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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闲来居乡里(二)

    【昨天的第二更,现在才赶出来。看看今天能不能按时完成今天的份。】

    见着王旖和韩冈要长谈的样子,云娘又一次起身,“姐姐你三哥哥先聊着,xiao妹先去看看娘娘那里有什么吩咐。”说着便要避让开去。

    “妹妹莫急着走,还有事要问一下妹妹。”王旖拉着云娘不让她走,一起坐了下来说话。

    见着王旖越来越有大fù的气度,王家家庭教育出来的结果,让韩冈心中越的安心起来。要是如沈括的贤妻那般含酸夹忿,这家里就没法儿呆了。

    韩冈不想闹得家中不宁,就必须将平衡踩得好,其实很是伤神。也难怪王安石不肯纳妾,说起来,在家中踩平衡,并不比在官场站队要简单。

    不过这也是韩冈自找的。不是说他纳得妾室太多——区区三人就算多,让那些随随便便身边就十个八个妾室shì婢的官员笑掉大牙——而是他将云娘她们太放在心上。

    如今的世情,少有将shì妾当常人看待。都是如同货物一般,想送人就送人,缺了后就再买。换得勤的,三四年身边人的脸就换光了。有时候生了儿子,或是怀着身孕,照样能遣离家中。

    比如名震千古的包拯包孝肃,他的儿子包绶,就是妾室所生。而且这名妾室是在怀孕的时候,就被遣回家。要不是包拯守寡的长媳崔氏,派人送钱送物,等包绶出生后又抱了回来,包家真要绝嗣了。

    包拯去世时,包绶才五岁,因包拯的遗表而被荫封为太常寺太祝——这个从九品京官的本官职位,是专mén为宰执官的儿子所准备,用来荫补的官职,王旁身上的官职,便是太常寺太祝——前几个月韩冈尚在京中时,聊天中说起最年轻的京官,正好包绶因覃恩而升为正九品的大理评事,被王雱拿出来当现成例子。

    包拯为人正直,世所公认,包青天的名字到千年后依然如雷贯耳。他将妾室遣送出mén,不能说他有错,从如今社会的风气和道德上,他也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

    只是韩冈不可能有这样的想法,对于周南、素心和云娘,他都是自内心的去关爱。而正妻王旖,温婉坚强的xìng格也极是让韩冈喜欢。

    就是因为挂在心上,自然要为之烦心。只有心无萦怀,才能冷静处理事务,那是无yù则刚的境界了——对自家人韩冈倒是做不到。

    幸好四nv都很平和的xìng子,也知道韩冈不会喜欢她们争风吃醋,心中也许各有想法,但为了良人还能做到谦让体谅。使得家中的事情,并没有占去韩冈太多的jīng力。

    现在他关心的是如今熙河路核心的巩州,该如何处理屯田方面的事务。夏粮的收获,比起开疆拓土还要重要。而要想获得长远的展,棉hua为主的经济作物则更为重要。

    只是韩千六能看到的档案,韩冈就看不到。他已经不是熙河路的官员,有些数据必须得靠韩千六给找来。

    从韩千六口中,韩冈听到了今年的夏粮产量。比他预计得情况要好得多。自家父亲的确在农事方面有一手——这已经得到熙河路上上下下的认同,甚至还得到了天子和宰相信任——说起来,善于种植的老农所在多有,但有运气得到这个职位的也只有韩千六一人。

    巩州今年的粮食收成,已经过三十万石,往四十万石走。对于正式开不过三年的边疆州郡来说,这个数字绝对不少了。

    只不过这些收入并不是能归入常平仓的数量。其中虽不包括移民们开垦荒地的出产,但即便是官田,也只能拿一半入库,剩下的还要给租佃和屯垦者留着,从没有一口全吞的道理。而且田地开垦虽说越来越多,却因为人手跟不上需要,无法悉心打理,粮食平均亩产量只有一石出头,比起刚开始的时候,还要低了一些。

    真正能放入常平仓的口粮,只有十五万石上下。上阵厮杀的军汉,消耗的粮食一年最少也要四百斤。马匹对粮食的胃口是普通士兵的三四倍,此外还需要更多一倍的草料补充。要供给熙河路两万三千名常驻军、三千八百余匹军马的日常消耗,十五万石也就能满足七成左右。

    另外不能忘记,这些士兵有四分之一是把家人迁到了熙河来,他们也要吃饭,虽然是用军饷购粮,不是官府免费提供,但吃掉的粮食还是实打实的,都是来自于本路。

    这样一算,常平仓每年的收入至少要二十万石才够保底。而要想对灾荒、兵事做准备,必须要达到三十万石。幸好开垦下来的田地,几年后就会变成所谓的熟田,只要管理得宜,日后也许不比关中的白渠要差。

    晚上一家人吃过饭,韩冈坐在父母的院子中。喝着冰镇的蜜酒,一边享受着夜中的山风,一边与韩千六一起说着路中农业生产上的事。韩阿李则带着韩冈的四名妻妾都在一旁飞针走线,为两个孩儿准备着秋冬时的衣服——就算是富贵人家,nv红也是不能丢的。

    “……以孩儿的想法,最好能施行田地轮作,隔上两三年便休耕一次,以免地力不足,最后收成越来越少。”韩冈却不是要继续扩大屯垦的面积,磨刀不误砍柴工的道理,他也是早就明白的,“休耕的土地也不是任凭其荒着,种上些苜蓿,那是能féi田的草料。”

    听着韩冈如此说,韩千六很是惊讶:“不见三哥你下田,什么时候知道田地要轮作的?!”

    “从古书上看来的。”接着对眼中有着疑问的王旖补充了一句,“是《齐民要术》。”

    轮作制是古法,从上古时起就一直都有施行。将田地分成四块,三年一歇;或分作三块,两年一歇。同时在休耕的地上,种些豆科植物,用来féi田。此乃世间的常识,南北朝时,北齐人贾思勰所编写的农学巨著《齐民要术》之上,便有详细的记载。

    豆科植物能féi田的道理,韩冈前世就听说过,而他在京中买来的《齐民要术》也找到了证据。不过贾思勰说‘美田之法’,是以绿豆为上,胡麻、xiao豆次之,韩冈并不知道在巩州这片地上适不适合种植苜蓿。

    如果苜蓿参与到轮种中,不但军马的喂养就可以减少粮食的消耗,而且对于土地féi力的加强和维持,也有足够的好处。再说,必要的时候,苜蓿还可以充作口粮。虽然味道不会好,但营养不会差太远,还能填饱肚子。

    过去由于巩州的田地不足,所以韩冈没有提及此事。但现在情况已经变了,田地过了目前人员数量照管的能力,这就给轮作制带来了足够的展空间。依照《齐民要术》这等权威xìng的农书来种田,就算看起来田地没能都用在粮食上,但照样能堵上所有人的嘴。

    “爹爹也能知道书上的耕作法,孩儿当真是没有想到。”韩冈笑着拍自己父亲父亲的马屁,他的做得的确是好。

    韩千六摇头笑而不语。

    “你爹不是说你不下田了吗?”韩阿李停了手上的针线,对着儿子道,“当年家中百多亩地,你以为你爹和你大哥两人能料理得过来?就是分作三片来耕作的。”

    韩冈张口结舌,家里的田原来是轮作的?

    一起在缝着衣服的素心和周南背过脸捂着嘴去笑,很少能看见韩冈犯糊涂,被人挑出错来的时候。

    “云娘……”韩冈转头向在家中待了十年的童养媳问着。

    韩云娘也抿着嘴,忍住笑的点点头。她从xiao就在家中,而且不像韩冈前身,只需要闷头读书、家事一概不管,农忙的时候一样要下地拾麦子的。旧时的家中农事,比韩冈都要清楚得多。

    韩冈叹了口气,他的前身,还真是一mén心思放在书本上,家里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这样也好,韩千六这样的老农既然知道轮作制的好处,也曾经施行过,那推广起来就很容易了。

    “今年试一试苜蓿,可以以提供军马草料的名义来报备。”韩冈说道,“新开垦的土地用来种粮,最早一片田都换成苜蓿来种。”

    “有些太急了。”韩千六对儿子意见摇头,“大豆倒也罢了,苜蓿过去都没有种过,不知道习xìng。还是跟棉田一样,先试种一年两年,等熟悉脾xìng后,再多种起来也不迟。”

    “爹爹说的是,是孩儿太急了。”韩千六在农事上是专家,韩冈虚心接受,“就按爹爹说的来。”

    能让儿子心悦臣服,韩千六很是有些得意,“明天义哥儿就回来,他在秦州耽搁了几日,跟秦州的几家应该都商议过了。对付那些jian商可是要费口舌,织造作坊的事,也该好好的合计一下了。”

    韩冈笑了,“不用担心,棉田都控制在手中,到了采摘的时节,更是要靠大量人力,优势全在这一边,谁能争得过去?不过也不能独占,各家都有赚头,要做到共赢,才是长远之计。”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三)

    在父母的房间说了些话,韩冈和他的妻妾各自回房去。

    为了shì奉韩冈,四名妻妾都排了班,今天轮到王旖shì寝。

    先安排了明日家中事务,又去洗了个澡,半个多时辰后,王旖才来到自己和韩冈房中。让两名使nv留在在外间,举着一支烛台走进黝黑的里间时,正好看到就韩冈坐在桌前。

    房中没有点灯,只有一抹淡淡亮光。隔着碧纱窗,银sè的月直照进来,正照在韩冈的脸上,眉间有着深深的yīn影,在想着什么。

    知道丈夫在考虑事情,王旖轻手轻脚的走进来,将点好的蜡烛用纱罩罩上。晃动的烛光,在经过了白纱罩散shè之后,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

    安放好烛台,王旖悄步走到韩冈身边,问着他:“还是在想着冯家四叔带来的秦州商人们的事?”

    “嗯。”韩冈点了点头。在他的计划中,与秦州豪mén的合作是长久的事,一开始就要考虑清楚具体的分配条件,让自己吃亏他当然不干。可也不能太贪婪,不然合作肯定以分崩离析而告终。

    听到丈夫证实自己的猜测,王旖有些难过,低声劝着:“官人。你现在已是一任朝官,日后也必定能身居高位。家里的吃穿用度,本也不多。有你的俸禄也已经足够了。何必与那些商人打jiao道,落一个聚敛之名?”

    韩冈摇摇头,他娶得这个妻子的确是贤淑,但却把自己看得低了。反问着:“你当我是郭逵吗?”

    郭逵虽然是如今朝中屈一指的帅才,但他对于财货十分看重,在关西边地参加回易的商队中,从来都不会缺少郭家商队的身影。郭逵的夫人史氏多次对此劝谏,说‘我与公俱老,所衣几何?……何以多藏败名?’

    “不是!”王旖连连摇头,她从来也不觉得韩冈贪于财货,功名都视若等闲,更别说那等阿堵物。只是看到韩冈为着些货殖之事,而让冯从义找来那些商贾之徒,王旖怕传出去后,伤了丈夫的名声。

    “那是什么?”

    “……只是……只是……”王旖只是半天,却不知该怎么将自己心里的担忧,在不触怒韩冈的情况下给说出来,急到最后,几乎就要掉下了泪。

    看着妻子泫然yù泣的模样,韩冈笑了,笑得温和,完全没有生气。揽着腰,抱着王旖坐在tuǐ上,低头在她耳边柔声说着:

    “韩家这一支,自胶西乡里来到关西已经有几十年,但至今也没打下稳定的根基,两位兄长死的太早,就只剩我一个。别看现在如烈火烹油一般,只要我倒了,韩家转眼就会败落。我现在只求韩家能扎根于陇西,以此为根基而开枝散叶。”

    “聚敛并不是目的,得到的钱财也只是可供使用的工具而已。巩州新辟,若能深植于此,援引奥援,日后必为此地豪族。纵使不能代代进士,但做着名乡绅,也足以保守家mén。我看重他们,其实也是为了他们背后的秦州大族。”

    韩冈不辞口舌的解释着。他知道,云娘三nv对自己的决断都是盲目的信任,所以从来没有怀疑。而王旖因为是大fù,主持中馈,就算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也必须要多问一句。若是一概不问,韩冈才是要担心的。

    王旖低声:“原来是这样。”

    韩冈知道这番话还不足以让人信服,又道:“何况有此心思的不只我一个。不然王处道何必从文官转了武资?他可是过两日就要到狄道任知县了。”

    王厚早就有投笔从戎的打算,他的大哥王廓是进士,但王厚自知没指望能考上一个出身。早前他就从赵顼那里得了肯,在三班院中做了一任之后,便从文职转了武职。就在前天有消息过来,内殿承制王厚,被派在了熙州州治狄道县担任知县——边疆州县,武官也可主持。

    拿出王厚证明,王旖一下惊讶了:“王家二伯也是要移驻熙河?”

    “王家家大业大,从江西德江分出一支来也是很正常的。何况王家在熙河的产业,也不能全让外人看着。”韩冈想起当年高遵裕、王韶和自己,三家垄断古渭榷场的情况,不由一叹,“就算是再是清高,也不能餐风饮1ù,追财逐利都是少不了。只要不nong错了赚钱的目的,也就够了。至于名声,外面用这事攻击不到我头上,放一百个心。”

    韩冈又想起了种建中,那一位,可是为了从武职转为文职,而跑去考了一个出身来。

    王厚、种建中两人对未来的想法不一样,所以作出的决定不一样。种建中本是将mén弟子,所以要求一个文官也很正常。而王厚或者说王家则不同。

    武将虽然远不如文官,而且还要从文官那里受着憋屈,但对于想稳保家mén的人来说,走武将的道路反而是长享富贵的捷径。就算是诗书传家的书香mén第,谁又能保证代代都有进士出来?若考不上进士,基本上一辈子都升不到可以荫补子孙的七品官。即便成功,第三代的荫补官连转为京官都难,只会一代比一代更差。

    “别看王副枢如今煊赫异常,几个儿子都有荫封,可日后谁又能保证,王处道这第二代能升到高位去?或者保证王家的第三代第四代还有出sè的弟子?家第两代而绝,王副枢岂能愿意看到?

    既然如此,还不如学着种家。种隐君【种放】可是文臣,但到了种仲平【种世衡】这一代就转成了武职,现在用了两代人的时间,在鄜延路的清涧城扎下根来,已经成了关中屈一指的将mén世家。

    若是处道能学到种仲平的一半成绩,日后也是王家几代富贵的一个保证。文官难有传承,但将mén可是一代一代传下好几代。

    而且正好王副枢儿子多,可以两边下注。分出一个王处道走武将的路子,又是待在自己恩信威望深厚无比的熙河路,哪有不稳步上升的道理?比起种世衡当年守清涧城,起家的情况可是要强出千百倍。”

    其实韩冈最想仿效的是麟府折家。杨家将中的佘老太君,其实本姓为折,就是这一家的nv儿。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后被换了姓名。

    麟州、府州,再加上丰州,位于河东路西北角、位于黄河之西的这三州,与辽国西京道接壤,同时还是位于抵挡党项人攻击河东的第一线。镇守此地mén户的军队,乃是宋军中难得的jīng锐。可这三州jīng锐,直接听命的不是东京城的赵官家,而是折家的家主。

    麟府折家对于宋室来说,是镇守边的重臣,甚至可以算得上是诸侯。从五代时起,出身党项的折家便盘踞于河东路的西北角,当宋室成立,便投了过来。而宋廷并没有将其麾下的军队改编或是解散。而是将那一片地,留给了折家。

    直到现在,河东麟府军依然是掌握在折家旗下。就算朝廷往麟州、府州派遣官员,可又有哪人会跟让所有下层吏员和军校都俯听命的折家过不去?

