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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章 贡院明月皎(中)

    参拜过至圣先师,文庙大殿前的广场上排得整整齐齐的五千贡生,顿时土崩瓦解一般的四散而去。在胥吏的引导下,前往自己所在的考场。

    一张半新不旧的几案,一张掉光了漆的圆凳,这就是韩冈的位置。不知平日里,国子监的学生用了多少年,现在被摆了出来。整间偏殿中,六十多名锁厅贡生,分配到的座位都是一水儿的破旧。

    在几案一角的贴了一张纸,上面有着韩冈的姓名,同时还书有籍贯、年甲。就算是同名同姓,只要籍贯不同、岁数不同,就不会坐错了位置。几案边还有个xiao桶,里面的清水是为了磨墨而准备的。

    这等周密的准备,是百多年来的一步步积累下来的经验。不仅仅是座位的安排,从进mén之前,韩冈就已经感受到了在抡才大典上,宋人所表现出来的组织水准。

    不过他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赞叹与后世已经相差不大的考试筹备工作。今科礼部试的考题,已经在文庙之前张榜而出。而其抄本,更被考官带到了殿中,高高挂起在众考生的眼前。

    韩冈扫了一眼贴经墨义的题目,果然比起锁厅试来,难度要远远的了出去。他事先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从五千一百人中挑选出三百人,如此高的淘汰率,试题的难度必然大大加强,以便拉开名次距离,也让考官易于评判高下。

    从xiao桶中舀起一点清水磨好了墨,韩冈张开刚刚下来的草拟文字所用的纸张,开始向草稿纸上抄写今次的考题。

    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是可以由考生自己带进来的,但文集、等书籍就不允许带进考场。不过韩冈在进考场时,并没有被严格的检查。并不是因为他是官员而被放松,韩冈看了其他贡生,也一样检查得很松。

    进士科的考试长达一整天,大部分考生很少会快jiao卷,基本上都是从凌晨一直考到点灯,这么长的时间,中途当然可以吃饭。几乎每一个考生都是带着篮子,装了笔墨纸砚和干粮进来。但搜检考生的士兵,也并没有掰着炊饼,看看里面藏没藏着xiao纸条。

    大概是因为过去以诗赋取士,靠夹带做不了弊。今科是第一次改变,经义注疏这个考试范围,远比诗赋要xiao上许多。韩冈估计到了以后的考试时,防止夹带的搜检工作就会加倍的严厉起来。

    韩冈运笔如飞,笔迹工整的将题目全部抄写了下来。虽然三十条经义出得虽然冷mén,但对于jīng研甚深,又经常利用书信,聆听两名当世大儒教诲的韩冈来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而唯一的一道策论看过之后,也让他放心了不少。

    策论其实是两种文体,策是策问,对某件政事给出一个可行的策略。而论,就是议论,对某事某人或某件史实加以评述。今次的考题并不是策,而是论。题目虽然读着拗口,本质内容则很简单——关于秦和商君。

    商君就是商鞅。说起商鞅变法,以及秦兴秦亡、六国生灭。从汉时起,就没少被人提起。《过秦论》就不提了。《六国论》,老苏做过,大苏做过,xiao苏也做过。商鞅变法的成败得失,谢安石说过,王安石也说过。

    韩冈还记得王安石曾经写过的一论商鞅的诗——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王安石推崇商君卫鞅,如今的变法也仿佛商鞅当年。在场的考生只要不是糊涂蛋,恐怕都会拿来做论题。

    只是这个看似简单的题目,因为写的人太多,便很难写得出彩。看起来曾布吕惠卿就是用这等题目,一下刷掉大半考生。

    而韩冈,则将这份题目轻轻放到一边,开始俯写着贴经墨义的答案。与他人不同,对于关键的策论,他已是xiong有成竹。

    ……………………

    巡视考场内外的兵将来回走动,考官们则各自坐在正殿两侧的厢房,等着考生们完成他们的考试。

    曾布、吕惠卿等几个主考官,现在能在殿后休息。而叶祖洽,上官均等xiao官,则是必须在殿mén便的xiao角房中候着。

    总共十几个官员,都是身穿最低一等的青sè官袍。叶祖洽他们的差事是点检试卷,其实就是考校举人试卷,批定分数,拟定等第。也就是说,他们是批改考卷的第一道关口。

    叶祖洽,是上一科的状元,上官均、陆佃是上一科的榜眼。这些监考考官,除了一两个例外,基本上都是上一科或是再前两科,排在前十名的进士。

    二月初的天气,有些背离正常的年景。清晨时还好,但到了近午时分,就热得仿佛是三月末的暮net时节。陆佃坐在窗户边上,正能晒到太阳,官袍内的皮袄根本穿不住身,脱了之后,方才能按坐下来。

    十来个前科进士,百无聊赖的坐在一起,除了闲谈也没有他事可做。

    “不知今科状元会hua落谁家?”叶祖洽很悠闲的问着,也只有他这个的状元公,才能用这等前辈的口气说话。

    “殿试还早得很,还是猜猜谁是礼部试第一吧。”舒亶是治平二年礼部试第一,也就是省元。针锋相对的说话,其实也是在半开着玩笑。

    “应该余中吧……他在国子监中名气不xiao。”龚原是国子监直讲,对于国子监内的情况很是了解

    “湖州朱服名气也不xiao。”另一人说着。

    叶祖洽立刻将之否定:“他的文风只合作第二,做不得状元。”

    朱服是苏轼的弟子,叶祖洽能看得惯就奇怪了。

    “叶涛的文章不差。”

    “他的确有些可能。”

    “还有邵刚。”

    “文采识见都有过于常人之处。”

    天下聚于京城的五千多贡生中,能在东京城中传扬开姓名的,多半都不是简单人物,大部分都有冲击状元的实力。余中、朱服、叶涛、邵刚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韩冈呢?”忽然有人冷不丁的提到了这个名字

    论起名气,韩冈在今科贡生之中,是当之无愧的声名最盛。

    陆佃是王安石的学生;叶祖洽在殿试的策问试卷上写了一堆关于新法的好话,差点就被苏轼给黜落。上一科取中的排名前列的进士,无一例外都是偏向于新党一边。但他们没有一个看好韩冈。

    陆佃摇头:“韩冈恐怕不成。就是他真有才学,阅卷时能排在前列,拆卷后也会被强拉下来。瓜田李下的嫌疑,曾、吕二位,有哪个愿意沾的?”

    “何况他从无文名,亦不见有何诗作流传。”叶祖洽也说道。

    “说到诗作……”上官均了起来,“还记得西太一宫中的那枯藤老树吗?”

    “不可能,韩冈的年纪经历写不出来!”龚原一口否定,“世间不是流传说是一个久试不中的老举人吗?”

    “传言没有错,这一篇当然不是韩冈的手笔,至少不全是。”上官均神神秘秘的说着,“韩冈只是加了四个字而已!”

    “……夕阳西下!”陆佃脑筋转得快,一下惊道,“可是这四个字?!”

    “正是!”上官均点头,“各位去西太一宫看那一枯藤老树的时候,没觉得那四个字是后添上去的吗?”

    “……的确。”龚原回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感觉。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这诗,他为何没有题名?!”

    “因为只是添了一句,所以韩冈没有居功……但因为是韩冈妙笔增辉,所以那位老贡生也没有宣扬是自己所作。”

    “真的假的?”叶祖洽还是有些怀疑,“莫不是在诳我们吧?”

    上官均微怒:“当初xiao弟和蔡元长都在场,亲眼看着他们离开。墨迹都是新的,哪还会有别人来写?!”

    但陆佃心头依然有着疑huo,“前次xiao弟去观题壁,怎么觉得‘夕阳西下’四个字与全篇的字体都是一样!”

    “还是略有区别。大概是韩冈为了能配合得上前面的字体,而刻意贴近了来写。”

    陆佃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韩yù昆的才学当是毋庸置疑,画龙点睛不外如是。”

    没有那四个字,整诗作为王安石两题壁诗的和应之作,连中平的评价都不够资格,只是怨气深重而已。写出这样的作品,考不上进士也是当然。可‘夕阳西下’四字一出,便是画龙点睛,甚至力压王安石一头。

    “那位老贡生最后怎么了?”龚原追问起了原诗作者的情况。

    “一枯藤老树都写出来了,还会有什么想法?”上官均回想起西太一宫中的那诗,就算少了韩冈添加的四个字,也能感觉到充满在字里行间的悲凉和沧桑,这一篇诗作的作者怎么可能还有心留意仕途,“此人姓路讳明。当年屡考不中,在西太一宫中留诗时,被韩冈四个字如当头bang喝般点醒,最后弃儒从商了,现在已是广有身家。”

    “这……实是有辱斯文。拿着这诗献于天子,怎么都能得个官职回来!”

    “穷官可比不上富商。”上官均冷笑一声。又道:“要不是腊月时,蔡元长任满回京候阙,正好在章子厚家中遇上,也没人能知道其中的关节。”

    “蔡元长上次还见过他,怎么没听他提起?”叶祖洽很奇怪的问着。

第4章 贡院明月皎(下)

    “他当面没能想起来,听了章惇对路明的一通介绍后,也只是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回去之后,才醒悟过来,前两天刚刚写信给小弟。”上官均说道,“当日韩冈、路明,一同上京,还有最近配属在章子厚麾下,在屡立功勋的刘仲武,当日也是同行,正好在陕西道上救了章子厚之父的性命。”

    这一段近乎传奇的故事,众人都听说过。虽然有许多人嫉妒韩冈,甚至下意识的贬低他的才能和功绩,但有关韩冈威震关西的传说,却流传得更广。

    军库灭贼、道上驱狼,蕃部斩西使,京城夺花魁,加上他在熙河历次领军破敌,韩冈智勇双全的形象,却是早就在官场上树立了起来。以至于有人除了贬低韩冈一切只靠运气之外,就仅剩下攻击他出身这一条发泄嫉心的窗口了。

    至于在民间,韩冈的名声却是跟着孙思邈联系在一起,与士林、官场上的形象,有着很大的差距。尽管士林中,多多少少都会相信一点鬼神之说,韩冈传习了孙思邈的医术也有不少人信,但却没有人会将韩冈当成可以保佑不生病灾的活神仙,仅是当作闲聊一个话题而已。就算韩冈救治了数以万计的军中伤病又如何,比得上一首名震天下的诗赋吗?开疆拓土的不世之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来考进士!

    也就是因为韩冈表现得近乎一名懂得一点政事的武将,才让士子们这般嫉恨。若是其人广有文名,情况反而会好上不少。

    “韩冈、路明上京后,一路到了八角镇,顺道就去了西太一宫。正好被蔡元长给撞上,小弟就差了一步,只见到了背影。”

    上官均说得合情合理,众人都信了五六分。在座的都是上一科进士中的佼佼者,前面说起韩冈,皆在心中抱着几分看不起他的意思——文学高选,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韩冈不以文才名世,而靠着战场厮杀而博来一个朝官,在他们的心目中,便是非我族类。

    但听说西太一宫中的那首枯藤老树,有着韩冈的一份功劳。画龙点睛的四个字,多少还是能证明他本身还是有才学的。再提起韩冈,至少不会再觉得他是个异类了,感觉上也便顺眼了一点。不过真的要确信无疑,还得等到真正见过韩冈本人。

    就在也叶祖洽、上官均等人闲聊的时候,太阳已经移到了正南方,终于有了一位考生交了卷。

    听了胥吏来报,叶祖洽就笑了起来,“比起上一科,还是慢了些。记得强渊明当日只用了两个时辰便缴了卷。”

    上官均道:“今科变更法度,才思敏捷之士多是在州中便折戟沉沙。贡生中还是以老成稳重的居多。”

    “说得也是。”另外几个考官一齐点头。

    陆佃不愿在此事多说,说不准就会让人以为他们在抨击新法:“且不论今科捷才如何,已经有了第一个交卷的,下面三位封弥官可就要忙起来了。”

    “呵呵,张户判、盛御史还有梁校勘的确是要忙了。”

    正午过后,张讽、盛陶还有梁焘的确开始忙碌起来了。所有交上来的试卷,不是送给考官们,而是先送到他们手上处理之后,再送去文庙中。

    三人是封弥官,主管试卷的糊名誊抄。不但要监督下面的胥吏糊起考卷上考生的个人资料,让人去誊抄。装订时还要打乱试卷誊本的装订次序,以防止负责阅卷的点检、考试、覆考三道关口的官员,能从考卷的顺序中,确认考生的身份。

    一份份试卷送来,糊名的胥吏开始动手,用事先裁好的厚纸将考生姓名、籍贯给贴起来。遮严实了,再在纸上写上编号。糊完的考卷被送到另一个房间去誊抄。而誊抄完毕,书上同样的编号后,还有专门的人员来对照正本和抄本,看看誊抄后的文字是否有错讹,以防考生因胥吏的错误而被黜落。当一切审查完毕,才会五十份一摞的装订起来,然后送去给考官们们批改。

    身边交卷的考生越来越多,座椅移动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连坐在左边的慕容武也起身缴了卷子,出门时还回头望了韩冈一眼。但韩冈一点也不心急,帖经墨义这一部分,他自觉答得很好。而最重要的一篇论,也已经在草稿上推敲了好几遍,又将词句一遍遍的修改。

    韩冈文才向来平平,从来没有一挥而就的本事,要想写出一篇合格的文章,就必须一遍又一遍的反复修订。尽管其中大半内容,都是此前猜题作文时觉得有用而记下来的,现在正好借用过来。但要将之串联起,还是颇费一番思量。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日影西移,越来越的贡生走出国子监的大门。他们神色,或是放松,或是失落,有悔恨,也有企盼,不管怎说,攸关命运的考试已经结束了。

    考场中,除了韩冈以外的考生们,已经走了一干二净。监考的胥吏,已经把蜡烛给韩冈点上。他们不敢催促韩冈,在三更之前交卷,都还是合格的。这是依着唐时的故事——唐朝的时候,考生们对着定体限韵的诗题咬文嚼字,进士考试经常拖到半夜。

    一篇史论其实已经写好了,比初稿时,修改得面目全非。韩冈宁宁定定的将草稿上的文字誊抄进试卷中,一个字一个字端端正正的出现在纸面上。墨磨得很浓,深黑的字迹直透纸背。但韩冈却不敢将笔蘸得很饱,而是每写两三个字便把笔放到砚台中蘸上一下,生怕落了几点墨迹,污了卷子。这么一来,速度更是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

    “还有多少人没有交卷?”

    曾布这时已经吃过了晚饭,喝着消食的茶汤,问着邓绾。

    “大约还有百来人吧。”邓绾方才去外面的考场上绕了一圈,看了看情况,“不过锁厅贡生那边,就只有韩冈尚未交卷了。”

    “素闻韩冈此人有急智,为人敏锐,怎么拖到了现在?”邓润甫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很是奇怪的问着。

    邓绾道:“才思不同于才智。韩冈机变过人,但文章当非其所长。”

    吕惠卿点头道:“旧日曾经看过韩冈写的疗养院暂行条例,以及一些公文,他的文字缜密得近于繁复,想必他写文章也是如此。写得时间长一点,也是情理中事。”

    月亮也升起来了,初十的上弦月攀上了院墙,挂在树梢上,银色的辉光照进了偏殿中。烛台上尽是烛泪,烧到尽头的蜡烛闪了起来。胥吏连忙走过来,给换上了一根新的。想了想,他将烛台放在韩冈前面的一张桌上,以便照得考卷亮一点。

    但韩冈这时却放下了笔,揉起了酸涩的双眼。

    “韩官人,可是写好了?”两名胥吏连忙上来问道。

    “请稍待。”韩冈不慌不忙的说着。他的确是写好了,但还没有检查,这如何使得?

    韩冈从头到尾又看了两遍,贴经墨义的答案,还有刚刚完成的史论,一个字一个字的扣着。确定其中没有错字、漏字,同时也没有犯着杂讳。过了好半天,新换上的蜡烛又烧到一半,外面已经敲起了二更的鼓,这才将卷子交给了等在身前的小吏,并报以一个歉然的微笑:“劳两位久等!”

    “不敢。不敢。”小吏上来将韩冈的试卷给小心的收起来,其中一人忙不迭的将卷子送了出去。他们多等了近三个时辰,才等到韩冈的交卷。

    从考场中走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天上的繁星被月光所遮掩,黯淡了许多。

    可能是最后几个交卷的考生,韩冈出来的时候,周围已是安安静静。一盏盏灯笼挂在屋檐下,照得国子监内外灯火通明。踏着路面上的灯光,韩冈慢慢的走在贡院中,让过前面一队巡逻的士卒,对他们投过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他心思,却还在留在方才的考场中。

    今天的考试,他准备了整整三年。虽然三年中,他经历颇多,放在书本上的时间只有一小部分,但他灌注其中的心力,自信决不比任何人要少。

    在试卷上,每一题的答案,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都是仔细考虑再三,方才写了下来。

    不会有问题的。

    虽然没有章惇那样支撑起自信的文学才华,但韩冈已经把自己的能力都发挥了出来,相信最后的结果必然会给他带来惊喜。

    韩冈一步步走出国子监的大门,门前守着一队来自于上四军的士兵,听到门后的动静,纷纷回头看了过来。而同时迎过来的,竟然还有王厚和慕容武。

    跟着老远,王厚就喊着:“玉昆,你可叫我们好等!”

