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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中)

    见到王安石,mén前众官纷纷向道路两边退避过去,恭迎宰相骑马进宫。而曾布,章惇和王雱则停了下来,他们可不够资格在宫中骑马。

    王安石骑马入内,而王雱三人下马,随着众官一起进宫。

    今日是百官大起居的日子,天子驾临文德殿,接受群臣朝拜。

    众官进宫后,通过文德mén,就在文德殿外的东西阁mén处列队。王安石立于最前,而只是朝官最后一级的王雱,则站在班列的末端。

    王雱正静等着文德殿的大mén打开,参知政事冯京就从他的眼前仰而过,目不斜视。而枢密使吴充紧跟着在后面,这两位今天到得都算迟了。

    眼角余光瞥着自家妹婿的父亲tǐng着脖子上的瘤子从身边过去,王雱心知,要想说服天子,就必须驳倒执掌西府的吴充,还有参政的冯京。虽然从父亲那里得不到助力,但王雱还是想到了崇政殿后,再试上一试——他并不是父亲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的那般乖顺的儿子,总有着自己的想法。

    冷笑一声。

    一个是宰相,一个是枢密使,王安石和吴充这对亲家可谓是把持大宋的军政大权。不过现在吴充可是明摆着跟王安石走不到同一条道上,新法之事没有少反对过,而今次撺掇天子撤军河州,也是他所主持。

    越是反对王安石,天子就越是能安心,只要行事稳定在天子容许的底线上,吴充的地位就会越来越是稳固,他接任枢密使后的一番作为,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只是吴充事事与新法摆出势不两立的姿态,其中有几分是因为他偏着旧党,有几分是怕被人拿着他与王家的姻亲关系而bī他引避,王雱倒是很想nong个究竟。

    阁mén使yín唱般的赞词响了起来,高大的殿mén毫无声息的被推开。在编钟yù罄的韶乐中,文武百官排着队,xiao碎步的走进文德殿中。

    御史中丞邓绾还是照三独坐的规矩,以一张xiaojiao椅坐在殿中西南面的mén后。而殿中shì御史则分列在殿中后端的两个角落中。但两位殿中shì御史其中的一位,现在去了河州。所以知谏院的唐坰代替了吕大防的位置,站到了殿堂一角。

    王雱随班走进殿中,一眼瞥过去,唐坰的身影让他不禁皱了一下眉。

    唐坰曾经依附过王安石,为了得到举荐,还说过要斩韩琦、富弼的级来推行新法。虽然是个狂生,但他是曾公亮的亲戚,本身又有文名,所以才被王安石荐为御史。

    不过不论是王安石,还是王雱,都不喜欢这个****一般的家伙。荐为御史后,就再没有荐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唐坰xiao肚jī肠,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口吐怨言。所以当他升任知谏院后,应该照规矩晋升本官官阶的,但就给王安石押了下来,以正八品的太子中允知谏院,这还是立国以来的第一遭。

    王雱听说这些日子以来,唐坰已经上书二十多道,全是议论如今的时事,将新法从上到下批了个遍。不过全是无用,都被天子留中了。

    但这种****,也只有一张嘴皮子厉害,汪汪叫着狠而已。

    王雱将心神从唐坰身上收回,他没多余的心思去想着****的事,他还有正事要做。

    ……………………

    百官大起居,是礼仪xìng质的朝会。并没有多少事情需要赘言。赵顼只要如常例坐在御榻上,按部就班的完成被重复了千百遍的程序。

    大宋天子端坐着,身形纹丝不动,但脚尖不停的移来移去,分明在说着心中的不耐烦。

    他还要考虑如何处置韩冈的问题。昨日崇政殿中的一番争执,冯京提及河湟时,并没有将横山之事拖出来当例子。要是引起天子的逆反之心,事情反而会多生枝节,只是明着说要依律治韩冈抗旨矫诏之罪。

    赵顼绝不想?处置韩冈,在他看来,最多申斥一句便可了事,治罪那就不必了。怎么看韩冈都是忧心于国事,无暇谋身,说是贪功就未免太过,韩冈当初在罗兀撤军和咸阳平叛之后,可是推了多少功劳,分开来,足够好几个选人转官了。

    赵顼都想好了,如果今天冯京再提起处置韩冈的事。他就用一句‘将功赎罪’给打回去。前日韩冈在罗兀、在咸阳,立下的多少功劳都没有封赏,今次就以此抵数好了。怎么都能抵得过的!

    赵顼不想治罪韩冈。就如他前面所说,有功不赏,有过便是大加责罚,这让外面的臣民如何看他?他赵顼岂是如此刻薄之君。身为大宋天子,宽宏的器量绝不能少,公平赏罚才是御下之道。

    大宋天子一边想着朝会完结后崇政殿中的要处理的政事,一边在御座上等着一整套无聊的流程结束。,这是上百年延续下来的规则,赵顼自登基以来,已经经历数百次,从无一点意外。但今天却破了例,赵顼从没想过,在百官大起居上,竟然出现弹劾宰相这一桩奇事。

    知谏院的唐坰,拿着长长的奏章就站在离赵顼只有七八步的地方,王安石也同样站在御座前。唐坰方才一句”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bī着王安石走到御座前,听着他的弹劾。

    偌大的殿堂中别无声息,连乐班的韶乐都停了下来,只有唐坰兴奋的声音在回响:“安石专作威福,曾布等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威权,不复知有陛下。吴充、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

    王珪听得低下头去,似有惭sè,冯京与西班中的吴充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一点疑huo,他们只是‘知而不敢言’,一向秉持圣意的王珪却成了厮仆——‘这是谁的主意?’

    “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张琥、李定为安石爪牙,台官张商英乃安石鹰犬。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

    唐坰继续高声读着手上的奏折,将新党众臣一个个拿出来叱骂。

    赵顼听得按耐不住,几次命他住口。但唐坰却半步不让,丝毫不理会天子的金口yù言。shì臣卫士,人人为之大惊失sè,却都不敢上前去,将唐坰拖出宫去。

    以无可阻挡的气势骂完新党众官,唐坰话头一转,又直指横山和河湟。连同天子赵顼的一番作为,全被说成是好大喜功,而王安石知而不谏,是李林甫、卢杞之辈。

    冯京低下头去,吴充垂眼顶着空无一字的笏板,宰执们竟无一人上前阻拦。王雱按奈心头火,狠狠的看过去,东西两班的最前面,只有王珪在望着唐坰。

    ‘这是唐坰一个人的反扑?’疯到这种程度,反而让人不敢相信了。但冯京、吴充岂会如此不智?王雱只觉得走进了一团mí雾,根本想不通一个究竟来。

    而唐坰疯狂的行为还在继续。

    一条条的念着给王安石拟定的罪状,唐坰的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尤其是说到了最近的河州惨败,他的声音更是响亮把屋瓦都能震下来。

    没办法,王韶、高遵裕生死不明,景思立则是明明白白的全军覆没。失踪一个经略、一个总管,死了一个都监。说句难听话,河潢的战局到了朝堂之中,已经变得跟三川口、好水川还有定川砦一样了。甚至还有有过之——

    “几十年来,官军外战败阵所在多有,可何曾战殁过一个经略安抚使?!”

    “王韶只是一时断了音信,并不是战殁……”

    王安石被唐坰弹劾着,不敢自辩,只能低头听着。而赵顼都感觉到唐坰的口水溅到了脸上,又被骂着好大喜功,坐立不安,一时忍不住,便开口出言辩解。

    终于引动天子的话头,唐坰的眼神都亮了,他正等着呢。手中的奏折一收,更响亮的声音直冲着赵顼而去:“王韶失踪已经一月有余!道路再如何艰险,也不该这么长的时间毫无音信。分明是贪功之故,以至于全军覆没。王韶、高遵裕死不足惜,却连累了数千将士,这番罪过他百死莫赎!”

    赵顼yīn沉着一张脸,好好的一场朝会被搅成了菜市口。朝廷大臣撒泼骂街,传到外面,他这天子的脸面如何还能留着。

    “还有那韩冈,”提及此人,唐坰就怒不可遏,二十岁就成了于己平起平坐的朝官,屡立功勋,天子垂青,世人赞颂,还从亲王手上抢了一个hua魁,这天理何在!“出身鄙俚,不学无术。侥幸得功,立身于朝堂之侧。不知报天子深恩,而贪功妄进,致使景思立败亡。其罪不在王韶之下,当斩其以谢亡人!”

    赵顼求援的视线扫过殿上,但众臣中竟然没有一个能站出来帮忙的。不论是被弹劾指责的,还是没有弹劾的,都是低着头去。突然看见执掌皇城司、控制着宫庭mén卫的石得一就在殿mén外踌躇不前。赵顼看到他,仿佛看到了救星,“石得一,何事?!”

    石得一滚着进来,跪在进mén后不到一丈的地方。

    冯京、吴充都暗暗摇着头,‘这能拖几刻?’被天子打断了说话的唐坰更是心头怒起,拧起眉,就要将败坏国事的宦官也一起骂进去,“王中正jiao接韩冈,抗旨矫诏,大坏国事……”

    只是石得一的高声禀报,文武百官们却听着更为清楚:“启奏陛下,宫外有捷报传至。熙河1ù布飞捷,王韶已复洮州,生擒木征!”

    ps:修改了一下。

第4章 世情如水与天违(下)

    ?

    【今天实在是对不住各位书友了,先补上一章,下一章明天补上。】

    大殿上一片寂静。

    ****一般咬着王安石和新党中人的唐坰,也如被雷劈了一般,变得张口结舌起来。

    “石得一……你再说一遍!”赵顼的手颤起来,有些恍惚,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期盼多年的心愿就这么简单的成功了。

    文德殿中的几百名文武官员,也都是如陷梦境,怀疑着自己的耳朵。不过有的是噩梦,有得则是美梦。

    石得一在殿mén口向里面爬了几步,扯着嗓子叫了起来,“启禀官家,熙河路派来的信使就在宫外!1ù布飞捷,东京城……不,从长安到东京,天下人都知道了。熙河大捷,王韶在关西拓土两千里,生擒木征,收复蕃部无数!”

    若在平日,石得一如此行事,必然会被御史弹劾有失朝仪。‘官家’二字,也是sī下的场合才会用到的称呼。但现在哪个御史还有这份闲心?

    赵顼都差一点就坐不住要站起来。他向前探着身子,更进一步的追问道:“1ù布飞捷?!就在mén外?!”

    “启禀官家。”皇城司提举抬着头叫道,“就在宣德mén外!”

    “奏报呢?”

    “应当送去了崇政殿!”

    “重赏!”赵顼重回御榻上,如释重负的笑了起来,“重赏!从熙州到东京,这几千里路上,所有传递捷报的急脚皆授以重赏,钱十千,绢四匹!”

    “臣遵旨!”石得一叩头领旨,尽管这并不是他的职司。

    百官大起居是朝廷的重要典礼,严禁外事干扰。而文德殿也与大庆殿一样,是礼仪xìng质的殿阁,并不处理政事。就算是紧急军情,也应该送到崇政殿中。

    不过送进通进银台司的奏报,都是要经过皇城一侧的安上mén??而皇城司的作用不仅仅是打探京中民间情报,同时也是管理者皇城内外的mén户安全。熙河路1ù布飞捷的信使刚刚抵达,石得一就收到了消息。

    正常的军情传递程序是急脚递或是马递将四方奏报送到通进银台司,然后再从通进银台司送往中书,中书再转往崇政殿。区区一个皇城司提举根本不能cha手其中,更是犯了大忌的一件事——如果石得一能将银台司转到奏报都控制起来,那就等于出现一个能把持皇城内外联络的权阉了。

    但石得一仍是不顾一切将捷报直接送到了文德殿上。他敢如此行事,并不是被胜利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因为他听到了唐坰在殿上揪着王安石弹劾的消息,明白这是对王安石示好的良机,更是能博得天子好感的最佳机会。

    一点为了天子而犯的xiao过,就算惹来了御史们的弹劾,也只会让天子心中多了一分亏欠,日后反而会变本加厉的给补回来。现在的这位宫廷的主人,与真宗、仁宗同样都有这一个mao病。

    石得一爬起来躬身退出mén外,赵顼这时坐不住了,竟站起来在御座前来回走着。来回踱了几圈,又坐下来,忍不住的呵呵笑着。

    没有人会在这时候打断赵顼的兴头,更没有人会跳出来说只是熙河路一面之词、要先派人确认明白了再说。

    这个等级的捷报,本就不会有人敢于伪报。如果公开表示自己的怀疑,日后被证实真实xìng后,那就是丢人现眼。

    熙河路的大捷既然已经确定,唐坰之前对王韶、韩冈的一番攻击,也就成了放屁。连带着他对王安石的弹劾,也一起成了笑话,就算其中有值得下手的地方,又还有谁会在此时此地,跟一直以来都站在王韶背后的王安石过不去?

    王安石黝黑的面孔在被唐坰当面弹劾后,就一直yīn沉着,现在也终于放松了下来。这时候,谁还能再指责他?王安石从陛前返回大殿中央,只留着唐坰孤零零的站在原地。

    唐坰失魂落魄,冯京和吴充也是板着脸,往回走的王安石都看在眼里。只是竟然连王珪都是脸sè难看,却是出乎意料之外,这还真是让人惊讶。

    一直以来,王珪可都是以天子的意志为依归。正常情形下,他肯定是是第一个跳出来恭喜天子的,而不是呆的站着。

    但这个疑huo只在脑中一闪而过,王安石现在也是兴奋莫名。朝堂上的局面因为一次捷报而逆转,他依稀记得之前有过一次,那一次甚至是将文彦博差得气得中风。

    不过前次是意外,捷报到得凑巧。而今次的石得一,却是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报喜信的。王安石明白石得一的用心,但还是对皇城司提举有了一点感jī,因为石得一的确是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捷报送来。

    殿中数百人的视线都在跟着王安石的脚步,看着他走到自己的班列处,看着他回身,看着他冲着赵顼一揖到底。

    然后朗声说道:“木征降伏,董毡已是独木难支。一战拓土两千里,真宗以来,边功以此为。今日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宰相领头,群臣一个个都反应了过来。皆深揖下去,跟着王安石一齐恭喜赵顼,“臣为陛下贺,臣为皇宋贺!”

    声震大殿内外的恭贺声中,赵顼放声长笑。一个多月来郁结在xiong的闷气,终于舒开来。而几年来的殷勤期待,也终于等到了开hua结果的一天。

    恭贺之声结束了下来,笑声也终于停歇。赵顼望着王安石,望着几年来在风风雨雨之中,一直支撑朝局的宰相。刚刚上京时的意气风,但到了如今,已经是两鬓添霜。

    皇帝的心中感慨万千,“四年了,整整四年了。这四年来,没有相公的一力主张,没有相公的鼎力支持,哪会有今日的胜果。熙河大捷,虽是数万将士奋力报国的结果,但在朝中,却尽是卿家之力。”

    王安石有些羞愧,黝黑的面皮微微泛红。今次河州退军,他也是投了赞成票的。若不是王韶及时回来,差点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连声自谦:“王韶是陛下信而用之,高遵裕亦是陛下亲自点选,而韩冈更是陛下简拔于草莽之间。熙河诸将官,皆是靠了陛下的识人之明.何预臣事?陛下之赞,臣愧不敢当。”

    赵顼微微翘起了嘴角,王安石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得意之处。王韶是他看了《平戎策》之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高遵裕也是他给王韶钦点的副手,而韩冈更是他亲自授以差遣,不然,尚未弱冠的少年人又怎么有资格去边地立功。

    不过之前王安石对熙河的一力支持,还有新法对于开边之事的帮助,赵顼都看在眼里,“没有王卿,岂有今日之胜?!相公不必再推脱了。”

    大宋天子一时兴起,就从腰间解下了随身所系的白yù腰带。极细的金线编织成的的腰带外侧,镶着一片片椭圆形的羊脂白yù。浮雕出五爪天龙的金质钩环上,镶着一粒粒宝石珍珠。单是做工,就价值千金。而其中代表的意义,更是重如千钧。

    赵顼拿着yù带递给了身边的李舜举,“就将此带赐予相公。”

    王安石连忙跪倒推辞。这份赏赐实在太重。天子亲佩的御带,岂是臣子能用的?

    但赵顼正在兴头上,根本阻止不得。王安石三番四次的推脱,但赵顼是五次六次的强要王安石接下。

    最后王安石推辞不掉,放在跪谢之后,勉强接受的此带。

    看着王安石腰环yù带的模样,赵顼满意度点了点头,“日后上朝时相公定要佩上此带。相公有了yù带……还有王韶,还有高遵裕……恩,还有韩冈!”

    “王韶、高遵裕领军追击木征后,没有韩冈主持,莫说河州,就是熙州都能沦陷了。撤兵的诏令,换作胆xiao畏事的,也怕就当场接下了。那样王韶连回来的路都没了,哪还会有今日的大捷?”

    自言自语了一阵,赵顼站起身,“今天到此为止,都各自归班吧!”

