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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廷对展玉华(下)

    王安石是昭文馆大学士;王韶是资政殿学士;章惇是直学士院;吕惠卿因为是新近起复,也是担着集贤校理一职。

    大宋左武右文,受天子看重的朝官,甚至京官,身上都会带上一个职位。韩冈现在得了一个集贤校理,也总算是向外确认了他受到看重的程度。

    不过韩冈自锁厅后,现在还没有一个差遣。赵顼并没有明说集贤校理究竟是虚衔,还是正式的职司,必须要确认一下。他躬身谢道:“陛下所赐,臣感jī涕零。惟臣不擅,实不敢当……”

    “此是贴职,非是馆职。”

    贴职是兼任,而馆职则是正任。韩冈自知才学深浅,他需要一个职衔的名头,却不方便去崇文院整理文章、卷宗,而赵顼也明白这一点,才点明了这是贴职。

    韩冈放心下来,恭声谢过天子的恩赐。此时天sè已晚。赵顼说了一个下午,看起来也有了几分倦意。韩冈看得明白,就打算先行告退。

    但赵顼却,“在殿试上的卷子,这两日朕又看了几遍。将熙河、秦凤军政之事说得鞭辟入里,也可见韩卿你在西事上用心至深。”

    “陛下求直言,臣不敢有所隐瞒,自是尽所知而言。”

    赵顼悠悠的点点头:“即是如此,还望韩卿能‘尽所知而言’。”

    韩冈略低下头,知道说了一个下午,终于到戏rou了。将简单的觐见,变成了廷对,看起来今天自己给天子的印象还不错:“……敢请陛下垂询,臣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新法如今已经推行了五六年,成果是有,但反对声也从未断过。不知韩卿是如何看待?”

    ‘果然还是此事。’

    韩冈无意在新法上多言,皇帝不是蠢人,倾向太过明显,免不了会被怀疑他是在‘亲亲相隐’。日后想要帮王安石说话,在天子的心目中,也站不在公正的立场上。必须要将赵顼关注的焦点,转移到自己可以说、方便说的议题上。但天子既然问了,就必须给出一个确定的回答。

    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韩冈道:“商鞅变法,步过六尺者有罚,弃灰于道者被刑,秦人岂不怨?!”

    他一开口,便说着变法的不是。步过六尺、弃灰于道,此等xiao事都施以刑罚,都是被历代儒家批烂掉的苛政。

    但赵顼想的透,韩冈的这一句,不过是上承苏、张的纵横术而已。顺着话头下来:“但秦因此而兴。”

    “陛下说得正是!”赵顼接得恰到好处,让韩冈也方便往下去说,“秦人之所以能并吞六国,一统天下,便是靠着商君之法。而商鞅立法严苛,无事不至,又岂是会为了让道路上保持洁净?那是为了让秦人自日常时,便惯于依从号令,上阵后对军令不敢有所依违而设立。”

    他见着赵顼点头深思,进一步的又道:“其实就在这宫掖之中,也有如商鞅立法之严苛者。”

    赵顼听了一惊,立刻追问:“此人在何处?!”

    韩冈一拱手:“臣曾听闻近年来,宫中夏日无蝉鸣,不知可有其事?”

    赵顼恍然,放松了下来,改容而笑:“此是殿帅宋守约之功。”

    宋守约,他自熙宁二年担任殿帅后,便对守卫京城和宫室的殿前司诸军大加整顿,号令森严。甚至下令军中,到了夏天,必须将宫中的知了全都赶出去。若让他听到一声知了叫,就是一顿军棍大杖伺候。京城之中多有传言,说宋守约厌恶蝉鸣,所以有此号令。

    “以臣之愚见,宋殿帅岂是恶蝉鸣?直是为了教训士卒,使诸军不敢违抗军令。”韩冈加重了语气,“宋殿帅行事之道,与商君立法一脉相承。”

    赵顼点头:“当日朕也问过宋守约,他道‘军中以号令为先。臣承平总兵殿陛,无所信其号令,故寓以捕蝉尔’。”

    “蝉鸣难禁,但宋殿帅能去之。若日后陛下有命,诸军又何敢不从?!”韩冈高声断言。

    “果然是‘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宋守约亦是如此说。”赵顼笑道:“他若听到,当引韩卿为知己。”

    “宋殿帅总领天下禁军,岂是微臣可比。”韩冈谦虚了一句,前面一段话造势已成,下面就该说正题了:“商君禁弃灰,殿帅止蝉鸣,此二事岂不严苛。可秦因此而兴,而今之禁军,陛下亦能如臂使指,此即是二法之功。故此可知,法无分善恶,须相其时,待其势而用之。”

    “……可时势如何能定?”赵顼皱起眉头,仔细想了一阵,抬头问道。

    有此一问,韩冈知道天子已经被说服了大半。他的论述其实有些牵强,但援引赵顼身边的实例为证,说服力因此而大增。

    “商君之术,争于六国时,为善法。抵定天下后,为恶法。宋殿帅之令,若于战时,军心不定之时,必当会引起兵变;而放在如今的太平之时,却是教训士卒之良策。法之善恶,是否依循时势,是要从目的和结果来评价。如新法例,都是权衡利弊,乃可施行。”

    “那以韩卿观之,如今新定诸法是否依循时势?”

    韩冈当然不能直截了当地说是或是说否,必须从他最为熟悉的领域着手:“均输、市易二法,施行于京师、东南,臣无从知晓,不敢妄言。但在秦凤、熙河,保甲、将兵二法,使军民堪战;便民、免役二法,使黔安居;农田水利在巩州淤灌良田千顷,此诸事,都是韩冈亲眼所见……”

    韩冈将自己在关西的见闻娓娓道来,内容当然要比两千字不到的殿试策问要丰富得多。这一席谈,虽然免不了偏着新法,但说的有理,以可算是持平之论,让赵顼十分赞赏。至少对新法,在西北地区的推行多了许多信心。

    赵顼很是看重韩冈,能给他带来如此多收获的年轻官员,现在也就韩冈一人。三年来,韩冈的种种功绩,却只付出了一个太常博士和集贤校理就打了。就像家里招的佃户,只留其他佃户一半的收成,却能提供五倍、十倍的租子,有哪一个佃主会不喜欢?要是国中朝臣都如韩冈一般,使得四夷宾服当非难事。

    不过这样的回报也的确微薄了点。学成龙虎艺,卖与帝王家,幸好如今天下贤才,也就一家可以卖。若是放在战国、1uan世,这样的付出可留不下人才。

    做了五六年的皇帝,赵顼早就明白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的忠心于自己。要想臣子继续为国效力,必须给予恰当的回报。这是维护家国稳定必须要遵守的基本规则。而将有才能的臣子放到合适的位置上,也必然可以得到最好的回报。

    只是要给韩冈合适的回报却很难。

    到了朝官这一级,本官的品级高低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就如王安石,现在才是正三品的礼部shì郎,远不如在外面任州官的文彦博、韩琦等人,可谁能说他不是礼绝百僚的宰相?

    重要的是资序!

    而韩冈的资序实在太浅。做官的时间,满打满算才三年。想在朝中用以要职,冠以‘权遣’的头衔,都还差了一两级。

    当初王安石设立三司条例司,吕惠卿、曾布、章惇等人遽升高位。可他们被人称为新进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十来年的官,进士的资格都熬老了。想把才三年资历的韩冈安排在高位上,在河湟很容易,在其他地区就难了,而在朝中更是难上加难。

    有功不赏,当然是有失公正。可将资序不到者提至高位,日后却必然会有人援此为例。到时候,功劳什么的就不会有人提了,只会看到入官三年就可以晋为朝堂中的高官显宦。

    但这件事没必要跟韩冈本人说,等琼林苑结束之后,跟王安石商量一下,再提也不迟。

    “卿家可多多请对,朕也yù常见卿家。”廷对终于还是到了结束的时候,赵顼最后对韩冈嘱咐着,颇有依依不舍的样子,“当初张载在京城的时候,朕曾对他这么说过,可惜他很快就请辞了。”

    “家师根究天人之道,无意于宦途之上。不过教书传道,亦是为国作育英才。”韩冈本人站在这里,当然就是最好的证据。“近闻经义局编修经书,直追经义本源,一改汉唐旧释。韩冈不才,愿以身保家师入经义局,无论删定修纂,注疏释义,当不辱于朝廷,不愧于陛下。”

    机缘巧合,赵顼提到了张载。韩冈便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要推举张载入朝,就算不能为官,也要在最近就要成立的经义局中占个位置。

    虽然韩冈马上就要与王安石的nv儿成亲,而方才说话,也是尽可能地帮着新党。不过在学术上,他就不可能站在王安石那一边。一道德虽然好,但要是让气学无法登于朝堂之上,韩冈就不能认同。在这一点上,他绝不会妥协!

    赵顼则是沉yín着,一时竟无法决断。

第2章 论学琼林上(上)

    从宫中出来,便已是酉时。而等韩冈回到王韶府上,二更的更鼓都在大街xiao巷中给敲响。跟着王韶、王厚说了几句今天觐见天子的事,韩冈便自去睡了。

    虽然他一向jīng力充沛,但在朝堂上,与天子对话时一边要斟词酌句,以防错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但另一方面,也必须保证稳定的语,及时回答天子的征询。要完成这两项要求,自是很伤.jīng神。韩冈睡到netg上的时候,希望日后能早日习惯这样的对话。

    而到了第二天,王雱遣人送贴来请韩冈赴宴。午后,韩冈应邀前往清风楼,结束了崇政殿说书的工作的王雱此时正在楼上等着。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般清净?”

    韩冈上来时就有些觉得不对劲,坐下来后才现,原本喜欢聚集在清风楼上的不第士子们,今天都不见了踪影。

    王雱笑了一下:“还不是yù昆你昨天的功劳。”

    “都知道了?”韩冈问道,“听叶致远说的?”

    “外面早就传遍了。说是昨日在清风楼上,你被驳得差点要辞了进士出身,最后靠了天子遣使方才解围。”

    颠倒黑白的一番话传到耳中,韩冈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是吗?他们是这么说的……”却没有半分动怒的样子。

    “yù昆你好像一点也不生气。”王雱在叶涛那里得知了真相,所以对韩冈的反应很是惊讶。

    “何必生气!”韩冈摇了摇头,对那等人生气纯属是1ang费时间,“难怪今天清风楼上他们都不见人影。”

    王雱一声冷笑:“他们哪敢当面与yù昆你对质!”

    “当然是不敢的!”

    韩冈也同样冷笑着摇头。现在这群儒生,有几人还有孟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魄?!别说千万人,就是面对他韩冈一个,也根本不会有几人愿意第一个跳出来。都是太过于聪明,只会在背后嚼舌根。临到关头,就会让别人上,而自己在后面等着捡便宜。

    王雱和韩冈都有些愤世嫉俗,但也是看透了人心。战1uan时代,好勇斗狠那是常事,为了一个目标,多少人前赴后继,那也是不鲜见的。但如今的太平年景持续百年,人心早就软弱了,也只剩陕西等一些战1uan不断的边地,民风依然骁勇。

    “不提此等事,反正他们什么都做不来。”韩冈问着王雱,“怎么不见仲元?这两次都没有看到他。”

    听到韩冈提起弟弟,王雱的脸sè顿时被一抹yīn云笼罩。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也没有瞒过韩冈的眼神。

    看了一眼韩冈,王雱叹了口气,“……此事也不瞒yù昆你……”家中不睦的事,时间长了终究还是瞒不过韩冈这个妹夫,还不如摊开来说,“这段时间,二哥夫fù两人越的不睦,日夜吵闹,闹得家宅不宁。现在也没心思出来了。”

    “天天吵闹……究竟是为何?总的有个缘由吧。”韩冈不是八卦,王旁好歹是亲戚,更是朋友,问上一句是应该的。

    “……这是我那侄儿出生后的事,二哥觉得侄儿长得不像自己,所以起了疑心,这样才闹起来的。”

    韩冈看了王雱的脸sè,就知道其中的情况必然比他说的更为复杂一点。王雱和王旁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紧张,不会是因为王旁觉得儿子不像自己,就会闹到这般田地。王家的两兄弟长相皆遗传了父母,王旁才一岁儿子,就算跟王雱相像,也是不该让他起疑心的。

    先前问起来的时候,韩冈没想到会是这等事,让他原本想劝一劝的心思,一起都淡了。nv婿是外人,岳家的家务事能听不能说,尤其是这等事关名节的闺房事上,更是不好netbsp;王雱也不想提着方面的话题,喝了两口酒,便问着韩冈:“yù昆今日觐见有半日之久,不知廷对之中说了些什么?”

    天子与臣子的sī人谈话,按道理说,是不能对外传播的。若是被确认,追究起来就是个罪名,也就是所谓‘臣不密,失其身’。但自家人,就没什么好掩饰的。何况韩冈与天子的对话,在宫廷那个四面透风的大漏勺里,根本也是隐藏不住。

    韩冈很干脆的将与天子的对话,主要是关于新法哪方面的,一五一十的转述给王雱。韩冈的一席话,王雱边听边点头,自己的妹夫是在不着痕迹为新法说话呢。虽然不是直接赞美,但弯弯绕的说话,反而会更有效果。

    要是韩冈一面倒的说着新法的好话,等于是自毁前程。没有任何他处任官的经验,便说着天下州县皆是乐于新法,天子要会相信才会有鬼。韩冈也只有以这等表面上的持平之论,再用事实为佐证,才会让皇帝信之不疑。

    王雱对韩冈对新法的表态,一百分的满意,窃喜自己的父亲没有挑错人。这等人才站到新法一边,日后必然可以派得上大用。只是他的欣喜只保持了片刻。当听到韩冈向天子推荐了张载进经义局,顿时就变了颜sè:“yù昆,你怎么如此做?!”

    王雱怒气腾起,而韩冈冷然自若:“xiao弟也只是荐了家师一人而已。既然朝廷设立经义局,要重新注疏经典,以家师的才学、声望,难道不够资格侧身其间?”

    “yù昆,你不会不知道经义局是为何而立吧?!”王雱的眼神变得yīn沉沉的,他和吕惠卿可是已经确定要进经义局了,哪还会希望有人来跟他打擂台。

    “xiao弟自然知道。”韩冈目光平静如水,毫不退让的与王雱对视着,“但闭mén造车是不成的。石渠阁论经,白虎观议礼,孔祭酒撰五经,这都是聚天下贤才之议论,方才得到最后的成果。xiao弟所学种种皆源自横渠mén下,当然不能见其被摒弃于朝堂之外。”

    有些事可以妥协、可以退让,但有些事是不能退让、不能妥协的。请张载入经义局,是韩冈乘机向天子提出,尽管他心知成功率并不会太高,但毕竟尚有可能,而不去努力争取一下,可就半分机会都没有了。

    不要以为儒家就是温良恭俭让,要真是这般面目,各有一套传承的诸子百家,也不会最后由儒mén一统天下。别说百家之间的争斗是刀光剑影,就是儒mén内部,也从来都不是和气一团。

    正如韩冈提到的孔颖达,他少年成名,在洛阳儒mén之会上,舌辩众儒,一举夺魁。但被他压制的宿儒耻居其下,甚至派遣刺客要杀他。若非杨玄感将之保护起来,可就没有流传后世的《五经正义》了。

    更别提马融、郑玄这对师徒,同为汉家大儒的两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传言中,甚至有马融在郑玄出师后,怕他日后声名压过自己,yù遣庄客将之追杀的说法。

    争名夺利,互不相让,大儒都是难免。而一个学派对另一个学派,更是有着天然的排斥。

    王安石作为推行新政的宰相,需要一个稳定的后备人才来源,而不是让国子监尽出一些唱反调的对头。所以有了经义局,重新诠释儒mén经典,作为国子监钦定教材,同时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韩冈对此可以理解,但这不代表他能认同。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而用行政手段排除异己,作为被排除之列的韩冈当然看不顺眼。

    他并不是要跟王家决裂,迟早要闹出来的事情,早一步揭开来,日后才不会产生过大的伤害。同时也要让王安石父子知道,他还是过去的宁折不弯的韩yù昆。

    当初在王安石、韩绛两名宰相的重压之下,依然咬定横山难取,最后甚至放弃了已经到手的煌煌之功。如今他也不会因为成立王家的nv婿而放弃气学,更不会放弃将后世的科学理论装进儒家这个箩筐里的想法。

    在清风楼上不欢而散。第二天,便是朝谢之日。依照故事,状元余中领着四百零八名进士去宫中阁mén外,向天子的恩赐而拜谢。

    在唐代,进士被取中后,要去中书谒见宰相,一并向主考官谢恩,确立座主和mén生的关系。而到了宋代,太祖赵匡胤不喜臣子将朝廷的选拔揽为己功。在设立殿试后,进士们就成了天子mén生。要拜谢,当然要向天子拜谢。而且照着旧年的惯例,还要进谢恩银百两,都是由进士们各自出钱凑起来,不过今科被赵顼下诏给免去了。

    殿试唱名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众进士齐集。韩冈作为四百人中唯一的朝官,前日又被天子单独召对,当然是人人为之侧目,但终究还是没有人敢于第一个跳出来与韩冈过不去。