    韩冈心中涌起一股暖意,向着他们一拱手:“处道兄、思文兄,真是折煞韩冈了。”

    一等走过来,王厚、慕容武就异口同声地问道:“考得怎么样?”

    韩冈回头看了一看:“只等发榜了”

第5章 一笔定黜陟(上)

    大约五更天时,叶祖洽已经一觉醒来。

    一番梳洗过后,来到书判厅中,正看到一名书吏在三名军士的看护下,将一卷文轴送了过来。

    叶祖洽来的并不算早,这时候,上官均、陆佃等都已经到了厅中。书办将那卷文轴双手呈给众点检官中,官位最高的司农寺丞丁执礼,“各位官人,这是最后一份了。”

    丁执礼低头查验着文轴外皮上的印章,见印文严丝合缝,点了点头,在书办带了的回执上签了名画了押。

    弥封官解送试卷誊本的流程,基本上就是将各个考场送来的考卷誊抄好后,便hún置装订,而后立刻送到点检试卷官的手中。

    这些装订起来的卷子,在传送的过程中,都是卷成一卷,外面裹了封皮。封皮上面还要盖上弥封官的印章。至于原本,则是封存起来,由知贡举、弥封官、监mén官三家各自贴上封条。

    上百份试卷已经在点检试卷处堆积了起来,昨日就拆看过的卷子放在一边,另一边没有拆封的就等众点检官今日来拆看。刚刚送来的最后一卷,放在了最上面,只有二十多份,卷成的文轴,明显的要比其他试卷文轴xiao上了一圈。

    叶祖洽看了眼堆在箱子中的卷卷文轴,既然是最后一卷,那么昨夜最后jiao卷的韩冈必然就在其中。

    韩冈是今次五千贡生中,最受关注的一个。他jiao卷属于jiao得最晚的一批,这件事每一个考官都知道了。理所当然的,他的卷子只会出现在刚刚送来的文轴中。

    叶祖洽正想拿来见识一下,但跟他同样心思的也有几人。上官均却是抢先一步,先将那卷试卷拿到手中。冲了几个意yù出手的同僚笑了一笑,他当即拆了封皮,将卷得紧紧的试卷展了开来。

    一般来说,会在进士科考试中拖到最后的,基本上都是才疏学浅却又不甘放弃之辈,有本事的不会拖到更鼓敲响,而自知之明的,也会在随便写了一通后,就缴卷出mén。

    上官均只看最前面的墨义帖经的答案,连连摇头,都是不成样子。虽然不比昨天看到的几张卷子敷衍塞责,但一句简简单单的‘习习谷风,以yīn以雨。’竟然写了上千字的答案,不仅是这一条,其他二十九条经文,给出的回答都是长篇大论,却又不知所云。

    ‘怎么不去学学‘曰若稽古’去?’上官均冷笑不已。都是没有熟读《十三经注疏》,到了考场上只能随口胡诌,写得长了,自然要多hua上许多时间。

    上官均一连看了十来份,差不多都是如此情况。翻看了一阵,卷子被翻得哗哗作响,终于看到能过得去的一份。每一条回答都是严格按照《注疏》而来,让上官均也不由自主的点起了头来。

    “这一份不错,竟然有二十八条中格。”

    所谓的中格,就是关键字一个字都不能差,省的、多的,都只能是‘之乎者也’之类的语助词。在三十条问题内,能中上二十八条,在上官均昨日看过的试卷中,也可以算得上是十里挑一了。

    其他点检官也不做自己的事,都看着上官均的动作,见到他连着摇头,看得又快,知道那些试卷想必都是不堪入目。等到上官均终于点起头来,便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那是不是韩冈的卷子。

    接下来,上官均像是转了运,翻过两份之后,竟然又现了一份试卷有多条中格。

    只是他的头没点多久,却又一下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这条不合注疏啊!”

    不同于前面的一份让他满意的试卷,错误的两条,只是漏字缺字。而这一份不中格的回答,完全是自出己见,与《十三经注疏》全然有别。

    ‘易与天地准’,是《易经》中极关键的一句话,也是正常考生都能回答的出来的题目。前面被上官均摇头否决的试卷中,正确回答的也有大半。但偏偏这一张卷子给出的答案,却离经叛道。

    不过,这答案也不是前面看到的卷子那般,全然是胡1uan写来,尽是赘言废语。

    “气聚则离明得施而有形,气不聚则离明不得施而无形。”念着回答中的两句,已经可以看到在其背后,有着一个完整的体系。上官均一抖试卷,亮给众官:“这是谁家的说法?!”

    “这是张横渠的释义。气为万物之本原,不是他还会是谁?!”叶祖洽不愧是状元之才,立刻就给出了答案。又盯着试卷看了两眼,当即现了另外一处与注疏不同的回答,“至于‘八则’之治都鄙,‘八统’之驭万民,‘九两’之系邦国者……”他有些犹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这是介甫相公解周礼的一段,在相公的《淮南杂说》中有此一节。”陆佃这时开口。

    ‘大史掌建邦之六典,以逆邦国之治,掌法以逆官府之治,掌则以逆都鄙之治’,汉末郑玄加上唐初孔颖达的注和疏,已经通行了几百年,但王安石对此却又不同的解释。陆佃是王安石的弟子,当然知至甚深。

    得到了叶祖洽和陆佃的回答,上官均将试卷一抖,不用再看了。

    静默也随之降临于厅中,视线在空中jiao错,众官沉默的jiao换起了眼神。

    不同于郑玄的注,也不同于孔颖达的疏,这几题的答案,与如今国子监作为标准教材的《十三经注疏》全然不同,而是来自于张载和王安石。若只是采用其中一家之言,考生身份的可能xìng还会有很多,但同时出现在一张卷子上,那就不可能会是他人。

    不过都没有说破。若是说破了,不论取中,还是舍弃,都会引来外界一场风暴。一旦传扬出去,不是得罪士林清议,就是得罪韩冈,以及他背后那一座座巍峨如五岳的靠山。

    他们凭着自己进士高选的身份,可以xiao觑韩冈,鄙薄韩冈。但又几个愿意毫无缘故的去招惹韩冈这样功绩卓著,同时背景深厚的人物?

    来自于南京国子监的教授莫京,此时却皱了皱眉:“真宗景德二年,李迪、贾边有名于京中。举进士,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让于师论〉以‘师-为‘众-,与注疏有别,皆被黜落。时王文正【王旦,真宗朝名相】为参政,道:‘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略。边特立异说,将令后生务为穿凿,渐不可长。‘故而收李迪,而将贾边黜落。考于故事,还是将此卷黜落为宜。”

    莫京以过去的先例为证据,提议将韩冈的卷子给黜落掉。可是没人理睬他,

    ——时代已经变了!

    王旦那是真宗初年,经过唐末五代之变,儒学尚未复兴,当然要以汉唐注疏为宗。但如今各家学派并起,通行已久的《十三经注疏》早就给批成了筛子。而且朝中还有传言,说很快就要设立经义局,重新确立官方xìng质的经典注疏。

    莫京咬起了牙,坚持自己的意见:“无论如何,这份卷子的答案既然不合注疏,就不能判对。若是这一份能放过,其他黜落的卷子又该怎么办?难道也一样放过吗?!既然事前已经规定好按着《注疏》来,就不能随意改变。就算到天子面前,我也是这个说法!”

    莫京狠,众官面面相觑。在这一帮点检官中,只有莫京是个异类,其他人无不是偏近于新党,谁也不想得罪王安石的乘龙快婿。但他已经说要闹到天子面前,就证明他肯定会将此事对外曝光。就算现在能将他的意见压下去,外面士林间的舆论又有谁能压得下?!

    看着莫京怒冲冠的样子……叶祖洽等人都头疼了起来。

    叶祖洽从来不愿与人争短长,更不愿随意的罪人,他提议着,“不如暂且搁置,传到考试和覆考那里问一问他们的意见。”

    点检、考试、覆考,是试卷三道关口。三判皆下等,便是黜落无疑,不会送到主考官面前。但若是三份评判争执不下,判卷便会呈给曾布、吕惠卿等四个主考,让他们确定结果。叶祖洽相信考试官和覆考官中,肯定有一方会给出一个与莫京不同的判断。那时就可以将卷子送到主考手中,与自己再无瓜葛。

    “那要我辈何用?!”莫京冷笑着,让叶祖洽下不了台来。

    一时间,都没了辙。而莫京,则仰起了头,再也看不起这一干人:‘此辈皆庸浅,为己秉正道而不移。’

    上官均却在低头看着卷子,仔细的审核每一题的答案。三十题审过,又现了一处释义有别的地方,但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根究答案来自于王学还是关学,一股寒意传遍心中。

    将卷子展给众人,上官均沉着脸道:“按照今次的法度。墨义帖经一部,三十题若有二十七中,便算合格。而这份卷子……正是二十七题中格,只有三题尚待商榷!”

    正沉浸在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感中的莫京,一下目瞪口呆,而叶祖洽、陆佃等人也是心中寒意大起。

    ‘这就是韩冈的计算吗?!’

    韩冈既然能把其他二十七题全数照着注疏做对,另外三题又怎么可能只明了王学和关学的释义?!这分明是他故意在表1ù自己的身份。

    但韩冈竟然敢于行险,故意写上错误的答案,只要错上一点,就是黜落的结果。可见其人胆量之大,心思之深,而且更是对自己才学的自信——自信其他二十七题,没有一条会错。

    厅中重新陷入了沉寂,韩冈的胆魄手段心术让人畏惧,这样的情况下谁敢在这里将他的卷子给黜落?

    而以他在墨义上的评分,谁又还能轻易将之黜落?!

第5章 一笔定黜陟(下)

    韩冈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庭院中的青石板上,撑开窗户,chao湿而微寒的风立刻吹入了房内。清新的空气,让韩冈jīng神为之一振。

    梳洗过后,韩冈顺着廊道往前厅走去,却正碰上今日休沐在家的王厚在观雨。

    雨水从檐上哗哗的淌下来,一幕水帘挂在面前,王厚怔怔的看着。

    韩冈走了过去:“终于下雨了。”

    王厚扭过头来,“这个冬天,京东、河北雨雪都少,朝廷里面不少人都在担心呢。”

    韩冈眉头一皱,回想起来,情况的确正如王厚所言。

    他自上京之后,心神一直都放在考试上,根本都没注意多少天没有雨雪了。不,他是注意到了,还为两个月以来的好天气庆幸不已,完全忘了农事。

    “幸好下了雨,开net下一场透雨,好歹能缓解一下几路的旱情。”

    王厚抬头看着天上的雨云,似乎渐有散开的迹象:“若能再稍微下多一点就好。”

    “是啊,最好再下多一点。”韩冈道,“今冬河北、京东无雪,net后田里的虫子恐怕要多起来了。”

    “这也不是我们的能管得了的。”

    王厚自嘲地笑了一笑,一个三班主簿,能管得什么事?就是他做枢密副使的老子,也不便在中书的管辖范围上指手画脚。倒是韩冈,可以在王安石面前提上一句。

    与韩冈一起向前厅走,王厚笑着说道:“看yù昆高枕无忧的样子,当是高中无疑!”

    韩冈摇摇头,“那要到榜后才能知道。”

    韩冈对自己的学问还是有着自信,但他更清楚,并不是所有有才学的士子,都能考中进士,运气也占着很大一部分因素。

    韩冈向来不愿去赌运气,将自己的命运放在天数上,根本不合他的xìng格。在不触犯规则情况下,尽量让自己拥有一个更为稳妥的前途,就一直是他重点考虑的关键。

    所以他才会在昨天的考试上,故意放弃了三条正确的答案,又一直拖到了最后才jiao卷,就是不想去依靠运气来决定自己的命运。尽管如此的确是形如作弊,但韩冈可不在乎这一点xiao事。论能力论功绩,韩冈比谁都有资格,即便论才学,他也不认为自己够不上进士的标准。

    其实韩冈并不能确定自己其他二十七条一条不错,但从王雱那里了解了审题规则的他更为清楚,二十七条中格并不是死规定,可以允许例外。既然如此,只要能够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个例外他一样有机会拿到手。

    只要身份表明,他就有很高的机率将自己的卷子呈到主考面前。而就算能全数答对三十道经义,史论上还有被点检、考试、覆考三方一齐黜落的可能xìng。

    两边的成功率都不是百分之百,但从几率上来讲,当然还是前者更大一点。

    为了能让自己卷子一路过关斩将,韩冈耽思竭率,用尽手段,而他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同样的,他在史论上也下足了功夫,相信足以通过四名主考的评判。

    当然,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可能xìng也是有的,不过……

    “这是个机率问题。”

    陪着王厚走在雨声不断的长廊上,韩冈低声的自言自语。

    ……………………

    其实试卷批改得也快。

    叶祖洽、上官均、陆佃这十几位点检试卷,用了三天的时间,去批改总计五千余份的考卷。他们以批改墨义帖经为主,兼及策论。因为是检查有着正确答案的墨义,批改起来只耗眼力,却不用费神思量,基本上一个时辰,就能过去五六十份,平均一人三百多,不到四百多试卷,两天就批改完毕。多hua的一天,是将批改过的试卷互相jiao换,检查其他人批改得是否有错误。

    仅是通过墨义帖经这一项,就一下刷去四千多人。除了一些策论文章确实好到让人难以释手的卷子,没有达到二十七条中格这道红线的贡生,便全数被黜落了——虽然之后还有一次复核,但能起死回生的卷子,几乎不会有。

    最后送到考试和覆考那里的卷子,就只剩一千余份。考试官六人,覆考官四人,这两道关口,主要是评判史论一部。加上点检试卷,三方的评分如果相同,便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若是不同,则呈jiao主考。这一项评判,就比较耗费jīng神,前后一共用了六天才宣告结束。

    就在以明法科为主的诸科考试,全部结束,特奏名进士考试开始的时候。覆考官也终于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将最后剩下的近五百份卷子送到了曾布、吕惠卿等人的手上。

    其中有两百余份没有争议,连过三关被确定可以中格的卷子;另外还有两百多份点检、考试、覆考三道评判之间不相合的试卷,需要四位知贡举来敲定。

    四个主考要最后敲定四百名【注1】进士,耗费的时间更甚点检、考试和覆考。曾布、吕惠卿、邓绾、邓润甫四人各自默不作声的翻阅着考卷,厅中一时见只能听到沙沙的纸张翻动声。也只有看到纰漏过甚的卷子,拿出来当个笑料;或是有什么出sè的词句,念起来jiao流一番。

    时已近晚,确定了取中的试卷已经有了大半。就要到吃饭的时候,邓绾突然呵呵的笑了起来。

    吕惠卿听见他笑得奇怪,搁下笔,扭头过去问道:“怎么,又看到什么有趣的卷子了?”

    邓绾拍了拍卷子:“有趣倒说不上,但写的是不错。只是这份卷子多质而少文,不是河东举子,便是解自陕西。”

    邓润甫也从阅卷的工作中抬起头来,反问道:“难道湖广利夔的文采就好了?”

    “满篇说了这么多西事,也只有陕西的贡生才能写得出……”邓绾的笑容意味深长,转手递给了邓润甫。

    邓润甫不以为然的接过试卷,看了一阵,笑容突然也变得跟邓绾一模一样:“变法拨冗,王业兴至百年;因循苟且,帝统止于二世。以兼并六国之法而治六国,何以不亡。此一句别出机杼,道前人所未道,难得,难得!”

    吕惠卿惊讶的看着邓润甫。这两句说着变法的好处,的确让人满意,但邓润甫的评价未免高过了头。

    “岂不见《过秦论》中‘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易也’?此篇当是化用其义,岂可谓之道前人所未道?‘并兼者高诈力,安定者贵顺权,取与守不同术也。’天下一统,自当改弦更张。始皇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故而生死国灭,卒为天下所笑。这道理,贾长沙【贾谊】早就写明白了!”

    “‘秦任商鞅,二世而亡’,谢公可没觉得贾谊说的有理。”曾布一边批改着试卷,一边却不忘跟吕惠卿唱着对台戏,“这一句中的见识不算差了,比谢安要强!”

