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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上)

    秦州本州的解试方才开始,锁厅试的成绩就已经张榜而出。

    策问和经义皆是第一,韩冈的名次就在蔡曚的自作聪明之下,冠鳌山。转运司八字墙的贴榜处,韩冈的大名高挂于上,而慕容武的名字陪敬末座。

    “恭喜yù昆。”

    “同喜同喜。”

    韩冈和慕容武互致一礼。韩冈一直充满自信,但慕容武就一直有些心神不安,尤其是听说韩冈如何做答之后,更是如此。看到他的样子,韩冈也难对他抱有信心。但现在,同mén的两人同时上榜,都是喜出望外。

    在旁看榜的众人中,有人黯然而去,也有人喜笑颜开。锁厅试参考的人数虽少,但榜后考生们的喜怒哀乐,却也是如寻常的贡举一般。

    “不知思文兄接下来的行止如何?”

    “愚兄要先回乡里,后日就出……再读上一个月的书,等到了秋后就上京。”

    “……先生的书院可就在思文兄的家乡附近!”

    慕容武点头:“自当要拜访一下先生。……yù昆你呢,”他问道,“先回陇西吗?”

    “肯定是要先回去一趟,也是后天就走”韩冈道:“xiao弟表兄就在秦州为将,人还在笼竿城中。本想着考完后见他一见,没想到已经上京去了。”

    慕容武知道韩冈的表兄是谁。当年他帮着处理过了韩冈表弟冯从义的家产一案是,曾与李信父子打过照面。当时慕容武并不觉得李信有何特别,只是身手很好而已。但在德顺军笼竿城一役之后,他可不会这么说了。

    “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的李巡检,yù昆你这个表兄可是不简单!”

    “当然!xiao弟母舅家几代嫡传的掷矛之术,本就是军中一绝。”韩冈笑着拉起慕容武,“家表兄既然已经被调入京中,这事就不说了。思文兄,今日我俩还是先去晚晴楼庆贺一下,等明日一起去衙中拜见蔡转运和蔡运判。”

    慕容武与韩冈并肩走了。就在他们的背后,一位老迈的行商盯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yīn冷的眼神绝非商人所有。

    “东家……”一声似是在提醒的低喝,让行商一惊。

    他回过头来,收回了凶戾的目光,又变成了一个敦厚老实的行脚商人模样。对着身后神sè木讷的伙计,行商道:“生意都做完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十日后。

    兴庆府紫宸殿中,梁氏兄妹还有几位西夏国的重臣在列,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汇报着来自于外派密探的情报。

    “……河州一战消耗甚大。据细作回报,秦州的常平仓如今只剩正常年景的三成。从此看来,宋人一两年内不会在秦凤路动手……”

    “这个谁不知道?!”宗室大将嵬名阿吴hua白的双眉挑起了一个不耐烦的角度,打断梁乙逋的废话,“说些新东西!”

    嵬名阿吴是元昊的侄儿,曾跟着他的父亲1ang遇,与元昊一起打天下。梁氏兄妹上台后,撤掉了1ang遇都统军的位置,连带着阿吴一起受到压制。但不久之前,也就是仁多零丁统军南侵时,他被拖出来坐镇朝中,担任统军一职,甚至有了郡王之封。

    但阿吴的身份究竟不如梁乙逋身为一国宰相的父亲,不但打断说话,而且一点面子都没留下,梁乙逋心中顿时大怒。但他的父亲立刻咳嗽了一下,让他藏起怒火,顺服的换了个最新的情报汇报。

    “景思立日前在熙河路战死,德顺军诸寨堡又在仁多统制的攻击下残破不堪。为了重振德顺军军势,刘昌祚可能要调去坐镇笼竿城……不知这一事,大王知不知道?”

    “甘谷城呢,谁来接手?”

    梁乙逋摇头:“这个还没查到。”

    “好本事!”嵬名阿吴冷哼一声,不说话了,梁乙逋的脸sè也就此全都黑掉。

    “还有没有其他的消息?”仁多零丁似是缓和殿中气氛。

    “……倒是有件闲事。就是韩冈,丢下了熙河路的差事,去秦州考中一个贡生。为了明年的进士考试,他年底之前就要进京。如果韩冈中了进士,那么熙河路最高位的几人,除了苗授以外,多半是要全都换人。”

    “高遵裕不是还留在熙河?他怎么会走?”梁太后开口问道。

    “高遵裕肯定要走。”汉臣景询在下回答,“他是与王韶一起建立了熙河路的功臣,只是由于武将和外戚的身份不便担任熙河经略。但只要他留在熙河,如果有新的经略使去任职,必然会给他架空掉。要是来的是个强硬一点的贵官,那他与高遵裕肯定拼斗起来。为了保证熙河路的安定,高遵裕很快就会被调走,而苗授会接手他的位置。”

    “只要王韶不回来,那就可以高枕无忧。”梁乙逋笑说着。

    仁多零丁声音却冷了下来:“若是只看着王韶,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能收复河湟蕃部,不仅仅靠着王韶一人。那里有高遵裕,有苗授,还有刚刚说的要去东京开封考进士的韩冈!”

    景询附和着点头:“韩冈的确不简单,才二十出头,就已经是朝官了。如若他今次中了进士,肯定是飞黄腾达。到了十年后,说不定就另一个韩琦!”

    “韩琦?……”仁多零丁瞥了一下嘴,“若是韩琦倒还好了。”

    西夏君臣从来都没看得起曾经宣抚陕西,靠着在此地积累的军功,年纪轻轻就成为东朝宰执的韩稚圭。他挑选的任福,给刚刚称帝的景宗【李元昊】送了一份大礼;他主持的进攻战略,让铁鹞子得以横行关西。连个修补匠都做不好,还得范仲淹为他擦屁股,这就是韩琦。‘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太师张元题在边界庙中的这诗,可不仅仅是泄殿试被黜落的怨气。

    “王韶、高遵裕南下追击木征,是韩冈一人撑起了熙河大局。而且他年纪轻轻,用兵却稳当得很。熙州、河州,几次大战,王韶都是留了他来镇守后路,自己领兵在前冲杀。韩冈从来没有过一点疏忽,功劳立得比谁都多。临洮堡一战,他率援军而至,不入城而在城外结寨,这一手,正是没能攻下临洮堡的原因。”仁多零丁不论是从自家的侄儿那里,还是通过别的途径收听到的情报,都能确定韩冈的危险xìng,“他若是再有几年历练,国中想找出一个能压着他的,可就难了……”

    “那就杀了他!趁他人还在陕西,找几个心细胆大的细作去刺杀他好了。”

    “有用吗?……成功与否且不论,宋人那里岂止一个韩冈?!”

    仁多零丁几乎要为梁乙逋的糊涂大骂出口,“王舜臣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箭术堪比刘昌祚,领军时更是勇猛无匹,是王韶帐下第一得用的陷阵猛将。种朴这个名字有没有听说?在罗兀城设伏杀了嵬名济的便是。李信有没有听说过?笼竿城下,他七支飞矛连杀七个铁鹞子的正副指挥使,直冲进笼竿城,我都没能拦住他!这些宋将,可都不到三十岁啊!”

    而且王韶才四十出头,乃是正当年的岁数。同样四十上下的出sè将领,在东朝的关西军中,一抓一把。

    一想及此事,仁多零丁就如赤身卧在冰雪中,寒气直bī骨髓。他在紫宸殿上摇着头,怒声说着:“这不是刺杀一两人,就能扭转过来的局势!大势已变,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局面。再不设法扭转,那就是大白高国的灭顶之灾!”

    东朝年轻一辈英才频出,无论文官武将,都不是几十年前东朝仁宗时,满朝文武、无一堪用时的惨状可比。韩冈、王舜臣、种朴、李信

    而当仁多零丁反观大夏,却没有几个趁得上手。

    自家的侄子就算了,没能攻下临洮堡不怪他,可不在已经确认无法击破宋人援军的情况下chou身撤退,那就是他的问题了。

    禹臧hua麻算是不错。但他的不错,也仅仅是在宋人手上没吃大亏而已。禹臧hua麻几次出手,还没在宋人那里占到半点便宜,只除了一个景思立。

    至于其余,梁乙逋都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要跟东朝那边相比起来,实在是让人痛心疾。

    宋夏两国国力天差地远,原来能立国,就是因为宋人的战斗力不堪一击的缘故。但现在,在人才上,差距也越来越大。宋人的皇帝虽然因为年轻,mao躁了一点。可若是他做了十年天子后,掌控朝局,稳定内事的本事肯定会大涨。到那时,可就是大夏的祸事了。

    “兀卒年岁已长,也到该婚配的年纪。”仁多零丁提起并不在场的西夏国君。秉常今年十四岁,虽说是早了点,但这个年纪娶亲的绝不算少。

    “不知枢密家的孙nv中,有哪个有心shì奉天子?”

    老将摇头,对梁乙逋的试探回以一丝嘲笑:“是大辽!”

    他一扫被他的提议镇住的殿中众人,森然说道:“必须要与大辽联姻。”

第四章 秋来暮色寒(下)

    快到九月的开封城,正是一年中少有的好时节。

    此时的气温不高不低,阳光柔柔和和,瓦蓝瓦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更映出来蓝天的高广。

    没有net天的浮灰沙尘,也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滴水成冰的寒冬更是不能相比。

    王旁不想将闲暇时光变成义务劳动,这样的日子,随便找些人喝酒纵乐都很容易。但他身后还跟着自家的妹妹,总不能呼朋唤友的去喝酒。只能陪着很少能出府的王旖,在开封城中的几条最为繁华的商业街中,留下了自己的脚步。

    “这位官人,可要一支糖渍林檎?糖料和果子都是最上等的。”

    不知什么时候王旁和王旖已经站到了买者糖渍菓子的xiao贩身前。

    看了看后面向自己连连点头的妹妹。就听见王旖正在劝说着他:“二哥,给二嫂也带一支回去吧……二嫂现在正好喜欢酸酸甜甜的东西”

    应了一声,王旁让xiao贩将之处理好,准备包起来带走。

    王旁现在很闲,所以才能陪着妹妹逛街。

    父亲和大哥日日忙于公务,虽然自己在父亲成了宰相后,得了荫补,也有个京官官身——正九品的太常寺太祝。但还跟自家的妹妹一般清闲。

    荫补官要到二十五岁才能出来受差遣,王旁还要闲上两年。要想提前出来做事,要么考上一个进士,要么就是要得到了天子的特旨。

    岂能人人都如韩yù昆?而跟轻松考上进士的大哥相比,王旁则更是自惭形秽。

    王厚回头看了自家妹妹一眼,要是韩冈当真成了自家的妹夫,再加上一个大哥,那他在家中,还真是没处站了。

    xiao贩将王厚要的东西递了过来,“四支糖渍林檎串,该收官人二十四文钱!”

    王旁正往袖口掏钱袋的手一下定住了:“原来不是四文一支吗?”虽然这点xiao钱他不可能在乎,但被人欺骗,他可不干。

    “再过几天林檎果就改成官卖了,这价格当然要涨上去。”xiao贩理直气壮。

    “菓子怎么可能改成官卖?”王旁摇头不信,“就算要改官卖,可市易法还没有推行呢,怎么物价就涨得这么厉害?”

    “这事xiao人哪里知道?!”xiao贩不快的说着,“xiao人只知道腌渍用的糖贵了,这林檎果也贵了。xiao人也要吃饭,也要养家,只能随行就市涨上了一涨了!”

    “这是怎么回事?”王旁纳闷起来。

    “还不是王相公闹的。”坐在一旁的一个闲汉突然cha话进来,“把个青苗贷掩耳盗铃的改个便民贷的名字,这个笑话就不提了。闹个保甲法,乡中到了冬天都不见一个消停。现在又是市易法,钱全给官府赚了去,还给不给我们xiao民活路啦!”

    闲汉身边,他的一个同伴立刻捂上他的嘴:“xiao心一点,有皇城司的人!”

    王旁回头与王旖对视一眼,兄妹两人的脸sè都已经变得苍白。

    道路以目、民怨沸腾,诸如此类的成语,走马灯一般的在二人的脑中流过。

    “怎么会变成这样?!”

    ……………………

    同样的问题也出现在赵顼的心中,市易法还没有正式开始实行,就已经让京城为之sao然,如果正式开始推行,情况又会变得怎样?

    据吕嘉问所言,市易法的目的虽然是聚敛不假,但抢夺的是各大行会行们攥在手中的定价和卖的权力。市易法的推行,将会把豪商的利益转移到官府手中,并不会影响普通百姓和xiao商贩的生活。

    如此,才得到赵顼的肯。

    可是眼下事情的展,却已经偏出了吕嘉问事前向天子作出的预计。

    依照冯京的说法,这是民间听说了官府要将所有商货都买走,使得京中人心惶惶,所以货价一涨再涨。

    而王安石那边的吕嘉问则说,这是京城的jian商们为了不让市易法推行,故意散布谣言,致使市井恐慌。也就是说,现在是各方行正在串联起来,一起抬高物价,以煽动民怨来对抗朝廷即将实施的市易法。

    但吕嘉问的这个指责太过于诛心,赵顼都不敢去相信。

    一旦他相信了这个指责,下旨让开封府和御史台去穷治。势必会变成牵连几十家甚至上百家京中豪商的大案。而豪商跟宗亲的联姻,赵顼一清二楚,如果他真的如此下旨,几千宗室,差不多都要到他的面前哭丧。

    “王卿,你说着市易法推行还是不推行?”

    “箭在弦上,焉能不?”

    王雱虽然回答得痛快,但他仍是为着市易法之事而头疼。

    市易法提出已经快有一年了,但为了能够顺利推行此法,王安石让人进行了几次三番的考验。卷宗来回反复。但始终没能达成一致。虽然已经确定到了十月就正式开始推行——这也是天子的恩德。因为十月过后,天气转寒,汴河上就要堵口,大宗货物自此还能再赚上半年的钱。明年开net中流去。

    但终究还是闹出事来了。原本因为河湟大捷而带来的光环,如今已经散去。朝臣们现在都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为了市易法一事,太皇太后和太后都是三番四次的劝过天子。

    赵顼咬着牙,对祖母和母亲的要求,绝不松口。

    而王雱也知道,只要一步后退,那就步步后退。

    仁宗当年三司衙mén之中,冗官多,而冗吏更多。宰相杜衍奉旨沙汰三司吏,但听说了此事的三司吏,立刻扩散谣言,将沙汰胥吏的范围一举扩大,一下惹怒了许多衙mén中的吏员。这些胥吏群起而攻,最后bī得杜衍在京中坐不住,只能自请出外。在王雱看来,杜衍若是一意孤行下去,将领头的抓起来严加处置,也不会落到出外的结局。

    杜衍的结果,让人引以为戒。

    大概是知道从王雱口中得不到没有偏向的执中之论,赵顼也就无意追问下去。而是随口问道,“京中解试的情况如何了?”

    “过几日就该张榜了。无论是在开封府监考的张商英、蒲宗孟。还是在国子监监考的张琥、李定,他们是现在都在连夜批阅考卷,不会误了榜的时间。”

    张商英、钱藻等五人考试开封府举人,張琥、李定等六人考试国子监举人。以考生到贡生的录取比例而言,开封府和国子监跟陕西都差不多,远远要强于浙江、福建的军州那百分之一、两百分之一。

    “秦凤路的解试也当有结果了。”赵顼却叹了一口气。

    王雱顿了一下,以路为主体的考试,那就是锁厅试了。他反问道:“……陛下想说的可是韩冈?”

    “恩。朕还想看看韩冈到底有多少的才学。”赵顼点了点头,却又笑道:“韩冈好象是一直都不肯承认是yao王弟子,但现在他连救治fù人难产的手段都拿出来了,孙思邈徒弟的这个身份,怕是要坐实了。”

    王雱的惊讶写在脸上:“竟有此事?!”

    “高遵裕的妾室前日生产时产难,一夜不出,要不是韩冈让人造了产钳,钳出了腹中xiao儿,多半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走马承受传回的月报中有提及此事。高遵裕回的sī信中,也是说了一通。不会有假的!”

