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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片言断积案(中)

    诸霖和他家三弟就守着清水沟边,他们的兄长诸立则是要跟着韩冈才能出来。

    因为靠着裙带都有着一个官身,两人占得位置甚好,基本上就靠着何双垣的坟墓。只要韩冈真的过来审案,可以在最近的地方看到这位韩正言的好戏。

    等待的过程中,兄弟两人时不时的还望着南面,他们知道这一案的原告和被告都有开棺就撤诉的想法,不知道韩冈会不会放弃掘坟开棺,带着原告和被告过来审案。

    何双垣虽然死的早,但他积攒下来的身家很不错,要不然也不会有两顷一十五亩的祭田。坟头由于被大水冲毁过,后来不论何允文还是何阗就加以整修,现在周围四十尺的坟头,并不是一开始的模样。但三个儿子给他立的墓碑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一人多高,乃是真正的青石所凿,还请人写了墓志铭,刻在墓碑后,就是没有孙子的姓名。

    而就在何双垣墓的东侧,一片面积广大的土地方平如印。这片两百余亩的田地,在垄沟上有着一块块界碑,与周围的田地区分开来。不过更为明显的区别是土地的颜sè,深黑sè。前一次,十年来一直留在何允文名下,但由于何阗的干扰,这片地并没有开垦,只有烧荒还是可以的。十年下来,厚厚的一层草木灰hún了雨水化入地里。

    日头此时已经升得老高,以何双垣墓为中心,径圆半里的地面上,聚集了百姓成千上万。所谓‘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也就是指得这个场面

    县尉冉觉乃是文职出身,看见了这么多人,《战国策》中的成语一下就联想了起来。只觉得今天白马县的百姓可能都到齐了,比起三月三的大庙会人还要多。如果将他们捉将起来仔细分辨,县中所有逃避丁税的隐户大概都能给揪出来。

    这么多人,若是出个意外,那就不得了的通天答案。冉觉提心吊胆,而韩冈也一样担心。昨天就让他带着县中的一半弓手出城,在何双垣墓周围划定地界,将白马县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的位置事先给定下来。用白垩在地面上写了字,画了线,并用麻绳圈起。而今天则带了大半弓手来此,将来到此处围观的百姓,按着乡里保甲,安排到预定的地方,并维持着秩序。

    也幸好白马县虽不是大县,但因为地位重要,他手下的弓手人数过两百,勉强够用。而且更幸运的是,这两年保甲法在京畿一带的推行,让百姓开始有了纪律xìng,很容易就让他们按着乡中保甲站定。

    “魏兄、方兄,你们看这样还行吗?”掏出汗巾抹了把汗,冉觉来到韩冈的两位幕僚身前,问着他们的看法。

    站在两人身边的,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抢先一步:“冉县尉果然难得,近万乡民竟然安排得如此稳妥。”

    县官不如现管,冉觉不敢接此人的腔,低头道:“文衙内夸赞了,在下只是听了韩知县的分派。”

    与魏平真、方兴并肩而立的,居然是文彦博的六儿子文及甫。

    文及甫受父命去京师,不成想刚度过白马津,就碰上了这一档子事。他对韩冈的才能算是认同,但好感却欠奉,王安石的nv婿,当初还差点气倒自己的老子,没当成死敌就已经是他文文翰宽宏大量了。今日韩冈出来审案,总要看个热闹。文及甫故意暴1ù身份,站到众官员和韩冈幕僚的行列中,一个是想抢个好位置,另一个,则是审案过程中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就可以当场指摘出来,给韩冈一个难堪!

    清道的锣声终于传了过来,只见着从南面一队人马从人群中留下的道路,直直行了过来。在成千上万人瞩目下,韩冈一行来到何双垣墓前。

    高高骑在马上的年轻知县,腰背tǐng直,昂tǐngxiong,气宇轩昂的姿态,给所有白马百姓留下了极为深刻的第一印象。

    翻身下马,让衙役带着原告被告去墓前站定,而韩冈却带着游醇,过去先跟周围被请出来观审的乡绅士子打一圈招呼。等到了文及甫面前,稍作询问,听闻竟然是文彦博的儿子,也不禁xiao吃一惊。

    文及甫拱手笑道:“及甫不请自来,正言不会觉得在下冒昧吧?”

    韩冈回了一礼:“衙内得司空言传身教,韩冈素来敬服。能得衙内观案,韩冈正是求之不得。”

    衙役和原告被告都在墓前站定了,而一干弓手,在人群中敲着锣鼓喊着肃静,也让这上万人安静了下来。

    “正言,到底要怎么审?”审判就在眼前,游醇忍不住低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节夫,你认为世上有几人能做到?”韩冈温声反问,终于揭开了底牌。

    游醇一扬脖子:“义之所在,当一往无前。”

    “对,因此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所以也有说法叫做‘千夫所指,不病而死’。”说完举步,向何双垣墓前走过去。

    韩冈说出的话有些高深莫测,魏平真等三人看着周围人群,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而文及甫转念间却在想着:难道韩冈是要借着这里的上万百姓,来强压着何阗与何允文认同他的判决?这可当真是大胆,若是一个拾掇不下,可就是丢脸到了全县百姓面前了。

    韩冈却不管身后人怎么想,也不理会并立在坟前的两名当事人,而是径自来到墓碑前。

    捻起一炷香,点燃后奉在手中,对着墓碑朗声说道:“何双垣!你虽已身故五十年,可即投本案,便仍是本县治下子民。身后事一缠三十年,虽已居身土木之下,却仍不得安寝。汝之冤情,本县已知。天日昭昭,众目睽睽,今天就在青天白日之下,万众观睹之中,让本官还你的公道!”