    吕惠卿摇摇头,正准备反驳,邓润甫却已经将卷子递了过来。吕惠卿拿过来展开细看,很快,他的net角chou了一下,似是在冷笑。然后真诚的笑意浮了上来:“这一篇文章别的倒不论,唯独一个‘势’字说得甚好。汉高顺势而为,约法三章代暴秦之苛刑,遂得关中人心;王莽逆势而行,遽行古制1uan天下之正道,故而身死国灭。皆是变法,顺势而为当是正理。”

    “汉高、王莽,这还真敢写!”曾布随手在面前的卷子上点了一点,摇头道,“若是取中,恐怕贴出去后,西京就会有人问了:如今天下汹汹,皆为变法,按这卷子中的说法,是顺势还是逆势?”

    “李昉不喜谈利害,秉政不改一事,只因其时立国未久,制度初定,不可妄为。可当今天子登基时的时势,丞相的百年无事扎子已经说得够多了,大势需变法,岂是群xiao所能移?只为西北之事,变法便是必然。兵事无粮饷不行,青苗、市易不皆是为国用而理财乎?河湟功成,亦是变法之力也。中国苦西北二虏苦久矣,富国强兵自是顺势!”

    曾布不跟吕惠卿争了,低头看着自己眼前的卷子:“道理说得过去,只不过文字尚待琢磨,不甚佳。”

    邓润甫立刻回道:“文字的确是不甚佳,但倒也够格取中了。”

    邓绾也附和着:“只凭卷中一番道理已然可取,只是难置高等尔。不当以文字取士,否则何须弃诗赋而用经义?”

    “一二等既不可入,权放在第三等。”吕惠卿手脚麻利,在卷上用朱笔描了个圈子。

    曾布盯着眼前的试卷,慢悠悠的点了点头。三名副手既然有着同样的意见,他也便没有反对的意思——那几句听着并不差——何况他也反对不来。只是当曾布又批了两张卷子,脑中忽然灵光闪过,啪的一声重重放下了笔,厉声问道:“这是谁人的手笔?!”

    吕惠卿慢慢悠悠:“拆了糊名纸就知道了。”

    注1:这两天去查资料,现熙宁六年礼部试的录取人数是四百零八人,而不是前面写的三百人,从本章开始更正。

第章 三载愿终了(上)

    已是二月下旬。

    下了两场雨后,不但京畿一带的旱情稍见缓解,连同比起往年要高出不少的气温,也连带着回复到正常的水平上。

    在等待南省榜的这段时间里,韩冈的生活变得轻松了许多。书还是要读,至少殿试那道关还没有结束,但已经没有礼部试之前,那种火烧火燎的急迫感。

    每日里,韩冈都是读书、品茗,偶尔还出去逛一逛街,约上慕容武,和同样结束了考试的种建中,坐在一起喝酒。

    闲来无事,韩冈还跟王韶、王雱讨论过殿试时,天子可能会出的题目。看起来根本不去考虑自己会落榜的情况,显得自信心十足。

    “肯定是策问!”

    韩冈昨日与王雱会面时,王安石的长子是这般说的。在礼部试上,已经出了论,那么到了殿试上,天子会出的必然是策问无疑,这点事不用多想。

    具体到策问何事,由于通过礼部试的进士们来自于天南海北,肯定是不会针对任何一个地区的具体情况来问。

    依照王韶的猜测,以及韩冈自己的推断,多半与三年前的殿试题目相类似。

    三年前的殿试题目,天子问的是如何是如今的朝政臻至三代之治——‘生民以來,所谓至治,必曰唐虞成周之時,《诗》《书》称其跡可见……要其所以成就,亦必有可言者。其详著之,朕将亲览焉’——也即是如何变更旧时法度,一扫朝中积弊,让赵顼可以做一做一个明君。

    今年题目不会偏离这个大方向太多。当然,大方向并不是指变法,而应是针对过去几年施政上的问题,让新科进士们畅所直言。考核进士们的治政水平,征集改进朝廷施政的手段,并向来自四面八方的士子们,询问各地新法施行的真实情况。

    尤其是最后一条目的,了解如今天子xìng格的王韶和王雱,都给了韩冈一个肯定的回答。几乎可以确定,天子不会放过这个了解地方政事的机会。

    猜题猜得**不离十,韩冈自然知道该怎么去做。针对xìng的去模拟几篇策问,王韶看了之后,还不忘帮着韩冈改上一改其中的词句。

    不得不承认,通过诗赋出来的进士,水准就是远远高过只明了经义的韩冈。即便十几年来,再没有考中进士前那般用心苦读,但王韶的一番修改之后,韩冈模拟的几篇策问,顿时yín诵起来琅琅上口,而内蕴的含义也因此让人感觉着一下深刻了许多。

    韩冈只读了一遍,当即便对王韶拱手一揖:“枢密之才,韩冈自愧不如!”

    “yù昆,你以后还是在经义上多下下功夫,至于诗赋……”王韶摇起了头。他倒不是在嘲笑韩冈,但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韩冈在诗赋上的水平,其实比自家不成气候的二儿子强不了多少。

    “当年嘉佑二年的进士中,张子厚和程伯淳,都不是以诗赋名世,名次其实排得也很靠后。但他们如今都是天下有名的宗师,yù昆还是学着你的两位师长,扬长避短为好。”王韶安慰似的说着。

    “其实若有闲空,yù昆可以向王相公学一学作文写诗的本事。都做了岳父了,总不会敝帚自珍的。”王厚拿着韩冈开玩笑,浑不想他自己的水平,还不如韩冈。

    “学不来的!”王厚的话让王韶登时摇起了头,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极严肃的向韩冈、王厚说道,“当朝才士,有一个半人的文章,是学不来的。”

    “一个半?哪一个半?”韩冈立刻追问道。

    “半个是苏子瞻,一个就是王介甫。”

    王厚咦了一下,眯起眼,眼神漫无焦点的追忆着旧年的记忆:“记得大人以前曾经说过,让儿子不要去学王相公的文章,说是天下文章皆可学,就他一个不能学。怎么现在又多了半个?”

    “那是因为苏子瞻当初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呢……”王韶笑着瞥了韩冈一眼,让苏轼吃了大亏的元凶祸可就坐在这里,“苏子瞻旧年文章,虽是出众,但也只是十数年、数十年一出而已。但他如今因故通判杭州,传出来的诗作,已经渐渐有脱出窠臼的样子。只是还没有完全得脱旧型,所以他只得算是半个……至于令岳!”

    王韶对着韩冈一声长叹:“文章到了他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看似平实古绌,但细细想来,却是一字难易。王介甫任知制诰和翰林时,两制才士中,以他的行文最为简洁,但文字却是最好的。一字褒贬,近于net秋之法。王珪之辈,即便用满了好词,都一样望尘莫及……又绿江南岸;为有暗香来。这笔力,无人学得来的。”

    韩冈点头受教,对王韶看人看事的眼光又更加深了一层认识。

    唐宋八大家,宋六家中以王安石和苏轼后世的名气最大。虽然有着各种各样的因素在,但也可以说他们的两人的文章,要高出侪辈一等。

    而以韩冈的了解,苏轼如今的文名虽高,但还是没有到后世的水平。几千古流传的名篇,现在也没有出炉。文章憎命达,在他离开京城去杭州之前,苏轼一路得到贵人提携,来往的朋友,也皆是天下间的第一流人物。人生一片坦途,要想能作出触动人心的作品,当然是很难——直到他被迫离开京城,才有了向更高一层攀登的机缘。

    就不知道还没东坡之号的苏东坡,日后会不会谢自己。韩冈想着。

    至于王安石的水平,那是几十年的积累出来的结果,当然不是眼下的苏轼可比。厚积而薄,不经意间写出的诗作,并没有太过追求文字的华美,而是将心中感触随笔而。他诗赋文章的水平,来自于心xiong、见识和经历,文采反而只占到很少的一部分。这样的文字,的确不好学,也不便学。

    “先不说这个了,都是以后的事。”王韶将方才说得都丢到一边,“再过两天就要榜,yù昆你倒是养气到了家,竟然一点也不见你担心。”

    正如王韶所说,再有两天就要榜,能在榜前还能如此轻松谈笑的士子,当真并不多见。韩冈就算上的才华不到家,但他这份养气功夫,也当得起他如今的名气了。怎么说他才二十出头,平常人在他这个年纪,心思浮动得厉害,很少有宠辱不惊、安如泰山的沉稳。

    “其实也不需要两天后,明天夜中应该就能知道消息了,昨天见到王元泽,他便是这么说来着。”

    殿试上不会黜落考生,仅仅是决定名次高下。只要能登上礼部试的录取名单,那便是一榜进士。榜下捉婿,有哪个会等到殿试之后才挂出的进士榜来捉?直接看到礼部试的结果就该出手了。

    大宋皇宫,那是四处漏风,宫内的一点消息,转眼都能传得满城风雨。贡举合格的名单送进宫中,当天夜里就能给抄出来,而排在前几位的,更是天子刚刚看过,转头外面就得到消息了。

    会守在在黄榜下捉nv婿的,那都是些没有mén路的商人而已。若是手眼通天,礼部试合格名单送到宫中的当天夜里,就能派人去守到心仪人选的落脚地,第二天人一出mén,就能给捉将回来。

    如果今科得中,以韩冈的名望,不同于没有背景的贡生,关注得人绝对不少,基本上明天入夜前后就会有消息传出来。而韩冈的身份,足以让他在第一时间了解到今次考试的成绩,最多也只会比天子迟上一两个时辰而已。

    王韶也是点头,“那就等明天了。”

    第二天,又开始下起了雨。

    一个月来,国子监的大mén,还是第一次不是在考试时间开放。一名内shì在一队班直的护卫下,倏进倏出,匆匆离开国子监。

    ……………………

    朝堂上最近并没有什么大事,赵顼的耳根子也难得的清净了一些。

    科举是三年才得一次的大典,牵动着天下士子的心。在这件事面前,什么都要放一边,聪明的人都会选择换个时间闹事。

    赵顼正等着,今年的考生有名气的不多,比不上去年,更别说与群英荟萃的庆历二年和嘉佑二年相比。王安石、王珪、韩绛,皆是庆历二年及第。吕惠卿、曾布,都是在嘉佑二年博了个进士出身。

    想来想去,能让赵顼看高一眼的也只有韩冈一人而已。

    韩冈的才智,赵顼当然相信,若是他能在家苦读三年,一榜进士不足虑。只是他这三年来,为国事兢兢业业、出生入死。学问都耽搁了,现在来考进士,就不知会有几分成算。

    要是韩冈能有写出些像样的文章,编成几卷文集,直接赐个进士出身,甚至进士及第也不是不可以。就如王安石的弟弟王安国那样,五十卷的文集一献,赵顼直接就给了他一个进士出身。

    可惜韩冈现在不论是文名还是著作,都还是欠奉。以他的年纪,当然也不可能会有。唯一可以让韩冈拿到,就是在cha手如今。但科举是朝廷安稳的基石,赵顼就算再看重韩冈,也不会在礼部试上动手脚。如果不能通过礼部试的考核,赵顼想给韩冈赐进士头衔,也得再等上几年。

    ‘唉,这就要看他的运数了。’

    殿外的阁mén使进来禀报,说派去贡院的人已经回来了。

    “来了?”在崇政殿中,终于等到了消息,赵顼jīng神一振,“快点让他进来!”

第章 三载愿终了(下)

    黄怀信很少见到天子如此急切的模样。

    刚刚将用火漆封缄好的礼部试录取名单呈递上去,赵顼就立刻让身后随shì的蓝元震将之拆开。根本不问黄怀信他方才去贡院,有什么见闻,考官之中是不是有下情要禀告。接过拆开的名单卷轴,就立刻展开翻看了起来。

    在最前面的十几人中,赵顼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名字。赵顼微感失望,一路向左边看过去。

    看到一半,赵顼移动中的视线定了下来。盯着纸面上那一列的姓名、籍贯、年甲,以及入贡的所在,看了好一阵。便抬起了头来。

    “黄怀信。”他叫着下面内shì的名字。

    “奴婢在。”黄怀信连忙将脸压得更低。

    “金明池里的龙舟是你监修的?”

    黄怀信一愣,“的确是奴婢奉旨监修的。”

    “这事做得好。”

    赞了一句好,示意跪在下面mo不着头、但仍叩头谢恩的黄怀信退下。赵顼将卷轴一收,问着身后的蓝元震,“听说王安石昨已招了韩冈为婿?”

    蓝元震是同提举皇城司,京中的传言消息当然知道得很多,韩冈的婚事也是他前些天向天子禀报过的。听着天子明知故问,他仍连忙弯下腰:“回官家的话,正是如此,亲事是在腊月的时候决定下来的。”

    赵顼点了点头:“代朕去中书恭喜王相公吧……有了个进士nv婿。”

    蓝元震方才在赵顼身后,就已经看见了写在名单上的‘韩冈’两个字。暗惊于天子对韩冈的的重视,竟然不等正式榜,就要先派人去给跟王安石说。

    他凑趣的向赵顼拜贺:“恭喜官家又得一良臣。”

    赵顼呵呵笑了起来,很是开怀:“本就是朝中大臣了……”

    ……………………

   &www.uu234.combsp;比起数日前两场让王韶府中后院里的水塘都漫起来的暴雨,今天这细细的雨丝才像是netbsp;雨丝落于刚刚生的树叶之上,都没有一丝声响。只有从屋檐上滑下来的水流,才在墙角处的青石板溅起绵绵不绝的水声。

    两株韩冈叫不出名字的xiao树,刚刚生的枝条,嫩绿中掺着嫩红,掌心一半大xiao的新叶,在雨水的冲刷下,清新可爱。

    韩冈着呆,望着窗外沐浴在net雨中的庭院。写了一半的文章摊在面前,手上的笔却已经不知停了多久,笔尖软mao上的墨迹都干了。

    韩冈的xìng格和为人,让他不习惯对他人暴1ù自己软弱的一面。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隐藏在心中的情绪才会泛起。

    今天就要出成绩了。究竟是中,还是不中,都将在几个时辰后有一个准信。

    对于这等事关官场生涯的要事,再深的养气功夫,也免去不了他心中的紧张。韩冈从来都不是淡泊名利的人,既然有心在这个时代一展,就不能因为一个仅是资格,而被绊了手脚。

    在水声中了一阵呆,韩冈涣散的视线又重新凝聚起来。自嘲的笑了一笑,能做的都做了,心慌意1uan的是等,心平气和的也是等。结果都不会因为自己现在的心情而改变,根本没必要去多想。

    重新给mao笔沾了墨水,韩冈提笔挥毫。

    王韶、王雱还有他自己三人猜测出来的殿试题目,韩冈已经模拟了五六份卷子,从不同的角度来评价新法推行数年来的优点和缺憾。最后到底取用哪一篇,就要看天子所出题目的偏向了。

    不过这些文章基本上还是熙河、秦凤两路说得多一点,一方面提醒天子他韩冈的功劳;另一方面,这也是附和天子的意愿,让赵顼了解到他所想了解的情报。

    如果没能通过礼部试,现在写得这些文字自然便是个笑话。只是一旦他被取中,就是他韩冈未雨绸缪的过人识见。

    埋头于笔墨之上,韩冈振笔疾书。自从去年年中开始锁厅,这半年多的时间,他连续不断的挥笔作文,平均下来,基本上就是两日一篇的度。时间长了,文笔进步是不用说了,而他写作的度则进步得更快上一分。

    不用半个时辰,韩冈已经完成了一份二千余字的习作。就算在快的书写中,纸上的文字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歪曲变形,依然工整无比。旧时的近于三馆楷书的笔力,几年来,也更上一层楼,个人风格重了几分。

    慢慢的细读着文章中的词句。手上的笔在文稿上点点画画,干干净净的一份手稿,很快就被一团团墨迹的给充满。

    当屋外水落石面的声音终于xiao了起来,韩冈也觉得他这篇文章已经改得差不多了。前后看了两遍,他重新拿过一张纸,开始动笔誊抄。

    一行行文字出现在纸面上,修改、删减到只剩一千五六百字的文章,很快抄写完了大半。

    天sè暗了下来,雨也快要停了。mén外的走廊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没有敲mén,王厚就一下冲进了韩冈的房间,大声的喊着:“yù昆,恭喜了!”

    韩冈的笔一顿,,但立刻又继续的写了下去。

    ‘……愚憧仓促,言不及究,敢具所闻以献,伏惟圣心加察。幸甚。’

    横平竖直,一丝不苟,就算听到了这个期待已久的喜讯,韩冈依然没有一点动摇的将一篇文章的最后几行字抄了出来。

    写毕,放下手中笔,收起身前纸,才起身对王厚拱手谢道:

    “多谢处道通报。”

    王厚见着韩冈舒缓自如的举动,先是为之一楞,继而摇头笑叹:“yù昆,你这是要做谢安吗?”

