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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章 立雪程门外(上)

    接近腊月的时候,洛阳城断断续续的下了七八天的雪,至今未有停歇的意思。

    雪一直不算大,但聚沙成塔,不知不觉间也积了有近两尺厚。雪hua还在飘落,天地皆白,将洛阳城中的老屋古庙都妆点一新。

    程家院中的几株腊梅这时也开了hua,淡雅香气沉浮于素洁的冰天雪地之中。浅黄sè的hua朵,褐sè的树枝,被细雪染成纯白,yù树琼hua一般。

    程颢虽然任的算是闲职,但西京竹木务在大雪之后,还是有些事务要处理,大清早便除了mén去。程颐则照着往常的时间起netg,先去问候了父亲,然后也如平日一般,回到书房中去读书。从微敞的窗户外,飘进来一丝半缕的腊梅清香,却省了焚香这一事。

    只是程颐沉浸在书中没有多久,家中的一名老仆便送了一封信来,后面还附带着一份mén状。

    程颐先拿过信。信封的抬头上写着伯温表兄并伯淳、正叔二侄,是张载的亲笔。

    一封信厚厚的,从开口处看进去,塞在里面的信函竟然有十几页。程颐一见到这封信的厚度,知道里面肯定是有着张载最近的研究成果。也不顾其他,netbsp;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一杯热茶已经都不冒热气,程颐才摇着头,将张载的信放了下来。

    这封信中,除了问候之外,的确说了很多关于格物方面的见解。有形而上的道,也有形而下的器。张载在格物致知的方面的确走得远了,虽然信中说的以实证道的做法不算错,但终有难以验证的时候。而且关学之中天道与人道之间的割裂现象,也越的严重了起来。

    ‘终究还是难近大道。’

    放下信,程颐这才拿起mén状。题头是末学晚生,后面缀的名字则让程颐也不由得一怔,竟然是韩冈。

    不过想想也是,韩冈要上京应考,以自家的兄长对他的看重,依礼数,现在经过洛阳时,也该来拜会一下。不书官职,只道晚生,这一项让程颐很是舒服。拿过纸张,提笔写了几句,便折了起来递给一直等着一旁的老仆,

    “拿出去,让来人回复其主,早有通家之好,直接上mén来便是。”

    老仆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接下来。

    “怎么了?”程颐手一顿。

    老仆低头,“送信来的秀才就在mén外等着!”

    “什么?”程颐面现讶sè,一下便站起了身。

    以官位来说,韩冈已经在程颢之上。程家的老父做了几十年官,磨勘多少任,才一个正五品,也只有去世后,才有资格一触四品的mén径。而韩冈这样的官品,不但亲自上mén送信,甚至就候在mén外等回音,这个礼数就重了。

    士大夫之间的正常拜会,除非已是通家之好,要不然都是先派人送上一份名帖来。如果主人愿意相见,便落书约好时间。如果不见,也会在回书上找个理由。但这一段文字往返,基本上都是仆人奔走,这也是让双方之间有个转圜的余地。

    而现在韩冈的做法,却是晚辈拜见长辈,下官拜会长官时的礼数,容不得程颐不惊讶。

    “快请mén外的韩官人进来。”

    ‘官人?’程家老仆得了命,便转身往外走,心中有着几分疑huo:‘穿着秀才的衣服,又站在mén外等着消息,怎么可能会是官人?’

    但他知道自家的主人用词一向jīng当,有官身的人才会叫做官人。而不是像市井中那般,就是个普通富户,都能道他一声员外。天知道,朝中能hún到正七品员外郎的有多难。

    让一名官人在下雪天候在mén外,想到这里,老仆心中益不安,连忙快了两步。

    ……………………

    天上的雪一直不停,雪hua不住的累积,系马桩下守着的伴当不耐烦的来回走着,而韩冈仍是心平气和的等在程府mén外。

    自在雪中辞别了身负皇命的程昉之后,韩冈和种建中继续前往京城。

    雪地里走得虽是艰难,但还算是顺顺当当的到了洛阳。在驿馆中落了脚,种建中要去拜访洛阳城的亲友。而韩冈则带着张载给表兄表侄的家书,在洛阳找上了程家的mén。

    离开横渠镇前,张载给了韩冈几封信。第一封是给在周至县监竹木务的弟弟张戬。第二封,便是给在洛阳任着跟张戬一样的职务,同样跟竹子脱不清干系的程颢,以及其父程珦和程颐。

    自从在京城中在程颢那里聆听教诲之后,韩冈也会给程颢写信,只是不及给张载的那般频繁。他前两年几次经过洛阳,但程颢在外任官,而程颐则跟着在蜀地治事的程家老父程珦,登mén拜访也见不到人。直到今年,程珦致仕归乡,程颐跟着回来。而程颢也上书在洛阳要了一个清闲一点的差遣。

    既然程颢已经回来了,旧日多承其情,韩冈路过洛阳时,总是要拜见的,何况张载还托付了顺道送信的任务。

    只是程家这看mén的老仆一进去,就没个回音,韩冈默默地等着,头上肩上都落了满雪。路边经过的行人车马,看着程家mén前的韩冈,指指点点,惊讶万分。伴当来劝过几次,韩冈却始终无意离开。既然已经在等了,就该等到底,半途而废才是要不得的。

    一匹马踩着雪行了过来,在程家mén前停下。骑手翻身下马,也惊疑不定的望了韩冈好几眼。

    就在此时,程家的偏mén给打开了。骑手一见mén开,就两步上前,笑道:“正是巧了,还想敲mén呢。六丈,xiao子今日奉我家主人命,送请帖来了。”

    “是尧夫先生的请帖?”程家老仆问了一句,就急急的对骑手道:“你且稍等。”

    丢下送请帖的熟人,老头子忙跑到韩冈这边。看着头上肩上全是积雪的韩冈,诚惶诚恐的致歉:“官人勿怪,官人勿怪,xiao人多有得罪,让官人久候了。”

    韩冈笑了笑,身子一动,积雪纷纷而落:“伯淳先生与我有半师之谊,在mén外候着也是礼数。”

    程家老仆让出了路,“我家主人有请官人,还请入内一叙。”

    韩冈被领着走进程家家mén,他的伴当便捧着礼物跟了上来,与那名骑手擦肩而过。

    洛阳城中的尧夫先生,自然只有一个。邵雍邵尧夫,也是如今的当世大儒,学术兼及儒道,太极之说,更是上承陈抟老祖。不过他更为有名的是算命点xùe的本事。邵雍在洛阳城中的宅邸‘安乐窝’,便是靠着帮仁宗朝的状元王拱辰的父母点了吉xùe挣来了。而前两年,司马光和富弼更是将安乐窝原属于官产的地皮给买下来,赠与了邵雍。

    韩冈对于邵雍的了解也就这些了,除此之外,就是那句流传很广,听起来别有深意的‘天根月窟闲来往,三十六宫都是netbsp;韩冈进来后,邵家的仆人也被领进mén来。不算大的府第,四人前后走着。

    程颢今日不在,一开始送信时就已经知道了。即将面对二程中的另外一位,韩冈也有些期待。张载对程颢的评价是在程颐之上的,但好歹也是程朱中的一人,理学的开创者之一。何况,还在后世也鼎鼎有名的那一句。

    ‘饿死事xiao,失节事大’。

    如果这句话不是针对fùnv,而是说着士人,那倒真是很有道理,也值得敬佩。不过韩冈现在并没有听说程颐有说过这句话,在张载和张戬的面前,也不便去打听。

    走进了程家的客厅,终于见到程颐。

    与温文尔雅,jiao谈起来让人如沐net风的程颢截然不同,韩冈面前的程颐,神态沉严肃重,动作也是一板一眼,不打半分折扣。并没有因为韩冈在mén外雪中等候了一个多时辰,而让他外在的态度有半分变动,只是眼中的欣赏却是没有掩饰。

    这位当世大儒,日后先是流芳青史,继而又遗臭百年的颍川先生。给韩冈的第一印象,就仿佛是一部《礼经》变成了活人,在他面前教演着什么才是正确的见客礼仪。站定,回礼,问候,甚至连点头弓腰的角度,都是恰如其分的符合了他与韩冈之间的关系。

    与韩冈见礼后,程颐又依着标准的礼节向他告了罪,然后才从邵家仆人手上接过请帖。

    邵雍使人送贴来,但言安乐窝中腊梅hua开,拟与三日后设宴,邀请二程前来赴会。

    “且去回复贵主:承méng尧夫不弃,乃至书相邀。程颐感念盛情,自当与会。不过家兄今日往城北本司公干,且等家兄回返,再遣人回复贵主。”

    这一过程中,程颐对邵家的仆人并不假以辞sè,而邵家的仆人进mén时没看到程颢,也是神态明显的变得拘束起来。

    韩冈一切都看在眼里。

    看来张戬果然说得没错。说起二程与邵雍这位洛阳城的另一位大儒的关系,的确是有些微妙。程颢还好,对什么人都能平和相待,就算政见不合的王安石,也没有闹到翻脸的地步,与邵雍更是能相互和诗。但程颐,就跟邵雍邵尧夫不怎么亲近了。

第章 立雪程门外(中)

    程颐与邵雍关系不佳,也不是没有缘由。程颐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温。而邵雍给他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温。要说避讳的话,不是一家人,也无需讲究这些。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洛阳城中的闻人贤达,互相之间总得给个面子。儿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颢xìng格洒脱,对此并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长子的名讳就行了。而程颐是极重礼法,对于父亲的字号成了邵雍儿子的名字,一直隐怒在心。

    程颢程颐兄弟俩xìng格差别显而易见。曾有一次两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来了一批妓nv。程颢安坐如素,宾主尽欢;而程颐却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颐仍是怒积于心,而程颢则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颢走得多,程颐是附带而已。前日邵雍写诗,说起洛阳贤达,就是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然后便是程颢,没有程颐的份。

    这一番内情,也算不上秘密,连张戬都听说。韩冈到盩庢县拜访他的时候,还被他叮嘱了一番,莫在程颐面前提邵雍。邵雍虽然是大儒,但世间流传的却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张戬也是担心韩冈兴头起来,跑去请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进士——进士考前烧香拜佛的事很常见,张戬也不是白担心——让程颐听到了,可就不会有什么好脸sè。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颐回头跟韩冈告罪,言辞间不掩对韩冈的欣赏。韩冈的态度摆得很正,任何一个教授弟子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想见到能如此尊师重道的弟子。

    问了几句张载、张戬的近况,程颐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yù昆,最后一句你说得的确是好。”

    前面翻阅张载来信时,程颐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为后世儒者明道的名言。虽然读信时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是jīdang不已。张载和他的弟子们喊出的这个口号,振聋聩。张载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关学一脉的气魄,让其他学派难以企及。

    “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yù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jī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更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xiao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xiao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you,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更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的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dong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mén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yù知,吃饭读书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bī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

    程颐也知道,韩冈既然能从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中,就自己开创出,虽是韩冈自己都说是要‘以旁艺近大道’,自承是旁mén左道,但‘近大道’三个字,也可见其心,根本不会轻易改变观点,当然更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折服。

    两边有些僵持不下。这时候,一名穿着仆佣衣服的老者,在书房mén外敲了敲mén,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是程珦自少带在身边的书童,现在又成了程家的管家。他向着程颐和韩冈各行一礼后,便问道:“老仆受命来问二郎,今天家中可是来了稀客?”

    “稀客?”

    程颐看了韩冈一眼,张载的这位弟子也的确算是稀客了。毕竟不常见啊……

    因为让老管家带话的是程珦,程颐站起来后才点点头:“yù昆的确是稀客。曾经在京中听过大哥的教诲,还带了横渠表叔的信。”

    老管家冲着韩冈一躬身:“即是如此,那就请客人到正厅相见。”

    ……………………

    “……那韩xiao官人立于mén外,身上头上全是雪。程家看mén的六丈出来后,请他进去,抬起脚,留下的印子怕也有一尺厚了。”

    邵雍面前,回来的邵家仆人说得夸张,今天的雪也没那么大,但邵雍知道,至少韩冈冒着雪在程家mén口等候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这件事,是不会错的。

    韩冈的名字,邵雍依稀也听说过一点,年纪轻轻的朝官当然受人瞩目。何况前段时间,河湟功成的消息传到洛阳时,程颢也提起过他。

    听说了今天这一事,邵雍忍不住要感叹着:“不意横渠弟子守礼一至于此。程府mén前犹如是,子厚面前当可知了。”他就站在一边的儿子邵伯温,“大哥儿,你也要跟着学一学。”

    邵雍年过四旬方娶妻,生儿子更晚。虽说邵雍已经年近六旬,但长子伯温也不过十五六岁。

    邵伯温一扬脖子,不服气的道:“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如今虽是谦抑,日后未必还能如此。孩儿听说韩冈近于新党,又奔走于王介甫mén下。非此,如何得以幸进?”

    邵雍一听就觉得不对劲了,立刻问道:“这话是哪里听来的?”

    “只听着外面都这么说。”

    “此时妒其得用的非毁之言。韩冈能出人头地,那是他用心国事,另外自有他的缘法在。”邵雍看着儿子点头称是,但神态中人不是如何信服,无奈的摇头。他暮年得子,儿子读书也算用功,打是舍不得打的,只能板起脸来,道:“年节前,你且在家安心读书,勿要再往外去,更不要多言妄语!”

    ‘富家也要少去。’邵雍却没把最后一句说出口。

    邵雍并不算敌视新法,虽不认同,但也不会强烈抵触,算是温和派,至少不会像旧党的司马光、文彦博那般仿佛不共戴天的xìng格。也不会如富弼那般,一听到新法就皱眉头。

    前次李中师【不是李师中】知洛阳河南府,推行新法时,上mén考订富家的户等,并bī着富弼与普通的富民一样,缴纳免役法所规定的免行钱。

    富弼三朝元老,新法要钱要到他的头上,这个面子就丢得大了,没听说相州知州敢收韩家的免行钱。富弼本人倒也罢了,年纪大,也算看得开,也就上书抱怨了一通。但富家的儿孙没有这个气量,sī下里将王安石和李中师衔之入骨。

    尤其是最近让王安石得赐yù带、彻底坐稳相位的王韶,以及熙河路的一众官员,在富家子弟嘴里,都没有一句好话。

    “我邵家乃是诗书传家,旧年更是隐与乡里,不yù与外人结jiao。岂料因缘际会,方来到这洛阳城。承méng几个相公不弃,多有亲近。但你父我究竟还是个白身,与官宦人家走得太近,可就会忘了自己站在哪里。”

    邵伯温被父亲说得脸sè白,不是因为羞愧,而是暗恨着。回想起来,富弼的几个孙辈,与自己jiao往的过程中,的确没有太多的尊重。的确,宰相家的子弟,岂会真的看重自己。

    他更是无法理解,以父亲的大才,为何不出来做官?