    朝谢之后,进士们各自星散。数日又是一晃而过,这几天中,王家兄弟都没有再来找韩冈,而韩冈却也没有去王家登mén拜访,王安石究竟会不会同意让张载进京,而天子的意向又是如何,这都是韩冈想要知道的,不过此事也急不来。真正临到眼前的,还是让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一齐赶赴东京西城外,三年才有一次的琼林宴。

第2章 论学琼林上(中)

    所谓琼林宴,就是在琼林苑这座皇家园林里,为新科进士举行的贺宴,是唐时曲江宴在宋时的翻版。

    琼林宴由天子亲赐,作为宾客参加的只有新科进士才够资格,而陪席的,是以翰林学士、龙图阁直学士为的学士和馆阁官。能参加琼林宴,对于天下数以百万、意图一跃龙mén的士子来说,是无上的荣耀,也是他们寒窗苦读的动力。

    更别提在赴宴之前,进士们还要戴着御赐的金hua,骑着马从天街上招摇而过,沐浴在东京城近百万军民羡慕赞叹的目光中,一直抵达最后的光荣之地。

    排在三百八十四位的慕容武,韩冈从今天甫一见面,就见着他一直在笑。多少次他想摆出庄重的样子,竭力掩饰自己的兴奋,但无论怎么努力,慕容武也抿不住翘起的嘴角。

    不仅仅是慕容武,只要韩冈双目所及,在东华mén外的天街之上,几乎每一个新科进士都是兴奋难耐的表情。韩冈却是无法融入进去,只是当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已。抱着这份心情,韩冈就像hún入白羊群中的一头黑羊,自己都觉得扎眼。

    尽管投生于此已有三载,想要融入这个时代的民风人情,依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对于韩冈来说,考中进士,不过是多了个有用的头衔,一份证书,让他日后加官进爵不会再有阻碍。兴奋——当然有,但只在殿试之后,并没有持续到现在。

    而在这个时代的士人眼中,考中进士却是一生的荣耀,几十年后都可以拿出来当话题,还可以放进族谱中,让千百年后的子孙,知道有个考中进士的老祖宗。

    如慕容武和其他四百零六位进士这样的兴奋,韩冈能了解,能理解,却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还是外来户。’

    韩冈想着,与所有进士们一起,在东华mén下,为了天子恩赐的衣靴笏而拜礼。

    天子向进士们赐了绿袍、官靴和笏板,这也就是所谓的释褐。褐是平民的衣服,脱去平民的衣服后,代表进士已经拥有了官身。自此之后,从民而官。家中的户等也被单独制册,列入官籍之中,不再属于民籍。

    众进士一起换上官袍之后,一开始就穿着公服的韩冈就不再显得那么的显眼。

    九品以上是青袍,也就是蓝sè的官服;七品以上是绿袍。四品五品为朱sè,三品以上,那就是紫sè。不过赐五品服,赐三品服的很多见,毕竟官品难升,宰执或是地方的守臣中常常有品级不高的,所以为了朝廷体面,都是特赐的朱紫袍服。

    而新科进士,尽管封官依然是从九品,但都能穿上七品服,这是朝廷对他们的奖誉,也是要让进士的尊贵由此而体现出来。

    韩冈辛辛苦苦三年多,立了多少功勋,才得了一件绿袍。而普通的士子,只需用三场考试,就在服sè上追平了他。进士之贵重,便由此可见。

    一齐下来的,不仅仅是衣靴笏,还有用金丝、红绿二sè彩绢扎成的金hua一支,用来netbsp;这朵金hua是宫廷名匠所制,做工的确jīng致无比,金丝缠成的hua蕊清晰可辨,轻轻垂上一口气,就在风中颤动。韩冈看了一阵,便满不在意的往鬓角处cha了上去。不像当年的司马光,还要为此纠结一番。

    一部宫廷鼓吹从右掖mén中出来,而一群马夫也牵着马一起来到东华mén前的广场上。

    鼓乐齐鸣,四百进士一齐上马,向南从宣德mén离开皇城。拉出来的马匹都是从禁军中特别挑出来,本就是温顺无比,加上前面有马夫牵着。就算是从来没有骑过马的南方进士,也不用担心在游街的过程中有何意外生。

    皇城之外,此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东京城今日万人空巷,男nv老少离家而出,都是为了来看一看新科进士,沾一沾文曲星的文翰之气。

    上四军派出的禁军作为先导和护卫,一队仪仗跟进,一班鼓吹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以状元、榜眼打头的四百零八位进士。进士之后,还有数百名骑兵跟随。

    为了让新科进士享受一下这一荣耀的时刻,上千人的队列一路走得很慢。道路两边都拥挤人群,当进士们的队列经过的地方,那一段道路上就响起一阵喝彩声。而无数仕nv,更是挥着手绢,希望进士能望去一眼。

    骑在马上,被陌生的人群欢呼叫好。韩冈只觉得他们狂热的程度,堪比后世的追星族。身旁是第八名的留光宇兴奋的脸sè涨红,仰着头,在马背上将腰tǐng得笔直。而紧跟在后面的叶涛,韩冈回头望过去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神情。看来真的只有他一人,无法融入这样的气氛。

    从宣德mén往琼林苑去,先是沿着御街南下,然后在州桥之前,转向西行。一路经过内城的郑mén,外城的新郑mén,然后抵达城外的金明池,而琼林苑就在金明池畔。

    总计七八里路,走了近一个时辰,度之慢,可想而知。

    在琼林苑mén前下马,护卫的,穿过敞开的琼林苑大mén,走进了这座皇家园林,有别于宫中殿阁给人感觉的端正厚重,而是多了许多秀气。

    亭台楼阁,错落而置,环绕在树木、hua卉之中,湖水在其近侧。假山、hua木等位置的安排,显得匠心独运。每一座建筑顶上,所铺设的墨绿sè琉璃瓦,给园林更增添了一股古拙文雅的味道。远远望过去,比起韩冈前世见识过的江南园林规模上要远远出,而尊贵之气,更是sī家园林无法相比。

    宫廷宴席的仪式有其定规,不能有丝毫错误。在琼林苑的主殿中,摆下了五六百席,皆是单人的席位。由知贡举的曾布压宴,一众学士、馆阁,在上陪席。

    状元余中领着一众新科进士,按照事先通知过的礼节,行礼、入席、奉酒、谢恩,一步步,都是按着压宴的曾布指派。直到奉酒三巡之后,方才算是结束了这一整套仪式,各自放松了下来,也允许了在席间走动。

    xiao桌上的菜肴,韩冈只动了动筷子,宫廷置办的宴席也并不算出sè,而且这样的大宴会,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并不是用来吃饭,而是以互相jiao流为主。

    很快,余中先来找韩冈。

    这些日子,状元郎忙得脚不沾地。在新科进士要举行的一系列仪式中,状元位份最尊,凡事都要有余中和两名榜眼领头。而具体到一系列的活动,前三名更是要作为主事者,一力承担。

    来到韩冈身边,先与韩冈互敬了一杯酒。然后道:“过两日期集,须去国子监拜黄甲、叙同年。还要请韩兄一并做一下《同年xiao录》,以为日后亲近之用。”

    韩冈笑着一拱手,弯了弯腰:“韩冈谨受命”

    韩冈很好说话,半开玩笑的回复,让余中也哈哈笑了两声。

    礼部试之前在清风楼上的初次碰面,韩冈很是给余中面子。使得余中反过来,也变得愿意亲近韩冈。韩冈的前途光明,且正得圣眷,聪明人都不会与他为敌。何况余中这个好名好利,本身就热衷于仕途的。

    前段时间,余中还因为自己中状元而兄长被黜落,而向天子上书,要用自己的状元换兄长一个进士出身。这种做法就是典型的沽名钓誉。

    在官场上,的确是有用自己的官阶、功绩,来为自己的亲友赎罪或请官的,但并不多见,而且大部分还不能成功。至于用自己的状元换亲友登科的,却是古往今来第一遭。以余中的心xìng和才智,应当知道他的这个要求绝不可能实现。真的要换,在礼部试后,就可以上书的。不过余中的名声因此大噪,连天子都觉得他在孝悌做得甚好,赐了余中兄长一个没品级的助教职位。

    余中很会做人,又跟韩冈说了几句,便转去找其他几个同在一甲的几个进士。《同年xiao录》,也就是今科进士的个人资料档案,就跟同学录一般,不过比同学录更繁复。

    考生个人的姓名字号、排行生日、籍贯家世,三代名讳,母亲、妻子的姓氏乡贯,乃至考了几次科举,等详详细细的资料都要录入进来。另外还要加上天子颁的举行科举的诏书,省试、殿试的考官姓名,两次考试的题目,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最后还要请官中的印书局来雕版造册,新科进士人手一份,并呈递天子、中书、还有诸多考官。这当然不可能靠三五个人就完成,需要每一个进士都动手。

    余中离开了,韩冈便又变成了独自一人。慕容武在后面被人绊住,叶涛人在对面。而其他进士都与韩冈不熟,不是没有想结jiao他的,却一时不敢过来。

    韩冈喝了一杯酒,正准备站起来,主动过去打招呼。同年可都是日后的人脉,没必要崖岸自高。

    这时却走过来一名身着红袍的贵官,远远的叫了两个字,“韩冈。”

第2章 论学琼林上(下)

    【凌晨两点写完后,络出了问题,只能现在了】

    韩冈脚步一顿,眉头也不由自主的一皱。想不到在宫宴之上,竟然被人连名带姓的叫着。

    这可不是千年之后,呼名道姓正常无比,亲近的更直接唤名,而略去姓。在这个时代,平辈之间直接叫名讳,那就是在骂人——为什么‘名’之后要加个‘讳’字,就是忌讳的意!长辈能唤xiao辈名字,但也不是常有的事,基本上是责骂时才用。地位高者亦同此理。

    王安石、王韶从来都是称呼韩冈的字,就是天子也道一声韩卿。‘韩冈’二字,说实话,还是他自称的时候比较多。来人直接叫着韩冈的名讳,的确在礼法允许的范围内,但从称呼中就可以知道他并没有带着善意。

    来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方面大耳,留着三缕长须,甚有威严。腰缠金丝缠成的御仙hua带,却没有配鱼袋——不论金鱼袋还是银鱼袋都没有。韩冈知道,这不是他的职位低,而是官阶高到学士一级之后,出行就不配鱼袋了,只配金腰带。直到升做两府,才御仙hua带和金鱼袋一起佩戴,称为‘重金’。

    在韩冈身后奉酒的xiao吏,低声在就他身后提醒——这也是他们的工作之一——“此是杨翰林,讳绘的便是。”

    其实不用提醒,韩冈在殿试上已经见过一次,跟着王安石之后,为二甲、三甲唱名的正是翰林学士杨绘。

    杨绘曾任宝文阁shì制,后升上来做了翰林学士。以文名著称于朝,不合于新党。除此以外,韩冈对他就没有多少了解了。但杨绘的口气如此之冲,想来也简单。不敢再王安石面前犯冲,在韩冈面前展示一下风骨,也算是划清立场了。

    ‘这就是做王相公nv婿的结果。’韩冈避开席面,上前半步相迎。杨绘无礼,他却不能无礼:“韩冈拜见学士。”

    弯腰起来,只见杨绘拱了一下手作为回礼,韩冈神情不动,但眼神又冷了三分:“不知学士又何指教?”

    “也无他事。”杨绘这时倒换了一副和颜悦sè上来:“酒宴过后,就要颁赠天子的御制诗,不知韩yù昆你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依故事,琼林宴上,天子都会以御制诗一赐予众进士,而为了感谢天子所赐,进士们都得和诗一,呈与天子。

    杨绘来见韩冈,周围的进士都被惊动了起来。而一听到杨绘的询问,更是各个嘴角抿着笑意,竖起了耳朵。

    同为朝官,一直呼名唤姓未免太过分,杨绘也不便这么做。但他直接问着韩冈接下来能不能作诗,这就是当众打脸了。韩冈不通诗赋可是有名的。如果一般情况下,韩冈不是笑着咽下这口气,就是设法将话题转到对自己有利的地方再反击回去——谁叫他不可能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信笔挥洒出一篇能让人看得过去的作品。

    不过琼林宴上要做诗,是从唐朝曲江宴上传下来的规矩,韩冈自是有所预料。为此,他已经看过了历年来的琼林诗作,臣子和诗中所常用的辞藻都背了一肚子,只要不是一些险韵,都有办法应付过去。

    韩冈不善诗词,只是相对而言。自知缺点在何处,有三年的时间却不去想办法弥补,他也没那么蠢。这三年来,他写了多少公文?笔力早就练出来了!要知道公文也是讲究着文笔。韩冈的缺乏文采,是跟那些能高中进士的儒生相比,并不是说他一点诗都不会做——之所以一直对外宣称自己不擅诗赋,是给自己一条退路,但事情bī到头上,反咬或是跳墙的本事,他都有。

    韩冈一开始的底气也是如此,但还是有人为他担心。前日王韶带回来的一句话,让韩冈事先知道考题。今天颁下的御制诗,当然不可能是今天早上赵顼才匆匆写下的,都是提前了几日准备好,且不是军情机密,很容易就打探得出来——谁也不会想到,这件事还会有人作弊。

    所以昨天韩冈都是用着这个韵脚,苦思了一天,做了几诗。修改了一番后让王韶评鉴,也点头道勉强能说得过去——琼林诗作,本来就是那么回事,非是王、苏这一级的大才,任谁也难写出好的来。

    故而韩冈回答杨绘时,便是底气十足,仍带着谦逊的微笑,回答却没有半点迟疑:“韩冈虽不通诗赋,但故事如此,自当敷衍一篇出来搪塞一下。”

    “敷衍,搪塞?!”杨绘语气变得jī动起来,厉声质问:“韩冈,你受天子重恩,难道天子的御制诗,你就不能用心去和上一篇?!”

    “这……的确是韩冈失言了。”

    韩冈自承不是,双眉去又皱上几分。他自知这算是失言,但杨绘抓着这一点来攻击,已经近于文字狱,未免太过分了一点。官场上虽不讲究着一团和气,这么旗帜鲜明的为难自己,究竟是要做给谁看的?

    见到韩冈皱眉不语,杨绘笑得更加得意,称呼也越亲近:“如此倒也罢了,相信是yù昆你无心之过。只是近日听闻,yù昆你前日在清风楼上,被一众士子抢白得要辞了进士,这可就有失朝廷体面了。”

    依照这两日传开来的谣言,韩冈在清风楼上被人bī的要辞去进士及第。这等无稽之谈,不少人都是摇头不信,怎么可能有人会丢下进士头衔不要。但他们嗤之以鼻的同时,依然还是将这流言传播出去,当成了可以嚼舌根的好谈资。事不关己,当然是乐于传一传韩冈的笑话。

    所以杨绘把这事当众揭出来时,周围诸人都想看看韩冈是怎么为自己辩解的。

    “谣言止于智者。”韩冈不急不怒,气定神闲的回复着,不再多说第二句。

    周围听见的都将视线转回到杨绘脸上,看着翰林学士的脸sè立刻就难看起来。没有加上‘相信以学士的才智,当不会相信此等谣言。’这样类似的话语,以用来缓和那一句咄咄bī人的口ěn,韩冈这明明白白的就是在骂人。

    “事关朝廷体面,不得不多问一句。”杨绘的声音冷着。

    “若败坏朝廷名声,自有有司追问。如此等谣言,只是坏了韩冈一人名声而已。韩冈都不在意,学士又何必记挂在心上。”韩冈微笑道,明摆着在说‘关你屁事’。且更进一步反驳杨绘:“谣言无稽,当弃而不顾才是。即相问,便已是一失。韩冈斗胆,还望学士深思!”

    他说着,拱手行礼。不知到杨绘是怎么想的,心里有什么盘算。从自己的这边来考量,还是直接翻脸比较容易解决问题。反正眼下杨绘狗嘴吐不出象牙来,都不会有好话。

    “yù昆说的有理,杨绘当会深思。”杨绘笑得温和,“yù昆口才深得横渠张子厚的教诲啊。尚记得张子厚在洛阳坐虎皮论易,一番讲学,无人能比啊!”

    这下轮到韩冈脸sè变了,眼神中也终于多了一分怒sè。说起这个时代真正能让韩冈敬佩的,人数其实极少,也不过三五人而已,但张载绝对是其中之一。如果杨绘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斗几句嘴倒也罢了,比嘴皮子他绝不会吃亏。现在竟然攻击到张载身上,韩冈就不能容忍了。

    “家师穷究xìng命天理,日渐日新。其学上承先圣道统,直探天人大道;下授弟子经义、治事之术。韩冈不得家师教诲,哪会有效命于天子的才能?!”

    韩冈为张载而愤怒。可张载的名声,毕竟只局限于关中,在东京无高官名臣为其宣扬,韩冈一番话说出来后,多有人不以为然。

    “天人大道?”杨绘呵呵一笑,“晋人确有言‘名教出于自然’,不过却逐渐沦于玄想,日后败坏名教,儒mén沉沦百年,便是这等人的功劳,只盼张子厚不会重蹈覆辙!”

    韩冈针锋相对:“格物之道讲究着以实证之,可与玄想全然不同。学士妄加评判,却是沦于臆测了。”

    “臆测?!”

