘源也没指望让他们现在就能从军做官。不管再如何努力的流血流汗,不管朝廷已经下旨把他们的过往罪孽用功劳都抵消了。但身为叛贼家的儿子,就算能从军,也不过是送死的份,至少要等到孙子辈。但眼下可以出外行走,而不用担心被人拘束,这一点,就让刘源很满意了。

    “爹!”“爹!”

    正想着儿子的事,两个xiao子也从东厢的房间里钻出来了。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少年人贪睡,两个xiao子起得如此早,刘源都觉得奇怪。

    刘源的大儿子摆了个架势:“早起要习武啊!塾里的先生说了这叫闻jī起舞。赶明儿从军,再上阵挣个功劳回来。”

    “挣个屁!要拼命,你爹我去拼。你们先正经把地种好,再跟着先生多识两个字。这辈子别想当官的事,到你们儿子辈还差不多。”

    刘源骂了两句,训得两个xiao子失落得回了房去。

    他才四十不到,两个儿子一个十二,一个十四,都还没有成年。旧年定下的亲事,给老大找的是邠州城里的商户,现在已经黄了。老二的则是刘源在广锐军中兄弟家的nv儿,眼下就同在一个村寨中,婚约依然还在。看起来日后自家的大儿媳fù,也只能在本村中找了。

    心情不好,胡1uan吃了点东西,刘源就往出mén校场中走。看到前面一个也往校场去的高瘦背影,正是他现在的邻居,过去的广锐军都头胡千里,刘源连忙叫住他,“胡四!”

    胡千里闻声回头:“刘指挥……你今天起得早啊。”

    “被只瘟jī吵昏头了,睡不着,干脆起来。”

    说着话,两人就到了校场上。村中最大的一片空场,叫做晒谷场其实更好,但村里人还是都习惯xìng的称为校场。同样也是过去在军营中的习惯,不需要点卯的时候,刘源这样的将校起netg后就往校场走,打熬筋骨的事,一天都耽搁不得。

    校场走,此时已经聚满了老老xiaoxiao的军汉。各自拿着兵器呼呼的挥舞着,或者干脆练着拳脚套路。见到刘源到了,各自上前打个招呼,也有人诧异他为何能早起,刘源随口就把责任丢到了家里的报晓jī身上。

    走到自己习惯的角落,亮起随身携来的一杆长枪,双手用力一一振,就是几十朵枪hua,如梨hua瑞雪,绕身纷纷而落。

    胡千里看着啧啧称叹:“以刘指挥你的枪术,在这一片地,也算是得上拔尖了。要不是因为一个叛字,凭着在渭源的功劳,老大名头早就挣下了。”

    “叛贼都当过了,还争个屁名头。”刘源将手上的长枪又转了两圈,带起了一阵啸声。还是很不满意,“究竟还是不如吴都虞的铁枪。”

    “吴都虞到底还在不在?”胡千里看看左右,凑近了压低声音道:“都说那具尸是假的。”

    丢下长枪,从一旁的架子上提起一柄重斧。甩手挥了两下,带出的风声把胡千里吓得连退了几步。刘源狠声道,“管他真的假的,过去受的恩情,前面都还清了。若他再敢出现在我们面前,就拿他的脑袋去抵数。”

    胡千里见刘源口气说得狠厉,忙扯开话题:“听说马上就要大战了,不知道会不会把我们再征召起来。”

    “没征召,该做什么做什么。有了征召,那么上阵就是。”重斧随着手腕转了两转,掠起的浮光如电,“挣不了军功,日他鸟的挣钱就是了,看谁敢克扣我们的赏钱?!就像去年在渭源打得那一仗,各自赏了几十亩地、十几贯银钱,其实也不差了。”

    刘源正跟胡千里说着,一名骑兵出现在校场外。

    “刘保正可在?”骑手高声叫着刘源,“奉经略司韩机宜之命,征召承恩村保丁随军应役!”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五)

    听着五更的钟声,韩冈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偌大的netg榻只有一人睡着。

    素心、周南如今都有孕在身,韩冈不得不孤枕独眠。虽然已经有几个月了,但他还是觉得身边netg榻,实在太空旷了。

    云娘的年纪在这个时代也算到了时候,不过韩冈还是想正经cao办一下。虽说有点对不起没有任何仪式就入了韩家mén的素心和周南,但云娘是从xiao到了家中,真的要收入房里,最好正式一点才说得过去。

    韩冈突又失笑,这事还是得再一等等,至少等攻下了河州,凯旋回师再说。

    “三哥哥,起netbsp;听到房内的声音,云娘推mén进来。披着厚实的丝棉夹袄,端着铜制的水盆。

    韩冈就着盆中的热水开始梳洗。而浅褐sè的一对眸子则在旁关切的看着他。见着韩冈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云娘嗔怪的说着:“三哥哥,怎么又熬夜了?”

    “多看了会儿书而已,算不上熬夜,”

    “要没有熬夜,早起来cao练了。”云娘嘟起嘴,“三哥哥,娘娘都说过,再忙也要睡好,不然会伤了神。”

    韩冈呵呵笑了起来,xiaoxiao年纪,教训人来当真是有模有样。捏了捏xiao丫头高tǐng的鼻子,“越来越像管家婆了。”

    韩云娘捂着被捏痛的鼻尖,瓮声瓮气的嗔道:“三哥哥!”她努力的睁大着双眼瞪着韩冈,只是用力睁圆眼睛的模样只觉可爱,却半点不吓人。

    韩冈微微一笑,xiao丫头生气的时候才有趣,让他心情轻松了不少。整了整衣服,拍拍她的头,出屋向父母问安去了。

    正屋中,严素心和周南都在这里。一边的桌上,堆满了大包xiao包的杂物。

    “这是什么?”韩冈问着。

    “是为官人你置办的出行行装。”素心、周南异口同声。

    知道韩冈明天就要出去熙州,她们便为韩冈做好了准备。两nv都知道韩冈喜洁,光是换洗的衣服就包了一个大包裹。鞋袜也准备了许多备用的。连马鞍下的垫子,都有两个备份。

    “再减减吧,实在太多了。”韩冈哭笑不得,过去也不是没有出mén过,从没这么多准备,看来还是因为两nv闲得太厉害。怀了孕后,什么事都不让她们做了,闲下来的时间,就是剩下飞针走线的活计。

    眼下才四个月左右,素心和周南都还没有显怀,只是看着腰身比过去稍显丰腴了一点。而且因为都是头胎,稳婆和医官没少叮嘱不能滋补得太厉害,否则到时候很有可能会难产。这个时代可没有剖腹产,一旦难产,很多时候就是一尸两命。

    重新整理着包裹,周南顺口对韩冈说着:“前面高总管家的明珠姐姐也有了身孕,比我们还早两个月。听她说去拜的南空庵能保胎,赶明儿,奴奴也想跟素心姐姐一起去拜上一拜。”

    “信佛祖,不如信医生,木像土偶能管什么用?”