    说完,他转从殿后离开。他急着要回崇政殿,去看送到他御案前的捷报。

    众臣恭送了天子离去,从吴充开始,一名名大臣都过来向王安石表示自己的恭贺之意。王珪和冯京脸上都挂着笑容,也跟在吴充之后,上来恭喜过得到御赐yù带的王安石。

    一番纷扰之后,王安石当先离开,他也要去崇政殿与天子商议如何处理河湟的捷报,其他朝臣也陆续离开了今日朝会一bo三折的文德殿。从皇帝到xiao臣,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殿上还有一个唐坰在站着。

    章惇出殿之前回头一望陛前孤零零的声影,前面bī得当朝宰相下不了台的殿中shì御史,现在却轮到他自己下不了台了。看着倒是痛快,但要是唐坰这厮羞恼之下,一头撞向庭柱,那可就有些败人兴。他在mén口停了一下脚步,提醒一句站在mén边的御史中丞邓绾。

    跨步出殿,从yīn暗的殿中,走到炽烈的阳光下。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阳光,而章惇心中的感觉,也觉得好像今次在文德殿中呆了很久很久。他一生几十年的经历,说到峰回路转、出人意料,当以今日之事为最。

    前面王珪正慢慢向崇政殿走去,口中的喃喃自语,竟随着风飘进了章惇的耳朵里:“时也,命也。”

    章惇双眼眯了起来:‘这是何意?’

第47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上)

    【补昨天的第二更。】

    自收到王韶得胜、木征降伏的消息,熙河经略司上下又等了半月之久,王韶终于回来了。

    提前两天,王韶他们的行程就通过快马来回传递。确定了回来的日子,狄道城中的官员,也都准备好了出城迎接王师凯旋的工作。连这些日子杜mén不出的韩冈和王中正,也都要一起去迎接归师,只有吕大防和蔡曚留守城中,而沈括都动了。

    这一日的凌晨,天sè还是黑沉沉的,统领狄道城的全班人马便一起出动。来到城外,一直向南,直至狄道城南面的要塞南关堡。出城相迎,也就是‘郊迎’,是迎接归师的礼节,离城越远,礼数也就越重。南关堡据狄道二十里,这个距离也就比天子巡游回来,百官郊迎的距离稍差。

    一众官员立于南关堡的城头上,眼望着远方。而憔悴了许多的蔡曚,则是死死盯着韩冈,眼中都冒着火光。感觉到来自身侧的视线,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蔡曚脸上的神情,这等充满憎恨、但又全然奈何不得自己的眼神,韩冈丝毫不会顾忌,只会在心头感到一阵痛快。

    前面在出城前,吕大防和蔡曚来送行的时候,韩冈可是按照礼节,上前与两人见礼问候。

    吕大防回了礼,但蔡曚却板着脸根本不加理睬。

    韩冈那时是一笑转身,他把自己的礼数尽到也就够了,蔡曚怎么样,他可不在乎。而旁边的吕大防脸sè却更为沉郁。

    可以死,可以败,可以办些蠢事,可以坏了国事,但绝不能在应有礼仪上失态。既然身在朝中,就不能学山野中那等疏狂的名士,可以放言‘吾辈岂为礼法所拘’。对于拥有官身的士大夫们来说,这不仅仅是丢人的问题,更是直接会让人质疑起他们士人的身份。

    ‘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不能具礼,如何称得上是士大夫?圣人都会看不过眼。

    蔡曚此举实在是有**份,韩冈离开前,还看见站在一边的吕大防微微的摇着头,看起来也是觉得蔡曚太过失态了。

    时间慢慢的过去。星月仍在挂在天空上的凌晨,他们就从狄道城出。日上三竿的时候,抵达了南关堡。现在日后已经升到了天顶,五月下旬的太阳,火辣辣的晒着路边的蝉虫直叫唤,更是晒得城头上等候归师的众官们汗流浃背,身上的公服,都被汗水浸成了深sè。

    但没有人提议要去道边树荫下,或是城ménméndong中避上一避,这个时候的态度是最重要的。身为官员,应当知道什么时候必须吃点苦头。而且对于一直跟着王韶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们,迎接为他们带来一个个胜利的统帅的时候,根本不会在意一点暑热。而不属于经略司的几人,也不至于蠢到这个时候,就连蔡曚也是一样。

    不过蝉虫鸣叫还是嘈得让人心急起来。城上城下,许多人引颈而望,远处一点点尘土飞扬,就引起他们的一阵sao动。

    “来了!来了!经略回来了!”

    两匹奔马飞驰而回,就在城mén下仰对着城头上的官员们大声喊着。

    一大清早,一队探马就被派了出去,现在终于回来报信。而远处的山头上红旗招展,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信号。就在这时候,一彪人马从摇晃着红旗的山坡脚下转了出来,带起的尘烟一下刺入人们的眼帘。

    “来了!”

    韩冈用力一拍墙头,立刻转身下城。跳上放在méndong中的战马,纵马而出,领先一步赶去迎接。有着韩冈领头,众官一愣之下,也立刻纷纷上马跟着飞驰而去。

    迎着凯旋而归的王师,韩冈还有出迎的官员们,终于见到了久别多日的王韶。

    一路主帅领军远征,前后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但对于急盼他们安然归来的熙河经略司众官来说,已经恍如天人之隔,数十载的光yīn。

    原本就是十分瘦削的王韶,现在变得又黑又瘦,不过气质却更为沉凝。还是那对沉重如山岳的眼神,并不犀利,但传出来的压迫感,却已经足够摄人。

    百战功成的名帅,数年之中,为大宋开疆拓土两千里,其名留青史已是定局,任何时候都是一个让人敬仰的存在。

    王韶现在带在身边的兵力就只有一千出头,战死、病殁还有各种意外,一路损失了近千人。但与此同时,他还收复了洮州的诸多蕃部,现下跟在王韶身后的,还有上百位,都是蕃部中的重要人物,以质子的身份跟着王韶回来。

    从先一步传回来的消息中,人们知道,王韶已经留了高遵裕驻守洮州,而部将赵隆、傅勍同样留下协防。以千人守卫一州之地,说起来的确有些危险。不过高遵裕是当今太后的亲叔,天子的舅公。在并不了解大宋朝规的吐蕃人心中,还是与天子的亲缘关系更能震慑他们。

    韩冈立于王韶马前,领着一众官员躬身行礼,“吾等恭迎经略凯旋归来!”

    王韶生受了他们一礼,然后下马扶起韩冈:“这些日子多劳yù昆……也辛苦各位了!”

    “不及经略远征之艰险。”

    “都一样,都一样啊!”王韶哈哈的大笑了几声。韩冈在狄道城的抗旨不尊、还有伪传诏令的行为,他到了岷州后,都已经听说了,这番作为不是等闲官员敢做的。胆量之大,行事之危险,也跟他翻越1ù骨山,远征洮州的行动,差不了多少了。

    恭喜过王韶的赫赫战功,韩冈见到了木征。他就跟在王韶的身后,身上的衣袍还是簇新的,看起来并没有吃苦的样子。

    对于吐蕃王家的赞普血脉,河州曾经的统治者,王韶对木征还是依礼相待,吃穿用度皆是尽可能的丰裕。不过物质上的款待,应该抵消不了jīng神上的失意。但韩冈从木征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穷途末路的败将模样。

    韩冈上前与木征见礼,木征抬眼看着他,“可是当日驻守珂诺堡的韩官人?”

    字正腔圆的官话,韩冈并不惊讶,但木征平和的态度倒是让他暗地里啧啧称奇:“正是韩冈。”

    “久闻韩官人的大名了,经略相公已是当世英雄,又有官人辅佐,木征败得不冤。”

    木征竟然很平静的跟杀了他弟弟的韩冈提起前日的惨败,又十分圆滑的恭维着王韶和韩冈。看他的模样,仿佛已经脱得道,心中没有半点遗憾。

    这就是河湟之地的规则。弱rou强食,愿赌服输。既然打不过,那就干脆投靠你。这对于吐蕃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好纠结的。

    韩冈不知道是该称赞他洒脱,还是说他是看得开、识时务。也许木征已经知道了,他的用处不仅仅是在收复河湟蕃人,他的降伏更是大涨天朝脸面的一桩事,当他到东京城中走一遭后,只要冲着赵顼磕上几个头,官位必然远在韩冈之上。

    就像木征的弟弟瞎吴叱,曾经的熙州之主,现在仍是熙州刺史,正五品的武将。如果木征效顺,去了京中一趟之后,只会更在瞎吴叱之上。他现在的河州刺史一职,很可能会更升上一级。

    真不知看到木征后,他的弟弟瞎吴叱会是什么模样。

    只可惜断了一条胳膊的瞎吴叱并不在这里。当官军开始攻打河州,瞎吴叱就被遣到了陇西城去。投降大宋的蕃人领,与逆贼继续暗通款曲,这是有西夏为先例的,熙河经略司中的官员怎么都不会冒险。

    韩冈与王韶汇合之后,便全师向北,继续往狄道城前进。

    天sè将晚的时候,终于回到了狄道城中。吕大防和沈括此时早安排下了酒宴,让凯旋的将士纵酒狂歌。当韩冈打听起蔡曚的时候,才知道已经告了病,在住处卧netbsp;这是何苦呢?

    韩冈摇着头。若不是一开始就抱着敌意,但凡稳重一点,如何会落到这种丢人现眼的结果。就像吕大防,王韶还要感谢他这些天来,在狄道城中的作用。

    王韶在酒宴上先喝了两杯,领头庆祝之后,让着参战的将领们自己快活,便起身进了内厅,同时也不忘把韩冈招了进去。

    喝两口醒酒汤,王韶沉yín了一阵。对韩冈道:“今次一战,河湟抵定。接下来的几年不是打仗,而是要稳定熙河路各州的统治。不过这几年来,我从一介选人晋为封疆大吏,全是靠了河湟之功。如今不知有多少对眼睛盯上了我的位子了,怕是到京城诣阙之后,我就要离开熙河了,除非能北上攻取西夏,不然我怕是不会再有回河湟的机会……”

    韩冈沉默着,这些事他都清楚。不用王韶说,他早就考虑过了。河湟开边,在外人看来是一帆顺水,但其中的艰难困苦只有实际参与了开边之事的王韶、韩冈他们自己知道。不清楚其中内情的人们,怕是只会将王韶的成功看成是幸运,而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换了有着这等想法的人来治理河湟,怕是会有大1uan子。

    “不知届时yù昆你何去何从?”王韶问着。

第47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中)

    【最怕双休日,总是有事耽搁码字。今天的第二更要到一点以后,各位兄弟不要等了,等明天再看吧。】

    何去何从?

    韩冈神sè变得微妙起来,王韶这话问得很有意思。

    他下一步的走向,早就已经确定,王韶不会不知道。韩冈他早早的就跟人说过了,河州之战结束后,接下来就是锁厅参加科举,hún一个进士头衔出来。

    王韶是要走,但韩冈走得只会更早。八月在秦凤路中的锁厅试得到贡生资格,明年——也就是熙宁六年——的二月参加科举,接着是榜、然后金明池赐宴,之后审官东院才会重新决定他的任官地点——选人的任官由流内铨处理,而韩冈已经是朝官,当归入审官东院治下。

    就算会被安排回熙河,也要等到这一套程序走完之后。如果没中进士,同样也要等到榜之后。可以确定的是,至少到明年四月以前,他都不会再回熙河。

    ——除非要他放弃参加科举。

    “朝廷用人之法的确是有待商榷……明年的举试之后,韩冈若还有重回熙河的机会,自当设法让接替之人不至于败坏国事。”

    韩冈与王韶关系紧密,云山雾绕的话,他不会拿出来糊nong人,而是很明确的告诉王韶,‘如果是要我放弃科举,那就不要说了。’

    放弃明年的科举,放弃他唯一可能得到进士头衔的机会,韩冈是绝不会答应。

    刚刚改换的考试科目,将所有擅长诗赋的士子,拉到了与韩冈水平相当的同一条起跑线上,甚至更低。熙宁六年这一科中,原本会属于南方士子的进士名额,也将会大幅度的偏向更擅长经义的北方士人,当然,也更适合在经义策问上用心了三年之久的韩冈。如果拖到了熙宁九年,他就要跟已经适应了新科目的贡生们竞争,折戟沉沙的可能将会千百倍的增加。

    同时这一科的考官,必然是新党中坚。章惇最近要出外,但曾布,还有即将结束丁忧的吕惠卿,都有可能成为主考官中的一人。以他与新党的关系,得到考题虽不现实,但大方向却能确定。而且跟新党众臣结jiao的过程中,他更可以让吕惠卿、曾布来熟悉自己的文风、思路……以及用词习惯。

    但下一科就不一定了。韩冈没有把握到四年后,新党还能留在台上——变法最终是失败的,从他所知的历史中可以确定——若他不能成为进士,就没有机会干预朝局,更不可能改变新党失败的命运。

    韩冈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他可不是章惇,想考进士就能考中进士。除去不搭边的地利,若是没有天时、人和的帮助,韩冈自问没有机会能跨马游街。

    ‘我不可能放弃的!’

    王韶看到了韩冈眼神中的坚定,情知是难以说服。

    换作是他本人,恐怕也是两难的选择。如果仅仅是要成为朝中重臣,以韩冈的才能,有没有一个进士头衔并不重要。但日后要想在宰执班中得到一个位置,进士出身就会很关键了。

    而从眼下的情况看,韩冈成为宰执的机会很大——他年龄上的优势实在太大了。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韩冈拒绝的理由当然十分的充分。

    叹了口气,变得默然不语。

    王韶担心来接任的官员会坏事,希望韩冈能放弃科举。韩冈虽然拒绝的毫无余地,但他也不想让王韶太难堪,也觉得至少要点醒一下把河湟看得太重的王韶。

    “今次经略翻越1ù骨山,近四十天渺无音讯。不知经略可知为何朝廷是直接下令河州撤军,而不是选调得力人选,来暂任熙河经略一职……以保住河州?”

    韩冈的问题,王韶如何会想不明白,这是官场上的通病:“如果来人只是保着河州,功劳最后多还是我的,日后有人提及河湟,之会先想起我。不过若是丢了河州后,再有人领兵攻下来,功劳可就是他自己的了。朝中诸公都在等河州陷落,谁又会为我来自蹈险地……”

    他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抬眼一瞪韩冈,一双眸子突然变得锋锐如枪。

    韩冈不动声sè:“巩州如今已经能自给自足,马市中一年还有上千匹马的收入——前两年都是一年增长一倍——今年如果没有这次的大战,多半就能涨到两千。狄道城有南关堡、北关堡护持,北关堡以北,还有临洮堡、结河川堡,这数堡之间,乃是洮水中段最好的一段河谷地,最少也能容纳上万户屯垦。还有岷州的钱监,年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钱了。”

    王韶双眉越凑越近,韩冈的口气分明就是在说,只要保着巩州、熙州核心的洮水河谷,还有拥有钱监和铁矿的岷州,至于其他地方,丢了也无所谓——包括刚刚打下来的河州、洮州。

    “……yù昆,你可知这几年来,我在河湟之地,付出了多少心血?”王韶的声音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意。

    “韩冈久随经略。经略在熙河用心之深,韩冈看得很清楚……但大势如此,正如洪水破堤,还是不要顶着netbsp;韩冈的xìng格更偏重于理xìng,对于螳臂挡车的行为,丝毫没有兴趣。如飞蛾扑火一般,向熙河蜂拥而来的热情现在根本堵不住——参加了河湟拓边的官员们的升官度实在太快了。

    王韶就不提了,韩冈从布衣升朝官则更是一个奇迹。要知道,仁宗皇佑年间的进士到现在还有一大半没有转官,英宗的进士转官的人数还要少,更别提当今天子即位后的进士了。熙宁三年的进士,除了状元叶祖洽一开始就被授予京官,后面的二、三名榜眼也要一任后才有机会,至少两年,也就是今年才能转官——而且必须有着很好的表现,路中监司又有高官推荐。

    而韩冈也是熙宁三年得官,才两年过去,现在就已经是太子中允了。并且攻取河州的功劳还没计入,一旦最后论功,就算有人拿着他的年龄和资历说话,就算他并没有追击木征的功劳,至少也要连升两级。

    文人最大的mao病就是看不清自己,而喜欢贬低别人。韩冈知道,认为自己比一个灌园xiao儿要强的,也不知有多少。就算在张载的mén下,也有不少人都只是嫉妒着韩冈的好运,而看不起他的才学——游师雄和种建中在给韩冈的信中,都遮遮掩掩的提到了此事。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试试看好了。是骡子是马,拿出来遛遛。当成果换成了功劳,那就已经成了过去,只要保住其中的核心利益,至于其他,由着让人去败家。真的闹大了,坏了国事,反而就是自己的机会了。

    这个道理和手段,王韶不是想不到——韩冈一说,他就明白了——但是他关心太甚,不比韩冈这般能放得开。

    “yù昆,你……”

    看着王韶要驳斥,韩冈立刻抢先一步追加了一句:“如果经略去问处道,他的回答当也是跟韩冈一样。”

    “二哥也是……”