    若父亲真要有个官身,他邵伯温日后岂会输于哪灌园xiao儿。

第章 立雪程门外(下)

    跟着程家管家和程颐,韩冈被请到正厅。

    一名六十多近七十的老者已经等在厅中,当然是程家家长。程珦jīng神矍铄,相貌清癯俊雅,程颢、程颐都遗传了他相貌。穿着一身道服,没有带帽,满头银都用一根木簪簪上,一尺多长雪白胡须,一看就是个仙风道骨一般的人物。

    扶着程珦的,是个**岁的男童。韩冈记得他是程颢的幼子端本,旧年在京城中见过的。当时的韩冈还是很受程家子弟喜爱,上mén拜访时,都被他们围着。时隔三年,端本也长到八岁了,见到韩冈,也还能记得他。

    张载的大表兄,程颢的父亲,对于以张载、程颢弟子的名义来访问成家的韩冈来说,自是辈分极尊。韩冈很干脆的跪下来行礼,以晚辈的身份恭恭敬敬磕头问安。

    行了礼之后,韩冈与程家通家之好的关系基本上就定了下来。

    到了程珦面前,说话就不会再争着天人大道,而是一团和气的聊起天来。程珦对自己的两个表弟也是很挂念,问了不少张载、张戬的近况。

    而韩冈也终于知道了为何不见程颢。程颢管着西京竹木监,今天因雪事去了北邙山下的治所,要到三数天后才能赶回。回想起方才程颐回复邵雍的邀请,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拒绝。

    韩冈不能在洛阳久留,最多耽搁两天的时间,程颢也是见不到了。但程珦程颐还在,等下人奉上茶,很随意的聊着天。

    韩冈以医道名世,宋儒往往习医,对养生很是看重,程珦便问着韩冈一些有关医术方面的话题。而当韩冈亲口澄清了所谓yao王弟子的身份之后,程颐便也投入了谈话之中。

    韩冈依然自陈不通医术,但他于疗养院中几年浸yín,见识广博,说起医事也能侃侃而谈。不知不觉的,就说起了高遵裕家xiao妾难产。

    “学生家也有一对儿nv,离乡刚刚出生的。当初二shì妾有孕时,学生担心着产难,也是考虑了许久,后来在看到火钳时忽有所感,都是钳物而已。正好高公绰所宠难产,便请稳婆主持,试了一下,倒也建功了。”韩冈笑了一笑,“也算是格物之道,推而广之的运用吧……”

    韩冈本以为程颐会因此事事涉fù人,而心有不喜。岂知程颐对此毫不介意,甚至大加赞赏:“yao石之事虽是xiao术,但‘仁’在其中。产钳一物,若能免去天下fù人之产难,善莫大焉。须知学者治学,必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为仁。yù昆此举,亦是大仁。”

    虽说程颐的xìng子让人难以亲近,毕竟还是大儒,识见远过常人,并不受世人偏见影响。何况韩冈雪中立于mén前的态度,极让程颐满意,前段时间对韩冈的一点看法,早就不知踪影。

    当然,韩冈明产钳一事,在已经流传开来的熙河、秦凤两路也没有被人另眼看待。换做是普通人,自然会有问题。但他怎么说都是yao王弟子,cha手fù产,也没什么人会觉得不对,而会说做得很对。

    世上许多事,有人能做,有人不能做。要看身份,要看人。若有人抱着‘和尚mo得,我就mo不得’的想法,名声尽毁都是轻的。东施效颦,从来都是极具现实xìng的道理。

    看着侃侃而谈的韩冈,程珦难掩眼中的欣赏。身份才学名望品行皆是难得,而且还跟自家关系匪浅。家世浅薄的这一条,在程珦看来去,却是韩冈的一条优点。

    程珦向来识人。当年程珦请濂溪先生周敦颐做两个儿子老师的时候,周敦颐还是一个监狱中的xiao官。但就是这个到了熙宁年间依然不算知名的狱官,将二程引上了追求天人至道的道路上。

    第一眼见到韩冈,稳重有礼的举止,就让程珦有了三分喜欢。再与其jiao谈了一阵,对他更是看重起来,前途的确是不可限量。想想自家的孙nv儿,也曾在膝前念着‘yù昆哥哥’的好,这让程珦动了点招孙nv婿的心思。

    教书育人的确能声名广布,可就算名气再大,在这个世道上也很难攀上一mén好亲。泰山先生孙福,家世清贫,穷到四十岁才有弟子将自家妹妹嫁给他。同在洛阳城中的邵雍,也是穷了半辈子,到了四十岁后才有了家室。

    程家nv儿的婚姻有些高不成低不就。论身份,他们也是官宦世家,诗书传家的书香mén第。只是几代以来虽是代代为官,但也没一个能身居高位:曾祖程希振是虞部员外郎;祖父程遹卒于黄陂知县的任上;程珦做了几十年的知州,就是不能升上去;至于其余程氏族人,为官者甚众,但同样没有能成为高官显宦的。在大宋官场上,是十分常见的中层官员家族。

    这样的家族,屡代簪缨的大族不会与他们联姻,一般就是和同等或是稍低一些的mén第结亲。但二程是什么身份?当世大儒,一代宗师,与富弼、吕公著来往频繁。与宰执高官走得近了,眼界随之高涨,nv婿当然要三挑四选。

    只是出sè的弟子往往早有婚姻,向他们求学的士子虽众,可能入他们眼帘的,往往都是二三十岁之后,早就娶妻生子了。

    孙nv儿年岁渐长,程珦为此挂心了很久,终于碰上了一个好的,自是不能放过。

    “听闻yù昆你二兄皆没于王事,只有家中双亲。你留在熙河任职时倒也好办,但如今河湟功成,考上进士后,当会出外为官。不知yù昆你日后处置?”

    韩冈也为此伤过脑筋,“家严如今在熙河监理屯田事,家业也尽在西北,学生的确不便奉双亲同至任上。如今也只能盼望考中进士后,还能回关西任官。”

    实在不行,还有冯从义这个表弟呢……不过这话就不必说了。

    程珦张了张口,正待要说下文,程颐却抢前一步,“忠孝二道不可偏废,yù昆若能回关西,一方面能为过守边,一方面又能奉养父母,的确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程珦不快瞪了儿子一眼,想了一想,却也顺势将话题绕开去,不再提起后话。

    ……………………

    “二哥,你方才拦着为父却是为何?”等设宴席款待了韩冈,将之送走之后,程珦回头便问着儿子:“二十九娘快到年纪了,难道不要挂心起来?还是说,你觉得韩冈这个人选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父亲大人有所不知。前两年就听说韩yù昆已经跟王韶的外侄nv结亲,怕是今科考试之后,就要成亲了。即便没有此事,韩yù昆前面不也说了吗,他已经有了一儿一nv,难道让二十九娘嫁过去就为他带儿nv?”

    程颐重礼。韩冈未婚即纳妾,不合礼法。为着名妓闹出的那摊子事,程颐也是难以认同。作为弟子晚辈,韩冈的品xìng才学无可挑剔,让程颐很是欣赏。但要家中最受疼爱的二十九娘嫁给他,他就不可能点头。

    韩冈未婚便有儿有nv之事,程珦并没有放在心上,此事如今很常见。倒是韩冈和王韶的外侄nv订了亲,让程珦颇感失望,不甘心的又追问着:“他与王韶家结亲之事可是确实?”

    “子厚表叔曾经写信过来,提起河湟之事时,顺便提了一句。”程颐道,“韩冈这个佳弟子,子厚表叔难道不想要,他家也是有nv儿的。可惜两年前问话的时候,韩冈已经跟王家定亲了。”

    “原来是这样啊……”程珦微感失望的点点头,幸好方才没有问。结没结亲的问题,贸贸然的直接问出来,就未免太冒失了一点。

    “何况二十六娘的嫁妆也是问题,韩冈这样的nv婿,我们家可给不起嫁妆。”程颐又道。

    韩yù昆身份不低,选上这样的nv婿,光是嫁妆便给不起。

    为什么进士那么受看重,以至于榜下捉婿。就是因为进士升官容易,顺利的话,十几年就能侧身朝堂之中,而韩冈,他已经是朝官了!

    京城富户要找一个进士nv婿,如今的嫁妆都要给到五千、一万。而韩冈的朝官身份,使得要攀上他这mén亲事,少说也要上万贯的财货田产。

    就算韩冈本人是个不在乎财物的xìng子,随手就将封赏送了大半给张载。但程家也得担心nv儿嫁到了韩家后,会不会嫁妆给得少了,会受人欺负和鄙视。

    世风沦落,人心不古。

    新fù在夫家是否会受到重视,端看嫁妆给的份量。送得少了,直接休掉的都有。就算是王公贵戚,要嫁nv儿的时候,也得想方设法凑出三十六个箱笼,带上百来亩脂粉田来。

    对此,一干有识之士无不为此扼腕叹息,大加抨击。可到了现实中,换做程颐程颢要嫁nv儿,他们也不敢拿着nv儿的幸福做赌注。

    要怪,就怪程颢没能在京城时早问上一步,那时候把亲事定下来就方便多了。但三年前鄂娘才十岁出头,怎么也不可能找上已经年届十八的韩冈。

    程珦叹了一口气,自嘲的摇了摇头。毕竟孙nv明年才十三,根本不用着急的。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一)

    时近腊月,京城中越来越有节日的气氛了。

    不但,市井街巷中的行人为了即将到来到年节忙忙碌碌。连朝堂上的气氛,也是变得跟不断响着鞭炮声的元日一般火爆异常。

    这段时间,枢密院和御史台,因为博州军库赃罪一案起了争执,最后却将政事堂拖下了水。

    一开始是御史台控诉博州军库一案,枢密院定罪不当,应当将此案jiao由博州本州衙mén重审,而处置此案的枢密院详检官刘奉世,却是偏袒着他在此案中有瓜连的亲戚,却让纠察刑狱司去定案,硬是要坐实博州官吏此前错用刑律之罪,此罪一定,当然就没有改审的权力。

    为了这一件事,枢府和乌台两边公文往来一阵后。御史台先按耐不住,将战线拉长,新近上任的权监察御史里行张商英,为了展现自己的能力,开始攻击枢密院中老吏任远,恣横sī徇等十二事,并弹劾枢密院上下勾连,结党庇之。

    王韶本不想掺和这些烂事,刘奉世、任远这些官吏徇sī枉法的事,他也看在眼里,都滚蛋对他更有好处。且王韶是因边功而得入枢府,在京中根基不稳,最安稳的策略就是凡事不出头,做好手上的这一摊子事,维持住自家在西事上的言权,慢慢营植自己的势力。做过几年枢密副使,再外放几年边帅,五十上下的时候,便可回朝登上枢密使的位置了。

    只是御史台不仅仅是揪着任远之事不放,不知怎么就有传言称,御史台中有人向天子上书,请求将枢府的事权jiao给中书。

    虽不知其中真伪,但事关密院权柄,就算是传言也必须做出反应。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枢密院上下这次是同仇敌忾,王韶即使不愿,也不得不站到了吴充、蔡tǐng这一边。

    原本王韶在河湟时,被执掌枢密院的文彦博三番四次的刁难,恨不得让王安石兼任了枢密使。但现在换作他担任枢密副使,却难容东府侵犯西府之权。

    因为这个传言,西府中的三个正副枢使,从两天前开始,就一起不赴院中值守,并把大印送到了中书去。

    不是要事权吗?那就jiao给你好了。

    枢府大印,政事堂当然不敢接受。

    王安石被将了一军,说实话,他这也是糊里糊涂的便挨了一刀。枢密院和御史台的意气之争,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东西二府权柄谁属的jiao锋。为了在天子面前自证清白,无意总揽大权,王安石不得不抛弃了张商英这个刚刚由章惇举荐上来的御史。

    经此一事,王韶和王安石的关系虽不能说是破裂:王韶昨天还连夜还写了信,今天一大早就遣长子送去了相府,向王安石道歉,并述说自己的苦衷。但实质上,王韶和王安石之间已经有了疏远的迹象——其实就算没有此事,王韶和王安石一为执政,一为宰相,本来就不便来往的太过密切;加之王韶只求开边建功,从来都没有认同新法的想法,分道扬镳,可以说是不可避免的。

    虽说对跟王安石渐渐疏离,早是有着心理准备,可王韶这两天还是有些不痛快。毕竟今次是被人拿去当了枪使。会跟东府闹起来,也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他的心情当然不可能好。

    而且今次之事,很明显这是有人刻意在转移视线。将政事堂拉下了水,把一开始的刑案归属权的争夺,变成了两府之间的政治.斗争。为了维护枢密院的威权,御史台也只能吃上一个哑巴亏了。

    朝堂上的政局变幻莫测,也让刚刚侧身朝堂的王韶叹为观止。一句流言不但让吴充脱身出来,而且还反手给了政事堂和御史台一棍子。要是没有这一档子事,因为包庇胥吏任远的行为,吴充应该下台,而他的亲信枢密院详检官刘奉世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不过在这一件事中,也能看出了天子的倾向,以及他跟王安石的关系了。若是放在熙宁二年、三年的时候,王安石尽管连宰相都不是,枢密院若敢这般欺到政事堂的头上,王安石能当即撂挑子给天子看。但现在,王安石已经不便也不敢这么做了。

    身在京中,王韶也知道王安石的确不易。今次两府一台的三方之争,王安石吃了个暗亏,让吴充更加稳坐枢密使的位置。而在市易法上,皇城司越来越多的活动迹象,已经表明天子并不再彻底的信任王安石送上来的报告。就在昨日,听说天子还质问王安石,为什么最近京中的水果涨价了,外面的行商都在抱怨,市易务转卖水果,这般行事是不是太繁细了?

    虽然王安石当时已经长篇大论的顶了回去,但王韶听说此事后,也是想上本与天子说上两句。

    繁细?市易务就是做这个事的,怎么叫繁细?

    天子连有司内部的事务都干涉,才叫做繁细!

    什么叫‘元丛脞’?《尚书》中的这句话,就是不要让天子不必去管这些琐碎的细务,只需主持着大方向上的战略就够了。而天子注重细务,忽视大略,就会‘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做臣子的会懈惰,如此万事都会堕废。

    如今的天子啊,勤勉是不必说的,聪慧也是实实在在,就是什么事都想抓到手中的这种xìng子,跟太宗皇帝一脉相承,让臣子无所适从。

    王厚新近转迁三班院,他今日从衙mén回来时,便先去了书房中。请安问好后,又对王韶道:“外面的吃食好像又贵了几分,一斤林檎果都十八文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捣鬼。”

    “年前物价贵上一点是很正常的,但不可能再涨了。”王韶虽然不涉家计,可作为一国执政,对外面情况还是很了解,“有汴渠运来的诸sè南货在,明net之前,京城的物价怎么都不会再涨。”

    十月末黄河上东,汴渠随之封口。但在这之前,依靠均输法而得到了对汴河南北货运的控制权,通过汴河运来的货物大半掌握在市易司手中。靠着这些商货,足以打压下京城的物价。

    “但到了明net就不行了,库中存货清空,而南方的新货一时间又运不上来,控制着其余诸路货源的京城豪商们,必然会一齐动手。”王韶微微冷笑。

    只要对京城历年来的物价bo动情况稍做了解,得到这一点结论很容易。王韶相信王安石、吕嘉问他们不会没有准备,就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后手了。

    “其实市易法也不坏。”王厚坐下来跟父亲说话,“过去各地进京商货,全为各家行会行们所把持,但凡不肯将货物贱卖给他们的,在京中连间仓库都租不到。现在可以卖给市易务,再由市易务转下面的商号,真正吃亏的也只是各家行而已。”

    “凡事要看长远啊……”王韶意味深长的说着,“市易务新创的时候,必然有一番振作,人人勤谨,不敢有丝毫懈怠,凡事必得尽力做得最好。但过了一两年再看看,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出来。除非能不断修订整改,最后形成能维系数十年的条贯,这样才能算是大功告成。”

    王韶这是经验之谈,‘鲜克有终’的事他见得也多了,他看了看儿子,忽而笑道:“二哥你旧年读书,多少次狠说要从此用功,但哪次不是一开始用心几日,后面就放羊去了?”

    王厚脸sè一变,事情说着说着,怎么都扯倒了他的头上,很是尴尬的讪讪笑着,“孩儿不是读书的料,坐下来也看不进去。要是有大人读书时的一半耐心,也就去考进士了。”

    “那你在武职上好好做吧,只要记得凡事要以一贯之。”王韶叮嘱了儿子两句,又将话题转到了市易法上,“今次的市易法掀起的风1ang太大,还不一定能等到一两年后。别忘了,站在那些货殖之徒背后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王厚默默颔,他当然知道站在京城豪商们背后的究竟有哪些人?只看隔三差五就从宫中传出xiao道消息,说两宫哭诉,yù费市易,而天子坚持不允。后台究竟是谁,已经很明显了。只是又有谁能将之解决?

    疏不间亲,骨rou至亲时时刻刻都在耳边说着,总有挡不住的时候。天子不断加派皇城司的探子,新任管勾皇城司的蓝元震不断报上去的细碎xiao事,让王安石都觉得头疼。

    市易法最后的结果,王韶总之是很难看好的。

    父子两个正相对而谈,一阵脚步声急匆匆到了书房mén前。王韶皱起眉,他领军日久,最是看不惯不稳重的行为。

    敲mén声响了两下,王厚上去拉开了mén。出现mén外的一张脸上,喜sè难掩。王家这名仆人急急的对书房中的两名主人道:“相公,二郎,韩官人已经到了,现在就在mén外面。”

    “什么?!yù昆到了!?”王厚惊喜的叫了起来。

    “本来以为能更早一点,没想到还是拖到了快到腊月了。”王韶一连声的催着王厚,“二哥,你还不快去将yù昆给请进来!”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二)

    韩冈是在城mén处与种建中兄弟分了手。同行半个多月,互相之间的jiao情又深厚了几分。与他们定下了过几日去种谔府上拜访的约定后,韩冈便动身前往王韶府上。

    崇仁坊的王枢密宅倒是好找,几个月前宣德mén前的献俘大典,让王韶的名号传遍了东京城。韩冈只让伴当对新郑mén的租马人问了两句,那位四十多岁的老开封就很热心的给韩冈一行三人指点了一番。

    到了王韶家的mén前,新科枢密副使府邸前的街巷,也跟前两次上京时,韩冈在王安石家mén前看到的情况一样。尽管数量上无法比较,但拥挤着大批等待接见的官员那是不会变的。

    ‘炙手可热啊……’韩冈暗自感慨着。从偏鄙xiao臣一步登天,王韶如今可是如今大宋朝中,最让人羡慕的角sè。

    以王韶的年纪和功劳,只要不犯错,命再长一点,日后升任枢密使乃是板上钉钉的事。如果再遇上北方边境起风bo,需要重臣坐镇东府,王韶甚至有望一探宰相之位。要知道,韩琦也罢,富弼也罢,他们升任宰相时,所立下的功绩都远远不如王韶。

    拥挤在王韶家mén前的这些来干谒的官员,就算一时不能被提拔,可为了日后的前途着想,现在也要在王韶面前hún个脸熟。

    韩冈停在人群外,看着mén外的这么多官员,王韶肯定是在家的。也不多话,直接遣了伴当上去叫mén,以他跟王家的关系,递mén帖什么的反而就生分了。

    见着新来的年轻书生,下了马后,派了伴当去找王府的司阍。四周的官员都暗笑着,这个xiao子糊涂,哪有到执政家mén前不亲自送mén状的?