    “……臣闻孙思邈所著《千金方》中,就有fù人科三卷。既然研习医术,xiao儿和fù人两科,自是不能避过。”

    管接生的那是三姑六婆中的稳婆。听赵顼的口气,他在此事中还是很欣赏韩冈,但王雱却不喜欢。虽然帮着韩冈说话,但王雱却总觉得韩冈做得过头了。

    “救了两条xìng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所明的产钳若是能救天下难产的孕fù,就不知胜过了多少座佛塔。”

    赵顼沙沙的踏着落叶,在一片红黄之sè的xiao树林中漫步者。作为天子,他看重的自然是人丁户口。一个产钳,就能拯救无数条危难中的xìng命,等于是保住了原本会损失掉的人口。

    若说起fù人的秽体五漏之身,以产fù为最,民间对此都有避讳。但医者父母心,扁鹊,华佗,这些上古名医的传说中,也都有救治难产fù人的故事。

    韩冈的所作所为,赵顼自是乐见。

    ……………………

    秋sè渐浓,望着不远处山中的黄栌和枫树,已经让人感觉到了浓浓的深秋带来的寒意。

    韩冈此时已经回到陇西的家中。并带着他已经成为今科贡生的证明。

    靠着这份文书,韩冈直接就能在官府的驿站里得到一般官员等级的照顾。而当他前往大宋的中心时,也同样能得到一般的礼遇。

    韩冈并不在乎这一些明面上的优待。过去他吃得苦头从来不少,恨的是权力被人分走,而有没有礼遇反而不重要。

    他现在心急的是另外一桩事。

    为了考试,韩冈已经习惯于不见外客,但周围的人众却一直他等下来。

    韩冈中了贡生回来,这就意味他终于等到了期待已久的日子了。

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上)

    月sè如晦,夜浓如墨。

    只有中庭xiaomén处挂着的两盏灯笼,散着微弱的光芒。

    夜风刮了起来,院中的两株梅树摇摆,婆娑树影倒映在韩家内厅的窗棱上,如同鬼影憧憧。但疾风穿过mén缝,出的鬼啸一般的声响,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房中三人喝酒的兴致。

    为了恭贺韩冈今次纳妾,王舜臣和赵隆今天一齐到了陇西。

    他们如今都不在巩州任职,为了来凑个热闹,便各自找了个借口。正好如今熙河局势平静,他们也能chou出几天空来——当然,王舜臣和赵隆来陇西,不仅仅是为了恭喜韩冈的娶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提前来给韩冈饯行。

    两人都清楚,韩冈这一去京城,不论中与不中,数年之内不可能再回熙河,甚至关中。几年前结下的贫贱之jiao,随着各自的官位增长,并没有变得生疏,而是日渐深厚起来。韩冈这一去,都有些舍不得,自然要来送一送。

    “可惜李二哥不在,王衙内又跟着去了京中。还记得当年在三哥老家,五人坐下来一起喝酒,等着陈举的儿子来送死。那样的日子还真是痛快!”王舜臣回忆着旧日,一杯酒就灌了下去,“那一夜,杀的也是一个痛快。”

    “王衙内跟着学士走了,肯定有个好去处。在笼竿城下七矛杀七将,李二哥那边,也终于是时来运转了。”

    “以李二哥的武艺,只要碰到一个机会,当然能转运!”

    在座两名将军,都有资格为李信的运数叹息。

    王舜臣和赵隆一直跟着王韶和韩冈,河湟开边的历次战事,基本上都轮上了。官位跟着功劳,飞的往上涨。只有李信,早早被张守约挑了去,就一直留在秦凤,根本没有多少立功的机会。他得官还是去年年初的事,跟着韩冈一起上京,那时候,王舜臣都已经是一方镇将了。

    王舜臣半眯起的眼睛,好像在看着笼竿城下的那一场大战:“李二哥这次实在是太出彩了。拦在路上的五千铁鹞子,被他连杀七将后,竟然在一冲之下便溃散了,援军就这么进了笼竿城……唉,仁多零丁肯定是吐了血。”

    “李二哥的掷矛之术,如今已经名满关西。跟王大的连珠箭术一样,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子渐你也不差,不要妄自菲薄。”韩冈亲自给王舜臣和赵隆倒上酒,“张铁简之后,当时轮到你赵铜简了。”

    统领着熙河路选锋的赵隆,他所惯用的两支熟铜简,如今同样名震军中。虽然在外面的名气还比不上王舜臣的神shè和李信的掷矛,但以他的勇武,迟早能杀出头来。

    王舜臣又喝了两杯,韩冈今天拿出来的酒,正对了他的胃口。他又问着:“三哥,听说疗养院的朱中也要走了?”

    “朱中今次功劳不xiao,也终于得了官。”韩冈对王舜臣和赵隆道,“你们也知道,王相公身边的章子厚与我素来亲厚。”

    “俺知道。”王舜臣立刻道,“当初还帮三哥你送过信呢。”

    他说着又看看赵隆,赵隆点头,“也送过,还得了一份礼。”

    韩冈微微一笑,当初让他们做信使,本就是要让两人顺便跟章惇结个缘。多认识一人,就多一条路。要不是韩冈如此事事为身边之人着想,王舜臣、赵隆如何会跟他这般亲近,凡事都以他马是瞻?

    “那你们知不知道,朝廷如今已经开始准备解决荆湖两路的山蛮?……这领头就是章子厚。”

    王舜臣奇道:“上次不是听说是先要收拾西南夷吗?”

    “夔州【今重庆、贵州一带】鬼夷之事,那是另外一桩,今年先动的荆湖。”韩冈细细解释,“论身份,章子厚是察访使,要比当年来秦州时的王学士还要高上几级。他愁着荆湖山中瘴疠太重,所以向求我个人。本来是推荐给他的是雷简,但朝廷前日的诏令已经把雷简调回太医局了,说要在京城禁军之中,设立疗养院。现在就只能让朱中去了。”

    “……那陇西疗养院怎么办?”王舜臣惊问,这可是攸关帐下儿郎xìng命的大事,由不得他不关心。

    “如今陇西疗养院不缺人替他。看到朱中能得官,各自又更加用心,现在的情况反而好了许多。”韩冈摆了下手,让王舜臣放心。继续道:“还有我那表哥。他今次上京其实也不仅仅是诣阙面圣,转头就要跟着章子厚去荆湖。还有刘仲武,当年被向宝推荐,与我一起去京城的。他同样救了章子厚之父,今次就被点上了。”

    刘仲武这个名字,两人都已经没有印象了。而李信被章惇调去领军,倒是让王、赵二人感到羡慕。

    赵隆举起酒杯,“李二哥既然去了荆湖,少不了要立功受赏!当为李二哥干一杯!”

    王舜臣也举杯相和:“李二哥的时运当真转了,倒不像熙河这边,都要歇个几年了!”

    “机会总是有的!”韩冈与他们干了一杯,“你们不想想,如今国中百万大军,真正能派得上用场的也就是只剩我们西军了。河北、京营两处的禁军多少年不打仗,早就烂透了底。日后四边用兵,都是要从关西调兵遣将。不要光想着关西,要放眼天下。日后做事用心勤谨一点,平日里的功课也不要耽搁。闻jī起舞的故事你们都该听过,多学着祖士雅【祖逖】、刘越石【刘琨】。”

    “三哥放心,我们一定用心!”王舜臣用力点着头。

    “放心什么?说得就是给你听的!”韩冈瞪了王舜臣一眼,“子渐【赵隆字】一向用功,兵书都在读着,白虎节堂偏厢里收藏的那十二卷《武经总要》的节选,谁借谁没借,我一清二楚。子渐都借阅了一遍,你借过几卷?!”

    自河州大战之后,这几个月,韩冈听说王舜臣时常放下军务、出外游猎,着实让人担心。他提起朱中、李信要去荆湖的事,也是想刺jī一下王舜臣——日后立功的机会多得很,想要把握住,就不能耽于眼前的逸乐。

    “我知道你上过méng学,跟着种十七读过几年书。《武经总要》要看,史书也要多翻一翻。闲暇的时候,不要尽想着游猎作乐!”

    就算是武臣,读书也要勤。范仲淹当年守陕西,曾经嘱咐过狄青多多读书。狄青日后出入枢府,为一时名将,也有着听从范仲淹而多读书的功劳。并不是说在net秋、汉书,对用兵之道能有什么启。但多读书的将领,在文臣那里,往往都能留个好印象。日后升迁时,也能因此而加分——读书知礼,能明忠义之道,世人往往都有这样的想法。

    王舜臣虽然被训得有些难堪,但他也知道韩冈这是当他是自家人,才如此苦口婆心。从座位上跳起来,重重的向韩冈磕了一个头,大声道::“多谢三哥教诲,俺回去后就用心读书习武,绝不会再荒疏了功课!”

    韩冈连忙将王舜臣扶起坐好,责怪道:“听了就好,行这等大礼作甚?!”

    “王大,日后就不能再出去玩了!”赵隆凑过去取笑了王舜臣一句,聪明的调转话题:“不知官人有没有看到董毡的便宜儿子带来的那匹西域马,都有五尺挂零了!今天看到的时候,俺的眼睛都挪不开,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马!”

    说起战马,王舜臣的兴致又上来了,“俺也是看到了,真真是好马。董毡对他便宜儿子,也真是大方……就不知道能不能用酒换来,俺手上还有二十斤烧刀子呢!”

    蕃人喜欢汉人的酒,只看位处蕃区之中的各大寨堡,有多少监酒税的官吏,就知道这mén生意做得有多大了。在熙河路,现在名气最大,就是韩冈所创的烈酒烧刀子。

    士大夫中喜欢烈酒的几乎没有,就连高遵裕尝过之后都摇头。但一干在外厮杀的武将,却一个个喜欢得不得了。王舜臣领头当日去酒坊偷酒,还被韩冈训过。但转过头来,几个将领还是缠着韩冈要这烧刀子来喝。烈酒的名气也因此而打了出去,蕃部贵人们尝过一次后,都立刻出重金搜求。

    韩冈曾经用来吓唬他们的那番话,各个还都记在心上,也传了出去,但世上拼死吃河豚的都有,肚中的酒虫闹将起来,谁还管什么yīn阳不调的问题了。大不了一口酒后,再喝上一口水就是了。

    而就在王韶还没离开熙河的时候,用烈酒换马的想法已经被提上了台面。但韩冈觉得烈酒消耗的粮食很多,供给yao用压力压力很大了。正常情况下,要先保证路中的粮食能自给自足,才能放开手脚酿造。

    但在几家蕃部提出用烈酒jiao换马匹的提议后,在战马和粮食安全之间,朝廷和经略司不约而同的选择了战马。

    再过几日,等监盐茶酒税的官员到陇西来报道,以茶酒换马便将开始运作。

    王舜臣和赵隆继续和韩冈聊着,酒喝得多,不到半夜就醉倒了。韩冈今天拿出来款待两人的酒水,虽然已经是将新酿的烧刀子加淡酒勾兑后的产品,只是如果按度数算,韩冈估计着,差不多也有四十度了。加起来喝了快有五斤,醉了也是正常。

    命府中下人将两人送到客房安顿下,韩冈往后院走去。

    能早早结jiao上这样的两个猛将为臂助,也是自家的运气。自己虽然是帮了他们一把,但以两人的才能武艺,不管放到哪里,都能脱颖而出。

    自住的xiao院中,大半的房间都黑着。只有偏厢中,有一盏孤灯幽暗,韩冈停了一下,便向那房间走了过去。

第五章 月满完旧诺(下)

    韩冈进来的时候,轻手轻脚,他的nv儿就在内间由rǔ母带着,他可不想给闹醒。

    周南此时正披着一件褙子,凑在烛台边。手上拿着针线和布料,专心致志的在缝着什么。

    “怎么还没有睡?不是让你先睡了吗?”坐到她身边,他轻声问着。

    生产后早过了一个多月,月子也已经过去了。这几天,韩冈都在素心和周南两边轮换着度过。今天轮到周南,但因为赵隆、王舜臣来访的缘故,就吩咐让周南先睡。大半夜还做着针线活,对于刚刚坐过月子的产fù来说,还是很伤.jīng神的。

    “前面才给大姐儿闹醒。”周南把手上的布料展开来,正是一件xiao衣服的模样,“现在又睡不着了。想着这件衣服还没做好,就拿了起来。”

    韩冈的一对儿nv,到现在都还没有起名。年纪太幼了,最好起个好养活的xiao名,比如像王安石的xiao名獾郎。到了七岁之后,再起大号不迟。韩冈也有个xiao名,但他不想再听到。

    韩冈探手过去,拿走周南手上的针线活,“不要缝了,灯下做nv红,容易伤了眼睛。”

    周南轻盈的起身,对韩冈屈膝一福,娇声笑道:“是,官人!”

    服shì韩冈在后间的浴房换洗更衣,周南为了方便动作,也脱下了外袍。

    一头青丝只用一条丝带系住,由棉布缝制亵衣,不如丝绸轻薄,却柔软而贴身。在月子中又养了一阵,整个人变得珠圆yù润的同时,身材比例却渐渐恢复了旧观。因为溅了水的缘故,亵衣紧紧贴在周南的身上。峰峦起伏的身材,在微光下显得分外you人。

    回到卧房,搂着换了身干爽亵衣的佳人,双手贪恋着怀中娇躯的丰腴。探手xiong前,腻滑如脂。向上托了一托,却是沉甸甸的,原本就是一手难以掌握的大xiao,现在又大了许多。轻轻一握,五指就整个陷了下去。

    只是稍稍一rou.搓,怀中的美人便娇.喘起来。近十个月的久旷之身,现在一点也受不得刺jī。而韩冈的掌心,都变得湿漉漉的。

    韩冈支持由生母喂养,周南也的确是自己哺着nv儿。但可能是丰盈远胜常人的缘故,她一向量多,多余的地方还帮着严素心喂着韩冈的长子。前面刚刚喂过nv儿,现在又有了一些。rǔ汁的味道,甜味中带着点腥气,这跟饮食有关。在韩家待了半个月才走的徐老稳婆,在养育儿nv的方面,给了很多的指点。

    从丰软的触感中抬起头,韩冈心火大旺。前几次同房,他都顾虑着周南的身子,不能尽兴。现在算算时间,也还得再等一个月左右。不过火气上来了,真的很难压下去。

    周南虽然头脑沉沉,但还有着一分理智,推拒着:“官人,不行!”

    “我知道。”韩冈也没有昏头,知道还不到时候。可他的手指却抚上佳人丰润的双net,轻笑道:“其实还有别的手段。”

    看不到脸上的红晕,但低垂下去的头,却述说着她心中的羞赧。教坊司是以曲乐事人的地方,对于人伦之道上的奉迎之术,明面上是不会刻意教授。但sī下里,还是有着教习。该知道的,周南也都知道。

    虽然周南心中也不反对,但还是羞涩的说道:“等过几日云娘妹妹进来,就能让她好生服shì官人了。”

    韩冈的动作停了下来:“总是苦了你了。”

    周南轻轻叹起,知道他为何突然这么说。她回身mo着韩冈的脸,动情的说着:“换作是其他人,谁会顾虑着我们nv儿家的心思。能让官人挂在心上……也足够了。”

    前面在她们怀孕的时候,照常理就可以收了云娘入房。但韩冈还是等她们生了孩子之后,心中有了依托,才有了动作。这份心意,周南和素心都能感觉得到。

    xiaoménxiao户的夫妻相伴厮守当然好,但既然上天没有给她这个命数,终身也已经托付给眼前良人,周南也不会再去争什么。能得一知心的爱侣,又有个nv儿,日后当还能再生几个儿子,周南已经很满足了。比起在教坊司中,每每让她从噩梦中惊醒的‘一双yù臂万人枕’的未来,眼下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幸福。

    韩冈也暗自庆幸,幸好两nv都是和婉的xìng子,一颗心也都在自己身上,并没有闹出不愉快的事。不过他不会就此而放心,许多事要未雨绸缪,在危机出现前就该化解掉。家庭也是一桩事业,需要用心去经营。

    他纳了周南和素心时,家里连个酒席都没办,现在收云娘,消息都已经在外面传开了。不好生安抚一下受委屈的周南和素心,日后云娘在家中也是难做人。

    “官人……”

    周南在韩冈耳边轻声诉说,打断了他的思绪。白皙娇软的身躯渐渐滑了下去,随即,一股温热如水的感觉包围了自己。

    灯台上的蜡烛已经烧到了最后,闪了几闪之后,便熄灭了。黑暗随即涌了过来,掩去了netsè。

    ……………………

    九月十五,是韩冈纳妾的日子。

    陇西城中,现在都知道韩冈新近要纳的妾室,本来是韩家的童养媳,几乎是当nv儿在养。她shì奉了韩家父母近十年,最后被韩冈纳为妾室。凭着这份苦劳,今次netbsp;韩冈还没有娶妻,就纳了三个妾室,而且还有了儿nv。从礼法上说,当然不合规矩。只是一般的大户人家的子弟,基本上都是如此。十三四岁时,就跟通房丫头,十四十五就有了子nv也有很多。世风如此,都是当成了寻常之事。没人向韩冈提出不对,韩冈也不觉得不对。