    韩冈微微一笑,“xiao弟可没穿木屐,不会跌着绊着。”

    两人对视一眼,顿时又爆一阵大笑。

    东晋谢安听闻淝水之战谢玄大获全胜,九十七万前秦军全师溃散,也不过平平淡淡说了句‘xiao儿辈胜了’,照样下他的棋。但当他起身外走的时候,却在mén槛处绊掉了脚上的木屐。

    看似平静,其实已经jī动不已。

    韩冈纵声大xiao。

    三年了,盼着这个资格由三年了。

    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辛苦如许,终于是一个进士了。

    拿到了进士资格,挡在他走向宰执道路上的的制度阻碍,已经不复存在。

    王厚仍有些惋惜:“只可惜名次不甚佳,在百名开外。”

    “能得中已是万幸,就算是最末一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殿试定高下,省试定去留。极端点来说,省试的最后一名跟第一名的地位是同等的。要分出高下,还是在殿试上决定出来。说是这般说,不过韩冈也无意去争一个好名次,有一个进士他已经心满意足。

    “说的也是。”王厚又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dong房hua烛夜,金榜题名时。yù昆,四喜之中,这下可是有三喜了。”

    ……………………

    韩冈已经是进士了。

    王安石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家中,对此最开心的不是王旖,而是她的母亲吴氏。

    三月初殿试,接着是琼林苑赐宴。赐宴之后,已经二十岁的二nv儿就终于可以嫁出去了。

    韩冈考试后,吴氏阿弥陀佛不知念了多久,深怕xìng子倔强的韩冈,脾气上来硬是要考中进士再娶nv儿。

    现在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也不用整日念佛了。

    吴氏喜不自胜的,拉着王旖的手,一个劲的说着,“过两日就去大相国寺还愿,当初娘为了二姐你的婚事,不知许了多少香火,今次终于要去还上去了。”

    王旖却是沉默着。

    韩冈通过了礼部试。她有几分欣喜,也有几分烦忧,甚至有些心慌意1uan。

    那一位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她还是觉得他真的是难以琢磨,心思、个xìng都是。

    韩冈的人当然不差。

    二哥对他赞不绝口就不提了,心高气傲的大哥见过他几次后,也点头赞许了几句。王旖也知道能让大哥认同的同辈中人,究竟有多难得。王旖更清楚,一向疼爱自己的父母,也不会随随便便为她选一个不成体统的夫婿。

    而王旖当日去见韩冈,也觉得他,并不比她族中那些文采飞扬的叔伯兄弟稍差。甚至在英武之气上犹有过之。

    可她去见韩冈是为了拒婚的,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议婚。

    只因一番话,韩冈就改变了心意,不但大哥、二哥都惊讶莫名,父亲母亲也是一样。

    但王旖真的不知道是自己怎么说服他的。

    每每回想起当初与韩冈的对话,王旖不由得苍白了脸。

    难道是可怜自己吗?

    真的是认为耽误了自己的婚期,而为了补偿才娶自己的吗?

    王旖捏着手上绣的一幅鸳鸯荷hua图,指节都白了。比起她过去的作品,这幅刺绣已经进步了很多,都是这些日子来,母亲和大嫂催着她日夜练习出来的。

    可韩冈是真心诚意愿意与自己白头偕老的吗?

    也许这个想法是太奢求了一点,但王旖真的不希望自己的丈夫,是因为同情或是可怜的心思来娶自己。

    婚期在即,王旖仍是心1uan如麻。

第7章 观婿黄榜下(上)

    三月初。

    正好是net来簪hua的时候。

    仿佛是一夜之间,大街xiao巷中的行人,头上无不多了一朵或yan红、或粉白,或hua开争yan,或含苞yù放的鲜hua。在髻上、在帽子上,随着步子颤颤巍巍。

    东京人喜欢簪hua,到了仲netv都会在鬓或帽子上,cha上一朵应时的hua卉。现在是山茶,再过半月,则是牡丹hua在头上绽放的时节。也有绢hua,以金丝缠绕,饰以碎珠,比起真hua来多了两分贵气,只是火焰一般红yan的绢huacha在一个满脸皱纹白苍苍的老家伙的帽子上,不免让韩冈看得mao骨悚然。

    先是庆幸着秦州没有这样夸张的风俗,又想到自己到也少不了要头戴绢hua,在御街上招摇而过,韩冈多少就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越的体会到王安石和司马光的心情来。这两个死对头都是不喜欢簪hua,王安石从来不戴hua。而司马光中了进士后,也不想簪hua,只是被人劝说是天子所赐,所以不便推辞,勉强戴上。

    从一朵朵cha在头上的鲜hua上收回视线。身边的同伴正僵硬骑在马上,挣扎、期待、彷徨,各sè表情jiao替在脸上浮现,让人目不暇给。

    慕容武患得患失的表现,让韩冈暗自摇头。

    他闲来无事,陪着慕容武来看榜,这事先也是约过的。

    说起来,曾经考中过明经的慕容武,他的才学水准并不算很高,如果是考得是诗赋,必然中不了,所以当年才选的明经。今次进士科改考经义策论,方才来碰一碰运气。

    但中奖的可能xìng只有一两成,欢迎下次再来的几率则占了百分之**十。已经确定了自己成绩的韩冈,陪着慕容武来看一看结果,只能算是尽尽人事而已。既然是师兄弟,当然要多加亲近。至于嫉妒什么的,韩冈却不会在意。

    韩冈和慕容武向着南薰mén内的国子监行去,越靠近国子监,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国子监外的礼部试放榜处时,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韩冈听说过,历年礼部试放榜,有三更天开始,就跑过来坐守的士子。人数还不少,都想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名字。五千名士子引颈而望,加上更多的准备来捉nv婿的官员商人和富户,国子监mén前的二十多步宽的大街,被车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这下怎么进去?!”慕容武有些楞,就算是上元灯会,似乎也没有这般拥挤的人群。比起前日应考时,堵在mén前的人数犹要多上一两倍。

    “官人,这里让xiao人来!”

    跟在韩冈和慕容武身后,两名膀大腰圆的壮汉站了出来。

    这是王韶知道韩冈要去陪人看榜后,特意下令让他们跟着韩冈一起去。皆是从熙河军中被王韶招揽下来,都有把子气力,从人群中挤过,就像战车碾过草原,风行草偃,挡在前面的,无论是士子还是其他人等,全都被硬生生的挤开。

    有人被挤到一边后,转身就要怒斥,但一看到两名壮汉身上穿的红sè号衣,便立刻住了嘴——宰执家的仆人,尤其是拿着一份官家俸禄的元随,都是有规定制服的。在宰执们上朝事,被这些身穿红衣的元随护卫着,国之重鼎的气派便出来了。

    下了马,一路顺利的来到黄榜下。五大张黄sè的榜单贴在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贯,占据了大部分的纸面空间。

    先映入眼帘的是礼部试头名——也就是省元的名讳——邵刚。

    韩冈对这个名字印象不深。不过去年腊月见过面的余中排在第三。

    至于韩冈本人,早就知道了结果,排在了第一百五十七位,在礼部试取中的四百零八人中,排在中前部的位置上。在榜单上瞥了一眼自己的名字之后,心神只是微动,就帮着慕容武找起了他的名字。

    至于慕容武,他早已经从头开始,在四百零八人中,寻找着自己名字。只是他越看脸sè越白,一个个姓名过去,都是不见慕容二字。

    心慌意1uan之中,突然衣袖一重,韩冈一扯他,“中了。”

    “我知道yù昆你中了!”慕容武不快的冲了一句,没理会韩冈。韩冈得中的消息,慕容武来找韩冈时就听说了,方才也看到了韩冈的名字,可现在是要找自己名字!

    “我说思文兄你中了!”韩冈提声说着。

    “yù昆,别戏nong愚兄了,根本就没看到啊。”慕容武的视线黏在了榜单上,却还是没找到自己的姓名。

    韩冈无奈的一指前方,提点着:“从后面开始看。”

    最后一页榜单,倒数第一的姓孙,不过不叫孙山,而是叫做孙中。至于倒数第二个,就是慕容武。

    简简单单但三个字,慕容武看了一遍,两遍,rou了rou眼睛之后,又看了第三遍。

    没错,就是‘慕容武’三个字。

    “啊!”他一声大叫,“当真中了!”

    这一声喝,顿时惊动了四周十丈之内的闲杂人等。如同一块鲜rou,抛进了狼群,几十人一下一拥而上。

    韩冈见势不妙,疾退数步,任由成了众矢之的的慕容武被淹没在人海中。

    慕容武不过三十出头,有着北方人的高大身材,加上为官多年,看起来气度也不差。这样的进士在四百人中也不多见。几十双饥渴的眼神盯着慕容武,仿佛久旷之身的寡fù看着赤1uo着身子的jīng壮汉子。

    一个仆役抢先喊了起来:“xiao人主人家的二xiao娘子,年方二八,貌美如hua,温柔贤淑,德才兼备,正要招个可人意的郎君!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此话一出,周围一起投以鄙视的目光,这时候说这些废话作甚。一个富商模样的胖子将手一张,五根粗短的手指晾在慕容武面前:“我家nv儿有嫁妆五千贯!”

    同样鄙视的目光改向那名富商投去。捉nv婿,进士是先决条件。在这之后,就要看年岁和长相了。两样都不行,陪嫁那就是千贯的最低价。再往上,五千贯则是平均数,提供给普通水准的进士。至于慕容武这样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官人,可是五千贯就能拿得下?!

    “我家nv儿有八千贯陪嫁!”一名瘦削的乡绅喊着价码。

    另一名腰缠金yù、最为贵重的菱hua龟背竹纹蜀锦都穿在身上的商人,也掺了进来,“八千贯,在东明县还有五十亩水浇地的脂粉田!”

    “一万贯,在陈留有个庄子,十五顷地!”

    喊出最高价的士绅看起来更加有气派。穿着看似普通,但腰间的黑带其实是猪婆龙皮,身上的青袍更是贡绢。只要稍有见识,就知道这是一户跟皇亲脱不了干系的人家。

    在喊价的过程中,慕容武被拉拉扯扯,头上的帽子也掉了。见着势头不妙,连忙扯着嗓子连声叫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话一出口,人群刹那间就静了下来。接着便是卷堂大散,刚才还争得热火朝天的人们,这时各自摇头四散开去。

    方才喊出一万贯的士绅正好经过韩冈身边,方才也是看着他跟慕容武站在一起,不免多问了一句,“不知官人可考中了进士?”

    韩冈反问:“你看我像中进士的样子吗?”

    士绅从头到脚打量了韩冈一番,相貌和年纪都不差,只是宁宁定定的表情,的确不似考中进士后应有的样子。摇了摇头,便弃了韩冈而去。

    “yù昆,何苦戏nong人。”对于方才韩冈站干岸的行为有忿于心,慕容武质问着他,只想着让韩冈也来尝一尝差点被人挤死的感觉。

    “xiao弟说谎了吗?”韩冈反问,“谁让他不会看人。”

    “噫,中了!中了!”

    一声尖叫打断了韩冈和慕容武的对话。一个hua白胡子、差不多有五十岁的老贡生拍着手,大叫了两声,然后便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这副场景,东京人已是见怪不怪。熬了几十年,终于熬出一个进士,疯了的贡生都是有的。

    哗的一声,一下涌上来一群人。泼水的泼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听了身前主人的吩咐,往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一搓,就对着老贡生的人中死命一掐。

    对阵下yao,老贡生随即悠悠醒来。

    壮汉的主人走上前,是个四十多岁的商人。他在老贡生身边蹲下:“官人,可是中了?”

    “三百零四位的范庸就是学生。”名次排行,老贡生是至死不忘,就算是刚从昏mí中醒来,照样一口报出。

    “是否婚配?”那商人又立刻追问了一句。此话一出,周围顿时鼓噪起来。有些人想拥上前。但却被跟着商人的几个壮得像头牛的伴当,死死的拦住。

    “没有。”范庸摇头哀叹,老泪纵横,“求学四十年,无所成就。父母不收,昆弟弃我,哪还有人愿与我结亲。”

    “没有就好!”商人更不多话,一招手,几个壮汉立刻回头来,横拖竖拽的将范庸架进了马车中,转眼就冲出了人群。来去如风,这绑架的手段显然是行家里手。

    “不愧是榜下捉婿。”见着马车载着范庸转瞬去远,韩冈啧啧称叹。

第7章 观婿黄榜下(下)

    这就是进士!

    能引得天下人为之疯狂的资格。

    天下文官之中,只有十分之一是进士。一个进士出身,便是日后高官显官的基础。为了家族着想,稍微富裕一点的大户人家,都会想着一个进士nv婿来支撑mén面。而有了进士nv婿,日后家中子侄被带契着,一族里的税赋劳役都能打个折扣。

    而且百多年来,大宋上下都一直在宣传‘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成年累月的洗脑,一榜进士所受到的尊敬,更是远远过他们真实的能力。

    无论是现实利益,还是宣传的功劳,都让进士成了官宦富户嘴里争抢不休的rou骨头。而来自真宗皇帝亲笔的诗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yù’,便成了真实不虚的现实。

    看着五十多的老头子,竟然一样被抢婚,慕容武不由长yín:“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mén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yù;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韩冈一声笑,笑这世情,都是功利使然。当年唐太宗完善科举制度,曾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里的彀,就是作陷阱解。不过那时候,进士人数稀少,在官场上还要与mén阀世族相争。而到了宋代,科举制度则是登峰造极,天子大肆提倡文事,天下才士有了晋身之阶,皆去苦读六经,当然没有心思去想着造反之事。

    再比如省试取中后,殿试便不再黜落考生,使得恩归上而怨不归上;就算中不了进士,还有特奏名、免解,等一系列将士人招入体制内的手法;灾异之后,又籍灾民中之jīng壮为兵。在维持国内统治的手段上,大宋已经越了此前所有的朝代。

    而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就是现在赵顼、王安石耽思竭虑、不顾一切的推行新法的缘由。

    韩冈没有再多想。世风崇文,对国家来说是有利有弊,如今弊端越来越明显。但一直以来,武夫对文人顾忌,给他帮助甚大,自己能安然无恙撑过最早的困境,就是靠了士子这个身份。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的事,韩冈不会做。

    “恭喜思文兄高中,不如找个地方去庆贺一番。”

    终于通过了礼部试,进士头衔已经九成九的落到手中,慕容武心情大好,开怀大笑着:“当然要去状元楼!”

    “也好,就去状元楼。”韩冈点头同意,也算是讨个好口彩。

    从国子监往状元楼去的道路有不少条。而其中最近的一条,是不从来路回去,而是继续向东,绕过大相国寺,再有一段便是状元楼了。

    时近正午,榜前的人群依然拥挤不堪。榜单之下,时不时的都能听到一声‘我中了’的大叫,然后那名得中的贡生,就像臭rou一般,被一群苍蝇围上。一如方才慕容武的遭遇。

    推开hún1uan中的人群,韩冈、慕容武翻身上马。向西行不到百步,就到了路口。前面就是大相国寺,正要过街,就看到一辆马车打横里过来,马车周围十几个家丁骑着马护卫着,都是穿着王韶借来的两名元随同样的红sè袍服,好不威风。

    “不知是哪家的宰执?”慕容武问着韩冈。

    韩冈摇摇头,他也不清楚是哪一家。不过,他知道该怎么做。打了个招呼,与慕容武一起勒停了马,等着这辆马车过去。

    宰相家、执政家的nv眷,都有封号在身,乃是外命fù。不是郡夫人,就是国夫人。人数稀少,论起品级还在韩冈之上,自然要保持礼数,让上一让。

    而低一等的县君、郡君,则就很常见了。郡君,杂学士、团练使以上的官员,他们的妻、母可以荫封。县君在东京城中则更是烂大街,相当于从六品郎中一级的文武官员的母亲、妻室就可荫封。

    比如韩冈,他已经是从七品的国子监博士,中进士后,平级转迁为有出身官员才能担任的太常博士。之后再升三阶,过了正七品这道关口,就够资格上书为妻子请封了。至于他家的老娘韩阿李,则是因韩冈之功特旨恩授,早已是县太君了。

    “哎呦,这不是姑爷吗!?”