    杨绘放声大笑。韩冈在天子面前要把张载塞进经义局,这件事,已经在重臣中传开来。杨绘本意是要看王安石的笑话,nv婿造反的事并不常见。但现在,他倒不介意帮王安石一个忙。

    笑声中,韩冈已是平静如初。半眯起的眼皮,遮住了双瞳中开始算计着人心的神采。他向来自控,方才的怒气只是短短一瞬,现在已经可以定下心想一想该怎么顺势而为了。

    格物之说现在还局限在洛阳和横渠,并没有广泛的流传开来。趁此机会,韩冈倒也有心将之退而广之,进而帮张载铺平道路。而物理学最关键的就是以实证之,而寻常人却是对世界有着各种各样的错误认识,韩冈并不缺乏对付杨绘的手段。

    只要把杨绘吊上钩,就足以让格物之说传于天下。

    韩冈冷眼看着笑得放纵的杨绘,嘴角凝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就让他的名声……成为科学进步的第一个牺牲品好了!

第22章 明道华觜崖(一)

    韩冈暗暗下了决定,而杨绘笑罢之后,则道:“就当我是臆测好了。就不知韩yù昆你在张子厚的教导下,究竟从实物中格出了什么理来?”

    “名教出于自然,这句话其实不算错,只是晋人在这之后走上了错路。天生万物,天理便在万物之中。为什么冰会浮在水面上?为什么虹作七sè?为什么将轻重二物同时从高处落下,却能同时落地?寻常都能见到的事物,道理便在其中。只要拿着身边之物一桩桩去格,个中道理集合起来,便能一步步近于大道!”

    韩冈絮絮说了一通,杨绘却一下揪住了其中的一句话,急声追问:“轻重二物同时从高处丢下,能同时落地?!”

    “自然。”

    韩冈回答的干脆,

    “难道说将鸿mao与石块同时丢下,会同时落地?”杨绘仿佛卡着仇人脖子似的,揪着韩冈话语中的错处,“怎么韩yù昆你所看到的寻常,怎么与我等看到的寻常完全不同?”

    一阵轻声窃笑在人群中传开,杨绘说的正合他们的想法。

    韩冈立刻回道:“羽mao受风,所以会慢下来,这跟轻重无关。同一张纸,平着落地和团起来落地,快慢是不同的,这就是受风的缘故。如果是同不受风,一颗十斤重的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同时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却肯定是一起落地的。”

    杨绘皱起眉来,想了一想,却与周围人众一起摇头,“……胡说八道!十斤和一斤怎么可能会一样。”

    “不去看过,便妄下判断,所以说学士是臆测。”韩冈笑容如net风一般和煦:“要是学士不相信,不如择日去开宝寺铁塔上一试便知。”

    杨绘见韩冈xiong有成竹,眉头皱得更深,眉心的皱纹变成了一个川字。有心想否定,却是怕最后错了,自己丢脸。但是他怎么想,都绝不这根本不可能。心念急转之中,忽然想到韩冈不仅是张载的弟子,听说他更是孙思邈孙真人的sī淑弟子,会不会……

    韩冈却见杨绘退缩下来,不敢回答,更加得意的笑着:“学士既然不敢去开宝寺铁塔一作验证,那也就罢了,韩冈也不敢强求。”

    听了韩冈话,原本还在犹豫间的杨绘,却一下冷笑起来:“既然韩yù昆你一作验证,我确想见识一下。赌上一把如何?”

    “赌?”韩冈自信的点头道,“有何不敢!”

    “出了何事?”在旁冷眼看了许久的曾布,终于走了过来。

    曾布是压宴官,尽管现在宴会上的规矩已经解放了开来,可以尽情欢庆。但维持宴会上的欢快气氛,也是必须的。若是闹出不愉快的事来,给御史盯上,各自都不好过。

    前面看着杨绘过去找韩冈,明显的没带好意,曾布没有动,哪边吃亏对他都一样。杨绘地位高,口才好,而韩冈的口才绝不输于他,心xìng、才智更是贾诩一流的人物。只要不闹开来,看看他们两人演出的戏码也不错。

    不仅仅是曾布,吕惠卿等几个考官,以及其他学士都在外面看乐子。不过现在闹到要开赌,就必须上来看一看了。

    “不是什么大事。”对曾布的询问,韩冈拱手回道,“只是一尽酒兴的xiao赌而已。”

    “要赌什么?”曾布明知故问。

    “韩冈与学士要赌一赌,将一颗十斤重铁球和一颗一斤重的铁球一起从开宝寺铁塔上丢下来,是先后落地,还是同时落地。”

    “元素【杨绘字】,是这样吗?”曾布反过来问杨绘。

    “不!”杨绘却摇头否定,双眼盯着神sè疑huo起来的韩冈,冷笑着:“既然韩yù昆你说这是理,那只要是高处,在哪边都一样吧?不一定要在开宝寺铁塔上。铁塔可以,繁塔可以,甚至这边的华觜冈……”杨绘回手指了指东南面,越过殿mén,能看见半里之外,在琼林苑东南角,建有一座高台的山冈,下临一汪清池,“应该也可以吧?!更不需要铁球了,那物件不好找。石锁啊,秤砣都一样,只要一个十斤、一个一斤就行……韩yù昆,你说是也不是?!”

    ‘可惜了比萨斜塔的实验。不能向伽利略来致敬了。’虽然鱼儿上了钩,韩冈还是感到一丝遗憾,也没有及时回答。

    韩冈似乎是在犹豫的迟钝,落在杨绘眼中,便让他眉眼一挑。眼神一下锐利起来,1ù出了看破了一切的笑容:“怎么?除了开宝寺铁塔,其他地方就不行吗?还是说只能用铁球?”

    “……当然不是,都可以。”

    韩冈的回答似乎有些勉强,连笑容都收了起来。周围众人都觉得他心虚胆怯,纷纷窃窃sī语起来。

    “好!”杨绘哈哈大笑,“即使如此,本官就跟韩yù昆你赌了!……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琼林苑中决个对错来。”杨绘也不敢拖时间,要战决才是。万一韩冈有什么术法,nong什么狡狯,到时候可就要干瞪眼了。琼林宴上,不拘俗礼,借用一下琼林苑中的楼台,不会有什么问题。旧年也常常有进士登华觜冈临风赋诗,“还望yù昆你不要临场退缩才是!”

    韩冈还没有回答,吕惠卿就凑了上来,笑道:“既然是赌,总得有个彩头吧?”

    杨绘看了眼吕惠卿,又瞅瞅韩冈,暗自忖道,韩冈要荐张载入经义局,果然把内定中提举经义局的吕惠卿给得罪了。

    “不如就罚酒三杯好了。”杨绘提议道。

    酒席上的赌斗,没人会在乎彩头的,关键是面子。谁被罚喝了酒,可就是当众丢人现眼。

    “最好还得即席赋诗一,以记今日之事。”

    吕惠卿又追加上来的提议,更是坐实了杨绘心中的想法。韩冈看了吕惠卿一眼,脸sè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众人中,知道韩冈举荐张载的,也是了然于心,皆道吕惠卿够狠,这一下,韩冈别想再留在东京城,说不定连王安石的nv儿都没脸娶了。

    至于绝大部分的新科进士,见着新党中坚明着拆王安石nv婿的台,却是变得狐疑起来。

    吕惠卿神sè夷然不变,他过来帮腔,却不在乎别人是怎么想。

    韩冈在经义局中横cha一杠,吕惠卿当日听了后便是冷笑不已。谁都知道经义局是做什么的,真正有心争夺儒mén道统的学派,哪一个愿意将这个位置相让?要不是王安石现在占着宰相的位置,旧党的一封封奏章,足以将设立经义局的主张送到故纸堆里去。

    但从吕惠卿的角度看来,韩冈这一次做得十分聪明。通过举荐张载入经义局,在不伤新法的前提下,向天子表明了自己的独立xìng,而且还让天子觉得他顾念旧情、不忘根本,为人正直。这一感观,足以铺平韩冈之后的仕途道路。

    而在王安石那边,韩冈一心支持关学这点的确让人恼火,只不过韩冈再怎么样也是王家的nv婿,也不可能当真翻脸。更别说他至少是站在新法一边说话。其实这样也就够了——畏于权势而尽弃其学的nv婿,王安石也不可能看得上眼。

    “你买谁赢?”曾布低声问着吕惠卿。

    “就跟子宣你一样。”吕惠卿笑了一声,看着人群中杨绘哈哈笑着,与笑容浅淡的韩冈,一团和气的将赌注定了下来。

    曾布也在瞅着杨绘脸上自信的笑容,摇了摇头:“杨元素糊涂了,白活了四十多年。也不仔细想想韩冈一段话是怎么说的,见了钩子就往上咬,团鱼都没他咬得快!”

    “杨元素是聪明人。但聪明人往往就会自作聪明,把事情往复杂里去想。”吕惠卿侧过脸,对曾布道,“何况他也不可能如你我一般,深悉韩冈的为人心术,吃亏上当也是免不了的。”

    聪明人对自己都是有着绝对的信心。看到韩冈胜券在握、xiong有成竹的样子,杨绘绝不会去怀疑自己想法的正确xìng,而只会将韩冈的信心来源往yīn谋诡计方面去考虑。既然是这样,韩冈只要多提两句开宝寺铁塔,他就必然会想歪掉。

    吕惠卿方才似是站在杨绘一边,其实是在帮韩冈着yīn杨绘。韩冈瞥过来的一眼中带着笑意,分明也是看透了吕惠卿的用心。

    杨绘不合于新党,但至少现在还没有对新法攻击的太厉害,所以还能做着翰林学士,否则早就给赶出朝堂去了。不过吕惠卿知道,两年前,天子曾有意让杨绘任御史中丞,不过给人给挡了。外面传说是王安石,但实际上却是文彦博。这是杨绘攻击新党不利的缘故。不知杨绘本人知不知道。

    但现在杨绘身上的压力很大。翰林学士再进一步不是执政,就是御史中丞。所以杨绘一直都不肯明确的出来攻击新党。而旧党那一边,作为杨绘的政治后台,却不会让他的态度继续暧昧下去。

    今天杨绘来找韩冈麻烦,吕惠卿只要联系起他现在的处境,就能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敢动狮子,却想来打虱子。xiao心虱子不是虱子,而是狮子!’吕惠卿冷笑着,心中转着绕口令。

第22章 明道华觜崖(二)

    定下赌约,杨绘虽然心急,却也不便立刻前往华觜冈。

    宫宴还没有正式结束,至少要等进士们和上天子的御制诗后,才能前去。不过韩冈人就坐在这里,杨绘也不怕他能变出什么hua样来。

    琼林苑的管勾官这时听了召唤过来,杨绘吩咐着:“去准备一个十斤以上的石锁,还有一个一斤上下秤砣。”

    管勾林深河已经四五十岁,官场上摔打了几十年,心眼活络,更会做官。方才就从手下的吏员那里听说了杨绘和韩冈的赌赛,当然不会就傻傻的等着命令。

    林深河没出身、没后台、没才学,只是靠了家族中唯一做了州官的伯父的临终遗表,才被荫补了一个没品级的流外xiao官。熬了几十年,靠磨勘磨到了从九品,却没能攀上一个像样的贵人。虽然他活动的能力是有,但也只不过nong来了一个管勾琼林苑的差事,还是升不上去。而且头上还压了两个宗室出身的琼林苑提举、同提举,平日里事都是他做,却还要受闲气,几年来都是憋闷不已。

    但现在终于有了个机会,自知正是他表现的时候到了。韩冈自不量力,已成了众矢之的,林深河当然不会站到那艘破船上。肯定是要帮着杨学士,为他好生出一口气。只要这一次拍好杨学士的马屁,做了身前的亲近,做了他mén下的走马狗,日后说不定还有转官的一天。

    林深河垂着手,半弯着腰,声音谦卑无比:“下官前面已经让下面的人去准备了,学士尽管放心。”

    杨绘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不过想了一想之后,又招了招手,示意琼林苑管勾走近一点。

    林深河忙凑上前来,压着心头的兴奋,陪着笑脸:“敢问学士有什么吩咐?”

    杨绘侧过脸,低声问道:“苑内可有黑狗?”

    “黑狗没有,但有公jī,为数不少。”林深河心领神会的神秘的说着,“公jī.jī冠血也能破邪术,下官已让人先行准备去了。

    杨绘惊讶的回头看着这位知心可意的琼林苑管勾,就见林深河继续低声道:“下官想着,韩进士是孙真人的弟子,保不准会变什么术法,这么做也是有备无患。如果当真是如韩进士所说的自然大道,那一点公jī血也不会有影响。”他望望左右,更凑近了一点,“下官这里还让人去准备了fù人天葵,到时与公jī血一起抹上去,包管什么样的邪术都用不了。”

    杨绘深深看了这位近五十岁的卑官一眼,口气不无赞赏:“办事倒是得力。”

    “下官最恨赌中出术之人,只为了赌赛公平而已。”林深河说得义正辞严,一脸正气。

    杨绘一笑,说到底,能帮翰林学士出力,哪有不屁颠颠的凑上来的,倒也不算什么了。“你叫林深河吧?我记下了!”

    对于在琼林宴上闹出这一桩赌赛,殿中的每一个进士都是兴致盎然,各自低声讨论着,韩冈和杨绘之间究竟谁赢谁输。基本上都是站在杨绘的一边。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越重的东西越沉,越沉的东西当然落得越快,怎么可能一同落地。不过还是有人觉得韩冈有那么一两份胜算,但其中并不包括慕容武。

    慕容武作为张载的弟子,还有韩冈的好友,在众同年的讨论中,当然是第一个要受到咨询的。他完全不能认同韩冈的说法,这也因为他比韩冈早一个月上京,并没有在韩冈去横渠镇时,在旁聆听韩冈对于力学三律的一番解说。

    所以当韩冈和杨绘打起赌来的时候,他想阻止,却没能来得及。现在众同年过来相问,他明明心中直在摇头,还偏偏得站在韩冈这一边。回答的时候就免不了很是勉强,让众人都看在了眼底。尽管他的回答,全是帮着韩冈,但每一个看到他表情的进士,都摇着头。

    “已经没得赌了。”邵刚对余中摊开了手,摇头叹道。

    余中也叹了口气,好好的琼林宴变成了赌场,身为状元的他,当然不会乐于看见。而韩冈所面临的境地,余中都是要敬而远之。他望了一眼,独坐原位、无人敢近的韩冈。这一科名声最响的一人,今天可就要折戟沉沙了。

    “可惜了。”余中的低声呢喃,说不出喜悲。

    吕惠卿看了一圈殿内的情况,转身对曾布道:“看来就我俩在赌韩yù昆赢了。”

    “那不是正好,可以通杀啊!”曾布笑着,瞥着正与管勾琼林苑的xiao官窃窃sī语的杨绘,眼神中尽是鄙视。

    曾布应该殿中最相信韩冈的一人。虽然在新党中,最为反感韩冈行事作风的就是他。但韩冈的才智,曾布却是最能认同。能在第一次上京时,就出了一个撬动天下大局策略的谋士,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犯浑。而且在跟杨绘争辩时,话题都是由韩冈领着,怎么可能会出现自己造陷阱,然后自己跳进去的情况?!

    吕惠卿也笑了一笑,他看了看食yù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的韩冈,却又皱起眉来。虽然他赌着韩冈赢,但吕惠卿的心中,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韩冈敢说十斤重的铁球会跟一斤重的铁球落地一样快。

    “当真会是两个铁球或是秤砣、石锁的同时落地?还是韩yù昆会变什么术法?”他问着曾布。

    曾布摇着头:“不知道,还是眼见为实吧。”

    “眼见的可不一定为实。”吕惠卿道,“子渊攫灰而食,子见而疑之。先圣都犯错的事,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做到?”

    子渊就是颜回。孔子率弟子周游列国,在陈、蔡之地被困,粮食已尽。颜回出外找到一些米回来,烹煮时房梁上有灰尘落尽锅中,颜回将沾了灰的一点米捞出来吃了,却被孔子看见,便被误认为是先师长而偷吃,非礼也。一直到颜回解释清楚后,孔子为此而叹道:‘所信者目也,而目犹不可信。’——原以为眼见为实,谁知实际上眼见的未必可信。

    曾布则念着孔子紧随在后的一句话,“‘所恃者心也,而心犹不足恃。’这一句正合今日之事。韩yù昆说杨绘,就是说他是凭心臆测,到头来也不一定可靠。”

    “‘知人固不易矣。’”吕惠卿背着孔子那段话的最后一句,冷笑道:“先圣不知子渊。恐怕王相公也没想到他这个nv婿会有这一手吧?”

    “但韩yù昆应该都算计好了。”曾布声音突然透着yīn冷,“……想一想,今天这个鱼钩如果不是杨元素咬上来,你说韩yù昆是准备钓谁呢?”