    惹怒了守mén的司阍,把mén状放到最下面,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接见了。再看韩冈没有穿着官服,摇头的更是多了。

    就在韩冈边上的一位官员踱了两步过来。他凑近了,对韩冈道:“这位秀才,你可是做岔了。王副枢家的大mén,怎么能不自己去敲?”

    韩冈正眼看过去,这一位四十多岁,身上的官服上带着油斑,恐怕有一年没换了。听口音当是江西人,跟王韶平日里不自觉的带出来的乡音很是相似。

    见着这位应该是久迁不调的老选人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韩冈心中透亮。这哪里是好心的提点,根本是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韩冈拱了拱手,算是道谢,“多谢尊兄提点,却是不妨事的。”

    果然,见到韩冈如此态度,这一位的神sè立刻就亲热了起来,“难不成兄台是王家的戚里?!”

    “倒也不是。”韩冈摇了摇头。

    来自江西的老选人心下一齐,正要再问上两句,王府mén前忽然一片sao动声。

    抬眼望过去,就见着王家mén前的两个司阍,年长的一个如尾巴被烧着的兔子一般一下蹿进了府中,另一个则是挤过拥挤的人群,两步就在韩冈面前跪了下来,“xiao人拜见机宜。”

    围观的众人齐齐一惊,这位不懂礼数的年纪人竟然是个官人。再听着王家看mén人对韩冈的称呼,其中几个脑筋转得快的,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是韩冈韩yù昆!”

    “是熙河经略司做机宜的韩冈!”

    “推了上京的献俘大典,锁厅考试的。”

    “想不到是他!”

    韩冈的身份暴1ù众目睽睽之下,一片哗然之声猝然响起。韩冈全当没听到,他微笑着将王家的司阍,此前也是王韶的亲兵扶了起来,“早锁厅了,不是机宜啦。”

    “是!是!”司阍头点得如xiaojī啄米,为韩冈在前面引路:“机宜……官人且跟xiao人来,枢密和二郎听到官人到了,肯定欢喜得紧。”

    韩冈冲着身边着愣的老选人拱了拱手,便跟着司阍走进了王府中。

    王厚这时正奉着父命过来迎接,见到韩冈,欣喜难耐。一边喊着,“yù昆,你总算到了!”,一边就拉着韩冈去见王韶。

    先是畅叙一番离情,王韶便拉着韩冈,向他引见了自己的家人。除了次子王厚,王韶还有另外几个儿子,除了长子出去了之外,其他六个,都向韩冈一一介绍过,连同妻nv都跟韩冈见过礼,全然没有把韩冈当外人避着。

    一番纷扰之后,王韶、王厚和韩冈一起进了书房。说了几句别后的近况,王韶问着韩冈:“yù昆,你今天入城,可有去中书?”

    “都锁厅了,进京难道还要去中书报到?”韩冈不解的反问着。

    “这倒不是。”王韶向着韩冈解释,“但yù昆你不一样,你是简在帝心啊!天子若是知道你上京了,肯定要召见你的。但你也不去中书1ù个面,天子何从得知?”

    韩冈摇摇头,“老是拒绝天子的诏令不太好,还是等考完后再去上书请对。”

    “……yù昆,你难道不想诣阙?!”王厚惊问着,“你不想做官了?!”

    “怎么会?一睹清光,聆听德音,做臣子的哪有不愿的?但礼部试之前就不好见。若是考前见了天子,未免会有瓜田李下的嫌疑。韩冈的名声倒没什么,若是让人误会天子处事不公那就不好了。做臣子的,岂能让天子受此污名。”

    韩冈如此说着,他的话语中,听起来隐隐的有这股刚正严毅的傲气。

    如此义正词严的忠良之语,王韶一听,却哈哈大笑了起来。王厚也在笑着,指着韩冈:“yù昆,你这终南隐士的手段,怎么做到朝中来了?”

    韩冈先板着脸,却撑不住也笑了。自己的脾xìng王韶、王厚都清楚得很,丝毫瞒不得他们。

    其实这是最朴素的饥渴营销法。

    天子一直想见韩冈,却是yīn差阳错,始终不能如愿。现在已经时熙宁五年,该诣阙的朝官们早轮换了一遍。如今满朝文武,天子没见过面的恐怕也就韩冈一人了。最年轻的朝官,又是屡立功勋,天子对于韩冈的期待之心,那是显而易见的。

    只是对于韩冈来说,既然吊胃口已经吊到了现在,那就干脆把皇帝的胃口再吊到进士科举时也没关系。保不准他在礼部试上出了点差错,天子一句‘怎么不见韩冈’,就把他又拉回来了。要是先见过面,天子已经给了恩赏,礼部试时,再出手的可能xìng就要低上不少。

    韩冈看似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试xiong有成竹,但他其实还是战战兢兢,千方百计的想办法一点点的积累自己的成功率。就算是再微xiao的助力,韩冈都会设法维持住。为了一个进士资格,就算是盘外招,只要有效,他都会用上。

    “那王相公那边,yù昆要不要去见一见?”王厚又问着韩冈。

    韩冈大摇其头:“天子都拒了,怎么能去见宰相?一切等考完试再说。”

    “考完?……”王韶沉yín了一下,便单刀直入的问着,“yù昆,你到底准不准备与王介甫家结亲?”

    韩冈笑了:“如今韩冈儿nv皆有,家慈也不再催着了。”

    韩冈文不对题的这句话,王韶听得明白。要想跟他结亲,不用去陇西找韩冈的父母,直接找他本人就行。

    “yù昆,既然令尊令堂都不会干涉,此事当是得由你来决断。不过在我看来,你还是与王介甫结亲得好。”

    “韩冈也没说不结亲啊……只是要到考完之后,再给个明确的回复!”

    王韶摇摇头,“还是早点确定得好。可以先给个准信,等考上进士就娶。”

    韩冈看出了王韶的态度与几个月前有了些变化,皱起眉来,“最近可是有什么大事?”

    “最近东西二府加上御史台为了点xiao事,闹得不可开jiao。我这边也不得不与王介甫闹了一次。”

    王韶也不瞒着韩冈,将这些天来,朝中生的大事,向韩冈详细的说了一遍。

    “让东府和御史台都吃了一个大亏,吴冲卿还真是本事!”听完王韶的一番叙述,韩冈啧了啧嘴,对吴充的手段很有些佩服。能跟王安石做亲家,果然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句没头没脑的流言就扭转了局势,难怪天子能放心的把文彦博请出朝堂。

    “不过王相公就这么吃了个哑巴亏不成?”韩冈问着。据他所知,王安石的脾气可没这么好,不会左边挨了一巴掌,就把右脸送上去的。

    “可不就这样吃了!”王厚挑了一下眉,冷笑着。

    韩冈看看王厚,又望望王韶,眯起眼笑了起来:“这样情况下,枢密还要让韩冈娶王相公家的nv儿?”

    “要不是我这边没有好人选,怕日后变成冤家,怎么都不会让给王介甫的。”王韶很坦率地说着,“天子年岁渐长,王介甫不可能再像熙宁初年的时候那般得圣眷。他的宰相之位恐怕也做不了几年了。只是除了个别的法令外,新法还是会被天子推行下去。yù昆你也不用有什么避忌!”

    “避忌?”韩冈呵呵笑道,“除非王家的nv儿xìng格不堪,那才要避忌。如果三从俱守,四德皆备,韩冈哪又不愿的道理?!”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三)

    已是腊月初一,离着祭天宗祀的大典也没有几日了。为着今次的大典之仪,朝中上上下下,从今年的四月时,便开始忙碌了起来。不仅仅是各项事务的准备工作,其中的典礼仪式也要做好预定安排。最后,最关键的要祭祀的对象,还未有作出决定。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说得是诸侯、大夫,除了始祖之外,只需要上溯四代祖先去祭祀。

    七世之庙,亲尽而祧——这是天家的礼制。除了始祖以外,每一任天子只从他开始上溯六代去祭祀,更早的祖先神主,就从宗庙迁到祧庙里去。

    现在朝廷上下,正围绕着禧祖文献皇帝赵朓该不该毁庙,而争论不休。

    赵顼其实对这些繁文缛节也tǐng烦的。可这是朝廷大典,nong错一点,不仅仅是不敬先祖的问题,传扬出去,民间都要议论纷纷,而辽夏等外国,也都是会嘲笑的。事关重大,也只能让赵顼继续烦闷。

    禧祖究竟该不该将神主迁去祧庙?

    现在是众说纷纭,争论的关键,是禧祖赵朓到底算不算是大宋的始祖。

    大宋天家传承,按如今通行的说法,第一代是圣祖赵玄朗,然后不知传了多少代,到了赵朓。禧祖生顺祖惠元皇帝赵珽,顺祖生翼祖简恭皇帝赵敬,翼祖生宣祖武昭皇帝赵弘殷,最后宣祖生的,便是太祖皇帝赵匡胤。

    所谓的圣祖赵玄朗,是真宗皇帝所创,只为了压上李唐攀上的老祖宗李耳【老子】一头。最早一代被追封的皇帝,是开国时太祖所定的禧祖,是赵匡胤的高祖父,这是照规矩上溯五代追封。

    只是现在,从禧祖开始往下算,赵顼已经是第九代了,上面有着八世祖先。一代代的排下来,祭祖时,这么多神主,在宗庙中也不好摆。照礼制,现在就得迁移一世先祖出宗庙,留下七庙——也就是禧祖,该从宗庙中迁走,迁到祧庙待着。

    照赵顼想来,这件事只要太常礼院给出个合情合理的回复,两府、两制再讨论一下,差不多就够了。偏偏有人夹缠不清,说禧祖是大宋始祖,不能迁庙,该走的是顺祖皇帝。围着这件事,讨论范围扩大到了shì制、台谏、礼官。

    为了此事,朝堂上下,断断续续吵了有半年之久。

    赞成禧祖迁庙的那一方,拿出汉朝的例子,说汉高祖之父虽为太上皇,但并未以其为始祖。而反对一方,则上溯到更早的时候,商周之时,并不是以汤和文王为始祖,而是以封国之始的契、稷二人为始祖。

    为了此事,朝中重臣把新旧两党的区别丢到一边,另分作两派,上书争辩。最后还是王安石做了结论,无功者不可为始祖,本朝始祖为太祖。禧祖当迁庙。

    不管怎么说,这是天家的大事。赵顼现在有了结果,也要跟太皇太后、太后汇报一下。

    赵顼先去了高太后居住的保慈宫,不出意料的看到二弟赵颢也在。没有多说什么话,问候母后、兄弟之后,三人便一起前往慈寿宫。

    这几日天气倒是好,虽然冷了一些,但天上澄蓝澄蓝的,看不见一丝云翳。阳光落于宫廷中,晒得人暖洋洋的。

    曹太皇半躺在一张软榻上,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已近六旬,太皇太后越的见老了,她从十六岁开始shì奉仁宗,几十年都在宫中度过,到如今对外面的世界已经很陌生了,但她所顾念,还是这个仁宗皇帝留下的这个国家。

    只是眼下,让她担心的事,有很多很多。

    看了赵颢又进了宫来,曹太皇眼中闪过一丝让人难以觉察的不悦。有哪个出外的亲王能天天进宫的,老四从来都是老老实实的待在王府中,就是这个二哥,天天去保慈宫报到。

    心头的不快被遮掩得很好,曹太皇听着赵顼慢慢的将着朝臣们商议好的宗祀新制,以及如何处置禧祖宗庙的结论,都一五一十、不厌其烦的跟她说了一通。

    听完之后,曹太皇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而是颤巍巍的站了起来。赵顼一见,连忙上前扶着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气,太皇太后回头对赵顼道:“天朗气清,若是大礼日也是如此,乃是大庆也。”

    赵顼点点头,深有同感:“娘娘说得是。”

    “老身过去shì奉仁宗的时候,听闻民间疾苦,必会诉于仁宗,每每德音因此而降,今次也当如此。”

    赵顼神sè变得冷了点:“今无他事。”

    曹太皇转过身,在赵顼的搀扶下,回到坐榻上。抬头看着身前shì立的皇帝,“老身听闻民间甚苦市易钱、免行钱,官家还是趁今次宗祀后的大赦,将之尽数罢去。”

    话题不出意料的转到了新法上,赵顼心情顿时又变得糟糕起来。耐下xìng子,对他的祖母道:“此诸法,多有利民,贫民岂有苦之。”

    曹太皇叹了口气,这个孙儿就是个固执到底的xìng子,为了大宋基业,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可他不想想,国库充盈的确是好事,但国家的安稳不单单是在国库上。即便国库库房盖了一间又一间,但若是上上下下都一片反声,他这个位置怎么能安坐得下去。

    她老婆子虽然坐在宫中,但眼睛还是能看到东西的。下面已经是暗流汹涌,已经让她不得不提点一下了:“王安石诚有才学,为相经年亦是劳苦,然其怨之者甚众。官家yù爱惜保全,不若暂时出之于外,待一两年之后复召用之亦可。”

    曹太皇的老生常谈,赵顼越的不耐烦起来,“群臣中,唯有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新法非其不行,熙河非其不得。如今国事日盛,正是安石之功!”

    赵颢见兄长和祖母之间的气氛变得僵硬了起来,便上前一步,对着赵顼道:“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

    “是我在败坏天下吗?!”赵顼见着弟弟当着面卖好太皇太后,心头火起,口气一下变得杀气腾腾,眼神也危险起来,“待汝自为之!”

    这话一出,高太后脸sè全然都变了,这话哪是能随便说的。“大哥!”她又急又怒的叫着。

    曹太皇先横了赵颢一眼,又叹了口气,对赵顼道:“官家,此话不当说。”

    ……………………

    “最后怎么样了?”

    韩冈从王韶那里得知了昨日慈寿宫中生的这一出,听到天子赵顼竟然说出了‘汝自为之’这句话,立刻就追问起下文。

    “什么怎么样了?”王韶反问。

    “当然是问雍王啊……”韩冈瞪大眼睛,“天子可是说了‘汝自为之’啊!”

    “雍王说了句‘何至是’,然后哭了一场。”

    韩冈楞了一阵,“这就没下文了?”

    “还要有什么下文?!”

    韩冈咂了咂嘴,摇摇头:“……燕懿王那还真冤。”

    王韶咳嗽了一声:“yù昆……”

    王韶提了警告,韩冈也便不说了。

    不过赵顼说的这一句,百年前曾有另外一人说过——太宗赵光义。时间是攻打幽燕而不果的高梁河大败之后,地点是东京宫城中,人物呢,则是太祖皇帝的次子赵德昭。

    早在高梁河兵败之时,军中不见赵光义的踪影,当时就有人准备拥立赵德昭。等到赵光义安然回到京城,一直没有给前面攻克太原、灭掉北汉的将士赏赐。赵德昭去劝说,赵光义便回了一句‘待汝自为之,赏之未晚。’。听到这话后,赵德昭回去后就拿着刀自尽了。然后放心下来的赵光义大哭一场,便追封了他做燕懿王。

    哪知道,同样的一句话,反是雍王一句‘何至是’——何必说到这种地步,哭上一场就没事了。

    ‘汝自为之’,天子能说出这等话,可见心中已经猜忌到了极点。雍王倒是胆子大,哭哭就当什么事都没生。

    韩冈真的是很遗憾。这位二大王也真是不干不脆,要是跟着燕懿王一样拿刀子自裁那就有趣了。

    王韶也能猜得到韩冈在想什么,叹了口气,“若是雍王真如燕懿王一般,恐有伤天子仁德。”

    韩冈嗤嗤一笑:“唐太宗可是仁君……”

    一年只有十三个死囚,斗米三钱的贞观之治,唐太宗当然是仁君。赵顼可是一直都是想要学着唐太宗,若能他学到三五分,韩冈就有乐子看了。就算学不成李世民,学学今朝的太宗皇帝也行啊……

    “yù昆你啊……”王韶无奈的摇了摇头,这还真是唯恐天下不1uan。不过韩冈能在自己面前畅所直言,也可见对自己的信任。这一点,王韶倒是乐意见到。

    韩冈也不再对这事再说什么了,反正也不犯什么忌讳,当着天子面都能说的。

    虽然韩冈从他记忆中的那点历史知识里,可以确定赵颢不会有登上皇位的一天,但说不准那天历史就变了样。要是上朝时看到坐在御榻上的是二大王,韩冈恐怕就要准备流亡海外了。

    ‘算了!’