    见着韩冈平静如水的神情,王韶知道,他不会在这个问题上骗人。知子莫若父,儿子王厚的xìng格王韶也明白,想来当是跟韩冈一个想法。

    摇了摇头,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

    从王韶那里告辞出来,大堂中的酒宴仍未停息,看起来要闹到通宵达旦的样子。

    避过两个出来吹风,歪歪倒倒站不直腰的醉鬼,韩冈往自己的xiao院中走去。

    跟王韶的对话还在脑海中回想着,反复想了两遍,自问没有会让王韶与自家翻脸的地方。要骂也是先骂他的儿子去。王韶没回来的这段时间,王厚和韩冈的往来信件中,都已经准备好应对河州撤军后的局面,当时就在说只要保住巩州、岷州和熙州的洮水河谷,其他任由朝廷来人折腾。

    不过其实那只是最坏的情况,如今河湟之地,在木征就擒后,就只剩个董毡。且董毡已是孤掌难鸣,即便联络党项人,也无力对抗已经在河湟拥有了巨大优势的宋军。即便换个好大喜功的主帅,也不过吃点亏,丢个一两个寨子而已,大势是改不了的。

    回到自己的xiao院,韩冈先向着东侧望了一望,只有两盏孤灯挂在不远处的另一座院子mén口。那是蔡曚落脚的地方,虽不是故意安排的,但冤家对头住的对mén,的确很有些黑sè幽默的味道。

    这个废物,将后勤nong得一团糟,河州的苗授和二姚兄弟都跳脚了,若不是韩冈安排在珂诺堡中的一些存粮,他们就只能靠剥削河州蕃部来过活。

    现在王韶回到了狄道城中,蔡曚便乘势称了病,他造成的hún1uan还没有带来太严重的后果,最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多半还是被调离秦凤转运司。如果丢人现眼的事不算,说起运气,蔡曚也不算差了。

    韩冈幸灾乐祸的笑了一笑,就把此人彻底丢到了脑后。推mén进院,在摆放着一部部书卷的桌前坐下,重新又开始了今日被耽搁的功课。

    读书,习文,韩冈的jīng力全都放在了即将开始的科举上。

    眼下就该等京中的消息传回来了。

第47章 百战功成朝天阙(下)

    已是盛夏时节。

    七月的正午,太阳炽烈得仿佛能点起树枝。从早上起,就一点风都没有,热得连知了声都没了。jī蛋落到地面上,立刻就能被烤熟。

    京城中,除了要准备参加贡举的士子还会在呼朋唤友,其他地方都一派平静。前日因为熙河路护送木征上京面圣的轰动场面,也渐渐从士民们的话题上消失。现在的东京城中百姓们,除了羡慕之外,都在等着要看一看朝廷会如何安排今次的功臣。

    此时,秦凤路的德顺军那里的战事也平静了下来。

    德顺军的战事早在王韶回师后,就已经结束了。赶在调去熙河路的秦凤、泾原两路jīng锐回军之前,党项人从笼竿城下及时撤围。他们攻打了整整一个月,却也没有破开城池,西夏攻城手段之低劣仿佛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印证。不过从真实的情况来说,是党项人对笼竿城围而不攻,在仁多零丁的率领下,他们打下了笼竿城外围的几个寨子,顺手赚了一笔。

    现在整个关西安静得都让人觉得有些异常。吐蕃、党项,都老老实实的守在老巢之中,没有一个1uan动弹的。虽然不知道他们暗地里有没有在打什么鬼主意,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已经决定在秋后来打草谷。但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他们眼下都没有了继续进攻的力量。

    因为罗兀之战的损耗过大,西夏国力至今未复。而湟州的董毡,在宋人的兵锋之下也似乎吓破了胆,已经同意归顺朝廷。在河湟名气极大的智缘大师,现在已经成了董毡的座上宾。

    会仙楼后.庭中的荷塘中,荷hua盈盈,遍布池中的粉红hua瓣被阳光直shè着,反而更添了荷塘的三分颜sè。而楼中一角,正有一个xiaoxiao的房间凭栏而亡,正好能将会仙楼后.庭的风光尽收眼底。但房间中的两人都无意观看风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三缕长须垂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威严。另外一个是才三十不到的青年,神采飞扬,眼神灼灼。

    “听说是韩冈提议,要让董毡的儿子阿里骨成为个进入熙州蕃学的学生?”中年问着。熙河现在是一个蕃部接一个蕃部归顺。若能以董毡之子阿里骨入蕃学,必然能让河湟一带的所有蕃部的全数归顺,“但这不是人质吗?”

    年轻人回答道:“阿里骨不是董毡的亲儿子,只是他的正妻带来的。董毡的儿子年纪都不大,但阿里骨却成年了。让他离开湟州,董毡必然会有几分香火情给我们。”

    中年人搭着胳膊,“要镇住董毡,就是他的亲儿子也没用。只不过在必要的时候,阿里骨的身份也能派上些用场。”

    “阿里骨若真的入了蕃学,肯定会引起一番议论。如果他能上京,怎么都能得到一份赏赐,一个官身。”

    “蕃人得官容易,得到赏赐的机会却很少。”中年人道,“董毡的这个便宜儿子就算入京,当下也不会有太多好处。单是赏赐熙河、秦凤和泾原三路的参战将士,就要上百万贯。国库现在虽已充盈了,但也没多少提供给一个蕃人。”

    “不世之功,当还以稀世之赏。上百万贯的赏赐又算什么。因为他的功劳,本来就是右司郎中的王韶,现在已经是升了右谏议大夫。”

    中年人摇了摇头:“这不算厚赏!”

    年轻人神秘的笑着:“等入京后,就知道他的赏赐厚不厚了。蔡子政【蔡tǐng】可是在西府中等着他呢!”

    “枢密副使?!”听到这个消息,中年人立刻凑前了一点。

    “同时又荫补了两个儿子的官,现在他排在前面的四个儿子都有了官身。押送木征上京的次子王厚,现在都是大使臣了——正八品的内殿承制。想想宰执家的儿子,他们得荫补也不过是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京官而已。”

    “王韶的这个儿子一直都跟着他,几年来立了不少的功劳,又赶上天子高兴,赠官也是等闲。”中年人听出了年轻官人背后的一丝嫉妒,举杯喝酒,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又问道:“那高遵裕呢?”

    “改了岷州刺史。”

    “岷州刺史?!他原来就是荣州刺史吧?”中年人奇怪的问着,怎么是平级转迁。疑huo中,脑中灵光一闪:“难道……!”

    年轻官人点着头:“正是那个难道,高遵裕西上閣ww.www.uu234.comén使的本官的确是落职了。”

    “那他不就是正任官了?!”

    高遵裕原是荣州刺史,尽管与现在的同是刺史。不过不算品级,也不是正官,而是遥郡官,即是所谓的美官,只是好听的加衔而已。甚至一些老资格正七品的宫苑诸使,连横班都没入,照样能得个观察使、团练使的遥郡加衔。而正任官有多贵重,端看英宗皇帝就知道了,他正式成为储君前,虽然仁宗早已属意于他,也不过才是正任官第四级的团练使,比高遵裕现在只高一级。

    高遵裕原本的荣州刺史,因为尚有西上閣ww.www.uu234.comén使被落职,那改封的正五品岷州刺史便成为了他新的寄禄官,也就是计算品级和俸禄的本官。

    “西上閣ww.www.uu234.comén使是横班倒数第二级,现在他跳到正任刺史上,一下跳了五六级啊!”中年人为高遵裕加官进爵的度感慨着。

    xiao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横班,然后才是正任官,这是武将的本官官阶的迁转顺序。高遵裕原本站在横班的倒数第二阶上,地位已经很高了,还在当年在秦凤路任职的向宝之上。但已经身处如此高位,竟然还能一跳五六级,未免太惊人了一点。

    “……多半还是靠了太后……”年轻官人消息灵通得仿佛能知道东京城的任何一个角落生的事情,“听说前些日子因为市易法的事,官家顶撞了一下太后,现在回过头来就是给高遵裕加了正任刺史。”

    中年摇了摇头,宫廷之事能不说就不说,虽然此处可算是sī密,但毕竟还是公开场合,说不定隔墙有耳。

    “高遵裕都成了正任官……那韩冈呢?抗旨矫诏的事都做下来,硬是保了河州半个月,不至于坏了河湟大局。现在应当少不了他的赏赐吧……”

    “赏赐是有,从太子中允升到了国子监博士——只是若是他能有出身,那就是太常博士了——种菜园的韩冈之父,也得到了加官,说是指挥屯田有力。不过诏书中还命韩冈随着王韶上京诣阙,但却给他给堆了。”

    中年听到最后一句却是皱眉不解:“该不会抗旨抗上了瘾……”

    “韩冈是要去秦州参加举试,早就上请锁厅了,现在没时间上京。”

    “这话说的,面见天子说不定能给赐个进士头衔。”中年人半开玩笑,从他轻松的口气看,也是不当真的。

    年轻官人却一下当了真,顿时就变得严肃起来:“就算宰相的亲弟弟,要想被赐进士出身,好歹也要有几十卷的文章,韩冈有什么?沙盘、军棋、医yao、还有争战、转运,这功劳算算倒是不少,但哪个能配上进士的?……进士科为国抡才,讲究的是一个‘文’字。就算天子要赐他进士,也得先过了御史一关,还得要学士院那里不封驳。”

    中年人为着年轻官人的jī动又笑了。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王安国靠了五十卷文章得到一个进士头衔,sī下里都没少人说怪话。韩冈一卷文章都没有,凭什么生受一个进士,有功劳,赐钱、赐物、加官便是,金榜题名的光荣,的确是拓边蛮荒所不能比的,更不能代换。

    年轻人道:“韩冈三年忠勤王事,从布衣而入朝官,这是他应得的。可狄斑儿去了一趟广南回来,也没听说天子因为他平了侬智高之1uan,给他一个进士出身。韩冈又如何够资格?”

    “所以韩yù昆没有来京城,直接锁厅,准备八月去秦州。”中年人说着,“秦凤路中有心考进士的官员也没几个,韩冈本身还是有些才学,听说他当初入官时,在流内铨被人使了绊子,但考的墨义十道却全都对了……好歹一个贡生总能考到。”

    “他能得王韶荐,自然也是有才学的。但这三年来,他又有多少时间攻读诗书经传?无暇读书,又岂能中上一个进士?!”年轻官人却把左手拇指中指一圈,其余三指一翘,摆出了兰hua指的样儿。“若是进士这般好中,陕西诸路能一科才出那么两三个?”

    “这话还是不要说了,说不定韩冈今科就能成为一个进士。”

    “那就要看他的运气了。”年轻人不屑的笑着。

    “是运气和耐心。”中年人为之更正,“韩冈的表现我看过几次,在年轻人中,的确是难得一见。”

    年轻人又变得不服气了,“那就看看今次韩冈是否真的有运气和耐心!”

第48章 一揖而别独骑归(上)

    自从由边地军寨改为一州治所之后,陇西城中就开始在道路两旁遍植树木。

    行道树是一座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各地水土气温而有所不同。

    中原和南方的城市多是柳树、榆树,有时还会有桃树、杏树,而关中以京兆府的州县,则多用槐树,或是杨树。陇西位于渭水之滨,可河道并不经过城中,只有几条从渭水引来的水渠穿城而过,当然没有柳树出场的余地,而跟所有关西城市一般,以槐、杨为主。

    只是行道树种下不过两年多的时间,长势再好的树木,也不过是xiaotuǐ粗细,一点树荫,只比手中油纸伞差不多一样大xiao,对于在夏日中奔忙的人们来说,也是杯水车薪的感觉。

    位于州衙左近的韩府mén前,地面也是被盛夏的阳光照得散出明晃晃的白光。从地表反shè上来的热量,使得

    一名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束手立于太阳底下,而他的随行伴当,则是上前敲响了韩家的大mén。

    mén环啪啪的被拍响了好几下,正mén没开,但侧面的一扇xiaomén被打开了。

    从司阍人住的mén房中,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只有一条左tuǐ,右tuǐ上及膝而断,装上了一只木tuǐ。木tuǐ打着地面,哒哒的响着,走起路来步履艰难。但这司阍的行动举止中,却不脱jīng悍,一看便知是在遍地血腥的战场上,行走过多年的军汉。

    陇西城中人人都知道,韩冈管勾一路伤病事,家里的仆役有不少是难以恢复的伤兵——也不仅仅是韩冈,如今的世情,只要领过军的官员,多有将用得顺手的兵丁脱了军籍,收录入自家府中——只是像韩府一般,用的多是残疾的,却是很少见。

    这个木tuǐ汉子自然就是韩府司阍。他拐着脚走到中年儒生面前,儒生的伴当便立刻递上一份mén贴。

    韩府司阍接下mén贴,只一拱手,“官人的名帖,xiao人代为收下了。但我家机宜现今闭mén谢客,还请过些日子再来。”

    儒生伴当对此是早有预见,高官显宦家的mén房刁难地位不高的陌生访客,也是常见的事。他卑笑着上前,下面递出来一锭一两多重的xiao银锭:“这位大哥……”

    还没将惯常的话说完,韩家的司阍就连忙推辞,死活也不敢收下递到手边的银钱:

    “这位官人,不是xiao人有心刁难,实在是我家机宜已经辞了差遣,准备明年的科举,正闭mén读书,根本不见外客的。还望官人能体谅xiao人!”

    司阍鞠躬作揖,姿态放得极低。中年儒生看了他一阵,也是没办法,只能叹了一口气,悻悻然的离开。

    目送来人远去,司阍的老兵踩着木tuǐ哒哒的击地声,一拐一拐的回到了mén房之中。啪的一声xiaomén关起,韩府mén前重又恢复了平静。

    韩冈现在是炙手可热的红人,若不是挂上了闭mén谢客的牌子,家里的mén槛,三五天内就会被访客踏平。

    现在的韩冈,因为锁厅的缘故,身上的差遣都卸掉了。他参加举试的结果不论是中与不中,韩冈现在丢下的职位,都不会给他留着。本来就是僧多粥少的局面,不可能为了韩冈一人,而将巩州通判、经略司机宜这样的重要职位,空留上近一年的时间。

    不过韩冈的本官,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如果他不是没有一个进士出身,本官应该是太常寺博士——在进士远多于非进士的朝官行列中,国子监博士的数目,远比太常博士要少得多。可不论是不是进士,韩冈现在的品级,已经比当年韩冈刚刚投入王韶mén下的时候,还要高出数级。

    跟韩冈一样,韩冈的父亲韩千六,官名韩谦益的熙河屯田管勾,现在也已经是熙河路中排得上号的官员。有着身后浑家的指点,韩千六在巩州民间的声望并不低,在官场上,有着韩冈这个儿子,也没人敢给他脸sè看。而他所主导的棉田推广种植计划,更是被来自秦州的一众豪族日夜记挂在心里。

    熙河一路的各家蕃部,韩冈靠着疗养院救治了不少蕃部中的重要人物,多多少少都有些香火之情。一同征战的广锐军,自刘源以下,都是韩冈的亲近从属。他的一句话,比起熙河经略、巩州知州,都管用得多。

    而韩冈表弟冯从义执掌的顺丰行,由韩冈决定的细水长流的策略,商行出让了一部分利益给来往的蕃部,使得顺丰行成了熙河蕃部对外jiao易的代理人的选。不再仅仅是熙河一路最大的商行之一,而是已经成长为在秦凤地区有着很大影响力的商行。

    现在论起势力,韩家已经在巩州稳稳扎下根来。如果再有一代人的时间,使得韩家人丁再充足一点,就是一个稳当当的地方豪族。日后凭着与蕃部的关系,以及在地方上的势力,不需要什么辛苦,轻而易举就能让子弟进入官场之中,控制这一州之地。

    不过现在,韩冈还得为着一个进士而刻苦用心。只是他今天预定的学习计划,却还是被一个不能拒之mén外的客人所打扰。

    “天子在紫宸殿接受百官朝贺。”王厚在韩冈面前,重复着前两日刚刚说过的故事,“王相公佩御赐yù带而上,亲为天子捧觞。”

    为了庆祝河湟功成,京中的朝贺大典,韩冈早就听说了。实质上不过是奉承天子的把戏而已,跟自己无关,跟王韶也无关。虽然站在紫宸殿上,从头看到尾的王厚说的口沫横飞:“只是家严和yù昆你都没有能参加,实在是可惜了。”

    但韩冈还是没什么兴趣,岔开了话题:“大典不过是个仪式而已,学士入朝之后,必然能得大用。”

    揽稀世之功,王韶入朝已成定局。六月时他馆职尚为端明殿学士,七月朝贺大典之后,就换成了更高一级的资政殿学士,而十天前,他又更进一步,晋为了观文殿学士。

    通常来说,观文殿学士只会授予离任的执政,是诸殿学士中的最高一级,而宰相去职后,就是会改授观文殿大学士。现在王韶得受观文殿学士,是大宋立国以来的第一遭,也代表了王韶进京后,便会成为宰执中的一员。枢密院中,继新近入朝的泾原经略蔡tǐng之后,又将迎来另一位枢密副使。

    ——“定然不会逊于蔡子政!”

    王厚哈哈笑着,故作谦虚:“还不知道呢!”