    “不要1uan说话!”韩阿李信佛,听到儿子如此说,立刻怒道:“佛祖会怪罪的!”

    “娘,孩儿只拜先圣。佛祖、道尊可管不到孩儿头上。”韩冈半开玩笑的回了一句。又对周南和严素心道,“如果拜一拜就能安心也是好事,就是出mén时要xiao心,不要磕着碰着。”

    在家里吃过早饭,韩冈抵达衙mén时,被征起来的前广锐军将校们都已经到了。

    今次韩冈在巩州签书征调的民伕有三千人,而刘源这一队是第一个到的。

    韩冈满意的坐下来,说了声:“辛苦了。”

    “辛苦二字当不起,即是机宜相招,我等自当从命。”刘源躬下腰,“不论是押送粮草,还是守备城池,我等都会为机宜做得妥当。”

    “刘源!”

    “……还请机宜吩咐。”

    “你们跟着本官就行了,其他事不用多理会。”

    虽说刘源这正正好两百五十名保丁,名义上是占了乡兵名额的弓箭手而已,可jīng锐不让选锋。全是能征惯战的将校组成的队伍,就算京中也难有一见。有他们跟在身边,多余的护卫其实就不需要了。至于押送粮草和守备城池之类的事,那要看情况了,一般来说,韩冈不会把他们放出去的。

    刘源听出了韩冈的话语中,准备将他们引为心腹的用意,便聪明的顺势而为,“机宜,那我们下面要去哪里?”

    “先是熙州。”韩冈顿了一下,“如果顺利的话,接下来就是香子城。”

    ……………………

    王韶已经抵达了熙州。

    而在计划中,景思立和韩冈也将一同前往熙州。

    韩冈正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让秦凤军轻装。将太过沉重的一干物资,用雪橇车给先运到熙州。

    自从年后,经略司利用改装后的雪橇车,将大批的粮秣军资运往狄道城。普通的马车改装成雪橇车很是容易,熙河经略司手下又从不缺马车。从上元之后到二月前半的一个月时间中,纯以出动的车次论,已经接近了一千。

    只是眼下积雪消融,雪橇车的用武之地已经快要到头了;而平坦的抹邦山、竹牛岭这一条南线大道也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失去承载jiao通运输的大半能力。

    再过半月,雪水尽化,到时黄土路面容易翻浆。车马驶过,路面上就是一道道车辙、蹄印,里面全是泥浆。甚至有的地方,看上去是一汪很浅的积水,但踩上去,才会现其实是个深达数尺的深坑,人都能陷下去。但这是平地上才会有的情况。换作是山路,就因为路面下的山石,并不会有太多翻浆的恶劣路况。只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过鸟鼠山的时候车子都必须轻载,就是独轮车也是一样,要不然就得用马驴来驮送。

    韩冈在考虑该如何安排今次秦凤军的行军计划,如果不能安排得好的话,就要挤占运输粮秣的时间。

    “yù昆你想得太多了。先把人给派去狄道,该怎么运输粮草,事后再想也可以。”王厚笑道,“你随军转运使还没上任,就把事情考虑的这么多,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可就算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韩冈满不在意的说着,“只要安抚率领的大军中能做到令行静止,能够攻城拔寨就已经足够了。”

    只是转头过来,从京中传来的一份紧急诏令,用着最快的度递到了韩冈、王厚手中。

    需要转熙河的公文,韩冈作为经略司机宜,有权先行拆看。只是看到诏令上的一个名字,韩冈差点要失声叫起:“沈括?!”

    “怎么,yù昆你认识他?”

    王厚有些奇怪,这分明是个没什么名气的一个人物,只是新党中人而已。据王厚所知,沈括就算在新党之中,都算不上中坚成员。

    “只是章子厚的信里听说过他。”

    韩冈并不是在说谎,不过其实是他先询问章惇的。仗着自己的几项明和独树一帜的学术观点,向章惇提起了沈括。而在章惇的回信中,都很奇怪为什么韩冈会知道沈括擅长算学、水利和工器,但仍详细的将沈括的事向韩冈说明。

    看过了章惇的介绍,韩冈现在有理由怀疑,是不是他给章惇的sī信,促使了王安石将沈括派来熙河。

    沈括这个名字,在此时不过是淹没在大宋朝数以万计文臣的名讳中的、微不足道的一个,论起名声,立功于西北,争风于京中的韩冈都比他响亮得多。但在千载之后,除了王安石、司马光以及苏氏兄弟,如今声名煊赫的宰辅名臣们,没有一个的名气能比得上沈括沈存中。

    从来的诏书上看,沈括现在的本官是太子中允,跟韩冈平级。听闻他有四十岁了,却跟只有他一般年纪的韩冈同一职位,说起来,真的让人为之心酸。可是进士出身,内外数任,在四十上下升任朝官,这才是官场中的正常情况。王韶成为正八品的朝官时,也就在四年前,他三十八岁的时候。

    三十五岁入居政事堂,韩琦是个特例,二十一岁就晋升朝官,韩冈也是一个特例。韩冈不知道沈括会不会因此而嫉妒自己,若是要打起擂台来,经略司就要有麻烦了。

    “沈括曾有修造海堤河堰,又jīng于算学,想必在钱粮转运之事上,能有所长才。朝廷派他来做随军转运使,当不会有太大的祸害。”韩冈说不清他是要说服王厚,还是要说服自己。千年前后的距离,对于人的xìng格谁也说不准。

    但事情不会等人的,从熙河经略司的行军度上看,也许等沈括抵达陇西城的时候,大宋官军就已经将河州城给夺占下来了。那时候,沈括的神sè肯定会很jīng彩。

    暗笑了几声,韩冈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眼前。他并不会刻意与沈括为难,说起来对他还有几分尊重,但对于自己的工作,他不会向任何人作出无谓的退让。