    若是有人因为此事,而收起了结亲的念头,对韩冈而言,也不是多让人遗憾的事。

    贺礼堆满了韩家的堂屋。官家钱明亮,带着两个识字会算的下人,将礼物一件件的登记造册,并对照着礼单,看看有无差错。

    钱明亮已经写到了手软,冯从义在旁饶了一圈回来,庆幸自己不用再像过去,为姨妈家来抄写礼单。他对韩冈笑道:“今次送来给哥哥的礼,可要比别人家娶妻都要多多了。”

    韩冈一笑。这是在说苗履。苗授的儿子苗履前些日刚刚娶妻,韩冈还送上了份厚礼。但从他眼下收到的礼物来看,的确要比苗履多上许多。

    “只是成、刘、李那几家有些难过了。他们开始听到三哥纳妾,就眼巴巴的跑过来送礼的。现在连份席面都不能给他们……”

    “平常那些个秦州商人的礼都不收得,今次收下了,已经是给面子了。怎么还想上席?!”韩阿李不快的反问着,冯从义不敢再多说话了。

    送礼也不是想送就能送的,还得看资格。韩冈置办家业的本事过人,在熙河路不过三载,就已经是十万贯的身家。有产业,有田宅,不是那等看到钱就挪不开眼的穷措大。身份不够,无意结jiao的,直接就把礼单递还,在司阍处就给拒了。

    其实这也是韩冈为人正直,他一直秉持着人情往来的道理,收下礼,就等于欠下人情,总得还回去,所以不想1uan收礼。不像有些官员,收礼肆无忌惮,甚至是不送还要去敲诈勒索一番,想让他办事,还要再送钱。

    如秦州的商人们,想在韩冈面前hún个脸熟都难。除了几家准备在巩州种植棉田的秦州豪族的代表,基本上都只能跟冯从义打jiao道。即便是年节的时候,直接送到韩家mén上的礼物,也从来都是不收的。

    现在终于有了个巴结的机会,当然个个趋之若鹜——韩冈虽然要离开熙河,但韩家的根已经扎在了这里——只是当他们来到陇西城,送上了礼物之后,却听说韩家根本没有大肆netbsp;原本韩冈也是想着要cao办一下的。想在自己离开之前,通过这场纳妾之礼,展示一下自己在巩州的地位和声望,镇住一些蠢蠢yù动的家伙。

    但韩云娘本人却反对了。她不清楚韩冈的sī心,但她知道韩冈收周南和素心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情况。轮到自己,举行仪式已经是很风光了,但若是cao办过甚,总觉得对不起两个姐姐。

    云娘的反对,韩冈考虑再三,也放弃了之前的想法,还是以家庭和睦为重。至于要镇服一些藏在暗地里的xiao人,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所以最后他就是请了几个亲近戚里入席,并没有开mén宴客,有点雷神大雨点xiao的感觉。

    纳妾的仪式没有婚礼的繁琐,也没有正式的规则。韩云娘向韩父韩母行过礼,由韩冈——而不是子nv双全的fùnv——挑开盖头,再敬过几个赴宴的亲近戚里的酒,仪式也算是结束了。

    韩阿李看着云娘在自己身前行礼,笑容中,有了几许安慰。她一直都等着儿子给云娘一个归宿,现在也算是完成了一个心愿。孙子、孙nv都有了,只要再看到儿子娶了正室,那就真的没有什么牵挂了。

    外厅的酒宴继续着,王舜臣哈哈大笑的声音,隔着几重屋都传了进来。

    云娘一身桃红sè的婚衣坐在netg边,双手不安绞着手巾。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她都等了好几年了,但临到头上,却是有些害怕起来。

    但当更为熟悉的面容出现在眼前,砰砰1uan跳的心脏却渐渐平复,一点点的安心下来,化作了一个绝美的笑容:“三哥哥,你来了……”

第六章 日暮别乡关(上)

    “官人。”

    从酒宴上离开,韩冈先去了周南和素心那里,说了两句话后,便到了这边来。听着少nv娇柔的呼唤,他微醺的脑中,有了一丝恍惚。忽然觉得眼前1ù出纯美笑容的少nv有些陌生,恍惚过后,才觉三年前的记忆又重新浮了上来。

    韩冈还记得三年前,一丝劫后余生的游魂初次投身到这个陌生世界。刚刚睁开眼时,第一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就是现在坐在netv。

    三年之前,他躺在病netg上苟延残喘,在父母出去为了yao钱而张罗的时候,就是眼前的少nv在悉心照料着自己。

    现在韩冈想想,自己当时还真是没心没肺,安心坐享父母的辛劳。虽然是因为初来乍到,与父母还有些疏远的缘故。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总是少不了一份愧疚。

    但对于韩冈来说,那段与云娘耳鬓厮磨的日子,也同样是值得回味的快乐时光。他当日冲冠一怒,也是为了眼前的少nv。

    三年间,他在官场上,历经了多少惊涛骇1ang,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地位。在他的面前,是通衢坦途,升到宰执的地位,为天子牧守万民,也许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但又有谁能想到,在刚刚开头的时候,韩冈所想的,其实只是要保全自己手上刚刚得到的xiaoxiao幸福。

    尚未长成的少nv,轻柔的唤着自己‘三哥哥’的声音,就是当年韩冈一番初衷。一时间,他还不想放弃。

    韩冈笑了,对着今年即将成为新fù的少nv:“还是照旧时一般,叫三哥哥的好!”

    少nv不解睁大眼睛,疑huo的眼神中甚至有了一丝惶急,不知韩冈为何这么说。

    韩冈坐到netg上的大红被褥填着厚实的棉絮,显得十分松软。轻轻搂过纤细得仿佛稍稍用力就会折断的肩膀。代表少nv身份的丫髻,已经换成了fù人的饰,髻上还netbsp;韩冈凑近了,嗅着从她身上散出的淡薄清雅的nv儿香。

    他低声诉说着:“这世上,能这么叫我的,可就云娘你一人。”

    云娘转忧为喜,她怎么会拒绝成为韩冈心中唯一的一个,“……三哥哥,三哥哥……”

    她一遍又一遍的念着。

    在宴席上,都是亲近的自家人,就连高遵裕,都是从冯从义那里,有了亲戚的关系。王舜臣和赵隆都没有劝酒,韩冈喝了几杯后,也只是微醺。但纤柔娇弱的绝sè少nv,轻声而又亲近的唤着自己,韩冈却不免沉醉了下去。

    房中点着两支红烛,上面讨喜的绘着龙凤祥云。烟气不重,还隐隐带着香味。只有京中大户人家才用得上的香烛,是冯从义搜罗了过来,今天送上,也是代表了他的一片心意。

    而同放在桌上,一盏银壶,一对银杯,是高遵裕的赠礼。jīng美绝伦的hua式,还有细细雕刻出鳞片的四爪蟒纹,是高遵裕今年从他的侄nv那里得到的赐物。

    韩冈搂着少nv站起来到了桌边,拿起银壶。手腕半转,一缕清泉从装饰成龙口的壶嘴中流出,来自京中的名酒醴泉,倒满了两支酒杯。

    跟着韩冈一同拿起酒杯,中间有一条三尺长的红线相连。大概是韩阿李忘了传授这方面的常识。韩云娘捏着酒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便仰头望着韩冈。

    云娘略凹的眼窝中,浅褐sè的双瞳带着水光。宛如两池清潭,似浅实深。一望之下,整个人都要给陷进去。

    韩冈深深的对视着:“这是合卺酒,也叫jiao杯酒,学着我来。”

    合卺酒,依照礼制,应该用的是名为‘卺’的葫芦瓢。不过到了此时,不是贵家的嫁娶,就已经没有这么多规矩,在两支银杯下方缠上红丝线已经足矣。

    韩冈喝了一半,等少nv同样喝下一半后,就跟她jiao换了手上的酒杯。

    同样一饮而尽,云娘不胜酒力,只喝了一杯,呛咳了几声,便是两团红晕飞上面颊。韩冈的手抚上去,光滑细腻的触感中,还有滚烫的热力。

    少nv白天被开了脸,脸颊上细细汗mao都被用线绞了去。到底是有这一点西域的血统,云娘比素心和周南还要白皙一点的肤sè,并不需要擦上太厚的脂粉。淡淡的抹上一层香粉,便已是让人惊yan。

    同样是来自京城中的日用品,比起常见的铅粉要好得太多。因为韩冈的告诫,家中的nv眷用的都不是含铅的香粉。而且韩冈在医学上的权威xìng,也让铅粉在陇西城中的梳妆匣内几乎绝迹。亲上去,net间只有淡淡香气,不用担心会铅中毒。

    喝过合卺酒,重新坐回到netbsp;知道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少nv一下变得紧张了起来,心头砰砰的剧烈跳动,身子僵硬的坐得不敢稍动。

    抄起纤细的腰肢,将少nv搂近了,韩冈ěn了过去。net之后,四net分了开来。云娘双目mí离,失了神一般,极喘息着,身子则是瘫软了。

    韩冈一件件的将佳人身上的喜服脱下,如同一件jīng美绝伦的艺术品的娇躯逐渐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段时间中,云娘都是闭着眼睛,任其施为。纤细柔弱的身材却是瘦不1ù骨,细腻的肌肤带着珠光一般的sè泽。躺下来时,xiong口只有微微凸起,但握上去,丰软却能填满掌心。与周南、素心同样的让人mí醉,却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类型。

    韩冈暗自感谢着上天对他的眷顾,分开了少nv圆润的双股,贴了上去。

    外面的鸟雀吱吱啾啾的叫了起来,阳光照在窗户上,屋中变得亮堂堂的。

    一夜风雨过去,烛泪斑斑,顺着烛台上流了下来,在承托上聚集成一摊鲜红。而netg上的一幅白绫,也是被染上了斑斑红泪。

    韩冈已经醒了,坐起了身,经年打熬筋骨锻炼出来的健硕xiong膛和粗壮的手臂都1ù在外面,而那幅少nv初染的白绫,就在他手中。

    云娘也醒了过来,看着自家三哥哥正捏着那幅羞人的白绫,xiao脸一下都红透了。一把从韩冈手上抢过来,藏在了枕头下。头埋在松软的枕头里,怎么也不肯抬头。

    如今的世人多用的虽是木枕、瓷枕,但韩冈却是睡不惯,让人用粟米糠为芯做了睡枕。松松软软的枕头,睡着舒服。但云娘如今用来藏着脸,却成了让鸵鸟藏头1ù尾的沙土。

    “都是夫妻了,还有什么害羞的。”韩冈轻笑道。

    听了韩冈的话,云娘勉强转过头来,还是红着脸。

    “还疼吗?”

    少nv点点头,但马上又猛力摇起了头。

    “到底疼还是不疼?!”

    云娘羞涩不已,拖起被子盖着脸,就在被子下点起了头。她是三nv中最为纤弱的一个,初承风雨当然有些娇弱不胜。

    韩冈掀开被子,娇嫩纤细的身躯顿时就暴1ù在阳光下。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白yù一般的雪股粉.tún间,还有残沥一般的鲜红。

    “三哥哥!”云娘惊叫着。

    韩冈起身下netg,又回身将被子重新给盖好,“你先歇一歇,过一阵起来去见爹娘……”他凑到少nv耳边,调笑得轻声说着:“今晚再继续。”

    云娘的脸一下又红了,再次埋头躲进了被子下。

    自从收了云娘之后,韩冈的生活又多了一份快乐。没过几日,周南和素心也都各自都从产后恢复了过来,与云娘一起shì候着韩冈。在读书之余,他轮番享受着不同类型的三位佳人的shì奉。偶尔兴致起来,一netg四好也是有过那么一两次。

    就在韩冈一边读书习文,一边安享红袖添香的快乐的时候,一艘官船正沿着繁忙拥挤的汴河,渐渐驶近的大宋帝国的都——东京开封。

    “终于又回来了。”

    一名官人立足船头上,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座座如天上飞虹的拱桥,长声而叹。南方士子才有俊雅的容貌,带着一点闽地的口音。三十出头,四十不到的样子,身上的官袍却已经是六七品的绿sè。就算在京城中,三十多岁就能成为朝官的也不多见。

    视线从衣袍上的深绿sè收回,那官人暗叹着。如果没有耽搁了这三年,得赐绯银那是应有之理。哪像现在,当年都不需要自己站起来相迎的年轻人,都已经爬到了自己头上,同样都是一袭绿袍。自己的袍服还是当年天子的恩赐,而那一位可是名正言顺的七品官了。

    不过也只是现在而已。他的资序都已经到点了,只要复任之后进了馆阁,转眼就能升上去,倒不用嫉妒年轻人的运气。

    眼见着东京城已然在望,随行的老伴当走了上来,问着:“官人,入京后先去哪里?”

    那官人考虑了一下,却见着前面的虹桥上站着一群人,正朝着自己所在的这条官船指指点点。

    他微笑着站直了一点,双手相持,垂在身前:“不用多想来,来迎接的人已经到了。”

    老伴当正要再问,只见着岸边跑来一匹快马,朝着这里喊了起来:“那边的,可是福建泉州吕中允的船。”

    官人让伴当叫船夫靠过去,对着岸边来人拱起手:“正是吕惠卿!”

第六章 日暮别乡关(下)

    【连续两天写到三点,白天还要上班,感觉快吃不消了。从明天起,恢复正常的更新时间。但两更不变,各位不用担心。】

    吕惠卿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刚开始的几日,没有在京中引起太大的关注。

    虽说吕惠卿是三年前新党的第二号人物,但因为回乡丁忧耽搁了三年时光,现在已经是时过境迁。

    旧党的几次反扑,他不在场;横山、河湟的两场大战,他也不在场;诸多法令的制定、修改和推行,他同样不在场。不但官位停滞不前,连积攒下来的人脉都断了。

    且在他回乡守制的这二十七个月里,曾布已经取代了他的地位,成为了王安石的助手。章惇去了荆南,博取一个开疆辟土的功劳。王韶已经建功立业,成了宰执班中的一员。更别提当日那位曾经在王安石府上侃侃而谈的还未入官的士子,现在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吕惠卿反观自己,竟然还是正八品的太子中允。

    不过天子和王安石给吕惠卿安排的差事,还是让人明白了他所受到的看重。可这不是吕惠卿想要的,只能说,可以勉强接受。

    王安石执掌着中书,但并不是代表他在政事堂中能一手遮天,冯京、王珪都不是省油的灯。真正让王安石和新党控制着朝局的是两个职位,一个是判司农寺,另一个则是中书五房检正公事。

    判司农寺,统领着司农寺这个新法修订编纂的机构,各项条令法度自此而出;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则就是王安石在中书的第一助手,辅助其处理天下政务,权柄甚至直bī冯京、王珪两个参知政事。

    如果韩冈在这里,他会说,这个两个衙mén,一个管得是立法,一个管得是执行,剩下就差一个监察机关了。

    而监察机关——御史台,新党其实也已经控制住了。御史中丞邓绾一直以来都是新党安cha在御史台中的关键人物,三年来,一步步的升到了台长的位置上。

    对于邓绾,旧党恨之入骨。而邓绾本人,也不是德行高致、无可挑剔之辈,王安石并不是很喜欢他,只是不得不用,所以一直进入不了新党的核心层。

    吕惠卿不会去抢邓绾手上的权力,他的志向不在于此。但如果判司农寺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两个职位,不能拿到一个在手中,那他在新党中的地位就不可能稳固得下来。

    可吕惠卿现在得到三个差遣——判国子监、天章阁shì讲、同修起居注——离他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

    判国子监这个差遣,也许日后会很重要——对新党的未来很重要!因为昨日吕惠卿在相府中听到王安石亲口所说,他日后有意废除科举考试,而以学生在各级学校中的成绩来给予功名。如国子监,只要能在其中升入级别最高的上舍,就能得到一个进士出身,抡才大典将会为之大变——不过吕惠卿当下只想考虑现在,无意去顾及未来。只有重新进入新党核心,他才会有多余的jīng力。这个职位有等于无,唯一的用处,就是明年的礼部试他应当能netbsp;旧日的集贤校理这个贴职,升为天章阁shì讲也是理所当然的升迁。吕惠卿本来就是崇政殿说书,现在自然得升任shì讲,以便在经筵上为天子讲学。在一般人的眼中,这个能经常见到天子的职位已经是难得的美差了。可在吕惠卿看来,还不足以弥补他这三年远离朝堂后,造成的与天子的生疏和隔阂。

    只有同修起居注这一差遣,才是让吕惠卿松下一口气,知道天子和王安石依然有心大用于他。毕竟能终日紧随官家脚步,再不济都能hún个脸熟。而若是如自己这般才学,那就是能让自己飞黄腾达的踏足云鹤了。

    剩下的关键当就是曾布了。

    当年王安石手下三大将,他吕吉甫回乡守制,章惇现今又出外,曾布一肩挑了七八个差遣。当今天子曾问王安石,曾布身上的差遣是不是多了点。王安石回道,能者多劳,曾布不会耽误公事。

    现在吕惠卿回来了,便是一mén心思,要从曾布手上抢下几个差遣来,回复他旧时的地位。只是他现在缺乏人脉,要跟曾布斗,实乃力所不及,且王安石也不会偏向任何一边。

    自从回京后,吕惠卿已经想了好几日,新党中的成员这几天也见了不少,还当真给他找出了一个人来——新近出头的吕嘉问,因为对新法忠心耿耿,而备受王安石看重。且吕嘉问跟曾布不算和睦,应该是个能派得上用场的人选。

    刚刚结束了随shì天子的工作,吕惠卿坐在崇文院的史馆厅中,依照定规,书写着天子今日的起居录。崇文院近着中书,甚至有一条近道联通两个公廨——毕竟宰相都要在崇文院中兼职,王安石本人就是昭文馆大学士。故而崇文院的xiao吏,往往是消息灵通程度,仅次于两府属吏的一帮人。

    吕惠卿正在端端正正的写着起居录,本就是书法大家,一笔三馆楷书同样写得出类拔萃。只是快要收尾的时候,却听到外面突然变得有些1uan,一帮xiao吏不知是在絮絮叨叨的传着什么xiao道消息。

    放下笔,吕惠卿回头对随shì的胥吏道:“去问问出了何事?!”

    xiao吏出去片刻,便回来了:“禀shì讲,是华州的急报!六天前的丙寅日,陕西地震,少华山崩,生民死伤无数,急求朝廷下令赈济救援!”