    其根基之深厚,地位之特殊,人望的高峻,兵马之强盛,种家虽然号为将mén,却是根本比不上。这是因为历史、地理等多方面因素而形成的特例。在韩冈可以预计的未来中,折家的地位依然稳固,党项、契丹一日不灭,折家就不需要担心有兔死狗烹的一天。

    韩冈当然羡慕折家,在这个时代,‘彼可取而代之’的可能xìng微乎其微。无名却有实的诸侯,已经是此时能取得的最好的地位了。韩冈也想在陇西模仿折家的地位,有着一半的水平就能常保家mén,不需要名义的统治,一个实质上的控制权就够了。

    靠在韩冈怀里,王旖轻轻点着头。自家的夫君都说得这么详细,她已经明白许多。“官人真是深谋远虑。”

    “哪能算是深谋远虑?不过是自保之道而已。”韩冈自嘲的笑道,“岳父为国无暇谋身,那才让人敬佩的。只是学不来啊……”

    王旖因韩冈的话沉默了下去,只要读过史书,谁能都知道主持变法者的结果。商鞅可是最好的前车之鉴,更不要说王莽那个法古到昏头的逆贼。谁也说不准王安石、以及临川王家,最后回落到什么样的境地。

    韩冈不想妻子太过担心这些不知多少年后的事情。双手探进衣襟中,摩挲着她细腻的xiao腹,渐渐向下,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等处道来了之后,你也要跟他家的nv眷多多走动。我可是跟他定了儿nv亲家,今后可是要互相扶持几代人呢……”韩冈的手指已经探进了晕湿的dongxùe,指尖每一记勾划,都能引起怀中娇躯的一下颤动。

    竭力被压抑的喘息声,渐渐沉重了起来,王旖的身子也变得滚热。

    感受着指掌间慢慢的变得湿润,韩冈低声在妻子的耳边喃喃着:“还是给为夫早点生一个嫡子出来,也别让人说我言而无信!”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四)

    为了避开四更天就起来上路,在午时之前,赶到了三十里铺,离着陇西城,也就剩三十里地。

    看着天上的炎炎烈日,不论是一马当先的冯从义,还是成轩、刘广汉等几名来自秦州几大商号的主事者,都决定在这里歇上两个时辰。

    铺,是军中驿传歇脚的地方。因为不是正经的驿站,不能换马,所以只有步递的铺兵才会在此停留。

    三十里铺仅仅是一个挡风遮雨的棚子,商人们进来后,连着护卫二十多人,将这件长条棚子挤得满满当当。看着挤得不像样,护卫们自觉的都蹲到树荫下,将棚子留给主人。

    十几辆车,几十匹马停在铺外,冯从义正在太阳下吩咐着下人,好生照管马匹。

    坐在荫凉处,看着冯从义在外面忙碌。刘记的少东家刘广汉用力的摇着折扇,额头上的汗水涔涔往下淌着,低声抱怨着:“上次那一位纳妾,我们眼巴巴的上mén送礼,都没带见一面。现在一句话,又要屁颠颠的跑过去。照我说,还不如另起山头!”

    坐在身边的富态中年成轩,是怡和号的大掌柜,他摇着头,知道刘广汉只是在图个嘴皮子痛快。不过看在两家的关系上,还是低声劝道:“少说两句吧。脱不开的,也不看看韩家在陇西的势力。”

    怡和号和刘记两家都是秦州的大商号,身后的家族也是代代有人做官,互相之间还有着姻亲。关系走得近,说起话来也没有太多的顾忌。

    “韩家在陇西扎根才三年吧……”

    “一年也一样,广锐军那群叛贼,还有青唐部的蕃人,哪一家他说的话没有份量?”

    “广锐军叛贼倒罢了,哪有蕃人用钱买不过来的?”

    成轩摇着头,他知道刘广汉是在嘴硬,蕃人最是难打jiao道的,一句话说不好就翻脸了。广锐军要承韩冈的人情,难道蕃人就不要?!这几年吐蕃贵人生了病不都是往疗养院里送,那是救命的恩德。若是哪家商行得罪了韩冈,他的一句话,就能让那一家的商队在蕃区寸步难行。

    “别忘了,棉hua采摘时耗用人手最多,没人支持根本拿地里的棉hua没办法,更别说,大部分棉田都在韩家手上。而且就算有办法将棉hua收上来,要是库房里失火出事又怎么办?你以为他不敢下黑手吗?”

    得了提醒,刘广汉想起韩冈的那个让人畏惧的匪号,却仍是不服气,“难道就顺丰行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所以要去看一看。”成轩坐直了身子,望着西面,“看看韩官人的心xiong如何,太贪心的人可都走不远。自己吃着rou,也得明白骨头要留给身边的人。若是连口汤都不分,哪个会跟着他?日后也不会有前途的。”

    “仅仅是啃骨头喝汤吗?”

    “若能细水长流,少赚一点也无所谓,银山哪如银水?”成轩笑道:“先慢慢来,时间长得很,谁也不知道几年后会有什么事。”

    冯从义这时安顿好外面,走进来了。瞥了一眼坐在一角低声jiao谈的成轩和刘广汉,再看看其他几家商行的主事者。这一次棉纺上的谈判,几家都各自有着心思。只是最关键的种植和采摘,大部分都控制在自家手里,甚至是纺纱也是一样,实在不行甚至可以直接换个合作对象。要不是自家的三表哥想要早一步将棉布推广出去,就根本没有这些商行的机会。

    歇了两个时辰,一群人东拉西扯的聊着天。看着日影西移,阳光也不再那般炽烈,准备上路继续行程。却听着东面的一片蹄声过来,几家商行的护卫们立刻紧张起来,纷纷拿起了朴刀和杆bang。

    只是当一队吐蕃骑手来到近前,却都放心了下来。马身上拴着的一只只兔子、狐狸和山jī,还有一头豹子被绑在一匹无人骑乘的空马上。还有两名鹰隼站在骑手肩膊上左右顾盼。就知道,这是一队打猎归来的队伍。

    既然不干自家事,便都放松了下来。可这一队骑手越过三十里铺时,却停了马。只见领头的骑手拨马回头,cao着口音浓重的官话:“这不是顺丰行的冯东主吗?!”

    说话的人二十多岁,身高肩宽,有几分英武之气。冯从义一见,便连忙上前,用着吐蕃话跟他jiao谈起来——当初韩冈将与蕃部的jiao涉工作丢给冯从义之后,他只用了两个月就学的字正腔圆,一点都不带磕巴。

    说了一阵,冯从义回身让伴当从车上捧了两匹上品的绸缎来,而那名骑手则将那头豹子作了回礼,学着汉人的礼仪拱了拱手,然后重新上路,一阵风的跑远。

    冯从义让人将豹子抬上车,回来对好奇的众人道:“那位是阿里骨,湟州董毡的儿子,如今正在蕃学中。”

    “是便宜儿子吧?”刘广汉笑道,又望望渐低的尘烟,眯起眼,“这一人,必要时可是能派得上大用的。”

    便宜儿子也是儿子,董毡亲生的二子皆年幼,如果有外力扶持。阿里骨也可以坐上吐蕃赞普的位置。该怎么做,就要视情况而定。不过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得意洋洋的说出来,可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

    在晚间的时候,赶在城mén落锁之前,冯从义一行人终于进了陇西城。冯从义并不是直接到韩府,而是将他们带到自己家中安顿了下来。

    一番梳洗之后,让管家好好招待客人,冯从义先一步去韩家拜见姨父姨妈,当然更重要的是要见韩冈。

    韩家现在一团喜气。韩冈的大nv儿已经能开口说话了,正含含糊糊的叫着爹娘。

    韩冈抱着nv儿,哄着她不停叫自己,笑容中一点也不见在官场让人畏惧的锋锐。白居易六个月能识之无。不过那是少有的特例。十个月的时候,能开口说话,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去东京,可真够长的。金娘都会说话了。”

    冯从义从怀里掏出了两个佛像吊坠。来自于和田的羊脂白yù,被京城的名匠雕凿得jīng致无比。xiao指指节大xiao的吊坠,连下面的莲hua座上的莲瓣都一片片的清晰可辨。

    周南生的nv儿长得yù雪可爱,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冯从义掏出来的xiaoyù佛像。而素心生的韩家长子却是老老实实的,不哭不闹,在一边睡觉。

    等到冯从义跟父母行礼问安之后,韩冈引着表弟到了书房。

    坐下来寒暄了两句,韩冈便直接问道:“设立棉布行会的想法,他们是否都支持?”

    贩牛的有牛行,贩马的有马行,卖rou的有rou行,甚至收粪的都有粪行,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会,只要做着生意,都要归属于一家行会。每一家行会,基本上都控制着一个州,甚至周围几个州的商贸往来,而各行各业中最大的行会,全都是在东京城中。

    这些行会不仅仅是掌控着东京街面上的店铺,许多时候都控制着整条产业链。从生产,到运输,再到销售,都是融为一体。比如布行,从蚕茧收购,缫丝、纺织、印染,等各个作坊,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互相之间的关系是盘根错节。

    虽然东京城中把持商业流通的行们被市易务强力打压,靠着行政手段夺取了流通渠道的控制权,但行会的势力依然广大。来自于陇西的棉布,只能在东京城的布匹铺中少量销售,想要扩大销售范围,不但难以得到布行行们的支持,还会因为占据旧有的上品绸缎的市场空间,而受到布行的压制,这一点其实已经得到证实。

    东京是天下中心,流行的风chao都从东京向全国扩散。如果不能得到东京的市场,就没办法辐shè向全国。东京布行靠着这个优势,要将手cha进棉hua的种植和纺织上来。这是韩冈所不能答应的。要打破这条产业链对布匹市场的控制,只有独立出来,自成一套体系。

    只是冯从义从东京回来,几番考量之后,有了另一个想法:“其实吉贝布,是黎人对棉布的称呼,只有来自琼崖的棉布,才能称为吉贝布。以xiao弟的想法,不如将棉布说成是吐蕃人的特产,设立专营蕃货的行会,与旧有的布行不冲突。”

    “和气生财吗?”韩冈笑道,看破了冯从义的心思。

    他原来准备甩开布行,自行其是设立棉布行会,与旧有的布行打擂台的用意很是明显。冯从义要将换成了蕃货行会,其实就是要缓和这个矛盾。可尽管披在外面的皮可以换,本质上的利益之争却不会改变。

    “但有用吗?”韩冈问道。

    “至少不会显得太针锋相对,如果这样对付我们,他们那边算是理亏。”冯从义对此考虑了很多:“而且还可以将其他蕃货一起包括进来,一起挂着蕃人的牌子,也会省去许多麻烦。”

    世人都知道蕃人难以打jiao道,就算看上了其中的利润,会起意抢夺的也不会太多,的确能省去一些麻烦。

    “那好,就按你说的办。”韩冈点头。冯从义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一味的听从,这是他所乐意见到的。只要自己提出要求,就能给出回答,这才是合格的部下。

    见到自己的意见终于得到了韩冈的肯,冯从义很是高兴。停了停,又问道:“……三哥,要不要拨冗见一下他们?”

    “不见!”韩冈一口否决。不会见他们这些商人。结jiao溷类,对自己的名声有损无益。通过冯从义作为中间人,才是正确的做法。讨论行会之事,让冯从义去处理就够了,讨价还价的事,自己没必要掺和进去。

    “让他们去看棉田,已经安排人招待他们了。”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五)

    窗外天sè已经完全黑了,星月挂在天穹上,可太阳虽已经落山了,但气温还是没有降低多少。

    在书房中坐了一阵,感觉不到有风吹进来,韩冈和冯从义都觉得坐不住了。从房中出来,到院子中坐下。

    命下人端来了用井水冰镇过的香薷饮,跟冯从义一人一杯的喝了两口,韩冈问道:“前日还在东京时,让你定下行会的章程可有了眉目?”

    冯从义忙点头,从袖子中掏出几片纸来,他知道韩冈必然要问,事先就带着身上,“已经草拟好了,不过还需要讨论和修改的地方。另外,怡和号的大掌柜成轩,他还有一条意见。”

    韩冈接过章程草稿,也不看,问道:“他有什么意见?”

    “以成轩的想法,棉hua的出产肯定是有行会来包揽,既然不会留给外人,不如一开始就定下为好。也就是在下种时就给付定金,将棉田的出产给下定,而不是采摘下来再买。能早一步拿到钱,田主应该不会不愿,而商行实现将棉hua给定下来,各自也能放心得下。”

    冯从义说着,看着韩冈的反应,不知他能不能相通其中的关窍。

    而韩冈,对此是了解的。

    不就是定金预付制度吗?后世有,如今也有。

    比如福建的柑橘举世闻名。为了争夺柑橘的采购权,行商们每每都是在net天便来柑橘园,将今年的出产给定下。并不是简单的订购协议,而是直接确定到单株的果树上,选定之后,在树干上系上标志,并给付定金——多少株果树,付相应数目的定金

    基本上在三四月间,一片柑橘园就会被几家行商给分包掉。到了收获的时节,行商便各自带人来采摘。付的钱就按照事先签订的协议上来付款。运气好的,自己选的果树大丰收,运气不好,那就是亏大本。

    当然,如果是绝收,果园园主也会将定金给予退赔一部分。若是丰收远预计,行商也会在余款上补足一些——这是为了长久的合作而为之,已经成为惯例。

    叶涛的老家在龙泉,他家中就有一座柑橘园,占了两个山头——龙泉是山水多,田地少,九山半水半分田,所以果树种植是龙泉的主要营生——当韩冈在与来自龙泉的叶涛聊天时听说了此事后,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根本就是期货制度的雏形。

    不仅仅是柑橘,荔枝、龙眼等南方的贵价水果,生产和销售其实都是如此。所以冯从义一说,韩冈就立刻明白了。

    “这个可以考虑。”他点点头,“让他们与田主去商量好了,我这边没问题。”

    几家商行在陇西有棉田,但他们从来都不占大头。随着棉纺业的展,陇西百姓种植棉hua会越来越多,所以为了能控制棉布的生产,必须采用这样的手段。否则根本争不过冯从义和他身后的韩冈。如果能做到事先下定,就可以在行会内部对于资源加以分配。

    成轩的xiao心思是有的,不仅是韩冈,冯从义也能看得出来。但冯从义更明白,韩冈的目的是尽快推广棉布,分出去的这些利益他并不在乎。

    而且相对的,若是能在棉田播种前,就将田里的出产给卖出去,田主就可以保证稳定的生产。对于农民来说,最困难的时候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事先有一笔定金,可以保证能安心种植,不用担心日后没钱。比起去借便民贷,用定金其实更为安心。

    对于事先订立的协议,也许会有人在收获后不肯履行,但行会内部的自律xìng,能保证其中个别的欺诈行为不至于影响到整体——就算是东京城中那些行们,在对外时,也会维持下面行会成员的整体利益,而不是涸泽而渔。

    “具体的协议他是怎么定的?”韩冈又问着。香薷饮两口喝完,自己摇起了扇子。

    “按照前三年的平均亩产决定出价。事先给付一成定金。就算是绝收,定金也只收回一半,如果有出产,只要能过前一年的八成,不论出产多少,都是按照一开始的协议付账。不到八成的话,有多少按比例给付。”

    “给出的条件也太苛刻了,才一成的定金,绝收还要退一半,过八成才付全款,没听过这么苛刻的协议。还是依照浙江柑橘的合同来,不然就免谈!”韩冈决绝的毫无余地。

    “免谈什么?”

    冯从义正想再说,疑问声从身后传来。韩冈和冯从义忙回头,就见韩千六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韩冈两人忙起身,让了韩千六坐下。

    等儿子和内侄将方才讨论的话题说了一遍后,韩千六摇头:“这样是不好。就是俺,俺也不干。”

    “儿子也是这个意思。”韩冈对表弟道:“万事都要站在田主的一边,我们跟那些商号不是一路人。明不明白?”

    冯从义重重的点头:“xiao弟明白,会转告成轩的。”

    对儿子的态度,韩千六很满意。虽然顺丰行是他韩家的,若是按照方才的条款,韩家就算在田亩上亏一点,从商行中就能赚回来。但韩千六的想法,还是站在种田人的一边,“种田不容易啊,做商人的张张嘴就将一年的辛苦全吞了,还不肯担风险,哪有这么好的事。”

    “爹爹(姨父)说的是。”韩冈和冯从义异口同声。

    不过韩千六又感慨着:“正要说苛刻,那还是对棉hua的。要是粮食能这般事先下定就好了。”

    韩冈和冯从义又同时摇头。

    “不可能的。”韩冈对父亲解释道,“只有像柑橘、荔枝,或是棉hua,这样可以保证足够利润的作物,才能让人放心的采用预付定金的。除非是绝收,否则就算最后只收获到半数,也是有赚头的。要不然商人们争着付定金做什么?还不是怕钱给别人赚了。而粮食不同,青苗期和收获期的价格差距太大,利润又太xiao,以预先订购的方法来处理,粮商们三五年内,个个都要破产。”

    冯从义附和道:“三表哥说的没错,正是这个道理。”他正说着,突然手一扬,在脖子上重重的拍了一下,“有蚊子。”

    “有蚊子?”韩千六立刻道,“三哥去拿hua1ù水来。”

    “hua1ù水?”冯从义疑huo的问着。

    韩冈依言起身,对着:“是前些日子用烈酒来泡的外用yao酒。可以避暑驱蚊,闲极无聊,就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

    去书房,韩冈拿来一个巴掌大的xiao瓷瓶过来,正常是用来装伤yao的,递给了表弟。“前几天,你嫂子已经让人给你家送了六瓶过去,弟妹过来也说好用。”

    接过来打开塞子,顿时飘出一股薄荷的香味。冯从义从瓶中倒了一点hua1ù水在手上,抹开来,就是一阵浓烈的薄荷香,然后就是一阵凉意。

    “怎么会这般清凉?”冯从义惊讶不已

    “酒水都是一般,化气后会吸热。”韩冈解释着。

    “这个xiao弟知道。”冯从义也不是没用过烈酒来清洗伤口,外敷时就是一阵清凉感。不过这个hua1ù水的效果要强上不少。

    泡薄荷,加上冰片,虽然两种yao材中冰片算是贵的,但还是用得起。记得hua1ù水好像是有冰片和薄荷,可再往下的成分,他就在记忆中找不到了。

    冯从义其实不关心其中的原理,他的经济头脑让他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了hua1ù水的价值所在。

    烈酒的成本高于普通的淡酒,价格更是要高出五六倍,但蕃人还是大批的购买。虽然韩冈拿着yīn阳论来吓唬人,可在军中,还是有人喜欢,拼死要喝。烈酒喝下去就是一团火,烧刀子的诨名那是再贴切也不过。大冬天的时候,在外面喝上一口,寒不侵体,浑身都能热起来。

    只是烈酒价格再高,也比不上有香味,能避暑驱蚊的hua1ù水。而且用薄荷就有薄荷香,要使用玫瑰呢,用栀子呢,用桂hua呢?冯从义双眼泛着黄金的光芒,将xiao瓷瓶托在掌心,如坠梦中的说着,“表哥,还费力气种棉hua作甚?这个hua1ù水可就是一座金山!”