    “明天xiao弟和景思立携军启程,关于沈括被派来秦凤路的事,全就要靠着处道你了。”

    “不过是接待人而已,yù昆你大可放心,还是想想接下来要做什么吧?”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六)

    在父母和妻妾依依不舍的泪眼中,韩冈和景思立率部启程。经过了七天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熙州。

    就在熙州城下,韩冈和景思立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王韶在前日已经领军打过洮西去了。赵隆所领的前锋,在熙州和河州jiao界处的当川堡击败了两千蕃军,将木征打回来河州。而王韶本人,现在正驻扎在康乐寨,离着洮水有三十多里。

    想不到王韶的动作如此之快。韩冈用了很短的时间将景思立和民伕们都安顿下,便带着刘源一众作为护卫,度过洮水,赶往康乐寨。

    康乐寨旧时不过是吐蕃人筑起的一个土围子,现在却被大军填的水泄不通。

    韩冈在暮sè降临前抵达寨mén处,正见着一队游骑从外回返,看着他们空空的箭囊,以及马颈下挂着的级,就知道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

    见到韩冈,这群游骑纷纷下马,但有一人却坐在马上,年纪不xiao,完全没有骑兵应有的jīng锐。他叫着韩冈:“yù昆兄,你也来了。”

    韩冈停步,怔了一下后,认出了人来。是高遵裕家七拐八绕的亲戚,本来投到高遵裕帐下做个幕僚,但1uan出了一通主意后,被火大的高副总管踢到下面做游骑了。是个考不上进士、明经的村秀才,人称高学究。

    只是韩冈苦思冥想,也没能想起这一位的名字究竟为何。‘是高明什么,还是高什么辉?’想了一阵,他还是放弃了,拱了拱手:“原来是高兄。”

    “前日离开陇西,没能向yù昆兄辞行,实在是失礼啊……”高学究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装着跟韩冈很熟悉的样子。

    韩冈看得出他是用自己的身份来压其他的士卒,心头便有些不喜。他跟这位高某某,连点头之jiao都算不上。

    他冲着挂在马脖子上血淋淋的人头指了一下,问着带队的骑手,“这是今天的斩获?”

    “正是!”高学究抢着回答,“这是方才愚兄领队巡游,看到一队蕃贼,便冲过去杀了他们……”

    高学究自吹自擂,而同行的游骑脸sè都很难看,冷眼看着他。韩冈心知,这一位怕是什么都没做,就等着分功劳的。

    不仅仅是高学究,现在王韶和高遵裕身边,都多了许多亲戚,吵着要投军。看着这群人,韩冈很难不联想到,大草原上从狮子、猎豹嘴里抢食的鬣狗那样的生物。

    ‘不过抢食之前,要xiao心背后啊。’

    只是韩冈想了想,并不打算劝诫这位他记不起名号的高某某。有些人指出了他们的错处后,反而会恼羞成怒。能心安理得的抢夺他人的功劳,眼前的这位高家的亲族多半就是这样的人。

    与高学究他们分开,韩冈低声对自己身边的一名亲兵嘱咐道,“去记功的那里,让他们不要偏袒得太过火,记录时要公平一点。记住,不要让高学究看到。”

    亲兵连忙应声去了,韩冈打算做的就是这么多了,毕竟是认识的人,让他被人从背后捅了总不是件心情愉快的事。

    韩冈继续往里去,沿途的守卫看到了他过来,都连忙把路让开。走到王、高所在的厅堂外,还没进去,就看到王舜臣面朝内地站在mén边,而王韶怒气难遏地叱责之声就从厅中传了出来。

    韩冈向里一张望,只见苗授正低着头,听着王韶愤怒的责骂。

    韩冈走上前,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就见他猛的回头过来。

    “怎么了?”韩冈同时在问着。

    “三哥,你来了?!”王舜臣转头,看到韩冈,是又惊又喜。他如今刚满二十岁,几年来大大xiaoxiao的战功,就让他与韩冈同样成了能参加朝会的官员。当然,王舜臣在军籍簿上的年纪,比他实际年龄要大得多,而外在的相貌也不会惹人疑窦。

    “究竟是怎么了?”韩冈又问了一遍。

    “还能是什么?苗都监下面有人杀良冒功,给抓个正着。”

    “这事有什么好大惊xiao怪的?这么大火?”韩冈一下愣住。

    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嘛。杀良冒功的事,在任何名将手下几乎都难以避免,只要斩记功的规则依然存在,人们的sī心,就会像地里的杂草一般永远也烧不干净。

    只是他又很快醒悟过来,低声急问:“是不是不长眼杀错人了?”

    “斩了一个青唐部长老的弟弟,连同一队护卫都杀光了。”

    “hún帐东西!”韩冈听了就一声怒骂。洮西的蕃部尽管杀,熙州的部族杀几个可权当威慑,但杀到自己人的头上来充功劳,任何一个将领都容不得这等人。“包约怎么说?”

    “前面来抱怨过一次,高副总管答应他要把人找出来以军法从事,现在查出来是苗都监下面的人。”王舜臣声音中多了几分沉重,苗授堂堂一个都监,照样被王韶骂得头都不敢抬,让他这个熙河南部都巡检有了种兔死狐悲的感慨。

    “只是今次因为被杀的不是一般人,才闹起来的,换作是普通族丁来,包约说不定都咬牙给认了。如今在熙州的哪一军没有这等事,真要查起来,xiao弟下面说不准也有人做过。管他是青唐部,还是青盐部,左右都是蕃人,装束打扮都没区别。脑袋斩下来后,不知自家亲眷来辨认,谁也说不清是哪一部的,呈上去后,最少都是五匹绢。”

    王舜臣又是苦笑一下,“这也是心浮气躁给惹得祸。现在大战已开,外出的游骑见到一个蕃人就杀,从来不多问。但若真的要先分辨再动手,失了先机,反倒是官军的游骑要吃亏了。这可都是jīng锐,哪能舍得啊?”

    韩冈听了,也有些皱眉头,这种事的确不好解决——是两难啊。

    厅中,王韶训了一阵后,有些气喘,端起杯子喝茶。韩冈瞅了这个机会,立刻走进了内厅中。

    “yù昆,你怎么来了?!景思立人呢?”