    横过路口是,那辆马车队伍中忽然有人叫了一声,车马齐齐停步,靠到了路边上。从车厢里面钻出来一个xiao丫鬟,冲着韩冈这边招着手。

    好了,这下韩冈和慕容武都知道了是谁家的人了,也知道是谁人坐在里面:能得十几名元随环伺,韩冈的未婚妻当然不够资格,只可能是韩冈的泰水、岳母、丈母娘——受封吴国夫人的吴氏。

    韩冈跳下马,走到马车近前,对车厢里面拱手行礼:“xiao婿拜见岳母。”

    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亲,但该走的程序都走过了,只差最后一项了。对方‘姑爷’都喊了,韩冈称呼一声岳母也是理所当然。

    “贤婿可是看榜归来?”吴氏的声音从车厢里传了出来。

    “正是。”韩冈侧了侧身子,示意身后的慕容武上来:“这位慕容思文兄,是xiao婿在子厚先生mén下的同窗学友,原是凤翔府天兴县主簿,今科与xiao婿一同参加了锁厅试和礼部试,今日约好了一起来看榜。亦是高中。”

    “恭喜慕容主簿得中。”

    “不敢,侥幸而已。”慕容武连忙上前,恭恭敬敬的向车中行礼,心中亦是暗喜,跟在韩冈身边,果然好处多多。“在下慕容武,拜见吴国夫人。”

    “贤婿和这位慕容主簿,可是要去酒楼庆贺?”

    吴氏一手处理王家内外事,看事情当然也准,猜得是一点没错。韩冈点头道:“正是要去状元楼庆贺一番。”

    “状元楼……这意头的确是好。去状元楼要经过大相国寺,老身今天正好也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贤婿若不嫌老婆子絮叨,不如陪着老身走一段。”

    自来丈母娘最为麻烦,韩冈当然不愿意陪着走。只是岳母的命令,他也不便推脱,总不能说自己嫌麻烦。而且韩冈从被风卷起一角的车帘中,隐隐约约的看到车厢内,除了吴氏和方才跳出车厢来的丫鬟以外,还有一人静静地坐着。

    “长辈有命,岂能相违,xiao婿自是随行一程。”

    说着,他便回身上马,跟在马车边上。慕容武知情识趣,稍稍拖后半步。

    当年韩冈两次上京,吴氏都没有与他打过照面。而去年腊月时,韩冈与nv儿定亲的时候,上mén的是作为男方的王韶,韩冈本人不可能到场。但从丈夫和儿子嘴里听到的韩冈,已经让她点头了。现在很快又是进士了,当然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能亲眼看一看人物模样,再说几句话,则是会更加安心。

    路边的这番巧遇,就是让吴氏放下心来。相貌上足以配得上自家nv儿,说话、行事看着也顺眼。本来因为韩冈推脱过婚事,吴氏还担心他有些由于是贫寒mén第出身,因自卑而来的傲气,现在看来却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至于韩冈未婚先有子,nv儿刚嫁过去就要给人当娘,那是如今常有的事,吴氏虽然有些抱怨,但想想世间的风气,也没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

    俗话说丈母娘看nv婿,越看越欢喜。吴氏看韩冈看顺了眼,一路说了几句,就越觉得韩冈的确比大nv婿吴安持要强出了许多。且不说日后的前途,就是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却又能保持一份

第8章 诸士孰为佳(上)

    熙宁六年三月初六,乃是礼部试举人参加殿试的日子。

    位于宫城东南的集英殿,这时早已经打扫干净。四百零八张桌案在大殿的东西两端排得整整齐齐,只留下殿中央空着,以供考生们进来之后叩拜天子之用。

    在每一张桌案的左上角,与礼部试一样,都贴了著有姓名籍贯的纸条,以防考生hún作一团,失了朝廷体面。

    按照多少年来的惯例,殿试贡生们的座位排列顺序,都是照着他们在礼部试上的名次来的。离着天子越近,这名次就越高,离得越远,自然名次就越低。

    李舜举拿着名单,一个个对照着桌上的姓名籍贯。从东头最近陛前的礼部试头名邵刚,一直查验到位于大殿东南、西南两个角落里的慕容武和孙中。

    虽然昨日已经有xiao黄mén对照过两遍,李舜举自己都照过了一遍,但李舜举一向知道宫廷中什么事都可能生。

    既然刚生下来的健健康康的皇子,第二天就能暴毙,从仁宗皇帝开始,宫中多少年来只见公主,生下来的皇子却一个都养不活;那么昨天布置好的一切,今天起来全变了个样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再一次亲眼对上一边,他怎么可能放心得下来?

    用了xiao半个时辰,提着灯笼,将每一个桌案都对照过,李舜举最后站在大殿mén口,松了口气,点了点头。一切就绪,全都已经准备好,就等着天子和考生们来了。

    ………………

    这时候,才不过是卯时初。

    天sè还是黑沉沉的,尚能看见天上的成千上万的繁星。但就是这个时间,韩冈与所有的士子都已经来到了皇城外的左掖mén处。

    今天是最后一道关口,只有顺利通过了,才能够得到进士的资格。但左掖mén前的气氛,却是比当日国子监前要轻松许多。每个人都知道,今天只要不犯蠢事,进士已经稳拿稳了。

    贡生们xiao声谈笑着,等着宫mén打开。但也有人凝神静气,不与他人多言语。

    “这些人多半是争状元的。”慕容武低声对韩冈说着。

    韩冈点了点头。礼部试中高高在上的余中、邵刚,都在这些神情严肃的士子之中。

    不过韩冈认识的另外一个准备争夺状元的贡生,却没有学着邵刚和余中,而是挤了过来,“yù昆兄,原来你已经到了!”

    韩冈脸上浮起了应酬式的微笑:“不意致远兄也到了!”

    韩冈认识叶涛。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国子监mén前,就是放声大笑的那群人中一个,看起来各个自信非凡。可当时叶涛身边聚集的那些个士子足足有十五六个,今天却是只有叶涛他单独一人到场。

    第二次见到叶涛,则是在两天前,应邀赴王雱邀请,在状元楼上,由王雱亲自向韩冈介绍的,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亲戚之间互相见个面。

    这才是最让人惊讶的。

    韩冈跟叶涛现在算是姻亲——尽管中间隔了一层——韩冈与王安石的nv儿结了亲,而叶涛则是韩冈岳父的亲兄弟,也就是王安国前两天刚刚招来的nv婿。

    叶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韩冈并不喜欢他。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叶涛的说话,一直带着居高临下的味道,为自己的文采而骄傲。傲王侯,慢公卿,这是真正的士人所为。但傲慢到自己头上,韩冈的气量虽不差,不至于因此而动怒,但要让他贴上脸去迎合,却也是休想。只是在表面上,他的应酬还是到家的。

    王雱并不是钝感的人,前日宴会后,便问着韩冈对叶涛的看法。

    韩冈摇摇头,回了一句:“无他,只是今日乃有子迟之问。”

    子迟,是孔子的弟子,七十二贤人中的樊须。在论语中他曾向孔子问何为‘知’,而孔子的回答是‘敬鬼神而远之’。

    自家亲戚,打脸不好,我干脆离你远一点好了。

    王雱先是扑哧一笑,而后便是摇头一叹,“其实叶致远也不是故意如此,只是xìng格使然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不带他来见yù昆了。”

    韩冈不yù于叶涛打jiao道,到了的时候见到他在前面,却留在后面不上去打招呼。但叶涛眼尖,不知怎么看到了韩冈,就挤了过来,打过招呼,便道:“xiao弟在前面隔得甚远,现在才看见yù昆兄,还望勿怪!”

    韩冈脸上浮起了真挚的笑容,“不敢。韩冈也是眼拙,没有看到致远兄。”

    两人哈哈哈的互道着没关系,然后jiao换着天气之类的寒暄话语。

    韩冈压着心头的不耐,沉下心来应付着叶涛,这时候,几声钟响从宫中传出,宫mén终于开了。

    当值的阁mén使走了出来。

    不用他多话,考生们按着名次先后,立刻排起队来。前日太常礼院的礼官,已经向这四百零八位贡生们教导了进宫面圣时改有的礼节,没有哪人敢于错上半点。

    叶涛连忙挤回去,他礼部试的名次很靠前,比起一百五十七名的韩冈要强得多。韩冈冷淡的看着他的背影一眼,在自己的位置站定,不再去想这只烦人的苍蝇。而慕容武,此时早就回到了最后面。

    从左掖mén进了宫中,考生们被阁mén使领着直趋集英殿。周围有上四军的士兵护卫监视。旁边还有监察御史盯着,没有人敢于做出任何失礼的行为,也不敢抬头张望。各自看着脚下的路,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向前疾步走着。

    一路了殿上,宫廷韶乐从集英殿中回响。天子还未到,但今科的考官已经都在殿中等候。

    韩冈作为四百零八人中唯一的朝官,却还是第一次来到宫殿之中。虽然低垂着眼,装出一副谨守礼仪的模样,却也不忘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周围的布置。

    寻常而已。

    殿中陈设的器物,装饰的布幔,梁柱的油漆和彩绘,都已是老旧。根本比不上有着无数善男信nv捐献的大相国寺、开宝寺等大丛林的主殿。

    也只有规模,算是勉强让人不会xiao觑了皇家的体面。尽管集英殿只是诸殿之中,规模排在后面的殿阁,但二十多丈的宽度,十余丈的进深,还是让每一个贡生心中震撼不已。也就是韩冈眼界高,见得多,没放在心上。

    两排有数人合抱粗细的梁柱,在大殿内,隔出了东西两厢。两厢之中,排满了桌案。桌案都是旧的,跟国子监差不多。而且桌案都不高,只有一尺多,不到两尺的样子。给考生们准备的是蒲团,而不是马扎或是杌子。

    ‘这是要跪坐啊!’韩冈先是暗骂了一句,又庆幸自己幸好已经习惯了,不然可是要出丑。

    在考官们的监督,四百零八名贡生们在集英殿中央排好了方阵,打头的三人是在礼部试排名最前的三个。

    几声净鞭响过,乐声止歇。在礼官的叱令下,所有的考官和考生,无一例外的都跪拜了下去,静静的等着天子的到来。

    寂静的大殿中,韩冈低着头,研究着大殿地面上作为铺垫的砖石。虽然是烧制出来的砖石,却是泛着幽暗的金属光泽,也难怪外界传言说,宫中使用金砖铺地。

    如果是汉代,殿上都是铺着地板,进殿要拖鞋。但到了南北朝之后,周时的礼节就已经开始变了。到了现在,已经可以穿着靴子走在大殿上。

    连串的脚步声终于从前方传来。

    并不吵闹,很整齐,静悄悄的响起,又静悄悄的结束。

    然后礼官的又吊着嗓子半yín半唱的号施令。

    三跪九叩。

    向着当今的大宋天子,统御亿万兆民的皇帝,叩拜下去。

    一拜一起之间,都能看着殿上的人物。但隔着有些远了,光线又很昏暗,看不请坐在御榻上的赵顼是个什么模样,只是站在陛前,一开始并没有出现的一个高大声影让韩冈很熟悉。

    是他的岳父王安石。

    看起来王安石是跟着天子在殿后等待,然后与天子一起出来。不仅仅是王安石,还有两人也在列。不出意外,应该是参知政事的王珪和冯京。

    一连串事先已经被礼官传授的礼仪之后,考生们终于可以落座。在内shì们的引导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各自就位。

    然后今次的考题题目便出来了。

    ‘古之明王,求贤而听之,择善而使之。法不足以有行也,改之而已;人不足与有明也,作之而已……以守位则安,以理财则富,以禁过则听,以讨罪则服,以jiao鬼神则飨,以来蛮夷则格,以上治则日月星辰得其序,以下治则鸟兽草木得其xìng……朕夙兴夜寐,心庶几焉,而未知所以为此之方。子大夫其各以所闻,为朕言之……朕即位於兹七年,行义政事之失,加於天下多矣。往者或不可救,来者尚可图也。以所见言之毋隐。’

    果不其然,别看今次皇帝亲自出的考题洋洋洒洒数百字,本质上就是一句话:地方上的行政阙失,可以放胆直言。

    这就是策问。

第8章 诸士孰为佳(中)

    策问。

    考验是进士的眼界、见识、才学,以及文笔。另外在文字上,对于建言轻重程度的把握,也很关键。换个简单明了的说法,就是要会揣摩圣意,文章需要深刻透彻,但不能说出过重的话,否则就会变成一个悲剧——现在站在陛前的王安石,就是现成的反面教材:

    王安石庆历二年参加科举,就是在殿试的考卷上,写下了‘“孺子其朋’这四个字。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竟然把周公教训周成王的语句写进试卷中,来教训已经做了二十年天子的仁宗皇帝。自然不会有好结果。仁宗皇帝亲笔一划,到手的状元飞了去,只得到了第四名。

    有了前车之鉴,后来的士子都已学着不再去犯这等蠢事。天子让你畅所直言,却也不能当真直言无忌。想喷皇帝一脸口水,博个直名,等拿到进士头衔再说不迟。

    韩冈自然也不会去犯。看到今次的考题,他已经完全放下心来。

    此前对殿试考题的揣测,在大方向并没有错,把握得很准。而天子的心意,通过王韶、王雱这两位重臣和近臣,韩冈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对此作出的应对,是显而易见的充分而完备。

    在礼部试结束之后,为了准备殿试,韩冈已经作了八篇的模拟作文,针对预计到的可能情况,作了不同方面的论述。其中有一篇正好跟今次的题目相ěn合,而其他几篇,也都有可以用来参考和借用的词句。韩冈要做的,就是将之默写下来,稍加修改而已。

    韩冈xiong有成竹的振笔疾书,草稿纸上,转眼就出现了一行行墨迹淋漓的xiao字。

    下笔畅快如此,实是平日作文时难得一见的情况。乃是准备已久的文章,自家修改多次,又经过王韶的修订,书写起来自然不会有半分滞碍。可即便如此顺利,韩冈也没有去争夺前几名的想法。

    天下聪明人数不胜数,能从百万士子中杀出来的集英殿上这四百余人,眼光长远的也所在多有。韩冈很清楚,不仅仅是自己能猜测得出今次的考题。四百零八人中,至少有十分之一能事先推断得出同样的答案。至少叶涛,王安国或者是王雱,都不会忘了跟他提上一句。

    但韩冈很安心,只要注意不要将大宋历代天子的名讳带出来,就不会有失败的危险。进士已经到了手中,区区名次而已,何须他孜孜以求。

    赵顼在殿中慢慢走着,只有王安石和李舜举跟在身后。

    见到天子过来,考试中的贡生要起来行礼的时候,便会被赵顼所阻止。他是来看考生应考的,不是来打扰考试的。

    赵顼的视线在一份份卷子上掠过,只要上面有让他眼前一亮的词句,赵顼就会稍稍停步,记下这一个考生的姓名。

    从前到后,又从后走到前,在考桌前后的空隙中,天子、宰相悄无声息的踱着步子。

    赵顼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前面正在奋笔疾书的贡生很是年轻,但他写好的那部分文章,却是能让天子为他驻足。赵顼在他身后看了良久,别的故且不论,单是满篇华彩的文字就很让他很是喜欢。

    留意了一下籍贯和姓名。

    龙泉叶涛。

    赵顼默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他将之记了下了。

    重新起步。赵顼又向后走了两排,只是这几十名考生中,再没有像叶涛一样让他眼前一亮的,但他还是停步了。并不是为了方才经过的那些个考生。

    就在赵顼的左手边,有一名贡生,在蒲团上跪坐得笔直。眼神专注于纸笔之上,肩张背tǐng,身形气质看着就不同于其他的士子。

    赵顼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宰相,王安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回应,轻声道,“就是韩冈。”

    这个就是韩冈!