    “暂时还不行。”韩冈冷静的摇着头,“原料可是烈酒!”

    制作hua1ù水要消耗大量烈酒,单是原材料就很麻烦了。如果没有榷酒制度,韩冈早就想办法让人去造了,就是因为酒水是由官方专卖,他才没有去开hua1ù水的作坊。

    酒水一物,官员sī家酿一些无所谓——自家喝或是馈赠亲友都可以——但大量出售,就是一桩罪名。不查还好,一旦有人找麻烦,查出来谁都脱不了身。

    “赚钱的方法千千万,棉布难道不赚钱?何必用上会留把柄给人的手段?”

    “那……”冯从义看了看手上的xiao瓷瓶,白灿灿的竟散着纯银的光芒,惋惜之心油然而起,“实在是太可惜了。”

    韩冈笑道:“作为礼物送人比较好。日后做个人情,比起赚钱更有用处。”

    yao王弟子家特产解热避暑的hua1ù水,怎么都该价值千金,用来送礼,自然是金贵异常。

    “不说这些了。先将眼前事做好。”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六)

    这一天,刘源起得很早,比起惯例的五更初刻起netg,要早了半个多时辰。

    就算是夏天,四更天的时候,天sè也还是黑的。可不仅仅是刘源,胡千里等一干旧时将校,都早早的起netg,派了自家的xiao子,去庄子外打探消息。

    在河州会战结束之后,刘源等一干广锐军将士,已经在渭水河畔,安稳的度过了一年多和平时光。这一年多来,武艺虽然没有放下,但做的更多的是土里刨食的活计。田里的农事乃是韩千六亲手教的,麦子、棉hua、菜蔬,都是手把手的传授。

    靠着前年、去年的战后封赏,这些广锐军将校家中的吃穿用度都不差。可坐吃山空可不行,光靠五月收获的xiao麦,留下家里一年的用度后,剩下的麦子根本卖不出多少钱来。不论是哪一家,都需要一个更好的财源,棉hua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项。

    前两天,他们已经得到了韩家sī下里的通知,说是顺丰行和其他秦州城里的大商号,今次要来承恩村商议今年收购棉hua的价格。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收获的时节他们就来,但棉hua的收购商不好得罪,何况还有韩家的顺丰行在,怎么都得给韩冈父子一个面子。

    这么一等,就从四更天,一直等到巳时初。各自等的不耐烦的时候。刘源的大儿子骑着马,跑进了庄子来。跟在他的后面,还有好几个同时被派出去的各家的xiao子,一叠声的喊着:

    “来了!来了!”

    不移时,冯从义领着商人们和他们的随从,一行三十多人,到了承恩村前。

    见面之后,一番客套。一众商人被领着去了棉田处转一圈,然后坐下来讨论今年的收购价格。

    刘源本有着讨价还价的打算,但广锐军将校们没有想到的是,去庄外的棉田绕了一圈后,商人们当场就拿出了一份合同来——一份让他们没法儿拒绝的合同。

    按照商人们拿出来的方案,只要在棉田出苗的时候签下协议,当场就能拿到两成定金,可以用来度过青黄不接的net天。等到了秋收后,将收获的棉hua依照合同jiao付,便可以拿到剩下的八成余款。

    这份合同定下的供货数目,以之前两年棉田的平均亩产为准——等到明年之后,则就要就改为三年——至于收成后的丰歉,只要在七成以上,那么就给付全款,不足七成,付款的数目则以协议金额的相应比例来定。若是收获比起预计数量还要多出三成以上,那么多出了来的数目,同样是按照约定价格的相应比例来付账。

    “即便是绝收,也只退回定金的一半,也就是说情况再差,还有一成的钱可以拿。”冯从义从头到尾细细的向刘源他们解释了一遍。

    这样的合同,刘源等人从来没有看过听过。在他们的想法中,卖棉hua不过是跟卖粮一般,卖的价格要看当时的市价,还有商人们的良心了,何曾听说不见实物就提前半年多下定金的情况。不过冯从义不经意间的几句话,透1ù出韩冈对此帮着说了不少话。让一众广锐将校,更加确定韩官人的确是自家人。

    成轩并不奇怪刘源等人的惊讶,毕竟此等协议一般只出现在南方的果园中。隔了几千里,西北的军汉如何能知道?韩冈了解得如此之深,直接指示让他们依照来定,已经让成轩等人惊讶不已,后来想想,应该是冯从义向他解释的缘故——尽管冯从义本人不承认。

    这份合同,刘源再满意不过,再讨价还价,就显得他们没有诚意了。战场上厮杀的汉子,没有多废话,直接拍了板。各家各户验过了田亩面积,在合同上画押按了手印。

    与广锐军将校聚居的承恩村签订下协议,下面还有几十个村寨,不过都可以让自家的伙计去处理。有承恩村作为榜样,不必他们这些掌柜、东家再跑tuǐ了。接下来,应该是签了约后的宴会,刘源也的确让人去杀羊沽酒做准备来请客。

    只是冯从义看看天sè,回头道:“此时天光尚好,先去看看家里的庄上看看纺纱作坊,回来再来赴刘保正的宴也不迟。”

    “如此甚好。”

    成轩等人忙不迭的点头,他们早就盼着能去韩家的纺纱作坊一看究竟了。

    离着陇西城二十里,在渭水南岸两里处的一处高地上,有着一座高墙环绕的庄子。这座庄子全属于韩家所有,里面的都是投靠了韩冈的庄客,多是在阵中伤残的士卒,离开了军队后,被韩冈收留。不过真要厮杀起来,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少能胜过他们。而棉纱作坊,就在韩家庄的内部。

    去年的棉桃早已处理完毕,今年的还没有收获,韩家的纺纱作坊已经结束了工作,关着大mén。由于事先已经得到通知,作为庄头的一名老兵见着冯从义带人来,不待吩咐,便让人将工坊给打开。

    工坊中,到处都能看到‘严禁烟火’四个大字,四个字上面都附着一个图案,红sè的火苗上画了一个黑sè的叉。不管识字还是不识字,都能知道织造工坊中有何禁令了。

    西北地多,这座工坊占地也广,两间厂房,两间库房,还有一件管事居住的xiao院,各自离得甚远。工坊内的水井有三眼,盛水的大缸摆得到处都是,对于防火,做到了极处。

    不过没人在意这里的布置,厂房内的东西,才是成轩他们今次所在意的。

    瞅着黄土垒起的厂房,刘广汉问着:“十六锭的纺纱机可就在里面?”

    “当然。”冯从义点头笑道,让庄头去开mén,“几位兄长既然已经同意共襄盛举,自然不会有半点隐瞒和藏匿。”

    厂房大mén打开,冯从义手一伸,“请!”

    一拥而入。

    冯从义微笑着,跟在后面进了厂房中。

    今次能将这些商人们团聚到陇西,韩冈同意向他们公布新式纺纱机的承诺起了关键xìng的作用。

    若是其他地方,纺纱的工作其实也是棉田的田主家来完成。也就是说,从种植,到采摘,再到取棉、纺纱,全都是一路顺下来,织布作坊只要收购纱锭就可以,那就根本不需要来此通过实现下定来划分棉田。

    但陇西这里不一样,纺纱工坊的建立,是跟棉田的推广种植几乎是同一时期来完成的。单是顺丰行下面的作坊,就有三十台十六锭纺机。

    之前在冯从义看来,在棉田没有扩大种植面积之前,使用人力就已经绰绰有余,盲目用上这些机械,纯属是1ang费而已。农桑二事从来都是一家的,现在换成棉hua,本质还是一样,男耕nv织又有什么不对?只不过,韩冈的坚持让他不敢不遵从。

    而从一开始,韩冈就没有打算让纺纱这一道工序,变成单mén独户的营生。即便是最简单的珍妮纺纱机,其效率上的进步,相比于旧时的单人纺车也是天翻地覆的。要是让陇西的棉农形成了男耕nv织的xiao农经济利益体之后,再想进行这方面的改进,必然会引起他们的强烈反弹。利益上的损失,可以让人对任何效率上的改进恨之入骨。韩冈无意给日后留下后患,未雨绸缪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习惯。

    韩冈知道机械化的纺纱和人工纺纱最大的区别是将纱锭换个角度立起来,但究竟是如何去‘立’,韩冈也只能摇头摊手。他的旧时记忆,完全排不上用场。可当韩冈找来几个将作营的工匠后,他只提点了几句,工匠们仅仅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将单锭的纺纱机改造成了八支纱锭的纺机。

    韩冈在欣喜之余,也为改造的简单而吃惊。看了新式纺机与旧式的对比,差别根本就是一层窗户纸而已,只要点透了,改造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难度——难就难在那层窗户纸上。同时新式纺机的改进也是很容易,到了一年后的现在,在工坊中使用的纺纱机已经变成了十六支纱锭。更多的纱锭也是可行的,但动力的来源,就不能依靠人力了,下一步的改进措施,要往水力或畜力方向考虑。

    只是成功的仅仅是纺纱机,织布机的改进并没有突破xìng的进展。飞梭这个名词想必所有学过历史的学生都还记得,可怎么一个‘飞’,韩冈不知道,也无法通过这简单的一个词来向工匠进行明白的解释。只能告诉了他们这个词汇后,让他们自己去琢磨。

    不过让他惊喜的是,用来处理棉桃的轧hua机,却不用他吩咐,却已经有人造了出来。并不是工匠,却是第二年就开始学着种棉的一家农民。两根人力驱动的锯齿状的木杆,棉桃从木杆中碾过去,棉hua外面的皮和里面的棉籽就给轧来出来,而棉絮则沾在木杆上。这可是难得的明。

    单是靠着陇西城的承恩村中,两百多户人家各自都种了二三十亩棉田,总计就有四五十顷之多。沿着渭河再往下的村寨中,棉田种得有多有少,但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万亩。今年一下就能收获上万担的籽棉,没有一个快处理的手段,可就要干瞪眼了。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七)

    看到纺纱工坊中的一架架机械,众掌柜们都忍不住连连点头,甚至有几个动手去转动纺机,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去运作。都想着回去后,就学着给打造出来。

    “不过诸位家中的纺纱作坊最好留在陇西,熙河路毕竟人少,又是偏僻,而且戒备森严,外人不容易hún入。放在秦州可就不一定了。若是其中的奥妙给关东的人学去了,我们可是谁也争不过。”

    “不必冯掌柜来提醒,我等哪个不明白!”成轩等人异口同声。为了守护自身利益,谁也不会犯傻。

    冯从义说得没有错。工坊如果留在熙河路中,纺机改进的这个消息传出去就已经很不容易,等传到南方织造商们的耳朵里,派人过来打探消息,更是不知要过去多久。如果是放在秦州这个西北重镇里,消息散布的度,却是陇西的十倍。说不准哪一天,就全给人一股脑的学去了。

    用了新式纺机之后,棉纱的成本大大降低,赚到手上的钱财谁会嫌多?前面在棉田中多付出的钱钞,在这里却补了回来。

    见着成轩他们眼中的喜sè,冯从义知道今次的事算是成功了。韩家纺纱工坊的效率瞒不了人,只要有心打探,迟早都能打探得出来的,又不是多难造的机械,多看几眼就能学走,还不如早一步拿出来做人情。

    只是多保密一年就是成千上万贯的收入,有几人能放得下?韩冈却是没当回事的就丢了下来,这份心xiong和眼光,让冯从义敬佩万分。

    成轩也走过来,想着冯从义一揖,正sè道:“韩太常的心xiong,世人难以企及,我等实是感佩万分。”

    韩冈的名声如此之大,累累功绩更是惊人,谁也不会把他当成一个不识货殖的傻瓜。这么大的利益,说让就让,实在让人敬服。

    而见着纷纷过来要自己代为想表哥转达敬佩之意的商人们,对于韩家,对于顺丰行,对于韩冈本人,对于他们的未来,冯从义更加的信心十足。

    ……………………

    冯从义回来的时候,韩冈正看着张载的来信。

    韩冈从京中回来时,也没忘了探望二程和张载。虽然他成了王安石的nv婿的这桩事,的确有些让他们不太喜欢。但在他推荐关、洛两家入经义局共参诸经新义的消息传开之后,这桩婚事给张载和二程留下的心结,也就烟消云散。

    对于韩冈通过实验推导出来的理论,当日回来时经过横渠镇,已经跟张载讨论过整整三天。现在又是书信往来,不再是韩冈,连张载也有心要将气学和韩冈的理论完全融合起来。

    见着表弟回来,韩冈收起了信。让了冯从义坐下,道:“今天可是辛苦了。”

    “倒也算不上辛苦。”冯从义摇摇头,又道:“与承恩村的合同都已经定下了,都没有意见。之后协议每年一签,具体的条款在签约前,会在行会内事先加以沟通,以防有人抬价收购,1uan了行规。”

    “那行会怎办?”

    “也就在这两个月,过些天我再去秦州一趟。”

    “再跟他们多说一句,这mén生意是要做上几十年的,赚一时,不如赚一世。不要因为一时的贪心,坏了日后合作的可能。”

    冯从义笑道:“表哥是在白担心,都是生意人,这个道理相信他们都懂。”

    生意场的本质虽说就是利益,但也是要讲人情和信用的,不可能赤1uo1uo的利益争夺或是jiao换。即便是后世,人脉多寡还是衡量一个业务员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准。jiao情和关系,往往抵得上几千几万贯的投入,而信誉更是重中之重。

    “白担心那是最好。”冯从义的话,韩冈不以为忤。想了想,他又道:“下次讨论成立行会时,不要忘了把王家给拉上。今次没有带上王家,还有些说道。但到了组建行会是还不带上王家,脸面上可磨不开。”

    “那高家呢?”冯从义问道。

    “……至于高家,等行会准备成立之后,再拉进来不迟。”只要在行会成立前,将两家拉进来,即便有芥蒂,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今次组织商人去订立棉hua购买合约,韩冈并没有知会一起掌控熙河路商贸往来的王、高两家的商行。不是韩冈不带两家玩,而是那些商人没有几个愿意跟枢密副使和太后家一起做买卖。只有现在跟韩冈敲定了合作之后,才有胆量接触王、高两家。

    虽说王韶、高遵裕现在都离开了熙河路,但各自都是升迁。王韶的枢密副使就不用提了,高遵裕则是去了河东路,比起新成立的熙河路的副总管,河东路兵马副都总管,明显要高上一两级。两人虽然离开,可留下的yīn影则更为庞大。

    与他们这样的庞然巨.物合作,谁都害怕自己的一份被吃掉。以怡和号为的多家商行在秦凤路是地头蛇不假,在秦州,他们也不怕王、高两家商行在商业上的竞争。可棉布这mén生意是要做到京城里去的,在东京城中,秦州的地头蛇只能算是黄鳝,而强龙依然是强龙。

    要不是韩冈一向不独食,今次的表现又足够大方,开出的条件更是让人无法拒绝,也没人愿意跟宰相家的nv婿一起做生意。齐大非偶这个成语,不论是在谈婚论嫁上,还是生意场上的合作,都是有几分道理的。

    韩冈不怕王家,也愿意与王家分润利益,但他却着实担心太后家的胃口,不忘再三嘱咐着表弟:“不要想着靠你的岳家,那是条鳄鱼,能将所有的份全都给吞下去,一根骨头都不会留给人。”

    冯从义是高家的nv婿,但只是远支而已,真要让高家独占东京城棉布市场,他的岳父岳母也占不到多少好处。而冯从义也知道他的根基在哪里,点头应道:“xiao弟明白。”

    “如此就好。”

    韩冈不再有什么担心,但冯从义却还有着一份隐忧:“只是今次拉了这么些人进来,摊子铺得如此之大,若是不能三五年内有足够的棉田开辟出来,到时候,行会也很难维持得住。”