    一番话说完,周围众人都是脸sè微变,而更远一点的百姓,也都是起了一阵喧哗。难道这位韩知县,当真能沟通鬼神不成?

    韩冈全然不理会身后的sao动,直着腰,双手拢着香一拱手,算是行了一礼。让人将香火netbsp;转过身来,他一脸端正严肃,对着何允文和何阗道:“此案本官即要宣判,你二人也过来上炷香。等片刻之后,本县宣判,是子孙的,日后依时节奉着香烟血食,而没有瓜葛的,也就该一刀两断了。不管尔等是不是墓中之人子孙,打扰了三十年清净,也该来行个礼。何允文,你先来!”

    周围再一次变得寂静了起来,成千上万对眼睛望着墓前的一举一动。

    在上万人的注视下,何允文颤颤巍巍的上前,点过香,扑通一声跪在墓碑前:“爹、娘,孩儿不孝。爷啊,孙子无能,不能守着祖宗啊!孙儿不孝……孙儿无能……”哭到动情处,竟然膝行上前,一把搂着墓碑,一下下用头撞着,只两下,就已是头破血流。

    眼见着何允文如此恸哭,人人为之恻然,韩冈却仍板着脸,命人将挣扎不已的何允文强行搀扶起来。

    “何阗轮到你了。”

    场中一下又静了,一起盯着此案的原告。

    何阗也拿着香上前,尤留着血迹的墓碑前同样是扑通一声跪倒。但他的哭声却没有悲情,只是在嘶声竭力的干嚎着,头也撞着石碑,咚咚声响中却不见血。这样哭了一阵,人群中却是隐隐的一片低笑声响起。

    “好了!何阗,你就不要再哭了!”

    冷声将何阗从坟前叫了起来,韩冈环视白马县的一干乡绅和士子,沉声问着:“看到方才的何允文、何阗两人哭坟,这个案子,想必不需要本官来判了吧?”

    还要怎么说?一个哭得要吐血;一个却是干嚎了半天,怎么都装不出个悲恸的样子来是,干巴巴的连眼泪都没怎么掉。这结果是明摆着的。

    众目睽睽,天日昭昭。当着千万人的面,韩冈似又有沟通鬼神之能,又有几人会不心虚?就算想强妆出一幅孝子贤孙的样儿,也是镇静不下来,演不下去的。

    不但乡绅们各自点头称是,就连原来支持何阗的士子,也都偃旗息鼓,根本都抬不起头来。何阗脸sè灰败,而何允文却大喜过望,又是哭得老泪纵横。

    不过只有文及甫眼神冷冰冰的。这毕竟并不是审案的正途,虽然是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的对比,可用哭来证明谁是谁非,却根本不合律条。文及甫自信,只要自己表示一下,得到支持的何阗还有反口的能力。

    “韩正言,如此审案未免太儿戏了吧?!何阗不过是哭声不哀,就这样判他输了官司,试问这判词,审刑院能认帐吗?”

    “想不到韩冈还没说,文衙内也知道谁输谁赢了。”韩冈冷笑一声,回头转身,面对着千万白马百姓,“韩冈敢问白马县的各位父老,这个世上可有哭父哭祖,却无泪无哀的孝子贤孙?”

    十几名大嗓mén的衙役将韩冈的话一起传了出去,立刻就得到了回答。七嘴八舌,前前后后的响了起来,“没有!没有!”

    “有没有!?”韩冈再一次问着。

    “没有!没有!”这次回答变得整齐了一点。

    “有没有!?”

    同样的问题用着更高的声音第三次重复,返回来的声1ang也随时高涨,震天憾地:“没有!没有!”

    等到声1ang稍歇,韩冈又高声问道:“韩冈再问各位父老,这世上有没有父祖坟前不伤不悲的道理?”

    “没有!没有!”

    “有没有!?”

    “没有!没有!”

    “如有人自称坟冢之人子孙,却哭坟无泪,祭拜无哀,那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子孙?!”

    “不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不是!不是!”

    一呼万喝,千万人的吼声连成一片,声势之大,仿佛地裂山崩,飓风海啸。站在韩冈身后,人人为之变sè。文及甫脸sè惨白,浑身上下冷汗涔涔而出,甚至双脚都在软。

    “是非自有公论,公道自在人心。今日三问,可见我白马县乃是方正之地,百姓亦是忠孝之民。方正之县,忠孝之乡,哪有容xiao人招摇撞骗的余地?!”

    韩冈再一次转身,沉如山岳的眼神压着众人的心头。来自千万人的声1ang犹然不止,合着他的话声,向着一干官吏猛扑而来,“本官今日将何双垣坟茔并祭田一并断给何允文。此案判决如此,谁赞成?!谁反对?!”