    看到韩冈,王韶和高遵裕都有些惊讶。前面听说景思立和韩冈已经抵达熙州,他们都以为韩冈今天会留在狄道城中安顿秦凤军,不会赶着过洮西来。

    “秦凤军的驻地已经分派好,食宿也安排妥当,景都监指挥他的人马安顿下来,一时不克分身。而下官没什么要事,听说前方大捷,看着天sè尚明,就赶着过洮水来了。”

    韩冈进来打岔,王韶也没心思再骂人了,看了苗授一眼:“授之,你回去把那几个杀良冒功的都按军法处置,级悬mén三日……此风绝不可长。”

    苗授躬身应承袭来,又唯唯诺诺的告退出mén。熙河如今还没有钤辖,他这个都监已经算是军中的第三号人物了。但出了错,王韶照样也不会给他面子。

    王韶眼下很是无奈,杀良冒功的事所在多有,可一旦闹出来、闹大了,就等于是给了朝中的政敌们一个把柄。那些人可不会就事论事,推而广之是必然的,熙河路过往的战绩在他们的嘴里,那就不知道会被说成是什么样,打上多少折扣。以王韶在河湟投入心血之多,立下了的功劳若是被人抹黑了,他哪可能忍得住?

    一举夺占木征在洮西最后的据点的喜悦,在闹出这件事后,便烟消云散。他叹了口气,问韩冈道:“yù昆,你一向主意多,能不能想什么办法把这风头给杀下去?”

    杀良冒功的事,韩冈不是很放在心上。这事本来就不好查,只要不杀到自己人身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了。反正这河湟之地,哪有一个良民?至于青唐部那里,让他们自己xiao心着,一般来说,只要能及时报上身份,应当不会有大碍。

    况且今次只要能打下河州城,斩数就算有点水分,也无关紧要,天子不在意就行了。在他看来,王韶其实就是太过求全责备。另外,当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王韶跟自己所处的位置不同的缘故。

    不过虽说心中不以为然,但王韶的要求韩冈也得去回答:“要不要试试刺字?……脸上有个涅记,怎么也不会让人冒了功来。”

    韩冈算是1uan出主意,高遵裕皱眉正想说话,但王韶却像被他的信口开河给提醒了,一拍桌案,“这个主意不错。刺了面之后,就可以算上是正式的蕃军弓箭手。多个三五千不要粮饷的蕃军,天子也当会乐见。”

    “刺面恐怕不行!”高遵裕连忙反对,“蕃人没有这个习惯,要他们在脸上刺字,说不定会闹将起来。”

    “那就刺耳后。耳朵背后总没事了吧?我们也只要留个记号而已……可以防止被官军误杀,也可算是蕃军弓箭手的标记。”

    “但光是说防止被杀了取级冒功,可能这些蕃人不会太甘心刺字。”

    “那就以利you之……肯于耳后刺字的,给米三斗,茶两块。这一点支出,还是能挤得出来,向朝廷申领也是断无不付之理。”

    “万一木征那边的蕃人也学着样来在耳朵上刺字,日后可就麻烦了。”

    “蕃人没那么机灵,我们这里声势xiao一点,不要让他们的知道就行了。”

    韩冈随便出的主意,王韶和高遵裕讨论得一本正经,而且看起来马上就要上书朝廷,请求实行了——设立蕃军并刺字,必须要有朝廷的同意,即便是将帅也不敢多做。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七)

    杀良冒功之事说说也就罢了,毕竟不是今天的正题。

    韩冈到了狄道城,安排下秦凤军后,片刻也不歇息,就赶来康乐寨,也不是来讨论如何杜绝杀良冒功的问题的。

    “经略,大军自过洮水,究竟带了几天的口粮。”韩冈问着王韶,军粮补给才是能让他如此不辞辛劳的关键。

    自度过洮水后,宋军连克两座寨堡,一口气冲出了六十里。这就跟当初种谔从绥德城出,攻打罗兀城的冒险没有什么两样。虽然眼下的补给线看着稳定,可一旦木征反扑过来,这条粮道的安全,可就是个大问题了——不只是头痛那么简单。

    “九天。”王韶的话证明了在他指挥下,实际情况并没有偏离之前与韩冈一起商讨的计划。

    可韩冈疑huo起来:“那怎么下官到了狄道后,王都知说经略你催着要快一点把粮秣运上去。”

    “的确是有让狄道运粮过来。计划中不是要以康乐寨为兵站吗?”高遵裕微微皱眉,“就不知王中正那个阉人是怎么听得,就会大惊xiao怪。”

    王中正因为前次在熙州、在渭源分到的功劳,受了不少赏赐,甚至还跟高遵裕一起,多了一个带御器械的加衔。这个相当于天子宿卫的贵重职衔,本是代表了天子的恩宠,但跟一个阉人同时得授,使得高遵裕在sī下里对王中正没有半句好话。

    虽然王中正在兵事上没有什么才能,但他至少在熙河这里谨守本分,比起历史上的那些监军好得太多。韩冈觉得高遵裕说得就有些过头了。

    但他今次听了王中正的话,便急急地跑过来的确有些冤。自嘲的笑了笑,道:“当川堡和康乐寨都要改为兵站,但眼下的兵力不知够不够?”

    从王韶现在手上兵力来说,如果将两座刚刚夺下来的寨堡都改成兵站,可能就不足以留下足够分派的军力了。至少在泾原军赶来之前,光靠秦凤军和熙河军的力量并不够。

    熙河今次出兵总计七千,秦凤的第一批是万人,接下来还有四千,要跟泾原的一万人马一起过来。总计三万军势,要在攻下河州的同时,抵挡住来自兰州的禹臧hua麻甚至党项人,并且守住各条道路上的兵站,还是很吃紧的。比起几个月前攻打熙州时,路程上河州远了有两三百里,要补上这一段的缺口,人力、物力的消耗绝不是个xiao数目。

    “洮西这一带的蕃部前几个月已经被木征和我们各自清理了一遍,没有多少剩下的,可以少放点守军,不用怕有人在中间劫道。”

    “但康乐寨到当川堡,当川堡往珂诺堡,这两段路,守军和民伕可都少不得。”王舜臣不知何时进来了,他也算是有头有脸,在军议上的言权只比苗授稍低。只听他cha话道:“这一程路末将已经听回来的人说了,马车肯定上不去。只能使用独轮车,而且是两个人一推一拉才能,要不然就是要牲畜。”

    韩冈道:“还是照预定计划,先下珂诺堡,回头从河谷中走。”