    这话赵顼能脱口而出,可见已经对赵颢深深的提防了起来。兄弟情分还有多少,基本上谁都能看得出来了。只要赵顼能活久一点,儿子也早点生出来并养大。赵颢就没有做上九五至尊的机会。

    只有韩冈,也就不需要在这里杞人忧天,或是唯恐天下不1uan,读书才是正经。

第2章 共道佳节早(四)

    夜已深。

    没有月光的月初之夜,yù宇澄清,并无一丝云翳。一条星河横贯天际,天穹上繁星点点,比起平日,数量竟似多上了十倍。

    王雱抬头望着星光,辨识着天上的一颗颗星子。

    紫微垣中,帝星明亮,辅弼诸星也同样灿烂。就是相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在王雱看来,就显得有些晦暗。

    昨日慈寿宫中的一番争吵,早就传出了宫来。

    对于天子都说出了‘汝自为之’这句话,王雱也能知道赵顼当时被气成了什么模样。

    当时若是雍王不多上一句话,天子恐怕还是会低头聆听,只是不去照做。但长年累月的的耳旁风刮着,天子终有撑不住的一天。但现在,由于昨日的事情,天子不可能短时间内放弃市易法,怎么说还能保着一阵。

    市易务只要能再撑上一段时间,那些自持背景深厚而不肯合作的豪商们肯定要低头了。吕嘉问已经信誓旦旦的说了好几次,王安石和王雱,都决定相信他的判断。最近又给他加了一份差遣,已经准备重用了。

    除了吕嘉问的位置有了些变化。曾布身上的七八个差遣,到了明年的科举之后,也要有变更了。

    他将去担任三司使,替换即将前往秦凤路转运司担任都转运使的薛向,而让吕惠卿接手判司农寺的工作。不过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职位还是得让曾布兼着,不然曾布那里肯定不会答应。

    这个调动,想必曾布也能明白。司农寺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这两个关键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留在一个人的手上。之前是因为吕惠卿丁忧,章惇出外,才造成的bī不得已的局面,现在当然要改回来——新党之中,并不需要两个核心!

    王雱向自己的xiao院走去,刚刚穿过一重xiaomén,一阵jī烈的争吵声,便从二弟王旁的院子中传了出来。有弟fù庞氏的哭泣,也有弟弟王旁的叫骂。

    夫fù两人的争吵声打碎了深夜的寂静,王雱摇了摇头,带着身后的xiao厮一起走快了几步。

    听见王雱回来的动静,萧氏从桌前站起,迎了上来。房中听候使唤的两个婢nv已经睡了,萧氏便自己上前去,帮着王雱将身上防寒的斗篷脱下来。

    将猩红sè的大氅挂到墙边,萧氏随口说着:“二叔那边好像又在吵了。”

    “别去管他!”王雱难隐心头的不快,重复了一句,“别去管他。”

    王雱一喝,萧氏低头整理着王雱的衣袍,聪明的不再提起此事。

    王雱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坐到了桌边上。看着萧氏坐在对面,拿着一块布料在飞针走线,看着渐渐成形的样子,是一件给xiao孩子穿的外袍。

    王雱心里还想着二弟王旁的事。王旁自从儿子出生后,觉得儿子跟自己长得不像,就天天跟浑家吵架,nong得家中jī犬不宁。王雱作为兄长也不好去劝,只好躲远一点。

    只是日闹夜闹,实在不成体统,昨日还把娘给气到了。这件事要传出去,外人又该怎样去看?

    国事就已经够让人烦心的了,家中却又是让人不得安闲,。王雱突然觉得心脏有些慌,按了按心口,脸sè也白了起来。只是他怕着妻子担心,竭力保持着平静自如的神sè,让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喝了几口热茶,王雱感觉好受了不少。左手不用再按着心口,脸上也多了点血sè。

    萧氏没有觉察王雱一瞬间的不适,低头绣着儿子的xiao外袍,问着丈夫:“听说荆南那边昨天又有好消息传回来?”

    “章惇前日降伏了梅山的苏甘,设了安化县。等过几日他回来,朝廷就会又有一场献俘大典了。”

    说着章惇的功绩,王雱口ěn中不脱讽刺的味道,章惇在荆南的表现,不如王韶远矣。梅山蛮也没有吐蕃人那么凶悍。就是有两仗打得可圈可点,但领军的两个主要将领可都是陕西人。

    萧氏可不管丈夫对章惇是什么评价,手上的针线一停,追问道:“那愿成大师可以得授紫衣了吧?”

    “应该吧。”王雱点了点头,“这样给的紫衣才是名正言顺。”

    前些日子王雱儿子日夜啼哭,便是愿成给治好的。不过愿成想靠这个功劳就想讨上一件紫衣,未免就太过了一点。

    救治自家孩儿,那是sī恩。而高僧大德才能得赐的紫衣,却是朝廷的恩典。要是因为,把朝廷恩典当做sī恩与人,试问如何可以服众?

    公器sī用的事,韩琦、文彦博做过,他们做宰相的时候,还举荐过两名得他们欢心的医生为官。但王雱知道,自家父亲绝不会答应,而王雱本人也不愿这么做。

    就是浑家萧氏有些不高兴,自家儿子日后说不定还要求人,怎么能如此吝啬一个官位。

    正好此时章惇从荆南寄信来,说荆蛮畏惧符咒,要向王安石讨要个有口才的道士去荆南。愿成虽然不是道士,但他的口才很好,又会符箓咒术,就正好派得上用场。

    愿成自到了荆南,便事招摇得很,自号经略大师。只是跟着李资、明夷中一起进山去劝降荆蛮的时候,吃了大亏。李资、明夷中等官吏全都被杀,只有愿成因为荆蛮虔信浮屠、崇信鬼神,才被放了出来。

    这样的和尚,当然远远比不上在熙河路立有殊勋的智缘,想必他也不敢要求太多。

    ‘一件紫衣,也该满足了。’王雱心里想着。慢慢阖起了眼睛,最近想的事太多,头有些疼,jīng力也有些不济。

    萧氏这时拿起手上的衣服,对着灯火比了一比,左比划,右比划。放下来后,对丈夫道:“这吉贝布还真是让人喜欢,比起绸子可要厚实多了,又暖和又轻柔。照着火,根本都不透一丝光。”

    “吉贝布?”王雱睁开眼睛,不快的问道,“怎么买这么贵的布料?!用朝中下来丝绢做衣服不行吗?”

    “不贵啊,这又不是琼州黎人的吉贝布。听说是陕西今年刚出来的,自熙河来,价格低了不少,而且一点都不差。”萧氏又举起了只缝起了一半的衣服,给王雱看着,“官人你不是,难道王枢密和那个韩yù昆在给中书的公文里面都没有提?”

    王雱仔细,好像没有这么回事,等明日去中书查一查旧档好了。若京城市面上的吉贝布,真的有了出自熙河的货品。靠着足够的税入,河湟很快就能平定了下来。

    想着此事,王雱都有些佩服起在熙河开拓了两三年的王韶和韩冈,“一边攻城略地,一边种田织布,这一步步,走得还真是够快的!”

    “谁说不是,前两年还听说是要朝廷用几百万石来养着熙河路的兵将,转过脸来,现在就有布料出来了。”

    “王韶和韩冈能点石成金啊……他们在熙河之事上用心之深,由此也可见一斑。”王雱感慨着。

    开荒种地很多官员都知道,但种什么才能稳固根基,这不是普通官员能想到的了。光是种粮食,不过让一路百姓吃饱,多上一点税赋,根基只扎在当地。但换成是棉布,运到京城卖后,天下人都知道熙河路有这个特产了,根基已经是扎进了京中。

    再过几年,熙河吉贝布的名号传遍天下,就算是文彦博,也不敢轻言放弃。

    “是韩冈吧。”王雱猜测着,“其父韩谦益管着熙河屯田事,这两年的熙河丰收都是他的功劳。想必木棉的种植,也少不了他的一份。”

    “对了……”萧氏放下了衣服,“说起韩冈,奴家要问问了,xiao姑的事该怎么办?不是说要跟韩冈结亲吗?前两天还听娘在叹着,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一年。xiao姑转年可都要到二十了。”

    王雱一下皱起眉头,脸也沉了下来。提起这事,他就有些心头火。那个韩yù昆,宰相家招他做nv婿都不肯一口答应,偏偏要考上进士才肯给个明确的回复。

    若是在其他地方,都是nv方要求男方只有考上进士,才能成婚。如果考不上的话,nv方就另寻他人了。如果nv方都不要求nv婿的功名,便将nv儿嫁过去,哪个士人不是忙着点头答应下来,可有一个像韩冈这么做的?!

    从王韶传来的话里,韩冈是不肯被人说成是借助宰相岳父的mén路才考上的进士,所以要拖到明年的三月后。才高之人,心高气傲一点王雱能理解,但韩冈这一拖,妹妹可就又大了一岁。

    “要是三年前,在进士中挑上一个就好了,xiao姑十七岁的年纪也正正好。”

    “现在还说这些有什么用,都过去三年了。”王雱说是如此说,不过在他的心中,当时若他在京城,肯定要帮着妹妹的选个合适的。绝不可能一拖三年。

    “xiao姑心里怎么想的,你们去问过了吗?”

    “二姐还要怎么样?能跟韩冈差不多的人选,现在也不好找了。”王雱抬眼问着妻子,“怎么,是不是二姐跟你说了些什么?”

    “倒不是。”萧氏摇着头,“二姐倒没说,心里在想什么也看不出来。”

    宰相之nv二十而未嫁,外面肯定有不少不堪的猜测。对于二妹王旖,王雱心中也有着一份愧疚,“明天我去问问她好了,看看二姐是个什么心意。”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五)

    这些天,韩冈一直在用心读书,不过间中还是跟着王家的子弟、mén客来往jiao流。

    王韶的儿nv多,多到让韩冈叹为观止。妻杨氏结缡十五年,育有七个子nv,加上妾室生的两个,九人中活到现在的有六个。杨氏过世之后,治平二年继娶的续弦徐氏在王韶前往秦州之前,两年内连生了两个儿子。加上王韶在秦州纳的两名xiao妾,也生有一子两nv。光是儿子的排行,都已排到第十了。

    而且生活在王韶府中的这么一大家子,并不仅仅是王韶妻妾儿nv的这十几口人,还有王韶的父母、兄弟,从德江乡里前来投奔王韶的亲戚朋友,加上七八个清客,一班家妓,十几名在熙河路用得顺手的亲兵转成的家丁,几十个仆役婢nv,差不多有一百三四十号人。这还不包括,朝廷派到执政mén下听候使唤的两队厢兵。

    除了清客和厢兵之外,在户籍上,这就是一户人家。如此多张嘴,王韶每个月的拿到手上的俸禄,根本经不起流水一般的hua销。要不是有着熙河那边的王家商行源源不断的送钱了过来,加上王韶在老家还有一些产业,家计之上早就要捉襟见肘了。

    基本上,大宋的官宦人家都是如此。一人得道、jī犬登天的事,在这个时代十分的正常。一旦升到高位,前来投奔的亲友会是络绎不绝。不止一个重臣感叹过,他们在做州县官时,往往还能天天喝酒吃rou,但升到了shì制之后,却变成了三五天才能吃上一次rou。

    韩冈也算来王韶家白吃白喝白住,王韶为了安顿好韩冈,甚至一口气掉了四个男仆,四个婢nv来伺候着。shì候他的仆婢,比王韶的长子王廓身边的都要多。

    韩冈倒是安居如常,仅仅多了句谢而已。王家的人不会因此而觉得他失礼,韩冈的身份和关系,足以当得起这样的款待。

    在所有的打扰韩冈读书习文的访客中,还是王厚来得频繁一些。不过不同于其他客人,想要跟韩冈拉近关系的盘算不同,王厚倒是多为韩冈着想的比较多。

    “yù昆,你已经到了京城的事。王相公家有没有去知会一声?”这一天,王厚来见韩冈,便问起了此事。他有些担心韩冈会不会做得太过了一点,“虽然不便去拜见,但最好还是说一下缘由,这样也能在王相公那里说得过去。”

    王厚的提点,让韩冈感到几分暖意,点头笑道:“多谢处道兄提醒,不过今天xiao弟已经遣了人去送信了。王相公和王家的二衙内,都写了信给他们。该说的都说了,希望他们能谅解。”

    王厚呵呵笑了两声:“yù昆你还是这般周全,愚兄倒是多说了。”

    “是人总有想不到的时候。若没有处道兄帮手,不说别的,当初支撑河州前线的转运之事,怎么成功不了的。”

    王厚与韩冈又现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开。到了晚间,王安石那边有了回音。相府的仆人送了一封请帖来,指明邀请韩冈。但请帖的主人,不是王家的老二,而是王大衙内——王雱。至于地点,则是在离着王安石府很近的清风楼。七十二家正店中,只有唐家老店比清风楼更近相府,不过相对而言,清风楼就更安静了一点。

    这份邀请,韩冈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上一遭。

    人至清则无朋,水至清则无鱼。拒绝的太甚,反而显得着相了。韩冈自入京后,不见天子,不见宰相,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见一见王安石的大儿子,也没人能说闲话。

    ……………………

    王雱约在了午后未正,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大约是品茗而已——进了酒店,并不一定要吃饭喝酒。可以品茗,可以聊天,可以下棋,甚至还可以做一些特别的娱乐活动。这一点,古今都是一样。

    韩冈比起约定时间提前了两刻钟,先行一步抵达清风楼。虽然他是客,但还是表现出一点的诚意比较好,他并不想跟王安石家太过疏远,尽管还没有确定,但他有七八成的可能会娶王家的nv儿。

    果然也不出韩冈预料,作为宰相家的公子,就算是请客也不会到得太早,只是遣人在清风楼中定下了位置。韩冈进mén后,只报了王家大衙内的名讳,就立刻被迎进了三楼的一间厢房中。

    能看得出来,王雱所预定的这件厢房,装饰陈设并不是清风楼中最好的一间,但亲自带着他上来的清风楼掌柜,却对韩冈道,“官人有所不知,王衙内遣人来定房时,直说着要最清净的一间。xiao店背街这一间房,虽然风景不是很好,却是清净无比。”

    掌柜的话声未落,就听着隔壁一阵哄堂大笑,笑声恣意狂放,丝毫不顾及周围包间里的客人。清风楼掌柜奉承式的笑容一下凝固。很尴尬的道,“官人,隔壁正好是今次上京来赶考的贡生,就在王衙内订房之后才来的,也是要的清净包厢……”

    韩冈倒是明白了,最清净已经给王雱定了,又来要清净包厢的客人,就被安排到隔壁的房间中,正常情况下也是清净的。

    见着韩冈似有不满,掌柜提议着:“不如官人换一个位置……”

    韩冈摇摇头:“请客的主人定下的位置,我这个急匆匆的客人先到了,却没有越俎代庖的权力。”他挥了挥手,示意掌柜离开,“我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掌柜诚惶诚恐的退下去了,隔壁包间传来的声音便越的清晰了起来。

    “……今科的考官应该快决定了,不知主考得是吕吉甫还是曾子宣?”

    一个稳重点的声音说着:“不论是谁主考,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看一看前科状元的叶祖洽,也就该知道了。”

    “以正道兄之才,争得当是第一人的位置,至于要担心主考官的问题,还是留给xiao弟几人。”

    “过奖了,余中实不敢当。”

    另外一个沙哑嗓mén开口说道:“其实不需要担心主考官的还有一个。”

    “谁啊?”几人同声问道。

    “韩冈!”

    一众恍然:“原来是那个灌园xiao儿,他又有何才学,不闻其人有何诗文传世。”

    “他可都是朝官了,还来考进士……不就是知道武功不足为凭,学问才是第一。”

    “说起了灌园xiao儿,xiao弟就想起了一件事。”最先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国朝开国初年,曾有一显贵,少年时乃是屠户出身。后请人书写行状,便是感到棘手无比。最后胡大监胡旦,他帮忙写了一句——‘少年时即有宰天下之志’,当这是贴切无比!现在那灌园xiao儿今次来考进士,你们觉得该怎么说?”

    “怎么说?”

    “澄清天下之志!”

    一句拿韩冈开涮的俏皮话蹦了出来,七八张嘴哈哈哈的一阵哄堂大笑。一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个有澄清天下之志。不知灌园儿用起五谷轮回之物,究竟怎么一个澄清天下法?”