第27章 片言断积案(下)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气势前也不敢再质疑韩冈的判决,毕竟不如乃父多矣。战战兢兢的样子,韩冈都为文彦博感到丢人。

    当场写下判词,将坟茔和田地jiao还给何允文。又拎过瘫软成一滩烂泥的何阗来教训一番,说了句‘念在你是读书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将之遣放,宽宏大量的姿态也做了出来。

    最后在百姓们的欢呼声中,韩冈邀着文及甫一起上马回县,回到县中,县吏们见着韩冈的态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间,韩冈设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内食不甘味,喝了几杯后,就推说不胜酒力,告辞离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韩冈领着幕僚回到偏厅,坐下来喝着茶再说起此案时,游醇便道:“今日一案,总觉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险了。”

    “一点也不冒险。”韩冈则笑道:“其实在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双垣真孙,而何阗必为伪称。”

    “为何?”游醇惊问。

    “何允文素号富户,能在京畿一带称富,家中少说也有几万贯甚至十几万贯。他不像一贫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阗。有钱的何允文,必定会是胥吏们捞钱的金主。这些年来,他为了三千贯的祭田,砸进去的钱怕也有三千贯。若不是何双垣亲孙,如何会舍得做这等得不偿失的举动?”

    游醇深思着其中的道理,慢慢的点着头:“原来如此。”

    韩冈嘴角微微翘起,肚子里却在暗笑,这个说法当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诌而已。

    何允文虽然家产远远过三千贯,但试问有多少股民因为心疼之前的投入,舍不得割rou,然后不断的追加投资,最后损失越来越多的情况。此事古今如一。对于富裕的何允文来说,说不定这三十年的投入已经过了地价,亏得太多,已经越来越难以放手。要不然,他说一句只要坟头不要田产,这个案子早就结束了。

    游醇全盘接受了韩冈的说法,只是疑问随之而来:“那为什么正言还要斋戒三日?直接断案不成吗?”

    韩冈放声大笑,“偶尔兴致来了,吃个几天素很奇怪吗?‘每因斋戒断荤腥,渐觉尘劳染爱轻。’白乐天的心境,我偶尔亦有之。”

    韩冈明显的是在开玩笑,魏平真在旁叹了口气,对游醇道:“这番道理说出来有理,但做不得数。也只有让何阗自曝其短,才能让人信服。为了墓前一哭,正言从开始时就在造势。斋戒沐浴是造势,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势,引得全县近万人都来围观,那就是正言造出来的势啊!如果节夫你被这么多对眼睛盯着,能安安稳稳地站住脚吗?”

    游醇说不出话来。在白天的清水沟边,他也被万众共一呼的场面给惊到了。游醇从来没有想过,千万人齐声呼应会如此让人惊心动魄。虽然不忿气魏平真的诘问和xiao觑,但仔细想过后,感觉着心悸的摇了摇头,很诚实的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站住脚有多难。”方兴想想那个场面,也是觉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这等见惯了战阵的,有谁能稳得住脚?心无底气,当然做不出孝子贤孙的样儿来。”

    “‘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游醇回想着断案前的一番话,心中对韩冈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么才叫读透了圣贤书。”

    “节夫太夸赞了,我可是万万当不起。”韩冈连忙扶起游醇,笑道:“其实我没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动情,让本案一下就定了下来。本来依照我的估计,两人都哭不出来才是最有可能的情况。”

    三人闻言一呆,的确,这个情况才是最可能出现的。何双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这个真孙都没有见过他祖父的面,哭不出来可能xìng很大。游醇连忙追问:“正言你那样会怎么判!?”

    韩冈一声冷笑:“哭坟无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孝子孙,有不如无,如何能将祭田断给他?我本准备着趁势质问,将两人的面目彻底拆穿,那样县学的学田也就有着落了。到时候,将坟茔也归入县学中,吃着人家田里的出产,县学的学生四时八节带着祭拜,那是少不了的。总比只惦记着田地的孙子强。且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还可以请封其庙,那就再也没有争议了。”

    韩冈一番解说,三人皆恍然大悟。韩冈最初的计划,其实根本就是不承认何阗、何允文的继承权。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哭坟不哀,这个判决只要用民心一压,外人无可置疑。再将田地归入学田,支持何阗的士子们全都要转向,何允文的钱更派不上用场!

    而且什么叫‘若是日后有些灵异之处’,分明早就有计划的,三日斋戒,还有坟前的那段话,全是在做铺垫。要是照着韩冈的计划一路下来,何双垣被朝廷封神,有了香火,还要不孝子孙作甚?

    韩冈若是如此判决,不但不触犯律条,甚至还正合朝廷以孝义治天下的本意。就算何允文当真是嫡亲子孙,传扬出去后,也会被他人当成是一桩韩冈聪明决断的轶事,谁会当真为不孝子孙叫屈?

    三人拍案叫绝,韩冈的计划其实当真是绝了。

    韩冈则笑着自谦了几句,毕竟他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在韩冈想来,他们能哭出来才有鬼。就算他们中间有真货,韩冈也能以哭之不哀的理由将两人指为假货。几千上万人看着,只要将他们当众挤兑住,bī着他们同意捐出土地作为学田以证自己清白,乃是轻而易举。

    到时候,没有土地的坟茔,两家还会争吗?不争最好!若是还争,韩冈也可以说他们已经证明自己的纯孝,不如冤家宜解不宜结,干脆结为兄弟,自此四时八节一起来上香奉安。如果不愿意,一切就可以按着他的计划来了。

    将周围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以势压人,此事又有多难?