    珂诺堡和香子城其实都在洮水支流边。洮水是自南向北汇入黄河,如果从狄道向洮水下游走上五十里,就是流经珂诺堡、香子城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地方。再从jiao汇处向西上溯,很快就能抵达珂诺堡。

    可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都不会选择走上这条河谷道。就跟他们去年在攻打熙州时,没有选择抹邦山、竹牛岭的南线,而走得的鸟鼠山北线是同样的情况。

    从地图或沙盘上看,如果忽略掉河道、道路上避免不了的蜿蜒曲折,只取主线的方向。河谷道和眼下官军要控制的山道,就大略组成了一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河谷道因为是从洮水主流转向支流,就形成了三角形的两条腰,而山道则是底边。

    起始地和目的地相同,行程却差了近一倍。平坦而悠长的河谷道路,是和平时期最为便捷的运输通道,但在战时,却是危机四伏,随时可能会被谷地两侧埋伏的敌军给切断。相反地,路程更短、地势更为险要的山路,才是更为稳妥、须先一步控制在手中的战略通道。

    所以想顺利的用马车来运送粮草,还是等到攻下珂诺堡,再回头打通河谷道也不迟。

    “那到底让谁来攻打珂诺堡?”王韶问着,看着韩冈。

    王舜臣将xiong一tǐng,他巴巴跑过来可不是就为了此事。

    但高遵裕都没理他,“赵隆带的是选锋,康乐寨、当川堡都是他们攻下的。只是眼下连下两城,已经失去了锐气。”他转过来对韩冈道:“yù昆你已经征了广锐军的那一队将校是吧?他们现在是不是在狄道城?”

    ‘难道已经商量过了。’韩冈有了点疑心,“……下官带在身边的是乡兵弓箭手而已。”

    “yù昆,”王韶抬起眼,眼神沉重,“别舍不得,能用就多用。”

    ‘果然!’

    韩冈知道,王韶、高遵裕,乃至朝堂诸公都是想着尽量早点把他们这群叛贼中的领给消耗掉,一死百了,所有人都不用再担心他们的事。可韩冈跟刘源他们来往得多,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故意装作不知道王韶和高遵裕的心思,轻笑道:“但他们立得功劳太多,犒赏起来可就麻烦了。”

    “朝廷不会吝惜一点田地和银绢的。”高遵裕同样深深看了韩冈一眼,“yù昆你可以放心。”

    刘源他们在渭源的表现,压倒了熙河军中每一个指挥。可越是光芒四shè,宋廷对他们这群叛将的顾忌就越深。能叛一次,就能叛第二次,下面士卒或许是有着各种各样bī不得已的原因,但上面的将校可就找不到多少借口了。

    王韶和高遵裕都不希望有人认为他们对这群叛将太过看顾,这关系到他们的前途。

    韩冈心中暗叹,看起来是很难正面保住刘源他们了。对于王韶和高遵裕心中的不快,他没有多解释,急急辩解自己对这群叛将并无看顾之意,那反而是着相了。

    “yù昆你回去知会刘源,让他来我这里。”王韶自觉前面口气硬了点,缓和气氛似的说着话,“要以快打快,眼下停步不得。攻下珂诺堡后,就有个休整全军时间,然后在河州城的mén户香子城下与木征决战。相信木征是不敢把香子城都让给官军的。”

    ………………

    当韩冈找过来的时候,刘源等一众旧日的广锐将校正在营地中安安静静的吃饭。

    没有人敢打扰他们。扎营之后,非得上命,各营之间不得走动。否则就是一顿军棍,甚至就是军法从事。但在营地中巡逻的卫兵们,在经过他们这一片时,都忍不住要好奇的看上两眼。

    刘源等两百五十人依然坐得很安稳。吃得好,睡得好,谁会在乎外面的人怎么看自己?

    韩冈进去之前,曾经吩咐下面的亲兵为他们找块营盘歇息下来,而他的命令被百分之两百的完成了。

    韩冈手下的亲兵,有传言说他们各个都jīng通急救之术。刘源等人实际看见的这一位,虽然没有表现他医术的机会,但他不仅仅帮着定下了今夜的驻地,还顺便将晚餐一起让人给准备好了,甚至还nong了两坛酒来。这办事的手段,算得上是出sè了。

    刘源想着,跟着治事之才出了名的韩机宜久了,的确是学到了几分下来。

    今夜的饭菜有酒有rou,而且前面从陇西往狄道城开进过来时,在几个兵站中,吃到的热饭热菜也同样是不缺荤腥。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广锐将校,整整一万人马的秦凤军,再加上两千多、近三千的民伕,他们在几处兵站歇下来的时候,都是吃上了带着荤腥的热饭热菜。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而且酒就一口,rou也就那么一块。但刘源毕竟从军已久,知道这番布置有多么难得。能让上万人都吃上带rou的热饭菜,要准备多少柴薪,多少牲畜,皆是个惊人的数字。但在韩冈的预先安排下,却是一点不漏的给完成了。

    ——这个‘预先’,其实最是难得。

    一路过来,刘源就跟在韩冈身边,根本就没看到他费神费力的去安排大军的食宿,所有的事不带吩咐,都有下面的人完成。听说韩冈写了一套有关兵站的规条,就跟传说中让他一举得官的疗养院规条一样,什么事只要照章处理就行了,只是刘源无缘得见。

    见到韩冈过来,所有的人齐刷刷的站起身,就算没有注意到的,也都是被旁边人提醒或是直接拉扯起来。

    就算在吃饭的时候,手无寸铁、身无胄介,但两百多号人站在一起,便是一股千军万马临阵时的气势。让韩冈不由暗叹,果然是一群熊罴虎狼,只是因事蜷伏起爪牙罢了,也难怪王韶、高遵裕这般忌惮。

    韩冈示意他们继续吃饭,然后走到刘源身边,似是平淡的对他和他的副手说了一句,“王经略点了你们的名。”

    刘源的回答简单直接,就是一句反问:“是去哪里?”

    “珂诺堡。”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八)

    【今晚就这一更。下一更改在明天下午。】

    箭如流星,弦如霹雳,一点寒光自风中掠过,胡千里满意的收下了一声断气前的长声嘶嚎。

    “胡四,shè得好!”