    “……是吗?”吕惠卿不动声sè,抓起笔重新面对桌上的卷册,头也不抬的说着:“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吧。”

    xiao吏依言出去了。

    吕惠卿就手将笔一丢,一靠椅背,仰头看着比三年前又破败了一点的厅堂屋顶。他脸上的神sè似喜非喜,似忧非忧,让人难以揣测他的心情。

    只是听他喃喃念着:“这下可是有得麻烦了。”

    ……………………

    华州位于潼关道上,境内的少华山、太华山,峰峦险秀,很有些名气。可今次的地震,让少华山上的一座山峰崩塌了下来。

    在天灾都会算netg**的这个时代,天子和宰相对于地震和山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个认识,在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而在士大夫中,有见识的儒者多有不信这套董仲舒编出来的天人合一之说的。但其中一些人因为所处的立场,却让他们拿起了这套趁手的工具,敲打着他们在朝堂上的敌人。

    自从前日,少华山山崩的消息传到陇西,韩千六回来就念叨了几次,还问韩冈是不是王相公有什么不行德政的地方,然后让韩冈去了京城后要xiao心行事。

    换作是马相公上来,也是一般……天地何预人事?!

    但这话韩冈不能说出来。大部分的儒者其实心里也是透亮,但外面还是要装着去相信天人感应,否则就没有了能约束天子的有效工具。

    现在用祖宗之法已经压不住皇帝了,若是有人跳出来说天地异变跟天子没关系,肯定会被群起而攻。如果事不关己,新党一侧其实也是会想着能有个钳制天子的工具。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其实是韩琦栽给王安石的罪名。后两条王安石很干脆的认了,也为此而辩解了一番。只有第一条,王安石不敢直接否定,而是曲言带过。

    要想压制住天子,不靠天地,还能靠什么才能名正言顺?

    但现在就有些麻烦了。韩冈?南、云娘都给韩冈缝了一堆衣服。如果都要带上,那就要多带两匹马才够装。

    看着韩冈的一身俐落的装束,严素心先是满意点头,但眼眶渐渐的就红了起来。

    这毕竟是行装啊!

    韩冈叹了一口气,将她拥在怀中,双臂之中的娇躯轻轻颤着,chou泣声低低的,却清晰可闻。

    “不要哭了。考完之后,也许还能回来一趟。就算不成,也会尽早将你们都接过去。”

    出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十一月初八,是宜出行的好日子,只是天sè微yīn,看起来像是暮sè提前降临。

    韩冈带着两名伴当,在家人、朋友的送别下,离开了他战斗、生活和学习过的地方。

    韩冈骑着马,已经远远的离开了饯行的十里亭,但他回过头去,却还能远远的看到仍留在原地的那群亲友。

    重新正视前方,韩冈放下了心中五味杂成的感情,用力挥了一鞭。胯下的坐骑陡然加,带着他向着更加起伏的前路,奔驰而去。

第七章 儒统渊源远(上)

    十一月的洛阳已是草木凋零。前日的薄雪已经化了,但气温便因此而又冷了三分。

    清晨的时候,程府mén外,行人往来之声不绝于耳。程家非富户,安身在普通人家hún居的厢坊中,不比城北富弼等重臣所在的厢坊清净。

    程颢此时早已起来,向父母问安之后,就在院中慢慢踱着步子,作为日常养身的功课。他的儿nv,也一个个过来,先向父亲行礼,而后,又进了里屋,跟祖父母请安——程家是大儒之家,礼法上的规矩一向恪守,子弟们也是不敢有任何疏忽。

    去年程颢尚为镇宁军判官。但今年年初,父亲程珦从四川任官回乡,自请致仕。老父年岁已高,又常年在外任官。弟弟程颐放弃进学,一直随着老父四处迁移。现在父亲回来了,他这个做长子的,也该尽一尽孝道。请了一个近乡的差遣,以便归乡奉养父母,究研天地道理,教书育人,官职高低倒也不放在心上了。

    只是担任了西京监竹木务这个差事,就让爱吃竹笋的nv儿受了委屈:“阿爹监竹木务,什么都好,就是家里没笋子吃了。”

    nv儿娇憨的说话,让程颢呵呵笑着,“等明日让阿娘卖给你。”

    程鄂娘摇摇头:“不要了……等阿爹卸了任,再买来好了。”

    “说的对……行事自当如此。总不能像那些贪官污吏,一分归了公府,两分入了家mén!”

    程颐从里屋里出来。他就算在家中,也是衣装俨然,气貌严重。跟程颢有七八分相似的相貌,就是因为他这种始终严肃的表情,而不会让人错认是永远带着温和笑容的程颢。

    程鄂娘见到叔父出来,也立刻上前请安问好。

    程颐对这个侄nv很疼爱。十三岁的nv孩子,相貌无可挑剔,礼数比那些士子还要出sè。xiaoxiao年纪就甚有见识,xìng格也温婉。在家中见亲戚,不论贫富,都能一体待之。在他看来,在nv子的德行上已是无可挑剔。但程颐点头作为回礼时,仍是不假言笑。

    程家的nv儿一向受祖父祖母疼爱,行了礼后进了正屋。

    程颢则是照着习惯在院子中走着圈子,走了两圈之后,忽然问着弟弟道:“对了,前日横渠表叔的信函可曾看了?”

    “看了。”程颐点了点头,笔直的双眉却是皱了起来。

    程颢微微而笑:“表叔一向说着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想不到今日也说起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程颐心头纳闷的就是这一点,格物致知可是他一向提倡的观点,什么时候张载也转向了,而且转得有些让人mo不着头脑:“表叔的《订顽》一篇做得是极好的。明理一而分殊,前圣之所未。可与孟子xìng善养气之论同功,孟子千载以下,未曾见也。可格物致知之说,为何《钉顽》《砭愚》两篇中未曾多言?这一变,虽然其理可究,其源可寻,但总是觉得有些突兀。难道真的是如表叔所说,受到学生的启不成?”

    “‘未济,男之穷也’,这一条释义又是从何而来?”程颢反问着。

    程颐为之哑然。

    两年前,他随父亲程珦转任至成都。街边偶逢一正读着易经的桶匠,不知怎么就聊了起来。别的倒也罢了,唯独‘未济,男之穷也’这一条,桶匠却解说得人深省,一句‘三阳皆失位’让程颐茅塞顿开。后来他给亲友写信,每每提及此事,皆叹世间隐士多有,只是不得人知。后来他撰写《易传》,关于这一条的注释,就是桶匠的原话。

    程颢看着辩倒了弟弟,也没有得意的心思。他慢慢的在院中踱着步子:“道理说到难通处,往往会归于虚玄。魏晋耽于清玄,唐人崇于释老,莫不如此。但清玄释老之说,最畏的就是以实证之。若真能如表叔信中所言,格尽万物之理,释老之说,当溃不成军……二哥,这难道不是你我的本意吗?”

    韩冈与张载书信往来,在信上所说的,只是韩冈想要阐述的观点的冰山一角而已,但张载已经由此阐而开。程颢、程颐再一看张载的书信,就已经能推究出这套理论的作用。他们都是当世大儒,这样的理论如果能达到圆融通达的完美境界,将对儒学起到什么样的作用,那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同说天理,两家学派各有不同,在亲戚的jiao流中,不免互相吸取对方的见解。‘但吾学虽有受,但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程颢对自家的学说有着充分的自信,对正确观点旁引博证,倒也没有mén户之见,反而更赞起了韩冈,

    “这两年,yù昆因着边功,已是名动关中。想不到他在学问上,却也一点也没耽搁。”

    当年韩冈上京时,程颢就在韩冈那里听到了几句以数达理的说辞,只是当年韩冈自己都没有成型的理论,程颢想了几日后,也只能将之当成年轻人别处一格的见解。但现在看来,韩冈已经在他自创的道路上行走了。

    韩冈名气的确是越来越大,洛阳这边,都经常能听到他的一些事迹。可韩冈身为儒mén弟子,却跟早死了几百年的孙思邈扯不清关系,以鬼神之说愚nong世人,岂是正人所为?还有他曾在程颢面前明言支持新法,又跟京中名妓牵扯不清,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程颐很不喜欢,他摇着头:“此子非是我辈中人!”

    “也不尽然。”

    程颢倒是很欣赏韩冈。

    当年韩冈上京,也曾逐日上mén聆听教诲,算是他的半个弟子。如今声名更盛,除了些少年人的风流韵事外,却也没听说还有什么恶行。关西军中人人感其恩德,疗养院之事,绝对当得起一个仁字。至于yao王弟子,世间流言而已,韩冈当年都当笑话跟自己提起过。程颢知道,世间愚夫愚fù,往往都喜欢这样的奇闻异事,就算全力去辟谣,都不会有结果。他怎么会放在心上?

    而且韩冈的人品,让程颢为之jī赏。“韩冈这两年立功甚多,其得到的恩赏,大半都奉予表叔。横渠书院,还有横渠镇上的井田,多得其力。为人饮水思源,其本心可知。”

    听着程颢所言,程颐不知不觉的点起了头。能有韩冈这样的弟子,其实他也有些羡慕张载。自家的mén下,现在还没有一个能光大mén楣的弟子出现,而张载mén下,已经出现好几个了。

    程颐tǐng直了腰背:“表叔在横渠教书育人,如今已见其功。时不我待,等明年开net派之争,但儒mén道统正流,不能轻易与人!”

    程颢默默点头。非是他也有着争强好胜之心,他可以借鉴和吸取其他学派的观点和长处,但儒mén道统,却正如程颐所说,不能轻易与人。

    如今各家学派如百hua齐放,世人难以穷尽。

    王安石旧年以《淮南杂说》名世,英宗年间又在金陵教书育人,世人目之为淮南学派。随着王安石成为宰相,变举试,修庠序,一整套举措下来,他的学说已经遍传天下。等到天下的州学、县学都以王学为课本,淮南学派必然会在士林之中成为主流。

    盱江李觏,虽然已经去世十多年,但他的学说依然在江南一带流传。‘治国之实,必本于财用’,王安石新法之本源,便来自于此。不论是王安石,还是张载,又或是二程本人,对他的观点都有借鉴和引用。

    在横渠镇中教学的张载,有别于中原各家,文武之道从不偏废。随着几个弟子逐步崭1ù头角,他的名望渐渐也起来了。如蓝田吕家的三兄弟,如在平定广锐之1uan上立了殊勋的游师雄,再如名满关中的韩冈,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听说如今在京中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种谔,他家中也有子弟拜在张载mén下。

    至于近在身边的司马光,自到了洛阳,司掌西京御史台后,就不再过问朝事,给人写信,落款都是‘迂叟’。前日还听说他明年准备买地置园,连名字都事先起好了——唤作‘独乐园’。也不知是不是园成之后,就闭mén不问外事,一心修他的《资治通鉴》。

    同样也在洛阳的邵雍,近来正忙着在他的安乐窝中,编纂《皇极经世书》。皇极经世,以易为宗,以象数为本,推究天人演化之道。二程本就是深通易学,释《易》为义理,而邵雍则是偏于象数之学,再偏下去,那就是往卜算之道上走了。在二程看来,已经走入了歧途。

    王安石,李觏,张载,程颢程颐,都是推崇韩愈的关键,崇奉孟子,自承道统依此而来。而扬弃了此前流行于世的荀况、扬雄两人的学说。可各家继承自思孟学派的源头,阐出的道理却是各不相同。

    究竟是哪一家谁能更近大道一步?

    程颢在院中慢慢的踱着步子,程颐端坐于石墩之上,一时之间,两人都失去了言语。

第七章 儒统渊源远(下)

    【这一章还真难写,不知不觉,又到了快三点了。】

    可能是今年的最后一次讲习,今天横渠书院中的气氛就有些不同于往日,连聚在正堂大厅中的学生也比平常多出了不少。

    过了今日,书院中的大部分学生各自都要回乡,只有少部分缺乏回家路费的才会留下来。而张载最出sè的几个弟子,蓝田三吕中的在外任官的吕大忠和吕大钧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来拜访横渠书院,吕氏三兄弟同聚一堂,这样的情形已经很少见了。想来今日的宣讲,将会是一个大课题。

    李复很期待他的老师今天会讲些什么,身边站着算是父执辈的范育,并不敢1uan动弹。不过同在横渠mén下,当聆听讲学时,李复便是跟范育平起平坐的,并不用执晚辈之礼。

    范育是邠州三水人【今旬邑县】,本人年纪已经过了三旬,早早就中了进士,也是很早就追随张载的弟子之一。这两年他一直在外任官。今年他请了假,回来省亲,顺便就到了新修起来的书院中来听讲。这半个月,他都在书院之中。在接受张载讲学的同时,也一并了教授师弟。

    范育的父亲范祥,在关西名气很大。陕西如今所用的钞盐法,便是由其所创。省运费,得实利,一出一入,陕西因此而多增数十万贯的盐税。同时范祥还是河湟开边最早的倡议者之一,并在没有得到朝廷同意的情况下强行修筑了古渭寨。今日河湟功成,起点就是古渭,范祥的功劳不可磨灭。他的这份功绩在一年前,熙州之战后,被生前好友向天子提了出来,让范祥得到了追赠,连带着范育的幼弟也得了一个赠官。

    相对而言,李复的资格就很浅了。皇佑四年出生,此时不过二十出头。这个年纪在张载的弟子中,只能算是xiao字辈。不过在他同龄人之中的,可有最近声名鹊起的韩冈。同为横渠弟子,听说韩冈的累累功勋,李复觉得也算是与有容焉。

    ‘三吕都来了,范世叔也到了。’李复咂了下嘴,心中所想不由得冒出口,“韩yù昆若是能来就好了,真想见见他呢……”

    范育一笑,接口道:“前日上京的慕容思文,不是说今次韩yù昆也会去考进士吗?理应会来。”

    “但要是再迟点,xiao侄可就要先回乡……”

    李复突的话声一顿,站在前面的吕大临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瞪着sī下里说xiao话的两人。

    李复立刻闭嘴低头。他家跟范家是世jiao,范育又是再平和不过的xìng子,两人算是忘年之jiao。但三吕中最年幼的吕大临一直跟着张载,连官也不去做,日常督促师弟们功课的就是他,让李复很是敬畏。倒是范育,平和的微笑着冲吕大临点了点头,算是致歉。

    吕大临颔为礼,又转回头端正站好。李复方才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吕大临不喜欢韩冈的理论,认为他并没有遵循先生的教导,反而走偏了路。尤其是从游师雄那边传来的‘旁艺也能进大道’的说法,实在太过狂妄,让他听了很是不喜。

    正想着的时候,张载已经出来了。五十多岁的当世大儒,因为常年苦思天人大道,心力耗用过甚,气sè并不太好。但他走起路来,却是规行矩步,儒者气象就蕴含在举手投足之间。

    年纪最长的吕大忠领头,近百名弟子群起而拜。张载等他们拜过起身,便回了一礼,又当先坐下。

    等学生们全都在蒲团上做好,张载没有宣布今日开讲的课目,而是开mén见山的问道:

    “何者为儒?”