    至于他们日后要反悔,韩冈手上有千万人作证,谁还会帮着他们?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鄙视他人,那是最容易的。韩冈一番煽动,就是让白马县的百姓自认品德高致。

    方正之县,忠孝之民?!笑话,一万人中不忠不孝难道会少?!可但有几个愿意承认呢。就算是平日里不孝于父母的逆子,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会用着鄙视的眼光看着此案的原告和被告。一旦此案定下,两人必然要受到舆论的指责和嘲笑。就算转眼就死了甚至自尽,也可说他们是羞愧而死,根本不用担心有任何后患。

    至于是不是冤枉了谁,韩冈根本不在乎。只要其他人相信就行了。以韩冈的想法,这片田与其留给两个只盯着田地的贪婪之辈,还不如用来奉养县中的读书人。

    只是没想到,何允文竟然可以哭出来,像一个真正的孝子贤孙一般哭出来!韩冈对此也只能无可奈何的叹一口气,的确是有些xiao瞧这个时代的人们对祖先的孝心了——对田地的贪心是真的,对祖先的孝心也是真的。让人意想不到啊!

    这时游醇又有了一个问题:“难道不会两人都哭得悲天呛地?万一变成这个情况,那该怎么办?”

    “可能吗!?”韩冈嗤笑一声,抬眼反问。

    “绝不可能!”方兴帮着韩冈回答,“作假的一方的心中又有鬼,心虚胆战,根本无心祭奠。就算明知道要悲恸yù绝,哭天抢地,可近万对眼睛看着,也演不出那股真情实感来。更何况,就算是无良之辈,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断断不会有甘心厚颜而真认他人之祖为祖。天良未尽梏亡,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只在此刻。天日昭昭,众目睽睽,正言说得那是一点也不错!”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他此前装神nong鬼,一番行动、言语做下来,就是要坐实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而哭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关键的审判断案就在后面。nong虚作假的一方,心里本来就是虚的,心思必然不会放在哭坟上。并非专心致志地表演,能抵挡得住上万人围观的压力吗?

    嘴皮子说得厉害,真做起来就拉稀的人物,韩冈见得太多。说句实在话,他现在的本事,也是一点点的历练出来,初出茅庐的时候,上了阵照样舌头打结。没有经过历练,突然面对大阵仗,有几个tuǐ不软的?影帝级的人物有那么容易出的吗?何阗真要有这本事,这桩案子早就定下来了。而且即便是影帝,上场的时候也要酝酿感情,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真的就能在镜头前一次就过?

    韩冈早计算清楚了一切,根本就不会担心。即便有一点差错,也可以利用民气人心反过来压着。上万人中除了最前面的一干人,有几个能看清墓前的情形?只要把他们煽动起来,就算看明白的,也会在一片吼声中变得糊涂起来。在前世中,这样的例子不要太多!

    韩冈与此前所有审案官员最关键的一个不同点,就是他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影响力和控制力。只要能控制住场面,cao纵着围观者的思路想法,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此等xiao事何足道哉?!许多时候,真相不重要,只要声音大了就能赢。

    自然科学的展水平还不到。何双垣死了五十年,坟墓被争了三十年,骨头都能用来敲鼓,没有后世的一系列科学手段,除了让他们自己暴1ù出来,根本没有别的办法验明真相。

    幸好社会科学也算是科学的一种。论起如何煽动人心,韩冈还是有不少经验的。

    今日可谓是一举数得。这个自我介绍,比起一个乡一个乡的跑断tuǐ,可要管用得多。白马县的百姓,这下都该知道有个韩青天来了。

    说了一番话,见了天sè晚了,三人告辞出来。走在衙mén中的青石xiao道上,三人犹在回味着今日这桩必然会传扬开来的案子。

    方兴低头数着脚下踩过的一块块石板,叹道:“只凭哭一场就下定论,原本觉得这样的判断太过简单,但真正听了正言解说了一番之后,才知道这后面有这么多计算在。”

    “看着很简单,真的做起来,又有谁敢这般行险?不将人心算计到底,如何敢用此策?”回忆着这三天韩冈的表演,魏平真也不禁要感慨着后生可畏,“正言心计手段都是第一流的,能有今日的地位,绝非幸至!”

    游醇也是被韩冈的表现所慑服,点头附和:“那是正言通晓了先贤之言,行事才如此举重若轻。”

    方兴笑着,停步对两名同僚道:“以正言之才,白马县的百姓可以有几年的好日子过了。”

    “经此一案,白马县的百姓对正言当是心悦臣服,日后驱用起来,也当容易了许多。”魏平真叹了一口气,仰头望着天上清晰无比的无数繁星,“要想安然度过这一次的灾情,也只有上下一心!”

    ps:顺便说一句,这个案子是真实存在的,断案手段也是如文中所述,文中乃是借用。如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一下《兰苕馆外史·张静山观察折狱》。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一)

    十月中。

    四五天前的yīn云蔽日让满朝上下欣喜不已,但到了前两天的清早,一轮红日再一次升上天空,毫无遮挡的将阳光撒向大地,彻底击碎了天子和群臣们的幻想。接下来的几天,又都是万里无云的好日子。供给东京水源的金水河都落了两尺,京畿一代的旱情就不问可知了。

    所以这些天来,赵顼心情不好,王安石也很是烦闷,在崇政殿上的奏对,基本上都是说完公事便就此告退。不过今天有些特别,等王安石这位宰相说完公事后,赵顼竟然有心说起闲话:“王卿,你的nv婿在白马县可是一鸣惊人啊!三十年积案,他到任七天竟然就破了。”

    王安石已经听说了这个案子。韩冈在白马县安定下来后,就派人回乡将妻儿搬来同住。派回去的亲信,在经过东京城时,顺便稍了封信回来。里面就说了白马县的情况,顺便也将前日刚刚断过的三十年的这桩争坟案说了一遍。