    从尚未入流的选人到一国执政,只用了不到五年的时间。而从担任缘边安抚使时的著作佐郎,到现在的谏议大夫,更是只有两年。王韶的这个晋升度,甚至不比当年宣抚陕西的韩琦稍逊!

    而且凭着今次的军功,还有在西军中的威望,以及边事的言权,日后枢密使,甚至宰相,王韶都是有机会问鼎的。

    王厚正是知道此事,从京中回来后的这些日子,心情才分外得好。如果有着一个宰相的父亲,日后从武将转为文资,就不会受到什么刁难了。以他现在的官品,转为文资后,日后坐镇边陲也一样都是有机会的。

    他看了看韩冈摆满案头上书卷:“如果今次yù昆你能与家严一起上京,觐见天子之后,一个进士出身有何难?”

    “可能吗?学士是这般说的?”韩冈摇着头,“一个贡生资格还差不多。”

    王厚笑了笑,他也知道得赐进士不是那么容易,并不是天子想赐就能赐的。开疆拓土比不上一个状元及第;边功虽多,也赶不上一个进士出身。世风如此,不是人力能扭转。

    “赐个贡生,那也省了一次考试了。”

    “锁厅试而已,省不省都是一样。”

    要是能得赐一个进士,韩冈他保管就去京城了。就算惹人议论,他也不会在乎,他要的本就是一个资格,而不是跨马游街、金明赐宴的荣耀!但若只给一个贡生,他何苦去丢这个脸,在秦凤路这边他轻轻松松就能考到手。

    王厚感叹道:“也只有yù昆你能这般放言。要是挑nv婿,也是先找yù昆你这样的。”

    韩冈不说话了,开始盯着王厚。关于秦凤锁厅的好处,他和王厚两人都是心知肚明,早就一起分析过的。只要稍有才学,从秦凤路脱颖而出实在是容易得紧。就是王厚,只要努力两三个月,也照样能过关。跑来说这些车轱辘话,难道是今天闲得慌?

    盯得王厚神sè变得越来越不自在的时候,韩冈才又开口“……处道兄,你今天来找xiao弟,不会是来跟xiao弟说这些话的吧?”

    王厚怔了一阵,苦笑的摇摇头,“就知道瞒不过yù昆你……其实xiao弟今次押送木征上京,受王相公所托,给家严带了一封信回来,不过信中的内容,却是关于yù昆你的。”

    韩冈心头有了一点不安的预感,问道:“是什么?”

    王厚坐得凑近了一点,低声问着韩冈:“只是想问问yù昆你,想不想做宰相家的nv婿。”

第48章 一揖而别独骑归(下)

    “宰相家……”韩冈闻言一愣,向来脑筋转得快的他,竟然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有些愣愣的问着:“是王相公?”

    王厚点了点头,“正是王介甫王相公。”

    得到证实,韩冈心中顿时如怒海烈风,一片惊涛骇1ang。想不到不过几年的功夫,他竟然让一国宰相、千古名臣都看上了自己。

    但韩冈也只是心头一阵jīdang,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心中反而涌起一丝不快。不是对王厚、王韶的,而是对王安石。

    在他看来。王安石这个做法有些不地道。要是真的看好自己,早就该请人做媒了,章惇就是现成的人选。到了现在他已经是七品朝官,在他头上的文臣,也就两三百人而已,这未免就有些势利了。而且还托王韶做媒,这不是bī着王韶不能再与自家结亲吗?

    “处道,你是不是在王相公那里说了些什么?”韩冈突然问道。

    王厚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干咳了两声,旁顾左右。韩冈摇头叹气,看他的样子,多半是不xiao心说漏嘴了,要不然就是没能在王安石面前糊nong过去。

    虽然因为韩冈的前任聘妻,也即是王厚的表妹已经亡于时疫,两家暂时没有了姻亲联系。但这个消息两边都没有向外散播,韩冈甚至为此还告诫过自己的父母。外界都以为韩冈和王韶还是有着亲戚关系,所以这一年多来,韩冈身边也是清净得很,并没有人上mén来做媒。

    可王安石今次转托王厚带信,让王韶带他向韩冈提亲。要说他不事先打听一下韩冈有无婚配,那是不可能的。而王厚正好就在眼前,抓过来一文,就把底给1ù了。

    王厚被韩冈nong得有些尴尬,不快的问着:“愚兄是来问yù昆你的想法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件事不应该是来问xiao弟吧?”韩冈又将皮球踢回去,“不知学士是什么想法?”

    “家严不是让愚兄来问yù昆你吗?”王厚同样是一句反问,皮球踢来踢去,就是不肯明说王韶的态度。

    不过对韩冈来说已经足够了,王厚的反问,让他的推测得到了确认。

    王韶要是高兴王安石这般拦腰一刀,他就直接上mén来找韩千六了,帮宰相做媒人,也是与王安石拉近关系的途径。现在却是让儿子来探查韩冈的态度,多半就是不愿接受,只是不便推辞。

    王厚没有去盯着韩冈的表情。他了解韩冈,别人是口不对心,而韩冈却是脸不对心。他的神sè变化,向来跟心中想法无关。心有山川之险,xiong有城府之严,这两句形容韩冈正合适。要不是知道韩冈为人还算正直,不是yīn险之辈,这样的人物肯定是要躲着走的。

    王厚只是在等韩冈的回答。

    “如果是结亲,相公家的nv儿的确是个上佳的选择,”韩冈微微一顿,“但我可不想落到沈存中的下场。”

    提起沈括,王厚便忍俊不禁,扑哧一笑:“以yù昆的手段,就算娶了公主,也不至于家里的葡萄架子会倒。”

    韩冈也是莞尔一笑。葡萄架子的笑话,还是他对王厚说的。

    虽然战事已经结束,王中正与王厚一起押送木征去京城后,就只有王厚一人返回。而蔡曚、吕大防等人也早早的离开。但担任随军转运的沈括,到现在还留在熙河,在经略司任机宜文字一职。韩冈也跟沈括来往频繁,在学术上都互有见证,不禁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不过随着对沈括的接触,他家中的情况韩冈也有所了解。

    偶尔去衙mén时看见沈括脸上的遮掩不住的指爪淤痕,韩冈不禁感叹,难怪沈括在历史上会有那么大的名声——娶对了人的缘故。但娶妻在德,能让丈夫变成哲学家的妻室,韩冈可不想要。

    知道了韩冈的心意,王厚心情便放松下来。说起来,他也想跟韩冈能成为姻亲,但要怪就得怪他家已经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要是选错了人,反倒是亲家成仇家,

    “看来yù昆是要推掉了。不过宰相家的家教也是不错的,王xiao娘子应该不至于像沈存中的浑家那般凶悍。”

    “……这是处道你的想法?!”

    “原本是想着跟yù昆你做姻亲的。只叹现在族中戚里都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日后你我有了儿nv再做亲家也不算迟。至于现在,愚兄觉得yù昆你还是先做了宰相的nv婿。想想富彦国、冯当世,日后yù昆也是多半能当个宰相的。”

    ‘原来如此。’韩冈总算是全明白了过来。王韶不想韩冈跟王安石结亲,说不定已经存了跟新党疏远的心思,但王厚却另有想法——儿子跟老子想法不一,也是常事。

    不过不管王韶父子怎么想,婚姻是韩冈自己的事,是韩家而不是王家的事,做主的还是他自己:“此事且等xiao弟中了进士后,若是连个进士出身都没有,xiao弟岂有脸面迎宰相家的nv儿入mén。”

    一句话将宰相家的提亲拖延下去,又过了几日,终于到了王韶启程离开熙河的时候了。

    为了给王韶送行,由高遵裕领头,熙河路中的官员基本上都到了。

    因为王韶的离开,太后亲叔暂时还会留在熙河。他将会暂时以兵马副总管的身份来代管熙河内外军事。不过武将是不可能在经略使的位置上久居,他很快就会让贤。除非高遵裕能升到郭逵的那个地位——一任执政之后,地方上的官职都有资格担任——不然他也只有偶尔才能品尝一下经略使的味道。

    高遵裕之后,苗授、韩冈领着一路的上百官吏相送。出城列队的骑兵,轻轻松松的就过了千匹之多,已经远非旧时可比。

    如今的陇西马市,每天市马已经过了十匹。这可是夏天!一般来说马市真正开张的时候,都要等到农历七月之后,也就是秋高马féi的时节。去年七月末到十月中旬的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平均每天都有四五十匹良马在陇西马市中jiao割,其中能充作战马的至少有三分之一。

    城池、官员、将领、士兵,这几年,王韶所创建的成果,就在这里。

    驻马于渭水之滨,回头望着熙河的山山水水,新任的观文殿学士眯起了双眼。没有喜怒哀乐的表情,眼神又深深敛起,让人看不出他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应该是有些舍不得吧……’

    韩冈心中想着。也许王韶下一次回来,说不定就是熙河路遍地烽火的时候,为了救火而被调回。

    王韶的成事,带动了天下边臣的野心。

    章惇收复荆蛮的行动还没开始,西南夷那边就又要动手了。朝中遣了一名朝官去了梓州、夔州两路担任察访使,目的就是这两路不服王化的蛮夷。中书户房检正公事,虽然还不是核心,但作为新党中坚力量的熊本,他被派去西南,可见新党因为王韶的成功,而再难按奈下建功立业的迫切了。

    王韶为大宋拓土两千里,真宗以来,边功以此为。但也不是没有后患,不少人都在担心,自此以后,大宋的周边将会永无宁日。看到了熙河经略司的成功,意图仿效的官员不知凡几。目标荆湖山蛮的章惇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前往西南、查访梓州路、夔州路的熊本也是个例子。镇守河湟、横山的边臣,都有可能为了功勋而挑起战争。甚至南面的大理、jiao趾,也都有机会成为下一个热点。

    好战必危,如果朝廷不能早早的加以制止,迟早要在边臣的好大喜功上吃一个大亏的。虽然没有预言的能力,从记忆中也搜寻不到有关的历史,但韩冈完全可以从眼下的局面中,推断出最后的结果。

    不过王韶离开了,熙河的盛宴也暂时结束了。秦凤转运司辖下诸军州的仓囤中,已经没有多少存粮,就算来接任的经略使有何雄心壮志,也得先等到填肚子的东西能准备好才行。

    高遵裕领众将王韶送出了十里之外,韩冈亲自将王韶又送出十里。举荐于草莽之中,数年相知之情,他也当多送上一程。

    回头已经望不到陇西城池,王韶拨马而回,“远送千里,终须一别。yù昆你到这里就停步吧……”

    韩冈洒然一笑,也不惺惺做xiao儿nv态,拱手回应:“半年之后,韩冈将至京城拜见学士。”

    王韶放声大笑:“就等着yù昆你来。”

    目送着王韶的队伍远去,滚滚尘烟渐渐飘散。

    韩冈掉马回身,向着穿行在山峦之中的渭水上游望去。重镇陇西,已经隐没在群山深处。炙烤得火热的天地之中,一时只有韩冈和他身边的亲兵。

    马鞭一甩,一声呵斥,韩冈胯下的战马带着他疾驰而出。奔马如龙,包顺送来的龙驹很快就将他的亲兵远远的抛到了身后,

    的的的马蹄声中,韩冈单人独骑,向着陇西奔驰而去。

    ‘六二之卷——河湟开边’完。

    请期待下一卷,‘六三之卷——开封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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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上)

    “已是百战功成,想不到还是缘悭一面。”赵顼抬手推开当面的数支柳条,“朕是皇帝,可想见一次臣子却是这么难。好个韩冈,为个解试,竟然连上京诣阙的机会都推了。面承清光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贡生资格?”

    王韶心中一惊,抬头向前望了一眼,倒是没在天子的侧脸上看到有何不快的神情。

    御苑之中草木森森,冠盖如伞,遮挡了午后的yan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虽非江南,但一道白yù栏杆围起了数亩的xiao湖,莲叶覆盖了半个湖面,清风徐徐,碧绿的荷叶竟也bo1ang起伏起来。

    君臣二人行走在清风之中,赵顼继续说着:“说起朕自登基以来,自问可算是勤政。没有见过一面的朝官,除了广南两路的几个知州以外,也就韩冈一人了。”

    “韩冈为人刚直,不愿受非份之赏。”

    “他的脾xìng,朕也知道。”赵顼点了点头,道:“横山纵胜,亦不愿居功受赏。当着宰相的面如此说话,世间当真没有几个。拯危阻敌,孤身平叛,这样的功劳都放下了,更是只有一人。”

    “也有xiao人说韩冈如此是沽名钓誉。”

    “那就多给朕几个同样沽名钓誉的……朕手边正缺这样的人呢。”赵顼笑笑,带着王韶走到了一座xiao桥上,手扶栏杆,“朕虽是看重韩冈,不过若他与卿家一同上京,朕最多也只能给他一个参加礼部试的资格。非是朕吝啬,实是韩冈功绩虽著,可文名不彰。一个进士出身虽不算多重,但也不便赐于他。惹来议论,更对他日后立于朝中不利。朕可是想着将来要大用他的,若是有了污名,那可就不好办了。”

    王韶看着身前削瘦背影,心中一惊。虽然他早知赵顼对韩冈很是看重,但听到这番话,还是心中惊讶不已。但赵顼的话,也是王韶对韩冈的看法:“以韩冈之才,一榜进士当是易如反掌。如若是诗赋以取士,或许还有待商榷。但论起经义策问,他已是出类拔萃。其人之才,不仅仅是治政用兵。”

    “其实若有治政用兵的经济,学问稍逊其实也无妨。就如薛向,他没有一个出身,但还不是做到了一路监司,乃至现在的三司使?熙河所用,在朝中,也多得薛向悉力营办。”赵顼顿了一下,“就是没出身,也是一样能为朝中重臣。”

    ‘但以韩yù昆的年纪和官品,他怎么可能只想着一路之地,三司之职,而不想着身列宰执班中?’王韶暗自想着,却没有说出来。

    “还记得王卿五年前献上的平戎策。”赵顼回转身,同时也转过了话题,“‘夏人比年攻青唐,不能克,万一克之,必并兵南向,大掠秦、渭之间,牧马于兰、会,断古渭境,尽服南山生羌,西筑武胜,遣兵时掠洮、河,则陇、蜀诸郡当尽惊扰’。”

    想不到赵顼竟然还能记得当年献上的《平戎策》中的内容,但时过境迁,“如今陛下已经不用担心了。”王韶微一躬身,充满骄傲的对赵顼说道。

    “乃是卿家之力。”赵顼赞许的点着头,“‘西夏可取。yù取西夏,当先复河湟,则夏人有腹背受敌之忧。’如今木征就擒,董毡亦将降伏。断西贼右臂之势已成,就不知何日才能直捣腹心……”

    “陛下……”王韶脸sè微变,急忙道:“河州大战虽胜,但如今秦凤仓囤已然一空,熙河也须休养生息数载才能自给自足,实在不是向灵夏用兵的时候。”

    “这朕也知道,灭国之战非是等闲。朕也不会急于一时,多少还有几年的准备。”赵顼凭栏而望,落在一瓣残荷上的视线,看着的却是数千里外的金戈铁马,“二十万不成,六十万难道还不行吗?”

    战国时西秦灭楚之战。始皇征询老将王翦,若以他为将,灭楚须兵几何。王翦的回答是六十万。这个数字,几乎是秦国的举国之兵。所以始皇,用了另一个只要二十万兵的将领。但用兵不是购物,价廉者中选。楚国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二十万秦军伐楚,便是大败而归。最后还是按照了王翦的要求,动员了整整六十万,方才灭亡了楚国。

    因为新法顺利推行的缘故,赵顼对大宋的国力有着足够的信心。国库中的仓储,已经不复赵顼刚刚登基时,让他手脚冰凉的空旷。只要再等几年,就能筹备起足够平灭西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

    “朕今年不过才二十有三,几年时间,还是等得起……届时,也少不了要用到卿家的时候。”

    王韶深深一弯腰:“臣当效死。”

    “效死就不必了,朕还等着卿家如今次一般,让朕能在紫宸殿上受群臣朝贺呢……”

    君臣二人继续在荷塘边漫步。赵顼居前,听着王韶说着些河湟的奇闻异事,不时还追问着两句。

    李舜举这时匆匆而来,神sè凝重的向赵顼递上了一份奏报。

    赵顼接过来展开一看,神sè也变得沉重起来,眉头微蹙,轻声自语:“天下文才十斗,不意今日又少了一斗。”

    王韶在后面看不到这份奏报上说的到底是什么,但从赵顼自言自语中,也能猜出个大概。天下文才十斗,能独占八斗的是三国时的曹子建【曹植】。而大宋国运昌盛,文运大兴,才子大家,车载斗量,再无人能独占天下文采大半。而能当得起十一之数的,也就寥寥数人。稍作思量,其人身份便是呼之yù出。

    ‘欧阳九风流顿尽。’王韶心中一叹,不无悲凉。他中进士是在嘉佑二年,也正是欧阳修主考的那一科。若非欧阳修一改当时流行的险怪艰涩的文风,他说不定还中不了那个进士。

    “醉翁亭中不见醉翁矣……”赵顼也黯然一叹,将奏报递回给李舜举:“赠故太子少师欧阳修为太子太师,馈赏依宰相制。命太常礼院定其谥号。至于荫补等事,待遗表至,再论!”