    身后奋战中的袍泽,chou空传来几声叫好。力道过两石的硬弓,通常能隔着四十步的距离,将敌人shè落马下。而胡千里站在营垒的寨墙上,近在咫尺shè出的利箭,将一名名吐蕃士兵钉死在地上。

    胡千里紧绷着脸,额头上的汗水流得像三伏天的太阳照过,平时的嬉笑就像过了冬天的绵衣,被收藏进了橱柜里。一支支长箭飞过身旁,哪一支都能给只穿着皮甲的他带来重创。但胡千里仍不闪不避的张弓搭箭,稳定的双手将墙内的又一个蕃兵收进箭尖。

    瞄准的目标明显的是吐蕃人中极出sè的勇士,带着寨中的吐蕃士兵,与翻过寨墙、往寨mén冲过去的广锐将校厮杀在一处。七八名广锐将校立抗三倍的敌人,虽然不见下风,但已经被围着难以移动。

    胡千里双臂的力道注入长弓之中,喳喳的一阵响,绷得硬tǐng的弓弦被扯了开来。

    下面hún战中,那名领队的吐蕃勇士用藤牌硬抗着一记铁鞭,在木屑横飞的当儿,用力挥出了长刀。当的一声金铁jiao鸣,他面前的宋军被劈得连退了几步,几名宋人聚成的防御圈在这一退中出现了一个破绽。他正待抢上前去,忽地心头一阵紧,让他猛得抬起头来。

    对上目标的双眼,胡千里扣着长箭的右手立刻一松。振颤的弦声尚未停歇,离弦的长箭便没入了那名吐蕃勇士的喉间。

    一箭中的,胡千里放松下来。下面被围困的兄弟被这一箭的战果振奋,挥出着刀枪,一下冲散了围困。

    胡千里安心的笑了笑,可他身后传来的不是喝彩,而是一声急叫,“胡四,xiao心!”

    急抬眼,两名蕃兵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快冲到了他的身边。

    胡千里连忙拉弓搭箭,可不知何时掌心已被汗水打湿,手指一滑,竟然没能勾起弓弦。

    ‘糟了!’

    胡千里心中一声不好,两幅狰狞的笑容已经充满了他视野。

    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历历而过,过去的广锐军都头,仿佛听到了勾死人的锁链声。

    死亡前的一刻,他的心神却放松下来,几十年军中的生涯,在三千兄弟一起举起叛旗时宣告终结,现在又因故重新上了战场,死在兵戈之中,也不枉这一生的征战了了。

    ‘早该死了。’

    一道雪亮的闪光,如电光般突然飞起。如同浮光掠影,从两名蕃兵的腰间一划而过。轰的一声响,冲到胡千里眼前的两名蕃兵被劈出老远。

    而刘源,手提重斧,一脚踩在血泊中,出现在他们原先的位置上。

    “xiao心点!”刘源的脸上带着一点一点喷溅出来的血渍,肋下还netbsp;胡千里眨了眨眼睛,重新站直身子,道了声:“谢了!”

    简短的对话,在喊杀声中转瞬即逝,可几十年的袍泽兄弟,情谊更加沉淀了下去。

    一斧之下,被分为四段的两人,拖着只剩半截的身体,哭喊着翻下城头。青紫sè的肠子拖在半空中,断口却在刘源的脚下。

    自从开始动手之后,血腥味充斥在鼻中,掩盖了其他的气味。初始时,嗅到血气就直yù呕吐,但现在一看到血红sè的液体,刘源就像是莫名刺jī到的公牛,兴奋得难以自抑。

    刘源抬起脚,坚韧的肠子像绳索一样落地,而在之前片刻,一开始还在尖声嚎叫的蕃人就已经完全失去了生命。

    回头对胡千里又道了声xiao心,内侧也有近一丈高的寨墙,刘源毫不在意的就跳了下去,又稳稳的落在地上。

    刚刚站定,周围的吐蕃守军便立刻围了上来。

    刘源一声暴喝,重斧带着风声抡圆了一挥,刚刚围上来的吐蕃士兵,便倒飞了出去。在身边清出一片空地,眼睛随之一扫,转了个方向,提着重斧便往营mén处杀过去。

    踏着血rou,一步步的前进。冲上来的敌军一斧砍断,没有什么能阻挡睁着一双血sè双眼的刘源。

    “刘疯子!”

    墙头上,胡千里不知是骂,还是赞的念了一句,抬手一箭,将追在刘源身后,准备偷袭的蕃贼给钉在了地上。

    用着简陋的梯子,攻打城寨的广锐将校一个接着一个翻上寨墙。随着越来越多的将士越墙入内,营地的反击如烟云般消散。

    吐蕃人的弓箭并未停歇,但冲上来的敌军武艺强到难以想象,shè往要害处的箭矢用兵器给拨开,而不重要的位置干脆用皮甲硬挡下来。

    胡千里在城头上长弓连,心头还在想着,要是有神臂弓就方便了。但以他们如今的乡兵身份,是不得配备军用重弩,尤其是神臂弓,更不可能到禁军以外的士兵手中,只能靠着手上的硬弓。

    刘源终于控制了寨mén,吱呀声中,大mén中开。被堵在营垒外的宋军全数冲进了营中。吐蕃人最后的顽抗瞬间被瓦解。片刻之后,宋人的大旗已经在城头上飘扬。

    “这是第三座了!……下面还有五座,吐蕃人在这里布置的堡子还真他娘的多。”一名相熟的兄弟摊着手脚躺在胡千里身边,直着喘气,许久也不肯站起身来。

    胡千里也在nv墙上坐了下来,“谁让珂诺堡位置好!”

    珂诺堡地扼两路,不论是河谷道,还是山道,想从熙州的狄道城往河州去,都必须经过珂诺堡。比起位于洮西的康乐寨和当川堡,从城防还是驻军,都强出了十倍。

    刘源他们攻打的是珂诺堡外围的一处据点,占据了山势的地利,两百多守军压制着准备出山,进入河谷的宋军。珂诺堡近在眼前,但如果不能攻下珂诺堡周边的七八处据点,离着目标的最后两里,就如同行走在死亡线上。

    天sè渐渐的暗了下去,身边的兄弟不知何时都睡过去了,胡千里则还做在城头上,低头保养着他惯用的爱弓。肩膀突的重重地被拍了一下,抬头看时,却是刘源。

    刘源在胡千里身边坐下,手上的大斧不知放到了哪里去了。他看看胡千里手上的硬弓,笑道:“听说王舜臣那个mao头xiao子,传说他的连珠箭术能压着一片墙的贼人。名头都快盖过刘昌祚那个神箭了。什么时候跟他比比看?”