    何者为儒!张载的这个问题很大,好像很空泛,却是有着深意,近百个学生都是沉yín不语。

    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儒,柔也,术士之称。在孔子之前,儒者是一个阶层,有治国平邦之术的,是为儒也。到了圣人横空出世,儒学独树一帜,成为一个net秋战国时的显学。儒这个字,就成了一家所用。而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就成了士子的代名词。

    不过在这个场合,张载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个。在座的学生,也没人会拿着说文解字来回答老师的问题。

    李复资格虽浅,但胆子却是极大的。吕大防、吕大钧两个大师兄还没说话,他就当先站起来,提声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者为儒。”

    此三句的前两句出自中庸,说的是孔子。但带上后一句,就变成了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的说法。李复觉得,所谓的儒基本上就是这个道理。

    但张载却是给了李复当头一bang,他摇头,“班固之言,只得一偏。”

    李复愣了一下,呐呐的问道:“不知先生之意为何?”

    张载没有即时解答,而反问众弟子:“儒者当有何为?”

    此言一出,不少人就明白了,张载对此已经说得太多。

    “为天地立心者为儒!”吕大钧当先起身,“天地本无心。其仁也,鼓万物而已,不与圣人同忧。传习圣道,便是以己心合天心,大其心,以为天地而立!”

    张载满意的点点头,“此一也。”

    此一句,是关学的根本大节。吕大钧这位徒,其实是张载的同年友。与其说是弟子,不如说是师友。多年来共同揣摩儒家大道,自家的学术,他最为通透。吕大钧能第一个说得出来,也是情理中事。

    头一句一出,第二句便紧跟着出来。

    “应为生民立命【注1】!”

    苏昞站了起来,他是邠州武功人。他在张载mén下传习日久,自然也能轻易的总结出这一句,“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儒者,奉天子而理天下,应为生民立命。”

    “此一也。”张载点了点头。

    吕大钧和苏昞说得很完美,将张载的天人合道之说已经归纳得大半,西铭一篇,根基就在这两句上。但众弟子见张载的态度,明白这个问题并没有结束。

    “须为往圣继绝学!”

    前面的吕大钧和苏昞为张载的众弟子归纳出了关学大纲的前两句,半刻的静默之后,在厅堂一角,又有人续上一句。

    众人看过去,却是范育。

    “汉儒崇章句,唐儒耽佛老。不知天地之大,孜孜于章句之间,huo溺于外道之中,而孔孟之道不之传也。须为往圣继绝学。传习圣人之学,承袭儒mén道统!”

    范育朗声说着,旁边的李复崇拜的抬头望着他。

    张载带出了一点笑意,鼓励的也对范育点了点头,“此亦一也。”

    近百弟子与李复一样,崇慕的看着吕、苏、范三人。能在这个场合让张载满意,说明他们已经可以继承关学的衣钵。禅宗六祖慧能,一个扫地僧,可不就是靠着一句‘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压倒了禅mén大弟子神秀的‘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从而在五祖弘忍手中得了禅宗的道统?

    阐明大道,数句足矣。

    但张载还是有些不满意。他看看在座的一众弟子,心中暗叹,思孟源流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没有在前面的三句中总结出来。他少年习弓马,读兵书,其mén下亦多有素习兵事者。儒mén六艺,御shè二术侧身其中,试问儒者如何不谈兵?为生民立命也不是靠着‘民胞物与’四个字就够的。

    “犹未足也……”张载慢慢摇头。

    堂中一片安静。

    接受过张载教诲的弟子们,其实都隐隐知道张载的心意。但他们却无法组织出一句,能与前三句相抗衡的心得出来。

    为天地立心。

    为生民立命。

    为往圣继绝学。

    张载鼓励弟子要‘大其心’,不是自谓高过一切的狂妄,而是以己心合天地之道,所谓‘义命合一存乎理,仁智合一存乎圣,动静合一存乎神,yīn阳合一存乎道,xìng与天道合一存乎诚’。现在出来的这三句,已经说透了儒者当如何立于天地之间,如何对待生民,如何传承道统。

    只是,现在所剩下的最后提纲挈领的一句,又该是什么?

    众人苦思冥想,观其神sè间,或有所得,但却没有一个能成句的。

    今日先生谆谆教诲,you导众学生将他所传授的道理总结归纳,关学的纲领就在四句当中。前面已得三句,吕大临认为总结全篇的最后一句,就当留于自己。而他也觉得这一句已经呼之yù出,只是却在嘴边顿住。呼吸都有些艰难起来,仿佛被méng在布袋中一般憋闷。他咯咯的咬着牙,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来。

    “当为万世开太平!”

    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如同清风吹散了吕大临心头的憋闷,晨钟暮鼓一般让他恍然过来。

    “对!就是这个!”

    声音一出口,吕大临便一下惊觉,‘最后一句是谁说的!?’

    疑huo尚在头脑中转着,就在堂内聚集的众弟子身后,也即是大mén之外,依然是方才的那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注1:世传的横渠四句有两个版本。‘为生民立命’这一句,另作‘为生民立道’。本文取前者,流传较广,同时押韵。

第八章 四句千古传(上)

    “为儒者,当为万世开太平!”

    振聋聩的一句从身后传来,惹得厅中的学子们人人向后张望过去。

    只见着在正厅mén外,一人驻足矗立。逆着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年岁,只能看得出他身材高大健硕,不似普通的士子,却仿佛一名冲锋陷阵的勇将。

    ‘是谁?!’

    近百人的头脑中疑问丛生。

    此一句,不但将儒者的最终目标为之点明,还与前三句相互呼应。能接上这提纲挈领的第四句,可见是对横渠之学已是融会贯通。

    ‘究竟是谁?’

    厅中大部分学子还没有nong清楚突然冒出来的这一位究竟是何方人氏,疑huo还未有解清,mén外的那人已经跨步进厅。脚步不停,口中亦不停,一步一句:

    “上辅君王,下安黎民,外服夷狄,内平贼寇,开万世太平之基业。此数事,非儒者谁人可当?!”

    铿锵有力的声音中,潜藏着几分jī昂,充满着鼓舞人心的力道。

    来人走进厅中,厅内的人们终于看清了他的相貌,亦是眼前一亮。

    大约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得过分,双眉平直,鼻梁tǐng秀,眼中神光内敛,却隐含威严。肤sè略黑,是常年风吹日晒后的痕迹,与一般在家中苦读的士子截然不同。身着普通的儒生外出游学的行装,可几步走来,举手投足中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明显的只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拥有,与他的年纪对不上号。

    年龄与气度之间的巨大差距,使得来人的身份已经呼之yù出。横渠mén下弟子众多,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数来数去,也只有一人。

    许多人都惊喜得站了起来,其中就有弟子中年岁最长的吕大忠。

    “当为万世开太平!”

    来人一边说着,一边穿过纷纷避让开来的学子,一路走到同样起身相迎的张载面前,他跪下来大礼参拜:“韩冈拜见先生!”

    ‘果然他就是韩冈!’

    ‘难怪!’

    原本韩冈在张载mén下弟子的心目中,已经是一个让人赞叹不已的同mén。在明创见上,医疗制度,军棋沙盘,还有被天子命名的霹雳砲,加上让张载都受到启的格物之说,都可以看出韩冈的才学。而经世济用的手腕上,又有辅佐王韶得成开疆拓土的功业,非等闲士子可以。

    在张载mén下,很有些人都把韩冈视作未来的名臣。日后光大横渠mén楣,非此人莫属。

    而今日韩冈的出现,如同奇峰突出,一句话就坐实了他张载mén下杰出弟子的身份。几可与吕大钧、苏昞和范育这些久随张载的师兄们平起平坐。

    “好!好!好!”

    张载开怀大笑,亲手将韩冈扶了起来。

    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的这一句,正说到了关节上!

    张载抬头看着自己mén下最为出sè的弟子中的一人,欣慰的点头赞着,“这数载yù昆你在熙湟助王子相威服青唐,收编众羌,安抚熙河之局既定,围攻党项之势将成,此一句非你不得言!”

    儒家讲究着内圣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处不讲究着这内外四字,太平盛世也并非只靠武力便能得来。但对于饱受党项贼虏侵扰的关西来说,外服夷狄才是开太平的前提。

    韩冈拱手行礼,谢过张载的赞许。

    张载站上前,对着众弟子道:“班固有言: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yīn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此一段……误矣!”

    李复脸一红,听着张载继续道:

    “儒者立于天地之间,格万物而体至理,习大道而治天下,岂是此数言可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行此四事者方可为儒!”

    在今天的这一场特别的讲会上,张载欣慰的了解到了他的学术可谓是后继有人。吕、苏、范几个大弟子不算,年轻一辈中,也出韩冈这般难得一见的人才。

    而且这几人都已经将关学所传融会贯通,给出的答案比他预计得还要出sè。心怀大畅,张载讲学的时间也便比平日还要长了许多,不但宣讲,而且还不住解答学生们的疑问,直到日影西斜。

    一声yù罄响,今日的讲学结束。对着已经喉咙沙哑的张载,吕大钧领着众弟子向他恭恭敬敬的拜谢下去:“谢先生传道!”

    ……………………

    学生们带着好奇的目光离开了,各自回书院中的房间去了。

    虽然他们还想跟韩冈结jiao一番,但很明显张载要与韩冈先说说话。

    被张载单独留了下来,就在正厅之中。韩冈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一间可比得上中等寺庙大雄宝殿的建筑,高丈许,横阔皆有数丈,中有八根大柱支撑,容纳下方才的近百名学生,并不显得拥挤。只是几乎没有纹饰,仅仅上了一遍漆——毕竟还是要省钱。

    在大厅左右双牅上,果然篆刻着《钉顽》《砭愚》二篇。这两篇是关学的关节要目,大纲一般的文字,韩冈都已经能背熟了。要想了解张载的学术观点,就得从这里入手。

    见到韩冈在望着这座厅室,张载微笑道,“这一书院,多得yù昆之力。若不是yù昆你,也修不了如此堂皇之地。”

    韩冈立刻站起来,垂手而立,“不敢。先生对于韩冈的教诲,难以报之万一。一点身外之物,当不起先生的谢。”

    张载笑着示意韩冈重新坐下,“不必如此多礼。”他顿一顿,“yù昆,你今次过横渠,可是为了要上京科举?”

    “学生正是要去京城考个进士出来,日后若能有所成就,也可为先生之学做个护法。”韩冈对自己的野心并不讳言。张载是君子,却绝非可以欺之以方。以师徒之亲,有话直说便可。

    “若yù昆你当真能建功立业,那也是大善。若无朝堂上的支持,关学一脉,传承不远。”

    张载非是慕于权势,但他很明白,没有权势的辅佐,任何学派都长久不了,也光大不了。要不然,夫子又何必游历诸国。

    关学不似淮南学派,有王安石这个宰相撑腰,有整个新党的势力为后盾,未来的几十年,在士林中,传习王学必然是蔚然成风。除非有甚变故,让王安石名望尽丧。

    关学也不似洛学。洛阳位于天下之中,大宋西京,文人才士咸聚于此。居于洛阳的两个表侄,能与富弼、司马光jiao游。他们在jiao往的过程中,必然能得到这一干朝廷重臣的宣扬。且两个表侄现今又在嵩阳书院中宣讲,传承数百年的嵩阳书院,不是草创不过两载的横渠书院可比。

    关学在大宋学术界的地位,也就跟如今的蜀学差不多,偏居一隅,苟且而已。

    为了能将关学一脉传承下去,张载绝不会矫情。

    这几年来,张载一直多病,尤其是肺,是个治不了的病。现在看似没有大碍,但自己的身体自家最为清楚,并非yao石可挽,只是拖日子,看看能不能多拖个几年。故而传说中的yao王弟子就在身前,张载也没多问一句,甚至还要刻意离着看重的弟子坐远一点。

    ‘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钉顽》一篇中的最后两句,说得就是张载对生死之事的看法——活着,顺天应人,死了,只是安宁的时候到了。

    对于生老病死,张载看得很开。他现在所挂念的,就是不想身死而道消。

    孙复过世,泰山之学不之传也;胡瑗去世,世间再无经义、治事二斋;李觏病殁,盱江学派虽仍有流传,但也渐次式微。

    张载不想看到他用尽一生的心力才开创的事业,因他的去世而变成陈迹。他还希望‘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能随着他的学派而扬光大下去。

    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

    将著述留于后世,只是立言而已。但若能让后世儒者传习大道,便是立功、立德的大功德。

    诸生之中,以韩冈年纪为幼。说到传承关学一脉,就算从年龄上,韩冈都的确有这个资格。而且‘yù以旁mén近大道’这句话,他也是当真能说到做到。格致万物、究研物理,此一说别出心裁,已经远远不同于二程的理论,而是韩冈对自家之言的饯行。不过,张载还是希望韩冈能在正途上也同样多下一点功夫。

    要想光大关学mén楣,要韩冈本人有这份能耐,对经义大道都要深入钻研。推广学术的权势须有,但本身的学问也要深厚。须知学术才是根本,权势仅是辅助。

    只是现在的张载,对于韩冈所说的格物致知的理论,也是迫不及待的想要更深入的了解。从韩冈在信中提到的初步成型的几条理论,就已经可以看得出来这一套学说规模之宏大,意义之深远,自然万物的运转之道即囊括其中。如果能顺利的创立,并融入关学之内……

    大事抵定矣!

    朝问道,夕死可矣!

    一起吃过饭,张载不顾夜sè已重,连同三吕、范育、苏昞几人一起,拉着韩冈到了书房中:“yù昆,你且将前日在信中提到的力学三律,再与为师细细说来!”

第八章 四句千古传(下)

    星月西落,东方已经能看到金星的身影。

    吕大忠在冬日凌晨的夜风中,眨了眨酸涩的眼睛。不意稍作探讨,就已经是一夜过去。他的年纪还在张载之上,jīng力不济。虽然年纪大了,睡眠自然会减少,但今夜消耗脑力过甚,却是头都疼了起来,分外感到疲累,远远比不上年轻人的耐力。

    “觉得如何?”吕大钧走在身边,在旁问着兄长。

    “很有些意思。”吕大忠放下rou着太阳xùe的手,“至少今天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树上的李子会掉下来。”

    吕大临却道:“万有引力之说只是臆测而已,非有实证,且一时无法确认。”

    吕氏三兄弟同往居所走去,还不忘说着方才在张载书房中的讨论。

    “对,的确韩冈说不一定是正确的……”吕大忠对弟弟道,“但此前又有何人将李子落地拿出来钻研?几千年来,都是视为平常之事,从未根究其理。如果韩yù昆的这一假说,能带动得起世间治学开始讲究起格物致知,即便最后证明是错的,也已经是善莫大焉。”

    “何况韩冈推导得还是很有道理。凡物无力则不动,这一点谁都知道,推车的车夫比我等还要清楚。至于‘如果无力改变,将会永远保持现有的状态’……”吕大钧说得很慢,显然这种说法让他觉得很拗口,要不是韩冈在给张载的书信中已经提到了不少次,他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能,“韩冈的这一条定律,也可以说是没有错。冬日渭水之上,常常能看到实证,如果没有……阻力,冰面上的行人、车辆当是能永远的滑行下去。”

    “既然这一条定律得到确认,那么树上的李子落地,丢上天的石头总会回来,其中必然也是有力存在,也就是万有引力。”吕大忠接口,“李子、石块只是眼前的xiao物。日月星宿,包括脚下的大地……或者按韩冈的说法叫做地球,都是靠着万有引力而维持着互相绕动。”

    三人中,虽然对韩冈万有引力的说法存有疑问,没有全盘接受,甚至吕大临更是全然反对。但对于韩冈今夜涉及的天文之说,他们却是没有一口加以否决。

    因为张载的宇宙观便是上承着旧时的‘宣夜说’。万物皆气所凝,‘日月星宿亦积气中之有光耀者’,大地也是气积而成。至于地圆之说,早有明证,天圆地方也只是错讹,士林中的有识之士,无不是接受了大地为圆的说法。

    韩冈的几个见解,本也是吕大忠他们日常所秉持的观点而已。只有月绕地而行,地绕日而动,金木水火土五行星也是与大地等同,这一条让他们暂时无法接受。

    “不过韩yù昆的这个说法,就能解释了为何五星会逆行。绕行之各个不同。就像两匹奔马,后马追过前马,返身看去,被追过去的前马便等于是在后退了。”

    “也可以说明为何水、金二星,始终近日而不偏离。”

    吕大忠和吕大钧一搭一唱的说着。金星、水星永远都在太阳附近,所以金星有启明、长庚两个名字,而水星更是长久的被遮挡在太阳的光辉之中,很少能被人见到。在过去,没有什么人去解说其中缘由,只有韩冈,大概是因为要格物的关系,所以盯了上去。

    说起来,韩冈的观点虽然特别,让人一时无法理解,但却能很好的解释他们所知的一些天的现象。

    吕大忠、吕大钧都是为此而深思,而不是一口否定。

    “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难道真有所谓的天授之才?”吕大忠半开玩笑的说道。

    “‘生而知之’那可得是圣人!韩冈却还差得远。”吕大钧摇了摇头。“但先生所言的‘大其心’,旁人难以为之,韩冈却是做了个十足十。”

    吕大忠为之失笑,如果只看韩冈的一番言辞,竟然事涉日月星辰,可见‘大其心’已经到了狂妄的地步。只是一转念,吕大临便是沉着脸,不开腔。

    吕大钧走了一阵,见到吕大临的脸sè,便奇怪的问着:“怎么了?”