    ……………………

    此时知太常礼院的是由布衣入官的常秩。欧阳修旧时与常秩最善,曾几次三番的举荐于他。虽然后来,因种种事端而疏离。但人去恩仇尽,过去的事,也没必要再提。

    常秩坐在公厅之中,太常礼院中的众官坐在下,听着草拟谥号的太常博士李清臣道:“太师一生,于教化治道为最多。下官按谥法,道德博闻曰文,当谥之以‘文’。”

    “文……”以文臣来说,谥号中得了这个字,已经是了不得褒奖了。常秩想了想,问道:“过往谥‘文’者,是为何人?”

    李清臣早已命人查过资料,答道:“国朝谥‘文’者,杨亿一人而已。唐时谥‘文’者,则有韩愈、李翱、权德舆、孙狄。”

    “韩退之倒也罢了。但杨亿、李翱、权德舆、孙狄之辈,如何比得了欧阳永叔?”

    “不当用‘文’字吗?”被人否定,李清臣心头不快,“敢问知院yù谥之何字?”

    “永叔为天下文宗,‘文’之一字,当仁不让,不可改易!然永叔平生好谏诤,所谓‘智质有理’,当加一‘献’字,为‘文献’。”

    “文献迭犯庙谥,不可用!”李清臣立刻否定道。

    “若献字不可用,则加一‘忠’字,为文忠。”常秩似是早有定见,前面被否定掉便立刻提出了另一个方案,“永叔尝参天下政事,曾进言仁宗,乞早日下诏立皇子,使有明名定分,以安人心。及英宗大行,今上即皇帝位。永叔两预定策之谋,有安定社稷之功。又曾和裕内外,周旋于两宫间,迄于英宗之视政。按谥法,‘危身奉上’为忠。”

    “且永叔天xìng正直,心诚dong达。为人明白无所欺隐,不肯曲意顺俗,以自求稳便安好。论列是非曲直,分别贤愚不肖,从不避人之怨诽诅疾。忘身履危,以为朝廷立事。‘廉方公正’为忠,这四个字,永叔也是当得起的。”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永叔一生,道德博闻,危身奉上,廉方公正,这都是有的。谥永叔为文忠,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常秩是欧阳修旧友,说得又甚为有理,众官点头之余,都看向了李清臣。李清臣起身行礼,“不改于文而加之以忠,议者之尽也。清臣其敢不从!”

    欧阳修一代大家,如今天下文士,多以其为宗。不过他虽为三朝重臣,但一生却从没有站对过一次,最后落得一身谤言,声名丧尽。僻居远州数载,直至今日,才又回到世人的心中。

    当教坊司的hua魁们,开始唱起‘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的时候,王安石也听到太常礼院给欧阳修定下的谥号,为故友长叹之后,也不免黯然,“今日永叔得谥文忠,不知后人如何谥我……”

    曾布道:“相公匡扶今上,一扫大宋数世积弊。百年之后,何愁不得美谥?!”

    “算了!”王安石洒脱的笑道,“死后万事皆空。授以何谥,那是他人之事。吾辈论事,只在今生!”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中)

    欧阳修去世消息,惊动了京城,却还没有传到关西。

    离着锁厅试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韩冈此时并没有着急着赶去秦州,而是安稳坐在渭水之滨的家中。心头一点也不急,仿佛忘了即将到来的考试。

    他常年不在家中,有机会还想是多陪陪父母妻妾。为官者,别妻子,弃坟墓,远行数千里,说不准那日就会出现意外。所以孝心要经常表现出来。

    王韶走后,高遵裕如今独揽大权,但也没有糊涂到改动王韶定下的规矩,萧规曹随的手段并不丢人。若是跟着自己出的意见做了改动,万一出了意外,高遵裕也担当不起。

    另外高遵裕的xiao妾也同样身怀六甲,算时日,也就在这几天了。陇西缺名医,同样也缺高水平的接生婆,高遵裕遣人已经去秦州请了最好的稳婆过来。

    韩冈已经吩咐过家里的管家钱明亮:“如果人来了,等她服shì完高家,就把她请到家中来,千万不要误了事。”

    坐在家中,韩冈还是很有些不放心,毕竟他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况。周南和严素心是在去年腊月中确诊,那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的身子。推算过来,她们的预产期基本上就是在八月前半,也就最多还有半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还可能会提前上一点。

    韩冈正推算着日后的变数是,却有人出来打断他的思绪了:“官人,承恩村的刘保正来了。”

    司阍的老兵知道刘源在自家官人心中的地位,不会拦着外人一般的将刘源给拦下来,而是将他请进mén房坐着,让打下手的xiao子,进去通报。

    果然不出意料,里面很快就传话出来,‘官人请刘保正入内面会。’

    跟随着韩冈,刘源他们在刚刚结束的河州大战中立下了不xiao的功劳,攻城拔寨有他们,守卫营垒也有他们,救援危城是他们,追袭残敌还是他们。比起各路禁军,只能算是乡兵的广锐军的功绩,不在任何一支jīng锐之下,不论是哪一路的选锋,都只能勉强跟刘源一众平起平坐。但到最后,广锐军的封赏还是以金银财帛为主。而且同样的功劳,比起普通的参战士兵们来说,都要低上很多。

    不过韩冈看到赏格之后,便当即上书建言。提议道,为了日后能继续驱用广锐叛卒为朝廷上阵杀敌,最好是能以地充赏,用熙州、巩州的荒地,来补充赏赐中不足的部分。

    韩冈的提议,朝廷很快的就批复下来。如果能让过去的叛军老老实实的开荒种田,不论是新党、旧党的哪一边,都不会反对这个方案。而且只要他们将赐予的荒地开垦出三分之一,两年之后,熙河路一年的税入中,又将多上过万石的粮赋。这是惠而不费之举。

    同时因韩冈之言,本来封赏刻薄的广锐军卒得到了土地作为补偿。虽然还是荒僻之土,但用心料理个几年,就是一份上好的基业。所以韩冈的建言之德,更加上他过去的那一桩桩恩德,广锐军上下对韩冈都是有着效死之心。

    被xiao厮一路引到书房,刘源就看见韩冈已经在房内站起来等候。

    连忙行过礼。韩冈就示意刘源坐下,抖了抖拿在手上的礼单,半是感叹,半是质疑道:“这又是何必?”

    薄薄的礼单上,写着一行行的金银绸缎,贵重器皿,还有一些土产,比如皮子,yao材之类的,都是来自左近的山中。韩冈虽然没有他的表弟那般识货,但他一眼扫过礼单上罗列下来的礼品,还是知道这些礼物的价值,林林总总加起来快有一千贯了。这份礼,未免太重了一点。

    只听刘源道:“听说官人最近要纳妾,而且马上就要有xiao官人或是xiao娘子了,我等也想是表一表心意。现在来还算方便,等过些日子热闹起来,xiao人也不便来走动了。”

    韩冈听了就有几分欣喜,刘源也算是有心了,知道等到自己纳妾或是庆祝得子的时候,不方便出现,就赶在现在来送礼。广锐军的这份心意韩冈领了,但礼物他却不能照单全收。

    “里面的土产我收下了,至于金银财帛等物,你还是带回去吧。下次来也不要带这么重的礼,你们的身家我也清楚,这些都是博命来的东西,还是留着自用,也要为日后儿孙留下些本钱。”

    刘源连忙道;“贵重不贵重倒是其次,只是聊表寸心,官人对我等叛逆的恩德难以计算,要不是怕反而连累了官人,下面都要有人摆官人的长生牌位了。这点身外之物有算得了什么,官人还是收下了吧……”

    “心意我收下来,金银之物还是不能收。”

    韩冈坚持不要,刘源却强要留下。最后,韩冈有些不耐烦了,抬眼看了刘源一眼,“怎么,现在我锁厅了,说话就不管用了?”

    说话的人虽然是在笑,但刘源已经不寒而栗。对文臣的畏惧,几十年来已经根深蒂固的刻在他心里,一次放纵,现在却更加敬畏。尤其是韩冈,刘源很清楚他的手段和xìng格,并不因为年龄的差距,敢xiao看他一星半点。

    “就留下一半如何?”他陪着xiao心的问道,却还是不忘要把礼送出去。

    “也罢!也罢!就收一半。”韩冈叹了口气。送上mén的贵重礼物,不能全收,也不能不收。这送礼收礼的学问,千年前后都是差不多的。

    放下礼单,韩冈问着刘源:“今天就刘源你一个人来城里?”

    “还有一些xiao字辈,知道官人正在读书,不敢来打扰,都跑去看球赛了。”

    “都已经开始了啊……过得还真快。”

    随着河州大战的结束,陇西城中的足球联赛也重新开始。七八月份虽然天热,但球场上同样热火朝天,为了争夺一年中最为丰厚的回报,每一支球队都拼尽了气力。另外,还有sī下里的赌球行为,让比赛的气氛更加热烈。大受欢迎的做法,当然难以禁绝。当然,州衙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背后站着的,可是王、高、韩三家的商行,还有包顺、包约、张香儿他们。

    不过前些日子因为开战的缘故,陇西城这边的足球联赛也不得不中止。十几支球队中的成员,个个都是身体健壮,孔武有力之辈。不但球技出sè,上阵的本事也同样出sè。不论是蕃部还是民间的球队,一旦征令下达,都少不得被征调起来。现在的比赛,不知没有有联赛中断前表现出来的水平。

    “这一战下来,也不知少了多少熟面孔。”

    “没有!没有!”刘源摇着头,“一个都没死!连蕃部那边都一样。”

    韩冈愣了一下,“这是什么缘故?”

    “回官人的话。这些球员,军中爱他们球技的不知道有多少。今次大战,全都被安排到了后面,一点损伤都没有。”

    韩冈哭笑不得,球mí、球星都有了,怎么就变成跟后世差不多的样子?

    又说了一阵闲话,刘源带着韩冈没有收下的礼物告辞走了。韩冈要读书应考的事,他当然知道。并不敢久留,只因害怕耽搁韩冈读书。

    让人送了刘源出府,韩冈让人找来了家里的官家钱明亮。

    “钱明亮,你把刘源留下的礼物捡贵重的送到县里去,说是下面的百姓捐给县学的。说我韩冈做主,让他给收下。”

    韩冈的吩咐很让人莫名其妙,但钱明亮并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就离开了。

    韩冈并不缺钱,他缺的是人脉和根基。虽然他的影响力并不尽仅仅局限于巩州、熙州,但他很快就要离开熙河,总得留下些点东西以备将来。

    他现在以刘源的名义给正在修建的县学捐上几百贯财货,这样日后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广锐军的子弟进入县学旁听。虽然不可能得到朝廷的给俸,日后更不可能有机会做官,但学上几年后,进县衙中担任吏员却不会有问题。

    韩冈自知他无法控制来如同走马灯一般来熙河上任的官员,但他有办法控制衙mén中的胥吏,不论是秦州还是巩州的衙mén,他在其中都有人。如果广锐军的子弟能进入陇西县衙中,这座城市的底层,也就被韩家控制在手中。

    即将离开这座城市,即将离开他起步的地方。但并不代表韩冈要放弃在这里打下的基业。韩千六将会继续留在熙河,负责屯田之事。与世无争,只管种地的老父,韩冈不担心后来者会跟他过不去。如果有人想从韩千六这边下手,来打击他韩冈,韩冈不介意让人知道他的破家绝嗣的匪号是从何而来。

    善男信nv四个字,从来都是跟韩冈无缘。想反,穷凶极恶还差不多。虽然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还无影响,但熟悉他的人们,都会立刻给自己准备一个跑路的机会。

    名声已经传扬出去,韩冈剩下的就是要稳定现在的大好局面。

    ps:看到有书友说上一章关于谥号的问题说的不对,说谥号‘文’很了不得,比文忠要强。单谥更是要比双谥要好。俺在这里解释一下。赠大臣谥号的是朝廷,看的是政治地位,跟后世名望没半点关系。韩愈、朱熹、王安石的谥号都是文。富弼、欧阳修则都是文忠。

    韩愈不过一个户部shì郎,朱熹更是卑官。富弼可是三朝宰相,谁能跟他比?而王安石得谥号的时候,都已经是旧党上台。旧党给司马光的谥号是文正,给王安石的文难道会好过文正?还有,朱熹本来是准备谥号文忠,但因为他的经历不足以支撑一个忠字,所以才被谥为文。

    在北宋,不存在文比文忠强的情况。出现在宋人笔记中的常秩将文改文忠的故事,只是笔记作者的造谣罢了。北宋后期、南宋前期的笔记xiao说,这样的政治谣言有很多。

第一章 坐忘渭水岸(下)

    虽然韩冈安排了许多,却也不过是布局而已。他现在绝大多数时间还是坐在家中静心读书,准备到八月初的时候,启程前往秦州。

    相对于儿子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韩千六就忙碌了许多。他如今是早出晚归,麦田现在虽然已经收割完毕,但同样重要的棉田却快到了收获的时节。

    今年扩种的二十顷棉田即将成熟,而棉hua专用的纺机和织机,也在河州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送到了陇西,现在十几个高明的木匠正在加班加点的仿制中。今年眼见着就能出布,秦州几大商号的东家现在不是准备着亲自到场,就是已经派了族中最亲信的兄弟子侄前来查看。

    两千亩棉田,足以收获数万斤皮棉,全数织成棉布来贩卖,纯利润同样得以万来计数。种植棉hua的利润如此之高,没有谁不垂涎三尺?这二十顷地,王、高、韩三家都有份,还有秦州的几家豪族,几家一分,就是数千贯的收入。

    人人都知道,单是巩州就还有上千顷荒地没有分配。而熙州洮水的干流和支流河谷,其中féi沃而无人开垦的河谷地,更是足有五六千顷之多。想想棉布现在的利润,只要能将两州的荒田开垦出其中十分之一,并种上棉hua,那就是上百万贯的获利。而以整个大宋的富贵人家对布料的需求,区区几十万匹的数量,最多也只会让贩卖的价格打个九折而已。

    自然……那只是美好的前景。不过看到眼下收获在望的千亩棉田,又有哪人能忍耐得住?

    高遵裕就先一步出动,到城外看了一眼棉田之后,就没有半点犹豫的亲自跑来找韩冈父子。

    大宋社会商业达,官员们当然也脱不了被世间的风气所影响。曾公亮、冯京、郭逵,都是有名的jīng于货殖之术,陕西、河北的边境守将,更是不会1ang费优越的地理条件。官员借用官船运送sī贩的货物十分常见,苏轼就曾经被栽了一个利用官船贩运sī盐的罪名,就是因为查不胜查,最后不了了之。

    自从陇西开始设立榷场,以王韶、高遵裕和韩冈为后台的三家商行,就垄断了榷场中的大半民间jiao易,三家都是因此赚足了钱钞。现在高遵裕跑来商量赚钱的买卖,当然不是什么让人羞愧的事。

    高遵裕进mén后,行过礼,便惯熟的大剌剌的坐下,直接对韩冈道:“本不该打扰yù昆,不过这事还得劳动你拿个章程出来。”

    “我那表弟也是高家的nv婿,总管这么说那就是见外了。”

    韩冈看了父亲一眼,韩千六便连忙点头,“三哥说的是,总管太见外了。”

    冯从义娶得是高家的远支。韩冈跟高遵裕定下来的亲事,不是官场上的媾和,而是为了维系韩、高两家在巩州的利益。高家是皇亲国戚,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都是跟强龙一般。而靠着韩冈,韩家在巩州更是已经成为了地头蛇。利润最大的蕃货转卖,蕃人们都要看着韩冈的面子。

    高遵裕走了,高家和王家的商号也许还能吃得开,但控制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稳当。而韩冈离开,在巩州还有韩千六看着,又有陇西疗养院为蕃部贵人们治疗伤病,人脉关系不断被加强,怎么看都不会丢了主控之权。

    而且韩冈在水面下的影响力,高遵裕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广锐军对韩冈感恩戴德,说不定招招手就能出来一群死士。但想要拿此事出来攻击韩冈,却是捕风捉影,不可能找到实证。前日韩冈将广锐军送上的贺礼,转捐给正在建设中的县学,说是划清关系也无不可——真实的内情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不过现在重要的还是棉田一事。

    韩冈父子两人的表态,让高遵裕满意的点头,“这群饿狗,前两年求着他们来陇西,没一个肯来的。现在看到棉田有出息了,却涌过来摘桃子。官府的地,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给人,yù昆你说该如何是好?”