    看着信中所说种种,王安石越的对于韩冈不能帮上自己而感到遗憾。能力那是没话说的,军事、治事都早有明证,而刑名断案竟然也是一样的出sè。刚刚到任还不到七日,就解决了一桩三十年的积案。只可惜自己的这个二nv婿,千方百计的要将他的老师塞进经义局。不忘本的做法王安石很欣赏,但干扰到自己的策略,那就不能容忍了。

    王安石一拱手:“昨日韩冈写信过来,的确提到了此案。说他三问白马县民,人人皆依忠孝而答。一句世间可有哭坟不哀之孝子贤孙,引得万众齐呼,此案便由此而定!可见忠孝之道乃是人心所向,亦是陛下教化之功。”

    赵顼就喜欢听这样的话,脸上顿时绽起了笑容。在他得到的消息中,并没有多提百姓的反应,而是详细了描述了韩冈是如何设局让何阗自己跳进来,从文字中赵顼能看得出来,皇城司在白马县的耳目,对韩冈这番断案的手段可以说是心悦臣服。

    “以韩冈之才,置其于百里之地。其实算是大材xiao用了。三十年积案随手便破,虽然让人惊叹,但也是情理之中。就是那个何阗,因一己之sī,连讼有司竟达三十年之久。这等刁民,韩冈怎么没有严加处置?!”赵顼不解的问道。在他看来,以大不孝的十恶之罪,直接将何阗处死都是应该的。就算大不孝的罪名勉强些,韩冈又是心好,好歹也是要刺配啊!

    “何阗所犯刑条乃是‘诈欺官sī取财’之下的‘冒认’一条,依律赃不满贯者免刺,而未得者更是又要减二等。两顷田地虽然价值千贯,但既然是未遂,也就是笞三十而已。这个罪罚,以知县之权,可以恕之。”

    王安石是有名的好记xìng,书房架子上的几千卷藏书,随便chou一本下来,提个头,他就能全篇给背下来。宋刑统中的律例,他也背得滚瓜烂熟,随便就将何阗的罪名、刑罚给举了出来。

    看着赵顼还想说些什么,王安石又补充了一句:“何阗也是读书人。”

    赵顼听了之后,咕哝一下就不言语了。

    对,这就是读书人的好处,就算是干犯律条,也能得到一定程度的通融。

    士林中有骗了同僚几百两金器的状元,有诓骗资助自己考上进士的妓nv饮下毒酒的学士,这一干人都被士论所不值,律条也照样是犯了,追究起来,罪名还不轻,但他们一样升官财,一点事也没有——因为他们是读书人。

    即便何阗为两顷祭田,背宗弃祖,连讼三十年,使有司不甚其扰。打上一顿板子给个教训,乃是合乎律法。但法理无外乎人情,何阗是读书人,饶他三十板,不是要照顾他,而是要照顾读书人的脸面,否则怎么能体现朝廷对文士的重视?

    而且更重要的,当初支持何阗的基本上都是白马县的士子。要是真的扒光了何阗kù子,1ù出屁股来打板子,一记记的都是打在之前支持何阗的士子们的脸上。

    这又何必呢?

    韩冈还要继续治理白马县,那些士子在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韩冈已经通过这一案将他们给慑服,但若是得寸进尺,反而会引起他们的反弹。

    这番道理韩冈在信中说得也明白。何阗经此一案,已经声名尽丧,虽生犹死。这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最大的惩罚。说不定过些日子也就死了,根本不用板子来帮人上路。律条不是死的,可以灵活选用,何阗的下场已经足以使人警醒,除了官员受累以外,又没有受害者,就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

    又说了几句,王安石从崇政殿中告辞出来。

    回到政事堂,儿子王雱正在厅中等着他。

    王雱到了中书过来,是要说着经义局中的公事。王安石虽然提举经义局,但他基本上不往经义局去,只能劳烦王雱来禀报。

    作为宰相,王安石身上的兼着的差事不少,编纂朝廷政令、律法的编敇局,编写国史的史馆,还有就是编写科举教科书的经义局,这些文事、政事方面的职司,都是要他这个宰相来提举。

    不论是法律条令,还是国史,又或是国家教材,都是宰相身上的任务——就如《武经总要》,署名的曾公亮,他当时就是宰相;《太平御览》的主编李昉,当时也是宰相——这是宰相的权力范围,提举之位不会jiao到别人手上。就跟后世国务院的最高领导,许多时候都会兼着某某领导xiao组一般——官僚社会,古今如一。

    不过王雱说是来禀报经义局中的最新情况,其实也只是借口而已,王安石稍稍问了几句,就放到了一边。父子两人谈论的乃是事关天下的要事,回到家中都讨论不完,要在政事堂中继续。

    现在王安石面临的情况很是危急。这并不是政fǔ中事——新党之中,吕惠卿和曾布之间关系依然紧张,可王安石自问还镇得住他们。而诗书礼三经的释义,也差不多快完成了。《诗经》、《尚书》两部,是自己列出大纲,而由王雱、吕惠卿领衔编写,只有《周官》一部,是由王安石自己亲自写的。新法的推行还算安定,政事、军事、财务等方面的变革都是卓有成效。