    设立行会的目的是赚钱,今次秦凤、熙河几家商会要成立行会,共襄盛举,便是为了棉布的潜在利润实在太大。若是就一年几十万贯让各家来分,那个愿意付出如许大的jīng力。就是秦州城内的粪行,一年还有十来万贯的周转。

    “不用担心。”韩冈对此都有考量,只是没有跟冯从义说,“先不说日后的移民,眼下有了广锐军为的汉人弓箭手作为榜样,就可以引you蕃兵弓箭手们群起仿效。只要他们种好了地,日后又是一个棉hua的重要来源。”

    “蕃人?”冯从义惊问着。

    “当然是蕃人。不给他们一个种田赚钱的路,日后他们开始多种粮食可就麻烦了。”

    可以参考一下,几百年之后,西方列强控制下的殖民地,是如何展和稳定下来的。主要靠的就是单一化的经济生产,将殖民地纳入自己的产业链中。所以当殖民地独立之后,从原有的产业链中脱离,国家经济会有一个暴跌的时期,能否再恢复,就看各国自己的治理水平了。

    韩冈的想法就是要引you开始农耕的蕃人种植棉hua等经济作物,就像如今朝廷引you游牧为主的蕃部大量的养马用来jiao换茶叶。

    一旦熙河蕃部都被归入到大宋的经济圈中,生产生活全都离不开大宋的商业活动,就算有人唆使他们反叛朝廷,也会被他们给反过来打翻掉。

    这个时代可没有民族独立的chao流,而是四方蛮夷都对汉家文明顶礼膜拜,以至于有传言说,契丹的皇帝要在银佛背后刻下‘愿来世生中国’的字样——虽然韩冈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而‘中国’是不是指得大宋。但从吐蕃贵人对汉物的喜好,以及如今对大宋官员的敬畏中,还是能看出一二来。

    “按照朝廷的规定,给予归顺的蕃兵弓箭手的田地是一百亩,xiao头目两百亩,大头领是三百亩。但蕃人不会种田,漫种薄收,勉强糊口而已。如此下去,当然会难以安定下来。若是能让他们变成靠着种植棉hua来赚钱,必定能吸引其他蕃人陆续投效,下山种田。”

    “那还要靠着姨父来指点他们了。”

    韩冈点头,这也是给自己父亲韩千六一个光热的机会。

    现如今韩千六在移民中名望很高,尤其是本不擅稼穑的广锐军,他们若没有韩千六所在的屯田务的帮助,来陇西的第一年就要绝收。不过在蕃人中的地位,韩千六就远远不如自己开创了疗养院、为吐蕃贵人们治病疗伤的儿子。若是韩千六出手帮助他们学着种田,蕃人弓箭手们的生活富足起来后,也必然念着韩家的好。

    如果父子两代都能与蕃人结下深情厚谊,后面韩家的几代人,都能从中得到极大的好处。

    与韩冈就棉纺业的前途说了一通之后,冯从义起身告辞。

    韩冈送了他出去,回来后,躺在躺椅上回想着整桩事情是否有所疏失。

    棉纺上的事情解决,今次回乡,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再歇息些日子,便要离乡返京。

    不知这段时间,京中的朝局变成了何等的情况。

第25章 闲来居乡里(八)

    通往崇政殿的走廊上,吕惠卿与判太常礼院的常秩迎面碰上。随口问了几句,便各自拱手别过。

    太常礼院的主官地位不高,难得有机会去崇政殿奏事,今天是为了三皇子赵俊的生母宋婕妤的金册而来。

    四月初一,宋才人为天子诞下皇三子,赐名为俊。近日,宋才人因此而晋为婕妤。名位高了一级,自然要以金册册封。

    天子有后,乃是大宋的喜事,群臣皆上贺表。但吕惠卿还记得四月初群臣朝贺的时候,在上的天子笑的开怀。,而在下面的雍王赵颢则笑得极为勉强。

    天子既然一已经有了亲骨rou,做兄弟的不论之前有什么心思,现在都可以收一收了。

    不过两个月前,天子笑得开心,但现在,应该就没有什么笑容了。

    吕惠卿脚步沉重,已经六月末了,天气依然酷热难耐。走在宫廷中,虽然没有蝉鸣让人心浮气躁,但迎面吹来的穿堂风都是热哄哄的。

    天上的一点云翳都不见,**辣的阳光毫无遮挡的直晒到地面上,从殿阁顶上的琉璃瓦反shè下了的阳光,眩得两眼hua。

    前几天王安石领着众宰辅去东郊祈雨可以说是白费了功夫。

    今年气候干旱。尤其是京东京西还有河北,都接连上报旱情。

    中原一带,今冬就没怎么下雪,幸好net天的几场透雨让地里的庄稼不至于绝收。不过夏收之后,雨水又没了,两个月滴雨未见,莫说陂塘湖泊干得底朝天,就是汴河水都低得只有一尺余。

    为了此事,上上下下都已经紧张了起来。唯一可以庆幸的,就是夏粮早就收入仓中,至少不会担心今年中原、河北会有太重的饥荒。

    前日天子接连下诏,‘凡河上诸水硙、碾、碓有妨灌溉民田者,以违制论,官司纵容亦如之’,为了灌溉田地,一点水都不能再1ang费了,连水力驱动的石磨。碾子和水碓都不给使用。否则就是违制——违逆圣旨,这个罪名可足够重了——而且官员若是纵容不理,亦是同罪。

    同时为了让汴河保持通航,汴口两月内开放了八次,涌进来的黄河水不仅让汴河水位恢复到六尺定深,同时涌进来的泥沙,也顺便将河口到东京的这一段河netg又抬高了半尺。汴河中行驶的纲船竟比两岸的屋顶高,这屋上行船的情况越的变得严重。

    汴河还是xiao事,只要加高堤坝,保持通航,就不会有太大问题。最让人的头疼的,就是旱灾之后的灾情。自来旱蝗并,夏季大旱,下半年多半会有蝗灾。就算不是今年,明年也会有。到时候,饥荒恐怕就难免了,就不知常平仓能不能有所准备。

    吕惠卿越的觉得从里到外都是让人烦躁。

    京东京西好办,因为靠着京城,常平仓的情况由中书一手掌握,三五日就是遣人去检查一次。为了能保证京城粮食的稳定供给,没有人敢疏忽大意。但河北东西二路,就很棘手了,旧党盘踞的河北,青苗法本来就推行不利,今夏旱情,河北的告急奏疏又是来得最勤快的,王安石都已经在考虑着是不是要派得力之人去两路进行察访,以防其中有人借此生事。

    正思忖着,吕惠卿脚步一停,已经到了崇政殿的殿mén前,让阁mén官入内禀报了,就在mén前等着通传。

    赵顼此时正看着河北东路转运判官汪辅之的奏章,听到吕惠卿受招而来。命其入殿后,便拿着这份奏章对他问道:“吕卿,汪辅之的这份奏章,但言文彦博至大名之后,只知邀客饮宴,公事从无一顾,不知你说该如何处置?”

    在赵顼身边久了,虽然天子只是拿着奏章来询问,吕惠卿还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倾向。明白了赵顼的心意,他就知道该如何回答。拱手回道:“回陛下的话,以臣之愚见。元老重臣,不当以琐事拘之。若以汪辅之奏疏为是,恐有失陛下优待前朝元老之本意。”

    吕惠卿的回答,赵顼很是满意。不以政见有别而籍故倾轧,能秉公直论,这才是纯臣。

    “正是此理,汪辅之不知朕意,掇拾元老细故,不可留于原任。”亲提朱笔,在奏章上几笔写下判语:“以司空旧德,故烦卧护北mén,细务不必劳心。辅之xiao臣,敢尔无礼,将别有处置。”

    转过来,吕惠卿却又帮着汪辅之说起话来,“不过汪辅之也是忠于国事,虽不明陛下之苦心,也不便责之过甚。”

    “自是如此,着中书将其择地迁转便是。”

    优待元老归优待元老,赵顼知道从道理和法规上,汪辅之做得并没有错。要是严加惩罚,日后谁还敢监督那些老家伙?将汪辅之调离而不是贬官,也能让元老重臣们明白,国事不是由着他们1uan来的。天子可以优抚他们,但他们也得自重才是。

    将汪辅之的奏章放下来,赵顼问着吕惠卿:“吕卿,祈雨之事可定下了?”

    赵顼所问,正是吕惠卿近日来此的目的:“前日辅臣祈雨,至今雨水未至。以故制,当遣辅臣于东郊筑坛,再行祈雨。”

    “不须朕亲自来?”

    今年net时,雨水不定,田间xiao麦急需灌溉。所以在三月三,赵顼亲自至后苑华景亭粉坛祈雨。而从第二天的三月初四傍晚开始,便连着两天下了一场透雨。赵顼有了此番成功,也对自己信心大增,今次也想大展一番身手。

    可吕惠卿从来不信天人感应一说,不过是董仲舒nong出来骗皇帝的招数。虽然在《尚书》和《net中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件用来震慑天子不可胡作非为的工具而已。当然,有需要时,也是用来攻击占据高位的政敌的好武器。可有几个会当真相信的?

    天子如今要亲自祈雨,一次撞上大运,不代表两次三次还能撞上,还是悠着一点为好:“伏旱虽重,幸而不在农时。若是秋来待耕时节还未有雨,那时陛下再祷于上天不迟。”

    吕惠卿如此回覆,赵顼想了想也便做罢。夏天的田里虽然还有些作物,但毕竟不如作为主粮的xiao麦那般重要。现在去祈雨的确有些不合适,如果到了入秋后还是没有雨,再去不迟。

    此事放到一边,先等着下面宰辅们求雨的结果,赵顼顺道问起另一桩事:“经义局的情况如何?”

    “已经渐有所成,十月之前,当有回报。”吕惠卿xiong有成竹的回道,《诗》《书》《礼》三经新义,其实早在经义局成立前就已经编写了大半,现在只是在修改而已,但话不能照实回覆,“这也是陛下重视此事的结果。如余中等新科及第的进士,被陛下置入经义局后,都不敢怠慢,为此而竭心尽力。”

    今科进士中以状元余中为的前六名,都给赵顼调进了经义局中,想要借用他们的文才,同时也是有着让其学习的用意在。

    “他们都已经从乡中回来了?”赵顼惊讶的问着。进士参加过琼林苑之后,基本上都要衣锦还乡。家乡离得越远,回京越迟。而据赵顼所知,余中等六人中,可是有福建人在内。

    “余中、邵刚、练亨甫都已经到了。”

    “他们倒是勤勉。”赵顼点头赞了两句,任凭哪位天子,都会喜欢看到用心于国事的臣僚。“……那韩冈可曾有消息?”

    吕惠卿摇了摇头,“尚无。”

    赵顼微感失望,但又问道:“韩冈的差遣,不知中书可有什么想法?”

    韩冈的本官品级跟章惇同列,只比自己稍低,这样怎么安排。吕惠卿不想为此头疼,推说道:“韩冈品阶太高,而资望不足,实在难以决定,还是等其入朝后再议不迟。”

    ………………

    韩冈对自己的差事并不关心,也没有赶着回朝的想法。每天还是读书习字为主,有时还学着写些诗词,不过远远比不上家学渊源的王旖,而闲时还带着父母妻儿,到了城外的庄上修养了半个月。比起陇西城中的宾客盈mén,还是在自家的庄子上,过得轻松自在。

    这一休息,就一直到了八月初。算起来在家中已经差不多待了有三个月。外面的暑热渐渐的消散,阳光也不再如之前的两个月那般炽烈。

    冯从义那边有了好消息,经过一番友好而坦诚的jiao流,蕃物行会终于在七月底成立。行总共有六家,韩、王、高三家的代言人,占了其中的半壁江山。有了行会,团结起来的力量也便容易在京城打开局面,等八月中下旬棉hua开始收获,整个行会都会绕着此事而开始运作。

    终于到了离乡的时候,韩冈带着四名伴当先行返京,等到任职的地方定下来,再将王旖她们接过去不迟。

    辞别了父母,辞别了双目含泪的妻妾,别过酣睡中的儿nv,韩冈翻身上马,一行五人,离开了陇西。

第2章 任官古渡西(一)

    九月的京城,离着孟冬十月不远,但头顶上的yan阳依然高照。虽然热力不比夏日,但干燥尤甚。韩冈入京已经有半个月了,这段时间里,他别说没看到一滴雨落下来,甚至没看到一个yīn天。

    “又旱起来了!”

    在相府的书房中,韩冈与他的岳父和大舅子坐在一起,为这个干燥的深秋而苦恼着。

    京畿和河北,今年夏天整整干了两个月。直到六月下旬之后,方才有所好转。而在关西,今年夏天的雨水虽说也少,但还不至于到了滴雨未落的地步。但也不能确定说今年秋冬雨雪还会丰沛,关中的湿气,也多来自于东面。东部若是继续干旱下去,关西的情况也不会好。

    ‘幸好出关后,看起来今年情况不对,就通知了家中多囤粮以防万一。’韩冈心中想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下雨,如果拖到今年冬天,情况就会不妙了。很快就要下种了,再没降雨,明年不知道会有几分收成。”韩冈对王安石和王雱说着。

    “中书过两日又要去祈雨了。六月两次祈雨,倒是下了一些,六月底的时候,还去了东郊登坛谢雨。”王安石道,“七八两月雨水的情况都不错,跟往年比起来,也不差太多。”

    “这事xiao婿也知道。”韩冈点头,“但去年河北蝗灾很严重,今年四月又闹过一次,七月时,更是从契丹的南京道那里来了一片飞蝗,这情况不对啊。”

    “……yù昆你知道得怎么这么清楚?!”王安石都有些惊讶了,韩冈才分明才到京城没多久。

    韩冈叹道:“外面都传遍了,只要在酒楼中一坐下来,不需要多打听就能知道。”他再叹一口气,问着王安石,“河北的常平仓怕是没有多少了。”

    “三年耕,有一年之积;九年耕,方有三年之储。连续两年灾荒,河北的情况已经很糟了。”王安石心情也变得低落,同样叹着气。不过,很快就振奋起来,“值得庆幸的是,现在还没见到流民,河北的常平仓,还是支持住了。只要今冬明net雨雪依时,就可以安心下来。”

    说是这么说,jīng神看起来也很好,但王安石眼中的忧心忡忡,却是瞒不了人。河北不是新党的地盘,每一项新法,推行的最为艰难的便是在河北,尤其是便民贷。

    其实这跟民风也有关系。北方的百姓都不喜欢借贷,许多时候,宁可典卖家当,也不会跟人借钱。韩冈的父母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只要家中还有产业,宁可卖产业,也不愿借下子孙几辈子都还不下来的高利贷。

    而南方民风奢侈,对商业也不像北方有所歧视,金钱往来也是很平常。所以对于借贷便没有太多的心结。但这样的xìng子,多有还不清欠账而破产的情况出现。

    河北便民贷的推行情况,在官吏、民风的相互影响下,在全国是倒着数的。

    因为借贷少,所以河北常平仓不会因为大部借出出而无力救灾的情况。但百姓之所以要借便民贷,本也是为了救荒之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情况。

    而且遇到大灾,朝廷也不会bī迫灾民还贷。维持国中稳定是统治者的第一目标,只要向上通报,基本上都能得到减免或展期。不会像地方上的富户,将债务人的妻儿都可以bī着去卖掉还钱。

    不过朝廷也不会因此而亏本,这也跟保险差不多。如果遇上大灾,对于那个地方的保险公司来说,是肯定是赔。但放到全国,总体上还是有赚,便民贷其实也是一般,除非是遇上了全国xìng的灾情,否则从总体上不会亏本。

    韩冈摇摇头,这事想得偏了。

    “说得偏了。”王雱也转开话题,“今天找yù昆你,是想商量一下,yù昆你的差遣。”

    “不是军器监吧?”韩冈反问着。

    韩冈抵京后的第一次入宫,天子话里话外都想将自己安排去军器监,盼着他能再拿出一件与霹雳炮相仿的兵器。而且以韩冈在治事上的手段,可以帮着整顿各地军备生产。

    但内定的判军器监吕惠卿不干,“诸司之中,正官为朝官,而副职则为京官或选人。韩冈乃是太常博士,又有贴职在身。若自此为定制,恐为不美。”

    吕惠卿看似是在说让韩冈来做副手实在是太委屈了,但实际上是在说,判军器监这个位置他不会让出去的——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但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韩冈那边,去军器监,他是愿意。但他决不愿意为人打下手。他若是在任上有所明,功劳算是谁的?让给别人,韩冈可不干。若是枕戈待旦的时刻,大局观还算不错的韩冈不会讲究功劳谁属。但眼下事情又不急,内忧比外患更让人头疼的时候,有必要将自己稳抓在手的功劳送人吗?