    “算咯。”胡千里摇摇头,紧了紧弓弦,“就算箭术胜了又如何,人家的官运没得比啊!说是mao头xiao子,可也是一路都巡检了。刘指挥你当年的官运都比不上他。”

    “谁的官运能比得上,才二十出头吧……爷爷这个年纪,连去买笑的粉头钱都没有。”刘源骂了一声,朝着营外用力啐了一口,“跟了好人家了。”

    “那是沾了河湟开边的光。韩机宜不也是才二十,就成了朝官吗?没军功,熬上一辈子,能熬上一个都巡检那都是祖宗牌位上烧高香了。”

    胡千里叹了口气,收起弓。看着刘源的脸sè,觉得有些不对。想想,问道::“走了几个兄弟?”

    “十七个,还有两个怕是等不到回狄道了。”说起自家兄弟的伤亡,刘源脸sè郁郁,“其他二十四个已经给包扎了伤口,等到了狄道基本上就能救回来。”

    “攻城拔寨,损伤在所难免。”胡千里早看开了,没死是好事,死了也就罢了,“反正xìng命都是白捡回来的,也别想太多了。歇着去吧。”

    “歇什么?要我们一鼓作气啊!”

    “还要打?!”胡千里平平淡淡的口气维持不住了,“都天黑了!”

    “夜战。”刘源叹了口气,“韩机宜为我们争辩了两句,就被赶回了狄道。王经略、高总管可是盼着我们跟吐蕃人两败俱亡啊!”

    胡千里呵呵冷笑起来,“那我们就把珂诺堡也打下来,总不能让他们如愿!”

    “珂诺堡我们没份,那是官军的。只要最后的一座山口营垒攻下,就没我们的事了。”

    “还有五座吧?”

    “只剩一座了!”

    香子城是河州城的mén户,而珂诺堡是河州的mén户。在连续丢掉了三座驻防高地的营寨,吐蕃人一下放弃了接下来的四座城寨。将里面的兵力都集中到紧守山口出路的那一座营垒中。

    只要过去了这座营垒,就只剩河谷中孤零零的一座珂诺堡。

    “援军怎么办?”胡千里问着,“吐蕃人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我们攻打营寨!”

    “王舜臣会带人堵着珂诺堡过来的援军,山口的营垒归我们管。”

    胡千里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一眼就看到刘源手中拿着一个黄皮的xiao葫芦,“是酒?!”他惊喜的问道到。

    “烧刀子!上次韩机宜赏的。是疗养院中用的yao酒,外面根本nong不到。”刘源晃着葫芦,酒香四溢,转眼间,就引过来一群流着馋涎的酒徒。

    “拿碗来,”刘源一拍葫芦,“兑着喝吧。”

    将一xiao葫芦的烈酒,分给了众多的兄弟。出动的命令也到了。只剩两百人的广锐将校聚在山道上,望着远处的山口。

    “胡四!”

    胡千里闻声回头,刘源指了指自己的左臂,上面绑着一圈白sè的布带,在月sè下很是醒目,

    胡千里侧头看看自己的左臂,一声失笑:“啊,忘了。”

    掏出下来的白布条,在上臂处牢牢的缠上几圈。他一提长弓,对刘源道:“久等了!”

    刘源抬眼望去月sè下的山口,那一座只有百步上下的堡垒莹莹的反shè着月光,他冷笑:“对,别让主人久候!”

第3章 万众袭远似火焚(九)

    韩冈前日将王韶的命令传达给刘源,便回到熙河的中心——狄道。

    狄道城中,驻扎了一万秦凤军。王韶比预期中提前了半个月的时间,预定中的军队,有一半的还没赶到。不过等攻下珂诺堡后,稍稍修整两天,所有的军队就能到位了。

    但韩冈并不知道,他担任同一职司的同僚什么时候能到。

    同管勾军中转运事,沈括他这个人选其实是来得迟了。按理说,随军转运使在正月底、二月初的时候就该到熙河的,这样就能有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来熟悉工作。看起来朝堂上为了争夺这个位置,1ang费了不少时间。沈括能脱颖而出,一是他本身当有能力,另外就是他在新党中也有了些地位。

    其实更为合适的人选当是在陕西路中选取,但对于军功的jī烈争夺是在朝堂上。秦凤转运司还是永兴军转运司,两大漕司中的官员都没能在这场争夺战中占上什么便宜。

    沈括的事暂且丢一边,韩冈估计他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来报道。王厚人在陇西,由他出面接待也并无不可,而且蔡延庆必然同至,不必cao太多心思。现在韩冈要注意的是眼下城中的情况。

    正想着,mén外亲兵通报,景思立景都监过来了。

    “景都监。”韩冈起身相迎。

    “用不着这么多礼。”景思立摆了摆手,急躁之sè就凝在眉宇间,“在下已经在歇了三日,不知什么时候,王经略才会传回消息,让我军出动?”

    “必须等到珂诺堡的消息传回来。”韩冈不急不躁,再三请了景思立坐下,“如果珂诺堡攻克,那就可以移师北向。将河谷道给清理出来,并防备禹臧家的突袭。”

    他边说,边猜度着景思立的想法,这位秦凤都监大概是不想在后面等着残羹剩饭,他下面的兵将肯定也在催着他。半年前的临洮之战,率部来援的泾原姚兕,可是半点便宜都没沾上。

    可是韩冈必须要让他执行熙州经略司制定的计划,“如果没有攻克珂诺堡,都监所部的行止就要视情况而定。最差的情况就是,珂诺堡始终未克,而禹臧hua麻带着党项铁鹞子来攻打熙州,那时就要靠都监你来助守北关堡和狄道城了。”

    见景思立嘴net一动,韩冈又抢先一步说话,“不过都监不用担心,珂诺堡主堡位于河谷中,地势低凹。只要占据了山头高地上的几处营垒,位置不利的珂诺堡转眼可破。”

    王韶和高遵裕将广锐将校拉出去不是没有缘故。单纯的要消耗人命,也不会放在这一场关键的战斗上。韩冈前面也听回来的游骑们说了,护翼珂诺堡的几处位于山头高地上的敌寨,大军难以展开,派遣jīng锐的xiao队才是攻下这些寨子最有效的手段。