    眼下,会直接影响到王安石官位的问题,还是今年的旱情,以及明年在预料之中的饥荒和蝗灾。

    “京畿一带的出苗的情况,下面都报了上来。yù昆写的信中,也说的很清楚了,黄河滩上尽是蝗虫卵,亿万之数,来年就是漫天飞蝗。而白马县的麦田,眼下也只有六成出苗。情况的确很糟。儿子在经义局中,还能听到外面的消息,说是市井中已经开始有人在暗中囤粮了。”王雱脸sè沉重,瘦削的双肩似乎都有些支持不住现在的压力,“不知能不能让东南多运一些粮食进京,就算只有十几二十万石,关键时候拿出来,能一举让那一干jian商折光老本。”

    王安石的神sè与儿子一般沉重。如果灾害继续严重下去,他作为宰相,肯定要负全责。天人感应就是攻击他下台的最有效的武器。尽管在重臣中,相信这一理论的人并会不多,韩琦、富弼、文彦博、吕公著,乃至司马光,都不会信。但并不妨碍他们拿着这个作为武器,来攻击自己。

    “两浙从入秋后也少雨,秋粮比往年减了有两成,润州都报了灾情。能保证一百五十万石的额定,两浙转运司已经是竭尽所能。其他几路,情况也不算好,淮南也一样有灾。润州干旱,方才已经奏请官家拨常平司粮三万石,此前报了饥荒的淮南东路的真州、扬州,也各拨三万石,募饥民兴修农田水利。”王安石叹了口气,“而且最近气温骤降,汴河转眼就要封口。就是有再多的粮食也运不过来。”

    “不知能不能今冬不闭汴口?”王雱提议着。

    “可河冰怎么办?”王安石想摇头,突然又停住。到了冬天。汴河因为河中上冻,就要封住汴口,停止航运,等到来年net时解冻后,才会开启汴河河口,让纲船南北通行。不过若是能利用上这个冬天,京中的情况也许会好转不少。

    见到父亲心动,王雱立刻提议:“不如急招景仁【侯叔献】回京来问一问。”

    侯叔献在新党中出了名的jīng擅水利,是新党中的中坚力量,也是王安石处理新法实务的重要助手。

    侯叔献从熙宁二年农田水利法和均输法一开始推行,就开始接手灌溉淤田等事,经由他手所淤灌出来的良田,多达万顷之多。原本汴河两岸,因为洪水决堤而造成的两万顷荒废的盐碱地,在他的治理下,也已经恢复了很大一部分。现在他是都水监,管理天下水利。不过因为他又兼着河北水陆转运判官,现在不在京中。

    王安石没有多作犹豫,点头肯,拿起笔墨,便书就了一份堂札,画了押,盖了印信,让书办送了出去。

    望着透窗而入的灿烂夕阳,王安石叹道,“希望景仁能早点回来。”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二)

    何家争坟案结束,在周边不过是留下一份谈资而已,但对于韩冈来说,只是他辛苦的开始。

    上午处理公务,而下午就去县外诸乡视察灾情。半个月来,白马县的十六个乡,韩冈都跑遍了。通过保甲法而设立的二十六个大保的保正,韩冈也都见过以便。而原本的积案,又都断了几个。解决两村田地争水的纠纷,兄弟争产的纠纷,也都加以安抚和调解。

    另外就是新法的推行情况,由于秋税已过,韩冈就不用催bī百姓缴税,而是处理积欠问题。年前两浙灾伤,总计十来万贯五等户在便民贷上的积欠,当地官员奏请天子后,就此一笔划去。既然有先例在,没有说白马县的积欠不能赦免的。下户在便民贷上的欠账也不过几千贯而已,韩冈已经写了奏章呈递上去,当不会有不允之理——作为一县之尊,理所当然的要为自己治下的百姓争取利益。

    不过作为知县的韩冈忙忙碌碌,下面的幕僚也是跟着在忙。魏平真坐镇衙中,帮着监督钱粮。方兴则跟随韩冈,到了傍晚才风尘仆仆的回来。

    正好游醇也从县学中回到衙mén。韩冈安排了游醇在县学作学官。游节夫虽然年轻,但他的水平的确出sè——福建的有名才子到了北方的乡下地方,绝对是一流的水平了——加之韩冈的支持,游醇只用了十天的时间,就已经让白马县的士子们心服口服了。

    三人一见,各自都脸都瘦了,不由得也是摇头感叹,给韩冈做幕僚,还真是辛苦。

    晚间吃过饭后,三人又坐在一起聊天,而韩冈则在书房中,看白马县旧时的陈案。

    “总觉得正言在急着什么?”游醇很少听说过如此勤勉的知县,在他看来,韩冈已经忙得不像一个官了,“真要说起来,正言当头就把那桩争产案拿出来,就是有些急了。其实可以慢慢来的,用不着一上来就冒险。”

    韩冈的心思,方兴则看得明白:“能不急吗?看眼下县里的情况就知道了,明年的大灾那可是不得了的。”

    “这跟何家争产案有什么关系?”

    “人望啊!”方兴长叹道:“正言要得就是人望,方才迎难而上。靠着潜移默化,你说正言要多少时间才能攒下如今的威望?能让xiao吏不敢欺瞒?能让百姓心悦诚服?现在呢,一个案子就够了!”

    魏平真也跟着道:“没有足够的威望,怎么能在明年的大灾时,安定本县人心,如臂使指的指挥本县百姓救灾?如何能压迫那些为富不仁的大户,不要囤积居奇,趁势搜敛民财?!”

    “但也不至于这般心急。”游醇声音转低,“正言该不会是要帮着王相公,才如此急进?”