    韩冈暗自冷笑,他都是锁厅的人了,身上的差遣早就卸掉。而高遵裕如今掌控熙河全局,真要不给人分派荒地,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而已。

    不过朝廷对于迁移到边地种田的人家,一直都是持着鼓励的态度,也有正式的公文。为了充实边地人口,甚至还下令南方各路,如果有当流三千里的罪犯,那就都配到熙河路来。高遵裕如果阻止秦州的豪mén进场分一杯羹,转头就会被捅到京中去。事情闹大了,太后的面子也别想压下去。

    所以高遵裕来找韩冈,就是希望在不给人抓到把柄的情况下,堵上外人分大饼的道路。要韩冈为此出个主意。

    但韩冈他可是要把熙河的棉hua产业给做大做强,恨不得外人来得越多越好,不可能支持高遵裕意yù独吞的行为,“棉田不是这么好开垦的。别看家父种得容易,棉田势头长得好。其实论起田垄之事,能比得上家父的不多。先放人进来,亏上几家再说。”

    “真的有那么难种?……他们学着来总会吧?”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轻易的得了官中的土地去。天子想看到的是熙河人畜兴旺的样子,因而才会同意在路中屯田。分田都要有户口入籍。总管若是下令,新来人户分到的土地撂荒过三分之一,就立刻予以没收,应该没人能说不是……这是bī着秦州的那些人不能分占太多。”

    ‘这还差不多。’高遵裕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只是他又愁起来,“但我们几家怎么办?”

    不许撂荒,那高家、韩家又能分到多少土地?只要他们一离开,就不能再借用厢军来代为种地,到时候土地肯定要撂荒不少。

    “不用分地,可以租种官田嘛。能扩大官田的数量,天子也会乐见。为租种的官田借用一下厢军,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人手足就多租点,人手少就少租点。能将定例的税赋jiao上去,租多租少谁会管?只要不拖欠租税,就算会遭人眼红,但又有谁敢虎口夺食?”

    韩冈一直都担心高家因为高遵裕不能在熙河久留,照顾不到太多的产业,会渐渐减少对巩州的关注。虽然韩冈不能改变朝廷的条令,至少还可以钻个空子。只要能稳定的租种官田,如此一来,高家肯定是要在巩州扎根了。若是高家的利益能稳定在巩州,那么韩家产业的安全也当能得到保证了。

    高遵裕从韩冈这边得了建议,虽不是很满意,可也算勉强过得去了。心情好了一点,喝了一口酸梅凉汤,漫不经意的问着:“近日听说王介甫托了子纯来向yù昆你提亲,可有此事?”

    王安石请王韶代为提亲一事,韩冈没有跟父母说,高遵裕突然间问起来,韩千六一听就吓了一大跳。“三哥!这事怎么没听你说?!真的假的?!”

    “确有其事。”韩冈点着头,心如电转。暗道肯定不是王韶、王厚那边传出来的,两人口风紧,知道的人又少。倒是京城那边,瞒不住事,多半是谁说走了嘴,传到了高遵裕这边。

    “那可要恭喜yù昆你了。”高遵裕笑着拱了拱手,就是不知笑容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韩冈连忙摇着头:“不过那是处道来探口风,学士并没有正式出面。”他转对韩千六道,“既然如此,这事孩儿就觉得没必要多提。”

    “怎么,宰相家的nv婿都不放在眼里?”高遵裕半眯起眼睛,似是吃惊的问着。

    “倒也不是,只是想着过上一阵再决定。下官的心思现在都现在举试上,一时无心于此。婚姻大事,还是等到中了进士后再说。”

    “……是不想事后遭人议论?”

    “也有这番考量在。”韩冈点了点头,宰相家的准nv婿若是考中了进士,肯定会有好事者将卷子nong出来。文人多相忌,是不能指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好话的。

    “还是yù昆你想得周全。”

    高遵裕倒也是想把韩冈招做高家的nv婿。但他也清楚,韩冈绝不可能答应。跟宰相家结亲,能借用岳家积累下来的人脉,只要才能不差,日后高官显宦是轻而易举。但与皇亲联姻,对有心宰执的官员来说,却是他们上升时的阻力,而绝不是助力。能靠着冯从义与韩冈拉上关系,已经很难得了。

    没了正事,说了两句闲话,高遵裕就想告辞,总不能太耽搁韩冈的功课。而这时高府那边却来了人,急急忙忙的跟高遵裕禀报,说是他的xiao妾七娘明珠已经要生了。

    韩冈在旁听了,连忙起身拱手致意,“韩冈恭喜总管。”

    “等生下来再说。”高遵裕虽然有儿有nv,孙子都快有了,但多子多福,儿nv多了从不是坏事。他哈哈笑着,“过两日,可就是要恭喜yù昆你了。”

    不过高遵裕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到了第二天清早,高遵裕就急匆匆地遣人来找韩冈。高家的总管火烧火燎,对韩冈道,“韩官人,七娘子难产,总管要xiao人来讨个救命的方儿!”

    韩冈怔了一怔,‘这是病急1uan投医啊!’

第二章 一物万家欢(上)

    高遵裕的确是病急1uan投医了。

    一向深沉的高遵裕,现在已是急得满头汗水,而且今天的天气也是闷热,搞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大汗淋漓。

    在韩家听到消息的时候,羊水已经出来了。但这一夜都过去了,孩儿却还没有给生出来。在产房外,听着明珠的嘶喊声越来越xiao,熙河副总管是心急如焚。

    这一夜,两个稳婆跑进跑出。领头的徐姓老稳婆是从秦州请过来的,做了三十多年的稳婆,接生下来的孩儿成千上万,秦州城里富贵人家的子弟看到她,都要恭声道一句徐婆婆。而她带来的徒弟,是她的儿媳,也有十来年的经验。但就是这两个稳婆,现在也快没了招数。

    “头都看到了,但就是最后一口气下不来。贵家的娘子身子骨实在是弱了点……”

    高遵裕不想听这些话,他yīn声问着:“到底会如何?”

    “可能大的xiao的都保不住。”

    面对高遵裕,徐老稳婆也没有讳言。她见过的官儿太多了,韩琦家的孙子她都经过手——二十多年前,韩琦正在秦州做了知州——太后的叔叔又如何。

    高遵裕脸sè彻底黑了下去,眼下最放在心上的宠妾,还有快要出生的儿nv,就落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可能大的xiao的都保不住’。整个人的眼神都危险起来。

    “不是听说yao王弟子在这里吗?……韩机宜啊。他应该有主意吧?”

    徐老稳婆的儿媳三十多岁在旁缓颊。说起话来没有她姑姑的底气,细声细气的,但落到高遵裕的耳中却是黄钟大吕一般。的确,韩冈虽说是从不承认什么yao王弟子,但疗养院,治疗骨折,烈酒消毒,有关医道之事,他可是有过不少创见。而且韩冈多智,去找他的时候总能有办法。

    不用人提点第二遍,高遵裕就连忙派了身边的管家去找韩冈。

    韩冈听着高府的管家匆匆忙忙的几句话将事一说,苦笑不已。莫说难产,就是正常生产,韩冈都没亲眼见识过。

    他倒是见过军马难产的,去左近的蕃部时正好撞上。为了保住母马,蕃人们处理的手段很粗暴,直接就把xiao马切碎了拖出来,这样就伤不到母马,是个好办法,只是用不到人的身上。要是他说一句把卡在盆骨处的孩儿切碎了拖出来,高遵裕能跟自己拼命。

    但韩冈也不可能拒绝高遵裕的请求,怎么也得走上一趟。幸好为了自家的娘子也曾有些想法,他也曾sī下里命人作出了实物,只是眼下不便拿出来——未卜先知的,坐实了什么yao王弟子的名头可不好办——但那器物的式样心中有着谱,打造起来也容易。

    跟了高府的管家出来,就正好碰上了两名tǐng着大肚子的孕fù。

    “官人?出了何事?”

    周南和严素心此时都已经起来了,被各自的婢nv搀扶着,tǐng着肚子在院子中走着。见到韩冈跟着高府的管家匆匆而出,两nv都有些疑问。

    她们一贯早起,也按着韩冈还有医官的嘱咐,每天在院子中多走动。平日吃的也不算很多,就是为了防着头胎难产。眼前的两张如hua俏脸,现在也只变得微圆,而这种略显丰腴的容颜因为充满了母xìng的光辉,反而更为吸引目光。

    此时普通富贵人家的孕fù,都是jī鸭鱼rou往死里狠补。但真正能请上良医的人家,就不会这么让人填鸭似的给孕fù滋补身体。而高遵裕的xiao妾明珠,应该得到了同样的医嘱。但高遵裕好象是偏好娇弱型的nv子,韩冈曾见过明珠一面,身子骨实在有些弱,会难产倒不是没有听从医生吩咐的缘故。

    明珠现在的情况,韩冈知道不能对周南和素心说,要是让她们受到惊吓,本来没事的反而变得有事了,“有事去高府一趟,你们散过步后,就去好好歇着,不要累到了。”

    韩冈脚步匆匆的赶到了高府,高遵裕连忙迎上来,急叫着:“yù昆,你可来了。”

    高遵裕浑身上下都向被水泼过一般,急得跳脚的样子,就算碰上了再危急的战事,韩冈都没有在他身上见过。暗叹一口气,毕竟是关心则1uan。换作是自己,当周南和素心难产的时候,怕也是一般的不中用。

    “总管莫急,你在这里急着也用不上力气,先缓口气,喝点水。”韩冈丢了两句话给高遵裕,反身问着站在一边的老fù,前日请来陇西时,韩冈就见过她——秦州有名的徐婆婆,“徐婆婆,里面的情况如何了?”

    “都看到了头了,但娘子没了力气。如果官人没有办法,可能母子都保不住。”只有四尺多高的老fù硬邦邦的回着话。韩冈看她的模样,很可能是对自己这个yao王弟子不以为然。那么把自己拖过来,也许几分分担责任的意思了。

    韩冈啧啧嘴,想了一想,回头对高遵裕说:“总管,韩冈只有个不算主意的主意。”看着高遵裕一下亮起来的眼神,他继续道,“平日里是不好用的,但现在已经这步田地……”

    “yù昆,你就直说吧!”高遵裕心急如焚,直跺着脚。

    韩冈点着头:“以下官的意思,既然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只差了一口气。那干脆nong个钳子将胎儿夹出来。”

    “钳子?”

    “夹出来?”

    高遵裕和徐老稳婆同时问着。

    “不是普通的那等两枝尖长的铁钳,而是前端弧形,能卡着孩儿的头颅。”韩冈让人找来纸笔,随手就将产钳画了出来。

    关于产钳,韩冈只听说过名字,但他还听过曾经西方一个助产士的家族,为了赚钱,将这个技术隐匿几十年的故事。为了自家的nv人,他苦思冥想好久,才从记忆中翻找出来。知道用处,通过名字也能明白基本原理,要画出大概图样就不算很难,如果再有一个经验充分的稳婆在旁建言,那么要派上大用场也是理所当然的。

    “把图纸和材料送到铜匠那里,用银子来打,半个时辰就足够了。”

    已是危急关头,房中的声音都已经暗哑下去。韩冈毫不犹豫的下着命令,也不管老稳婆满脸的不以为然。两个稳婆要分出去一个,剩下的让产fù保住一口气。也好在打造时指点一下尺寸和式样。而且银料的硬度不算高,如果尺寸不合,只要临时用手扳上一下,也不用费多少力气。

    高遵裕是何等身份,一句话的功夫,就将城里的铁匠、铜匠都调到了同一个工坊中,另外还多拉上了个银匠,他不是常驻陇西城中,前两日刚刚到这边来找口饭吃。正好高遵裕派出去找工匠的军汉刚刚帮浑家打了一套银饰,受命时提了一句,高遵裕和韩冈便异口同声地下令将其请过来。

    众工匠到的时候,韩冈已经等在了工坊里。看到人来齐了,也不废话,就让他们按着徐稳婆的指点来打造产钳。

    几个工匠心中疑huo,却也不敢多问。铁匠、铜匠、银匠同时动手,听着一个老迈龙钟的老婆子的指点,打造一个前端带着弧形,正好能套上孩儿头颅的银钳。

    每个工匠都是老手,锻银子也比锻铁锻铜更为简单。先将银子打成银条,再铆在一起,然后弯成合适的形状。叮叮当当的一片声后,先是一个铁匠完工,接着铜匠们也完工了,最后银匠才结束了工作——他之所以慢,是因为他费了点时间,将产钳上的锋锐部位,都给磨了一遍——从高遵裕下令到现在,加起来也不到半个时辰。

    打出来的产钳式样都差不多,徐老稳婆便拿着试了试手,挑出了两把,其中一个就是银匠的。

    韩冈关切的问着:“徐婆婆,怎么样?”

    老稳婆脸上的不以为然早就不见了,谦卑的回答道,“回官人的话,看起来还成,但得先试了再说。”

    韩冈和徐老稳婆赶着回高府,随身还带着银匠。急就章的产钳,质量当然不会好,如果有所损坏,还得让他来当场改动。这段时间中,徐老稳婆的儿媳则在尽量的安抚着明珠。高遵裕则在院子中,来回的踱着步子。

    听到韩冈和老稳婆回来的声音,高遵裕转头过来,“怎么样了?”

    “先是了再说。”韩冈顿了一下,郑重的对高遵裕道,“高总管……”

    “不用说了!我知道。”高遵裕皱着眉一摆手,“yao医不死病,就算最后不行了,那是命,跟谁都没关系。”

    高遵裕放得开,韩冈也放下心来,安心的指点着内外之事。

    两个稳婆和打下手的丫鬟们全都是用烈酒洗过手,而两具产钳全都用开水、烈酒反复清洗过。依照疗养院的规矩,全都换上蓝sè的罩衣,口罩,并带上了遮住头的布帽——在疗养院中,这些手术必配用具都不缺。

    穿戴好一切,徐老稳婆走进了房中。netg上的孕fù蜡黄着脸,已是气若游丝。

    虽然是第一次用产钳,但徐稳婆好歹几十年来也是接生过上万名xiao儿,也曾用手将出不来的婴儿拽出来过。知道钳口放哪边,该怎么使劲。试了两下后,她便稳稳的用产钳将拖拖拉拉不肯出世的高家xiao儿给捉住了……

    高遵裕还在踱着步,左一圈右一圈,看的人眼晕。只是他突的脚步一停,侧耳听起了房内的声音,而一边的韩冈在这之前,就已经竖起了耳朵。

    从房内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微弱,却的确是孩儿在哭。

第二章 一物万家欢(下)

    听着房内的哭声,高遵裕引颈相望。

    很快,产房的大mén打开,徐老稳婆的媳fù从mén中出来走出来。对他福了一福,“恭喜总管,是个公子。且多亏了韩官人的计策,眼下是母子平安。”

    高遵裕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心头大石。正了正衣冠,回头对韩冈道:“为了这xiao儿,闹得阖府上下jī飞狗跳,倒让yù昆见笑了。”

    “情关至亲,乃是人之常情。要是今日笑了总管,等到明日,韩冈还不要让总管笑上两回?”

    哈哈哈,高遵裕一阵大笑,“yù昆还这么会说话。”

    笑罢,神sè郑重起来:“今日多劳yù昆,若非yù昆之策,今天就不是喜事而是丧事了……唉,不愧是yao王弟子。”

    韩冈很无奈的摇着头:“跟yao王无关,下官也无缘见过孙真人。只是用上了一点格物致知的道理,要夹东西不都是用钳子?既然要将孩儿nong出来,用钳子作为外力也是最简单顺手的……”

    “哪有这般简单。”徐老稳婆在旁不满韩冈的谦虚,“韩官人使人打造的产钳,老婆子做了几十年都没能想到,韩官人却是一句话的功夫就有了主张……这产钳日后不知能救下多少条xìng命,老婆子这里要为她们拜谢了。”白苍苍的老婆子说着,跪下来就要向韩冈行礼。

    韩冈连忙搀起老稳婆,“这可使不得……”

    “yù昆,这事你当得起!”

    韩冈摇了摇头:“今日只是利用外力,毕竟不如自然之道。用上产钳之后,母子二人多少会有些问题,说不定日后还有些后患。韩冈哪里敢居功,还望总管能够恕罪呢!”

    韩冈的话,让高遵裕疑huo不解。等他看到抱出来的儿子,才知道韩冈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胎儿是用钳子夹着头颅出来,现在头面上就有印痕。听韩冈的口气,日后也许还会有后患,而银钳探入体内,产fù的身子肯定也伤到了一点。但徐老稳婆就在旁边赞不绝口,对韩冈几乎要顶礼膜拜,让高遵裕的一点犹疑不翼而飞。

    仔细想想,原来是母子都保不住,现在好歹全活了下来。至于后遗症什么的,救人的时候也顾不得许多,命保住就成了。就像战场上的伤兵,必要时为了保命,还得把手脚给锯掉,事后又有谁能抱怨?