    吕惠卿闻言一怔,但深思起来,脸sè也变了。以韩冈步步算计的xìng格,既然在天子面前推荐张载,必然有所依仗。只看他今天说话作态,就知道必然早有准备。杨绘只是运气不佳,想在韩冈身上表现,却反过来被韩冈利用上了。但杨绘仅是个送上mén来的意外,以韩冈的为人,必定在之前就找好了牺牲品。

    只是筹划阶段的经义局,如今确定了职位的只有两人。

    “真是要多谢谢杨元素了。”吕惠卿幽幽说着。

    “嗯。”曾布说得更为直白,“杨元素的确是帮你挡了灾。至于王元泽,韩冈这个妹夫是不会跟他过不去的。”

    三巡酒后,众进士为天子的御制诗写了和诗。四百多篇七律,并没有什么出彩的,而韩冈的一也还能凑活。但以杨绘的眼光,肯定是看不上,如果没赌赛的事,他当是要摆出文坛前辈的姿态,好好落一下韩冈的面子,这样也算跟北面的两位有个jiao代。不过现在,就不需要为此多费netbsp;杨绘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就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华觜冈走过去,韩冈紧随其后。已经等着这个节目等了许久的几百号人,也都一涌而出,一起跟着往琼林苑东南角的高丘而去。

    华觜冈高约十多丈,是琼林苑中挖了金明池后,用土石垒起来的几座高坡中的一座。在华觜冈陡峭的北侧悬崖下,有着一汪清池。湖面不大,比左近的金明池要xiao上许多。但正好就在华觜冈上,那座高楼延伸出来的外廊的正下方。站在外廊上,韩冈手扶栏杆向下望去。bo光粼粼的池水,离着他估计有着五十米的距离。

    上得高台的并不多,大部分进士都在池边等着。二楼、底楼也用着一群人。而能站上三楼外廊的,基本上都是参加宴会的朝官,还有今科的状元和榜眼——官场上等级森严,任何时候都体现得很明白。

    除了几名xiao吏,楼台上唯一的一名卑官,就是琼林苑管勾林深河。他为这场赌赛准备好了实验物品:“……石锁倒没有。这一块,是抵mén石,约莫有三十斤重。而这块秤砣,则是正好一斤,乃是厨中所用。”

    “yù昆,可以吗?”杨绘问着韩冈,眯起的双眼、翘起的嘴角,上面写满了得意。

    韩冈看了看放在地上的两件试验品,用脚推了一下,感受了一下重量,觉得没有问题,便点了点头。只是心中有些奇怪,为什么他踢两件东西的时候,琼林苑管勾会有一下提心吊胆的神sè掠过。

    不过这些都是末节了。在林深河的指派下,两名xiao吏一个抱起抵mén石,一个拿起秤砣。楼上楼下一下变得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的手上。但就在这时,一声高喝远远的传来。

    “且等一等!”

    一匹奔马,从琼林苑大mén处直奔华觜冈而来,看骑手服sè,竟然是个宦官。到了楼台下,那内shì下马,沿着楼梯跑上来。气喘吁吁。韩冈看过去,竟然是童贯。

    童贯喘了两口气,对着惊讶不已的官员们高声道:“御驾转眼就到,天子有诏,此事稍停片刻。”

    闻言便是一片喧哗,竟然天子要来!

第22章 明道华觜崖(三)

    “这下闹得大了。”曾布领旨之后,不禁叹起。他知道,琼林苑上的生的事,肯定会传进天子的耳目中。但绝没想到会如此之快,而皇帝的反应也是让人出乎意料。

    “不仅仅天子要来,你看对面。”吕惠卿板着脸指着北方,“消息好像已经传出去了。”

    华觜冈北面,隔着xiao湖,就是从新郑mén出来的通衢大道。本来这片xiao湖就是阻隔,所以外面并没有围墙遮拦。从道路上,就可以看到琼林苑的内部。现在在对面的湖岸上,不知挤了多少百姓,粗粗一看,竟然数以千计。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曾布惊问着。

    “因为琼林宴啊!”

    东京百万军民都在关注的琼林宴,一篇好诗出来,都能惊动全城,何况这一次的赌赛?转眼就被传出去了,现在几千上万的人都在湖对面,等着看华觜崖上丢石头。

    “不论结果如何,输的人这辈子都要成笑柄了。”曾布眼神深沉,盯着韩冈的侧脸。

    高tǐng的鼻梁下,略薄的双net紧抿着,显得坚毅无比。韩冈大概也是明白,他这是以自己的一生为赌注。

    ‘……就看他能不能赌赢了。’曾布想着。

    ……………………

    在等着天子的时候,楼下、湖边的进士们早就开赌了。

    众进士中自然是以押杨绘的为多,只有寥寥数人押着韩冈这个冷mén。前十名中,有几个自重的没参赌,但参赌的都是押着杨绘,唯有第八名的留光宇与众不同。

    留光宇的友人劝着他:“元章,你看看慕容武,他是韩冈同窗兼知jiao,你看他脸sè,有半分胜券在握的样子吗?同时张横渠的学生,韩冈知道的,他怎么会不知道?”

    留光宇却是坚持己见,“xiao弟倒是觉得韩yù昆说的有理,这冷mén押着也不错。”

    心中却是冷笑,这里都是些蠢人,还看人脸sè做什么?有这个时间,自己拿着轻一点、重一点的东西试一试就知道了。

    属于官中的筷子和碗不便1uan丢,有宴上失仪之忧——就像韩冈和杨绘争辩,自始至终也都是笑眯眯的,谁也没有争得脸红脖子粗。更别说捶桌子砸碗,以增气势。

    但留光宇用着腰带带钩和铜钱试过了,试了几次,都是同时落地。

    关于这一点,他可没有与人分享的意思,说不得自己一人独赢,这脸面就涨起来了。到时候,看看那些赌杨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练亨甫,今科的第六名。他瞥了洋洋自得的留光宇一眼,也是在冷笑,‘这胖子,难道以为就他一人做了验证?’

    下落的高度只有一人高,轻重也差不了太远的情况下,就算同时落下,也不能证明什么,何况练亨甫几次试过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点微妙的区别。

    这种情况,观人是最不会有问题的。韩冈的说法本于张载的理论,但慕容武却半点不知,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让人能相信韩冈?

    “等着丢脸吧……”练亨甫不知是对谁在说。

    ……………………

    天子的车驾很快就到了,几百名班直、内shì随行。只听着一片山呼万岁之声,从新郑mén传了过来。

    曾布、吕惠卿、杨绘还有韩冈等上百名琼林宴中人,都一股脑的去了琼林苑大mén处相迎。

    赵顼的车驾一直驶到华觜冈下。

    等韩冈等人受诏到了楼台的最高层,赵顼从外廊处回过头来:

    “朕只是想看上一看这赌赛的结果如何,不必耽搁时间了,先试了再说。”

    韩冈和杨绘在琼林苑上闹出的这一通,赵顼听了之后先是有些恼怒。琼林宴上的赌赛,从来都是赌酒、赌诗、shè覆、投壶,现在竟然比起了丢石头。

    但听了来龙去脉之后,他立时就明白,今日一事虽是杨绘先行挑起,但却中韩冈下怀,他是借势要将张载推入经义局中。

    但赵顼怎么想,都觉得一斤的铁球怎么会跟十斤的同时落地,怎么想都不可能。只是他将砚台和笔一丢,好像是差不多同时落地。

    从道理上想不通,从实验上却是能证明,究竟结果如何,赵顼起了几分兴趣,干脆就来琼林苑走上一遭。

    赵顼的命令干脆无比。在天子的注视下,两名xiao吏战战兢兢的一个捧起石头,一个拿起秤砣,然后将秤砣放在堵mén石上。

    “这是为何?”赵顼奇怪的问道,难道不是两个分开来一起放手吗?

    “这是为了防止放手的时机前后有差别,最后影响到结果。”韩冈向天子解释着,“就算是一个人来丢,时机上还是会有些微差别。只有现在这般,才能免除。”

    “这样不会有何影响?”

    “不会。”韩冈摇头,“秤砣并没有和堵mén石绑起来,是分来开的。如果秤砣比堵mén石落下要慢,当然在后面会拉开距离,一前一后入水——就像一马一人前后靠在一起站着,可一旦跑起来,距离就会渐渐拉开。如果一样快,更不会有问题,可以看到石头和秤砣始终贴在一起。除非是一斤重的秤砣,坠比三十斤的堵mén石要快,在后面推着石块,这样才会有影响。”

    赵顼摇摇头,这当然不可能。

    这就是韩冈对实验的设计,要不然出问题的可能xìng就太大了。五十米左右的高度,差不多四秒。上面松手的时间有了零点几秒的延误,到落水时就是七八米的差距。那可就是自己给自己打脸,韩冈如何会去做?!

    而且这个方法另外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将秤砣受到的风阻给挡住了,受力xiao的秤砣会一直黏在石块上,不会出半点意外。

    韩冈如此提议实验的步骤,解释了两句后,连杨绘都没法再反对。

    若是反过来,秤砣在下,堵mén石在上,杨绘肯定要反对到底。但现在秤砣放在堵mén石之上,既没有绑着,也没有粘着,杨绘若是反对,反而会让他显得心虚,也难以说出个道理来。

    总不能当着天子和这么多同僚,以及新科进士面前,说什么孙思邈嫡传的法术。那他可就要成为朝中的笑柄了。何况也不用怕什么,方才上楼来的时候,林深河可是对他低声说了句一切放心。

    所有人都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托着石头和秤砣的xiao吏身上。只见他将手颤颤巍巍的探出栏杆,双手一放,石头和秤砣嗖的就直落而下。

    赵顼立刻伏在栏杆上向下望去。

    咚的一声响,就见着水hua掀起了老高。

    先是下面一片喧哗,嘈嘈的听不清楚。然后留在下面的童贯跑了上来,对着天子和众官道:“同时!同时!的确是同时落下来!”

    结果一出,所有人的眼睛都看向杨绘。

    不得不说,杨绘有着国之重臣的表现,都已经输了,但脸sè只是略白而已。

    而韩冈也知道,这个实验真要较真起来,却还有些说道,总有人嘴硬着。

    只听杨绘道:“此必是韩冈以术法méng蔽圣聪,不然为何方才一定要将秤砣放在石块上?还请陛下下旨,将两物分开来重新再试一次。”

    韩冈冷笑,他就知道有人输不起。转头对两名xiao吏道:“请两位将手摊开。”

    杨绘和林深河脸sè大变,但在天子面前,他们也只能看着两名xiao吏摊开手,上面还沾着血迹。

    赵顼瞳孔一缩,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林深河脸sè苍白,两个琼林苑提举也过来厉声追问,“这是什么!?”

    “不知是黑狗血还是公jī血?都抹了血,还有什么术法?!”韩冈哈哈笑了,他不理杨绘,转身对赵顼道:“其实这个实验,臣从来没有做过,也根本不需要做,只需从道理上想一下就够了!”

    “此话怎讲?!”赵顼惊讶的问道,一众官员也是sao然。

    既然如此,何必多费手段?!

    杨绘绝然不信,但韩冈xiong有成竹,微笑中充满了自信。

    既然前面说是这是理,自然有通过逻辑方法进行证明的手段。初中物理中的内容,韩冈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现在杨绘反应过来,要换一种实验方法,韩冈是绝不可能答应。不管用什么实验,都会有误差。理想化的实验,也只会出在理想中。真的将堵mén石和秤砣分开来丢下去,各种因素造成的误差肯定少不了,几乎不可能同时落地。

    必须用理论来给杨绘最后一击!

    “有一辆快车,一天能从东京驶到洛阳。还有一辆慢车,要三天才能从东京走到洛阳。”韩冈双眼一扫,所有人都在聚jīng会神的听着,“试问如果将快车和慢车用绳子绑在一起的话,情况如何?!”

    “当然是快车拉着慢车走!”赵顼立刻道。

    “陛下圣明!”韩冈赞了一句,道:“不管怎么说,肯定都是比快车要慢,比慢车要快!”

    赵顼点头:“自是这个道理!”

    天子点头肯,杨绘想了一阵,也是点头。周围人众都没有反对声,这个道理哪还有错的?

    韩冈笑了:“同样的道理。依照杨学士的说法,越重的下落度越快,越轻的则越慢。那么,如果将轻物重物绑起来,就是将堵mén石和秤砣用绳子绑起来丢下去,那落就应该是比堵mén石要慢,比秤砣要快。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冈问着杨绘,吕惠卿则在一边轻轻一击掌,恍然自语:“原来如此。”

    而杨绘则迟迟不敢答,他知道韩冈的话中必有陷阱,但他左想右想却想不出陷阱在哪里。等不及的赵顼帮他回答了:“正是如此……但这又如何?”

    韩冈一下提高了声调,厉声质问:“所以臣只是想问一下。既然杨学士说重物要比轻物落得快,那么堵mén石和秤砣绑起来后有三十一斤重,为什么会比三十斤的堵mén石还要慢?……应该是快呀!”

    寂静无声。

    的确,应该是快啊……

    看着杨绘的脸sè惨白了下去,韩冈冷笑不已。

    先以实据为验,再以推理证之。试问,谁能驳得了?!

第22章 明道华觜崖(四)

    伽利略设计出来的逻辑链,简单的只有三个环节,但却牢固得如同钢铁打造的一般。

    没有人能提出异议,即便是杨绘,一时间也组织不起反驳的词句——想要胡搅蛮缠,nonghún了水,也得先把前前后后想得通透。

    而赵顼没有给他时间,想了一阵,觉得真是这番推论当真挑不出错来,“果然是这个道理。”点了点头,对韩冈笑道,“这格物之说,果然有些意思。”

    天子出言,不但确认了韩冈的胜利,更将格物摆上了台面。

    韩冈低头谢过天子的赞许。可虽然胜了,他倒也没有得意洋洋起来。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已,并不代表自己的高度。对于那等在无尽的mí雾中,只靠着自己的双手而开辟出一条光辉道路的伟人,韩冈只有抬起头,高山仰止的资格。

    而韩冈这种平静,却让天子更提高了对他的评价——宠辱不惊,从来都是一个难得的优点。

    不过话说回来,赢了就是赢了。眼下的胜利,为韩冈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谓是鸠占鹊巢的第一步终于走了出来,将科学包装上儒学的外皮,终于有了点成果。

    虽然孔子若是能看到格物致知竟被如此解释,肯定要大摇其头,叱骂不已。但二程开创的理学,张载开创的关学,也与孔子的原始儒学根本不是一回事。反正都是一偏,偏向科学一边,韩冈觉得对华夏的未来更有好处。

    赵顼拍着栏杆,迎着大道对面金明池上吹来的风,慢慢的点头赞着:“张载说虚空即气,想不到他已经将气和风jīng研到这般地步。气动成风,物落受风,最后不受风而轻重落皆同,这么些事,他竟然都通过格物给格出来了。”

    韩冈摇头,虽然有些冒犯,但他必须更正赵顼的错误观点:“启禀陛下,并非如此。”

    “……那是什么?”

    “虚空之气,乃是元始之气,万物之本源,无形无质,万物由其凝成。而气动成风的气,却是万物之一。虽说看不见mo不着,但呼吸皆气也,风一吹,很容易就能感触得到。”

    其实气学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张载说的虚空即气,指的是万物本源。但这个气,却又与空气重复了。同样一个字,却分别有两种不同的定义,解释起来很是麻烦。

    赵顼听着也觉得麻烦,半懂不懂的,只能点头而已。

    “臣有一事,要请教韩冈。”杨绘这时忽然开口。

    在一旁得空,杨绘终于想出了一点破绽。虽然他打不断那条牢如jīng钢的逻辑链条,却能指出前面实验中不对劲的地方。他可不愿自认失败,就算死到临头,也要挣扎一下。

    赵顼看看杨绘,想了一想,点头示意韩冈上前。虽然杨绘今天丢了大脸,连带着翰林学士都没了光彩,但皇帝不会不给自己的shì臣面子。

    韩冈便道:“还请学士指教。”

    杨绘走上前来,盯着韩冈:“前面你曾说过,鸿mao所以落得慢,乃是迎面受风的缘故。想那堵mén石下落时也受风,所以慢了下来。而秤砣有石块在前面挡着风,却会落得快了,就压着堵mén石上。”

    “学士的意思是说,迎面受风被阻的堵mén石,比起不受风的秤砣落得要慢?”韩冈问道。

    “正是!”好不容易捉到的破绽,杨绘乃是一口咬住。

    “这风可真大!三十斤的石头就能吹飞起来。”韩冈笑了,杨绘已经是黔驴技穷,下面可就是要穷追猛打,“学士可是想岔了。须知迎风面越大,受的力就越大。”

    他视线移转,对人群之后,手上拢着一把折扇的余中道,“状元郎,可否借一下扇子一用。”

    余中先是一愣,然后立刻上前来,先对天子一礼,又将扇子递给韩冈,“当然可以。”

    韩冈眼下大占上风,当然是结好的时候。

    韩冈接过扇子,手便是一沉。余中的扇子,扇面是纯白重绢,正面一幅泼墨山水,山水神秀凝于方寸之间,一看就是名家所作。背后题了一xiao词,龙飞凤舞,亦是佳作。扇坠是指节大xiao的羊脂yù,而扇骨则是乌檀木。余中竟然用上这样jīng美的折扇,韩冈需要再确定一下:“有些太贵重了。”

    余中知道韩冈要用扇子来做个验证,很洒脱的道:“但用无妨。”

    “多谢!”

    余中退后,就见着韩冈将扇子平展开来,一松手,就轻飘飘的落下去。又将其捡起来竖着一放手,啪嗒一声落地。两次下落,扇子都是展开的,但姿态一变,下落度登时就变了。

    这个xiao实验一做,旁听的都明白了韩冈的意思。同样一柄折扇,都是张开的,但迎风面不同,下落的度也不一样。

    只听韩冈道:“堵mén石比起秤砣要大得多,受得风阻也大得多。当真两物分开来后,只要能同时放下。敢问学士,这结果会怎样?”