    吕大临摇了摇头,“只是觉得大道非在此处。”

    吕大忠则回道:“大道本就存在天地万物之中。如果想追寻大道,就必须去了解万物。”

    “且不说这些,格物之说总是尚显粗浅,力学三律还没有得到更多的实证,现在韩冈所阐述的不过是些残章断简,要想最终确立吾道之地位,不是三五十年就能解决。”

    而吕大钧却道:“不知大哥没有没有看出来,总觉得韩yù昆在这格物之说上,藏着掖着呢。就如今日,好像也只说了一半。”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只能将已经可以确定拿出来。”吕大忠猜测着韩冈的心思。

    吕大临冷笑道:“不拿出来推敲,还想靠着一人之力,就将其全数推演出来不成。”

    吕大钧摇了摇头。

    敝帚自珍的韩冈的确是有些不对。不过方才在讨论时,就是他们的这个弟弟辩难得最为jī烈。韩冈不敢随便将尚未明确的粗浅理论拿出来,否则肯定是逃不过质问和指责。

    "这些其实都是xiao节。”吕大钧说着,“我等年纪即长,时日无多。要想光大关学mén楣,也只有靠年轻人了。”

    吕大临却冷哼一声,“就怕他年轻识浅,根基不深。妄言大道,最后反而会走入歧途。”

    “慢慢看着来吧。”吕大忠道,“我等做师兄的,日后时常提点就是。注意一点,不至于会让他走偏了路。”

    吕大临又不说话了。他这个大哥就是太好人,韩冈在这个过年的时候去京,只要他能的中一个进士,日后必然飞黄腾达,怎么提点他?

    ………………

    韩冈躺在客房中,隔着一层薄薄布垫,后背的正下方就是木板。

    房中一桌一榻,桌上只有一盏油灯。再没有其他的装饰和贵重事物。简单朴素,这就是词典中能挑出来的最好最温和的形容词。

    如此简陋的xiao屋,韩冈不知多久没有住过了。一时之间,他睡得很是不惯。枕头太硬,房中也不算干净。但他还是忍耐着,没有表1ù出不喜之sè。这是必要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张载没有给韩冈安排好一点的住处——说起来在书院中也不会有如同酒店一般服shì的客房——躺在铺了几层厚布缝起来的netg铺上,旧年作为张载学生时的生活,又回到脑海中。

    两点一线,偶尔会是三点一线。这就是当时韩冈学生生涯的全部记忆。

    摇头挥散了单调而充实的学生生涯,韩冈也在回忆着他和助手们今天所说的一番话。

    韩冈如今正设法将后世的物理之学融入儒mén之中,行的是李代桃僵之策,功利之心不谓不重。但张载在jiao谈和商讨中,明知韩冈的名利之心,却没有大加斥责,只是多提了两句让韩冈正本清源。

    能成为一代学宗。张载的心xiong气度,还有眼光见识,都不是凡俗可比,绝对是出类拔萃的第一流人物。韩冈拿出来三定律,还有日月运行之道,张载都能很快理解,并能有举一反三。

    而韩冈的理论就此得到张载的认同,但在三吕的询问下——也许可以说是诘问——让他差点溃不成军。要不是心中对这些道理的坚持,几乎都要改弦更张。

    这就是儒士讨论经义时常常出现的辩难,目的虽不一定是要否定对方的观点,但尖锐的言辞加上锋利的切入,让准备不足的士子折戟沉沙。

    而韩冈坚持了下来。他要坚持宣讲关学,后续的困难苦厄都是他自找的,怨不到他人。

    如今的士林之中,各家学派互不相让,如同百hua争yan。但到最后,能挣出头来的只有一个。

    有点像是net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笑到最后的只有儒家。

    韩冈来自于后世的记忆中,此时的各家学派,能传承到后世的只有程朱理学。

    韩冈知道王安石是大家,是诗人,是改革者,但王安石在经义上的学术观点,并不存在于他记忆中。

    至于关学,可怜得就只有横渠四句流传下来。而张载,竟然是在历史书上,成了理学的开创者。

    真是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身为张载弟子,又拥有后世的记忆,使得韩冈有心要改变这一切。

    今天的讨论仅仅是开始,虽然他在学术界的名望并不高,但横渠四句既然已经出世,在其中cha上一脚的韩冈,已经在他的同学们的心目之中,建立了他的地位。

    为万世开太平。

    这样的宏愿,听候就让人变得进取起来,而韩冈确实也是朝这个方向努力。

    若是韩冈能日渐高升,那么他背后的书院,乃至有名有姓的官员,都会日后学派大战的主力。

    统领着他们,韩冈自问若能将之收服,就是大半个关中士林清议落到了自家的手中。

    到了那时,韩冈才可以说是,他的目的,就是要为万世开太平!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上)

    韩冈在横渠镇上盘亘了三日,期间多次与张载等人讨论他所提倡的格物之道。而他关于日月星辰的观点,甚至也已经广布到普通的学生之中。

    其中有人有会于心,有人全盘接受,可也有不以为然的,更有吕大临这般严厉驳斥的。

    吕大临的口才在张载mén下应该算是很突出的了,引经据典的本事韩冈也望尘莫及。第一天夜中的讨论,韩冈试图用自己将力学原理和儒学词汇结合起来的解释,来向张载等人阐述后世的经典力学。而吕大临的几句话,就一把抓住韩冈言辞中的漏dong,压得他差点败阵。

    一个是韩冈本人水平不够,闭mén造车、勉强拧合出来的东西,当然不可能像后世文字都经过千锤百炼后的定律那般完善。同时也是韩冈本人状态不好,连续赶了几天的路,本就是累着,熬起夜来,虽不至于说胡话,但脑筋转得就比平常慢上了一点,当然不是养jīng蓄锐的吕大临的对手。

    艾萨克爵士不是那么好当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这本书韩冈听说过,却不是他的水平能写出来。现在的情况,是韩冈可以通过日常现象来推导出结论,却无法用数学jīng确的描述。韩冈的空口白话,加上并不完备的词句,那一晚的辩论,当然显得有些苍白。能将他的观点顺利传达,就已经是他过去与张载书信往来后的结果。

    而到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回头一想,却是大骂自己糊涂。物理之道本就不是口舌之争——摆事实,讲道理,实验才是第一。光用嘴说并不直观,以实验证明自己的理论,比吵上三五年都管用。

    靠着已经冰结起来河渠,还有几个xiao物件,韩冈很轻易的就粗略的证明了第一和第三定律。而需要jīng确测量和计算的第二定律,虽然一时无法证明,可已经用实验证明前两项定律,也足以让围观众人连带着也相信了八分,甚至更为难测的万有引力之说,竟也有人信之不移。

    吕大临的驳斥依然严厉,可在事实面前就让人难以信服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只要其中能有一事让人信服,其他观点也能让人连带着相信。韩冈用的手段近乎于此。可惜这只是辩论术,而不是科学的论证方法。

    但赢了就是赢了,韩冈也算是松了一口气,他此前绝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心血,竟然会有这么多漏dong。要不是这几条定律有着天然的正确xìng,以及可以用实验来证实,自己可是要丢大脸了。

    不过吕大临的驳斥,对韩冈来说不是没有好处。他连番攻击,让韩冈注意到了自家理论中的漏dong。不仅仅是可以将这几条定律更加完善,而且对于之后即将面临的批驳,有了心理准备,更可以做好反击的准备。

    只是吕大忠、范育等人,在几番jī烈的讨论过后,神sè间却都隐隐的有些忧sè。这样的态度,让韩冈觉得有些纳闷,便登mén请教。这一问方才知道,他们是在担心士林中的议论。

    尽管有识之士都能看出这一套格物之说对于儒学压倒释老两家的意义何在。但有识之士毕竟是少数,而喜欢找碴、贬低对方的文人,却是车载斗量。

    张载本来就是说着‘民,吾同胞’,在士林中,隐隐有人讥刺他已近墨家之流。现在韩冈的一番实验,却是墨家更为接近。这就不免让人担心起世间的议论。墨子要世人兼爱,视之为兄弟姊妹,孟子驳斥为无父无母之论。与墨家相合,这个罪名,关学当不起。

    另外,万有引力之说,直捣天人感应的根本腹心。吕大忠曾半开玩笑说,如果此事确认,日后国史中的天文志就要大改,而钦天监怕是也要头疼了。而且太宗曾有诏令,禁止sī下妄习天文。虽然如今已是法禁宽松,被人抛到脑后。可真的要有人根究起来,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

    但韩冈也是出于无奈。

    汉儒唐儒在传习经义时,很少论及宇宙天地,至少比起如今的各个学派,要少上许多。现在不论是关学、理学,还是王安石的淮南学派,当头第一桩说得便是天。先论宇宙自然,其次才及人,而不是前代儒者那般,以人世为主——这也是跟佛老相对抗的结果。为了能配合如今的风chao,为了能吸引张载等人的注意,也为了能将物理顺利融入关学之中,万有引力是必须加上去的一条。

    故且不管这么多了。

    毕竟忧虑的只是吕大防等弟子,而张载本人,却是丝毫不在意。他一心根究大道,哪还在乎这点凡俗xiao事?

    在横渠书院中几天的叨扰,韩冈大有所得。但看看行程紧迫,也不得不向张载辞行。

    张载没有挽留韩冈,只是写了几封信让韩冈顺道带给关东的亲友,并出面为他饯行。

    今科举试,横渠mén下去京城参加科举的并不少,而出自陕西的士子那就更多了。张载在饯行宴上不忘嘱咐着韩冈:“今次上京,不仅仅是考试,也是结jiao四方友人的时候。yù昆你才智眼界学问皆远过常人,唯一可虑的就是你的骄心。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是好事,也是坏事。切莫崖岸自高,要平等待人!”

    张载的谆谆教诲,殷勤嘱咐,让韩冈感动不已,当场拜谢下来:“多谢先生指教。”

    见韩冈诚心实意,张载也很是满意,特地指了几个今科参加考试的学生,让韩冈有空便去拜访、结jiao。

    韩冈点头答应了下来,又笑道:“其实还有好几个。种建中,就是种太尉的那个侄儿,他今次也上京赶考。”

    离乡的前两日,韩冈还收到了种建中的一封信。上面说他今科也要去京城参加考试。想来他会住在担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的种谔府上,到了东京之后,应该很容易就找到他。倒不像张载前面提到的几个,诺大的东京城,百万人口之众,没一点明确的线索,根本找不到人。

    听到韩冈提起种建中,张载沉yín了一下。

    “是字彝叔的吧?”他还记得种建中这个学生。种谔的侄儿这一身份不提,几次net来shè柳,总是排第一的弟子,印象总不会不深,“他的学问还有待磨练,怎么这么早就去了?”

    “彝叔考得不是进士,而是明法一科。”韩冈为种建中解释道,“他本来就已经有官身了,不过他还是想转为文官,需要考个出身。”。

    旧时科举,进士考诗赋,明经靠经义。现在进士也考起了经义,理所当然科目中便再无明经,而是改成了明法,考律令断案。这也是王安石为了让刑名专业化而进行科举改革——因为不熟悉律令,被胥吏所欺的官员数不胜数。

    尽管选人转京官,一般都是要考断案和律令,以防止新进京官担任知县一级的亲民官时,无法胜任这等重要的职位。不过条贯虽好,却架不住当事者不去遵守。

    审官东院一般不会再这一项考试上卡人——选人能转官,背后无一例外都站着路一级的高官显宦,没事谁敢得罪他们——最后转官出来的官员,还是要被衙mén中的胥吏欺瞒。

    王安石想改变这样的现状,所以便有了明法科。

    只是虽说进士科改以经义取士,对陕西等北方士子来说,是个利好的举措。但明经科取消,以明法科代替,对北方士子而言,却是不折不扣的坏消息。

    “明法科。”张载摇头叹了口气,“yù昆你去考进士,今科上榜的应该能见到不少同乡。只是……”

    韩冈知道张载想说什么,接过话头道:“只是如果将明经科也算进来的话,论起整体取士的数量,今科能进学的陕西士子很有可能会减少不少。”

    世人皆知,论起经义,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的差距,要远远xiao于诗赋。可轮到刑名之道上,北方人仍是远远比不上南方。

    相对于向来对衙mén远避为宜的北人,南方人就不怎么怕去衙mén里打官司。尤其是江西人,好讼那是天下闻名的。市井中一点jīmao蒜皮的xiao事,就会拉拉扯扯的到衙mén中要求评理,让县官们不胜其扰。

    而且江西乡里村学中,教授的课本往往不是《论语》,而是《邓思贤》这样的教人如何打官司的律讼书。靠着风土人情的熏陶,江西连十岁xiao儿都能在衙mén上侃侃而谈,让县官下不了台来。

    “南人好讼,北人难及。好讼之地,其民往往好辩。遇事偶不合,便执之而喋喋不休,必yù使人雌伏而甘心。”张载边说边摇头。

    韩冈记得张载貌似并没有在江西任过职,而且看他老师的神sè,似是意有所指……听起来,多半是在说王安石。

    王安石的确有这个mao病,早两年,天子和他意见相左时,都是天子败下阵来。

    但张载并不是在指责王安石,而应是想起了旧事在感叹而已。既然没有明言,韩冈便半开玩笑的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能在江西好生切磋琢磨一番,天下州县都能去了。”

    韩冈歪用诗经里的文字,让张载为之一笑。

    他这个弟子的确会说话,而且不是圆滑油滑的那种,言辞行事中,年轻人的锐气并不缺。张载不由得想起当年去向范仲淹上书时的自己。

    但这个学生,可比自家当年强多了。

    一番酒后,韩冈向张载行过礼,便出mén上马,告辞远去。

    路边田地,阡陌纵横如井字。世间多有赞着周时井田,复古之说,二程、安石皆有言及,但众家学派,也只有张载将之践行。

    重实证,轻言语,这便是关学的根基。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中)

    “章惇做得好!章惇做得好!”

    崇政殿中,赵顼难得的放弃了天子的矜持,大声为前线的捷报而叫好。

    吕惠卿拱手道,“章惇以才智论,犹在王韶之上。如今的胜利也仅是开局而已,大捷当在后面。”

    “前日听说章惇所用非人,致使多名使节被杀。今日看来,他还是有所准备的。”

    “不名其罪而以刀兵相临,朝廷何以服远人?所以章惇遣人为使。若荆蛮当即归顺,那是当然最好。如其不肯顺服,天兵征讨便是名正言顺。蛮贼杀了朝廷使节,正是自寻死路!”