    “此话不可妄言!”应该是自称余中的那名士子在阻止:“韩冈如何,与我等无关。且不要胡1uan开口。”

    韩冈呵呵冷笑起来:“澄清天下之志吗……说得倒也不错啊。”

    也许隔壁的士子当真比自己才高,韩冈也不觉得自己在经术上的学问,当真能独树一帜,一览众山之xiao。自家在文笔上的差距,韩冈看得很清楚。能写好诗赋,水平就不是韩冈可比,能一较高下的,也就是自己对经义,还有对于策问试题的思考和判读的深度广度。

    曾布最近升了翰林学士,而吕惠卿为知制诰、兼判国子监,说起来礼部试的主考官究竟是谁,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得到。如果能让他们找出哪一张是自己的卷子,想来他们应该不会吝啬在卷头上圈上一圈。

    不过礼部试的阅卷工作,并没有这么简单。比起韩冈在秦州参加的锁厅试还要繁复上百倍。光是人数就是天差地远,锁厅试就有十来人,而天下四百军州解来的贡生则总计五千一百余人。自己的卷子也许能让曾布和吕惠卿两人看到,但他们要能现是韩yù昆的,,可能xìng几乎为零。

    不仅仅是科举,韩冈还参加过其他事关命运的重要考试。虽然说如果让两边的考生去考对方的卷子,基本上可以确定都会是全军覆没。可是,这应试时的道理却是相通的。

    文章一定要特别,文字也好,论点也好,至少其中一项要让人眼前一亮。这样才能让批改试卷而变得昏头涨脑的考官们,留意起这份卷子来。五千一百多份试卷,要从中取中三百人,除了最前面的二三十人外,排在后面的两百多人,跟被黜落的四千多人中的大部分,差距不可能很大——毕竟是都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成功者。

    选中者之所以会被选中,黜落者之所以会被黜落,也许只是一句两句,一个词两个词的差别。但这点差别,就决定了谁能站在城池之内,谁又被排斥在护城河之外。

    也许每一个参加过决定十二年读书生涯的最终结果的学生,他们的语文老师都这么提醒过学生。作文时最忌陈词滥调,千篇一律的文章,也许在考试时能得个不过不失的分数,但在礼部试时,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黜落。

    韩冈的优势也就在这里,第一次参加科举,就总结归纳出应考原则的,贡生中能有多少人?他无意去挑战前几名的资格,他只求能在黄榜一列大名,就算是一个与如夫人相对的同进士也无所谓。因为在告身上,最上等的进士及第,与最末等的同进士出身,都只是会被登记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进士。

    进士就是进士。

    韩冈正在想着,房mén先被几声敲响,然后被推开,清风楼的掌柜引着三人走了进来。

    当先进来的年轻人眉目疏朗,身材颀长,就算没有韩冈熟悉的王旁跟在身后,也是能辨认得出他的身份。

    “韩yù昆?”

    “正是韩冈!”

    韩冈微笑点头。而视线从跟在王雱之后的王旁,钉在了最后一人身上,笑容转瞬收敛。

    ‘开什么玩笑?!’

第2章 共道佳节早(六)

    跟在王雱兄弟之后,明显的是一个nv子。

    带了帷帽,垂下来的薄纱遮挡了面容。紧紧裹着半新不旧的狐皮斗篷,将身材遮掩的同时,却把窄窄的肩头勾勒出来。

    韩冈这下算是给王家的两兄弟吓到了,就算他再没眼力,也能猜得出这一位跟着王雱兄弟的nv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所以他才在心中大骂着,这在开什么玩笑!

    韩冈倒不是为自己担心,而是未出阁的闺秀与非是亲眷的男子sī会,这件事一旦传扬出去,宰相家nv儿的名声就完蛋了!

    所谓‘内外各处,男nv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出必掩面,窥必藏形。’

    通传世间的礼法,良家nv子不能随便见与男子相见。以司马光的说法,nv子到了订婚之后,父亲就不能进入她的房间,姐妹出嫁后回娘家时,弟兄不能坐在她旁边。

    就算是开放的唐朝,李林甫让nv儿自己挑nv婿,也是把候选人招到家中去,让nv儿在屏风后面挑。没有说让nv儿到家mén外,当面相夫婿的。就这样李林甫还被人嘲笑其是寒mén素户,不知礼法。

    而宋代,民风比唐朝更要保守十倍,对未婚少nv的约束也更为森严。不比唐时,能穿着男装,带着个婢nv就往外跑的。

    也不是说宋代的nv人就是大mén不出二mén不迈,该宽松的地方还是比较宽松的。东京城中,如大相国寺等让人烧香拜佛的寺院,在佛像之前叩拜行礼的多有nv子。

    曾布的夫人魏氏,也常常抛头1ù面的参加甚至组织诗社诗会,不是全nvxìng的诗会,而是皆为官员和士子列席的高水准的诗社。魏夫人甚至连闺名xiao字都跟着诗词传到外面来了,但世间的评价还是很高。

    但世间对未嫁nv和已嫁nv的道德要求却是完全不同的。xiao家碧yù倒也罢了,都要帮衬家中做事,只要不是跟着外面的男子打情骂俏,抛头1ù面一点不会影响她们的名声。

    可名mén闺秀就不一样了。平常外出,都是坐着马车,有家中仆婢在外护持。net来去城外踏青,还要用帐幕给围起来。若是能大着胆子来sī会尚未定亲的男xìng,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事,必然要受到世人的指指点点。

    幸好王家两个儿子不算糊涂,一起跟着上来,当然算不上是sī会,但传扬出去,也不是好事。

    韩冈一怔之后,便疾退了两步,将王家的三名子nv让进屋来。让王家的nv儿在mén外待得越久,暴1ù的可能xìng就越大。

    王雱进了mén后,便笑呵呵的对韩冈拱手道:“yù昆大名闻之久矣,却始终缘吝一面。咸阳平叛、河湟开边,yù昆种种行事,让王雱渴慕已甚。日日思君不得,岂料今日终得相见。”

    “不敢,元泽兄的大名才是让韩冈如雷贯耳。朝廷支持河湟开边,也有元泽兄的先见之明。”

    韩冈先向着王雱回礼,自谦了几句。然后又亲近的跟王旁说了些别来无恙的闲话。

    两个兄弟各自跟韩冈见过礼,那名nv子便来到了韩冈的面前。

    “此是舍妹。”王雱只用了简短的四个字,向韩冈引荐他们身后之nv,不知算不算是某种程度上的掩耳盗铃。

    王安石的二nv儿向着韩冈福了一福,道了声:“公子万福。”声音清雅悦耳。

    韩冈则回了一揖,并不多问。

    既然王家兄弟都不想多说什么,韩冈不会跟他们过不去。跟着一起装装样子也无伤大雅,且更能让他们安心。就将三人请了坐下。

    他邀人的动作自然无比,王雱让人来定的位置,现在倒成了韩冈作为主人来宴客。

    韩冈、王雱和王旁三人围桌而坐,而王家nv儿则是坐到了略远一点的墙壁下的座位上。

    王家兄弟对此视而不见,而韩冈更是识趣的保持沉默——终有图穷匕见的时候,他倒要看看究竟要玩什么hua样。

    厢房中一时静了下来,隔壁的喧哗声便重又吵闹了起来,对朝堂大事指指点点,朝中最近的人事变动,还有新法的推行情况。言辞之中,也少不了士子们特有的狂妄,指点江山起来,比起宰相的气魄还要大上三分,只有那名余中,还算是稳重。

    “这群狂生……”王雱摇了摇头,看他的样子,很是受不了隔壁士子们的胡言1uan语,“方才的一番毁谤之词,yù昆可都听到了?”

    韩冈心平气和的为之一笑:“新进遽得高位,哪有不受嫉恨的?此是寻常之事,韩冈早就学会对此不放在心上。左右也只是图个嘴上痛快而已,让他们说说也无妨。”

    “yù昆你太放纵他们了。”王旁不知生者哪mén子的气:“这等爱嚼舌根的xiao人,就该从重处置。圣人诛少正卯,可没有说放上一放的。”

    说起少正卯,韩冈倒是要为孔子辩护一番:“先圣诛少正卯,不见于经典之中,乃是荀卿臆造之语,污谤圣人千年。岂可信以为真?”

    关于孔子有没有以五恶之罪诛杀少正卯,世说纷纭。比较早的《左传》、《国语》中都没有记载,最早出现的时候,是荀子说出来的,之后便流传开来。连《史记孔子世家》中都录入了进去,一直被人信之不疑。

    只是如今宋人疑古,对此事便多有评述和翻案,韩冈此言算不上特别。但王雱听了摇头:“不论是否确有其事,征诛的手段,该用的时候还是该用的。”

    王安石的学术推崇孟子,并不赞同荀卿的观点。不过王安石当年的上神宗皇帝万言书,却有这么一段‘故古之人yù有所为,未尝不先之以征诛而后得其意’。

    以王安石早年的这一份奏疏中所表明的他的观点,凡事要想成功,就必须先将反对者给清除。这一个观点,却是从荀子之学而来。

    王安石世间流传的著作,韩冈基本上都看过。这一份著名于世的万言书,韩冈当然不会没有熟读。

    “只是政事归政事,寻常聊天都要管着,日后可就是道路以目的结局了。”韩冈放得开,那群贡生骂到自己头上,最有力的回击就是考上进士,日后晋升宰执,压在他们的头顶上。

    ……………………

    如同隐形人一般,坐在一边,王旖静静的听着两位兄长和韩冈侃侃而谈。

    王旖已经到了十九岁,这个年纪也不出嫁,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便多了起来。渐渐的,原本活泼的少nv也变得愈渐沉默寡言,每日里除了读书习字,就是陪着母亲做做nv红,说些闲话。

    对于韩冈,王旖不能说不好奇,当年还想着见见能一怒拔剑的侠客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是如今的好奇心已经渐渐淡了,加上前日的父亲托人向韩冈提亲,却被对方找了个借口敷衍了过去。

    尽管父母对这mén亲事还抱着希望,但王旖却能从韩冈的拖延中,看到对方的不情愿,以及隐藏于心的抗拒。这是与生而来的直觉,与眼光无关。

    前日王雱来问她对婚事的意见,王旖没有说别的,只是说想当面见韩冈一次。虽然当时被一口拒绝,但做大哥的,终究还是拗不过妹妹,不得不点头答应了下来。

    也是他们不觉得韩冈会拒绝了这份亲事才会答应,否则怎么也不可能点头。

    但王旖有些话想说。

    因为妹妹在此,王雱两兄弟不便于此久留,又聊了一阵,便拱手相辞。王旖站了起来,却没有跟着往mén外走。“xiao妹有话要对韩公子说,还请大哥、二哥在外稍留一步。”

    非礼勿言,单独与男子jiao谈,更不合礼法。王旖的这句话,王雱两兄弟事前都没有从妹妹的嘴里听到过。一听之下,皆是脸sè一变。

    王旁连忙要阻止,但王雱想了一想之后,却点了点头,“那愚兄就在外面少待。”拉着王旁出去了。

    等着王家兄弟出mén,韩冈便转去对王旖道:“xiao娘子若有话,请直说。”

    王旖走到韩冈面前:“xiaonv子年近双十。年岁既长,又是蒲柳之姿,不堪为君奉箕帚。此生惟愿shì奉父母,别无他求。”

    韩冈却没有生气,她还没有把话说完,理由也没问,要火也使得先听完再火也不迟。

    “可是韩冈有甚鄙薄之处,不堪xiao娘子青眼?”

    “韩公子之才世人皆知,xiaonv子岂有不满之处?但大姐误嫁吴家,让父母日夜烦忧。但公子处事,难与家君一同。若日后政见不合,不能父母安心,便是xiaonv子的不孝了。”

    王家二nv儿一番话可谓是坦率了,让韩冈为之惊讶。心中顾虑着父母,也算是有孝心。但她是怎么知道自己会与王安石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心中有些怀疑,但韩冈无意多问,更无意自辩。政治上很少有人能始终如一,分道扬镳倒是常见。

    “此事却xiao娘子错了。”韩冈正正经经的与王旖说道,“内外有别,政事岂预家事?吴枢密家内外不分,那是他们的错,若是以为韩冈也是如此,可就不对了。”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七)

    一般来说,新党中人若被人指称政治立场会与王安石不同,基本上总是会设法掩饰或是辩解。

    但韩冈没做丝毫辩解,而是就着王旖的话来回复,完全不介意当着王家nv儿的面,承认日后跟王安石分道扬镳的可能。

    王旖了不以为异。在她的了解中,韩冈就是这样的人。

    前一次来京城,他更是当着王安石的面,说横山必败,若是一定要他去,纵有功劳也不要算他的。而最后,韩冈也的确是言出即行,所有的功劳全都推掉了。带回了罗兀守军,平息了广锐叛1uan,这样殊勋,即便是做到宰相,都能作为功劳。事后,她父亲回来后还在叹着,这等言出不移的男子,世间已经很少见了。

    能有如此品xìng的夫婿,当然是足以让人自豪。但父亲旧年的多少好友,如今都跟他成为死敌。难道这些人中,就没有一个慎严自守的君子?以韩冈这等xìng格,若是真的嫁了他,一旦跟父兄对立起来,她又能如何自处?而更重要的,是那时父母又将多么自责和伤心?

    只是这么一想,王旖动摇的心思就又坚定起来。向着韩冈再福了一福:“xiaonv子不知君子之风,还请公子恕罪。但……”

    韩冈立刻毫无风度的打断了她的话:“我当年给王相公出谋划策,乃是相信王相公必能扫除百年积弊,外御敌辱,内安万民。只要王相公今后能一心为国为民,韩冈又如何会背其而去。难道xiao娘子对相公没有信心?……还是说对韩冈没有信心?”

    王旖的言辞一滞,真要比口才,深居闺mén之中的她,怎么可能是韩冈的对手。一时进退两难,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不成气候的对手张口结舌,韩冈便是微微一笑。

    原本他考虑到底娶不娶王家的nv儿,完全是用着功利的心思在思考。不像对云娘,是hún和了亲情和怜爱;不像对素心,因为就在身边,而渐渐变得亲近起来;更不像是周南,因为她坚贞不移的一片痴心真情,而让韩冈也被感动,进而喜欢上了他。

    但与进入韩家家mén被韩冈收入房中之前,就已经与他熟悉起来的三nv不同,在正妻不可能于成亲前相见的情况下,韩冈也只能用功利的想法去判断婚姻是否对自己有利,而不是去考虑结婚对象本身如何?

    韩冈因为政治因素而犹豫不决,更因不想自己的名声有上一点污损,而不愿意在考试前被王家牵连上。但现在不一样,王家的二nv儿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是个活生生的有自己想法的人,而不是过去存在于韩冈心中的宰相之nv这种单纯的一个名号。

    王旖不顾有损名节,来解除与自己的婚姻约定,不是考虑自己,更多的是想着父母。韩冈阅人甚多,知道她并没有在说谎。否则前面自己做了一番澄清之后,就不会太过坚持。

    这样的xìng格,韩冈很欣赏。有胆识,但还有着单纯的心思。如果娶了这样的,应该不会闹得家中。虽然以韩冈的xìng子,不可能一眼就喜欢上她,但看得顺眼,有着几分好感,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很难得了。

    就算帏帽之下长相不堪,也没什么关系。娶妻在德不在sè,有家中的三位绝sè佳丽,韩冈也已经觉得足够了。既然感觉合得来,还是早点抓住好了,谁知道拖下去还会更好的选择?

    “关于这么亲事,韩冈并无拒绝的想法。只是不想被人说成是趋炎附势之徒,才会一拖至今。但现在看看,韩冈的确是太过自sī,耽误了xiao娘子的青net韶华。即是如此,韩冈责无旁贷,明日便请人上mén给个明确的回复好了。”

    王旖终于从张口结舌的状况下脱离出来,娇柔的声音在震惊中一下提高:“公子!这怎么可以……啊!”

    韩冈没等她说完,就抬手一下掀开了帏帽。可爱的惊叫声中,王家次nv的真容就展现在他眼前。虽然不能算惊yan,跟家中的周南、素心、云娘比起来,都有着差距。但这位出自江南水乡的nv儿家,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轮廓中有一份来自于江南山水间特有的纤秀。

    而因为韩冈的无礼之举,双目圆瞪而惊呆了的可爱模样,让韩冈看着很心动。他是hua丛老手,毫不客气的一把搂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动作很快在张开的红润xiao嘴上亲了一下。

    放开手,为王旖重新带好帏帽,凑近了在她耳边轻声却坚决的说道:“韩冈虽不如相公能从一而终,但也是会真心待人,既然承诺下来,就绝不会相负!”

    王旖痴痴呆呆的站着,被亲到双net热得烫,方才被结实的双臂强硬的搂在怀里的感觉,还有那股远远不同于己的气息,让她整个人都陷在极度的hún1uan之中,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

    ‘他怎么能这么做!?他怎么敢这么做!?’