    杨绘瞠目结舌,按韩冈的说法,甚至可能秤砣比石块落得还快!

    赵顼也吃惊起来,原本从直觉上,他觉得越重的东西下落越快,后来从韩冈这来知道应是一样快,这还勉强能接受。可现在好了,反而是轻的下落得更快!

    韩冈这是明着欺负杨绘。他说的其实是刻意忽略石头和秤砣本身的质量差距,而将问题不知不觉的转移到单纯的迎风面积和阻力的问题上。

    如果杨绘能想透其中的破绽,韩冈可以趁机将质量和力之间关系的定义举出来,加上前面的实验和理论,牛顿力学第二定律就可正式在公开场合亮相。可惜杨绘却没有,沉湎于诗词歌赋和经义文章,在科学方面的思考能力还是不够水准,很容易就被nong糊涂了。

    韩冈也没有失望。一次灌输的太多,反而会出问题。简简单单的一个实验,加上一条完美的思辨论述,已经足以将杨绘等反对者打得溃不成军。事理皆在眼前,容不得他嘴硬。

    至于之后的事,可以慢慢来。总有聪明人能想透,到时再反驳,便可以将格物物理上的争论一bobo的炒热!

    这才是正道,比起去横渠书院单纯扯着勉强糅合起来的理论,而被吕大临问得近乎张口结舌的情况,接受了教训的韩冈,终于找到正确的路子。

    现在韩冈要趁热打铁,将风阻的存在和影响,用事实再次确认:“正如人骑马,骑的越快,迎面而来的风就越大。这是就要低头弯腰,缩xiao迎风面,以减xiao阻力。”

    “林管勾,还请再找两个一样的秤砣来。”

    林深河前面押错了宝,现在哪敢再违抗韩冈,不移时,便让人找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秤砣来。

    韩冈没动手,只是让人拿出一块丝巾,将四个角用细绳扎在其中一个秤砣顶部的孔dong上,绑成了降落伞的形状。

    在天子的目光中,韩冈将两个秤砣同时丢下去。其中一个扑通一声落水。另一个则是靠绸巾兜着风,慢悠悠的落下去了。

    等着天子的视线从降落伞上转回来,韩冈道:“绑了绸巾的秤砣比起另一个秤砣还要重一点,但就是落得慢。同样的实验,千万人都可以做,就是学士亦可以sī下里做,都能得到同样的结论:落物的度与轻重无关,只与阻力大xiao有关。”

    他说话间不忘带一下杨绘,提醒人们,翰林学士杨元素的赌帐尚没有还。

    “不知此有何用。”杨绘冷然问着,他本来打定主意不开口了,防着继续丢脸,但韩冈挑衅似的带上他一句。他却不能继续做哑巴了:“就算知道是落物度与轻重无关,只与阻力多少有关。敢问此一条又有何用?”

    在没有亚里士多德的两千年权威压制,这个实验的意义,当然不如伽利略如同惊雷一般劈开中世纪的mí雾那般振聋聩。但只要引起天子的兴趣,就已经够了。一旦赵顼对此有了兴趣,而要把格物致知的理论塞进经义局的新编教材中,便容易了许多。

    ——毕竟韩冈还有三棱镜分光实验,帕斯卡的木桶实验,甚至用来表现大气压力的虹吸管等一系列实验没有出手呢。初中物理上,看似简单的一系列实验,却是多少大智慧者才智的结晶,韩冈若是拿出来,嘴硬如杨绘的会问一句有什么用,但更多人却会去思考其中的原理。

    不过现在杨绘就在眼前,还是要应付他一下。

    韩冈的回答并不是语言,而是动作。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杨绘的眼光也是居高临下,如同大人看着赌气不肯服输的xiao孩子。叹了一口气:“既然学士如此说,那也就罢了,权当无此赌注好了。”

    “你!”

    杨绘一下气得脸皮紫,眼睛都红了。韩冈若跟他争辩,总有破绽出来。但韩冈竟然不肯辩论!

    韩冈才不会跟杨绘斗嘴。姿态越高,杨绘就越丢脸。文人之间的争辩,尤其是这等已经是一方赌上一口气的意气之争,就像是后世论坛上争吵,根本不可能说服对方。只要设法能bī着对方失态,那就是赢了。

    杨绘耍了赖皮,这对韩冈更是好事,真的在天子面前斗起气来,还会被咬上一个尊卑不分的罪名。而现在,丢尽脸的只有杨绘一个。

    赵顼对杨绘的态度也有些不满,好歹也是翰林学士,怎么能这般无赖?可也因为杨绘是翰林学士,朝廷重臣的脸面要给他留着。

    “今日之事已了,朕先行回宫。今次的琼林宴,也别拖得太久!”说着便自顾自的下去了。

    恭送过天子圣驾,韩冈看看杨绘,又看看曾布。天子既然让琼林宴不要拖得太久,当然也就得听着,应该算是告一段落了。天子提前结束琼林宴,可见是不想让杨绘继续受气。但他离开时并不拉着杨绘,更可知并没有太过照顾杨绘的想法。

    看着脸sè一阵青,一幅快要吐血模样的杨元素。韩冈知道,他今天的胜利乃是实实在在。想来张载,离着经义局已经不远了。

第23章 内外终身事(上)

    吕惠卿、吕嘉问,并坐在王安石府的偏厅中。

    吕嘉问前日外出视察京东的市易务,今日刚刚从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回来。他一近东京城,就立刻听说了琼林宴上的那一出。对于杨绘与韩冈一番jiao锋后结果,吕嘉问也是乍舌不已:“想不到杨绘他竟然自请出外了。”

    吕惠卿冷笑着:“杨元素是倒了大霉,琼林宴上声名尽丧,输了场面,更丢了人,在东京城中成为笑柄。再不出外,留在京师继续受人笑吗?!”

    “杨元素找韩yù昆不快,那真是自找苦吃。”吕嘉问虽然没有见过几次韩冈,但他对王安石二nv婿其人其事,也是着力打听过一番,“向宝的中风还没好,窦舜卿已然致仕,苏子瞻现在还在杭州,雍王老老实实的住在宫外,但凡跟韩冈过不去的,真的没有一个有好结果。”

    “文彦博当初也曾几次三番的要拿着韩冈敲打王韶和相公,最后出了什么事,你知道的。”吕惠卿笑说着。

    “也差点中风那次?”吕嘉问呵呵笑道,“凶名卓著,真乃是天上岁星!”

    “当真惹不得啊……”吕惠卿也是长叹着,“那个韩yù昆!”

    “在yù昆说什么?”王安石换了身家常的宽袍出来,正好听到了后半句。

    “正说韩yù昆在琼林宴上的事呢。”吕惠卿口改得很快,总不能当着岳父的面,说nv婿是个扫把星一样的人物,“当着天子的面,拿着石头往水里丢,这事有些过了头。但他后来的那段推演,却是很又几分道理,说起来还有些唯识宗的味道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横渠靠着长安的大慈恩寺的缘故。”

    唯识宗,又称为法相唯识宗、法相宗,是玄奘法师传下来的嫡脉,其祖庭就在有着大雁塔的大慈恩寺。只是唯识宗自晚唐后就已然式微,幸好王安石和吕惠卿对此都有研究。

    经过隋唐的佛道大兴,其实宋儒各派经义中,无不融合两教的理论。当世大儒几乎没有不去研究佛理道法的,就算是一向排斥释老,独尊儒术的洛学、关学二家,也是一样。如张载,他就是在研究了佛法和道法之后,才重新回到儒学的殿堂。更别说王安石这等贯通三教,能为《老子》注疏,能以偈语名世的全才。

    “是因明学吗?”王安石随口问着,坐了下来。

    唯识宗是浮屠诸宗中,研究因明学【近于后世的逻辑学】最为jīng深的一派。吕惠卿这么说,就是觉得韩冈借用伽利略的那一段逻辑推理,有点像是佛教中因明学的论辩术。

    “正是!”吕惠卿点头。而吕嘉问却是一头雾水,只能呆坐着。毕竟能与王安石一起讨论各家法mén的,新党中,也只有吕惠卿、王雱等寥寥数人。

    王安石想了一阵,摇头道:“是有几分相像,不过与《成唯识论》中所言因明之法,还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地方。yù昆于此事说得太少,不过几句话,一桩事,不便就此下定论的。”

    “这些都是枝节了,日后可以再问。”吕惠卿带着一点刺探,道:“倒是韩yù昆与相公家二xiao娘子的婚事也快到了,到时候,都得备上一份礼啊!”

    听着吕惠卿提起二nv儿的婚事,王安石苦笑起来。又是一个跟自己不是一条心的nv婿。要不是韩冈人品还算过得去,是为了师mén而赴汤蹈火,王安石悔婚的心都有了:“尽给经义局添1uan。”

    从话语和神sè中,吕惠卿看出了王安石的苦恼。宽慰道:“韩yù昆的确接连被天子召见,但不代表他当真能说动天子,要不然,征召张载入朝的诏书就应该下了。”

    “就是说动天子下诏又如何?”王安石半沉下脸,冷然说道。

    吕惠卿听着一喜:“……相公的意思是?”

    “不行就是不行!外面不是说我拗相公吗?”王安石神sè坚定,语气也毫不动摇:“不管韩yù昆在算计着什么,经义局绝不能让人!”

    ……………………

    就在王安石狠的时候,韩冈正在崇政殿中。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一块白水晶。侧面为三角形的柱体晶莹剔透,在掌心反shè着照进殿中的夕阳,闪闪亮。

    韩冈不过是在前天向赵顼提了一次,才两日功夫,竟然就给磨制了出来。而且用的是通透无比、一点气孔都不见的白水晶,磨制得也是光亮透彻,几乎看不到上面的磨痕。这等手艺,不是普通的大匠能做到。

    毕竟是皇帝啊,言出法随。随便一句,就能让人没日没夜的赶工。水晶贵重,但对皇帝来说,可算不得什么。

    韩冈仔细看着手上的三棱镜,一点也不比后世看到用jīng密机械制造的水晶制品稍差。如果能借用这名大匠,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将透镜给磨出来了。

    “这个就是三棱镜吧?”赵顼说着,“方才朕用来对着一线阳光,的确是散出了七彩,正如虹光。与韩卿你说的一模一样。”

    韩冈前日受诏廷对,趁热打铁的说起了三棱镜。赵顼对此很感兴趣,立刻命名匠打造。

    “彩虹多出雨后,而且必须是天上放晴,太阳出来的时候。乃是残留于空中的水汽,折shè了阳光的缘故。其本质,与三棱镜分出的七sè光乃是同理。”

    这些前日赵顼也听韩冈提过了,了解阳光的组成,便能明了了万物的颜sè从何而来。当时只是听着而已。不过当三棱镜磨制出来后,才有了直观的认识。

    赵顼笑着接回了三棱镜,在手中把玩着,“格物致知之说,越格越是有理,的确是让人yù罢不能。张载在儒mén至道上,的确是别出一番新意。”

    “不仅仅是家师,洛阳二程亦曾言格物。”韩冈瞅准了机会:“如今儒mén各家,都有其合理的一面。若能集天下名儒,共议诸经新义,由陛下亲自裁定。石渠阁和白虎观的盛事,亦可重现于今世。否则闭mén造车,难免贻笑大方。”

    石渠阁会议和白虎观会议,是西汉宣帝和东汉章帝时,聚合天下名儒,共同讨论儒家经典的盛会,由天子亲自主持和裁定,自此留名于后世。

    “…………”赵顼一阵沉默,连拿在手上的三棱镜都放下了。

    赵顼当然不想让外界或后人来嘲笑他。但他更知道这事不好办。各家学派之间的纷争虽不能说是你死我活,但也可以算是相悖如参商,若是强凑到一起来,几乎就是的爆竹,点着就爆的。

    而且就算是石渠阁和白虎观,在会议上得出的结论,没多久就被全盘抛弃了。要不然流传至今的汉儒注疏,就不会是东汉末年的郑玄sī人所著。

    赵顼的犹豫,韩冈看在眼里,心头闪过一阵遗憾。

    他知道天子为什么会犹豫。现在王安石已经在撰写《周官新义》,而王雱和吕惠卿则是在注释《诗经》《尚书》。张载多说《易》,但对于《周礼》也是同样熟悉。韩冈也清楚,如果张载进京,要说的绝不会仅仅局限于格物上。要是诸家大儒都进京,更别提讨论的场面会有多火爆。

    看起来自己还是太过心急了一点。赵顼虽然对格物感兴趣,但也只是兴趣而已。经义局的目的是‘一道德’,韩冈能看得出天子也是这么盼望的。而韩冈的提议,却不能带给赵顼统一的经典释义。几家学派之间裂痕比起新旧党之间的鸿沟还要深,根本不可能像白虎观和石渠阁两个会议那般,能得出一个让各方面都能稍微认同的结果。

    ‘果然啊……’韩冈暗自叹了口气,即便让赵顼对格物之说有了兴趣,通过落物实验造出这么大的声势,可在权力面前,还是不堪一击。眼下天子只是对格物致知有了一点兴趣,但这点兴趣却难以抵得过他对稳定朝局、控制思想的yù望。

    看来走上层mén路终究还是不行,还得靠自己。等自己的地位再高一点,如王安石那般地位才差不多。

    既然如此,那还是退而求其次的好。用事为十,得之二三。亏是亏了,不过能让格物学的名声在京城中传播开来,也算是不错了。

    韩冈的目标很明确。

    他对后世科学的记忆只剩初中的水平,对经史子集的了解,也只限进士科举的考试范围。至于哲学,的确是重要,但众家纷纭,韩冈没力气在上面hua费太多的jīng力。所以他一直将关学的衣冠披在身上,日后自有人去总结归纳。韩冈所要做的,就是推广这个时代对自然科学的认识,改进生产力。如果工业能够兴起,新兴的利益集团就会去要求更多的权力。

    所以眼下一开始计算的道路走不通,那就换一条好了。只要能最终走到目的地,走的是哪条路,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通了之后,韩冈便没有再出言推荐,而是放开来,就着三棱镜,跟赵顼讨论起光学上折shè和反shè来。

    等日后将基础筑牢,再卷土重来不迟!

第23章 内外终身事(中)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韩千六捶着腰,在一地礼物中,坐了下来。

    韩冈得中进士的消息前些天就已经传到了陇西城中。

    沸腾起来的不仅仅是韩家,还有巩州上下。进士第九,弱冠之龄的朝官,再加上宰相的nv婿。这三条几乎决定了韩冈日后的未来必然是一片光明。

    多少官员忙不迭的上来奉承以下韩千六。就算是新近上任的熙河经略使蔡延庆,也让人送上了一份厚礼。

    韩云娘正此时正在堂屋中收拾礼物。她的形容有些憔悴,有时候会不知不觉的停下手脚,双眼也是毫无焦点的四处1uan瞄,似是饱受了相思之苦。

    “素心和南娘都有孩儿,心里有个寄托,所以她们还好一点。就是云娘多了点问题。”

    “如果去了东京……”韩千六还在为不能去京师的参加儿子的婚礼而感到不快,“参加三哥的婚礼,云娘应该就会好了。”

    韩冈的信,早在去年除夕前就收到了。他不便借用朝廷的驿传系统,派人回来送信,走得算是快了,也用了二十天的时间。信上主要说了一件事,就是请父母上京。

    一般的进士榜下被招婿,基本上就直接送进dong房。但韩冈早在去年腊月就跟王安石家的nv儿讲亲事定下,所以还是有写信让父母来京城。王韶再是亲近,也不能替代父母,有时间当然要让自家父母主持。

    可是韩千六做着官,三四月份正是棉田下种,麦田也到了收割前的重要时节。韩千六官位虽卑,但事务极重,须臾离不了人。而且韩阿李也觉得进士不禀父母而自行成亲,这是常见的事。但作为男方的父母,儿子成婚时却跑到nv方家去见礼,世上就没有这个规矩。她宁可不去东京跟宰相打擂台,等到回来后,再来看看宰相家nv儿教养如何?

    现在的韩阿李心气极高,笃笃定定的认为儿子日后肯定能做宰相,也没有多少畏惧王安石的念头。堂堂宰相,求上mén来提亲,还不是因为儿子有本事吗?

    韩阿李道:“等成了亲,三哥肯定要回来一趟。那时正好让她们一起去上任。家里有义哥儿在,也不要他们在面前尽孝心。”

    韩千六思忖着:“也不知三哥会被安排在哪里。”

    韩阿李冷笑一声:“你net子心?!自有亲家公记挂着。”

    ……………………

    韩冈这边的确是快到成亲的时候了,离预定的四月初六还有五天的时间。

    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送了礼来,堆满了他在汴河边刚刚租下的一间xiao院。送礼的人,不仅仅局限于东京城,甚至还有张载和二程的贺礼。

    韩冈过去曾经在信中跟张载说过他与王韶内侄nv结亲的事,后来就没有提过此事了。自己跟王旖定亲后,又写信向张载这位老师解释,同时也没忘记跟洛阳的二程提一下。不管怎么说,他都不会愿意因为婚姻的问题,而跟自己的老师而翻脸。

    ——因为他的媒人是王韶,这一点就可以让韩冈的婚姻有着很好的解释。不是韩冈阿附王安石,而是因为要顾及王韶的面子。

    另外,韩冈举荐张载,并在政事堂上推荐诸多名儒入京,共参经义局事。尽管此事看起来是没指望了,但已经从宫中传了出去,并被人当成王安石找错nv婿的笑话来传播。可只要这消息传到洛阳和横渠,至少能让两位老师知道他并没有忘本。

    而王安石这一边,虽然有那么几天,王雱没有来找韩冈。但重新坐到一起后,韩冈和王雱跟没事人一样,照样喝酒聊天。韩冈没有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向王雱赔不是,而王雱也没向韩冈问罪的意思。

    王旁吃惊的看着兄长和韩冈,“这是怎么回事?”