    两边都不干,这件事也就黄了。强扭的瓜不甜,想着将韩冈安排去军器监,那是让他去做事的,不是让他去赌气。

    “不是军器监。”王安石摇着头,“一旦河北今冬灾情不减,必然会有大批流民渡河南下。需要得力之人将他们给堵住,决不能放流民进入东京城之中!”

    “要xiao婿去河北?”韩冈面作难sè,“以xiao婿资序,只够任通判的。上面若是坐着个知州,可是什么事都做不了。”

    “不是通判……”王雱在旁摇头,“是知县!”

    韩冈先是一呆,转而便笑了起来:“是白马?还是酸枣?”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王安石和王雱对视一眼,脸上也带起了一点笑意,韩冈脑筋转得的确是快。

    此事当然也不难猜。

    若是要自己以通判资序担任普通的知县,除非是要翻脸,才会如此安排。别说他韩冈,就是将新党中任何一个朝官,放到河北的哪个地方任知县,谁还会管你什么流民?帮你办事,为朝廷分忧,还得憋屈着来!世上哪有这等道理?更别说权力越大,能做的事也就越多,明摆着就是贬斥。

    不过属于通判资序的知县职位也是有的。就像后世的直辖市,下面的区县都算是地市级。大宋的四座京城,下面的县治由于属于赤县或畿县,能担任知县的便都是通判资序。

    大宋的县,也分三六九等。赤、畿、望、紧、上、中、下,按照重要xìng和户口多寡依次排下来。其中赤县只有两县,将东京一分为二的祥符和开封。畿县就多了,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应天、北京大名,属于四座京城的县治,除祥符、开封外,都是畿县。

    王安石会安排给自己的,当然不会脱出这些地方。

    而且说起要想安置河北流民,就必须是在渡口边。黄河上的大渡口,就那么十几处。关中的风陵渡不提了。西京洛阳府有白bo【孟津】。东京开封府,则是延津与白马津,大名府有马陵渡。再往上或是往下,当然还有,只是就跟风陵渡一样不搭界,就不用一一例举。

    在这其中,只有大名府的马陵渡,北面是卫州的延津,以及位于安利军对岸的白马津这三处,才会有河北流民。白bo渡由于离得远了,又直面河东,不可能会有。此外大名府由于是文彦博坐镇,王安石也不会让自己去跟他顶牛。一旦闹起来,就会如汪辅之的例子,将他这个xiao臣调任他处。

    用着最简单的消去法,韩冈得出结论自然不难。

    “是白马县。”王安石跟韩冈摊牌。

    延津属于酸枣县,而白马津就在白马县中。酸枣县一直都属于东京,白马县则原属滑州。不过在去年,郑州和滑州都撤州置县,归入了开封府管辖,属于滑州的白马县,当然也成了畿县。

    “也是前日得了yù昆你的提醒,回去后考虑了一番后的结果。”王雱道,“以yù昆你的治才,守在白马渡边,才能让人放心下来。”

    “愧不敢当。”韩冈温文尔雅的笑容很是谦逊,心里却是在冷笑。

    ‘根本是在扯淡……’最多三成是王雱说的原因,七成当是怕他在《三经新义》成书前再来捣1uan。如今自己正得圣眷,天子时常见招。说不定哪天就封了一个崇政殿说书的经筵官,或是同修起居注什么的,可以天天进宫面圣。到时候,随便在天子耳边吹上几句风,说不定经义局中又要多生变故。

    而王雱看着韩冈的笑容,心知以自己的这个妹婿的才智,当是已经猜到了真正的原因。

    韩yù昆就是不肯跟自家父子一条心,总要想着他的格物之说。回京后的两次面圣,都没忘了跟天子提及。要不是这样,自己的父亲也不会点头将他给派出去。以韩冈的才智,以及他的治政水平,让人难以舍弃,新党中能比得上他的又有几人?不是因为他不肯顺服,何必这般1ang费人才。

    “其实,yù昆你缺乏的就是资历。只要在白马知县的位置上待上一年两年,做完这一任,回来后,就可去在京诸司中任正职了”王安石安抚着韩冈。

    “岳父说得是,xiao婿明白。”

    韩冈点头受教。对于这项任命,其实很符合他的心意。早一步经过第二任通判这一道关,将基础夯实,并不是坏事。拥有了知州资序后,不论是在朝中任诸监司的主官,还是外放任职,选择的余地都大了许多,而且头上也没有碍手碍脚的婆婆了。

    就是因为是两全之举,所以才会给自己这个位置,若是对自己没有好处,王安石也不会拿出来破坏翁婿之间的感情。

    韩冈起身,拱手致礼:“xiao婿必不负所托。”

第2章 任官古渡西(二)

    韩冈的差遣定下,堂除之后,他便是白马县的新任知县。

    赵顼为此很是有些惋惜,不过看在王安石的坚持上,加上韩冈算是在开封府内,也便不坚持了。但转头来却又颁下特旨,将韩冈的本官,自太常博士迁为右正言。

    左、右正言与太常博士、国子监博士在品阶上是平级的,都是朝官从下往上数的第三阶,从七品。不过在官场上,却还是有高下之分。国子监博士是无出身官员的官阶,太常博士是依例封于有出身官员。至于左、右正言,则必须由天子特旨,属于受皇帝垂顾的特例,当年的王韶就是右正言。

    韩冈自中进士,就从国子监博士自动转为太常博士,而现在赵顼又降特旨,将其转为右正言。虽然平级的迁官,但天子对韩冈的看重,已经从这封敇命中很明白的透1ù了出来。

    外界本来对韩冈被遣出东京城,去白马县担任知县这桩任命,都有些看不明白——白马县怎么说都是开封府治下,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说是为了让韩冈hún一任亲民官的资历可以,说是怕他在京中碍事也可以。不过现在,就没必要再胡1uan猜测了,不管王安石是如何看待他这个的nv婿,至少天子那边对韩冈是极为重视的,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了。

    既然已经开始出任亲民官,就必须有一套处理政务的班底,而不像给人做助手的时候,不需要幕僚支持。

    韩冈本来打算去找自己的同学,但王安石、王韶,甚至吕惠卿,程颢,却都写荐书推荐人来。

    韩冈知道这是常理,便全都接收下来,却也不管这些人之间的关系是否和睦。在京城盘亘半月有余,韩冈在王家兄弟的相送下,带着一众幕僚、伴当,往着白马县而去。

    ……………………

    韩冈就任白马县,在京城中,只能算是微起bo澜,比他品级高、名声广、权位重的官员不胜枚举。不过消息传到白马县,却顿时掀起了一场轩然**o。

    “七品朝官来做知县?有没有nong错!”

    “还是王相公的nv婿!”

    “官职、身份那还是xiao事,关键来的人是叫韩冈!”

    “的确是麻烦了。听说得罪他的从没一个有好下场。还没做官时就杀人不眨眼,做了官后更是心狠手辣,最近不是刚被他赶走了一个杨学士吗?那可是翰林学士啊,转眼就能升执政的!”

    “怎么办?他既然是王相公的nv婿,来了之后,保甲,免役,便民,农田水利,这些新法肯定是要死死盯着催bī。到时候,大伙儿可都要累死累活了。”

    “这可还真是麻烦了……”

    “怕什么!正面的确不能顶着他,可到了下面,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xiao心点不要犯到他手上就是了。”

    “胡老二说的正是,有什么好怕的?真要不识作,东京城就在边上,派些人去市井中帮着宣扬一下他韩正言的大名,却也不什么难事!”

    “说得好!怕他作甚!”

    “没错!没错!”

    这番议论,不是在酒楼、茶馆或是sī人家里,而是光明正大的出现在白马县衙的偏厅中。

    坐在厅中上处,是个长得很是富态的中年人,看着像一名富家翁,可却是穿着吏员的皂sè衣袍。在他下处,甚至还有身穿青sè官袍的流内品官。但这名富态的吏员,却依然是稳稳的独自坐在最上面。

    听着下面的一片声的议论,他低头喝了两口茶,闲闲的问上一句:“新官上任三把火,你们想引火烧身不成?”

    议论声终于停了,厅中的十几人没一人敢搭腔。一阵静默后,被称为胡老二的瘦削汉子欠身问着:“诸大哥,这事还得你来拿个主意。依你说,该怎么办?”

    “对!押司,你说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另一个看着有些憨相的吏员附和着。

    二十多只眼睛望过来,诸立很是闲适的又喝了口茶,并不急着回答。

    他在白马县中有着很大的言权,他家的两个弟弟娶得是县主,官身照样有。靠着老二、老三hua钱娶了宗室,家里成了官户,本身又做着吏职,把持县中上下政务。来这里的做知县的,不论身后的背景有多奢遮,不想有麻烦的都要他给个面子。

    诸立要做官容易得很,之所以把着吏职不放,就是因为此地的油水太过充足,舍不得放手——要是做了官,现在的位置被别人占了不说,说不定一封调令就会被调到广南监酒税去。外地的水土哪有家乡的安适?

    说实话,这也是天下州县的通例,哪一家衙mén中的胥吏,没有连续做了几代人、父子相承几十年的情况?这样的吏员,说话的份量往往比掌着衙mén大印的官员更重。来上任的官员得罪了他们,别想能施展开手脚。

    过了好一阵子,诸立才慢悠悠的开口:“不要先跳出来。棍子刚将草窠子拨开,你们一群蛇就游出来,这不是找打吗?先得看看那韩正言是什么xìng子?为人如何?才智如何?行事手段又如何?等一切都明了了,再做理会不迟。”

    胡老二皱眉道:“入官三年多,就升到了这个位置上,又有如许大的名头。肯定是才智、手段都为上上之选,不然怎么能考上进士第九,赌赢了翰林学士,又让相公招他做nv婿。不先想定对策,等他到了县中号施令,可不好应对。”

    “若是他真的如传说中的那般厉害,那反而好了。这样的人,肯定在白马县做不久。”诸立笑道,“也就是一两年的功夫,就会升上去。更别说天子的宠信也许会疏远,但翁婿之间还会疏远吗?王相公当真的会让nv婿、nv儿在这座县城里常住不成?肯定是早早的就调回东京升官财去了。我等最多也只要忍个一年半载而已。”

    诸立这话说得在理,胡老二闭起嘴不说话了,一众人则纷纷点头称是。

    即将来担任白马知县的韩冈,都已经是右正言兼集贤校理。这个品阶,做知州都绰绰有余了。现在来做知县,就是因为年纪太轻,资序不足。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很容易,就是走过场,做一任相当于通判的白马知县后,便有资格再上一层楼了。

    为官一任虽说是定规三年,但有背景的官员,都会得到减磨勘的奖励。减一年是常例,减两年也不是没有,甚至有些地方,一年能换三五任知州知县。这都是hún个资历就走的典型例证。

    “少年得志之人,有几个会甘心在县里耐下xìng子来做事的?也就三把火的劲头,随着他xìng子,过去了就好。”诸立冷笑着,“说不定几个月后,就是我等献上万民伞,用两部鼓吹,送韩正言去京师做大官了!”

    一番商议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再议。与会的胥吏们纷纷离开,就只有是坐在诸立下处,身穿官袍的一人留下来。诸家的老二诸霖,他方才没开口,现在外人都离开了,他就有些话要说。

    “大哥,那韩冈可不好对付,xiao心他上来就给人下马威!”诸霖提醒着兄长,“你也知道我那连襟跟杨学士jiao好。那杨学士在琼林苑上赌输给韩冈之后,回去可是吐了好几次血,离京的时候,才勉强能走动的。”

    诸立冷哼着,面沉如水。将茶盏在手边的几案上重重的一顿,诸霖就是浑身一颤。

    就见着偏厅中,一名xiao吏训着诸霖这位官人:“你那个连襟做事没个分数,杨绘那厮也是轻浮!落到现在的下场,那就是活该!”

    诸霖娶得是宗nv。她的妹夫,也就是诸霖的连襟王永年,为求一个监金曜mén的好差遣,千方百计地巴结着杨绘,甚至让自己的浑家出来陪客奉酒。不是用杯盏,而是用手,左右手合在一起,捧着酒喂给杨绘喝。诸霖的xiao姨子,是个出sè的美人,长得白皙丰满,双手如yù。这双手一合,就号称是白yù莲hua杯,杨绘为此甚至还写了好几诗做纪念!

    “监的确是féi差,每年腾出库中的故字纸,多少家印书坊重金求着要。”诸立摇着头,很是不以为然——官府中所用字纸的质量都是第一流的,而且使用时都只用一面,印书房将官库清除来的旧纸买回去后,可以直接翻过来用背面来印书,书籍的质量要远在福建、杭州之上——“但也不至于下作到让自己的浑家出来陪客,而且还是宗nv。这事犯出来,就算没有韩冈,杨绘也在京中待不长久。没人对付他那也就罢了,要想赶他出京,这就是最好的罪名。做人做事都没个准数,能hún到翰林学士,还真是运气了!”

    “杨学士的确自身不正,可韩冈也不是好对付的。”

    “韩冈本来是做事的出身,后来才考了进士。像他这样的人,为官一任,肯定是打算着‘造福一方’,总是想着有所成就——说难听点,就是好大喜功。”诸立眼神深沉:“既然是有所求,就有了我们逢迎希和的机会。一开始就帮着他,助着他,与其为善。这些手段,本就是当做、该做的。奉承好了,日后也是有好处的。”

    “但要是他……”诸霖变得吞吞吐吐。

    诸立嘴角轻扯,1ù出一个让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若是韩冈不识趣,为兄也自有方略去应对。”

第2章 任官古渡西(三)

    九月末,天候渐寒。可天上的太阳依然明亮,照得行人身上暖洋洋的。

    天朗气清,乃是赶路的好时候。从白马津往京城去的官道上,行人车马便是络绎不绝。

    韩冈一行离开京师不过一日,第二天出后不久,就看到了滑州胙城县的界碑。

    在界碑前,韩冈停了马,跟在后面的三人也都停了下来。低头仔细看了一看界碑,韩冈回头笑道:“滑州还真是近,这么快就到了。”

    “滑州都被撤了,这界碑却到现在都不改,开封府中干管此事之人真该打板子。”

    紧跟在韩冈身后的这名三十出头的南方士子,唤作方兴,总是带着笑,微圆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他乃是江西金溪人氏,是王安石推荐过来的幕僚。不过要说是王安石推荐,其实还不如说是靠了王雱的缘故。

    方兴与王雱自幼相识,当初王雱在江南任官,他便在其幕中。前岁王雱进京,方兴也跟着来到了京城中。先是被推荐去了国子监中读书,但今科的科举,却连贡生的资格都没拿到,遂断了进士之念。这些天在京中待了无聊,却是跟王雱求了个人情,来到韩冈这里。

    韩冈第一次与方兴见面,先听了他自我介绍了一通后,又听他说道:“方兴族兄向有令名,与相公有旧,相公亦曾有文一篇赠予族兄。”

    韩冈当时并没有反应过来,遂摆出了礼贤下士的模样:“敢问是哪位大贤?”

    “大贤不敢当,大名唤作方仲永。”

    方兴爆出答案,在旁的王雱哈哈大笑,韩冈也似是自嘲的摇头失笑,但心中却是微感不快。方兴拿着自己的族亲当玩笑开,觉得有点让他难以接受。不过一表三千里,论起族亲也是远到不知哪里去了,拿出来当笑话介绍自己,也算不上什么罪过。

    “走得快一点,今晚就能进白马县。”在界碑旁,韩冈顺着道路向北面望去,不过入了滑州地界,离着白马县还有几十里地,“就不知白马县中有什么让人棘手的大户豪mén?”

    “这倒没有没听说,想来也不会有。”方兴为了能在韩冈幕下做事,还是请了王雱帮忙,看了不少白马县的资料,“白马县虽是畿县,但户口却是最少,两千四百多户人家,丁口八千,不过是中县而已。”

    韩冈算是在考试,之前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多问,那样不太礼貌。听了方兴的回答,他也是有所感触,“白马县原来并不差,乃是河津要地,三十年前还算得上是紧县望县一级。但仁宗年间,连着几次河决都撞上了,人丁流失大半,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

    “所以白马县最让人头疼的就是律讼多。”说话的魏平真,在四人中年纪最大,已经有五十岁了,乃是王韶所荐。为人老成持重,阅历见多识广,“尤其以田宅上的瓜葛官司为甚,而且根本断不出个是非来——有的是全家户绝后,外来的骗子冒籍来夺田,有的则是原来的田主来要回自己被占的田地,完全分不清真假。听说有打了二三十年都没见分晓的……都是河决的缘故啊!”