    韩冈的行为完全出乎她的意料,难道把她当成了外面卖笑的欢场nv子,就像他收入房中的那个hua魁?但要生气,可最后韩冈说的那两句,却又是真情流1ù,让王旖难以腾起怒气。

    就这么愣愣看着韩冈转身推mén而出。

    这边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搂也搂过了,亲也亲过了,以这位大家闺秀的xìng格,以现在世间的风气,当也不可能再坚拒。对于一生只见过亲戚中的男xìng的名mén闺秀来说,遇上一个还算不错又为家人认同的男子,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抵抗力的。

    虽然这么做的确浮1ang了一点,也显得心机过重,但这是韩冈短时间内,所能动用的最好的办法。不然王旖一力坚辞,王安石那边恐怕也不得不拒绝了。只看王旖能说服她的两个兄长同来见自己,就知道她在家中,对她自己的事务有着一定言权。

    韩冈推mén而出,便立刻看到王雱两兄弟跟隔壁的贡生们面对面的站着。难怪王家xiao娘子的惊叫时,他们没有反应,害韩冈还担了一份心。

    王雱在京城也算是个名人了,认识他的人不少。隔壁的一个在国子监读书的贡生喝多了酒,准备出mén放松一下时,正好一眼看到他站在走廊上,接着便是一声惊叫。

    惊叫之后,贡生们一个个都出来了。一开始还笑着,但是王雱的身份在他们之中传开,顿时人人都变得脸sè灰白。当着宰相之子的面,议论起新法来,基本上可算是最糟的局面上。有好几个人回想起自己方才的一番醉话,双tuǐ都直颤。但也不得不壮着胆子上来跟王雱兄弟见礼。

    这时韩冈正好推mén出来。

    听到动静,王雱转头过来:“yù昆?说完了?”

    “yù昆!”王雱的称呼又是惹来一声惊叫。

    看着王雱带着笑的眼神,韩冈摇头叹气,王家的大衙内这是故意在拉他下水。

    “在下韩冈。”

    原本因为遇上了王雱,七八个贡生都已经变了脸sè。现在韩冈一下出现,方才说着澄清天下的两三人,完完全全的都傻了眼。谁能想得到韩冈和王雱竟然坐在了一起。

    看不看得起韩冈的出身是一回事,畏不畏惧他这个天下最年轻的朝官那是另一回事。就算韩冈这次考不上进士,不代表以后也考不上;也不代表天子不会看在他的功劳之上,赐他一个进士出身。弱冠之龄的朝官,谁能说的准他日后能走到哪一步?万一这个仇被记下,说不定就是结上一辈子的怨。

    韩冈走到众人面前,环目一扫,问道:“哪位是讳中的余兄?”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二十五六的士子站了出来,旁边一人相貌与他有几分相似,但又比他大了一点,应该是他的兄长。

    他向着韩冈一揖到地:“学生余中,不知韩博士有何指教?”

    不为方才的言辞道歉,多半还是存有侥幸之心,韩冈就对着余中拱手一揖:“指教不敢当,同为贡生,余兄就不必如此多礼。”后又微笑道,“方才多承余兄回护之言,韩冈铭感五内,必深记在心。”

    韩冈这就是坏心眼了。当着贡生们的面,不但坦陈了自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还直接把余中从众人中摘出去。这下子,余中反倒要成了众矢之的。

    ——韩冈的话分明表示今天的事他已经记下了,众人中就只有余中可以除外。见到余中被韩冈放过,而自己就要提心吊胆,能忍住嫉妒之心的肯定有,但也肯定不会在眼下的这群人中。会反过来恨起韩冈的当然也会有,可是余中毕竟离得近。

    王旁很是奇怪的望着韩冈,感觉韩冈怎么跟前面说的不一样,刚刚说过不在意,怎么又记恨起了这些贡生?但王雱却是微微冷笑,他算是看明白了,韩冈这一下子,余中肯定要跟这群人生分了。

    而余中本人倒是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韩冈是好意,喜sè上面,连声说着不敢当。

    只这一下子,韩冈、王雱都把他的为人给看透了。

    余中的名字,韩冈依稀听说过。方才因为王雱、王旖兄妹的来访,被打了岔,他一时没想起来。但现在却想起了王厚曾经跟他提过这个名字。五千多上京的贡生中,有的有名,有的无名,但基本上每一科能挤进前十名的进士,在考前都已经表现出足够的才华,声名大噪。

    比如韩冈面前的这位来自常州的贡生余中,就是士子中甚为出名的一个。所以方才这些贡生才会说他不用考虑主考官是谁,有去争夺状元的资格。

    韩冈自上京后,完全没有去打听今科贡生中有那些名望甚高的士子,不管怎么看,他韩冈都肯定是最有名的一个。当然,也是所有知名的贡生中,最不被看好的一个——要是真有才学,早就去考进士了,何必跟着王韶出生入死?基本上,士林间的舆论都是这么看韩冈的。

    余中虽然才高,但看起来不是个刚直的xìng格,见着韩冈表示亲近和感谢,就把同伴都忘在了脑后,这个人品还真是让人摇头。

    撞上了不该撞上的人,说了几句场面话,贡生们都是急匆匆地离开了,而余中也没有拖得太久,也跟着兄长一起告辞了。但王雱和韩冈都记下了他,虽然他人品可能不怎么样,可有才就够了。

    那边的事了,剩下的就是这边的了。

    王旁心急,问着韩冈,“yù昆,怎么样了?”

    韩冈深深一揖:“方才已经跟令妹谈过了,明日韩冈会托人上mén提亲,还望两位兄长能在相公面前美言几句。”

    听着韩冈的话,王雱两人都愣住了,怎么跟韩冈单独说了两句话,就让他完全变了个说法。视线越过韩冈,透进房中。仍站在屋内的俏丽身影,依然带着帏帽、裹着披风,王雱兄弟一时间,都觉得自己的妹妹变得高深莫测了起来。

第2章 共道佳节早(八)

    当天夜里,王韶、王厚各自从宫中回来。就问起今天韩冈赴约的事。

    当王厚听到韩冈请他上mén回复当初王安石的提亲,顿时拍案而起,厉声问道:“yù昆,是不是王家bī你的?!”

    韩冈坐在座位上,气定神闲,反问着:“如果是王相公家的两个衙内真的来bī我,处道你以为我是会被迫答应下来呢?还是一口拒绝掉?”

    王厚讪讪的坐了下来,韩冈的脾气他怎么可能不清楚,只是一会之后就改弦更张,韩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王韶也同样有些想不通,遂问道:“yù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是谈了一阵话而已。今日清风楼之约,若是王家以势压人,韩冈肯定是不会再理会他们。但好言相商那就没办法了,韩冈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耽误了王家二xiao娘子近一年,心里也是过意不去。”

    韩刚并不是故意要隐瞒,可他也不能说是王家的二nv儿找上mén来,才改变了主意。如果事成,王家的二xiao娘子就是自己的妻室,韩冈怎么能看着她的名声坏了?即便王韶、王厚不是口疏之人,但自家的事,还是留在自家心里比较好。

    王韶不出意料的误会了,哈哈大笑,笑得极是欢畅:“想不到王元泽他也有低头的一天。”他边笑着,边对韩冈和王厚道:“在经筵上,王元泽可是口舌便给,丝毫不肯饶人的,比王相公都厉害几分。吴冲几次给他bī得下不了台。”

    一眼瞥到韩冈yù言又止,王韶笑容微收:“yù昆放心,此事不会对外说的,更不会问那王元泽……王家的大衙内,心xiong可没有多广。”

    “大人明天就去相府?”王厚问着。

    “即是yù昆的嘱托,就当尽快了。”王韶点点头,“想不到我这nv方的媒人做过了,男方的媒人还要做上一次。看着眼下的情况,yù昆你的家长,还要我代理一下呢……”

    每一科的进士,有许多就是在黄榜下被拉去做nv婿的。也没有什么媒妁之言,更没有父母之命,直接看了嫁妆后,就进了dong房。哪家招nv婿的敢拖延时间,放着抢到手的nv婿回乡去禀明父母?

    近的倒也罢了,那些福建、两广进士,隔着千山万水,还不知拖到什么时候。基本上都是找个有身份的高官来代理。

    韩冈的情况也是类似,不可能让自家的父母赶来京城。王安石更不可能让自己的儿子送了nv儿去陇西成亲。只会是先在京中办了婚礼,然后夫妻一起回乡再见父母。这样的情况下,少不得要劳烦王韶。

    此事在家中商定,第二天王韶便上了王安石的家mén。以枢密副使的身份访问相府,王韶还是第一次。见到西府的副职一队人马过来,王安石家mén前求见的官员都纷纷避让。

    过去王韶来王安石府上拜访,都是在正mén旁的偏mén被领进去,而今天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名字刚刚报进去不久,王安石家钉着数排铜钉的正mén便吱呀呀的打开,王雱和王旁两兄弟联袂迎了出来。

    王雱兄弟都是笑意盈盈,知道王韶今日所来为何,老早就在等着他。打躬作揖,将王韶从正mén迎进家中。

    正厅中,王安石降阶相迎。nv儿的婚事,王韶居中奔走。王安石也算是欠了他一份大人情,此前的一些龃龉和不快,在这份人情前,都如纸屑,被风吹了个一干二净。

    ……………………

    虽然并没有对外宣扬,但消息还是很快就传出去了。毕竟王韶上mén拜访王安石的事,怎么都不能瞒人的。枢密副使和宰相sī下里的jiao流,必然要引动皇城司的神经。

    就在王安石和王韶将韩冈王旖两人的婚事敲定的第二天,崇政殿议事后,赵顼就留下了王韶。

    赵顼当然不可能直接询问昨天的事,而是先问着公务:“王卿,熙河路经略使的位置该定下来了,不知你有何想法?”

    “此事全凭陛下处断,又或与中书商议。臣乃枢密副使,此事岂可netbsp;不出意料,王韶不肯直接回话。决定边地守臣,是中书的权力,而不是枢密院的权力。但赵顼知道,说起对熙河路的关心,王韶是在朝中的任何人之上。

    “不知沈起此人如何?”

    赵顼这回问的是王韶对人的评价,这样他回话就不需要避忌了,“沈起为秦帅,治兵严谨,数有功勋。臣观其人有班、马援之志,非是因循苟且之辈。”

    王韶虽然是在夸奖沈起,但赵顼哪能听不明白,暗里分明是在说沈起好大喜功,担任熙河经略使后,必然会掀起风bo。

    “那蔡延庆又任何?”

    “蔡延庆自执掌秦凤转运司后,熙州、河州两战多得其力。臣能后顾无忧,延庆之功也。”

    ‘后顾无忧吗?’赵顼已经明了王韶的倾向了,而说的也正合他的心意。

    “关于梅山之事,王卿有何想法?”

    赵顼继续询问,王韶向天子说着自己的意见。一通公事问对之后,赵顼歇了口气,让人送上茶汤来,一口口的啜着。

    天子故作漫不经意的问着王韶:“听说昨日卿家去了丞相家中拜访,不是有何公务要商议?”

    王韶今日被留对,王安石却没被留下来,就是知道天子必定要问起昨日拜访相府之事。前面絮絮的说了一通废话,最后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王韶的心中藏着火气,想着什么时候找个借口,将在他家mén口窥视的皇城司暗探杖责一顿,省得他们太肆无忌惮。

    不过狠归狠,天子的问话,还要尽快回答:“昨日拜访王安石,倒不是为了公事,而是一桩喜事。”

    “喜事?”赵顼记忆力不差,还能记得王安石家有个nv儿云英未嫁,“是为卿家的哪个儿子……”

    赵顼说到一半,就停了口,自己都摇起了头。世间虽说不是没有老子为儿子登mén求亲的事,但正常士大夫间的提亲,不是请身份合当的媒人,就是亲笔写封信请人送过去。

    何况王韶这样的身份,也绝不可能跟王安石做亲家。枢密使都已经是宰相的亲家了,再添个枢密副使跟宰相联姻。把他的朝堂当成什么了?

    赵顼很快就想通了:“对了,韩冈就住在卿家家中。”

    前日从皇城司这边听说了韩冈已经上京,赵顼还问了王韶,想将他召进宫来问对。只是在王韶口中知道韩冈的心意之后,方才作罢。

    询问的目光投向王韶。赵顼的枢密副使点头:“臣正是为了韩冈而去,昨日已经与王安石的二xiao娘子定下了亲事。”

    “韩冈算是难得的年轻才俊,同一辈中少有人能及,卿家怎么就没有捷足先登?”

    赵顼对如今进士的行情了解得很清楚,而韩冈更是远远胜过一个进士了。心中便有了点疑问,王韶怎么不招韩冈做nv婿?

    “臣的nv儿年幼,定亲又早,不过也曾经将外侄nv许配给韩冈。只是臣那外侄nv福薄,前岁因一场时疫而病夭了。臣家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便一直都没有再与韩冈定亲。而韩冈前两次上京,都曾到丞相府上拜访,深得其看重。前次臣上京,安石就托了臣为他的nv儿提亲。现在韩冈上京,就正好给了回复。”

    王韶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通,在天子面前的奏对,没必要说得太详细。

    赵顼听后点了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他担心的是重臣之间的勾结,将他这个天子架空的危险。像王韶这样仅仅帮着传句话,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韩冈屡立功勋,却始终谦益自守,大有古人之风,世所罕有。而王丞相更是为国劳苦。韩冈与其nv大婚之时,朕也当随一份厚礼才是。”

    赵顼不会放过施恩的机会,而王韶为天子的这份恩德赞颂不已。

    等着王韶告退离开,崇政殿中宰辅们走得一干二净。赵顼起身向殿后走,示意修起居注的吕惠卿并不需要再跟过来。

    赵顼沉yín着,行走在通往后宫的廊道中。唐代的皇帝即便是在宫廷中,许多时候都要乘着肩舆。但宋代的天子,只要在宫中,不管去那个地方,都使用着自家的双脚走的。

    走了很长一段,赵顼突然叹起:“想不到韩冈连宰相nv婿都做了。王相公也是心急,怎么不等到榜后呢?”

    今日当值,跟着在赵顼的身后的管勾皇城司石得一,弓身回着天子的询问:“王家的二xiao娘子也有十九了,腊月一过就是二十。她的婚事拖到了这个岁数,想必王相公心里比谁都急。现在能找到韩冈这个nv婿,哪还肯等到明年榜之后?”

    “原来是这样啊……”赵顼的疑问被解释,但新的问题跟着又出现了,“是不是王安石的nv儿有何恶疾,或是别的什么,怎么到了快二十还没有出嫁?”

    赵顼并不是关心王安石的nv儿。如若王安石的次nv生有恶疾,而韩冈还愿意娶过去,那他的人品就值得怀疑了。这可不是对聘妻不离不弃的德行,而是趋炎附势的卑下。

    “这倒没听说。”石得一摇摇头,虽然关于王家的二nv儿许久不嫁,外界的确是有些谣言在传着,但不论哪一个都不靠谱。这种没有根据的传言当然不能跟天子说,因此得罪了宰相,他可就危险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逢年过节,也能看到丞相家的吴夫人带着nv儿去大相国寺上香,不见有何病症。”

    “这样就好。”赵顼点头,又是一声,“这样就好!”

第2章 共道佳节早(九)

    “想不到韩冈当真成了nv婿,世事难料,这件事怎么都想不到啊……”曾布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与坐在对面的酒友感慨着。

    挂在檐角下的一溜灯火在风中闪着,樊楼的五座楼台都被数百盏各sè彩灯装饰得流光溢彩。楼上楼下,丝竹悠悠,婉转的歌声,不时传进xiaoxiao的包厢中。

    “其实当年韩yù昆第一次上京时,王相公就很已经很看重他了。要不是yīn差阳错,婚事早就定下,何须拖到今日?……要说想不到,还是说这三年,韩yù昆的际遇和功劳却是当初怎么都没想到的。”

    章惇回想着三年前,韩冈第一次站到,不过是个刚刚被推荐入官的选人,他那一天在王安石家的表现的确是出类拔萃,但要说能从中推断出韩冈现在的成就,却根本是不可能的。三年时间,走完了他人一辈子的路,在座的几人中,又有谁能想象得到?

    “今次平定荆湖山蛮能如此顺利,也多亏了韩yù昆推荐的人选。他的表兄李信果然是豪勇无比,当世罕有一见的猛将。不过更有用的,却是韩yù昆派来的一队医兵。没有他们,荆南山区的瘴气和疾疫早就把官军给打垮了。更别提那十几个部族的投效,有三分之一是靠着给他们族中的贵人医治而带来的。”

    荆湖拓土有了阶段xìng的成果,章惇也赶在腊月前回来了。他可不像王韶那般能耐下xìng子,可以在关西一待四五年。如今朝中风云变幻,就如福建夏秋时的天候,清晨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可能就刮起了台风。若是他在外面待得久了,很可能他的位置就会被人所取代。以章惇的想法,明年再用上半年的时间,将荆蛮解决个大半,那时就可挟功回京。

    “韩冈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可他心思难测,城府太深。行事作为,老成稳重,可出得计策,却又急功近利,完全让人看不明白。招他为婿,恐怕非是相公之福。”

    不管是偏见,还是成见,曾布始终对韩冈难有好感。自从当日一见之后,就始终觉得这个年轻人太过危险。就像一包掺了糖的毒yao,吃下去很是可口,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毒xìng作。

    心知曾布对韩冈的看法已经根深蒂固,章惇都懒得劝他了。拿着银筷,夹起了一块烤得香酥嫩滑的羊rou,笑道:“不论韩冈他日后如何,现在还不是要仰仗曾学士你的青眼?”