    这么大的灾伤,宰相必然要出来负责,除非今冬河北、京畿大雪连番大雪,否则灾情继续下去,明年王安石肯定要离任。

    “正言要是真的支持他的泰山,就不会落到白马县来做知县。”虽然是从王安石那里转到韩冈幕下,但方兴说得一点忌讳都没有,“如果不举荐横渠、洛阳的几位师长,正言难道在朝廷找不到好位置?同修起居注跟在天子身边都绰绰有余,那需要什么资历?有天子看顾,有宰相支持,一个权遣,什么职司拿不到手?!就是不和王相公亲附,所以才落到白马县来。”

    游醇说不出话来。二程就是从韩冈的举荐中看到了希望,知道韩冈与他的岳父不是一路人。程颢介绍游醇来韩冈处作幕僚,也明白的让他时常劝谏,不能让韩冈彻底偏到新党一边去。

    魏平真看着一脸倔犟的游醇,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前幼稚的自己,微笑着,问道:“节夫你以为当王相公因此灾而下台后,如韩、富、文诸公会怎么做?”

    “当然是拯危济难!”

    “错啦!”“大误!”方兴和魏平真一齐暴笑了起来,游醇的说法实在太天真了。

    “是党同伐异!“魏平真脸容一下转冷:”拿着一清积弊、拨1uan反正为借口,尽废新法,将王相公的势力彻底铲除。说牛李党争那就太远了,想想庆历新政,吕文靖【吕夷简】对范文正【范仲淹】是怎么做的?‘一网打尽’啊,节夫!至于正事,那是排在后面再后面!”

    方兴也冷笑:“反正所有的错都可以推到前任身上,怨有所归,有什么好怕的呢?反倒是如今的王相公,为保住自身和新法,肯定会竭尽全力来救灾。”

    “今冬明net的灾伤河北肯定是救不了的,到时候流民过河而来,蜂拥向东京城,到时候,还是看乐子的为多。要不然,就是乘机攻击王相公。看看有几个会出主意帮着流民一解倒悬之苦?”

    游醇不知该如何争辩,但他的心里,对方、魏二人的说法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的,不停的摇头。

    见着游醇不服气,魏平真收敛笑容,问道:“一到荒年,粮价便是飞涨。节夫你说这世上是囤积居奇的jian商多,还是开仓施粥的善人多?”

    “这……”游醇想说jian商多,但这又不合人xìng本善的道理,一时结舌。

    “我告诉你,其实还是善人多!”魏平真几十年不得仕宦,xiong中有着一股愤世嫉俗的心思在,“但善人多在乡野,而jian商之所以能为jian,就是他们背后有人撑腰,否则何敢为jian?!”

    “朝中总有正人!”游醇兀自强辩。

    “正人?”魏平真呵呵冷笑,“范文正算不算正人?晁仲约当年知高邮军,不知逐盗捉贼,反以牛酒犒劳过境巨寇,希图祸水外引。这等官当不当杀?但你知道范文正说了什么吗?……‘祖宗以来,未尝轻杀臣下。此盛德事,奈何yù轻坏之?他日手滑,恐吾辈亦未可保。’”他厉声质问:“晁仲约论罪足当死,但范文正为日后天下文臣着想,故而贷其死,不知节夫你认为范文正说的对还是不对?”

    范仲淹此举无视律法朝规,而且开了一个极恶劣的先河。但从士大夫的角度来讲,做得也不算错。游醇一时也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这个例子用的不妥。”方兴眉头一挑,冷笑道:“朝廷年年向西北二虏奉上岁币岁赐,近百万贯民脂民膏毫不吝惜,且天子还要与蛮夷叙亲。而奄奄诸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乃称此是圣德事。晁仲约以牛酒奉盗贼,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当然不能降罪!”

    方兴这话一出,魏、游脸sè急变,连忙阻止他再说。这话传出去,韩冈都要担一份罪责。而心惊胆战之余,也没心思再争辩了,便摇头一叹,各自散去。

    而到了第二天,该忙碌的还是要忙着。

    魏平真算着钱粮上的帐,监督着户工诸曹,而游醇照例去县学。韩冈则带着方兴去视察县中的医馆。

    照律条,州县城中都该有医馆,而且由官府支持,医生就在县衙边坐馆,医治百姓。同时按照敇令,每逢夏日,县中都有两百贯汤yao钱,用来散给百姓防暑yao物。到了冬天,若是无名路倒死尸,也是官中出钱将之收敛火化,然后掩埋。

    这一条条律令定得其实极好,可有几个真个照着去做的?毕竟是善财难舍啊!

    而韩冈现在就准备将之一条条的实行起来,该节省的节省,那些吃喝玩乐的费用都会投入到备灾上来,该用的则用,他最拿手的疗养院,就准备快一点将架子搭起来。同时已经在县外的一片空旷荒地上规划好了地皮,以备即将面对的成千上万的过境流民。