    只要能攻下珂诺堡外围的据点,景思立就可以领军北上,前往经过香子城、珂诺堡的支流汇入洮水的地方。

    韩冈正安抚着景思立,一名匆匆走进。韩冈把蜡丸捏开,展开里面两寸宽、半尺长的纸条一看,笑意便爬上了嘴角。

    他抬头对上景思立急切的视线:“这是王经略传回的消息,今晨官军已经攻下了珂诺堡。”将纸条递给景思立,“景都监,现在你可以北上了。”

    ……………………

    暮sè渐深,快到了收市上灯的时候。

    被阳光薰了一日的net风还带着融融暖意,连着柳絮,一起吹进了秦州转运司衙mén中。

    转运使蔡延庆正主持着一场接风宴。一支支巨烛照得厅中犹如白日,从教坊司中请来的名妓坐在一角轻拨着琴弦。酒香、菜香,随着琴声乐曲浮动。

    战争正在进行之中,蔡延庆无意将酒宴办得太过奢侈。并没有世间豪宴的初座、歇座、再座之分。菓子脯腊的随便上了八盘,作为正餐的一盏酒两道菜,也没有nong出个十六巡、二十巡出来,只是很简单的十二道菜,敬了几回酒,也就算个宴席了。

    蔡延庆举着酒盏,对身边的中年官员,歉然道:“存中,今夜一宴算是简慢了。且明早尚要启程,延庆不敢多劝。”

    中年官员大约四十上下,白面留须,看起来很是英俊。他拱手谢过蔡延庆,“今日运使盛情足见,沈括本也不胜酒力,待到功成,再谋一醉不迟。”

    蔡延庆是不想惹得御史和走马承受的关心,想来沈括也不敢抱怨着简单的饭菜。再看看下面埋头吃喝的将校,这些赤佬有酒有rou就行了,何须多耗公使钱钞。若是给人说成是奉承,御下无状,可就没脸见人了。

    蔡延庆款待的不仅仅是沈括,连同泾原路的将领也在一起——姚兕、姚麟两兄弟都来了。只是厅中的气氛很是有些压抑。沈括和姚氏兄弟都是为了河州决战而来,但到了秦州后,听到的消息却是王韶已经提前出兵。

    王韶的这番作为,当然惹得众人不快。就连蔡延庆前几日听说熙河经略司先斩后奏的消息时,就算以他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好修养,也差点当场摔了杯子。

    现在蔡延庆的火气虽然消下去了,但他也担心沈括会在心中藏着芥蒂,最后坏了国事,“存中,今日传来的捷报,说苗授所部,已经攻下了河州mén户的珂诺堡。珂诺堡自狄道远出百里,离着陇西,又是百里。如果再往河州去,还有一百二三十里。三百多里虽是路途遥遥,可官军仰籍天威,不会输于蕃人。唯有粮秣转运之事,乃是胜负之关键。”

    蔡延庆的话中之意,沈括听得明白:“下官即奉天子之命而来,正yù粉身以报君恩,哪有不用心的道理。”

    蔡延庆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听到一句歌喉悠扬:“谁念yù关人老……”

    他脸sè微微一变,顿时停了杯盏。

    “太平也,且欢娱,不惜金樽频倒……”唱曲的营妓拖长了声调,将最后一句反复唱来。

    沈括也是微微变sè,听得最后几句,这词已经很有些味道了,就是在这个场合唱着着实让人不痛快。

    那营妓又开始从头唱起:“霜天清晓,望紫塞古垒,寒云衰草。汗马嘶风,边鸿翻飞,垄上铁衣寒早。剑歌骑曲悲壮,尽道君恩难报。塞垣乐,尽双鞬锦带,山西年少。”

    听了曲调,辨出来词牌,蔡延庆杯子再拿不起来。虽然不合时宜,但听这上一阙就已是难得的杰作,惊问道,“这喜迁莺是谁的做的?!”

    蔡延庆问沈括,算是问道于盲。他摇摇头,“在下没听过,京中并无传唱……‘垄上铁衣寒早’、‘尽道君恩难报’,当是关西为官者所作。”

    有别于上一阙的慷慨,唱到下阙时,歌声一下变得低婉起来:“谈笑,刁斗静,烽火一把,常送平安耗。”

    沈括听了便道:“此番口ěn,非是卑官者可有。后面还有句‘不惜金樽频倒。’”

    蔡延庆轻轻点头,“也就十几人有这资格。”

    歌声继续:“岁华向晚愁思,谁念yù关人老……”

    啪,蔡延庆用力一拍桌案,苦思的问题终于想出了个结果:“多半是蔡子政【蔡tǐng】!!”

    他的一句高喝,顿时惊散了歌声。招来唱曲的营妓,蔡延庆问着这词的出处。

    在蔡延庆面前,营妓没有惊慌失措,在宴席上常有人会问起所唱词曲的出处,“这是前日泾原路的蔡相公在宴上所做,刚刚流传出来的。”

    一言中的,蔡延庆有些xiao得意,对沈括笑道:“蔡子政在泾原已经五六年了,也难怪他要说‘谁念yù关人老’。如今存中西来,河州兵锋正盛,正是大有为之时,当不能‘不惜金樽频倒’。”

    他重又举杯,起身对着厅中一干文官武将:“夜已深,今日且尽此杯,来日功成,再与诸位痛饮。”

    众人轰然应诺,连着沈括一起,都站了起来,将蔡tǐng的喜迁莺抛到脑后。

    一夜酒宴过后,沈括和泾原诸将相聚在秦州城外,周围千军万马如山似海,从各处营地中行出,一bobo向西开进。

    等了片刻,蔡延庆领着转运司的主要人马,也在知州沈起的陪送下,出城而来。

    蔡延庆也要往陇西去。这就是为什么韩冈可以随军去狄道,而不必留在陇西。熙河经略司的属地,也是秦凤转运使路的辖区。就算没有战事,以例蔡延庆每年也都要到巩州、熙州走上一趟。

    如今王韶举兵攻夺河州,关系到数十万丁口,方圆几千里地的归属地决战,无论韩冈和沈括都不够资格主导军中后勤,也只有蔡延庆才够资格——也就是说,韩冈和沈括这两名随军转运使,同时接受王韶和蔡延庆的指挥。

    沈括骑在马上,跟随他去熙河上任的只有七八个家仆,身边跟着一辆碧油xiao车,车帘低垂,不知坐着何人。

    见到蔡延庆和沈起出来,沈括当先迎过去,几番寒暄,只见旌旗一摇,浩浩dangdang的便往西行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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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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