    “吾与元泽,乃是争于国事,非是sī事。公sī岂可不分?如xiao弟对新法的支持,是为理也,非因亲也。”

    韩冈说得义正辞严,王旁倒是没话说了。

    “yù昆说得好,”王雱给韩冈倒了酒来,再给自己和弟弟满上,端起酒杯,“不过市易法的好,可从来没见yù昆你提过。”

    韩冈曾与王雱多次谈论新法,均输法、农田水利法、便民贷、将兵法、保甲法,都得到了韩冈的赞许。可这些法令之中,只有市易法,韩冈从来都不提,一句话都没有。他的态度,只要稍稍留意,就能知道端的。

    “市易法不是不好,但推行此法得不偿失。”韩冈的回答,正符合他一向以来的倾向。

    王雱和王旁两兄弟都不说话了。

    市易法的造成的后果,眼下都见到,这条法令所引起的反扑,现在已经变得十分jī烈。就在韩冈因科举前后之事而忙碌的时候,京城中的物价飞一般的涨上去,只要是市易务在卖的商品,都是在涨价。正如有人上书弹劾市易务,说如今京城中,是市易务‘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芝麻,则芝麻贵。’

    这并不是市易务为了赚钱而胡1uan抬价的结果,从政治利益上讲,直接负责此事的吕嘉问也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生。赚了再多的钱,也抵不了物价飞涨对他政治前途的危害。

    究竟是谁在背后做手脚,不问可知。

    韩冈是知道后世共和国开国后,上海的投机商是如何来对抗新的统治者的。不过那些商人们的反抗,在组织力无可匹敌的国家机器面前,就如螳臂当车一般可笑,很快就耗尽了家财,。

    但王安石此时的新党,却不可能拥有后世那个党派的组织力和控制力,也无力保证足够的物资供应。更别提豪商们和宗室、和外戚,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他们虎口夺食——正如韩冈所说,此法得不偿失。

    得到的财税利润,远远抵不过被消耗掉的政治资源。而且本已渐次稳定的朝堂局势,就是因为市易法而再起bo澜。要说王雱不后悔,那是假的。再多的国库收入,也比不过新党的根基再一次被动摇。

    新党内部,已经有人说要废除市易法。但王安石和王雱却是一步也不肯退让。一旦退让,就是大堤决口的时候到了。到时候,就是新法被尽废的结果。但也有人提议道,明面上不废除市易务,但慢慢的松弛禁令,让市易法不废而废。

    两个方案都是要废除市易务,不过一个急进,一个缓进罢了。

    “不知yù昆有什么办法?”王雱问着。

    虽然说是对韩冈此前的意图cha足经义局的行为没有芥蒂,但王雱的心中还是给他对二妹婿记上了一笔。他要看看韩冈对市易法能出什么意见?同时也盼望他能提个意见,改变现在不利的状况。

    “坚持到底!”韩冈的回答出乎王雱意料之外,“六路运司加运货,放开来售,将京城的物价打下去,看看那些人有多少钱来收购。”

    市易务并不是由官府完全掌控,除了账本,估价和贩售的环节,其实都是让商人们来参与。而市易务的收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利润,是酬奖给这些与市易务合作的商人们的。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新的一批豪商,取代如今的豪商阶层,便是一切可以放心。

    “坚持到底可不是那么容易。”王旁摇着头,他可是对此深有体会。

    “其实也简单。现在的正在闹腾的那些豪商,其实都已经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完全在耗家底了,只要能撑过去,他们不是负荆出降,就是坐以待毙。”韩冈冷笑了一下,“而且张、田、王、李能娶宗室,难道市易务中的那些就不能娶吗?一个县主不过是一万贯而已,宗nv更是只有两千三千。何况娶了宗室的豪商中,总有不跟他们一条路数的。”

    王雱叹道:“其实这些都有想过,只是缓不济急,需要别寻良策。”

    王雱兄弟期待的眼神看着韩冈,韩冈摊开手,摇摇头:“到了战场上,若是没了粮草,诸葛武侯都要掉头往回走。”没有物质,也只能靠jīng神了,“xiao弟也变不出东西来。除了咬牙坚持,我也没办法了。”

    韩冈的确是没有办法,但凡遇到有人哄抬物价,最靠谱的办法就是杀jī儆猴,但闹得大的基本上就是曹、高、赵家的亲戚,而且是近亲,王安石也不能那他们开刀。另一个办法都是用洪水一般货物,耗光对手的钱财,将他们的气焰给打下去的,这就要靠掌控汴河水运的六路运司的本事了……

    “对了,始终没有说过市易法之事的,记得还应该有一人吧?”韩冈看了一眼王旁,这还是王家的二衙内上次来见面时,不经意间说出来的。

    肯定是曾布。

    曾布从一开始就对市易法持有一些看法,前面吕惠卿回来执掌中书五房检正公事,大力推行市易法后,曾布对此法的态度就变得更加暧昧。

    内部不靖,就是新党现在要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第23章 内外终身事(下)

    终于到了四月初六。

    一大清早,天还是黑的,韩冈在汴河边租的独mén院落,已经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这座院子,前后两进,十来间房。虽然不算很大,但地势绝佳。靠着汴河,后mén出去,就能叫来河中xiao舟出行的。租金一个月就要八贯,从九品判司簿尉的俸禄,只有这个租金的一半。韩冈要不是多了个集贤校理,多了一份俸禄,光靠太常博士的俸钱都要被吃掉一半去。而且因为是官产,不但盘不下来,就是以韩冈的身份,租金也打不了半点折。

    有了独mén的院子,原本韩冈带上京的两个伴当,便不敷使用。幸好王韶送来的两名婢nv,韩冈再找人牙子雇了一个厨娘,家里的情况也就差不多像个样子了。而前两天,王韶又一气借了二十多个家丁,把韩家的mén面给撑了起来。

    此时韩府mén外扎了彩棚,一溜沿出十几丈,虽然碍了几户人家出行。可一来,韩冈地位高、名气大,他事先遣人上mén递帖子赔礼,周围邻居也都不会不讲人情。二来,韩冈要娶得是王安石家的nv儿,大名鼎鼎的王副枢来韩家坐镇,谁敢找不痛快?

    为了准备这场婚事,韩冈找了专mén主持官宦人家婚礼的司仪,时称‘白席’。带了一帮手下过来,都是做了十几年、几十年事的,将婚事安排的井井有条。

    又从附近的正店唐家楼定了宴席,等婚宴开始后,来款待客人。在韩冈看来,在东京,服务业达得不比千年后稍差。一应事务都有专业人士照应,并不需要自己忙里忙外。

    现在韩冈穿了一身玄纁朝服,黑sè深衣,赤黄sè的下裳,头戴三梁进贤冠,踩着皂sè的厚底官靴,犀带系在腰间。从进贤冠两侧有珠yù垂于耳边,又称‘充耳’,随着韩冈行动,而轻轻晃动——这是有官身的士大夫娶亲时的装束。

    冯从义作为监督,视察着韩府内外情况。他在韩冈婚期前赶到京师,是韩阿李的吩咐。自家儿子要成亲,总不能身边一个亲眷都没有。而且冯从义也正好借这个机会,来为熙河的特产开拓京城的商路,并去探望一下他的岳家——韩家跟太后家有着亲戚关系,这件事,也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从前几日开始,上mén送礼的就络绎不绝。到了今天,受了邀请,上mén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陆陆续续的都来了。

    基本上都是以同年进士为主,这是基本的人情往来,一榜同年,在官场上算的是紧密的关系。

    四月前后,是今科进士结婚的高峰期。只要是未婚且没定亲的,基本上都是这个时候进了dong房。而已经定亲的,也赶着回乡去完事。韩冈前几日还受邀参加了另外两名新科进士的婚礼,今天就轮到了他。

    而韩冈jiao好的高官之中。王韶父子当然不可能不到,他们今天各有职司,还不能算是客人。

    吕惠卿等新党人众,则是在nv方家等着。另外章惇如今去了荆湖,不在京师,但他父亲章俞却在,与路明一起过来了。老头子风仪还是那般出众,笑呵呵的恭喜着韩冈。

    不过种谔没有到,他是三衙管军的太尉,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尽管与韩冈关系不错,可也不便参加宰相nv儿出嫁的婚礼。文武高官jiao相勾连,那是天子最为忌讳的。而种建中就没有问题了,有张载那一层关系在,没人能够从jī蛋里挑骨头,所以他早早的来了,还带着种师中。至于种朴,他并没有到场——他二月时外放原州,在他的伯父种诂的手下听候使唤去了。

    种建中一到,连着拱手:“恭喜yù昆,贺喜yù昆。金榜题名,dong房hua烛,这下可都全了。”

    种师中也上来作揖行礼:“恭喜韩三哥。”

    “彝叔你也就不要笑话xiao弟了。”韩冈与来贺的种建中说笑了几句,拉着他问道:“审官东院可定下了去处?”

    种家的十九哥,已经通过了明法科的考试,有了一个出身。靠着这个出身,种建中从武资转为了文资。他旧有的官阶属于大使臣一级,转成了文资后,登时就成了从八品的京官。一旦外放,职位不会很低。

    种建中摇头苦笑,“还没最后定下来。多半还是在陕西,不是下县知县,就是在经略司中打个下手。总也跳不出去。”

    “将mén世家嘛……”韩冈安慰的拍拍种建中的肩膀:“太尉多半也是希望你能在陕西多立功劳。”

    种建中也是无奈的叹了口气。世家子弟的仕途,先天上就比寒mén中人要平坦,但他们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前路。

    ——如今种家第三代以种谔为,下面种诂、种谊皆是一流的将领,其余兄弟也无不统领大军。鄜延种家,现在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可是到了第四代,有点前途的,也就是种朴和种建中两人。如种师中这般,年纪尚轻,还看不出有多出sè的地方。

    别看种十九现在转成了文官,可若是日后种家后继乏力,第四代靠着种朴一人独力难支,说不定种建中还有投笔从戎的日子。比起缺乏根基、没有保障的文官传承,保持武将将mén的传统,才是维系种家代代富贵的唯一途径。

    “不说这些了。”种建中忽而洒然一笑,“今天可是yù昆你大喜的日子,怎么陪着聊这些事。”

    拱了拱手,自去与其他认识的朋友打招呼。

    韩冈是新郎,就算是迎客,也只需要见几个重要的主宾,至于闲散客人,由代为知客的王厚和慕容武来负责。

    客人渐渐到齐,看看已经日影西斜,亲迎的时间将至。王厚就过来催促,“yù昆,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韩冈点了点头,所谓婚礼,就是该在黄昏时举行,现在日头已经西落,便是到了迎亲的时候。

    虽然穿着宽袍大袖的礼服,韩冈依然是很利落的跨上马,带着一部鼓吹,还有随行一众亲友,浩浩dangdang,去王安石府上迎亲。

    ……………………

    王旖坐在在梳妆台前,对着磨得亮的铜镜,里面是一张如hua似yù的俏脸,而身后则是自家的母亲。

    今天王旖被jīng心装扮过,原来便是有着水乡nv儿的清秀,如今更是显得仪态万方。但她被修过的双眉轻蹙,还是为了已经到了眼前的婚事而忧心不已。

    本来这桩婚事已经没有多少bo折,可是前段时间,因为经义局的事,韩冈是跟父兄争执了起来,王旖为此担心得夜中难以安寝。害怕这桩婚事最后落到她当初所担心的地步。

    只是事情过后,大哥、二哥出mén见了韩冈回来,说起韩yù昆,依然还是一团和气。王旖记得,韩冈当初曾经对自己亲口许诺,不会因为公事上的纷争,而坏了sī谊。至少在现在,他还是信守了诺言。

    但日后呢……王旖不敢去想,却又不能不去想。

    “来了,来了!”王安国的夫人,慌急慌忙的走了进来。

    “娘……”王旖转过身来,珠泪颗颗不由自主的从脸颊上滑下,抓着母亲的衣襟,“孩儿不要出嫁!”

    吴氏一直都盼着nv儿早点嫁出去,但现在看着二nv儿,眼中也不禁下留泪来。捧起nv儿的脸,用手巾擦着泪水:“痴儿,哪有这般说的。今日之后,就是韩家的人了。到了夫家后,要好生遵从fù德,悉心shì奉舅姑……”

    吴氏絮絮叨叨再一次嘱咐着nv儿。滴滴答的鼓乐声中,韩冈骑着高头大马已经到了近前。久在军中,骑在马上的气势非是等闲。背tǐng肩张,再加上庄严的礼服,让人看着就三分敬意。

    王安石作为nv方家长,在大mén前相迎。亦是如韩冈一般,穿着最为庄重的朝服,上黑下黄的玄纁,与陪着天子祭天时,还有正旦大朝会这样的大典礼一样的装束

    若是按照如今的风俗。新郎上mén迎接新娘,岳家要用两只椅背靠着,上面放上马鞍,让nv婿骑上去饮了酒或是做了诗才给下来。不过这等俗礼,也不会在王安石嫁nv儿时出现。

    依照官中礼节,韩冈和王安石,一向东、一向西,互相对拜过后。王安石正要引着韩冈入内,这时,李舜举带着天子的诏书,还有捧着礼物的一众xiao黄mén到了相府的mén前。

    韩冈与王安石对视一眼,都是感到惊讶无比,而周围观礼的宾客中更是低低的响起一片喧哗。

    天子直接具礼馈赠新人,情况其实很少有。除了宗室娶亲,地位够得上的官员,基本上是续弦,让天子不便为此赐物。就像范仲淹,他为族人设立义庄,寡fù再嫁,义庄出钱资助,而鳏夫续娶,就什么也没有。韩冈的官位有些勉强,但赵顼却还是下了诏,这一方面是给宰相面子,另一方面也是韩冈正得圣眷的缘故。

    天子下诏赐物,乃是聊表寸心。诏书上的一番话说得四六骈俪,但总体上的意思还是祝两位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李舜举念完诏书,韩冈上前一步独自拜谢。

    一相,一参,为了韩冈的婚事而奔走。加上天子的参与,新科进士中从无这般荣耀。

    【白天有事出去了,还望各位书友见谅。另外多谢三水的指正。前面要赶着文,都没有好好校对过。字句上的错漏有不少,还请各位书友谅解。顺便推荐一下三水的作品九霄天帝,如果能不断更就好了。】

第24章 携眷西返家(上)

    【这是补昨天的份,十二点左右,还有一更】

    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王旖第三次被送入dong房。

    依照此时的婚仪,新fù迎进mén后,先入dong房坐netg,名为正坐富贵礼。然后新郎用同心结牵着新fù出去拜天地,先祖和父母。新fù的盖头,由子nv双全的fù人拿着机杼——也就是织布机的梭子——来挑起。最后于厅中,用破成两半的匏【葫芦】为酒器,jiao换着喝过jiao杯酒,然后第二次送入dong房,而这一次则是新fù反过来牵着新郎。

    重入dong房后,协理婚宴的fù人将合卺酒所用的两瓣葫芦一正一反的放在netg下。两新人又要掩帐换妆,换下上黑下黄的大礼服,王旖换了身大红吉服,而韩冈则是套了身绿袍、戴上了hua幞头。在礼官的催促下,出去敬过亲朋好友三盏酒。到了这时候,才没有了王旖这位新娘的事。

    作为新郎官,韩冈还要继续应付一下客人,而王旖坐在dong房中netg边,低垂着头。

    两根儿臂粗细的龙涎香烛,映得dong房中通亮。天子赐予的绸缎和器皿,与诏书一起,供在桌前。大红sè的喜帐,被两支金钩挂在了netbsp;dong房之中,除了王旖之外,只有陪嫁的两名使nv,平日里就在服shì着王旖。不过在这时候,新fù不便说话和动作。两名亲近的使nv,也都遵照事先的教训,如木雕一般站在不敢1uan说1uan动。

    王旖静静的坐在netg边,呼吸都是柔柔细细,身子一点也不动弹。只是红sè的丝巾绞在手中,抓得紧紧的,显出了她心中一点也不平静。

    方才坐netg时,当韩冈一坐在身边,她浑身都立刻绷紧起来。并不是出于畏惧,而是不习惯和紧张。

    第一次听说韩冈这个名字,尚是在三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把韩冈的经历当作是唐人传奇一般的故事听着,就像xiao时候听着张乖崖侠客行径的传说。不论是在军器库中shè杀三贼,还是在送粮途中与寇博命,都是一bo三折,让人听着都不禁为其提心吊胆。听过韩冈的故事,王旖对他当时是有了几分好奇,但却从来没有想过日后有什么jiao集。