    新得麟儿,宠妾无恙,高遵裕心情大好。只要是今次有份功劳的,都是一份厚赏。两个稳婆都是加倍赏赐,除了银钱外,还有二十匹红罗彩绢,都是数倍于惯例的给稳婆的报酬。而那位银匠——他姓刘,最后就是他的作品排上了用场——更是高遵裕直接就给赏了五十两银。

    而韩冈也对高遵裕道:“这个刘银匠做事有谱,虽急而不1uan——那几个匠人也不多想想,不经打磨的器物如何能用?——如果做其他事也是这般,倒也值得抬举他一下。”

    “听他的口音是蜀人。”高遵裕微微一笑,“蜀地的银匠果然不同一般。”

    “……也得与汉高同姓方可。”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哈哈大笑起来——就在几十年前,大宋正有一位来自蜀地,做了太后前夫的刘姓银匠。不过眼下的这位刘银匠,倒不可能会有一个能让天子都看上的浑家。

    韩冈向高遵裕告辞,“既然此间已然无事,韩冈就不敢再打扰总管,先行告辞了。明日再来恭贺总管喜获麟儿。”

    高遵裕点头:“也好。等家中少安,我就让徐婆子和她的儿媳fù去你yù昆府上。”

    回到家中,韩冈先去见了父母,韩千六已经出去了,韩阿李正在家。

    看到儿子回来,韩阿李就问道:“三哥,总管家的明珠怎么样了?”

    “母子平安。”韩冈没问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他知道自家老娘的耳目从来都不弱,“赶明儿就要准备些礼物送过去了。”

    “恩,应当如此。”韩阿李点了点头,“过几日连着就有素心、南娘和云娘的三件事,总管那边多半也是要连送三次礼过来。我们的这一份就不能轻了,省得有人说我们韩家不知礼数。”

    “全凭娘来处置。”韩阿李知人情,韩冈也没什么要补充的。这两年来,家中的人情往来,都是韩阿李来掌管。只是在mo不准对方身份地位的时候,才会征求一下韩冈的意见。

    正想回书房继续今天的功课,韩阿李却叫住他:“三哥,你先别走。听说明珠今日难产,是三哥你出了主意,满城里找工匠。娘倒不明白了,别的倒也罢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产科的事?”

    “孩儿何曾学过产科?这全是深研格物致知之术的结果。世间儒者只知死读书,有几个能知道天下万事的道理,其实都在圣人之言中。只要肯多看多思多想,医卜星相等xiao道,闻一知十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就尽管扯吧。”韩阿李了解儿子,听了就知道有一半是在胡扯,“当初你拖着不肯纳云娘,也是满口的道理。”

    “孩儿还真是冤枉。高总管家的明珠都快二十了,今次生产差点都一尸两命,要是过去孩儿太早收了云娘,她吃的苦头只会更甚。”

    “好了,好了,说一句你顶一句。要不是看在你一直对云娘好的份上,早打断了你的tuǐ。”韩阿李佯怒着,把韩冈赶了出去。她也拿儿子没办法,本来只是随便抱怨上一句,没想到这顺口的话都能顶回来。

    韩阿李想着该送何等礼给高家,才算不失礼数,而韩冈,则自回自己居住的偏院。

    素心和周南都在正屋中等着韩冈。眼下不敢让她们动针线——做nv红很是费神——各自拿着一卷载着唐传奇的《异闻录》在翻着。

    自家的良人一大早就被高家的人拉着跑了出去,又让人打听到是明珠难产,两nv心里当然有些害怕。严素心翻到《莺莺传》后,许久都不翻上一页。而周南却把《李娃传》翻来覆去的看着,也不知看进去多少。

    终于等到韩冈回来的动静,都同时放下了手上的书卷,“官人,明珠姐姐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平安得很。”韩冈走过去,将周南和严素心一左一右拉倒自己的tuǐ上坐下。压在膝头上的重量比起过去沉了不少,但丰腴的弹xìng,却也更上一层楼。

    两手按在高高tǐng起的肚子上,感受着自家儿nv在里面的动作,韩冈把今天自己的功劳毫不掩饰的都说了出来。他知道,这个时候,就要安着两nv的心,不能让她们感到害怕。

    而周南和严素心在吃惊之余,却也当真安心了不少。有着这样的夫君,那真是想出事都难。

    第二天,徐稳婆就被高遵裕送了过来,她的媳fù则暂时留在高府,看护刚刚生产过的明珠,还要两日才能过来。

    见到韩冈,老婆子就又要躬身下拜。韩冈让人将她搀扶起,“徐婆婆不需多礼,过两日还要劳烦到你。”

    “官人放心,老婆子当是要尽心尽力,不会疏忽半点。”

    依了韩冈的吩咐,徐稳婆被领到客房去安住。老婆子被人带出去的时候,尤念叨着yao王弟子、yao王弟子。韩冈听着一笑,今日之后,他这个身份就越的坐得稳当了。而这等民间的传言也用不着堵,只要在官场上的公开场合加以否定就行了。

    头仰靠着椅背,韩冈。他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免不了要将千年后的事物提前到此时。一般来说,肯定是想到火枪大炮。但韩冈不这样想。火枪大炮要有,但不用急,大宋一时半会儿倒不了,等他到了合适的位置上,自然会拿出来,将功劳名望都赚足了。

    韩冈现在要的是声望,缺的也是声望。

    声望这东西,看不见,mo不着,却是实实在在的。造出火枪大炮,百姓们不知道有何意义,一开始只能让少数人能知道其中的功效。但一个yao王弟子,加上神乎其神的事迹,就能让韩冈这个名字传遍天下人的耳朵里。而医学上的名望,也不会惹起朝廷忌惮,韩冈并不要担心,人人皆知韩yù昆后,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闰七月的月底,周南先有了动静,因为保养得宜,而且又是因为自幼习舞,体质很好,很快就顺产了一个nv儿。尽管不是儿子,但韩冈岂会在乎?抱着nv儿爱不释手的样子,倒让有些担惊受怕的周南心情好了起来。

    只过了两天,严素心也生了,这次却是个儿子。

    数日之间,儿nv皆备。韩父韩母喜不自禁,而韩冈也是兴奋得几乎难以自抑。而各方听到韩冈有了子嗣,陆续送上mén来的贺礼,堆得堂屋中都站不住脚。

    韩云娘忙碌之中,也为周南、素心感到欣喜。但看到被众星捧月围着的两nv,她的心中也不免一阵落寞。悄悄的出了拥挤的堂屋,刚刚拐过屋角,却被人一把揽过。

    一头撞进结实的xiong膛,少nv惊骇yù叫。但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心中最挂念的那个人的微笑,“三哥哥?!”

    韩冈搂着纤巧的柔嫩娇躯,温声说道:“等我得了贡生回来,就将你迎进mén。”

    韩云娘轻轻嗯了一声,将头埋在韩冈的怀里。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上)

    八月的秦州,平静得紧。

    没有外扰,没有内忧。风调雨顺的太平日子,除了树上的知了不停声的在叫着,就没有别的让人烦心的事了。

    可知州沈起却是烦躁得脑mén上、脸颊上都生了一片疙瘩。听着单调的蝉鸣,他恨不得像京中的殿帅宋守约一样,命人将衙mén里的大树上的秋蝉全都给打掉,好让自家的耳边能得一点清净。

    这两年来,他无大功,无大过。没在熙河战事中捞到便宜,但也没有被西贼所败,而吃到苦头。前日的德顺军被困,笼竿城既然未破,那他也就没有什么罪名。

    安安稳稳,和平安定,这是秦州的三十万大宋子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过这样的安稳,正是沈起所不想看到的。

    泾原路的蔡tǐng走了,在京中做了枢密副使;熙河路的王韶也走了,在京中转眼就要做上枢密副使。

    就他沈起还在这里!

    看着临近两路的主帅一个个飞黄腾达,沈起心急如焚。喝到嘴里的凉茶,压不下心头的焦躁。遮在头顶上的树荫,只能挡住秋老虎一般的炽烈阳光。

    身为边臣,求着盼着的就是军功,要不然他眼巴巴的跑到西北来吃什么苦?!

    这鬼地方,net天沙尘,夏天暑热,秋时就要防备着西贼,冬天又冷得厉害。哪比得上东京城的安逸?就算不能留在京中,以他的身份地位,求个江南美地的差遣也非难事。

    可他就是贪着泼天的功劳来到了秦州,只盼望着能在此地沾一点韩稚圭的福运,能让他大展拳脚一番。

    可惜的是,李师中和郭逵都没能从王韶手上分到的功劳,他同样没有能得到。

    河湟那么大的一块饼,熙河路上下吃得差点撑死,却一点也不留给外人。

    王韶当了执政,高遵裕成了贵官,韩冈像甩狗屎一般将罗兀、咸阳的功劳全都扔了,还照样升到朝官上——国子监博士!从七品!还有那苗授、王舜臣、王厚、傅勍、赵隆,全都加官进爵,一个个仿佛是腰肋下绑了开封李家的烟火,点了火后就直往天上冲,

    而秦州上下,则几乎都要饿死。

    钱粮都支援了熙河去,但熙河还是吵着说不够,沈起连续两年的考绩也就是中平。而张守约那边又有多久没升官了?景思立好不容易抢到一个参加河州大战的位置,偏偏还战死了!整整两千秦凤jīng锐,全都成就了禹臧、仁多两家名声。就一个王存得了个坚守城池的功劳,但退敌的功还给王舜臣拿走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沈起几十年来,读了那么多遍圣贤书,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觉得圣人说得话当真是太有道理了!

    站起身,围着院中的老槐绕起了圈子。沈起一身薄纱外袍,背后却都被汗水湿透了。两个shì妾给他打着扇子,都没让他少流点烦出来的热汗。

    眼下秦州是打不起来了。会州、会州,秦州北面的会州,柔狼山以南的这一片地,若是打下来,离着兴庆府就没多远了。可眼下常平仓中也没多少存粮,天子更不会支持任何冒险的行为。

    沈起的脚步停住。

    但熙河却还有机会,湟水之滨的董毡不过是将一个拖油瓶送到了巩州蕃学,并没有表现出让人满意的恭顺之心。而北面的兰州,也同样被并不顺服的禹臧家控制着。

    王韶现在离开了熙河,而高遵裕又做不了熙河主帅。如果能抢到这个位置,即便只能派人试探,他都有办法让一场斥候间的战斗,变成连绵一路的血战。到那时,就是他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嗯……不是他为了自己的加官晋爵而妄开边衅,实在是那些吐蕃蕃人不可相信,应当剿之而后快。安定了吐蕃人之后,才好北上兴庆,平灭西夏。

    主意已定。

    接下来,沈起要考虑的就是,该如何得到熙河经略这个位子。

    ‘该走谁的mén路呢?’

    这是个问题。

    ……………………

    再有十天,秦凤转运使路中报名参加今科锁厅试的官员们,此时已经到得七七八八,或前或后的到了转运司衙mén这里报了到。算到最后,就只剩韩冈一人未至。

    “韩冈是不是不敢来了?”蔡曚冷言冷语。他在秦凤转运司的时间不多了,已经有消息说,要将其调任到蜀中或是荆湖去。

    “大概是有事绊着了。”年初的时候,也就是河州大战期间,蔡延庆在陇西待了不短的时间,多多少少知道一点有关韩冈的情报。“听说他的两个xiao妾都有孕在身,说不定现下正在等着。”

    “原来是个贪恋nvsè的巫蛊之徒罢了。”蔡曚冷笑了两声。

    “韩冈若是只有这么简单,如何能屡立功勋?运判还是不要随意臆测。”

    “韩冈擅长捧拍之术,若非如此,如何能三天两头的升官。”

    “蔡曚!”

    蔡延庆直接叫着僚属的姓名,眼神冷冽。在士大夫的jiao往中,如果当面直接叫着对方的名讳,那就是很严厉的叱责了。

    蔡曚神sè也变了,嘿嘿冷笑起来:“转运这般维护韩冈,难道是想着接王韶的手?!”

    ‘这个时候怎么就聪明起来了?’蔡延庆皱起眉。他的确有意接手熙河经略司,转运之功,绝对比不上一路统帅的功劳。但要想得到这个位置,就必须让天子点头。这其中,王韶等一众熙河官员的言权将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只是他口中不能承认:“熙河经略由谁接手,那是天子和政事堂考虑的事。运判未免想得太多了!”

    “究竟如何,各自心知。”蔡曚起身,向着蔡延庆一拱手,“下官尚有他事,先行告辞。”

    临走出mén时,他又回头,“下官既然同判锁厅试,就不会任凭一个滥竽充数之辈hún迹于朝堂之上。朝廷抡才大典,也容不得有人将sī相授受。”

    “运判说的是,自当如此。”蔡延庆,

    蔡曚狠狠的一甩袖袍,转身离开。

    蔡曚也只有在这个场合,才有机会为难韩冈。出了锁厅试之后,官品已在蔡曚之上的韩冈,根本都不必用眼角瞥他一下。

    蔡延庆抿起了嘴。如果给蔡曚坏了事,为了一个贡生资格而跟韩冈结下了仇怨,那还真是冤枉到了极点。

    韩冈此人,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就算能在这里给他一个绊子,终究也不可能拦住他一辈子。这样的人才,迟早要升上去的。疯了才会与他结下这样的死仇。

    何况韩冈的才学并不差,只是与所有的陕西士子一样,拙于诗赋罢了。驻扎在陇西,参加河州大战的时候,蔡延庆与韩冈就有过几次深谈。

    从谈话的过程中,能看得出韩冈在经义之上浸yín甚深,并未辱没张横渠的名声。而策问更不必说,见识、眼光就已经决定了他写出的策问的水平,只要稍稍注意一下文字,到了礼部试和殿试时,都不会输给任何人。

    与其他一同参加锁厅试的官员的平均水准,韩冈要在锁厅试上得一贡生,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如果蔡曚想在其间下黑手,多半会是落到作茧自缚的笑话。

    ‘不如就这么做好了’

    蔡延庆没有干涉蔡曚的意思,让他自去闹笑话。闹得大了,他蔡延庆再出手相助,这个人情当要卖足!

    ……………………

    辞别了父母,辞别了两个最为亲近的妾室,与照看两个孩儿的云娘打了个招呼,韩冈便启程上路。

    从陇西到秦州的两百里地,韩冈只待了两个伴当。熙河经略司中上下,有上百个职位,但其中就是没有一个参加锁厅试,好跟他一起同行。

    韩冈的博闻多才,在熙河十分的有名。一听说他要参加锁厅试,原本有心的都各自散了,就没人敢去跟他争位置。锁厅试失败的后果,他们承受不。

    一路来到秦州,韩冈在西mén前亮出了身份,守mén的城mén官连忙将他送进了城中。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到这座边陲要郡,韩冈走在路上,都在对比着记忆中的城市和现实的差别。一直走到城中央的衙mén前,与几个的没有功名的读书人擦肩而过。

    韩冈并没有打算在外面找地方住,他家就在秦州城中,那间xiao院虽然不大,但布置也足见匠师心中丘壑,不是等闲的人物。

    唤了一名伴当将行李送到自家的旧院,韩冈自己仰头而入。同时参加锁厅试的只有区区在内的十来个人,其中还有一张很熟悉的面孔。

    慕容武已经有了明经的出身,但他有着更高一层的心思。一看到慕容武,韩冈就会记起他曾经见过一面,就当即魂归道山的凤翔知府李译,那个家伙还真不关他韩冈的事,完全是被疾病打到的。

    “思文兄,好久不见!”韩冈上前打着招呼。

    “原来是yù昆!”慕容武惊喜无比,他一直都在等着韩冈,现在终于可以说上些话来。他立刻跨前两步,亲热的拉着韩冈的手,“你可终于来了。”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中)

    凤翔府天兴县主簿拉着韩冈的手,亲热无比:“旧岁一别,两载倏忽而过。不意这一别之后,yù昆都已经是名满天下了。”

    “思文兄太夸赞了,xiao弟只是薄有微名,侥幸而已。”韩冈谦虚着,“前日收到信函,知悉思文兄也将参加锁厅试,xiao弟可是惊喜不已,今次上京可是有伴了。”

    慕容武哈哈笑道:“多méngyù昆吉言。”

    韩冈陪着笑了两声,又问道:“只是思文兄已经一榜明经,不知怎么有心再来考上一次进士?”