    赵顼连连点头,嘴角含笑,再一次称赞着:“章惇做得好。”

    章惇以察访使的名义,前往荆湖两路,经制南江事。那是还是在秋时。等章惇理清了刚刚接手的一番杂事,开始时准备进兵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初冬了。

    一开始,章惇没有立刻攻击,而是先派去了李资、明夷中、愿成等一干僧俗为使,去说服辰州的山蛮蛮酋田元猛。但他派出去的几人实在不成器,据说他们在蛮部之中,恣意妄为,甚至yín辱fùnv,最后忍耐不住的蛮人将使节全部杀死,只留了一个愿成和尚回来报信。

    这个消息被荆湖走马承受传回来的那几日,赵顼都是yīn沉着脸,人见人畏,连带着宫中的宦官宫nv,走起路来都要掂着脚。

    不过今天终于有了点好消息。

    半个月前,官军与辰州山蛮大战于武山。这一战官军出兵四千。而蛮贼十余部,各据险要,总计有万人之多。

    虽然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章惇以不到一半的兵力攻打几座位于险要地势上的寨子,看起来是个很疯狂的举动,但笑到最后的,却是章惇。

    那一战,统领前军的李信当先出阵。他身披重甲,手持坚盾,身后跟着两名各背一捆投枪的xiao校。带着三百名从西军调来的弩弓手,就这么一直冲到了寨墙下四十余步的地方。

    山蛮居高临下,一时箭落如雨。不过蛮人所用弓弩皆是绵软不堪,远不能跟大宋军中所用的强弓硬弩相比。沐浴在这样的箭雨之中,只要拥有重甲,根本是无所畏惧,而宋军的神臂弓也是轻而易举的就将他们压制。而李信,更是连续投出掷矛,转眼之间便击杀了数名在寨墙上指挥着军队回shè的蛮部大将。

    与此同时,章惇的亲信爱将刘仲武,领着两百跳dang,悄无声息的攀上山崖,从后方直接杀入贼军主寨。前后jiao击,蛮酋田元猛仓皇出逃,落于悬崖者无数。

    这一战,总计攻破六寨,俘获百人,斩三百余。对于山中部族来说,这样的损失,没几家能承受得起。

    在章惇的奏章中,也充满了他对刘仲武和李信的赞赏。

    刘仲武自从三年前得官之后,因为向宝的倒台,一直很悲剧在者达堡中数星星。幸好是于章家有恩,本身亦有才能,故而被章惇举荐。而李信本是韩冈所荐,前日还在笼竿城七矛杀七将,立下了赫赫威名。

    李信前日上京时,赵顼也见识过了他的武艺。七支四尺铁矛,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就飞到了五十步外,将一字排开的七具铁甲都扎了个对穿,完美的展现了他是怎么在笼竿城下,于千军万马之中,一举击杀敌军数将的壮举。

    jīng妙绝伦的箭术,赵顼见识过不少。同样是关西新一代的出sè将领,王舜臣的连珠箭术曾让赵顼叹为观止。但能与他相媲美的,在赵顼的记忆中,还是能找到几个人。可李信的掷矛之术,却是第一次见识到。

    “李信亲冒矢石,临阵勇决。今次一胜,当以其功为。特赠其父一官,本人则转两官,赏赐亦加倍。望其能勤谨如初,在荆湖早立新功。”这是方才赵顼口述给中书舍人的原话,让中书舍人依此来起草诏令。对李信这样的偏裨xiao将,竟然动用了单独的诏令,可见赵顼对他的看重。

    “李信是韩冈的表兄,其父乃是韩冈之母的亲兄。”赵顼这时候心情很好,半开着玩笑,“前日朕也曾听李信亲口所说,他的掷矛之术乃是家传,就不知道韩冈他懂不懂?”

    吕惠卿道:“韩冈是否懂得掷矛之术,臣是不知。不过韩冈当也是武艺过人。他在包约部中,曾经亲手斩杀西贼使者,bī得包约不得不降顺。虽然此事归功于包约,但实际为谁所杀,熙河尽人皆知。”

    吕惠卿说的,赵顼早就知道,“韩冈一向以国事为重,往往推功于他人。包约部中如是,罗兀城中如是,咸阳城下亦如是。此子大有古人之风,在朝中难得一见。”

    赵顼对韩冈的jī赏不已,以吕惠卿之智,很容易便能明了其中缘由。一方面是韩冈本人的确功绩累累,另一方面也有天子始终想见而不得见后,在心中对韩冈的美化。

    哪个隐士被征起前,不是让天子引颈而望?只是见到后,失望的不少……当然,吕惠卿也清楚,如果让天子见到韩冈,应该不会失望——韩冈本人的能力,可是远在名望之上。

    现在赵顼的心情很好,吕惠卿瞅准时机,“若朝中人人如韩冈这般不爱权威,以争功诿过为耻。国事岂会如此艰难。正如那华州,地震之后已有数月之久,但陕州【今三mén峡市】知州却上本,如今犹有流民在道。”

    吕惠卿只是天章阁shì讲,兼同修起居注,照常理并没有议论此等朝事的资格。但他身为天子近臣,随意上几句议论,谁也不能说他不是。

    赵顼也没在意吕惠卿捞过界的行为,“眼下已经是深冬,华州之事的确不可拖延了,郭源明也的确不能胜任。依吕卿你的意思该如何处置?”

    本来王安石是想让吕大防去知华州的。但赵顼觉得吕大防此人难得,便将他留在了朝中,放到了审官西院上。但现在看来,这个处置的确是错了。要是吕大防这位能臣在华州,不至于到了腊月还有华州流民走上了潼关道。

    吕惠卿则道:“还是先自朝中派遣使臣前往察访,流民在道的事究竟是真是假,还有人数多寡。如果百十人,陕州在那就是危言耸听了。至于是奖惩之事,还是等救完了华州百姓,再论其余。”

    赵顼默默的点了点头,吕惠卿的意见,才是公忠体国的做法。先救人,其余等赈济结束了再说。不像有些大臣,一心放在政争上。前些日子,以地震山崩为借口,请天子将王安石罢相的奏文,如雪片一般的拥往了崇政殿。反而说着如何赈济、救灾的奏文,却是寥寥可数。

    赵顼多读史书,拿着灾异作为武器,用来攻击政敌的故事,他在史书上见过不少。当时就想着日后对此要警惕,科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想法就不一样了。空xùe来风、未必无因,上天的警示也许是真的,赵顼一这么想,就越的感到心惊rou跳。幸好事情没变得那么糟。

    吕惠卿冷眼看着赵顼的神sè变换。

    他所shì奉的这位天子,说聪明也聪明,做了近六年的天子,政事上一概mén清,许多事都瞒他不过,连带着在京中的耳目消息也越的敏锐,不再是熙宁初年时的稚嫩可比。

    但赵顼最大问题便是心志不坚,极易受到外事干扰。华州地震山崩,让反对新法的一干旧党重臣群起而攻,拿着市易法为突破口,声言这是上天对天子不行德政的警示。那段时间,这位皇帝都有了废除市易法的想法。要不是王安石和他们新党中人这些拼命坚持,国事必然大坏。

    吕惠卿对天子一向没多少敬畏。离着皇帝越远,才会越把皇帝当成神。换作是他们这些能天天见到皇帝的,就知道,所谓的天子,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是因缘巧合,或是前世修福,才坐到现在这个位置上。

    前些日子看到赵顼心烦意1uan的模样,吕惠卿sī下里没有少冷笑,真是如此忧心国事,干脆下罪己诏好了。

    人在天子面前,转着这等悖逆无道的念头,吕惠卿的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过对于快感的沉mí也只是一瞬间,一呼一吸的时间中,理智就已重新占据了吕惠卿的脑海。

    他已经按照王安石的命令,将华州的察访权控制住,对此旧党当无可施为。只要附近各州的救援粮一起到了,华州可保无恙。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对此借题挥了。

    吕惠卿现在关注的焦点,不是在外,而是在萧墙之内。

    在前段时间,竭力挽救市易法的那两个月里,身为王安石副手的曾布,却是动作很少,上书时也是将几桩新法连在一起说,并没有将市易法挑出来单独。

    曾布的这个态度,天子和王安石都忽视了过去。但吕惠卿一直在盯着曾布,不会让其méng蔽。

    看曾布的反应,应是对于市易法不以为然而已,就不知吕嘉问知道后,他会如何想?

第九章 纵行潼关道(下)

    天sè如晦,厚重的yīn云几乎压到了中条山诸峰的顶上。

    风也刮了起来。冬月的寒风如刀,浃肌透骨,在黄河边的潼关道上肆虐。

    转眼之间,种建中便已是手足冰冷。他搓了搓手,对掌心呵了口热气,转头对着身边并辔而行的同伴道:“yù昆,看起来是要下雪了。”

    种建中的话刚出口,韩冈脸上就感觉到了一点冰凉。仰头望着天空,yù屑一般的碎雪已经从云层中洒落,“不是要下,而是已经下了。”

    漫天的雪珠,种建中也看到了,立刻道:“离前面的驿站还有五六里,得赶紧快点走了!”他回头,对着身后的一队随行车马吼着,“再加把劲,早点赶到驿馆中,有热酒招呼!”

    一行人的行立刻加快,挥鞭驭马,向着前面的驿站赶过去。

    前日在长安驿馆中,遇到一年多不见的种建中,的确是个惊喜。本来韩冈以为种建中现在当是在京中苦读,准备来年的考试。谁想到投宿驿馆时,竟然当面撞上。

    在去年横山之役结束后,种建中和种朴就跟着转调京中任职的种谔,一同去了东京城。种建中本人在京营之中也有了一份差事。不过,他为了参加明法科考试,今年六月后锁了厅。

    种建中本也是准备着在京中读书,给韩冈的信中也是这般写的。但因为关中地震,便被种谔打了回乡,看看老宅有没有在地震中受到损害。

    前日碰面后,说起种谔的这个安排,种建中就有几分悻悻然的神sè。这样看起来,可能是对于自家侄儿跑去考明法,种谔的心中有些不高兴的缘故。

    在韩冈看来,种建中若是考得进士倒也罢了,能考中进士,就算是将mén世家肯定也会大肆庆祝。但种建中却考得是明法,日后连转官都有难度,还不如留在军中。

    但种建中心意已定,却也没法劝。韩冈提了个头,见到他不想多言,便也罢了。一起上京,正好做个同伴。不过韩冈、种建中的同伴不仅仅是只有对方,另外还有一人。

    行不过三里,风雪已是劈头盖脸,有越下越大的架势。韩冈自叹命苦,总是轮到在冬天进京,每次都要遇上这么一场雪。

    这时一骑远远的从前方奔来,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韩三哥!十九哥!快一点呐,俺已经在前面的驿馆订下了酒菜和房间了!”

    这是种建中的弟弟种师中,今年才十五岁,今次跟着种建中一起进京。

    听到种师中这个名字,韩冈就想起了种师道。可惜种家现在查无此人,不知是不是日后改了名。

    今人改名也很常见,或是犯了讳,或是嫌着不吉利,很轻易地就可以将名字给改了。前任宰相陈升之,本名为旭,升之乃是表字。如今改用旧字为名,却是为了避今上的讳。

    韩冈看了看已经跑过来的种师中。十五六斗少年郎正袖着双手,骑在马上连缰绳都不握,纯凭脚力控马。只论骑术身手,到也有几分后世名将的谱。

    也许他就是日后的种师道吧……

    不移时就已经到了驿馆处。这是潼关中道的xiao驿馆,只有两重院落。因为时近腊月,潼关道上行人甚多,此时已经是人满为患。但韩冈和种建中都有官身,连着种师中,他身上都有一道荫补来的官诰。三人拿到一间上房,都没费什么口舌。还是韩冈无意以势压人。要不然以他的朝官身份,能把随行伴当都安排了单间。

    让伴当上去整理房间,韩冈和种家兄弟在正厅中打算找个位子坐下来。只是厅中满满堂堂,有几十百姓坐着蹲着。不似行商商队那般以青壮为主,而是老弱fù孺一大家子。粗粗看过去,在不大的正厅中,竟有七八家之多。

    “是流民。”种建中凑过来低声说道,“华州的。”

    韩冈点了点头。

    自从走上潼关道,这一路过来,看到了不少华州流民。他们也不是穷的叮当响,绝大部分都还有个包裹,在驿馆中,还能有个座位。在驿馆院中,还有好几架xiao推车的,上路时,孩儿坐在上面,包裹家当放在另一边。

    韩冈三人进厅,原本占着一桌的客人,便被驿丞请开。韩冈看了看起身离桌的五人,有老有少,有男有nv,正是一家。

    韩冈招了招手,当家的老头子变过来了。

    “xiao老儿孙福,拜见两位官人。”

    老头儿黑黑瘦瘦,在韩冈和种建中面前毕恭毕敬的。前面驿丞的态度,已经说明几人的身份。

    “尔等可都是华州人氏?”种建中问着。

    孙福恭声回道:“回官人的话,这里的八户人家都是从华州来的。”

    “老丈先请坐下来说。”韩冈和气起来,便是没有半分架子。等老头儿诚惶诚恐的坐下后,很和气的问着,“地震山崩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怎么还会出来?”

    见着韩冈没有摆出官威,孙福的胆子大了一点,叹起气来:“实在等不到官府的救济,不然谁还愿意离乡背井。”

    “为何不去京兆府?”韩冈问着。

    潼关道三百里,一路走到洛阳不知会累到其中多少人。而向西去长安,就只有两天的脚程。远近有别,为什么会选择一条远离家乡的路

    孙福长叹了一口气:“官人如何不知,如今的长安城已经没粮可放了。”

    韩冈听了一惊,“这事你是从何得知?难道已经去了京兆府不成?”

    “xiao老儿没去长安,也是上路时听人说的。”看着韩冈可能不信,孙福又急道,“华州都是在这么说,从乡里出来的,就没一家去长安。”

    韩冈与种建中jiao换了一个眼sè,的确,他们在长安并没有看到流民扎堆的情况。

    又问了几句闲话,孙福就很识趣的告辞。

    等他起身离开,韩冈便皱起眉头:“长安怎么会没粮了?今年关中又没有遭灾?”

    “欺上瞒下的事可还少了?那个地方的粮囤不养了一群耗子?!”种建中愤世嫉俗的说了两句,却又沉yín起来,“但这是长安啊,怎么会先没粮……会不会是为了明年便民贷的本金,所以不肯开仓?”

    “不至于的。郭太尉不会如此不智!”

    虽然种家跟郭逵关系不睦,但种建中也承认,郭逵怎么都不可能糊涂到为了,而不出手援助华州灾民。

    那么,长安无粮的消息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要知道长安的粮仓数量,是为关中之最。

    照着司农寺制定的便民贷款的条例,常平仓再怎么向外放贷,最少都要保证三成上下的仓储。就像是后世的银行准备金,不会全部都砸出去。加之如果放贷数量不足,还有抑配——也就是强行让富户来借贷——这一手段,基本上只要不是碰到席卷一路的大灾,便民贷款可以说是旱涝保收,并且常平仓依然能保证一路民生不至于有大的危险。

    秦凤路的确是与关中分家了没错,但韩冈一年多前,就在陕西宣抚司待过,至少知道一点长安这边的永兴军路转运司的情况。白渠灌区的歉收,虽然使永兴军路这两年军备不振,无力用兵,可也不会让灾民饿着肚子。

    “从长安过来,没有看到流民。可见这消息的传播效率之高,让所有的华州流民都往东去,而不是往西行……无头流言能一下驱动了所有人,若说是无人在后兴风作1ang,未免有些不合常理。”

    不过若真的有人传递谣言,驱使流民前往关东,那他们胆子未免就太大了一点。

    “现任的京兆尹不是郭逵吗,谁能在他面前玩hua样?”种建中拿着韩冈方才的话来反问。

    “所以想不通啊,山崩看似厉害,但华州的灾其实并算不重,只要用心一点,华州本州都能自行解决。”

    今次的地震其实并不算很厉害,少华山阜头峰崩塌,也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之前的几十年,有过多次落石伤人毁屋的记录,能迁走的几乎都迁走了。

    韩冈一路行来,可以看得出,道上流民的人数很少。如果是有心人在后使坏,按理说不可能影响到新党的地位,只不过,出了潼关道后,那一边,可就是洛阳河南府了。

    韩冈沉yín着,种建中、种师中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边,没有打扰他的意思。

    想来想去还是无法确认,抬头自嘲得笑了笑。也许是平日里勾心斗角太久了,总是免不了要往人心险恶的方面去想。他对望过来的种建中道,“也许当真是长安的常平仓已经缺粮了。……”脸sè又沉重起来,“不过那样的话,关中可就危险了。”

    不同于用谣言煽动起来的流民,只需要及时派人在函谷关口安抚住就能解决,若是长安城的常平仓空了,来年开net后的便民贷成了笑话不说,关中都将陷入危机中。

    作为关中核心之地的常平仓都空了,难以想象永兴军路转运司辖下的其他军州,那些地方仓囤会是什么样的情况!