    “现在要是有着河决时的那么多水就好了。”方兴却是在抬头看看蓝得一丝纤云都没有的天空,“有多长时间没下雨了。”

    最后一名身矮而瘦的儒士,相貌普通,双目晶亮,cao着一口福建腔:“此乃是德政不修的缘故。”

    “节夫此言差矣。”

    游醇游节夫是程颢推荐来的弟子,他还有个弟弟叫做游酢,现在就在程颢mén下就学。韩冈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在政务中派上用场。不过就算派不上用处,韩冈也照样会恭敬有礼的待着他,怎么说程颢的面子都要顾着的。

    但王韶荐来的乡里魏平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其实水旱jiao替,如同yīn阳相转,乃是天道。yīn盛阳衰、阳盛yīn衰。连接几年水患,接下来便会停上几年,跟着就是连着几年旱灾。此是天道循环,与人无关。试问尧舜施政又有何错处,为何洪灾遍于天下,需要大禹来治水?”

    游醇瞪眼要辩,韩冈却抢先一步问着魏平真:“前些年京畿有水灾?”

    魏平真虽然是德江人氏,但他在京城已经住了有二十多年,近五十岁的他,对于京城内外一切消息,都比韩冈这等xiao辈要明白,“从嘉佑元年开始,再到治平初年,这七八年时间,京师不知淹了多少回了。”

    他扳起手指一一为韩冈数着:“嘉佑元年【1o56】四月,京师大风雨,六塔河决,水注安上mén,坏官sī庐舍数万间。嘉佑二年五月至六月,京师雨未停,水冒安上mén,mén关折,城中系伐渡人。嘉佑三年,京畿河溢,坏民田。嘉佑六年,京师久雨,至冬方止。治平元年【1o64】,京师自夏至秋yín雨不止,坏真宗及穆、献、懿三后陵台。治平二年,京师大水,坏官sī庐舍无数,军民死者一千五百余人……”

    “原来如此!”韩冈点着头,却是在阻止魏平真继续下去。

    尽管是魏平真是平铺直叙,没有添加多少感情。但听着就是怵目惊心、不忍卒听。韩冈本来是想用来阻止游醇的辩论,可不是要听京畿有多少苦难的历史,更不是为了要将游醇气着。

    韩冈的想法,老于世故的魏平真能看明白,笑了一笑,道了一句:“看着旧年的雨,如今的大旱说不准还有几年。”

    ……………………

    韩冈并没有急着往白马县赶,照规矩要白马县中官吏、乡绅出来迎接他,所以午后到了胙城县后,就歇了下来,并派得力之人去白马县通知抵达的时间。

    其实也不需要韩冈派人通知,白马县也在开封府地界中。韩冈刚出城的时候,就给诸立派人给缀上了。倒不是怕他少年心xìng,nong出微服sī访的把戏,而是想要提前做好迎客的准备,争取留下个好印象,

    出开封后的第三天,韩冈终于抵达了白马县。

    刚刚进了白马地界,就见着一群人远远的迎了上来,隔着老远就在喊着:“可是平灭虏寇,威震关西的韩正言。”

    韩冈在马上抱拳:“正是韩冈!”

    姓名一报,就见着这些人连忙跪下,一片声的恭维:“我等白马xiao民,在此恭候正言多时。正言弱冠之龄已是名震海内,听说正言来此任官,我等真是三生有幸。”

    韩冈微一皱眉,未免做得太过了一点。连忙下马将其中年纪最大,胡子全都白了的几个老家伙,全都搀扶了起来:“几位老丈大礼,韩冈年幼,可是折受不起。”这几个看起来都有**十岁了,上了紫宸殿,天子都不好意思让他们跪拜的。

    一番礼节之后,韩冈重新上马,一路行到离县城十里地,又是一拨人在路边候着,还是扎着彩棚在迎接,满口的好话奉承,一碗碗mí汤灌过来。

    到了五里地,就是第三bo接着。等到进了县城,前任知县凌庄带着白马县的一众官吏在县衙前候着。

    见到韩冈,凌庄就堆起笑脸来迎接:“久闻韩正言的大名,如今方得一见。在下于白马三年,无所建树,如今有正言相代,必能一济白马县父老倒悬之苦。”说着,就要请韩冈入内,jiao接大印和县中内外账籍。

    大印其实是xiao事,关键的是库中的账目和库存不能有差错。韩冈带来的是顺丰行在京城的掌柜,同时魏平真也是jīng于财计。再加上韩冈自己对账目上能玩hua活的几个关节,也是了若指掌,所以根本不担心有什么。先由顺丰行的掌柜把第一道关,让魏平真把第二道关,最后自己再出面审核。三道关卡,不信有谁能过去。

    但韩冈并不急着查验:“此事并不着急,韩冈早前曾经为王副枢筹划粮秣转运一事,知道点验库存不是一天就能完事的。且等明日再说。”

    几句话,就摆明了车马。魏平真捻着胡须轻轻点头,而诸立等一干吏员则是脸sè微变。

    韩冈分明是在说他来jiao接,对于库中帐籍,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走过场。而且明着说自己在熙河曾经给几十万大军管着粮秣补给,更是在警告白马县官吏,不要想着可以ménghún过关。至于将点验库存的事拖到第二天,就是给了白马县官吏们一夜的时间,如果此前还抱着幻想,没有去弥补亏空的话,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觉了,赶快把漏dong给补上。

    不过是几句场面话,但该说的却都说了,就跟hún了几十年官场的老狐狸一样。诸立心思微沉,的确是jīng明干练,不好糊nong。

    前任知县凌庄好象是没有听出其中的隐义,笑呵呵的道:“是不用急,是不用急。既然如此,还请正言入内,下官已经让人办下了接风酒,正等着正言入席。请!请!”

    说着就拉着韩冈的手,一起往县衙中走去。

第2章 任官古渡西(四)

    接风宴上,前任知县凌庄拼死拼活的将上位强按着韩冈做了。又带着县丞、县尉,殷勤的劝着他的酒。一场宴席下来,对韩冈表现得比亲娘老子还恭敬。而韩冈的三名幕僚,也一样被请到了堂中的席上坐下,好生的接受了一夜的招待。

    到了三更天,方才回到驿馆。

    进了房中,原本看着有些醉意的韩冈一下变得清醒起来,双眼清亮有神,与三名幕僚坐下来,喝着下面端上来的茶。

    方兴坐下后就摇着折扇冷笑起来:“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凌知县今日的一番作态,看起来不像是奉承正言的样子,多半帐目上有些问题,心里虚着。”

    游醇冷笑一声:“但凡作jian犯科之人,哪有不心虚的情况!”

    “就看正言是否要一查到底了?”魏平真问着韩冈。

    如果库中亏空严重,跟帐目对不上号,谁也不会蠢到接手。若是糊里糊涂接下来,到了转运使司来人查帐的时候,哭都来不及。拖上几日不jiao接,若在地方,州中就要派人下来了。白马县属于京城,开封府一旦派人来,事情可就更为麻烦了。

    大宋官吏多有贪腐之辈,官库也是亏空的居多,但即便如此,世间极少有新任官员不肯接任的情况出现。基本上在jiao接之前,官员都会将帐目作平掉,相信凌庄下面也有人来处理帐册。不管是用帐目合库存,还是用库存来合帐目,只要两样能对得起来,韩冈就没打算追根究底的打算。

    被三人一起盯着,韩冈啜了两口没什么滋味的茶水,抬头道:“只要帐目对得上就可以了。”

    方兴、魏平真心领神会的微笑点头,但游醇却是在迟疑着。

    韩冈看了游醇一眼,便多解释了一句,“真要穷究到底。保不准库房就要被放把火。里面都是民脂民膏,被烧掉后,苦得还是百姓。”

    一宿无话。

    抵达白马县的第二天,韩冈婉辞了县丞县尉的盛情邀请,与方兴、游醇在驿馆中聊着天。而jīng于帐目的魏平真,则带着韩冈家里的帐房去库中对账。

    魏平真查得很仔细,便民贷的存底都一张张的对着数字,凌庄则派了人过来打下手,领着几个胥吏端茶递水。可到了中午,正要吃饭的时候,魏平真却将帐册一推,“天sè已晚,明天再来看看。”

    说完也不收拾桌子,就和帐房一起直接起身掉头离开。

    虽然外面的日头正在正南方的天顶上挂着,但凌庄的幕宾和几名胥吏都不敢拦着他们。送了魏平真两人离开,回头来一看,几本帐册摊开来的页面上,都是做过手脚,却没有将尾巴收拾干净的。虽然很隐晦,但破绽就是破绽。

    凌庄和诸立各自接到通知之后,顿时明白了韩冈的心意——要么将亏空给补上,要么就快点将这本帐给做圆了。

    韩冈的态度算是很好了,但凌庄却是心头有火。那点错处,在一般的检查下只会被忽略过去,没人会计较的。但一旦叫了真,要弥补起来却很麻烦,不是在账本上改个数字就可以的,官库那边也要补上差额,少说也要近万贯。说起来,要不是差得太多,当初直接就将亏空补上了,也不会留下什么破绽。

    对韩冈的审核严苛,他恨得牙痒痒的。一万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放火烧屋不值当,还不一定能成,但给出去又是rou疼。想着没办法,过来陪xiao心,试探着韩冈的心意,“正言年少有为,少待时日,必可至公卿……”

    韩冈笑容淳和:“韩冈能以弱冠之龄,屡见拔擢,这都是天子的恩德。韩冈粉身碎骨亦是难报啊……”

    凌庄没话可说了,韩冈的这段拒绝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空子,根本就不容他将重要的话说出口。看来是用钱收买不来了。想想也是,才二十多岁的朝官,又得天子看重,绝不会为了点钱财,而坏了自己的名声。

    东拉西扯的说了阵废话,起身告辞离开。凌庄yīn沉着脸出来,回头冲着驿馆冷笑:“现钟打不了,不信边鼓都没得敲!”

    凌知县这番狠的结果,当天晚间韩冈就已经知道了——他竟是遣人悄悄的给韩冈的三名幕僚都送去了一份礼。

    “他们都收下了?”韩冈问着来报信的伴当。

    伴当摇摇头,“游先生没有收,但方先生和魏先生都收了。”

    “我知道了!”韩冈没有生气。

    都是读了十几年、几十年圣贤书的,不去考进士而来给自家做幕僚,难道是为国为民?笑话!一个是挣钱糊口,另外就是早一步进入官场与人结jiao,日后好被推荐为官。

    既然要靠着这些幕僚来做事,韩冈能堵着不让他们收钱吗?按着如今的规矩,幕僚们只要不越线,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冈也只希望他们明白谁是他们的东主,不要光想着拿钱,却把最为重要的关键给忘了——并不是没有幕僚为一己之sī害了东主的故事。

    不过韩冈更为清楚,只要自己不懈怠,凡事盯紧一点,就不虞一干幕僚坏了自家的名声。他可不会那等知会写诗作文的士子,可以任人欺瞒,在衙mén中用心做了三年实务,经历的则更多,有什么情弊他不知道的……

    韩冈只可惜自家亲戚少,能派得上用场的两人,一个在荆湖战场已是威名煊赫的青年名将,另一个则是执掌着一家在关西很有些名气的商号。若身边有一两个得力的亲眷,有些事让他们来做,比起用着外人更为可靠。内外相制才是御下之道,韩冈当然不会蠢到任人唯亲,但也不会觉得在有着亲亲相隐的这一条法律的宋代,外人会比自家人更为自己着想。

    到了吃饭的时候,三名幕僚都过来韩冈这边。

    一进mén,方兴就拱着手:“承méng正言匡助,方兴今日可是了一笔横财。”

    方仲永的族弟很是洒脱,一点也不遮掩自己收了前任知县贿赂的事情。

    魏平真也跟着笑道:“两锭三十两重金hua银,凌知县可真是大方。”

    在市面上,金银并不能当作钱钞来使用,必须要通过金银铺来兑换成钱币。但用来送礼,却是比沉重的铜钱更为多见。只是现如今的银价,一两能抵一千七八百文,以七百八十文一贯来算,也不过是两贯半。三个六十两,加起来连五百贯都不到,相比起万贯的亏空,凌庄的确是够‘大方’的。

    这点xiao钱,方兴、魏平真不屑归不屑,但都很干脆的收下了。既然韩冈没有将凌庄赶尽杀绝的想法,那他们将贿赂收下,其实也是在安凌庄的心,正符合韩冈的心意。

    不过,这等曲里拐弯的想法,程颢mén下的游醇却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节夫,其实不妨事的。”韩冈连忙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三位幕僚变成互相拆台的情况,“凌庄既然送来,就可以径自收下。我本无意刁难,但不便直说,你们收下才能让他安心。何况只是普通的人情往来,与公事无关,何须挂怀于心?”

    游醇却摇着头,一脸不以为然。只是见韩冈如此说,才不再多言。

    他对韩冈很是敬重,并不是因为韩冈的官位,而是韩冈的为人。在洛阳时,听说韩冈去岁上京应考,为了求见程颐程颢,竟在程家mén前的雪地中站了一个多时辰,这件事,已经在洛阳城中传遍了。名满天下的韩yù昆,还能如此尊师重道,实在是让游醇敬佩不已。

    一起吃饭的时候,方兴和魏平真似是毫无芥蒂,但韩冈知道,他们跟游醇肯定是合不来了。

    等到夜中,韩冈招来亲信伴当,吩咐着,“天气冷了,从箱子里拿四匹棉布、二十两银子,给三位先生送去,让他们换身冬衣。另外再给游先生多送六十两银子去,说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口气送了数百贯出去,韩冈却没有多少心疼,这是应该做的人情,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幕僚收了贿赂,自己却不做一点表示。尤其是游醇,虽然不通人情,但这番正直的做法,更是得加以奖励。

    伴当应声出去了。韩冈坐在书桌前,考虑着该怎么安排自己的这几个幕僚。

    魏平真年纪大了,对钱财看得重,但为人老成,做事稳妥,经验更是丰富,日后可以多多依仗。

    游醇年纪与自己相当,又少经历,真要做幕僚,其实排不上用场。不过他的学问还可以,文名更是与他的弟弟游酢一起,在少年时就传遍乡中。可以推荐他去做县里学官,如今王安石兴学校,州里县里都建有学校,可以安排游醇教导白马县的士子,想必他也愿意。

    至于方兴,治政上的能力暂时没见到,可诗文水准不错——能与王雱jiao好,水平自然不会太差。要他做事可能有些麻烦,平常谈天说地还是不错的,就当是身边养个清客好了。等上任后,有足够的时间去看他擅长何事。

第2章 任官古渡西(五)

    凌庄失望了。

    他送给韩冈两位幕僚的赠礼,没有起到一点作用。那个姓魏的查验账簿时,还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而姓方的出去找人做冬衣,可以笑眯眯的跟自己的人打招呼,却没有帮着自己说好话的意思。

    随着时间一天两天的过去,凌知县不敢再拖了。不及时jiao割官印,开封府中必然会有人下来查问,到时候韩冈岂为自己隐瞒,那可是会有麻烦缠身。

    对身外之物,不能再纠结多久。凌庄咬着牙将亏空补上,重新将帐册整理好,让魏平真和韩冈先后验过,画押签字。最后jiao割了印信,走过了万民伞、脱靴礼这一干程序之后,带着一大家子车马,一路往京城去了。

    离开的时候,凌庄还是得陪着笑脸,韩冈的地位和未来都是他不敢得罪的。更别说他要去京城守阙,免不了要经过中书和审官东院,韩冈这位宰相之婿虽不能帮自己挑个féi差,但要坏事却很容易,歪歪嘴就可以。

    随着白马县的一众父老,走过场的送走了前任知县。看着凌庄垂头丧气的离开,诸立冷笑着转回来。这就是官员和胥吏的区别。

    官员离任都少不了这一番苦头,后任不可能接下前任的烂摊子,让自己陷入困境,两三年的时间,要想将帐册和库存做得严丝合缝,诸立可没见过几任知县有着能耐。

    而胥吏不同。他们在库房中作手脚,只要串通好,比起官员来要容易许多,而且更为稳妥。有着几十年的经验,诸立所造出来账本、库存,都能一一对上,不会有半点差池。而且许多时候,在白马县这样的津梁要冲,诸立在外面收受的好处,并不比入帐的正税要少,没必要去贪库中的钱。

    在自家中聚起了县衙内的诸多吏员,诸立提声道:“这一位的xìng格,想必各位都明白了吧?”