    虽然是跪坐着,但他的身形气度,在周围的一圈士子中依然是如鹤立jī群一般。从侧后方看去,只能看到宽阔的肩膀,还有tǐng直的鼻梁,另外就是展在桌案上的试卷。

    雄壮的身材,端正的书法,坐在集英殿上的韩冈,在赵顼眼中,的确是个文武双全的模样。

    对于韩冈的形象,赵顼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他一直渴求一见的臣子,正心无旁骛的笔走龙蛇。

    韩冈在贡院中一直拖到最后才jiao卷的事,赵顼也听说了。明白韩冈并非是七步成诗、落笔如江河的捷才,而是喜欢深思熟虑、揣摩再三的士子。现在写起来如此顺畅,当是灵感来了。赵顼也经历过这等文思如泉涌的时候,此时若是被打扰到,断掉的思路多半就接不下去了。

    赵顼不想打扰到韩冈的行文,只准备看上两眼,就打算离开。但视线落到试卷上,两脚便迈不开了。一直站了好一阵子,从头到尾的将已经完成的部分看了两遍,才慢慢的又点了点头,回头对王安石低声说着:“果然不错。”

    王安石在后面也看到了韩冈的文章,却是在摇头:“文字尚有待琢磨。”

    殿试的jiao卷度,要比礼部试快上一点,不管怎么说,也没人敢让天子等到三更之后。

    今次殿试,开始的早,结束的也早。

    到了午后时分,天子已经转回到后殿休息,而最后一名考生,也终于jiao上来自己的试卷。

    接下来,就是批改的工作了。

    以曾布、吕惠卿为的知贡举的那批考官,并没有出现在殿试上,而是由赵顼另外任命一批官员,担任考官——详定官、编排官、弥封官。

    殿試审核之制,与礼部试差不多一样,仅仅稍有区别。

    应考举人jiao卷之后,先jiao付编排官,去掉卷姓名籍贯,改以字号数字来排列。然后给弥封官,指挥三馆书吏誊抄、比较。接下来,jiao付考官定等,再次弥封后,jiao送覆考官再定等。前后定等完毕,最后jiao送详定官启封对照考官和覆考评判的异同。详定官最后确定下名次,将试卷誊本重新缴还给编排官,揭开籍贯姓名,与本卷中的字号对应,将确定下来的名次,呈递给天子。

    ——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是礼部试的翻版,大同xiao异。但接下来就不同了,因为评判出来的结果要jiao给天子审核。这一事,就会改变进士们最后的排名。

    到了快入夜的时候,赵顼给殿中等候结果的考生们赐了酒食。听着前殿的谢恩之声,今科进士名次的榜单,连同考生们的试卷正本,一起呈到了赵顼的面前。

    余中、朱服、邵刚。

    这三人是考官们定下的前三名。

    赵顼将三人的试卷找了出来,文字和内容都算是出类拔萃,这个排序并没有问题。

    接下来,赵顼看着后面的名单,一直看到了二三十位,也没有看到他方才关注的两个举人的名字。着意找了下叶涛,竟然被放在了第五十六名,归属第三等。再看看韩冈,则更惨一点,却是第三百八十四名,排在第五等,几乎是最末了。

    看着自己看中的贡生,竟然被放到了如此之后,赵顼只觉得自己的眼光被侮辱了,心头便多了几分不快。

    让李舜举在一摞四百张的卷子中,找出两人的考卷,赵顼便聚jīng会神的看了起来。

    叶涛的文章很好。赵顼方才就是因此而停步良久。只是现在看起来,内涵的确是显得空dong了一点,没有说到多少实在的东西。所以被置于第三等,这不算考官的错。可赵顼又读了两遍试卷上的的文章,感觉仍是很喜欢,直接用朱笔抹去了试卷一角上的‘五十六’,改写了个‘九’上去,将之提到了前十名中。

    相对于叶涛,韩冈的情况就正好相反。文采只能算是中平——不过比起前日赵顼特地要来的韩冈在礼部试上所写的史论,还是要强上一些——但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都紧紧扣着题目。

    新法推行几年来的施政利弊,尤其是在陕西一地推行情况的论述和评价,可以说是一针见血。与对党项和吐蕃的战事紧密相连。没有哪一位陕西来的贡生,能有韩冈这等深刻的手笔。也没有一个来自于其他地区的考生,能对他们所了解的当地情弊,说得如韩冈一般通透。

    赵顼明白,韩冈毕竟不同于其他考生。参加过横山攻略,参加过咸阳平叛,并且是从头到尾的经历了河湟开边的一切艰难困苦,更是枢密副使王韶,在熙河路上最为重要的助手。经历之丰,在他这个年纪,当世已是无人能及。

    站立的角度不同,看事的眼光不同,行事的经历也不同。赵顼看着韩冈的这份卷子,感觉着完全不同于其他士子的文字,哪里是考卷,分明就是一份来自于陕西边地重臣的奏疏。

    平实、直观,让天子看到施政上的弊病,同时给出的意见又能让朝堂很容易的作出相应的解决方案。

    这样的奏疏,也只有jīng于政事的名臣才能写得出来。

    赵顼平日里也喜欢翻看旧时名臣的奏章,韩冈今次的策问,比起那些名臣,也只是在文字上有所欠缺而已。

    所以韩冈的名次才被评得这么低。类似于奏疏的风格太过于特别,当然不会受考官们所喜。但赵顼不同,他所处的位置,让他与考官们看人看事的角度就不会相同。

    他们不喜欢韩冈的这篇策问,但赵顼就十分喜欢。

    所以,韩冈的这个三百八十四名,就只有让排在前面一位的慕容武降下来填上。

第8章 诸士孰为佳(下)

    只是该给韩冈什么名次比较好?

    状元是不可能的!

    依故事,有官身者不得为状元。

    赵顼侧头看了一下王安石。他的这位宰相当年所在的庆历二年壬午科这一榜上,一开始被排在第四位的杨寘,之所以能当状元。第一,是因为头名的王安石犯了仁宗的忌讳;第二,就是排在第二位和第三位的王珪和韩绛,当时都有官身。所以杨寘一路上攀,占了状元郎的位置。

    榜眼……

    赵顼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韩冈在诗赋上的欠缺,一直关注他的赵顼哪能不清楚。若是当真把他提到第二第三名的位置上,必然成为众矢之的。那时候,不但有失赵顼奖誉韩冈的初衷,让韩冈méng受不必要的攻击和嘲讽;更重要的,也会让世人xiao觑了天子提拔人的眼光。

    集英殿中,静如子夜,贡生们无人敢于窃窃sī语,而考官们更在耐心的等着天子的评判。思量再三,赵顼终于提起朱笔,在韩冈的卷子上写了下去。先是一横,然后是一竖。

    十。

    第十名。

    赵顼给了韩冈这个名次,不会惹得太多嫉妒,也足以体现了他对韩冈的重视。原本被排在第五等的卷子,现在被提到了第二等中来,想必韩冈本人也不至于会得寸进尺,心生怨怼。

    而且榜之后,一甲中的二十人的卷子都会被公开,示以评判的公正。以韩冈卷子的水平,给他一个言之有物的评价,放在第十名上,世人也无话可说,绝对当得起。

    可他看了看叶涛的文章,又对比了一下韩冈的文章,再一次犹豫了起来。

    一个文字好,一个内容佳,但都是因为瘸了一条tuǐ,所以比不上前面的八人。不过在各自的强项上却皆是出类拔萃,第九第十也绝对当得起。就是两篇文章之间,孰优孰劣,则让人还要计较一番。

    前前后后比较了一遍,叶涛的文章毕竟只是文字好而已,而韩冈更加切题。更何况选的是能治国理民的进士,又不是在挑选词臣。最后一刻,赵顼坚定想法,提起朱笔,勾去了叶涛的九,改成了十。又勾去韩冈的十,改成了九。

    最后一次看了看jiao换了名次的两张卷子,韩冈并没有问题,就是对叶涛未免就有点亏欠了。

    ‘记着他好了。’赵顼想着,过去亏欠韩冈的更多。

    将韩冈、叶涛两人提了上来,赵顼就没有心思再看其他人的卷子。已经入夜了,下面还要唱名,耽搁到三更天也不好。

    不用再去征求考官们的意见,也不觉得有必要现在让人再重新誊抄一遍,赵顼直接将修改后的名单让李舜举递给下面的王安石。

    为一甲中人唱名的工作,依例要由宰相来完成。

    头三名,为第一等。

    第四名到第二十名,为第二等。

    以上二等同属一甲,为进士及第。

    第三等为二甲,进士出身。

    至于第四、第五等,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

    王安石接过名单,只一瞥,就看到了被朱笔修改的地方,手不由自主的就是一颤。

    第九,韩冈;第十,叶涛。

    韩冈和叶涛,一个是他未来的nv婿,一个是给他未来的侄nv婿。

    这个名次一旦公布,可就要掀起轩然**o来了。

    对于这两人,王安石自问了解得很清楚。

    一个是军政两面皆有长才,xìng命道理也有自己的一番认识,却是不擅文辞,与诗赋无缘;另一个则是文多质少,诗词文章可算得上是出sè,可对朝政尚未有太多的了解。

    优点显而易见,可缺点则更为明显,他们两人怎么能排到这么高的名次上去?

    王安石皱着眉头,狐疑的抬头望向赵顼。

    赵顼知道王安石为什么犹豫,但他并不在意。

    这样的修改并不算什么。既然是殿试,最高的评审官就是天子一人。别说第九、第十,就是状元、榜眼,也是赵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谁是状元,谁就是状元!

    上一科,也就是熙宁三年的殿试,状元叶祖洽便是由赵顼钦定。叶祖洽的卷子初考在第三等,覆考在第五等,但到了赵顼面前,直接让宰相陈升之当庭宣读,就这么给提拔成了状元郎。

    ‘祖宗多因循苟简之政,陛下即革而新之’,叶祖洽在卷子上写下的这一句,在考试官、副考官眼里,根本是让人恶心的阿谀奉承,可赵顼就是喜欢。皇帝要让人知道他对新法的支持有多深,便刻意将说的好话最为中听的叶祖洽提拔了上来。

    天子是这样的xìng子,王安石很明白,韩冈、叶涛没有被提到前三名已经是赵顼慎重考虑过了的结果。

    但他还是不得不说话,上前半步,“陛下……”

    赵顼抬手拦住了王安石的谏言,“为国抡才,与他事无关。又是朕自己挑选的,相公就不必多说了!”

    天子拒绝得干脆无比,不仅让王安石明明白白的听清楚了其中不容违抗的味道,也传到了屏声静气的等着王安石唱名的每一个人耳朵里。

    是名单上出了什么事?每一个人都在猜测着。不知道为什么,远远见着王安石犹豫的转身回头,韩冈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王安石已经开始唱名。

    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了名次公布的时候,叶涛jīng神一振。回想起自己的文章,那是做得hua团锦簇,状元难说,但在第一等列名当不在话下。

    只是第一名状元,从王安石嘴里报出了余中的名字。

    看着惊喜难耐的宜兴贡生,上前叩拜谢恩,叶涛安慰着自己,

    ‘还有第二、第三名。’

    第二名、朱服;

    第三名、邵刚。

    王安石先后念出了成为榜眼的两人的姓名籍贯,叶涛的眼神已经变得失落不已。

    而韩冈却是在想着榜眼这个名次与后世的差别。

    后世科举,榜眼是第二名,但如今的榜眼,却是第二、第三名。

    不得不说,第二第三名为榜眼,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

    天榜之中,状元郎高居正中最上,是为魁。其下二三名,左右并列,就像是位于两只眼睛的位置上,所以叫做榜眼——正常人怎么可能只长一只眼睛?

    而后世作为第三名的探hua,此时却是跟名次无关。探hua郎的渊源来自于唐时。进士高中后,在曲江宴上,一榜进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人便会受命去园中摘hua,回来后,分给所有进士cha上,所以名为探hua。理论上,状元都有可能成为探hua郎。

    韩冈很是闲适的神飞九霄,他有足够的自知之明,一张卷子就算有着王韶的修改,也不会有太高的名次——王韶此前曾说过,当初嘉佑二年科举,韩冈的两个老师排名都靠后。但王韶本人,他当年中进士的的时候,排位也是一样不高!

    ‘当是到后面才会叫到自己。’

    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由王安石念了出来。被叫到姓名的贡生,便上来叩谢皇恩。

    念完鼎甲三人的姓名后。王安石稍稍停了一下,

    再往下,就是一个个让贡生们听着都有些耳熟的名字报了出来。基本上,能考进前十名的进士,他的文名多半早就已经在东京城中传开,韩冈也是听过他们的名讳。

    第八名,留光宇,一个三十上下,胖乎乎的仿佛商人的士子,上前拜见天子。

    第九名,韩冈。

    韩冈一愣,是重名吗?但籍贯随之而出,那就不可能有问题了。

    稳步上前,在殿中的数百道羡慕、嫉妒还有惊讶的目光中,韩冈走到大殿中央。

    赵顼很满意的看着这名给他带来太多惊喜的新科进士。

    而下面的叶涛,则是用着难以置信的眼神,在望着韩冈于殿中央叩拜行礼。

    连一诗都做不好的人,他怎么可能能过自己?

    直到韩冈返回远处,叶涛这两个字被王安石念到,叶涛他本人都没有恢复正常。只是当王安石提声又叫着他时,才恍然大悟连走几步,到了殿中拜倒。

    从大殿中央谢恩回来,叶涛的惊喜之情已变得很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排在第十,而韩冈排在的第九。更是因为他们这两个王安石的晚辈,同时跻身前十,在外界的士子中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韩冈也方才明白,为什么前面王安石要回头问着天子,就是因为这个名次上的问题。

    回忆天子方才的两句话,韩冈终于知道是谁将他提到了第九位。可他没有半点欣喜,他本也不需要多高的名次,只求一个出身。现在糊里糊涂的被提到了第九位,反而麻烦就要多起来了。

    罢了!

    韩冈一扫周围投过来的眼神,变得冷静下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根本就没必要放在心上。既然天子要卖人情,自己就承他的情好了……

    不过如此!

    报完一甲的十人,王安石将名单jiao回给李舜举。接下来的二甲、三甲,就不能劳动宰相的大驾,改由同时监考的翰林学士杨绘继续念着下面的名单。

    四百零八名进士,自酉时开始,一个接一个出来叩谢恩,一直拖到了戌时之后。

    等到冗长的进士唱名仪式结束,新科进士们都谢恩离开宫廷,有着他们姓名的金榜也挂了出去。回到寝殿,赵顼提起了笔,在御桌旁的素sè屏风上写下了四个字:

    文章叶涛。

    这个文章做得很好的进士,赵顼打算将他记住。至于韩冈,已经不需要屏风来提醒,这个名字自三年前起,就一直简在帝心。

第9章 波澜因风起(上)

    三月中的时候,洛阳netbsp;牡丹hua开正yan。

    这一富贵雍容的hua卉,开遍了洛阳城的城里城外。

    寻常的黄hua魁、泼墨紫、案红,处处可见。稀少的一点姚黄、魏紫也能在几大知名园林看到。甚至还有金带围,本是扬州芍yao特有的品种,但今年,洛阳牡丹hua会上,却又一家hua农端出了一本,重瓣sè做红紫,而hua.芯一圈黄蕊,正如衣着朱紫,腰围金带的宰辅重臣。一时间轰动全城。

    扬州的金带围,传言簪hua者可为宰相——韩绛守扬州时,金带围hua开四朵,王珪、王安石其时正在城中,皆受邀请,唯缺一人。韩绛其时道:今日若有客来访,便邀之共赏。傍晚时,一人来访,却是陈升之,便一同受邀观hua。到现在为止,在场的四人已有三名做了宰相,就不知道现任参知政事的王珪,有没有那个运气。

    也不知道洛阳的这本金带围牡丹,有没有昭示宰相的能力。

    而此时也正是出城踏青的时节。

    洛水岸边,一片青布围起的帐次中,丝竹之声徐徐而出。引得来往的游人为之驻足,但隔着net风也吹不开的布帘,还有虎视眈眈的一圈家丁,也只能在外面过一过耳瘾。

    闲居在洛阳城中的前任宰相富弼就在帐次之中。

    富弼几任宰相,自是富贵无比。家里养的乐班,在洛阳城中,也是极有名气。伴着煦日net风,看着舞姿娉婷,斜倚在软塌上的宰相悠然自得,已经是脱于滚滚红尘之外,带着几分逸气。

    “大人。”帐帘一动,富弼的儿子富绍庭走了进来。

    “什么事?”富弼一边问着,一边一挥手,示意乐班退到外面去。

    “今科的金榜已经出来了。”

    富弼没吭声,这点xiao事不至于忙着来通知他。必有他事,就等着儿子自己说出来。

    “状元唤作余中,宜兴人。榜眼是朱服、邵刚。这三人倒没什么,也的确够资格。只是排在第九、第十的,一个是王安石的nv婿,一个是王安石的侄婿。两人竟然同时及第,这件事一传出来,听说东京城中的士子一时群情jī愤。”

    富家前日被前任河南知府李中师欺负惨了,收免行钱竟然收到了宰相家的头上,富绍庭恨不得咬下王安石的一块rou来。现在听说王安石要倒霉,免不了兴奋莫名。

    富弼呵呵笑道:“还以为是状元、榜眼,王介甫的眼界未免xiao了点。”只是说着便有些觉得不对劲,沉yín了起来,“王介甫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xìng子了?”

    “韩冈、叶涛此二人才学不足,想必王安石也不敢让他们一问鼎甲……”

    “韩冈,叶涛?”富弼一下打断了儿子的话,“王家招了他们做nv婿?!”

    在士林中薄有文名的叶涛倒也罢了。但韩冈乃是在富弼这等重臣中都有着不xiao的名气。突然听到王家找了他做了nv婿,富弼心中不免为之一惊。

    “是啊!韩冈是王安石的nv婿,叶涛则是王平甫的nv婿。他们两个竟然能同时跻身前十,要说王安石没有做手脚,谁能相信?!”