    慕容武已经有了明经的身份,也算是个出身,只比进士差上一等而已。韩冈对此是有点惊讶,基本上没听过考了明经之后,再去考进士的。

    慕容武叹了口气:“今次的机会难得啊。诗赋改经义,南方人措手不及。如果这一科赶不上,日后根本就不会再有如此好的机会。愚兄当年就是因为诗赋不成,才选了明经。如今进士科改考经义,当然得搏上一搏。”

    他冲着从转运衙mén中出来的几位官员呶呶嘴,轻声道:“若在平日里,哪一科都不会有这么多现任官锁厅。可今科不同。不包括yù昆你和愚兄,另外的十三人中,还有四个是辞了正当任差遣的。”

    “原来如此!”韩冈点点头。

    这世上还是聪明人多,科举科目改换的这点关节,他能看得出,其他人当然也能看得出来。不论是参加锁厅试的人数,还是其中的现任官的比例,应当都是远胜过往的一次。

    慕容武犹在叹着:“现在都是在赌了。一个差遣得来不易,今日辞了,下一次再轮上,就不只是猴年马月了。但如若得中进士,那情况可就不同了。”

    韩冈默然点头。天下文官两万,但京朝官只占十一,而官场上的进士,也仅有两千人。这两个十分之一,基本上就是重合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京朝官不是进士,也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进士不是京朝官。

    一般来说,只要中了进士,升了京官,差遣就不会缺。

    故而慕容武就yan羡的对韩冈道:“选人毕竟不比京朝官。yù昆你到政事堂走一趟,当场就是个差遣,挑三拣四都没问题。我等选人,就只能在流内铨外守阙了。”

    “以思文兄之才,日后一榜进士,京官朝官也是等闲。”

    慕容武陪着韩冈往里走。迎面而来的官员中,有不少人认识韩冈,就算没见过,听着身边同伴提醒,也都知道名闻关西的韩yù昆来了。

    韩冈的晋升度让人匪夷所思。向他投来的羡慕、嫉妒的眼神,也是韩冈所见惯的。但该有的礼数,这些眼神的主人却没有一个敢缺。韩冈的官品,眼下在转运副使刚刚离任的秦凤转运司中,也只有蔡延庆高过他一头,就连转运判官蔡曚都已在韩冈之下。这样的身份,没几个敢于在礼节上有所疏失不敬。

    与这群官员行礼问候,一番纷扰之后,韩冈方才脱身出来。

    刚刚转上一条长廊,无巧不巧的,蔡曚正好带了数人,面对面的走了过来。

    与韩冈对上眼,蔡曚便停下了脚步。

    从品级论,蔡曚低于韩冈,不至于要避道,但先行行礼却是应当的。但蔡曚站着没动,而韩冈停了一下,便主动上前拱手:“韩冈见过运判。”

    见韩冈先有动作,蔡曚这才板着脸,回了一礼,就径自扬长而去。

    看着蔡曚走远,慕容武便道,“不是听说yù昆你跟他不和吗?怎么还对他先行礼!”

    “既是锁厅试同知,礼法上已是吾等师长,自是要让上一让……前面思文兄推着xiao弟,难道不是在提醒吗?”

    慕容武呵呵两声,笑而不语。

    参加科举,主考官与考生之间,理所当然有着师生之谊——也就是所谓的座师、mén生的关系。在唐代,甚至有着传衣钵的说法。虽然本朝的太祖皇帝因为不喜官员结党,在礼部试之上,又设立了殿试,所有的进士,便都成了天子mén生。不过在下面的贡举中,却并没有严令禁止这样的师生关系——因为并不需要。贡生中不了进士,第二次就要重考,无法稳定下来的师生关系,朝廷也不需要顾忌。

    只是这个名分依然存在,韩冈尽管根本就看不起蔡曚,还在熙河的时候,他还将蔡曚压得束手无策,一点面子也不给。但换成是眼下的情况,他却不会做些坏名声的事。何况遵守一下世间通行的习惯,也不会掉块rou。

    而就在长廊外侧的庭园里,被几株郁郁葱葱的桂树挡在后面的凉亭中,一人收回视线,“官位在他这个年纪,已经算是绝高,却难得还如此守礼,你那个运判就差多了……张横渠还真会教徒弟。”

    蔡延庆笑了,意味深长的道:“若非如此,韩冈哪能得到如此多人的看重?”

    与蔡延庆对坐在凉亭中的那人有些苍老,年岁五六十的样子,但一对眼神却是犀利深刻,仿佛能穿透人心。如果这等眼神用到审案上,一扫之下,被审的贼人怕是要汗出如浆了。

    他盯着手中的酒杯:“不管是真心守礼,还是虚饰而为,能做出来就是好的,不必求全责备。”

    “……公佐还是这般宽厚!凤翔府上下有福了。”蔡延庆笑着举杯致意,不以为忤。

    老者捏着酒杯:“韩yù昆应是来报到的,仲你不去见一见他?”

    “不必。虽说锁厅试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但是见面还是事后再说吧。”

    “说的也是。”老者一笑,遂举杯与其相和,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

    韩冈去了转运司衙mén,只跟蔡曚打了个照面,并没见到转运使蔡延庆。他从衙mén里xiao吏口中,打听到蔡延庆是跟来访的新任凤翔知府苏寀喝酒去了。真不知道,苏寀不去接任,跑到秦州来作甚?而没能见到主考官,当然是个遗憾,但登记下名字也已经足够。

    要知道,如果是礼部试或是地方军州中的贡举,考生根本都不能事先面见出题的主考官,以防考题事前泄1ù。只有锁厅试,在事前才会管得松一些——因为在这项考试上作弊根本没有意义。

    就算能在锁厅试上ménghún了过去,到了京中的礼部试上,照样折戟沉沙。而且连续几次应考不中后的特奏名得官,对参加锁厅试的官员们并没有任何用处,他们求得就是一个进士出身,而不是普通书生要的进士背后的做官资格。如此一来,对锁厅试的约束之宽松自是理所当然。

    不过去转运司走了一趟,好歹见到了一个同学,同时也了解到了一点参加锁厅试的考生们的情报。今次参加锁厅试的总共有十五人,按照十中选三的比例,入贡的名额有四个——这里面没有四舍五入的说法。

    “能放下到手的差遣而参加举试,那四人当是有些自信的。至于其余几个,就不用太在意了,大半是参加过前科的老面孔,只是来凑趣的。”

    从衙mén中离开,慕容武依然跟韩冈同行。

    秦州的贡举也就在这两日,街巷上的士子多了许多,他们多半是借住在寺庙中,而有钱的,则是进了好一点的客栈。不过韩冈就没必要去挤寺庙或是客栈了,而是直接邀请慕容武,到他过去住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的旧宅中。

    慕容武当然不会拒绝,在街口分了手,准备回去收拾行李,韩冈则是派了剩下的一个伴当跟着去,也好带路。

    韩冈当先回到旧宅,正厅中就是摆放一堆礼物。听着事先带着行礼回来的伴当的汇报,这是秦州的几大商号知道韩冈要来参加贡举,天天派人守在mén外。一等伴当回来,听到准信,就立刻送上了各sè礼品。

    韩冈低头看着礼单,琳琅满目的倒也有着不少贵重的东西。商人重利,送得东西多了,要得回报当然更多。随手就将礼单递给伴当,“造册后就收起来,不要nonghún了。”

    在考试之前,韩冈无心于这些商人打jiao道。而商人们也很识趣,也不在这时候打扰韩冈。

    与慕容武在家中一起读书。几日功夫,就一晃而过。转眼之间,就到了考试的日子了。

    坐在转运司的偏厅中,十几张桌案整齐的摆着。韩冈等十五名参加考试的官员,都已经就位。

    只有十五名考生的锁厅试,并不需要什么参详官、封弥官,如同礼部试那般林林总总几十名考官,蔡延庆和蔡曚直接担任了正考官和覆考官,题目也是两人所出。

    考卷都是印好的,书写姓名、籍贯都有规定的地方。因为官场上用的空白公文,有许多也都是事先印好的,需要用时,就直接填空。习惯了的官员们,也不需要人提醒,自己就将姓名、籍贯填好。

    题目张榜而出。其中有经义十道,加上策问一道。

    不需纠缠日久,一天之内就这场考试解决。

    跟上京后的礼部试一样,地方上的举试同样要糊名誊卷。也就是将考生的姓名掩盖,再让吏员将之誊抄。考官是看着誊抄后的副本。这是以防考官与考生sī下串通。锁厅试管束虽不严格,但必要的程序却不会少。

    但蔡曚有十足的自信,就算所有考场上的吏员都是蔡延庆亲自挑选,但他依然有把握将韩冈的卷子给认出来!

    确认了考生身份,不论是要悄悄的将之黜落,还是要将蔡延庆一起陷进去,都不会很难。

    yīnyīn笑了起来,他就等着考生们最后jiao卷。

第三章 参商稻粱计(下)

    对于第一次参加地方举试的士子们来说,解试,就是他们踏上官员之路的第一道关口。拿起笔时,总有些心惊胆战,生怕有哪里错漏。

    平日里只是读书,哪里有挑战这等事关命运的关口的经验?往往就会不知所措,脑袋里的文字,全都不翼而飞。许多士子,都是经过了几次考试之后,有了足够的经验,能在考场上充分挥自己的实力,这样才考上了一个贡生。

    但对于韩冈而言,他经历得已经太多了。生死线上都走了几个来回,这点xiao场面根本算不得什么。

    何况他还有援军——尽管没有事先沟通过。

    这一场考试,主考官蔡延庆是个关键,他掌握着韩冈今次考试的结果。如果蔡延庆前面见了他,情况反而危险。没有见面,就足见今次的主考官有着避嫌的心思——如果在取了韩冈,被人揭两人考前见过面,不管其他考生有没有被蔡延庆接见过,那就是黄泥落到kù裆里,怎么都说不清了。

    现在韩冈就能确信,蔡延庆不会在今次的考试中跟自家过不去。

    而且他韩冈的身份其实就已经确定了,只要蔡延庆不糊涂,就不会故意使绊子。更要压制蔡曚,省得被连累到。只要蔡延庆这个主考不使坏,在秦凤路这个偏僻之地的一次宽松已极的xiao考中,取得前四名的成绩,韩冈还是有着足够的自信。

    眼前的这份考卷的难度,对韩冈来说并不算高。为他量身定做的策问就不用提了,那是十道经义,虽然是有难有易,但难的题目都在论语等韩冈较为熟悉的经典上。而他感到棘手的易经,题目却是‘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之类的段落。

    韩冈对经义浸yín颇深,甚至完全放弃了诗赋之道。而不像其他士子,就算明知今科之后,进士试已经改为经义策问,却还是要兼习诗赋,以免在与其他士人的jiao流中变成笑柄——慕容武就是如此。但韩冈却是踏上一条路后,就一意jīng进,全部旁顾,真要算起来,他这三年放在经义上的时间,不见得就比慕容武或是厅中的其他考生,少上多少。

    xiong有成竹,韩冈动起笔来当然如有神助,一行行端正的蝇头xiao楷出现在答卷上,没有半点迟钝或磕绊。

    就在韩冈开始考试的时候,两个考官都没有留在厅中。要是不经意中看到了考生的试卷,那就有串通作弊的嫌疑。有七八个老成的xiao吏在里面看着,进来前也检查过是否有夹带。

    大约两个时辰后,考生先后jiao卷,各自离开。而到了第四个时辰,最后一名考生收起了笔。

    蔡曚和蔡延庆仍都在候着,到了夜中,一叠重新誊抄好的试卷副本,放到了他们的面前。

    “转运、运判,经义的卷子已经誊抄完了。策问的卷子过一阵就送上。”

    xiao吏恭声在两人身前说着。

    蔡曚也不跟蔡延庆多话,直接把卷子当先拿过来翻看。他是第一道关口,而蔡延庆是最后拍板的。

    经义不同于策问,答案都在书上,考得就是对儒家经典的熟悉情况。十五份卷子,一个时辰不到就已经批完。有的是圈,有的是钩。好的多加几圈,最差的,则是钩掉后,又划上一个叉。排好了自己拟定的名次顺序,蔡曚就将卷子传给了蔡延庆。

    蔡延庆接了过去,只翻了几翻,就把其中的一张挑了出来,对蔡曚道:“这一份未免放得太后面了吧?”

    蔡曚面现冷笑,蔡延庆果然还是看出来了。但他也无所谓,一切早有准备。随手在卷子上点了两条,都是易经的题目,“转运请看这两条,可是符合先圣之言?”

    ‘当然不符,因为这是张横渠的一家之言。’

    张载在洛阳坐虎皮讲易时,曾经被他的两个表侄夺了位子,没有继续开讲下去。但在易经上,他还是有所明,钻研颇深。这份卷子上的答案,跟儒家先贤全然不同,但却分明是张载的学说。

    蔡延庆当然知道,他还知道这是谁的卷子,“先圣无释义,注解皆是后人所撰。这份卷子虽然别出新意,但未必没有道理。”

    “其余被黜落的卷子,他们的答案难道也是未必没有道理?”蔡曚反问着。

    蔡曚拿着张载与《五经正义》释义不同的地方来出题,就是为了要确认韩冈的所在,并且将之黜落。与只考策问的殿试不同,在地方解试中,经义的顺位在策问之前。如果经义不过关,策问写得再好也没用。

    不过蔡曚并没有将被挑出来的这一份卷子,肆无忌惮的列为最后一名。这份卷子上,除了有关易经的两条外,其他八条其实都没有什么问题。而排在五、六、七位的三人,其实都是对了八条,所以就被列为第八。

    蔡延庆不说话,却去翻了翻前面四名的卷子。一看之下,就指着第四名的卷子,“这一句不通吧,怎么能算对?”

    要挑刺很容易,就算是十题十中格、被列为第一的卷子,也不是每个字都跟书本上一样。而要在对了九条的第三名和第四名中找出一个mao病,将他们与后面的四名降为一个等级,并不是什么难事。

    蔡曚的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下官觉得这个答案只是略有不同而已,本意还是符合圣人之言。”

    蔡延庆摇着头:“还是偏了一点,不能算中格。”他将方才惹起争议的第八位的卷子chou出,放到第四名的位置上,“反倒是这一份,应该放在前面。”

    蔡曚没有再争论下去,此时下面誊抄文字的胥吏已经将一叠策问卷子送了上来。

    策问的题目是蔡延庆出的,是以河湟为题。在这方面,韩冈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专家。写出来鞭辟入里,深刻入骨,而其他十几份卷子,就明显的显得肤浅了许多。

    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份是出自韩冈的手笔,但在这份卷子上,蔡曚就不敢将之丢到后面,只能放在第一。差距实在太大了,想做手脚都难。而且前面的经义卷的争执,就已经足以让韩冈和蔡延庆都惹上一身麻烦。

    只要考完之后,sī下里把蔡延庆将韩冈经义卷的名次上提的情况,模模糊糊的透1ù出去,没有被取中的考生肯定都会认为自己是被刷落的那一个。

    情重关己,被刷落的人必然跳出来闹事。到时候,蔡延庆和韩冈将功名sī相授受的罪名,就可以彰之天下——若有人质疑,只要看看蔡延庆出的题目就知道了。

    韩冈如今身份地位已经不同旧时,要拦着他很难。但要坏了他的名声,顺便让蔡延庆跌个跟头,蔡曚做起来却是轻而易举。

    同时要知道,在御史台中,不是没有胆子大的!

    ——韩冈究竟有多遭人嫉妒,蔡曚更是再清楚不过。

    蔡延庆慢慢的读着眼前的策问。蔡曚的想法他一清二楚,但他才不在乎。他拉了韩冈一把那又怎么样,天子难道会为这点xiao事而把韩冈的贡生资格给刷掉?

    开什么玩笑,韩冈可是功臣!

    蔡延庆早想好了前后应对。为了熙河经略使的位置,付出些代价也是应当的。蔡曚把事情给闹大了,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这样一来,韩冈就必须要承他的人情。

    作为熙河路实质上的第三号人物,从一开始就跟着王韶,胼手胝足的将大宋最年轻的一个经略安抚使路拉扯起来的韩冈,他在天子面前的言权绝对不低。

    而他蔡延庆,就只要韩冈在御前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就够了。

    策问看完,最后的名次就按照蔡延庆的意思定下了。蔡曚并没有争辩,他就等着榜后,将流言放出去。

    考生们的正卷被拿了过来。接下来,要检查卷子上有无错字、别字,还要确定有无犯杂讳——犯了讳的卷子就会直接黜落,没有容情的余地。

    找出第四名的正卷,拆开méng在上面的厚纸,最右侧被méng起的考生个人资料一栏,映入两人的眼中。

    “慕容武?!”

    连蔡延庆都惊得差点要叫起来,‘怎么不是韩冈!?’

    蔡曚脸sè大变,刷刷刷的连拆十数份,但后面的卷子中,韩冈的名字都没有出现。

    蔡曚的手抖了起来,蔡延庆的脸也泛起苦笑。

    向前拆看,第三名不是,第二名也不是。

    而排在头名的那一份,在姓名一栏中,赫然写着‘韩冈’二字。

    蔡曚颤着手,拿起那份卷子,工整的三馆楷书中锋芒内蕴,已是有着大家的风范,想从卷面扣分,却做不到。他又一个一个字的扣着,也找不到一个错字、别字、或是犯杂讳的地方。

    转运判官的脸sè变得又红又青。

    蔡延庆低声轻笑,笑声渐渐的放大,到最后一直笑道快要喘不过气来,“好个韩冈!好个韩冈!……经义、策问竟然皆是第一!这一下,名次该定下了吧?”

    ……………………

    “为什么yù昆你没按着先生的主张答题?!”

    就在两位考官批改考卷的同一时刻,正在韩家,与韩冈对答案的慕容武惊问着,声音中有些困huo,更有些不满。

    “权变而已。”韩冈答得轻描淡写。

    当师长的教导和现实相冲撞时,韩冈可不会如这个时代的士子们那般纠结。在这方面,他依然保持着千年后的作风。

    标准答案必须要遵循,即便是自己不认同,即便是错的,但终究还是标准答案。

    前生所经历过的几百次考试,让韩冈知道该如何选择。

    “凡事有经有权嘛……”他轻松的笑着。

    易经过多的经义卷有问题,以河湟为题的策问卷同样有问题。以韩冈的才智,还有事前的心理准备,他当然看得来。但不管出题的人有什么盘算,他只要做好自己的考题就够了。

    韩冈只要一个贡生的资格。

    如今,他已经到手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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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