    胡老二也是赫赫冷笑着:“韩正言眼里还真是rou不得沙子啊……那点xiao错处,州里来人,哪次不都是一眼带过?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要不是看着脸不像,还以为包shì制来白马做知县了。”

    “账本上的那几个错处,如果有人有心去根究,还是能查得出来。到时候,他免不了会因此而受罚。”

    “所以说他应该是很在乎名声,一点会给人抓把柄的地方都不留。”

    “这样不是最好?韩正言的名声,我们也可以帮他在乎着。”

    诸立摇头:“别说浑话了,看看他接下来做什么。是等着磨勘过去,还是想要有所动作。确定了之后,我们就好做出应对了。”

    白马县的胥吏聚在一处说话,韩冈不可能知情。可他也不会在乎那些胥吏在讨论什么,更没兴趣知道。

    他可不再是旧年要服衙前役的穷措大了,如果是想讨论着如何对付自己,那就是老鼠给猫戴铃铛。不过想来白马县的胥吏们也不会那般不智,就算换作是陈举,面对着身为朝官和宰相之婿的知县,必然是低声下气的好生服shì着,除非到了万不得已,否则绝不会呲一呲牙。

    他要想解决县中的某个胥吏,就算那名胥吏的地位跟当年的陈举差不多,也不会hua费他太大的气力。只要将自己的心意透1ù出去,连借口都不用,多少人会抢上来要来帮忙。

    当然,新官初上任,不熟悉情况,随便放火可是会烧着自己。韩冈也不会随随便便找个看不顺眼的来杀jī给猴儿看。

    先要熟悉白马县。从风土人情,到地理历史,都得心中有数。而且还有田土、人口、税收等重要数据需要去了解。新法的推行情况,那也是不能少。而且最为重要的,还是为了明年可能的灾情做准备。

    到了白马已经有七天,头顶上依然是无云的大晴天。

    白马县靠着黄河边上,韩冈在衙mén中坐了两日,今天上午处理完一些琐事,就带着三名幕僚,随从,以及一队弓手,出城往着黄河而去。

    远远的就听到了水声,高达数丈的黄河大堤如同一条长龙,从西横贯,一直往东而去。立于大堤之下,仰头上望,高耸的堤坝让人惊叹不已。不过如今秋冬水枯,又是旱了几个月,站在几丈高的黄河大堤上,离着黄河河水,竟然还有上百步的距离,而黄河对岸的大坝,更在几里外。

    韩冈看了一阵风景,就从大堤走下去一点,众人连忙跟上。只看着韩冈突然向后招来一名随从,吩咐了一句,那个随从就掏出匕,就在河滩上掘起土来。

    一团泥土托在韩冈随从的手上,而hún在土中,有好几个长条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游醇不解的问着。

    方兴难得的收起笑容,板着脸:“蝗虫。”

    “蝗虫?!”游醇惊道。

    魏平真一指脚下的这一片河滩,干涸开裂的土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xiaodong,“这里全都是蝗虫卵。”

    游醇的脸sè转瞬就白了下去,他不似方兴和魏平真见多识广,过去都是钻在诗赋经籍中,根本不知道蝗虫卵是个什么模样。在福建,也难以见到遮天蔽日的蝗虫。今日只是看见着河滩上数都数不清的xiaodong,一个dong就是一枚卵,“这该有多少蝗虫?!”

    魏平真yīn沉着脸:“这里算是少的,河北只会更多。今年河北可是连续三次蝗灾,不可能没留下种来。”

    韩冈拿手拨了拨土,将一条虫卵捏在手中,“这一个卵鞘中能孵出几十只蝗虫,单是我们周围的这一xiao片河滩,明年开net数以百万计了。而白马县这一段河滩,怕是有亿万了。”

    “一个能孵出几十只来?!”这下子,不仅是游醇,连魏、方二人,脸sè都白了。他们可没机会看过《昆虫记》,当然也不会了解蝗虫的一生。

    韩冈将虫卵丢开,回头望着左右:“蝗虫畏水喜干,如果此处淹水,那就都孵不出来。”

    方兴抬头望着无所阻拦的太阳,咬着牙:“这鬼天,哪来的水?!”

    “也只能盼着今年冬天多下雨雪,否则明天开net子了。”韩冈声音沉沉,夹杂在滚滚的黄河水中,仿佛是丧钟声中传出来的悼词。

    就在韩冈等人在黄河滩上,为明年而忧心忡忡的时候,白马县的胥吏们则是在yīn暗之处,有着一番盘算。

    韩冈接任的这三天来,除了今日午后出mén去黄河边,其他几天,都是再看旧档。让人打开架阁库,搬了不少档案回去。五等丁产簿、田籍等簿册,都先后察看了一遍。从他的这番行动中,白马县的胥吏们,也终于知道这位从七品的右正言兼集贤校理,并不是来此熬资历的,而是想要有所作为。

    如此勤勉的知县,胥吏们并不是没有碰上过。该怎么应对,心中都有数。不过诸立却是有另外一份心思在,韩冈怎么说都是宰相的nv婿,这条大tuǐ到了面前怎么能不抱?

    不过大tuǐ也不是随便能抱的,总的有一番方略。“先得放出风去,如今知县事的韩正言,是天子、宰相都看重的少年才俊,连翰林学士都比不了,蕃人看着他都要低三下四。能明断是非,清正廉洁,日后少不得也是个阎罗包老。让人把争产的案子都拿过来,请韩青天仔细的去审!”

    诸立一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既然看透了韩冈的为人,那么就要顺势而为,以便让自己从中渔利。白马县是紧邻开封的要地,他能在安安稳稳的立足生根,靠得就是进退自如、能软能硬的手段,绝不是好勇斗狠。

    “争产的案子,从来都是最麻烦的官司。传唤人证、打听消息,翻检旧档,都有使唤到我们的地方。”诸立教训着两个弟弟,“好好shì候着他,帮韩正言断上几个大案出来,他有了光彩,我们这番辛苦当然也会有回报!”

    “原来如此,我们知道,我们知道。”诸霖和他同样是赵家nv婿的三弟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当然喽,我们也得先让韩正言明白,没有我们,他什么事都做不好。”诸立脸上的微笑,在诸家老二和老三的眼中显得高深莫测,“这样才能体现我们的能耐……你们说是不是?!”

    诸立的弟弟们,也只有点头的份,满口的夸赞:“大哥真是好算计!”

    韩冈一行人,从黄河边回来,已经是傍晚。但却有一份诉状在县衙中等着他。

    这是一桩争祖坟的案子。原告、被告都姓何,但不是同族。他们从三十年前就开始争夺一座坟茔,都说是他们的先祖。每一任知县到任,他们必定要来的争上一争。

    “争祖坟。”韩冈看了两眼,就问着值守的胥吏胡老二,“祭田有多少?”

    没提防韩冈一下问道关键的地方,胡老二老老实实的回道:“……两顷又十五亩。”

    为了两百一十五亩地,竟是打了三十年的老官司。

第2章 任官古渡西(六)

    一般来说,能作为祭田,用来奉养祖先坟茔和宗祠的田地,都不可能太差,而且京畿一带的地价绝不便宜。韩冈年初时yù在京城买房,顺道问过开封周边的田价。普普通通的旱地都是十贯往上——这还是出产不丰、位置偏僻的下田。如若是靠近村庄、道路的上等良田,那价格更是要翻番了。当时韩冈打听过了开封府的田价和房价后,便收起了在京城置房置产的心思,老老实实的租了一间靠河的院子。

    白马县这边,虽说离着京城稍远,但还是属于津梁重镇,现在又成为了畿县,地价不会比开封府周边低到哪里去。两百一十五亩田,韩冈估计着至少也有两千贯。

    “这祭田分作几片?”韩冈追问道。

    胡二越的惊讶,韩冈的每一句都问到关键上,很少有官员会对田宅买卖的如此了解。低头答话:“都在一处。就在清水沟边,是一整片水浇地……”

    那就更贵了!

    宋朝不抑兼并,田宅买卖频繁,有‘千年田换八百主’的说法。土地易手频率如此之高,许多时候,经常能看到将一片田七零八落的分卖出去。一顷的整片土地,几次转手之后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属于几十户不同的人家。

    大户人家的田产也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甚至分散到不同的州县中。这样的情况下,越是完整的田地,卖的价格就会越高。而有些田主,为了能让自己家中的田地合并在一处,都是大费周折,陷人死地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当初李癞子要强买韩家的三亩菜园,便是因为那三亩地,正好可以让李家的河滩田连成一片。

    如今次这样两顷多的一整片地,而且还是灌溉设施良好的上等田,那三千贯那是没得跑了。

    韩冈摇了摇头,一片价值三千贯的田地,难怪能打上三十年的官司。

    “旧时的田籍,还有当年能作证的老人,难道都没有了?”韩冈继续问着。

    “回正言的话。当年黄河决口,从东京一直淹到滑州。白马县的人不是死在洪水里,就是阖家一起逃难。等到水退归乡,回来的也不剩多少。加之第二年县中的田籍簿册因为县衙走了水,全都烧了个干净……”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旁听的方兴就一声嗤笑,“这买卖做得漂亮!”

    韩冈也是眼神变得冷了起来。这一干胥吏做得也太绝了,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陈举。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存档,几乎就是死无对证了。

    此时的契约分为白契和红契两种。过户时在官府中登记缴税并盖了印后的田契称为红契。不经过官府,只是买卖双方sī下里过户的田契,则称为白契——因为没有朱sè官印的缘故。按照律条规定,田宅成jiao后,不及时去官府申报缴税,被查实后是要受到处罚的。但罚不责众,真正照着律条处罚的情况,其实极少见。

    另外打官司时,两种田契都是合法的,都可以用来作为证据。而且当红契与白契相冲的时候,照律条来说,是该以红契为准,但官员们断案,往往都是以时间靠后的为准,并不注意是否经过官府。

    所以烧掉了田契和丁产簿后,因为水患的缘故而没有了户主的田地,只要随便拿出一张白契,就能将合理合法的吞下。除非有人叫真,去开封三司里的户部司,将县中上缴的田籍和丁产簿给翻出来,否则这份田就占定了。如果再jiao上一份税金,将大印盖上,基本上这个案子就翻不回来了。

    “何家本来就不是大族,只有三房而已,一次洪水之后,几乎都不在了,只有何允文过了两年才回来。虽然手上没有地契,因为墓碑还有界碑上都留有田主姓名,加之何允文手上有系谱,又找了两个证人,便把这片田判给了他。后来又盖了印,将这份田契在田籍簿中给登记上了。”

    “此中必然有情弊!”方兴低低评了一句。

    “那是自然。”韩冈冷笑一声。证人好找,衙mén难缠,这等不靠谱的证据,不知何允文hua了多少钱才让田产给认定下来。

    示意胡二继续说下去:“又过了三年,原告的何阗迁回本县。他回来后,就递了状子声称墓中的何双垣是他的祖父,要夺回这份田产。”

    “他有什么证据?”韩冈问道。

    “没有!没有田契,只有族中谱系。”胡二摇头,“两人身上虽说都没有地契,只有族中谱系,但何允文有证人啊!所以第一次判案就已经断了何阗输。”

    “那这个案子怎么几经反复,整整拖了三十年?!”

    “麻烦就麻烦在这里。证人虽然帮着何允文,但何允文家富裕,而何阗贫寒。谁都知道,这证人是怎么回事。”胡二叹道,“不过何阗是读书人,平时也作一些诗文,跟着一帮士子jiao好,帮他说话的有很多。所以重新递了状子到了州中,便下来重判,这下子,结果就反了过来。只是但何阗毕竟没有证据,所以等到原任知州离任后,何允文重新递了状子,这坟和田又断回给他。”

    方兴听着连连摇头,久讼不决乃虽是常见,但这个案子,能来回多少次,也的确是个奇葩了。

    “刚种了一年地,输的一方再来打官司,结果又是反过来。为了这片田地,十几年中来回反复了三四次,县里闹过,州里也闹过,最后甚至闹到转运司和提点刑狱司。但两个衙mén判出来的结果还不一样,之间又变成一番笔墨官司。现如今,当年作证的几个证人在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从那时开始,这个案子就再也没判过,就是一任任的给拖下来,田也是给荒着。”

    “原来如此。”

    前面看过了状纸,现在又听着胡二的一番叙述,韩冈对于这个案子大体就有数了。

    的确不好判!

    官司打了三十年,水患还要在往前上溯五年。当初能出来作证的老人,早就死得一干二净。现在能拖出来作证的,当年也不过十几岁二十岁的样子,说出来的话,根本无法让人信服。原告何阗和被告何允文还活着,也都六十七十了,不可能给他们用刑来求个实证。

    也难怪历任的白马知县都拖着,没有人证物证,要想让人心服口服,让原告和被告都不再上诉,难度可想而知。

    这个时代可没有终审定案的说法,只要不肯认下判案的结果,就可以继续上诉。县里不行去州里,州里不行去路中,路中不行,还有东京城里的登闻鼓。而且官员流动得又快,前一任判下的案子,下一任也许会顾及前任脸面,不去改判,但也有可能会重新审理一番。韩冈可不想丢脸,让后来人耻笑。

    方兴紧锁着眉头,他在旁边听了也头疼,根本断不清的案子。他上前半步,正想提醒韩冈不要贸然接下,就听着韩冈吩咐胡二道:“明天开审此案。你去通知何阗和何允文二人,本官要先看看人,将事情问个明白再说!”

    胡二闻言便是一愣,明明都跟这位年轻的知县说了,这个案子没法儿断,怎么还不知道好歹。但他立刻低头应诺,一点也不拖延。心里则是在想着,吃点苦头也好,这样才会信重自己。

    胡二离开,韩冈回到后厅。连同听到消息的魏平真和游醇也赶了过来,韩冈挑了陈年旧案作为他到白马县的第一个案子,作为幕僚都不可能坐得住。

    就见方兴急着满头汗:“正言,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审?!”

    韩冈慢悠悠的不在意,吩咐着下面的shì从端茶上来,“这个案子很难吗?”

    “所有的田籍都是这些年新造的,追溯到最早也就三十三年。证人也几乎都死光了。什么凭证都没有,谁能断得了?而且当年又不是没断过,还不是给翻案了?日后再给翻案,可是要受罚的!”方兴提醒着韩冈。

    韩冈满不在意的笑道:“不过是依律罚铜而已。又不是失人入死。家产析断的诉讼,错了也只是赎铜七斤。”

    “还有展磨勘啊!”

    就跟记过一样,赎铜罚俸不仅仅是罚钱的问题,随之而来的还有展磨勘的处罚。原本定例的三年磨勘,要拖到四年、五年才能迁官。对于减一年磨勘,‘杀人亦可为之’的官僚们,这等于是要了他们的命。

    “不用担心。”魏平真拦着还要说话的方兴,他虽然还不清楚此案的内情,但看着韩冈的模样就知道可以安心了,“正言可是xiong有成竹了。”

    韩冈冲着惊讶的望过来的方兴和游醇微微一笑,“不用担心,这案子我还是能断的……”顿了一顿,韩冈神sè变得严肃起来,“九月开犁。麦子种下去了有近一个月了,但缺水灌溉,出苗的情况并不好。而且还要防着明年的灾情,不能多费时间纠结在这等争产的案子上,要战决!”

    韩冈上任的时间不巧,正好是秋播后最忙的时候。作为知县,他不能安坐在县衙中,必须去乡中查探灾情。什么事都不干的官员,官场上也是有的,但他们很快就会被上司、御史或是走马承受给弹劾,除非有文彦博那等资望,才能让天子反过来将弹劾者调离。

    知县、知州之所以被称为亲民官,就是他们要直接面对百姓,一州、一县的生产生活都在他们的控制之下,与千万百姓息息相关。比起那些幕职官、监司官来,身上肩负的责任要重得多。

    韩冈自知身上重任,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威。通过一桩桩公明方正的断案,在白马县,立下说一不二的声威!

第2章 任官古渡西(七)

    胡二在堂上的一番话,很快就传到了诸立兄弟耳朵里。

    “胡老二倒是好心啊,跟韩正言说了这么多。”诸家老三冷笑着,胡二看似老实,但他们兄弟三人都不亲近,总有些不顺服的心思在。

    “他哪是好心,不过是想做韩家mén下的走马狗罢了。只可惜人家年少气盛,不肯听劝。”

    诸立低着头,一手把着茶瓶,一手拿着茶筅,xiao心的将滚水倾进杯中,双眼专注于茶盏之上,嘴角却是带着一丝笑容。

    一切尽如他所料,而且展得比他期盼的还要好。

    何家祭田案比起其他争产案更为麻烦,没有证人、没有证物,全凭两家在争吵。争了整整三十年,比起韩冈的年纪都大,他怎么审这陈年旧案?

    三十年来,多少jīng于刑名的积年老吏都在此案折戟沉沙,最后退避三舍。韩冈再有能耐,也只是军事上、医事上有着偌大的名气。刑名与治政、用兵可是两码事,书写判词跟做文章关系也不大。在判词中,用错了一个典故没什么,若是错了一条律令,整个案子就会打回来重审。

    诸霖很是想看看明天的乐子,巴不得天早一点黑下去:“偏生这个案子名气极大,从县里打到州里,从州里打到监司,三十年的积案,怕是连审刑院都听说过。新来的韩知县要审此案,这消息一传出去,怕是整个白马县都要给惊动了。”

    滚水细如一线,注入莹润的青瓷茶盏中,茶杓顺着水流轻搅着盏中的茶膏。热腾腾的白sè茶汤上,一层浮沫粘着盏壁,一点也不散去,“竟然咬盏了!”