    “平甫跟王介甫可不是一条心。”富弼没空去听儿子说废话,一摊手:“卷子呢,现在应该已经送了吧?”

    富绍庭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两片纸来,双手递了过去。

    富弼接过来,凝神细看。两篇文章都不长,但他足足看了有两刻钟的功夫。最后,舒手递回给儿子。“这个叶涛,也就第三等的水平。言之无物,写得好看而已。”

    果然其中确有情弊,富绍庭猛点头,又问道:“那韩冈呢?”

    富弼半眯起眼睛,回忆着方才看到的文字,咀嚼良久。最后,方缓缓道:“他还不错,当得起第九名的位置。”

    “大人为何如此说……韩冈的这份卷子比叶涛要差得多啊!”富绍庭惊讶的问着。

    富弼瞟了眼不成器的儿子,暗自叹息。

    但凡有点眼光的官员,都不会说韩冈的文章不如叶涛。韩冈在文中表现出来的见识和才干,足以让他这等老于事功的宰辅感到惊yan。也就是那些个读书读到傻的措大,才会以为韩冈的文章当不起前十名的资格。而自己的儿子还附和着这种说法,当真糊涂!

    收拾心情,富弼摇了摇头:“这份卷子写得好得很,文字稍强一些,就够资格争状元了。”

    “……这篇文章真的有这么好?”

    富绍庭还是不敢相信,xiao声问着。他才学再不济,但作为宰相的儿子,文名盖京华的名士也见多了,眼光总是有的。在他看来,韩冈的文字当真是不怎么样。

    “司马十二最近在独乐园里挖了个地窖,躲在里面写书。多半还不知道今科的事。你将这文章掩了姓名,去问他,看看他怎么说!”富弼哼了一声,“文笔从来都是末节,平易无错处也就够了,韩冈的这篇策写得恰到好处,根本就不是贡生能写出来的文字!”

    富绍庭顿时眼前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有人为韩冈捉刀?!”

    “捉刀?”富弼抬头狠狠瞪了儿子一眼,“韩冈是寻常的贡生吗?看看他在陕西,在熙河做得多少事。卷子中说的那些事,都是他素日里看的、听的、做的、判的,早就明会于心,又何须他人捉刀?!”

    富弼训着儿子,忧怒于心。

    他这个儿子,连怎么挑人错处都不会。对着刀锋一口咬上去,崩掉牙不说,反手可就会挨上一刀!连个御史都没法儿做,日后真是不知该怎么办了。自己死后,又有谁来保富家家mén?!

    甜中带糯的江米酒,富弼喝到嘴却是满口苦。

    想想自己的妻弟xiao山【晏几道】,自从岳父【晏殊】死后,除了喝酒写诗,就做不了一件正经事,好端端的家业转眼就败了,新近作出来到诗词,满眼都是衰亡萧瑟的味道,哪还有半分‘梨hua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富贵气象?

    而自家的儿子不会做官,连诗词都做不好,也就喝酒的本事能比一比,日后可怎么得了?难道真的要靠着现在正做着参知政事,却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nv婿【冯京】吗?

    “但韩冈不过弱冠之龄,只是个幸进……”富绍庭还想争辩,但在富弼严厉的眼神中,声音越来越低,渐渐不敢再说。

    富弼冷哼一声。

    当初说新党尽是新进、幸进,那是说给诸多熬着磨勘一步步向上爬的官员们听的,要引起他们的同仇敌忾之心。但若是当真以为年纪轻轻,能力就会不足,那就是太蠢了——换做是他富弼,还有韩琦、文彦博,哪一个不是步步迁,磨勘三年并一年,最后一步登天的?有些话说归说,但心里要明白,不能自己都给nong得糊涂起来。

    “除非能挑出其中的错,否则就不能说他差!”富弼教训着儿子,“诗赋做得再好,若无治事之才,也不过是进翰林院做待诏的命。而如韩冈这般于军事政事上皆有长才的,日后才有资格入学士院,少说一个边地重臣,甚至宣麻拜相也说不定【注1】。”

    父亲给韩冈的评价这么高,让富绍庭重又看了看他的文章。只是看了一阵,还是不觉得有多好,抬头又问着,“以大人看来,这文章中可有何错处?”

    “韩冈生长在秦州,在熙河为官三载,所历种种,太平官儿一生也难逢上一次,河湟之事尽在其心中。为父若在政事堂中,那还好说,但现今数年不涉政事,想挑刺都挑不出来。”富弼抬眼瞥着富绍庭,“你若能找出其中错处来,就可以不用跟着为父一直留在洛阳了。”

    富绍庭闻之颜sè一变,干笑了两声,道:“儿子不成材,还是在家中shì奉大人的好。”

    费了半天口水,富弼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让富绍庭离开。

    自家的三个儿子中,就没有一个能让他放心的。王安石倒是运气,找了个好nv婿……

    不过韩冈越是出sè,就越是危险,能看出他潜力的不只是王安石和自己。现在要找他错处的人,怕是不会太少了,并不需自己多事。

    拿起如意,敲了敲压着席子四角的虎镇,退到外面的乐班家伎便近前来,将方才停下来的歌舞继续下去。

    自己都致了仕,只要不被欺上mén来,也没什么好多想的,元老重臣的体面天子总是要给上一点,李中师之所以被调任,也就是天子给他富弼面子的缘故。

    至于朝堂上勾心斗角的烦心事,让还在做着官的文彦博去头疼好了,

    “恋栈不去,活该你头痛!”

   &www.uu234.com风中,洛水畔,富弼白银簪,道袍随风,望之有道骨仙风。轻轻击掌,为曲乐伴奏,重又开始欣赏起家妓的妙丽歌舞来。

    注1:在宋时,翰林学士院和翰林院是两回事。翰林学士居于学士院中,身为两制官,为‘天子sī人’,有草拟诏令之权,是朝廷重臣跃上宰执之位的重要台阶。而翰林院,则是以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来shì奉天子,官名为待诏,也就是天子豢养的清客而已。

第9章 波澜因风起(下)

    ?

    金榜贴出已经过去了三日,而再过五天就是新科进士带hua游街的日子。

    但东京士林中,对韩冈、叶涛两人的质疑却是一天比一天更为jī烈。士林中的舆论,直接针对韩冈和叶涛的身份,来抨击王安石在抡才大典上徇sī舞弊。

    就算叶涛文章写得再好,只要想找茬,照样还是能找到不少拿来当靶子的地方。文人心思坏起来,本就是没有底的,几千人围观一篇文章,轻而易举就能戳得漏dong处处。何况文章好坏,主观上的评价占了很大的分量。若是带了成见来看叶涛的文章,也不可能给出太高的评价。

    这些天来,心高气傲的叶涛又急又气,每一次被人挑衅,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

    “致远兄你又何须如此?你我的名次都是天子亲笔提上来的,即便是御史,也不敢1uan弹劾!”

    清风楼楼上,韩冈帮着自己和叶涛倒着酒,顺便出言安抚着。

    “可是……”

    叶涛本来还是因为韩冈比他还高上一位,心中多有不快。但现在外界的压力越来越大,对韩冈便有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今天便来找韩冈诉苦。

    ‘可是什么……不就是没人围在你周围,原本的同伴全站到了对立的一面去了吗?’

    只是韩冈没有半点同伴意识,他心情安稳的很,即便不停的有****在耳边1uan吠,也不可能要咬上来。偏偏有人在耳边长吁短叹,让他不胜其烦。难道不知道两个倒霉蛋坐在一起,只会让自己感觉更悲惨吗?

    原本跟着叶涛走在一起的朋友,全都在在礼部试上被黜落。如果叶涛没有收到攻击,他们应该会很有风度的祝福叶涛,并把叶涛当作日后的靠山和助力,而更加恭敬的结jiao。

    但现在。他们早就忘了叶涛是在礼部试后才与王安国的nv儿定下亲事,一齐跟着士林舆论攻击起叶涛来。嫉?之心,就是让人变得失去了理智,原本jiao情不错的朋友,这下彻底翻了脸。

    叶涛来自浙江龙泉,跟他亲近的也基本sè都是浙江士子。说起来,对于他们十几人,除叶涛外都没有通过礼部试,这一点韩冈都是很惊讶的。

    要知道,今科籍贯福建的进士有四十一人,占到了进士总数的十分之一,仅仅少于有国子监在的开封府,接下来就是浙江,只是稍逊而已。

    浙江路的贡生,则只有两百余人,差不多是贡生总数的二十分之一。浙江贡生中进士的比率,比全国平均录取率高出一倍,这样还近乎全军覆没。既缺乏人品,又没有能力,叶涛挑选朋友的眼光,的确让人叹息。

    “yù昆你倒是安心。”

    叶涛灌了口闷酒,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很不高兴的现韩冈还是那等风清云淡的安定。

    “谤人者甚忙,受谤者甚闲。流言蜚语只要不去在意,便会感觉很轻松。”

    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前一事韩冈梦寐以求,后一事他却从来没有幻想过。能做个同进士已经很难能可贵了,想登堂入室,来个及第,谈何容易。

    出乎意料的成绩如同天降馅饼,尽管免不了要带来一身麻烦,可韩冈想了一想之后,就完全看开了。现在他根本就不在意,既然已经有了进士资格,加上他还是朝官,日后官途已经没有制度上的阻碍。

    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叶涛就是既要名声好,又要名次好,太贪的结果当然就是睡不好觉,吃不好饭。韩冈所求甚少,所谓无yù则刚,闲杂人等的看法何必在意。

    尽管眼下闹得厉害,但风头一阵就过去了。更别说,韩冈和叶涛的名次还是天子钦定,难道要赵顼自己承认选错了人?说韩冈、叶涛这两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年轻才薄,不堪为进士?

    韩冈、叶涛并不是今科进士中岁数最xiao的,不过也是年轻到足以惹起他人嫉妒的年纪。

    今年的探hua郎,刚刚十九岁。而二十二岁的韩冈,论年纪,从xiao里排还是能进前十。就算是王安石,王韶这一干人杰,中进士的时候,都是二十岁以后了,没有说是十几岁就能跨马游街——司马光早一点,是正好二十岁。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些科举场上流传的俗话,凝聚了无数四五十岁才得中进士的儒生们斑斑血泪,不是胡1uan说出来的。所以有人对此嫉妒无比,让韩冈和叶涛,连杯水酒都喝不清净。

    韩冈和叶涛坐在清风楼上风光最好的一桌,这也是韩冈定下的。若是坐在yīn暗的角落中,就算能避开他人的耳目,也显得自己太过弱势了。

    而座位风光好,也代表了被人看到的几率要高得多。先是楼梯蹬蹬一阵响,然后一群士人上了楼来。一见韩冈,立刻有人提起现在传得沸沸扬扬做的事来:

    领头的士子也上来了,对着韩冈道:“原来九进士和十进士,今日二位进士来清风楼上,是为了借酒浇愁吗?”

    “比起贤辈的饯行酒,当是稍胜一筹。”叶涛忒着眼,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口舌丝毫不饶人。

    “不知贤辈有何指教?”韩冈却站起来,欠了欠身子。看似有节有礼,但高大的身材可以让他居高临下的向下瞥着人。而且还引用了叶涛对他们的称呼,讽刺意味自然都听得明白。

    这些都是不着边际的甲乙丙丁,看起来就知道不会是多出sè的人物。想来打落水狗,也得先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趁手的打狗棍。

    已经中了进士的在这个时候都不会冒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宝贝到手了,别人手中的也不过亮上一点,本质都是一样的东西,哪个会为此去闹?

    而官员们更是都知道韩冈和叶涛的排位在呈与天子前,分别是第五等和第三等,是天子亲自拔擢起来的。指责王安石徇sī,授意考官,然后拉倒天子面前做评判?打天子的脸很好玩吗?被天子打脸更不好玩啊!

    所以就让落榜的穷酸们来闹好了,自己站干岸看着。同在清风楼上,有好几张桌子坐了新科进士和南省出来的官员,都在一边看热闹,没有过来解围的意思。

    “韩官人的大作我等都拜读了,当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打头的一人出来说道。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夸奖,但实际上还是讽刺。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忤:“韩冈的确是短于文字,一榜进士已是喜出望外,侧身一甲之列,却是从来也没想过。礼部试和殿试之上,也是靠着见多识广而已,并不是说文采有多出众。”

    韩冈的姿态足够低,却是一块滚刀rou。批评他的水平不够,他根本就不在乎,一口承认下来。

    “韩冈在殿试多言关西河湟之事,也只是因为对那里内外诸事最为熟悉而已。既然天子要我等‘以所见言之毋隐’,韩冈也自当以所见所闻报于圣上。不知贤辈于此事上有何指教?!”

    要是批评韩冈在策问中说的那一条条一款款,说句难听话,就是班ménnong斧,没人有这个自信。如果闹到了天子面前,皇帝是相信韩冈这个出自陕西、参与收服了河湟的专家呢,还是相信与陕西、熙河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

    他的策问,文采虽是不彰,但字句之中却是滴水不漏,想找漏dong都难。在殿试上写就的文章是事先预备好的,是他和王韶共同点心血。两人都是官场中人,怎么正确而圆滑的撰写奏章和公文,不让政敌找出错来,他们都是经常练习,不敢懈怠。这一篇经过仔细推敲过的文字,说得又是只有自家最为了解的事情,一点破绽都没有。就像一颗涂满油的珍珠,局外人想找茬,手沾上去就能滑开。

    而且韩冈后两句更是说得十分清楚,他的排名是天子的决定。质疑天子的决定,到没有什么关系,说不定还能博一个直名。但韩冈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天子提拔他,并不是喜怒爱憎而定。要想反对,自己掂量一下后果吧。

    “天子青眼,不过是看在韩冈能直言而已,并不是韩冈文采高人一等。听说状元郎最近上书,说要将自己的功名让给其落第的兄长。韩冈虽不才,可此事上不敢后人,若有贤者能有鸿篇巨著,一述西北边事的来龙去脉,韩冈让了这位置也是心甘情愿。”

    韩冈笑意yínyín,话里话外却是明明白白的反击,既然不服,那你就也写一本出来好了。

    这个姿态强硬至极,让每一个士子都出离了愤怒。

    韩冈其实是最让人嫉妒的。

    今科的进士已经授官。除了本有官身的进士以外,其他的绝大部分都是授予了选人中的最低一级——从九品的判司簿尉。只有前六名,状元余中为大理评事,榜眼朱服为淮南节度判官,第三名榜眼邵刚为集庆军节度判官,第四名叶唐懿为处州军事推官,第五名叶杕为秀州司户参军,第六名练亨甫为睦州司法参军。

    状元余中是直接升为大理评事,进入京官序列,这是应有之理。而其下朱服、邵刚等人虽然比其他进士多走上了两三个台阶,但依然还是选人,必须于选海中浮沉数载。

    可韩冈已经从无出身朝官的国子监博士,转成了有出身的太常博士。

    他的晋升度。一辈子爬不出选海,或是越不过京官朝官那条分界线的官员,是根本不能与之相比的。而拿现在朝中的shì制以上的重臣来比较,韩冈从入官开始,到走到从七品太常博士这一阶级,也至少快了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

    众人正待要开口围攻韩冈,楼梯又是一阵响,一人上了楼来。看服sè、外貌,是宫中的宦官。他上了楼来,立刻尖着嗓子叫道:“韩冈何在?”

    韩冈甩开一群儒生,上前两步:“韩冈在此。”

    “韩博士可是让xiao人好找。”那宦官抱怨了一句,立刻又道:“官家有旨,招韩冈即刻进宫,勿得拖延!”

第20章 廷对展玉华(上)

    【不好意思,今天白天有事外出,迟了一点。但两更依然不变】

    没有来得及让韩冈一展口才,便被不之客给打断。

    天子遣使传诏,找韩冈入宫觐见,让楼中的喧闹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这位上楼来的身高体壮,像武夫多过阉人的宦官,没人再敢说些什么。

    士人多是看不起阉宦,但对于身负皇命的使节却不能有半点不敬。

    在场的不会有人认为这是天子要降罪于韩冈,才特地招他入宫觐见,必然是有什么好处在等着他。一想到天子竟然眼巴巴的派人来找韩冈,更是惹得众人心头的嫉妒如同火上浇油一般。

    ‘终于来了。’

    天子的召见,韩冈对此可是等了很久。将殿试时隔着几十步的距离的会面排除出去,他这个官做到了从七品,才第一次正式觐见天子,这与他成为朝官的年纪一样,在如今才朝堂中,可算是独一无二了。

    在众人在愤怒中参杂了更多的嫉妒羡慕的眼神中躬身领旨,然后韩冈回身对着这一众儒生,一拱手:“诸位兄台,且恕韩冈要先行告辞。”

    韩冈如同老友一般告退,众儒生一个个都愣着,不只是该回礼相送,还是昂起头不屑一顾。

    不等他们决定过来,韩冈已是掉头不顾而去。而在离开前,韩冈没忘了让随行的伴当掏钱会钞,也没忘记拉一把叶涛,“致远兄,你前面不是说午后尚有要事?”