    后来,因为韩冈跟着二哥jiao好,两边渐渐有了书信往来。王韶从秦州遣人送信上京时,韩冈也会随之带来一声问候。在二哥王旁口中,便时常听到听到这个名字。

    而韩冈参与的河湟开边,是父亲最为关心几桩事之一。就算以王旖对时政的浅薄了解,也很清楚熙河方向上的开疆拓土,对于一力主张加强军备的父亲有多么重要。因而他的名字,在王旖最为敬仰的父亲的嘴里,出现得也是越来越多。加之在关西的一桩桩功业,当父兄与人一谈起当今朝中的年轻俊杰来,韩冈这个名字往往都能排在前面。

    而很快,一直为自己担心着的母亲,也不时的提起韩冈。到了这时候,父母的心意也渐渐的明了起来。论起才能、功业、品貌甚至名声,韩冈都是很好的。王旖也知道,就算是少年时就已经声名大噪的大哥,在功绩上也很难跟他相比。

    只不过要看夫婿,也不能只看这些地方。

    姐夫吴安持是枢密使的儿子,学问、相貌、人品也皆不差,而且幼年时还是见过面的,与大姐更是青梅竹马的身份。两家是mén当户对,无论哪一方面都没有半点可挑剔。但是这样的婚姻,最终还是成了一个悲剧。

    大姐未出嫁时是多活泼的xìng子,蹴鞠、秋千都是她带着自己玩着。但嫁到吴家几年过后,便一下变得少言寡yù,浑身暮气,新近做的诗词,也满篇尽是悲意。这两年,大姐只要回来省亲一次,母亲就会哭上一次,连着父亲也是好几天都yīn沉着脸。

    王、吴两家原本都是走得极为亲近,要不然也不会结下亲家,只是现在反目成仇,让大姐在婆家饱受责难。王旖真的很害怕自己最后会变成大姐那般。让父母伤心,是做子nv最不孝顺的表现,还不如不出嫁,丫角终老——当日去见韩冈的时候,王旖当真是这么再想。

    只是……

    咿呀一声,dong房的房mén这时被人从外推开。

    一群人笑着在外面将身穿绿衣的韩冈推了进来,1uan哄哄的说了一通好话,然后大队人马又去了前厅。

    正式婚礼的酒宴应酬,不像韩冈早前纳妾那般是由本人负责,而是由知客来应对。韩冈出来后,只是向客人敬五六盏酒,受了他委托的王厚和冯从义便代他招待起客人来。

    新郎进了房,如同雕塑一般的两名使nv识趣的退了出去,在外面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mén。

    房中变得只有两个人,王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厉害,不知道走过来的那人是不是听到了。

    韩冈见着坐在netg边,绷得僵硬的王旖觉到有些好笑。方才就感觉到,心惊胆战的把自己当虎狼一般。

    “怎么?”韩冈走过去,“还是害怕我?”

    王旖摇着头,但随着韩冈走近,就变得更加慌张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hún1uan中,一直转在心中的疑huo翻腾了上来:“官人……官人……官人你为什么要娶奴家?”

    “娘子你该不会自那天后就一直在想?”

    看到王旖的点头,韩冈笑了。想不到自己竟然给她带了这么深的疑huo。他虽然是喜欢算计人心,但总有疲累厌倦的时候。回到家中,对家人便不想动什么心眼,有话尽量直说,“虽然说一开始不免有些其他原因,但我娶你,只是因为你当日是为父母来找我。”

    韩冈看重王旖的就是这份孝心。以他的身份,政治婚姻是避免不了,想自由恋爱根本是痴心幻想。能碰上一个孝顺父母、心地好的nv孩子,那是再难得不过,遇上就不能放手。

    坐到王旖的身边,韩冈将她的手强拉过来攥在掌心里。另一只手强硬的托着王旖xiao巧下巴,转到正对着自己,向慌张羞涩的双瞳中深深望进去:“娘子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看我说得到底是真是假。现在只需要看着我,不要想其他事!”

    韩冈动作很是强硬,被王旖压在心底的记忆被打开,当日在清风楼上,被韩冈强ěn的一幕,一下又浮了上来。

    午夜梦回时,都害羞得惊醒的那份记忆,此时又再现在dong房中。

    双net得喘不过气来的妻子,韩冈的手又探上了她的腰间。

    王旖不敢动弹,紧紧的闭着眼睛。在出嫁前,王旖被教授过男nv方面的知识。就在压在箱笼底下,还有几本net图,连同几个几种姿势的瓷塑像。只是到了临阵之时,被母亲和叔母一番教诲后强记下来的东西,一下子就不知了去向。

    王旖僵硬着身子,家中谨守礼法,虽然不至于男nv七岁不同席那般严苛,但过了十岁之后,父兄连她的闺房都不再踏入一步,更别说被陌生男子触碰。她强忍着羞涩,但还是听着韩冈的话,任由他解开罗裙,将衣衫一件件退开。

    韩冈主动引导着动作笨拙的妻子,动作也是尽量温柔。直接触碰到肌肤,韩冈立刻感觉到正在触碰的娇躯一下又绷紧起来。当他的手拿开,王旖才放松了下来。但他重又触mo到细腻柔软的酥xiong,身子又再一次绷紧。

    韩冈不由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nv孩子,当真是单纯得可爱。将被剥得如白羊一般的娇躯放倒在绣着鸳鸯的锦缎上:“net宵一刻值千金,娘子……我们也该安歇了。”

    ……………………

    一声拖长了声调的jī鸣,让帘幕低垂的netbsp;王旖撑着netg铺,勉力想坐起来。可是平常的时候,很轻松的动作。不仅仅是下身sī密之处火辣辣的疼着,身子骨也几乎被rou散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一想起昨夜,从一开始的僵硬拘束,再到后来不由自主的迎合,她就忍不住红了脸。不敢看躺在身边的夫婿,只用尽双臂的气力想要坐起来。

    当她快要起来的时候,一只手突然按在腰间。王旖浑身一惊,双臂中好不容易才积攒一下就没了,登时就倒在了一副坚实的xiong膛中。

    韩冈搂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在妻子耳边轻笑着:“待晓堂前拜舅姑。起这么早不知要拜谁?”

    若是在家中成婚,婚礼的第二天,新fù还有一道上拜舅姑的程序要走。要jī鸣即起,洗手做羹汤,然后奉于舅姑,也就是公公婆婆——当然,这是后世的称呼。但王旖不需要,韩冈的父母又不在京城,她起来后,根本就没有长辈需要拜见。

    王旖被韩冈搂在怀中,几下挣扎不开,红晕着脸,就不敢再动弹,声音低低的:“奴家要服shì官人,不能起得迟了。”

    “你昨夜服shì得够好了。”韩冈咬着耳朵一声笑,“也没能好好睡,今天没必要这么早,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

    因为韩冈的话,王旖的脸热得烫,乖乖的嗯了两声。

    韩冈几个月都没近nvsè,需索过甚,王旖初承恩泽当然吃不消,很快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当看着妻子又睡去后,韩冈则jīng力充沛去外面活动了一下筋骨,洗澡更衣,就觉得浑身神清气爽。

    回头望望dong房,人生大事也算定了。

第24章 携眷西返家(中)

    【下一更夜里赶不出来了,明天中午时补上。】

    新婚燕尔,韩冈作为丈夫又是温柔体贴,王旖也放下了心头事,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过了三日,王安石那边送来了冠hua、彩缎等物,是为‘送三朝礼’,而韩冈、王旖这对新婚夫fù,也照规矩回mén去拜见王安石和吴氏。

    此时有着名为‘会郎’的礼仪,新nv婿第一次拜mén,岳家都要广设宴席,用以款待nv婿。一起向王安石夫fù行过拜礼,王旖就被吴氏拉去了里间,王家的三姑六婆正在里面等着三堂会审。而韩冈则被留下来应对着王家的亲戚。

    今次王安石嫁nv,王安国、王安礼正好都在京中守阙,只有最少的王安上仍在太原。三兄弟的子侄辈,也有十来人,以王雱最长。不过这些王家子弟都是被教训得极为守礼,韩冈这个新nv婿入席,各自老老实实上来敬了一盏酒,却没有如寻常人家哄闹起来灌酒的。

    过几日还有王安国nv儿要出嫁叶涛,王家还有着忙,宴席没有拖得太长时间。喝过酒后,王安石将韩冈招到书房里,一口口的啜着醒酒汤,说些闲话。

    方才见到二nv儿的时候,王旖脸上的笑容瞒不过人。知道韩冈待她甚好,王安石对他这个二nv婿藏在心中的一些芥蒂,也为之烟消云散。

    喝了两口凉汤,王安石问着韩冈:“yù昆,准备什么时候回陇西去?”

    韩冈欠了欠身:“劳岳父垂问。此事定在十天后。再迟了,路上暑热,就有些不方便了。”

    一般的进士,在琼林宴结束后,基本上就要回乡省亲。有家室、或是要回乡完婚的走得早些,而在京城做了nv婿的,则是走得迟些,不过很少有等到婚礼满月之后才回去。再在家乡住上两月,大部分的新科进士,都是到了十月之后,才陆续回京候阙。

    韩冈考虑得周全,王安石点了点头,又道:“替我向亲家问好……你岳母还有礼物要送给亲家母的,到时一并带上。”

    韩冈起身,向王安石拜谢:“xiao婿代家严家慈谢过岳父、岳母。”

    “这是做什么呢。亲戚间来往乃是应当,没能将二姐送到陇西去成亲,本来就是我这边失礼。”

    命韩冈安坐下,王安石沉yín道:“前日在中书看到巩州蔡延庆的奏报,亲家在熙河路所管的屯田一事,两岁的考绩都是在上下,如此勤谨极是难得,政事堂前日已有堂宣,为之迁上一官。”

    儒家讲究着中庸,基本上不会有极好或是极坏的评价。在唐宋,上中下九等考绩中,上上考绩从不与人,上中也是极少——是要立殊勋方可——基本上上下就已经是顶头了。如张九龄那等贤相,唐玄宗给他的钦定的考绩就是中上。韩千六两年上下,在算是了不得的评价,磨勘减个一两年,直接迁上一官都是应该的。

    韩冈欠身谢过,王安石不避外人可能有的讽刺,为韩千六加官,肯定是要感谢的,“家严做事一向勤勉,xiao婿在家严那里学到的很多。”

    “德在才上。才士易得,德士难觅。亲家虽非才学之士,但德行过人,如今官场上也是难得。yù昆你若能效之而不移,日后当是能为国之柱石。”

    韩冈的父亲虽然目不识丁,但能做事,而且做得好。王安石对韩千六也是十分赞赏,他最后决定招韩冈为婿,其实也是有着韩千六的一份功劳在,“去岁秋冬,开垦的官田据说又多了一千两百顷,就算只是一亩一石的薄田,今年也是多了十余万石的收成了,五月份,当是有好消息来了。”

    一说起熙河的展,王安石就是满带着欣喜。巩州、熙州两地的田地连着棉田一起,现在可以肯定已经在五千顷以上,虽然都不会是多féi沃的良田,但有可比没有要强得多。

    韩冈道:“本来在预计中——只要不改年号——到熙宁八年之后,熙河路军民的粮草供给就能自给自足。之后再过两年,靠着榷场和岷州钱监,加上开始收取的税赋,熙河路日常驻军的饷银,以及官中的耗用,可以保证一半以上的本路供给。不过从现在的情况看来,只要没有大灾,两事都可以提前至少一年。”

    “那样就好。”王安石听着很满意,缘边四路,也只有秦凤一路能保证自给自足,其余三路,比起韩冈所描绘的熙河路未来,可是要远远不如,“金城三郡之地,汉室乃是中国故土,如果能固本培元,不再拖累朝廷财计,日后也不用担心会有所反复。”

    “但熙河路的关键还是在户口上。如今开出来的,也就是通远军改成的巩州,熙州狄道城,加上岷州铁城堡一带。至于狄道城向北,直至临洮堡的一片河谷地,还有河州的一片谷地,都是因为户口不足,却还一时无法去开。若是汉人不能继续流入,熙河路中的展恐怕会后继乏力。”

    王安石叹了口气:“陕西厢兵已经汰撤了不少,但愿意去巩州的还是不多。”

    熙河路招募移民,都是保持自愿原则。用免费分配的土地和免税制度,来吸引在内地过不下去的百姓实边。所以强迫被淘汰下来的厢军移民,那是不可能的。

    而且缘边四路由于常年战事不断,几乎没有排不上用场的军队,汰撤的厢军数目极少,而熙河更是没有一名。真正厢军汰撤的大头是在永兴军路,也就是长安为核心的关中腹地。驻扎在关中平原上的不堪战的厢兵,总数多达三四万,去年一口气被汰撤了一半。只是相对于熙河路这等边远荒僻的新疆土,丢了饭碗的厢军士兵,更愿意留在关中找口饭吃。

    “yù昆你所说的事,朝廷都有考虑过。”王安石道,“熙宁以来,每年大辟常过三千。其中真正犯了刑杀重罪的并不多,多是贩运sī盐等事。政事堂现在有考虑赦去此等人死罪,可杀可不杀的一律配熙河。”

    “死囚……”韩冈迟疑起来。

    大宋主客户总计两千万余户,人口总数可以肯定是在一亿以上。这么一个帝国,每年处决的死囚,过三千人。这个数目不能算xiao了,而且一般的囚犯,更是接近百倍。死囚中一部分是杀人、劫盗,另一部分则是经济犯罪,多以贩运sī盐等严令禁止的走sī行为为主。而贩运sī盐,直系亲属都要连坐。

    而三千人这个数字并不包括军中,单是熙河路,去年就杀了两百多犯了军法的士卒——尽管熙河路去年是处于战时,有着特殊情况,不过推及全国百万大军,恐怕也是接近千人了。

    而且这也不算是别出心裁。至少在半年前,赵顼就已经下诏让各地州县尽量将罪囚流放熙河,而不是旧有的沧州、荆南、两广等地。同时罪犯,死囚也只比流囚近一步而已。但这不是没有别的问题:

    韩冈叹道:“就怕坏了熙河路的风气。”

    贩运sī盐那可不是普通的走sī贩,黄巢就是贩sī盐的出身。sī盐贩子好勇斗狠,能打头的几乎都是有几条人命在手。好勇斗狠其实也是好事,但更大的问题是,此等人桀骜不驯,很难约束他们遵守军法。无组织无纪律,上阵岂能堪用,若是收录入军中,到时候把熙河路搅得乌烟瘴气,韩冈更是不想看到。莫说死囚,就是流放沙mén岛、通州海岛等岛上牢城的重刑犯,韩冈都不想要,听话受教的厢兵比起他们这些罪犯来好得太多。

    王安石却道:“这些罪囚各个勇武,如果能教训得宜,未必不能当大用!犹如广锐军一般。”

    那等罪囚哪能比得上广锐军!韩冈叹道:“就怕他们勇于sī斗,怯于公战。”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总把战士立敌千军的勇武和市井流氓的好勇斗狠hún淆在一起。公战和sī斗是两回事。怯于公战而勇于sī斗的,世所常见。要是王安石做决定前,能问一问通晓兵事的武将,或是经历过战争的文官,就不会犯这等错误。

    “这事就再说吧。”

    王安石转述的其实是天子的想法。减少死刑数量,不论是在后世,还是在如今,都是一项德政。要不然唐太宗时,一年只有几十个死囚的故事,也不会被宣扬成旷世难遇的德政标杆。现在赵顼想减少,王安石不觉得要在这件事上,违逆天子,能少杀人当然是好事。至于,死里逃生,不觉得他们还敢有什么胆子1uan来。

    韩冈见王安石的样子,明白此事应该是定下了,就等两三个月后,赶在各路提点刑狱司上缴冬至大辟的名单之前,将之公布天下,以此来作为天子的德政。

    即是如此,韩冈也就笑了一笑,不再谏阻:“也罢,那等死囚即便想作1uan,熙河路上还有三尺钢刀给他们预备着。大不了杀一儆百,相信都下得了手!”

    又说了一阵话,王旖被吴氏送了出来,dong房不留空,就算是回mén的日子,也不能留在岳家过夜。不知王旖在内间说了韩冈什么好话,吴氏看着韩冈这个nv婿,满意的不得了,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停的让下人将好菜往韩冈这边送。

    吃过晚饭,韩冈和王旖向王安石夫fù告辞,回返家中,等着这对新婚夫fù的自然又是一个满是柔情蜜意的夜晚。

第24章 携眷西返家(下)

    【有事耽搁了一阵,没能赶在中午时,真是抱歉。这是昨日的第二更。今天两更照常】

    四月中旬,从历法上已经算是初夏。

    窗外已经能听见蝉鸣,正午的阳光从南窗投shè进来,使得屋中也带了一点暑气。

    王旖从外面端了一杯凉汤进屋来。

    她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外套一件无袖褙子。内外都是棉布缝制,比起单薄的丝绢来,布纹经纬要粗上许多,但穿到身上也更为保暖一点。不似丝绸衣服要一层层裹得紧,以如今的气温,内外两件就够了

    韩冈手上正拿着颗珠子,对着阳光,一闪一闪的,耀着王旖的眼睛。

    王旖走过来,放下为韩冈准备的凉汤,好奇的问着:“是琉璃?”