    欣喜的将难得成功的佳绩亮给两个弟弟看着,诸立漫不经意:“我们也帮帮忙吧,帮韩正言好好的宣扬一下。明天是他到任后第一次审案,总得讲个排场。”

    ……………………

    太阳刚刚升起,橘红sè阳光冲淡了初冬凌晨的寒意。

    由于何双垣祭田案的名气,还有诸立兄弟的宣传,加上白马县民对于韩冈这位新任知县的好奇。第二天一大清早,在县衙mén前,聚集起大批的士绅百姓爷也就不足为奇。

    两名五十出头的老头子,胡子都是hua白了,并立在县衙的mén前,中间却隔了老远,互相之间看都不看一眼。

    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到了。

    “打了一辈子的官司。还真是不嫌腻烦。”人群中一阵冷嘲。

    “两百多亩地啊,要是就是一个坟包,外人谁会去争?”

    “不知今次能不能断出个眉目来。从十年前开始,可是连着六任知县没敢接这个案子了。”

    “也不看看衙mén里的那一位是谁?那可是今科进士第九,二十岁的进士。立得功劳不知多少,一句话就说降了叛军,张张口就帮着平了吐蕃。这么大的功绩,连着宰相都抢着做nv婿,过去的知县哪一任能比?”

    “就不知会断谁赢?”

    “同是寒mén素户出身,苦读之士,肯定不会偏向那富户。”

    “说的也是,听说韩正言当年求学张横渠mén下,下雪天站在书院mén外,直到没了膝盖,才被收为弟子,真的是苦读啊!”

    “真的假的,怎么听着那么像慧可祖师求学达摩祖师的段子。”

    “千真万确!正是因为在雪地里站久了,韩知县落下了病根,所以回乡时倒在庙里,正好被孙真人救了。想想这天下倒在路边庙中的有多少人,可曾有一个能得到孙真人的救治?若不是同是天上旧相识,孙真人修道几百年,早就看破了生死,又怎么出手救人?”

    “原来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大mén紧闭着,无数或真或假有根无据的传言在人群中散布着,引得来此围观审案的白马百姓期盼之心更为旺盛。

    从人心上来讲,人们都是喜欢看个热闹。韩冈的身份、经历,很有些传奇的味道,被人津津乐道。现在他来白马任知县,第一案就落在就难断的案子上,白马县百姓当然都想看一看传说中的韩正言,他的名气是否是货真价实,能否明察秋毫。

    随着升堂鼓从衙mén中响起,衙mén外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县衙正mén吱呀呀的打开,紧接着向内几十步,大堂的正mén——仪mén也随之打开。连开二正mén,体现了新来的知县开堂公审的心意。

    二十名衙役一身皂服,结束整齐,都带着方帽,手持上红下黑的水火棍,tǐngxiong叠肚的分立在大堂东西两侧。而同样数目的弓手,亦是分作两队,跨着刀,从大堂一直拖到正mén。

    水火棍咚咚敲着铺在大堂地面上的青石板,在威武声中,韩冈身着绿sè公服,头戴长脚幞头,从后方侧mén走上堂来。

    衙mén的观众,堂内的胥吏,齐刷刷的跪了下去。

    在主桌上放着惊堂木,只有巴掌大,黑沉沉的,上面刻着龙纹,韩冈估mo着应该是枣木。他做管勾、做通判、做机宜,这玩意儿可都没上过手。现在拿在手上,才有了一点百里侯的感觉。而七品知县,在整个大宋,怕是也只有寥寥数人。

    在主桌旁边,只有做记录的文书,虽然是陈年积案,但从分类上并不是大案,依照律条,县丞和县尉都不需要到场。若审的是杀人要案,那就不一样了。不但县中官员都得上堂,甚至要知会邻县,派官来监审。

    韩冈坐定下来,而堂内堂外,也都拜后起身。

    拿着惊堂木,在枣木方桌上用力一拍,韩冈提声道:“宣何阗、何允文上堂。”

    韩冈的命令一路穿了出去,原告和被告都低着头,脚步匆匆的上了堂来。

    韩冈双眼一扫两人,长相都不是作jian犯科的模样,穿着儒士服的何阗,相貌清癯,的确是读过书的。而被告何允文,虽然有些富态,但身上的装束也是素净,没有多少饰物,显然是不肯1ù财,惹得别人有成见。

    “本县士绅,可容二十人至大堂外旁听。”韩冈先放了二十名有份量的听众进来。

    等到观众到位,他一拍惊堂木:“本官受天子命,来白马任职,正yù一清县中政事,以报陛下恩德。近有本县何阗诉同乡何允文一案,但言葬于清水沟畔之何双垣,乃是其祖,yù求何允文归还先祖坟茔以及祭田两顷又一十五亩。此案拖延日久,本官无意留给后进。你二人且将各自凭证一一道来,本官自会依律做个评判。”

    得到韩冈到命令,何阗、何允文各自上前,将自己的理由一一叙述,一切都与胡二昨日所说的一模一样,都没有证据,只凭一张嘴而已。

    何双垣死得早,在他的墓碑上并没有刻上孙辈的名字。若是寿终正寝,孙子、曾孙的名字一起上了碑面,也就没有那么多事了。就是因为他只活到三十七岁,连长孙都没看到,所以才有了这一桩纠缠了三十年的争产案。

    两人的一番叙述,韩冈在中间夹杂着疑问,耗用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

    “xiao人虽是鄙薄,却也不会1uan认祖宗。有证人,有系谱,怎么就断不明白!”何允文说道动情处,几乎就要哭出来。

    “系谱可以伪造,证人可以收买。学生无钱收买证人,但祖宗不得血食,学生岂能无动于衷。还请县尊明断黑白,一正是非!”何阗理直气壮,外面的一群士子在外面鼓噪起来,纷纷为何阗助威,

    韩冈一拍惊堂木:“堂上断案,堂下岂有喧哗之理。”喝止了儒士,他又道:“系谱其实可以伪造,证人也可以收买,更别说田契什么,何阗说的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韩冈说到这里,声音停了一停。就看见何允文了脸sè一下变得青,而何阗脸上泛起了红晕。

    “不过。”韩冈话声一转,“终究还有一项是伪造不了的。清水沟边的两顷一十五亩田地,那都是祭田,跟着墓中人而来,只有何双垣的亲孙能够继承。”

    惊堂木一震堂中,“何阗!何允文!”

    韩冈提气叫着两名当事人的名字。

    “xiao人(学生)在。”两人一起躬身等着韩冈的话。

    “你们都自称墓里的何双垣是自己的祖父,可是如此?”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正是xiao人(学生)祖父!”

    “那就好!”韩冈满意的点着头,“既然如此,也不需要多费net舌,更不需要去找证人、证据了,只要确定一下何双垣究竟是谁的祖父就可以!”

    不论原告被告,堂上堂下,一下都愣住了。人都死了五十年了,又没个证人,怎么查验?难道要牒送城隍,传死人来上堂不成?早就转世投胎了吧。

    韩冈却没有解释,却只见他再一拍惊堂木,“三日后,本官将亲至清水沟畔何双垣墓前再审此案!今日就到此为止,退堂!”

    将大堂之外的哗然议论抛在脑后,韩冈径自回到内厅,吩咐着服shì自己的仆役:“本官接下来要斋戒三日,下面这三天,让厨中只送蔬饭即可。”

    仆役mo不着头脑的受命离开,而魏平真追过来,问着韩冈:“正言,你这可有把握?”

    他的东主三天后要做什么,魏平真自问已经可以猜到了。可就怕韩冈太过自信,反而会出岔子。方兴和游醇也盯着韩冈,生怕他自信过度三日后出错。

    韩冈给了他们一个沉稳而让人安心的笑容:“‘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韩冈承袭圣人之教,若是做不到,就不会说出来!今天问案只是走过场而已,关键还是在三天后。还请拭目以待!”

第27章 片言断积案(上)

    韩冈直截了当的退堂,将疑问和hún1uan留在了大堂外。

    新来的韩知县,将在三天后,在何双垣墓前重审此案的消息,很快就从旁听的围观者那里,传遍了白马县中。同时也从诸立口中,传到了他的两个弟弟的耳朵里。

    “到墓前审案?”诸霖脑筋转得飞快,“……这是要挖坟呐!”

    “挖坟就有用了?”诸家老三嘲笑着韩冈的一厢情愿,“要挖坟开棺找证据,这么些年都几次了?都没一个新招数!哪次何阗、何允文他们肯答应下来?不是亲孙的怕棺材里有证据,是亲孙的也怕会被指着脊梁骨说不孝。”

    “的确是老套了。”诸霖冷笑着,“记得一开始的李知县,后来是王知县,再后来的那个叫什么……长得一对鼓眼泡的那个提刑,他下来后也是要开棺,哪一次都没成!”

    “说不定韩正言死人能让说话呢……”诸立沉yín着,突然冒出来一句。

    “让死人说话?”诸家的老二老三以为诸立说了个好笑话,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了几声,看着诸立的表情不像是在讽刺,诸霖收起了笑容,试探的问着:“大哥是怕他有什么手段?”

    诸立摇头不语,微沉着脸,皱眉在想着些什么。诸家老二老三对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时,留在县衙中打探后续的亲信这时回来报信。

    “有消息了,韩正言回去后就吩咐了,接下来要斋戒三日。”

    “斋戒三日?!”诸霖一听之下,心头大惊。先命亲信离开,回头便急问着诸立:“大哥,他该不会在孙真人那里学到什么法术吧?”

    “谁知道呢?”诸立摇了摇头,鬼神之说,他一向是半信不信。可韩冈的一系列传说从心中划过,就算孙思邈没有传他法术,但他也曾用什么格物之说压服了翰林学士,说不定,韩冈真的有那等鬼神莫测的手段,“能下令三日后于墓前审案,若是断不下来,脸皮都要丢尽。能这么做,多半是有些把握的。”

    “那……那我们怎么办?”

    “不能让他挖坟!”

    诸立绝不想让韩冈成功。要是三十年的陈案真给他断了个明白,立下声威的韩正言在白马县可就是说一不二,他们诸家兄弟除了奉承听命,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生活过上一两年,想想也是够憋屈。

    “必须让那两人一起反对!”诸立吩咐着他的两个兄弟,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xiao心点,不要让人看破了。”

    ……………………

    “难道是要开棺验尸?”

    与此同时,韩冈的三名幕僚也在猜度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诸立兄弟能想到的,他们当然不会想不到,而且想得更深。

    “怎么个验法?”魏平真抬起眼,饶有兴致的问着方兴,“韩正言从来都不肯承认他是yao王弟子。不论用什么方法来验证,如果没有yao王孙真人在后面撑腰,什么结果都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可一旦拖出了孙真人,那正言此前所有的否认可都是谎话了。不论是在天子陛前,还是在相府,又或是洛阳、横渠等处说过的话,都要被他自己否定掉。以正言之智,至于为一桩争产的旧案这么做吗?”

    方兴则道:“也不一定要真的开棺,只是要看一看两人的反应而已。真的肯定愿意,只是答应的会勉强些。而假的则绝对是不肯干的。”

    “此等不孝之行,就算是真孙子,怕是也不会愿意。”游醇摇头表示反对。

    惊动先人灵柩,使祖宗在地下不得安寝,那是大不孝。许多时候,就算尊长被人谋害,为了遵从孝道,都不会允许官府验尸,以验明凶手之罪。而是sī下里去去找仇人报仇。

    魏平真也笑道:“想来过去那几位打算开棺验尸的知县、提刑,也是这般想的。”

    方兴立刻反驳:“正言岂是那等庸官可比?身份不一样,传说中的yao王弟子,足以让人相信正言的手段。过去何阗、何允文二人不肯开棺,那是开棺也没用。墓碑上都没有证据,棺材里当然也不会有。可现在不同了,至少在外面看来,正言肯定是能将此案断出来的的。”

    见着游醇不以为然,方兴质问道,“要不然节夫你来说,正言今次是有何用意?”

    “可能真的能有什么办法吧……格物致知的道理,正言最为jīng深,也许才此事,也有所创建。自是xiao弟才智浅薄,学问不jīng,却是想不到。”

    游醇很坦然的自承不知,并没有因方兴的态度而生怒。只不过,他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韩冈的葫芦里究竟是在卖什么yao。斋戒三日,那是行大礼、举大事之前的仪式。韩冈信心十足,又为此而特地斋沐三日。从韩冈到这一套行动中,不论游醇怎么去思考,都会往yao王弟子的身份上偏去。

    “要断成铁案,必须要让原告被告都心服口服,或是全县的百姓都认为断得有理,否则必有反复。日后牵扯不清,肯定会有人籍此来攻击正言。”魏平真说着,摊开了手,摇着头很是无奈,“正言肯定是有办法,我们也只能看着了。”

    韩冈不肯说究竟要怎么做。他们也只能在这里胡1uan猜测,到时候,说不定就会有个惊喜或者惊吓等着他们。

    外界对三日后的断案同样众说纷纭,尤其是当韩冈要斋戒三日的消息传出去后,各种各样的猜测一下都泛滥起来。当然,都不会少了yao王弟子这个身份。

    至于韩冈本人,则是一切如常,斋戒的确是在斋戒,毫不在意的吃着粗茶淡饭,白菜烩萝卜的吃了整三天。这三天里,韩冈也没有耽搁下公事,前前后后跑了好几个乡,视察当地的灾情。而在乡中被父老请着吃饭时,都是再三吩咐只上最简单的蔬饭,一点酒rou都不要。每天回衙后,还都要吩咐人烧水,沐浴一番方才睡觉。

    韩冈三天来的一番举动,则是助长了另外一桩传言在县中快的散布开来。

    “肯定是滴血认亲。不然为什么要到坟墓前审案?这下要开棺验尸了。”

    “何双垣死了都几十年了,骨头翻出来都能用来敲鼓,哪儿来的血?认什么亲?”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县尊可是yao王孙真人的弟子,什么手段没有?听说以孙真人的医术,别说没有血,就是骨头和rou都没了,只需要一根头,就照样能验出是不是亲生的。虽然韩县尊不是孙真人,但好歹学了一点。”

    “这事我也听说了,据说只取出一根骨头磨碎了,然后让子孙的血滴上去,能融进去的就是真货,融不进去那就是假货!”

    “胡扯,上次我家的狗抢骨头,被咬出的血照样染到骨头上去了。狗是猪孙子吗?”

    “肯定还有法术在。要不然县尊为何要斋戒三日?不就是为了要施法吗?”

    “损毁先人骨殖,也亏那两老夯货愿意。”

    “有什么不愿意的。为了两顷地,怎么都要答应下来。亲祖父如何?戳脊梁骨又如何?哪有田地实在?!”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传言的最后,一干老措大摇头叹气。对比着眼下的现实,只能遥想着千百年前那个重礼守孝的神话时代。

    ……………………

    预定开审的日子终于到了。

    比起前一次开审,有了三天时间的酝酿,关注此案的人数翻了好几番。可以说,全县男nv老幼,连同经过白马的路人,都听说了这桩闹了三十年旧案。加上一番神神怪怪的传言,使得涌来要一看究竟的,成千上万。大半都是先去了清水沟,去抢一个好位置,xiao半则是在县衙前候着,准备跟韩冈一起出。两边的人数粗粗一数,加起来,差不多白马县的百姓都到齐了。

    但就在韩冈要领众前往审案地,此案的原告和被告却一齐拜在韩冈的脚边,“县尊,这个官司xiao人不打了。”

    “县尊,学生要撤诉。”

    韩冈脚步一停:“不打?这是为何?”

    何允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如果要毁损先祖遗骸,这场官司xiao人只能不打了。”

    “xiao人不孝,不能守先人庐田,致使为jian人所玷。”跪在地上的何阗痛心疾。“一争三十年,也只是想争回来奉与香火血食。可要是毁伤遗蜕才能验证,xiao人今日也只能撤诉了。”

    “开棺验尸?不知尔等从何听来?本官有说过什么吗?!”韩冈眼神一下凌厉起来。虽是年轻,可历经风雨而磨砺起来的气势,高居云端的地位,双眉只微微一皱,如刀似剑的眉眼凝起的威严,就压得两人张口结舌。

    何允文从压迫感中勉强挣扎出来,战战兢兢的问着:“当真不会伤到家祖遗骸?”

    韩冈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何允文的问题,提气高声,让声音传遍周围群众:“经过这三日,本官已知此案真相。今日到何双垣墓前审案,也只是让白马父老做个见证!是非黑白,转眼即知,你们究竟怕个什么?!”

    说罢一甩袖袍,不再理会何阗与何允文两人,他俐落的翻身上马,马鞭遥遥一指城北,“去清水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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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