    而且关中因为要提防着党项人的侵袭,对粮囤的检查一向最为严密。换作是京东、京西,或是江南诸路,那些没有军备压力的地方,也许会更糟糕。

    韩冈现在不知道,哪一个猜测会是真相。可不管是哪一项是真的,对新党来说,都会有些麻烦。而且最麻烦的是两者皆为真。京兆府常平仓的确无粮,而别有用心的消息散布者也确实存在。

    那样的情况,恐怕身为宰相的王安石都要好一番头疼了。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上)

    长安常平仓的情况其实真的很糟。

    程昉只是在出京前,去三司中的度支司,看了一下永兴军路转运司,在年终前送上来的账簿,就知道了他今次接手的任务不会那么简单。

    白渠灌区去年因为广锐军叛1uan,而差点变成了荒地。为了重新恢复这座关中粮仓,去年和今年,长安各仓中都有大批的粮秣被调往泾阳、高陵诸县,用以赈济灾民,以防户口流失。也就是今年六月,三县的夏粮虽然不比旧时年景,好歹比去年有了点起sè,这才让天子和朝堂放下心来。

    只是白渠各县今明两年还在免赋期中,朝廷没有田赋可以收取。这样一算,并加上明年的预期,总计三年的白渠灌区的直接损失,一出一入就有百万石之多。如果算上灾荒对周边经济的影响,按照这个时代的计算方法,单位以贯(钱)、石(粮)、匹(布)、两(银)来计点,朝廷的税赋损失,当在两百万以上。

    加上因为横山开边而引的亏空。这两年,永兴军路转运司用着四柱清账法的账簿上,元管、新收、已支、见在四项,‘元管’、‘见在’一年少过一年少,‘新收’连续两年在低位划过,而‘已支’一项上的数目,却是让人触目惊心。

    而且更为让人头疼的,明年的亏空依然无法改变。以郭逵为的关中亲民官们的考绩,那是一个比一个凄惨。郭逵倒也罢了,下等的考绩,对他来说无伤大雅,不会伤筋动骨。

    但普通的京朝官,一个下上、下中的考评,磨勘就要延展一年或两年,也就是要想晋升,就必须再多等一两年时间。多少关中官员哭着喊着要调任,把始作俑者的赵瞻恨得要扎他草人的也不知凡几。纷纷上书政事堂,说这根本不管他们的事,完全视广锐军和赵瞻给闹的。

    只是华州今次真正糟了灾,毁了屋宅和大部家当的灾民,也不过千多户。长安的情况再差,还不至于连华州的几千流民都养不活。

    程昉就很纳闷,为什么他自过了古函谷关之后,便接二连三地在路上看到背井离乡的流民。

    就在风雪不断要吹开他裹身斗篷的时候,程昉依然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虽然一名宦官,但程昉身上的任务并不是服shì天子或是宫廷中的哪一位。

    这两年,赵顼越的信赖宦官,不仅仅是让他们作为走马承受,出外探察各地民情。而是将军务、政务上的重要职司,也让宦官们去主持。军事上的王中正、李宪,政务上的程昉,都是现成的例子。

    ——其实也是新旧两党互相攻击的功劳。

    赵顼虽然任用王安石,推行新法,却也不会只听一面之词。可旧党和新党从来都是针锋相对,一个说是,一个说非。一个说左,另一个就偏要说右。这样的情况,让赵顼如何去确认是非曲直?他想要了解真相,唯一能依靠的,也只剩宫中的这群阉人了。

    三天前,程昉奉旨出京。一路西行,白天都骑在马上,不停的在驿馆换马,一天便赶出近两百里。就算今早出时,看着天sè不对,也无意耽搁片刻

    这两年,程昉一直都在堤上、滩上,风吹日晒的经历不比老农要少。雪下得大了,他也不回头,找那间刚刚过去的客栈,而是继续往前,冒着风雪一路走了十五六里,才在漫天的雪白中,找到了路边上的一处驿站。

    在风雪天中,走了一个多时辰,跟着程昉出来的一队神卫军士卒满腹怨言,连两个依例被派来保护程昉的班直护卫,也是一肚子的抱怨。

    进了驿站,这些吃够了苦头的赤佬们,便把一肚子个火气泄到大厅中的百姓们?,你又有什么办法?

    几个士兵刚刚把占着一张桌子的行商踹走,正回头一起对程昉说着,自己这是在想都丞尽孝心。就见着有人站了出来:“孝心?!……这是什么话,谁教你说的?”

    见到有人出头架梁,几个士兵都聚了过来。驿馆里常有官宦出没,但从mén外的车马上看,不是高官显宦的规格,最多几个选人或是xiao使臣而已。三班院里吃香,阙亭之下守骨头的货sè。身为班直护卫,隔几日就能见一次天子圣容的人物,却不会把这等人放在眼里。

    “我等是奉旨出京!”一个神卫军xiao卒立刻跳了出来:“你是哪里来……”

    种建中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自报家mén:“本官种建中,家叔现在京中任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除了两个班直外,其他几人的脸sè都白了。是种太尉的亲侄儿,响当当的衙内。若是惹恼了他,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他们从禁军遣到厢军去。将不适任的士卒降入下位军额,这是有先例的,种谔也有这个权力,找几个不长眼的蠢货作伐,真还是轻而易举的事。

    县官不如现管,在程昉面前可以滑不留手的软顶着,可他们顶头上司的侄儿种建中却是让他们不敢招惹的存在。

    当神卫军的士卒软了下去,两个班直护卫却仍是不同声sè,他们是天子近卫,根本不怕有人想跟他们过不去。一人向着种建中道:“种衙内,我等是奉天子诏前往华州。衙内想要阻止吗?”

    种建中被当头堵了一下,脾气便要涌上来了。

    而此时的程昉,却在看着种建中后面的同伴。与种建中同样高大魁伟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训斥。程昉知道,并不是他不够资格教训人,而是因为他身份更高。不过班直护卫已经成功的将种建中堵上了嘴,正得意的笑着。

    这个时候,坐在一边的年轻人终于有了动作。

    “尔等即是天子亲卫,如何还敢在地方上欺凌百姓?可是想败了天子盛德?!”韩冈训斥了两句,矛头一转,却直指程昉:“程都丞!此二人即已配属你之麾下,何以不严加管束,以至于让其再此恣意妄为?”

    韩冈颐气使指,训了两句,就训起了程昉。

    这里的都是惯看得眉眼高低的滑头,从韩冈的口气以及态度上,可以看出他的架势绝不是种谔的侄儿能比。一时气焰都收了起来,若是程昉顺水推舟,罪名可就落到自己的头上了。

    程昉上前与韩冈、种建中见礼:“程昉见过种衙内。程昉见过……”他拖长了声音,等着韩冈报出姓名。

    韩冈也不隐瞒,随即报上名讳:“韩冈。”

    程昉气息一窒,而周围还没走远的军士们,更是心头一颤。竟然是韩冈。连忙道:“可是收复河湟,一颗仁心救治万民的韩yù昆?”

    “不敢当,为国效力,为天子分忧而已。”韩冈拱了拱手,“都水丞的姓名,才是如雷贯耳。”

    程昉的名字,韩冈听说过。虽是宦官,却是王安石重用的人物,在治水淤田上有着很出sè的能力。农田水利法尽管在新法中并不起眼,但功效却一点不弱于青苗、免役诸法。

    程昉为都水丞,统管河北水利深、冀、沧、瀛诸州,也就是原本盐卤黄河河口一带,淤灌出上万顷上等良田。

    不似在横山和‘屡立殊勋’的王中正这般引人注意,但程昉在河北的功绩,也让他成为赵顼心中可以重用的人选。今次他上京回禀漳河淤田之事,便被加了个察访华州灾伤的临时差遣,派到了关中来。

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下)

    对于程昉的事迹,韩冈知道的,在京城待了有一年的种建中,了解得更清楚。

    所以他很纳闷,程昉既然在河北管着几千上万民伕和厢军,用了几年的时间在漳河、黄河边修堤淤田,为什么还弹压不住,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刚才几个士兵的举动,分明就是在试探程昉。而程昉一时不查,弱了气势,便让肆无忌惮了起来。如果凭借着身份、地位,都震慑不住下任,为人所凌bī,也是。

    程昉被韩冈帮了一手,压制住了手下兵丁,心情大好之下,便拿出钱钞向被伤到的几个百姓赔礼,然后让驿丞想办法腾出一个房间来。

    做完了这些杂事,程昉这才跟韩冈、种建中正式叙了礼。

    三人坐下来后,程昉便挑起话头,问着韩冈:“韩博士今次是准备去京城赶考的吧?”

    韩冈上京赶考的事,京中知道的不少。毕竟河州大捷之后,王韶带着木征等一干俘虏上京,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的韩冈却没有到场,基本上都会多问上一句,韩冈做了朝官后,还要考进士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

    只是程昉不知道韩冈怎么会跟种谔的侄儿走了一路。问话的同时,便下意识的瞥了种建中一眼。

    “正是。”韩冈点头,“正好彝叔与韩冈分属同mén,也要上京赶考,便一同出来。”

    “原来如此。想不到种衙内竟然也是横渠先生的mén下,今次一同上京赶考,当能同簪金hua。”

    “仅是明法科而已。”

    高中之后,能簪御赐金hua的,也只有进士一科。种建中用了七个字来更正程昉的错误认知。除此以外,他对程昉就没有别的话可以多说了

    种建中的态度,韩冈已是见怪不怪。王中正、李宪这些在宫中呼风唤雨的大貂珰到了地方上,当地的官员中,除了一些意图钻营的没廉耻的货sè,也都是不怎么跟他们亲近。

    士大夫与内臣之间的jiao往,肯定都会受到士林的诟病。外臣跟宫中走得近了,连天子都不会乐于见到——家奴与外人亲近,哪家主人都不可能乐意,而且对于主人来说,自身也会有危险。

    文彦博当年第一次被罢相,就是因为他跟宫中走得太近,不但结jiao宦官,还给宫里的贵妃送了许多珍物,最后惹起了仁宗皇帝的不快——论起人品,文宽夫其实是完全没有资格嘲笑他人。

    韩冈尽管对宦官们没有多少的歧视,可也不愿意跟内shì走得太近。王中正那是没办法,见得多了,熟人间总得讲些人情。板着脸,把宦官当贼盯着,那是包拯、唐介一流的名御史的工作。保持正常的往来,才能让工作顺利的进行。

    至于萍水相逢的程昉,就也不必刻意去亲近,尽点人情,一起吃顿饭就告辞拉倒。

    只是韩冈善于为人处世,照着礼节邀请程昉一起吃饭,一杯酒下去,几句话一说,却便是宾主尽欢,轻易的拉近了与程昉的关系。

    mo着酒杯,韩冈问着程昉:“不知都丞西来,可是有何急务?”

    韩冈问话没有稍作曲言,问得很是直接。程昉并不觉得有必要藏着掖着,到了华州之中,自己的任务自然要公诸于众。而且前面几个骄横的士兵,已经说出了口,就更不需要隐瞒了,“程昉是奉了天子命,来关西察访河州灾伤。”

    ‘果然如此。’韩冈道:“这做驿馆里面,便有不少是河州来的流民。若是都丞能让他们安然返家,可谓是善莫大焉。

    “程昉西来,正为此事。”来自宫中的都水丞摇头苦笑:“不意在道上御下不严,差点坏了大事,倒让两位见笑了。”

    “京营禁军嘛……”种建中语带不屑的摇头,心有所感的他终于cha了口,“家叔这两年也没少因他们而置气。”

    程昉与种建中一同叹起气来。

    韩冈基本上能知道种谔为什么会被开封禁军给气到,也能理解程昉和种建中两人为什么要叹气。

    京营禁军传承自后周,太祖皇帝奉周世宗之命统领,周世宗驾崩后,赵匡胤便是仗着兵权而黄袍加身。而河北、西军中的禁军,又有好些军额都是来自于京营。对于这样的一支近在京中的队伍,历任天子都看得很紧。

    其实这京营禁军说烂也不能算烂,至少弓术表演还是很有些水准。王舜臣当年去三班院报到回来后,曾说遇上过一个箭术只比他稍逊的开封人——以王舜臣的xìng格,那名与他同时参加考试的京营军官,箭术当不会在他之下。

    不过真正到了战场上,这些平日里水平看似很高的将校士卒,就会1ù了本相,现了原形。刘平、任福、葛怀敏这三个丧师辱国的大将,无不证明了这一点。

    程昉、种建中心头郁闷,一壶酒转眼就被他们喝光。

    韩冈让驿丞再送一壶酒,转头却是一名班直护卫提着酒壶上来。他陪着笑脸:“都丞、博士、衙内请尽管喝,xiao人为三位倒酒。”

    韩冈抬头就了瞪了那班直一眼,吓得他连忙放下了酒壶。

    “你们是班直吧!?低三下四的服低做xiao,天子的脸面何在?!”韩冈厉声叱问着,眉心处的川字纹路,表明了他心头的火气有多大,“天子近卫是给人斟茶倒酒的?!做你们该做的事去!”

    韩冈一甩袖袍,那位班直便讪讪的退了开去,与另一位同伴闪到了大厅一角去,不敢来触韩冈的霉头。连着神卫军的士兵都被吓到了,远远闪在角落里的身形皆缩了起来。

    程昉在旁看到了这一幕,一边暗赞韩冈的谨慎——正如韩冈所言,天子近卫岂是能为人臣端茶递水?宰相都不能如此妄为。韩冈年纪轻轻,却是老成稳重得紧。不论那班直是真的想着过来讨好,还是另有图谋,韩冈都没给他半点机会。

    另外,他更是叹着韩冈的威严。历经多次生死,在千军万马杀出来的气势,京中升上来的文官武将果然是远有不及。莫说是手上积攒了几千近万斩的韩冈,瞪一眼,班直护卫都要闪一边去。就是方才种建中压着几名神卫军的士卒,可不是光靠着他叔父的名号,本身经过了多次战事后的气势,就已经先声夺人了。

    外面的风雪越的大了起来,吹得mén扇哗哗直响,不过厅中的火盆更旺,透进来的寒风也吹不散听众的暖意。

    种师中年纪xiao,需要顾忌的地方少,便被他的兄长唤过来倒酒。

    韩冈接着种师中的斟好的酒,与种建中、程昉对饮而尽。

    他敢于如此斥责班直,也是自有分寸。他占到了正理,并不是仗势1uan压人,而且韩冈也知道自己能震得住这两名班直。文官,尤其是领过军的文官,基本上军中士卒们见了都是要怕的。

    皇宋重文,文臣行事向来少受约束,若是哪一个武臣敢学着文官的行事,‘肆无忌惮’这四字考评当场就能贴上去。而文官一旦领过军,杀人放火的事便也见多了,心狠手辣起来,再凶狠的将领都要瞠乎其后。

    文彦博因为守夜的士兵拆了他的凉亭取暖,能一口气将几十人远窜蛮荒。韩琦为了能镇住狄青,硬是找了xiao借口,就杀了狄青的爱将焦用。

    广锐军叛1uan,环庆路经略使王广渊什么都没做的,便被吴逵赶出城去——他就是一个废物。但当广锐军南下,附近几支有些看似不稳的队伍,就被王广渊诳到峡谷中,一气杀了两千多。

    而王韶在熙河,砍那些杀良冒功的士兵时,也从来不眨眼睛。韩冈还记得高遵裕的一名远亲,人称高学究的。被高遵裕放到斥候游骑中挣功劳,不知怎么就给一队的同袍给杀了,剥光了丢在草丛里。而后一个糊涂鬼出战没斩获,回来时正好见到了路边横尸,大喜之下,砍了级就回来报功。

    但级的真伪向来要检验,吐蕃和汉人之间,光是型容貌就有很大的差别,更有许多细微的地方,能够让人确认真伪。这一验,就验出了真伪,甚至在韩冈主持的复验中,给查明了身份。正好杀了高学究的凶手们回来报称高学究失足落下山崖,这样事情便被爆了出来。

    冒功的糊涂鬼被杖八十,而六名凶手,全都给王韶下令在寨mén前给碎剐了。最后悬在寨mén边的六个级下,就是高高的一堆碎rou。

    这样的狠手,武将很少能下得了,只有文官能做的出来。

    甩开几个不听话的士卒,三人喝酒聊天,一座皆欢。

    韩冈并没有在程昉的任务上cha话,虽然背后mí雾重重,但这不关他的事。只要知道此事,并加以xiao心的不去涉足,便是足矣。而程昉也没有更深的与韩冈等人结jiao的意思。

    萍水相逢,结个人缘,日后也许有用到对方的时候,只是现在,却是各自睡去。到了第二天,程昉冒雪西行,而韩冈也同样东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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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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