    韩冈没回答,张开手将她搂在怀里。

    一开始对此王旖还害羞得紧,但几天下来也习惯了这样的亲近。头枕在宽厚的xiong膛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还是唤作玻璃更确切一点。”

    同样一件东西,天南地北的名字都不一样。这个时代,很少有人会想着将名词专一化,jīng确化。叫琉璃的,有的是琉璃瓦,有的就是玻璃。而叫玻璃的,有的指得是后世一样的东西,但另外尚有一种水yù也被称为玻璃。

    韩冈手上的玻璃珠子,却是真正的玻璃。微微还有点绿,但可以算是晶莹剔透,里面也见不到一个气孔,这也是将作监中名匠的产品,让韩冈为之惊讶不已——其实到了南宋,透明澄澈得能做鱼缸、hua瓶的玻璃盏都已经普及开来,为此作诗写词的不胜枚举。透明的程度要过bo斯的舶来货,只是不耐热水,不能做杯子,只能盛鱼盛hua

    韩冈依稀还记得玻璃镜的制法。不是银镜——银镜反应的条件太苛刻——而是水银镜。用水银融了锡后镀在玻璃上,外面涂层保护漆就够了。以宋人工匠的手艺,给了他们制作的基本原理,三五年内应该就能又成果了。不过这个的先决条件,是nong出透明的玻璃再说。

    所以他设法nong来个一颗玻璃珠,如今的市面上,杂sè的玻璃或琉璃饰品很常见,透明的也有,但透明到能做镜子的看来只有宫匠。不过,要从宫匠手中拿到配方,

    给献给天子,那是最蠢的做法。自己一人赚也是很蠢。最好的办法是组织人手起来入股。如果能早日将关西的豪族、商行组织起来,变成一个利益集团,对自己日后的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关西豪族对棉布的渴求,已经可以从中见到雏形。不过熙河土地不足,棉田展潜力有限,日后到了一定程度,便会停滞下来。

    但玻璃、镜子不一样,相比起农业对土地的要求,工业就少了许多,到时候,能用工业带来的利益将他们捆到自己身边。韩冈前两天已经带了冯从义去过了种谔府上,事先多多联系,日后也好做事。一个稳固的根基是日后身居高位的先决条件,若是能成为一个利益集团的代言人,朝堂上永远都会有一个位置的。

    看起来回去后,就要与那些土豪们多多走动了,现在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应该可以轻易的拿到主动权了。他们都有心在京师扩展,韩冈作为王安石的nv婿,当然是个最好的选择。

    ……只是要打开京城里的局面可不容易。

    已经到了夏天,地方州县都开始要忙碌起来,夏税的收取工作是每年的重头戏,而夏天又是雨季,雨多了有洪水,雨少了就是旱灾,只要是合格的地方官员,都知道这时候就要开始做好预防措施来。

    而京城之中,自汴河,物价的确稍稍低了一点下去,不过另一方面,物价降低的幅度,远远不及旧时net来汴河水运重启后,南货一下打了五六折的情况。都四月往五月去了,情况比起韩冈估计得要差得多。

    也许是自己xiao瞧了京城商人们的财力,要不然,就是市易务内部有问题,吕嘉问没管好下面人。但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对于棉布在京中的推广完全没有好处。

    “市易务……市易务……”韩冈将玻璃珠子放在桌上,指尖来回拨nong着。

    昨天王雱来访,与韩冈说起此事,王旖在旁也听到的。见着韩冈心不在焉的念叨着,转头问道:“还在想着市易务的事?”

    韩冈一笑,屈指将玻璃珠子弹开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管不来的,也是白netbsp;“只是大哥还说要举荐官人……”

    “我可不趟那浑水。现如今,吕吉甫和曾子宣明争暗斗,岳父怕是头疼得厉害。我要cha足进去,你爹爹的头会疼得更厉害。”

    曾布曾经一肩挑着十几个职司,不过因为吕惠卿的到来——更是因为不符合组织原则——他的权力被转移了一部分出去。现在,已经是翰林学士的曾布,官位虽仍在吕惠卿之上,可他在新党中却是很难再有以前那般一人之下的地位。看赵顼和王安石对吕惠卿的安排,甚至有将他越过曾布,提拔成新党第二号人物的意思。

    而且经义局已经在紧锣密鼓,王安石兼任经义局提举已经是确定了的身份。不过王安石作为宰相,不会有太多时间,判国子监的吕惠卿和王雱拥有着实际的领导权。在韩冈看来,经义局加国子监类似于后世的中央党校,对新党的意义不言而喻。从未来来看,王安石一旦从宰相的位置退下来,吕惠卿很有可能继承他的位置。

    这样的情况下,曾吕二人怎么可能和睦相处?不斗起来那就有鬼了。

    韩冈没兴趣cha上一杠子。除了经义局以外,他对于新党的各项事务暂时都没有涉足的想法。可惜经义局已经成立在即,而他此前的举荐去全然无用。韩冈和王安石翁婿之间看似和睦,但原则问题那是一点也不相让。

    王旖在韩冈怀里抬起头,看着他坚毅冷冽的眉眼,觉得他和自己的父亲脾气其实很像。公事归公事,sī谊归sī谊,都不会因sī废公,不能讲人情的时候,那就根本不去理会。

    “等从陇西回来,就请一个州郡,做一任不管事的通判。”韩冈搂着王旖,对她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前面已经做了一次通判,再任一任通判后,担任什么职位都方便了。”

    虽然此前韩冈已经做过巩州通判,但那个职位只是附带而已,他当年主要工作,还是属于军事方面的机宜文字。真正地方治政的资历还是不够。没有地方州县的经历,入朝时,很难被安排上一个好职位。就算被安排上了,也少不了被御史和士林一顿口水1uan喷。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到王安石为避嫌疑,故意安排自己低一点职位。

    与其这般麻烦,还不如先去熬资历,以掌握主动权。凭着韩冈的功绩,资历并不需要熬多久,一任即可,用一年半到两年时间走过场就行了,并不用熬满三年。他现在是第二任通判资序,再做一任通判后,就是有了知州的资格。以第一任知州资序,入朝之后,就能统管一个部mén,而不是给人打下手。

    王旖不知道韩冈想得有这么深,但她也希望韩冈能不要掺和进新党内部的纷争中。以自己夫君的xìng格,跟人起冲突时免不了的。

    又过了几日,到了韩冈离京回乡的日子。

    前一日韩冈夫fù先去王安石那边辞了行,又是大包xiao包的得了一堆礼物。三辆大车,主要是王旖的嫁妆,还有不少贺礼。

    冯从义还要在京中稍留两日,汴河边这座院子韩冈订了一年的契约,正好让他住着。早上还没出mén,王厚和种建中都到了。转头过来,吕惠卿和曾布也来相送,虽然朝中人人知道两人不合,但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团和气。

    吕惠卿一下马,就拱手对韩冈笑道:“yù昆回乡省亲之后,还是早日回京,天子可是正要大用你。”

    韩冈连声谦逊,却也不以为意。

    前两天,被赵顼以陛辞的名义召进宫中。说起来,真正要陛辞的,是朝官出外任官,要在离开前聆听天子圣训,所以才需要陛辞。如果是重臣,可以在崇政殿中说上一些自己对朝政的看法。若是普通的朝官,则是照常例,在朝会上说两句场面话就可以滚蛋了。而不论是进士或是朝官返乡,并没有陛辞的说法——从此事中可以看出韩冈得到的看重。

    但天子的看重,也比不上家中的温暖。离乡半年,回去的时候,身份已然不同,而身边随行之人也已经大变模样。

    随着在京中日久,韩冈越来越惦记父母,周南、素心、云娘,还有自己的一对儿nv,不知他们现在可还安好。归心似箭,韩冈只恨不得能立刻回到陇西。

    在城外,饮过饯行酒,与送行的亲友们告辞,韩冈翻身上马,当头领着车队,向西疾驰而去。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一)

    北京大名府。

    六月盛夏,热1ang滚滚。

    炽烈的阳光没有半分遮挡,直直的落到了大地上。

    汗水滴到晒得滚烫的路面上,转眼就会消失不见。空气在阳光下晃动着,带着远处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

    大名府城外的东湖上,尚有着一点微风。碧绿的荷叶铺满了半幅湖面,朵朵白莲亭亭yù立。只是看着,便觉得清凉起来。

    可偌大的东湖中心,就只有一艘画舫在莲叶间缓缓行驶。丝竹之声若有若无,在湖面上流淌。而在湖岸边,还有一众军士守卫。纵使汗流浃背,也不敢离开湖堤半步。看到这份阵势,路上本就不多的行人,都是远远的避让开去。

    撑着画舫的艄公,戴着斗笠,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推着竹竿,让沉重的画舫一点点的移动着。

    两名十一二岁的xiao使nv,蹲在船舷边,探着细细的手腕,将画舫经过处的一个个莲蓬摘下来。用几个xiao篮子盛了,捧着进了船舱中。

    船舱之内,有着丝竹歌舞。

    一队乐班坐在角落处,前面是一幅帘幕,挡着他们望向舱中的视线。而在船舱中心,六名sè艺俱佳的妓nv,随着乐曲且歌且舞。yan丽动人的舞姿,让坐在四周的宾客们看得目眩神mí。

    这是司空、河东节度使、判大名府——穷贵极富的文彦博在宴客。

    自从离开了枢密院出外之后,不论是在河阳府,还是在大名府,文彦博所做的就是饮宴,游历,累了,就在府中读书、休息,政事那是丝毫不理。

    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汪辅之前些日子刚刚巡视过大名府,对此颇有微词——转运司有监察地方州县官治政的任务在——但文彦博却是一点也不在意。

    xiao儿辈的牢sao琐语,他做了几十年宰执的元老重臣岂会放在心上?!更别提他身上还有一个司空兼节度使的头衔,是为使相,论品阶,王安石都要在他之下。

    这一日,他看着东湖上荷hua开得正好,便邀了一帮宾客来,都是大名府的名士。船舱中,十几桶冰块放在角落和隐蔽处,暑气全被挡在了画舫之外。这样的享受,也只有几十年宰执的文彦博才能用得起。

    保养的极好的右手捋着雪白的长须,半眯起的眼睛藏着深如渊海的心机。看着是歌舞,心中却没人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来后的xiao使nv将一个个装着莲蓬的篮子放到文彦博和众宾客的几上。文彦博身后的两名shìnv,一个打着扇,一个则拿起莲蓬,帮着剥了起来。

    轻微的一声碰撞声,让画舫轻颤。就听着一串脚步声,从舱外的船舷过道上响起,文彦博六子文及甫,出现在舱mén外。

    宾客们纷纷起身,向着文家的六衙内行礼问好。

    文彦博慢慢的抬起眼,问道:“六哥,你怎么来了?”

    文及甫刚刚乘着xiao舟,从yan阳下来到清凉的船舱中,还是一副汗流浃背的模样。他走进来,与众人打过招呼,在文彦博身边低声道:“大人,汪辅之那厮竟然上书朝廷弹劾大人!”

    文及甫怒形于sè。富弼当初被李中师所bī,竟然要jiao免役钱。现在又有人弹劾到自家父亲头上。元老重臣的脸面朝廷都不在乎,竟然让这一干xiao人欺上mén来。

    但文彦博不为所动,依然是慢悠悠的问着:“他说了什么?”

    文及甫更凑近了一点,贴着文彦博的耳朵要说话。

    文彦博瞪了儿子一眼,眼神中的厉sè瞪得文及甫向后一仰。探手端起用井水镇过的酒杯,“即是监司弹劾老夫,此等公事,有何不可对人言?”

    看着愣住的儿子,文彦博也不免与富弼一般,有着虎父犬子之叹。宾客们十几对在看着,再sī下里说话,到外面可就要传出流言了。不过是个转运判官弹劾而已,有什么好好在意的。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现在nong得神神秘秘、紧紧张张,反而会让人以为他文彦博怕了。

    干咳两声,当着宾客们的面,文及甫不便将自己了解到的汪辅之弹章上的内容都说出来,便简简单单的归纳成三个字,“汪辅之说大人‘不事事’。”

    “就这个?”文彦博反问一句,毫不挂怀的样子,让竖起耳朵的宾客们都没了探究根底的兴致。

    “此必是得当朝之人的授意!”文及甫背对着外人,恶狠狠地说着。

    “要是王安石有这么蠢就好了。”文彦博自言自语道声音低得只有儿子能听到,“河北东路的转运判官是该换一个人了。”

    “大人!……”

    “此事让天子来决断,做臣子的何须cao心?”文彦博提声长笑,“雷霆雨1ù皆是君恩,老夫一生栉风沐雨,到也不在乎多沾上一点。”

    文彦博说的狂傲,但有谁能反驳,三朝宰辅,元老重臣,本来就有倚老卖老的资格。

    说了一句后,文彦博眼一低,见着文及甫的腰上别着一个透亮的圆形琉璃坠饰,是他没有见过的。

    “这是什么?”

    “水晶阳燧,又叫放大镜。”文及甫忙摘下来,放到文彦博眼前,“不仅可以用来聚光引火,而且透过此镜,能放大对面的东西。听说是韩冈画了草图,而后天子让将作监的名匠打磨而出,奉与二圣。就跟此前传说能分光为七彩的三棱镜一样,才一个月功夫就从宫中传出来了。儿子也是看着大人读书不方便,所以从京中托人带了一个过来。”

    “又那个灌园xiao儿nong出来的东西?”儿子当面表示孝心,文彦博并不理会,但听到韩冈的名字,便皱起眉头。

    因为过去种种,文彦博对韩冈成见极深。前日韩冈在琼林宴上,凌bī杨绘,以下犯上,文彦博听了这件事后,便没有半句好话,什么天理自然,哪有朝廷纲纪重要?!后来听说韩冈荐了张载和二程入京进经义局,他才没有再说什么,心中也想看着王安石和韩冈翁婿二人打擂台的笑话。

    只是看到韩冈nong出来的东西,天生就是一股子厌恶,扬手示意儿子将其拿回去,“阳燧不是铜镜吗?怎么是透明水晶……以奇技yín巧媚于天子,王安石越来越下作了。”

    韩冈明的放大镜,文及甫虽然不知怎么歪到了王安石头上,但不敢回嘴。讪讪的收了起来,附和的问道:“大人是否要上书天子弹劾?”

    “且观其自败即可。”文彦博冷然说着,但一转眼就看到文及甫闻言愣住,问话中带上了一点怒意:“怎么?!觉得为父说得不对?”

    “呃……不!没有。”文及甫忙着低头,哪敢说自己是因为惊讶而楞。

    过去在朝中的时候,他的父亲可是看到不顺眼的事情就立刻上书的。文彦博眼下的转变,让文及甫惊讶不已。但他也不敢多问,文彦博在家中亦如严君,丝毫不加以颜sè,文家诸子一向是畏其如虎。向着舱中的客人拱手告辞,然后匆匆告退而出,坐着xiao船,又往岸上去了。

    方才父子间的一番jiao谈,舱中众客仿佛充耳不闻,都是盯着美人歌舞,一点也不分心的模样。

    文彦博看着他们,哼了一声。转头透过竹帘,望着亮得白、闪着阳光的湖面,冷声自语:“且待其自败!”

    ……………………

    七月流火,而陇西的六月,就跟放在火上烤一般。

    路上的行人也少了,城外的榷场也冷清了不少。连巡视城中的甲骑,也都是将巡班改变时间,以避开了白天的高热。

    韩冈自京师回到家中已经有一个月出头了,陆续来拜见他的宾客,也终于少了起来。

    穿着一身宽松的袍服,躺在树荫下的摇椅上,悠然自得的看着近日的堂报。云娘旁边为他轻轻打着扇子,。十六岁的她越的娇yan动人,举止乖巧。

    王旖从外面进来,看到她,云娘连忙站起。

    “云娘妹妹你做你的。”王旖让云娘坐下,到了韩冈身边,“官人,姑姑说明天冯家叔叔就要到了,要准备着为他接风洗尘。要问问官人,有什么要安排的。”

    舅姑,就是公婆,从古到今都是这般称谓。但王旖喊着舅、姑,韩冈一开始听着也有些觉得怪异,现在渐渐才习惯。倒不似云娘,直接就喊爹娘。

    “家里的事,你和娘商量就好了,这些事,你们看着办。”

    男主外,nv主内。主母的作用,本就是主持中馈,让丈夫可以安心处理外事。王旖乖巧有礼,对舅姑孝顺,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缺礼数。对于韩冈的三名妾室,她也是尽量亲近,并不争夜,一点也没有宰相家nv儿的傲气。韩阿李对这个儿媳fù欢喜的不得了,人前人后没有少夸过她。现在家里有什么事,都要跟王旖商量着。

    “那奎官和金娘快十个月了,周岁转眼就到,也要准备一下了。”

    从礼法上,韩冈妾室所生的孩子,也都是她的儿nv。王旖也是善抚如子nv,每日悉心探视,让提心吊胆的周南和素心都安心下来。

    按照如今的风俗,xiao孩子不能起太贵气的名字,以防夭折。韩冈的xiao名自己都不想提。一对儿nv的xiao名,还是韩阿李起的——奎官、金娘,韩冈听着觉得不算坏。

    “你们商量着来吧,问问南娘和素心的意见。”韩冈很是放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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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