    叶涛先是一愣,继而连着点头。他当然知道,韩冈一走,他便要成为众矢之的,哪还有留下来的意思。跟着韩冈下了楼来,在mén口向韩冈告辞:“那xiao弟就先回住处去了,过两日再来联络yù昆兄。”

    送了叶涛离开,清风楼的xiao二也牵了韩干的马来。这时,楼上一阵爆式的喧哗猛然响起,传了下来。惹得们前的人们纷纷抬头上望,韩冈的嘴角也不免1ù出了一丝讥讽的微笑。

    传诏宦官也向上看了一眼,回头便催促着:“还请韩博士上马,不要让天子久候。”

    韩冈点头一笑:“自然,韩冈怎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

    宦官也跳上自己起来的马匹,比韩冈落后大半个马身,一起向着位于东京城北的宫城而去。

    传诏宦官在前行中,与韩冈稳定保持着距离,提缰避让过路前的行人也是十分轻松,显得骑术很有些水准。一路走着,他奉承的对前面的韩冈说着:“当日韩博士在狄道城运筹帷幄,独守河州不失,保下了整个熙河路,xiao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的问过。对于博士,官家一直记在心上,更是时常提及博士的名讳,几年来一直渴求一见。”

    “韩冈久沐天恩,也何尝不想一睹清光,只是始终不得其便。”

    韩冈说着惯例的场面话,却想着这宦官的话,在说他曾经跟着李宪到过熙河。

    仔细回想了一下,韩冈也依稀记得这位被天子派来招他入宫的宦官。身材高大如武夫,没有多少阉人yīn柔之气的宦官,的确不多见。当初李宪奉圣旨至狄道城传诏,命韩冈自河州退兵,便带着这人在身后,记得是由他背着退兵的敇令。不过当时韩冈硬顶着圣旨,连话都不便跟李宪多说,与这宦官也只是打过两三个照面。

    不过韩冈现这阉人蛮会说话的,‘xiao的跟着李都知,全都看在眼中。回来后,官家都是详详细细的问过’,听起来好像是他帮自己说过好话一般。可实际上的情况,应该是天子问李宪和王中正的才是。

    升起了点兴趣,韩冈问道:“记得曾在李都知处见过黄mén,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听到韩冈相问,一下就兴奋起来。韩冈什么身份?宰相的nv婿!冯京、富弼,那都是宰相的nv婿。以韩冈如今的功绩、品阶,更重要的是天子的看重,日后保不准也是一任宰相。

    而且韩冈在陕西,尤其是秦凤、熙河两路的事务上,有着很大的言权。如果能得他说句好话,说不定就能去熙河或是秦凤作上一任走马承受也说不定。日后也好模仿着王中正和自己的恩主,还有多少前代大貂珰,出外掌兵。

    连忙在马上弯下腰,恭声的回道:“不敢当博士垂问,xiao的姓童名贯,为祗侯高品,如今在崇政殿中听候使唤。”

    韩冈的身子有一瞬间的僵硬,脸sè也变了一下,不过他骑马在前面,没让后面的人看见。

    “……童……贯!”

    “正是xiao人。”

    来自千年后的前世,对于历史不甚了了。使得韩冈对这个世界名人的认识,多是来自于前身残留下来的记忆,如张、程、邵、李等大贤名儒,哪一个的事迹不是前身才会知道的?曾经的贺方只听过一个名字而已。

    不过来自于千年前的回忆里,宋神宗、王安石、苏轼、欧阳修、司马光这等千古名人之外,眼前的这位正冲着他谄媚不已的xiao黄mén的姓名,却也一样的如雷贯耳,流传千年。

    “呵呵……”韩冈失声而笑,千古名阉啊,在熙河时竟然错身而过,“童贯,一以贯之,这个名字起得好。”

    他以一句随口而出的好话,掩盖住了自己的震惊。

    而童贯只听到了韩冈的赞,喜笑颜开:“贱名有辱清听,贱名有辱清听,当不得韩博士的赞。”

    童贯现在还没有一个官身,祗侯高品属于没有品级的xiao黄mén,距离内shì官制中从九品的黄mén还有一段距离。更别提跟王中正、李宪那等已经转为武职的大貂珰相提并论。所以韩冈一句赞,便让他如此兴奋。

    不过韩冈知道,童贯日后可是能封王的——如果历史依然像他记忆中那般展的话。只是他韩冈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代,自是不会让童贯有成为六贼的机会,未来的靖康之耻也绝不会再出现……只是可惜了水浒传。

    不移时,已经到了宫城外。留了伴当在mén外牵着马,韩冈和童贯下马后,验过腰牌,就从东掖mén步行入宫。穿过了两重宫mén,用了一刻钟的时间,终于走到了崇政殿前。

    韩冈留在殿mén外,童贯进殿回复。

    很快,殿中就传出话来:“宣韩冈进殿。”

    集英殿中殿试,只是一瞥而已,但已经给赵顼留下了很好的第一印象。虽然说不上很英俊,跟冯京那是没得比,但依然出众的外形,加之历经磨练出来的气质,在四百多名进士中,绝对是出类拔萃的。

    而今天崇政殿中的正式召见,君臣之间的距离,远远短于集英殿,更是让赵顼看到了韩冈出sè的地方。

    但凡第一次觐见天子的臣子,多半是诚惶诚恐,而韩冈完全没有慌1uan。行动致礼,都是依着应有的礼节而来,不见一星半点的错误。

    赵顼知道韩冈是张载的弟子,而张载本人就是深悉礼法而在朝中闻名。韩冈得其传授,自不会不知面君觐见之仪。

    可学以致用不是简单的事,殿上失仪的重臣从来不少。而韩冈非但礼节没有错处,他在御前的态度,与王安石那等经常在崇政殿中见面的重臣相比,根本也差不了多少。如果硬要说其区别,也只是略带拘谨一点而已。

    沉稳的气质,出众的外表,正好符合了赵顼这些年来,通过韩冈一系列的明和功劳,所猜度出来的形象。

    赵顼满意的点着头,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自从韩卿入官后,朕就始终都想见上韩卿一面。谁知道yīn差阳错,一直拖到了今天。”

    “臣以驽钝之才,竟méng陛下记挂于心。臣感jī涕零之余,也是愧不敢当。”

    “渭源堡,香子城,珂诺堡,数次镇守后路,力抗贼军。非韩卿之力,河湟之事几是难保。”

    “乃是陛下圣德庇佑。”

    开场的都是惯例的套话,就算是说着感jī涕零,也是将情绪收敛的只有稍稍的bo动,不会痛哭流涕,以此来表现自己看到天子后有多么jī动。

    韩冈很清楚,越是在天子面前,越是要表现出庄重的姿态,否则就是轻佻——这个评语,对于以宰执天下为目标的臣子来说,就是个致命的词汇。

    见着韩冈,不因自己的喜怒而动摇,赵顼又看重了他几分——这也是人之常情,看好一个人,看他做什么都是好的——仔细想一想,其实也只有如此沉稳坚忍的xìng格,才能在王韶和高遵裕前去追击木征的时候,稳定住内外jiao困的熙河路。

    王韶和高遵裕都想拿到收复河湟最后的功劳,都不愿放弃追击木征,所以一起领兵翻越了1ù骨山。而他们之所以能安心离开,却是相信韩冈能将作为后方的熙河路,稳定的支撑起来。韩冈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不但击退了西夏人,更是顶住了朝堂上的压力,一直将路中秩序维持到捷报的传来。

    一年来,赵顼不知多少次庆幸韩冈的抗旨矫诏,也悔恨过自己当初向罗兀城派错了人,不然,西夏国此时已经是垂死待毙。用人之误,造成的后果一至于斯。

第20章 廷对展玉华(中)

    赵顼对韩冈很是满意,但韩冈却是对坐在上面问话的皇帝,却有着隐藏得很深的反感。不是针对赵顼这个人,而是天子这个位置让韩冈从骨子里感到忌惮和反感。

    韩冈现在并没有逆反之心——以现在的时势,还是给人打工是正经——不过高坐在御榻上的那人,一喜一怒都会决定自己的命运。喜欢控制局面的韩冈,对于自己的命运要受到别人cao控,便有股自心底却又不能宣之于口的痛恨。

    这种感觉,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韩冈都从来没有感受过。但论起才学、才智,远远逊sè于王安石和王韶的赵顼,却是在这方面远远越了他的宰相和执政。

    此乃地位使然。

    也难怪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也难怪有人见了天子后,不是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就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身处这种让人无法把握己身安危的状态,韩冈虽不至于如钟会、钟毓见魏文帝一般不堪,但也的确很是让人不舒服。

    以韩冈的城府之深,不免受到一点心境上的影响。而这种影响,落到赵顼眼中,就是韩冈表1ù在外的拘谨。

    但这点拘谨其实恰到好处,也让赵顼从韩冈身上,感觉到了作为臣子应有的诚惶诚恐之心。若于崇政殿中,韩冈还能保持着在王安石、王韶面前一般儿的态度,对天子来说,未免就显得太不恭敬了一点。

    误会了韩冈的态度,赵顼更加满意,“韩卿自任官以来,屡有殊勋。不说河湟,就是罗兀和咸阳,也是靠了韩卿不顾自身安危的结果。”

    韩冈躬身:“臣身受陛下殊恩,敢不鞠躬尽瘁。”

    赵顼点头微笑。韩冈尽管是王韶、张守约等人所荐,但更是赵顼特旨授予差遣的。没有赵顼下诏肯,走正常的路线,韩冈根本不可能十八岁就入官得到差遣。赵顼也曾为自己的眼光而沾沾自喜过,不要说韩冈,就是王韶本人,将他从选人直接提拔到朝官,又让他去关西立功,还不是他赵顼的独断?!

    韩冈如此说,当然正搔到赵顼的痒处。不过赵顼找韩冈进宫,自不会是拉家常,说些你好我好的场面话,更不是要听韩冈的奉承。说好听话的阿谀xiao人,他身边也有。吹拍捧起来比韩冈要出sè的多,不需要在这方面并不算很合格的韩冈来占一个位置。

    “听说韩卿上京赶考之前,曾经在熙河又有所明,以产钳帮了高遵裕一次?”

    比起朝堂上,赵顼现在关注的事情一点也不逊sè于新法的推行。他已经有过两个儿子,但没有一个存活下来。没有儿子,家业将会落于他人之手。对于普通的人家,所谓的家业不过是百贯千贯万贯而已。但赵顼手上的家业,却是一个拥有亿万人口、幅员万里的大帝国。

    事关家国天下,韩冈也能理解为什么赵顼把此事当作第一个问题来问。他点点头:“不敢隐瞒陛下,的确是有此事。产钳一物,乃是去岁高遵裕内眷遭逢产难,求到臣的头上后,臣让人打造出来的。”

    “想不到韩卿还有此等才能。”赵顼微微一笑,身子却是前倾,神情更加专注,“难道韩卿当真见过yao王不成?”

    “yao王孙真人,臣从无缘得见,世间谣传而已。”对于民间谣言,韩冈当然是否认到底,又很谦虚的道,“真正能在一个时辰中造出产钳,一个靠着蜀地来的银匠,另一个靠着三十年接生万人的老稳婆,臣仅仅提领而已。”

    “提领难道还不够?银匠打造了不知多少器物,稳婆也接生了三十年,但他们此前都没有想到。只有韩卿你的提领,才最终有了产钳一物。”赵顼对韩冈明产钳赞赏有加,不是没有来由,“宫内的宋才人已怀胎九月,大约再过半月的功夫,就要临盆了。到时候,还得靠韩卿的产钳来立功劳。”

    听说了宫中有嫔妃待产,韩冈暗道一声原来如此。先提前恭喜了一下赵顼,然后他正sè道:“产钳乃是为防一尸两命,母子双亡而不得已为之。一旦用上,以人力钳颅而出,日后恐有痴愚之危。此一事,还请陛下明察。”

    韩冈必须要打预防针,否则出了事他肯定要倒霉。就像医生到病人家中,多会将病往重里说,然后出了事,才能脱身。这是未雨绸缪之法。

    而赵顼听了后,怔了半天,最终叹了口气,知道产钳不能用了。作为皇室,不像外面的官宦富户,能承担得起子嗣痴愚的危险。如果今次宋才人生下了儿子,但这个儿子却是因为用了产钳而变得痴愚,日后大宋的基业可就危险了。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心怀不轨之辈,抬出一个宋‘惠帝’来。

    赵顼对产钳的心冷了一点,但对于韩冈的才能还是赞赏不已:“沙盘军棋,霹雳炮,烈酒,还有产钳,韩卿的才能不仅是在军政上,这明创造也是一般出类拔萃。虽然韩卿你说没有见过孙思邈,但这明之才,也只有天授才能说得通了。”

    “陛下有所不知。”韩冈为自己辩解,“不论是军棋沙盘,还是霹雳炮,又或是烈酒、产钳。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运用到实物上后所得到的结果。乃是儒mén圣人之传,并无鬼神之力!”

    虽然韩冈一手创立了疗养院制度,而yao王弟子的传言,更让他在军中和民间也是搏出了诺大的名声来。可韩冈从来没有打算分管太医局的想法。卫生管理和医道差得很远,韩冈很明白这一点,他不能给赵顼留下一个错误的印象。而自己明创造的本事,也决不能跟神神鬼鬼扯上关联,必须嫁接到儒mén大道之上。

    “格物致知?”赵顼皱起了眉头,他的记忆中,郑、孔二人给出的解释,可是不会让人造出产钳的。“可是张载有何别出心裁的见解?”

    赵顼猜得也不算差,韩冈便将如今格物致知的新解向他详详细细的做了一番阐述,最后又道:“不仅仅是家师,如今在嵩阳书院讲学的程伯淳、程正叔,也是在格物致知上多有开创。”

    “这一新解的确是别出心裁……”赵顼慢慢的点着头,在心中对比着汉儒唐儒和如今儒者的两份不同解释。

    他已经准备要设立经义局,准备‘一道德’,也就是准备让王安石的学术自如今的儒学百家中脱颖而出,成为朝廷钦定的官学。不过要是变成了学着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好事,就如格物致知的这一说,他从王安石和王雱那里都没有听说过,可效用却是显而易见。

    别出心裁这个评价,韩冈不能担上。新不如古,就像王安石推行新法,都要从三代上为自己找寻借口。

    “伏羲见河图而演八卦,夏禹收洛书而分九州,仓颉见鸟兽蹄爪之迹,遂以构造书契。至于民间,也有公输般见丝茅而造锯的传说。此诸事,皆是格物致知的化用。臣之诸多明,也不过是上承先圣之学而已。”

    东拉西扯,将不着边际的事拉到一次,这是文人的天赋。韩冈多多少少也有了一点,至少说起来还真想那么一回事。如果能以此说服天子,格物致知的这个新解推广起来就容易了许多。而明创造,便能挂靠在圣人之学中,当有人来攻击韩冈务于杂学,也便有了还击的武器。

    时间过去得很快,从午后入宫,君臣二人一问一答,韩冈已经在崇政殿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这在过去赵顼接见臣子时,是很罕见的情况。除了几个重臣外,也没多少大臣能在陛前多留上哪怕一刻钟。

    随着jiao谈的深入,赵顼越的对韩冈看重起来。

    现在在殿上的韩冈言之有物,见事明确,将关西的军政之事剖析得淋漓尽致。就算把过去的功绩放在一边,这样的臣子也是值得重用的。

    “韩卿的本官现在还是国子监博士吧。”得了韩冈的承认,赵顼自言自语,“有进士后当转太常博士,右正言就不好办了。”他又抬眼问,“韩卿可有馆阁?”

    韩冈摇摇头:“尚无。”

    “此乃朕之误也,以韩卿的官阶,就是直秘阁也能当了。”赵顼心中歉然,“就是初任,不能升得太高。这样吧,先与韩卿集贤校理一职,且过一年半载,再转直秘阁不迟。”

    身为朝官,尤其是天子重视的朝官,不可能没有馆职或是贴职。虽然名义上这些是为高选之士所备,但实际上,到了一定位置上,只要不是戴罪之臣,得到馆职是顺理成章——没有一个馆职贴职,到外面也不好意思说你是能上朝的文臣。

    有了进士在手,韩冈被授予一个贴职,也是在情理之中。只是馆职,他就不去奢望了,崇文院里的那些工作,不是他能来处理的。更别提在入馆阁前,都要进行考试。不比科举的经义,入阁考试可都是考得诗词歌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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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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