    就如章惇所说。尽管礼部试诸考官的名单要到明年正月才公布,但曾布主考官的地位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上一科的主考,就是时任翰林学士的王珪这。如今曾布也是翰林学士,加之今科又是王安石主导的科举改革的第一次上阵,当然不会让主考官的资格落到他人的手中。

    曾布冷淡的从鼻中哼了一声。章惇的意思是让他照顾韩冈,可他跟韩冈可没有什么一党同僚的香火之情,就算他是王安石的未来nv婿,也别想让他曾布去帮他铺桥修路:“韩冈若真有才学,自会被取中。若其才学不济,他是宰相nv婿也一样没有办法。糊名誊抄之后,又有谁找出哪一张卷子是韩冈的?”

    “从文笔、文风上来找人,想找到他也不是不可能。”章惇说道。

    曾布冷笑一声,反问道:“那苏子瞻当年是怎么变成第二名的?”

    嘉佑二年,苏轼的文章被礼部试的主考官欧阳修所看重,但欧阳修以为是自己的弟子曾巩所撰,怕公布后被人说成是徇sī,故意将其降了一位。苏轼的省元身份,就这么成了泡影。

    以欧阳文忠的眼力,都不能分辨出自己的弟子和苏轼的区别。曾布要想分辨出韩冈的卷子的确更加不可能。

    再怎么说,曾巩是欧阳修的学生,而苏轼也早早的跟着父亲和弟弟一起被荐到了欧阳修面前。两人的文章,欧阳修早前都是看过了许多,文风、行笔已经很熟悉。而曾布却没看过多少韩冈的文字,怎么可能从五千份考卷中分辨出来?

    章惇也无话可说。虽然可以询问曾布他准备出什么考题,但章惇知道,曾布给出的回答,可能是一记白眼,或是一声冷哼,绝不会给出有用的回答,他干脆就不丢脸了。

    曾布明显的是不想帮忙而已,就算不能先行透1ù考题,只要事先沟通好,让韩冈在文章中留个关节,到了阅卷的时候,一眼就能现的文章是谁写的。如此的手段世所常见,别说地方上的贡举,就是礼部试中也是有过。只要不是糊涂到将这个作弊之人列到最前面的几名中,放到中间或者最后,谁又能找出不是来?

    曾布只是不肯帮忙而已!

    但章惇也不是一定偏要帮着韩冈拿到进士的头衔。韩冈就算没有这个身份,以他的才能,要升上去也是很容易,最多进不了政事堂而已。而在章惇对未来的设想中,缺少进士出身资格的韩冈,其实更易于掌控和驱用。

    他举起酒杯,与曾布对饮而尽,并不为此再说一句。

    当然,今天章惇、曾布坐在一起议论的话题,并不是只围绕着韩冈。朝堂上的局势变动才是章惇、曾布更为关心的问题。

    “陈旸叔要回来了。”曾布。曾经先王安石一步升为宰相的陈升之,在地方上任满一届后,也到了安排他下一任工作的时候了、。

    “官家能给他什么位置?”章惇推断着,“如今是相公是独相,占着昭文馆大学士。而监修国史和集贤院大学士两个职位,都是空缺着。曾为宰相的陈升之,他回到宰相之位也不是不可能。”

    “谁知道呢。说不得定会在外再留三年。”曾布也揣测着,“不过他做宰相,总比冯当世上来要好。”

    在政事堂中,始终像是一块堵路石挡在面前的参知政事冯京,当然不受新党一众欢迎。章惇都皱着眉头,“要宣麻,也是王珪先上一步,冯京在中书中的资历,远不如王禹yù深厚。”

    “若真的是王珪做宰相,倒是可以放心了。”曾布哈哈笑道,始终只会说着陛下圣明,臣无异议的王珪,在新党中人的眼中,是个极无用的角sè。

    只是章惇隐隐的却有某种忧虑,晋升之并不逊于任何人的王珪,真的有这么简单?

    ……………………

    nv儿终于嫁了出去,王家上下喜气洋洋。在公事上,宗祀大典也结束了。外面的鞭炮声越来越经常的响起,现在就等着熙宁六年的到来。

    因为已经订了亲,韩冈也不可能上mén去拜会自己未来的岳家。他依然还是在王韶家,只是中间chou空去了趟种谔府上,与种朴、种建中见了一面。听说了韩冈要娶王安石家nv儿,恭喜之余,。

    而王雱也chou空与韩冈见了几面,论起对王安石学术理论的理解,自幼听其教诲的王雱,当然是浸yín甚深。靠着他的指点,韩冈对于王学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自然,对即将到来的礼部试也更加有了一份底气。

    王安石的学术观点,有一部分是盱江先生李觏的学术理论的改进,比起重视天地大道本源的张载关学、二程洛学两派来,王安石的儒学理论,更追求对现实社会的认识,而少有对格物致知方面关注。

    几家学派,几乎是背道而驰,许多地方,跟道佛两家反而更近一些。

    但他们,却都算是儒学。

    在宋代,儒学就是一个筐。

    孙复撰写《net秋尊王微》,刘敞撰写《七经xiao传》,两人在书中大改旧时流传下了经典注释,而是以自己心意来解释儒家经典。自此之后,各家学派,各大儒宗,都是别出机杼,将自己学术观念加到儒学这个筐子中。也就是与汉唐儒者‘我注六经’截然相反的‘六经注我’。

    流传后世千载的程朱理学,能有几分合乎原始的儒学?孔子若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怕是每一家学派,都不会被他成认为是儒家道统的传承。

    韩冈要把物理学、数学、天包装进儒家理论里去,当然也是同样往筐里装苹果。张载这个儒学宗师看到之后,仅是觉得有理,能让气学原理在现实中得到印证,便全盘接受了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新解。

    其实这就是挂羊头、卖狗rou。

    不挂上羊头,狗rou卖不出去。不但卖不出去,还会有人说这狗rou太贱,完全上不得席面。

    但挂上了羊头之后,尽管还是有人会说这味道好像不对。可大部分人,却会被便宜的价格,以及还算出sè的口感所吸引。等到日月长久,人们都习惯了狗rou,就会觉得羊rou就该是这个味道,真正的羊rou到了面前,反而会被斥为假货。

    韩冈便是有这个盘算。只要自己学术能推广出去,日子久了,就会成为正统,人人加以研习。科学体系以儒学的名义建立之后,又有谁能来推翻?

    而物理学掺进了儒学中又如何?不过是换了个封皮而已。两者可不是如科学和神学那般不可调和。

    儒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可以兼收并蓄,可以海纳百川,并没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就像张载能够重新定义何为儒者,重新定义儒学的本质,二程、朱熹做过,韩冈也同样可以做。

    就让后世的学生,为张韩道学而头疼好了!

    韩冈乐于一见。

第3章 上元惊闻变(上)

    距离二月的礼部试越来越近,韩冈日夜攻读诗书,将几年来逐步掌握的经义典故,一点点的融会贯通,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又更加jīng深了一层。

    于此同时,针对礼部试上可能会出的题目,他也是一日一篇的做着模拟的卷子。锻炼文章别无他法,靠着手熟而已。一个月下来,韩冈行文的度,也同样是更加得心应手,更上了一层楼。

    在这段时间中,朝堂上也是有了一点变化。

    前任宰相陈升之,因为王安石的建议,外放一任任满回朝后,并没有回任宰相,但却去了西府,担任枢密使一职。其与吴充同掌枢密,靠曾经担任过宰相的资历,却硬是压了吴充一头。可以想见,这个新年,吴充应该过得很是郁闷。

    但另一方面,被中书预定为同判司农寺的吕惠卿,却给天子改为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王安石有意让曾布留任在中书之中,而将司农寺另派他人执掌,但赵顼却否决了他的提议——‘翰林学士位高,不当为宰相属官’。从这一点改变来看,天子当是在向外界表明他对朝堂人事的控制力——尽管王安石能提议陈升之坐上枢密使的位置,但他决定好的任命,天子只想要改变,那就能改变。

    现在没人会对此觉得奇怪了。从治平四年的年初开始,天子到如今已经做了六年的皇帝,不可能再像最开始的一两年对王安石言听计从。王安石的地位尽管依然牢固,但有心人仍可以看得出,天子越来越明显的掌控朝堂的倾向。

    找这个情况下去,韩冈估计着,也许再过了一两年,天上有个异象,地上有点灾变,或者是王家的亲眷犯点错,王安石就该出外了。但这对韩冈来说并没关系,chao涨chao落乃是常理,就算是开国功臣的赵普,也同样是在政事堂进进出出好几次,王安石何能例外?

    韩冈娶的王安石家的nv儿——通过jiao换生辰八字和婚书,韩冈已经知道他未婚妻的闺名是王旖——而不是她的父亲。韩冈从来都没有过攀附王安石的想法,未来岳父的权力可以借助,却决不能依靠,这是最基本的做人原则。

    而在腊月中旬的时候,慕容武听到到消息,上mén来拜访韩冈。靠着他跟韩冈的关系,有着几分运气的进了王韶府邸。

    聊了一阵即将到来的礼部试,慕容武也免不了要提到,最近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韩冈与王家nv儿的婚事。

    从韩冈这边的到了确认,慕容武连忙站起来向韩冈贺喜。一番礼节往来之后,慕容武重新落座:“想不到传言尽是真的,现在外面嫉妒yù昆你的可有不少……”

    “都是看到xiao弟风光的一面,没有看到xiao弟吃苦的时候。西北边陲,满目胡尘,xiao弟有多少次濒临绝境?有多少次死里逃生?如果重新回到三年前,xiao弟倒是想着换条轻松点的路来走。”

    韩冈如今的收获,是付出来代价后的应有回报,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慕容武叹了口气:“可外面谁又会去考虑yù昆你的辛苦呢?”

    “他人想法又何必放在心上!难道思文兄你这个锁厅举人都没有人嫉妒吗?是否要一直挂在心上?”

    锁厅的贡生一向在贡生中被视为另类,能在科举前就有了官身,基本上都是靠着父荫而来。获得贡生资格又远远比普通士子要轻松,当然让人心中嫉恨。而韩冈,虽然他不是靠着父荫,但一任朝官参加科举,那更是人人侧目。韩冈本人并没有多好可供攻击的地方,功劳历历在目,所以他灌园子的出身,便成了受到嘲讽的焦点。

    但韩冈不在乎……那等又羡又妒的眼神,还有只能在嘴皮子上图快活的郁闷,是让他最为开心的一件事。

    时间过得飞快。

    鞭炮声噼噼叭叭的响着,硝烟味弥漫在东京城内城外的大街xiao巷之中。除夕夜,王韶领着了家中妻妾子nv,在后园中祭祖上香。韩冈遥祝过父母之后,跟着王家上下一起守岁听着开宝寺塔上熙宁六年的钟声敲响。

    元旦之日,韩冈依然放弃了参加正旦大朝会的机会,留在房中读书。随着上元夜的临近,天上的月亮从一弯如钩,渐渐变得丰满了起来。

    年节锁印。除了中书、密院之类的重要机构需要轮班值守,让王韶难以在家休养,如王厚所在的三班院等衙mén,都已经放了长假。

    韩冈埋头苦读,准备着最后的冲刺,而王厚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去东京城繁华热闹的街市上四处游逛。几乎每一天回来,都要抱怨两句此时的物价,“比上个月又涨了一些。”

    韩冈不理他,眼睛对着书本,随口回道:“到了腊月、正月,物价当然要涨,不涨价才奇怪。”

    “外面可都是在传言是”

    “比去岁时究竟高上了多少?”

    “当然没有多少,市易务不是吃干饭的。但多少人又会去回忆旧时的情况?还是相信耳边的传言,归怨于王相公和市易法比较简单吧?”看到韩冈终于放开书本,投来惊异的眼神,王厚扬了扬下巴,似是有些得意,“我自己想出来的。”

    韩冈抿嘴微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王厚的见识和判断的确是越来越出sè了。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群众就是这么好煽动。物价上涨使得民间怨气升腾,只要给他们一个目标,怨气就会朝着目标蜂拥而去。

    这可不是因为教化不足的缘故。就算是千年之后还不是有过因为无稽的传言,成千上万人蜂拥去买盐的笑话——那时可是普及教育已经过几十年了。作为个体,人类可以很明智很冷静,拥有出sè的判断力。可一旦处于群体之中,还能保持着独立思考能力的就很少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看好市易法。阻力实在太大了,强行推行,得不偿失。”韩冈为王安石和新党的行事手段而摇头,“不知处道你听没听过狗急跳墙的这个说法?狗善奔,而不善跳,但被bī到绝境,就算是狗也还是能够越过七八尺高的院墙。

    其实京城豪商们也是如此,先是均输法夺走了他们对汴河运力的控制,便民贷夺去了他们放贷取息的收入。但因为他们还有赚钱的mén路,靠着盘剥外地行商,把持京中商贸,他们至少还有条活路,当时还不敢起来闹事。可市易法一出,京城豪商们都已经被bī到了悬崖边,狗急跳墙下,闹得鱼死网破也不是不可能。”

    “是啊,就是这个道理。”王厚有会于心,点了点头。转而又笑问道,“yù昆,你怎么不提醒你的岳父?!”

    “太迟了。市易法公布已近一年,市易务设立了也有半年的时间。该得罪的都得罪了,几十万贯的现钱也已经送到了国库中。到了这个时候,哪还有反悔的可能?只能咬牙支撑下去。也许日后市易法可以修改,却不会是现在。”

    韩冈没有说下去,但想必王厚也明白,新党决不会在这个时候变更法度,否则其余法令都会受到连锁冲击。就像一条大坝,就算再单薄,在洪水来临时,也有抵挡之力。但只要有了一道缝隙,就会在洪流的冲击下一溃千里。

    “你这个做nv婿的还真是……”王厚摇着头,“怎么看都不跟王相公是一条心。”

    “支持该支持的,反对该反对的。若xiao弟是个阿谀奉承之辈,王相公会招xiao弟为婿吗?君子和而不同,就算亲如家人也是一样。”

    即便是父子之亲,也有能说和不能说的,何况他还是只是个刚刚定了亲的nv婿?除非王安石主动询问,否则韩冈他何必多费net舌。再说了,就算狗急跳墙,豪商们和他们的靠山也没有招数。

    赵顼做了几年皇帝,位置早就稳了。王安石本人掌控朝局,也不是轻易就能撼动的。难不成他们还敢闹兵变?京营的士卒要有这个胆子,母猪都能上墙。豪商和他们背后的那群人,恐怕还是要到了开net之后才会闹腾起来。

    只是韩冈想得简单了点。

    正月十四,乃是上元前夜,正是一年一度最为热闹的时节。韩冈为了读书,没去凑那个热闹。但王家上下几乎都出去了。京城的灯会之绚丽,为天下之最。各个衙mén都会聘请名匠打造灯山,互比高下。天子也会在今夜出宫观灯,与民同乐。王韶作为朝中宰辅,当然得随驾而行。

    王家府邸所在的崇仁坊陡然安静了下来,远离闹市的官员府第聚集之所,现在成了东京城中,最为安宁的地方。韩冈坐在灯下,静心静气的读书。可到了后半夜,一条惊人的传闻就在东京城内外传递,也随着回到家中的王厚,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当今宰相王安石,在宣德mén处,竟被守mén兵士给掀下了马来。

第3章 上元惊闻变(下)

    听到这个消息,向王厚再三确认,韩冈就没办法再安坐着读书了。

    五十多岁的老人,一下从马上摔下来,伤筋动骨是免不了的。再怎么说都是未来的岳父,韩冈有着及时去探望的义务。

    虽然其中还有些让人闹不明白的地方,但只要深思下去,韩冈更是觉得他有必要去王安石府上走一趟。

    从王家借了马,韩冈一路赶到了相府。

    根本不用再多话,韩冈只一亮相,相府的司阍就忙不迭的将姑爷迎进了府中。

    章惇在元旦之后,就已经回返荆湖。曾孝宽出外巡视河北。新党核心层中,剩下的吕惠卿、曾布、吕嘉问也都到了相府之中。

    当韩冈走进偏厅,王安石父子,加上吕、曾、吕三人,总共六个人就都在这里。

    王安石本人并没有受伤,但黝黑的一张脸,现在黑沉得更加厉害。只是见到韩冈赶来了,他的脸sè方才和缓一点:“yù昆你来了。”

    “韩冈来迟了,不知相公可有大碍?”

    韩冈一进mén,便赶上去嘘寒问暖。关心的模样,让王安石心头怒气消褪了不少,连声说着:“没事,没事!”

    韩冈问了几句,见王安石当真无事,才直起腰,问着:“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这么一问,王安石的脸一下又沉了下来,“还能是什么?有人想将老夫赶走!”

    王旁过来拉着韩冈,低声的对他说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今夜天子照例出宫观灯,在御街上饶了一圈后,又照常规回宫主持家宴。正月十四的夜宴,参加的都是宗室。但观灯时随行伴驾的重臣们,也要照规矩将天子送回宫中后,再参拜恭贺一番,才能各自回家。

    赵顼的大驾从宣德mén正mén进宫,而宰执官照常例便是到了宣德mén内再下马。但今天王安石从宣德mén西偏mén进mén时,却被mén卒给拦下,让他在宣德mén外下马。

    为王安石牵马的从人上前分说了两句,却被当头一棍打破了脑袋。hún1uan中,王安石的坐骑也不知被谁chou冷打了一棍,更把王安石也颠下了马来。只是他身边的元从多,没有让王安石出事。

    从王旁嘴里听到了事情的经过,韩冈的眉头就紧锁了起来。

    整件事听起来像是个闹剧,可他绝不会把今天的事看成是闹剧。在场的每一位都不可能这么看。

    没有人指使,谁敢在宣德mén拦住宰相?

    日日上朝,所有的宰执官都是在宣德mén内下马,怎么轮到就上元节时,就必须在宣德mén外下马?

    “这是分明要jī怒相公。只要相公因此君前忿怒,便可攻击相公不逊,无人臣礼。”

    吕惠卿最近刚刚顶了曾布的职位,成为中书五房都检正,本官又从太子中允一跃迁为右正言。而且看势头,过几日,恐怕还有更进一步的升迁。如今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

    吕惠卿话,曾布便默然不语。两人之间,关系明显的很是微妙。

    “即是如此,又该怎么应对?”吕嘉问问道。吕惠卿说的话谁都明白,关键的是应对。

    “当然是镇之以静,看看他们还有什么招数?”韩冈开口道。他既然站到了这里,肯定要出出主意。

    就像方才吕惠卿说得,这分明有人故意要jī怒王安石。以王安石的脾气,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样可就要上当了。不如什么都不做,。

    “yù昆!”王雱一下怒道:“大人可是宰相之尊。礼绝百僚、群臣避道。却受辱于xiao卒,莫说大人的体面,就是朝廷的脸面,可是一样也要丢尽。”

    吕惠卿在旁接话:“但此事实在难以根究下去,不如按yù昆的想法,镇之以静,让天子知道相公的委屈。想来他们也是没有别的招数了,才会如此鲁莽灭裂。”

    能驱使得动宣德mén守卫的,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人。而其中手段会如此粗劣的,更是呼之yù出。

    这一个指使者,查不出来都能猜出来,猜出来后就知道绝对不能查出来。

    怎么得给天子留点面子!

    “就算不能追究出主使之人,但传话的、下令的都能追究出来,他们肯定会自己认下,倒是也可以将他们远窜四荒。”

    “但主使之人,连天子都要相让。追究到底,天子也会难做。”

    “可总有不能相让的时候!”王雱愤然之言,更进一步坚定了王安石的决意。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啊。’韩冈暗叹了口气,这事的确有些麻烦,王安石父子两人都宁折不弯的脾气。不像吕惠卿和他自己,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可以选择妥协或是退让。

    就算是定了亲的nv婿,但韩冈的言权依然不如吕惠卿,可吕惠卿也没能说服王安石父子,韩冈也只能干瞪眼。

    宁从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韩冈过去倒是经常这么做,但他敢于下狠手,都是顺着形势而来,可从来没有背时而行。

    这件事的关键,就在天子赵顼身上。王安石也许还把赵顼当成是当年对他如同学生一般言听计从的新立之帝,但韩冈对如今的赵官家,可完全没有半点信心——近来凡事种种,都能看得出天子的信赖已经不足以依仗了……

    除了王安石这个身在局中之人,还有心高气傲的王雱,不论是吕惠卿、曾布,还是韩冈、吕嘉问,其实都已经看了出来,王安石的圣眷已大不如以往。

    上元夜一会之后,韩冈继续回到王韶家读书。

    王安石那边也没有第二天便急着上书,而是先保持了几天的静默。王安石毕竟是浮沉宦海多年,并不是愚蠢和盲目的认为天子一如既往的支持自己。他先去查证了过去的记录,看一看,上元夜宰执入宫是否要下马。只要当夜,守mén士卒喊出来的这条规则不存在,就可以名正言顺的请天子下令,根究此事的来龙去脉,追查背后的黑手。

    只是王安石失算了,天子没有以他的奏章为准,而是问起了其他执政和皇城巡检,他们过去在上元夜,有没有进入宣德mén后才下马。

    得到的回答很可笑,也让王安石心冷。

    冯京说他忘了,依稀记得是有在mén外下马的时候。吴充则是信誓旦旦,他过去上元节都是在宣德mén外下马。陈执中装了病。王珪更是一问三不知。至于当事皇城巡检指挥使毕潜等人,则是异口同声,说从来都是当在宣德mén外下马。

    尽管多少年来的上元节,几千几万人都看着宰执们从宣德mén西偏mén进宫后才下马,但王安石的同僚们,就没有一个来为他来作证。

    而吕惠卿等人却无法帮着王安石做证明。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够资格,而且要是他们多言一句,结党的罪名立刻就能扣到他们的身上。这也是背后推bo助澜的黑手所想要看到的。

    世人都知道新党,天子其实也知道,可只要新党诸臣在他们的权限范围内做好自己的事,谁也不能说他们有党。但若是一齐上书,为王安石在此事上争个高下,那就没法儿推脱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安石一人上阵。

    这种情况下,王安石势单力薄的现状便暴1ù无遗,而有心人就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虽然不支持根究此事,天子为了安抚王安石,还是下令十名当值的mén卒一起解送到了开封府受审,开封府判官梁彦明、推官陈忱知情识趣,将他们一顿杖责了事。

    可就算这样,依然有人跳出来指责王安石无人臣礼,并弹劾梁彦明、陈忱,曲意迎奉大臣之家,妄自将天子宿卫决杖,宜当重贬之。

    这一个胆大的御史,并不是旧党中人,与吴充、冯京同样也没有瓜葛。当知道究竟是谁上书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朝臣都吓了一跳,不是别人,而是新党中的蔡确!

    ‘这是第一个吗?’

    韩冈听闻之后,又长叹了一口气。看来了蔡确这只政治老鼠,知道所在的船只快不行了之后,已经开始准备换船了。

    蔡确的确是个见风使舵的主,但他政治嗅觉的敏锐却是无庸置疑的。

    他当初将对韩冈的承诺抛诸脑后,转头就攀上了王安石——章惇韩冈的大tuǐ,自然比不上王安石——自此走上了飞黄腾达的道路。

    现在他又看清了天子的心意,用一份奏章迎合了天子,更洗脱了自家新党的身份——论起大tuǐ,自然是天子更粗上一点。

    蔡确虽然只算是新党的外围成员,但他的临风转向,却已经将新党内部的不安定给暴1ù了出来。如果王安石不能让天子将之贬官,将新党内部重新凝聚起来,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形成的这一派别,其崩裂将会难以挽回。

    就在朝堂上还为上元夜的宣德mén之变而争吵不休的时候,韩冈终于迎来了久等了的进士科礼部试。

    元月廿三,天子以翰林学士曾布权知贡举,知制诰吕惠卿、天章阁待制邓绾、直舍人院邓润甫并权同知贡举。连同点检试卷、监贡院mén、诸科出义、考试、覆考,等一干官员三十余人,一齐同赴临时充作贡院的国子监。

    从这一天起,所有的考官都被锁于贡院之中,直到二月初十礼部试开始。

第4章 贡院明月皎(上)

    锁院十余日,终于等到了引试的这一天。

    来自贡院东南面的谯楼上的钟鼓声,传进了简陋的房间中。吕惠卿有些艰难的睁开眼睛,头脑依然是昏沉沉的。短短两个时辰的睡眠,完全不足以抵消他这些日子以来所消耗的jīng力。

    这十几天,吕惠卿为了今科的考题,与曾布、邓绾和邓润甫三人争论了许久,直到昨日才将进士科的题目给定下来。三年才得一次的抡才大典,天下都在盯着,谁也不敢轻忽视之。题目的设定,更是关系到方方面面,不但是新党挑选合用人才的关键手段,更是向天下人宣告新党依然稳如泰山的声明。

    理由很简单,吕惠卿在被定为同知贡举之前,天子已经向他透1ù,准备同意此前王安石申请,设立经义局。

    原本是因故暂时被搁置的申请,天子现在主动提了出来。虽说可能是为了安抚王安石,但经义局一出,改易旧时注疏,以王学取而代之,从此以后天下的士子皆要以王学为宗。这将会更加牢固的扎稳新党的根基,不至于落到人亡政息的地步。

    纯以经义论,吕惠卿的水平要在曾布之上,只要王安石不出头,他吕吉甫兼领经义局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多加上王雱。控制着经义局,就是用朝廷的力量来推行自己的学术理论。

    天子对王安石的恩信远不如以往,却并不代表他对新党和新法已经感到了厌倦。在吕惠卿看来,情况可能恰恰相反,就是因为赵顼要继续推进新法,才需要排除王安石对新党的影响力。要不然,也不会准备设立经义局——要安抚王安石的手段有很多,没必要用上这一项。

    从netg上起来,被派来服shì他的老兵送来了梳洗的水盆手巾和青盐。水盆里的水终于是热的了,但还是那般的浑浊,手巾也没有清洗干净。而用手指沾着青盐刷起牙来,吕惠卿就分外怀念起在家中,用着的牙刷、牙粉。

    如果是主考官倒也罢了。为曾布做着副手,被锁在临时贡院中过半个月,做什么都不方便的生活,吕惠卿已经很是腻烦。虽然今天就是进士科引试之日,但要等到解脱,却还有同样长度的一段时间。

    进士科礼部试最早,三天后是明法科等诸科考试,再过两天,则是最后的特奏名考试。虽然进士才重头戏,但后面的两场也算是正经出身,吕惠卿监考的任务要持续到六天后。而阅卷的工作,更是要持续到二月下旬。

    “还是早点了事吧……”

    ……………………

    韩冈抵达考场的时候,才四更天刚过,天sè尚是黑沉,空气更是清寒。不过宋代的礼部试都是一天内结束,所以开场也就会很早,不似明清那般要连着考上三天。

    这一方面是考试科目的不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东京城中尚没有建造正规的贡院。这百年来的多少次考试,不是借用武成王庙,就是占了国子监的地盘。韩冈前世在南京夫子庙参观过的一排排比鸽子笼还要xiao上一圈的号房,在东京城中是见不到的。

    在狗舍猪圈一般的xiao房间里考试,的确是个悲剧。而且一考三日,吃喝拉撒皆在其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韩冈在临时贡院的大mén前暗自庆幸。

    隔着百来名士兵,望着从国子监的院墙中探出来的一支红杏。被绕着院墙一周的灯火映照着,半开半放的杏hua,分外惹人眼。自然而然的,两句七言便脱口而出,“netsè满园关不住,一支红杏出墙来。”

    慕容武就在韩冈身边,听到韩冈低yín诗句,笑了起来:“国子监中可没有那满园netsè,肃杀之气却是重得很。”转又问着:“yù昆,这是你做的诗?”

    ‘难道这诗现在还没出现?’韩冈心中一惊,nong不清楚的情况下也不敢冒认,反问道:“思文兄你倒是很安心,一点也不见要考试的样子。”

    慕容武抬头远望长空,一副看开了的表情:“成也罢,败也罢。到了这个时候,再想着也是无用。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也是强求不来。”

    韩冈摇头,看起来慕容武大概是已经放弃了。而周围的考生,偶尔也有几个是跟他一样的想法,看开了一切。但大多数都是紧张万分,神sè绷得很紧。

    当然,充满了自信或是自负的考生,也同样是有的。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这时从旁边擦身而过,瞥了韩冈一眼就向前走去。举步徐缓,气定神闲的模样给了韩冈很深的印象。

    前面一群人看起来正等着他,隔着老远便扬起手叫了一声:“致远贤弟,你可来迟了。”

    年轻人拱了拱手,笑着致歉:“叶涛来迟,诸位兄长勿怪!”

    看众人围上来的模样,虽然他年纪最幼,却是这几人中的核心。

    跟几位朋友见礼过后,叶涛回头望着自己方才走过来的方向,“那一位就是韩冈吧?”

    “就是那个灌园子!”几人一齐点着头。

    虽然韩冈并没有像另几个锁厅的官员一样,穿着一身的官服。但认得他还是有着不少,当他来到国子监mén前之后,认识他的人暗暗指指点点,窃窃sī语,他的身份便立刻传了开去。

    “果然是贵人气派,一点也不见担心呢……”叶涛看了韩冈两眼,便收回视线,哈哈笑着,“xiao弟这两夜可都是没有睡好觉,若能有韩yù昆一半的气度,那就能安枕了。”

    “宰相之婿,当然不会睡不好。”一人冷笑着,眼中满是嫉恨,“看看主考的那几位,哪一个跟王相公没有关系?!”

    另一人愤愤不平的附和着:“谁说不是!吕惠卿、曾布、邓绾、邓润甫都在王安石mén下奔走,现在韩冈来应考,当然少不了他的一个进士!”

    “何必如此。”叶涛吊着眼斜睨着韩冈。“若是曾、吕之辈真敢徇sī,登闻鼓院就在不远处。击鼓叩阙,徐士廉能做的,到时候我们一样也能做!”

    大宋朝的文人胆子不大,上阵时,吓得tuǐ软脚软绝不鲜见。但要是争名夺利,却没有一个肯输人。叶涛说得狂妄,他周围的人仍纷纷点头应是。

    叩阙又如何?

    欧阳修旧年主持嘉佑二年科举,排斥当时所流行的险怪奇涩的太学体,以平实畅达取士。以他的文名和权威,照样被落第的士子围着责骂。

    何况叶涛所说的徐士廉,他可就是靠着敲着那登闻鼓,硬挣来了一个进士的身份。

    太祖皇帝之时,进士科举试并没有殿试,礼部试便是最后一道关卡。到了开宝六年,李昉知贡举,所选进士不孚众望,而徐士廉击登闻鼓,控诉其‘用情取舍’。最后宋太祖赵匡胤下令由他自己来考核举人,从此以后便有了殿试。

    “韩冈本无才学,能遽得进用不过是因缘际会而已,听说他连诗都不会做,看着今科改诗赋为经义,才赶过来应考。”

    “也不能这么说,方才xiao弟正好听到了他yín了两句。”叶涛说着,就将方才路过韩冈身边时,听到两句诗给念了出来。

    众人各自默念了两遍,皆尽摇头,“只有两句而已,不见全篇,也看不出好坏。”

    其中一人又道:“念着倒是平平,画出来就有些味道了。”

    叶涛笑道:“公长既然这么说,那就没错了。若以丹青取士,这五千人中,公长你当能拿个头名。”

    “难比上一科的李公麟。”公长自谦一句,又仰头笑了起来,“不过若以浇菜种地为科目,状元不用考就能定下了。”

    几人登时哈哈大笑,惹得周围考生皆尽侧目,连韩冈、慕容武都望了过去,暗暗摇头。

    随着几声锣响,国子监大mén终于被打开。两名监mén官——虞部郎中胡淮,职方员外郎穆珣威严肃重的带着一群兵丁走了出来。拥挤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叶涛诸人也都收敛了狂态,听着胡淮和穆珣的指挥,敛容正sè的排起了队。

    几千人在国子监mén前慢慢的向前挪动,渐渐汇入考场之中。

    太阳终于出来了,蓝紫sè的天幕被漫天的红光所取代,依然是个大晴天。

    自从韩冈上京,这段时间以来还都是好天气,今天也没有例外。天气好,应考的心情也便好了起来。

    mén后的照壁上,贴着布告,注明不同地域、不同来路的贡生,在什么地方考试,又安排着吏人来引导。考生人数虽众,却一点也不见hún1uan。同乡的贡生之间要互相作保,考试的地方也在一起。而韩冈这样的锁厅举人,则是与他其他参加考试的官员一起,被分在一间偏殿。

    不过进mén后,贡生们并不是立刻分流去各自的考试地点,而是被引到文庙大殿之前的广场上。

    知贡举曾布,同知贡举吕惠卿、邓绾、邓润甫,领着其下一众考官,立于大殿之前。祭拜大殿中所供奉的至圣先师,是开考之前,必须走过的流程。

    听着赞礼官的口令,与数千人一起拜倒,屏声静息的向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的孔圣人叩拜。

    一拜,再拜。

    紧张、期待,各种各样的杂1uan思绪,在一拜一起之间,为之一扫而空。

    当韩冈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是心如止水,再没有一丝杂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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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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