    十一月初一。

    天依然是晴着,一点云翳都看不到。只是不再蓝,而是因为被风卷上天空的灰土而带着méngméng的黄sè。

    也就在这一天,第一股过百人的河北流民,渡过了黄河,进入了白马县境内。

    流民来得如此之早,让韩冈也不由得心惊。听了消息,就骑上马,带着随从往北面的白马渡方向去。

    就在何双垣墓边不远,韩冈见到了这股背井离乡的流民,大包xiao包的背着、挑着,有的还推着独轮车,xiao孩儿们不是坐在箩筐里,就是坐在车上。

    见着一队马队直奔而来,其中有许多还是跨弓带刀的壮汉,流民们一下都被吓得四散奔逃。

    幸好方兴连声高喊,“各位百姓,不要惊慌,白马县的韩知县来探视各位。”这才战战兢兢的站定了下来。

    韩冈先远远的下马,然后慢慢的走上前,几名护卫拿着刀要走到他的前面,却被他推开。

    流民们各个面有菜sè,衣衫褴褛。大人都瘦得脱形,而xiao孩子的tuǐ脚更是都瘦得只能看到骨头。

    何阗、何允文两家,他们都比这些流民要强得多。就算是何阗,他虽说贫寒,其实也是能吃饱穿暖的。却为了两顷田打了三十年的官司。而眼下的这群流民,却个个面黄肌瘦,摇摇晃晃的随时倒下都不奇怪。

    看到这片惨状,韩冈只觉得怵目惊心。

    面对着惊慌不已的河北百姓,韩冈尽量的将声音和气下来:“河北灾情,本官早已知之。已经奏请上闻,不日必有回音。就在县城外,本官也已经安排下驻地,搭建帐篷的材料也准备了。诸位父老尽管在本县安居,且等灾情过后,再回乡不迟。”

    有些事,他根本不在乎。但有些事,他却不能不在乎。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三)

    大名府乃是北地重镇。

    当cao控冀州之地数百年的邺城,在杨坚手中化为废墟之后,大名府就一步一步的成了河北的核心。

    庆历二年【西元1o42年】,契丹集结重兵,作出南侵的态势。当时朝中迁都洛阳的提议甚嚣尘上。时任宰相的吕夷简则说‘使契丹得渡过河,虽高城深池,何可恃耶?我闻契丹畏强侮怯,遽城洛阳,亡以示威……宜建都大名,示将亲征,以伐其谋。’

    虽然吕夷简在他身后,时常被庆历新政的失败者们,在sī人笔记中描绘成méng蔽圣聪的权相或是jian相,但他的见识却是绝对与宰相这个身份相匹配的。

    仁宗皇帝,接受了吕夷简的建议,将大名府定为北京,做出了迁都抵抗的姿态,同时派出富弼等一干使臣,在澶渊之盟上所订立的三十万匹两银绢的岁币基础上,又加了二十万。

    战争的yīn影消散了,岁币增加了六成,契丹人满足了,天子和朝臣也算安心了。而大名府的大宋陪都地位,也就此给定下。

    作为大宋北京,大名府向来是河北流民的要目的地。随着今冬的灾情愈演愈烈,涌进大名府的各地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眼下的形势,就算是文彦博,他现在也不便再继续邀客饮宴。进入十一月以来,他都安坐在家中读书习字,隔上一日,才出外视事一次。因为汪辅之的下场,大名府的官员再也不敢用繁芜的公事来打扰文彦博,这日子,也算是过的清净。

    不过文彦博的僚属不敢打扰他休养,但他的儿子敢。

    文及甫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父亲的书房。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冻出来的,还是兴奋的:“大人,城外又有流民来了!”

    文彦博低头看着书,手上拿着个放大镜,在纸面上移动着:“流民来了,值得你这么高兴?”

    文及甫嘴角带着笑意,“这么多流民,只要大名府这边稍稍收紧常平仓的放粮,他们肯定要往南边去。”

    “这有什么用?”文彦博放下用银框卡住外缘的水晶凸透镜,很平静的抬起头,千沟万壑的苍老面容中,一双浑浊眼睛藏着万千心绪,看不见一丝表情。

    文及甫则是yīnyīn笑着,“只要流民进了京城……”话声这时突然又定住,以他父亲的才智根本不需要他提醒。

    文彦博脸sè一点点的yīn沉下去,如同夏日午后的雷暴就在眉眼间酝酿。这个儿子当真把他给气到。话虽说到一半就停了,但用意已经说了出来。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儿子!

    抬起手,手指都戳到文及甫的脸上,“xiaojianxiao恶,不成大器!到底是谁教你的……”

    只是训话训到一半,文彦博突然就给口水呛到了,猛的就咳了起来。年纪大的人,一咳嗽起来,声音就是撕心裂肺。文及甫见着不好,连忙上去拍背舒xiong口,一边喊着外面的人进来。

    儿子连同shì婢,七八人围着好半天,文彦博这才缓过气来。这时文彦博他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些,抬手示意下人们出去,这才叹着气道:“你这是授人之柄,自取其辱。真以为大名府这边没人盯着?”

    “那……”文及甫了急,做梦都想回东京那个huahua世界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甘愿就此放弃。

    文彦博冷哼着:“流民要来,就尽管让他们来,来个三万五万也没关系。我这边开仓放粮,都会救下,支撑到明年元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元月过后呢?”文及甫狐疑的问着。

    “今年冬天下雪倒也就罢了,若是不下雪,明年有的王介甫好看!”文彦博抬眼看了一眼儿子,“流民的事,你就不用多想了。多盯着对面的韩冈,学学他怎么做事的。”

    “韩冈?!”文及甫一想起自己当时在何双垣墓前,被千万人的呼声给惊得失魂落魄,便是恼羞成怒,“韩冈有什么本事,扇摇暴民,于1uan中定案!没治他的罪就够便宜他了!”

    “暴民?天子都说了是忠孝之民,你还敢说是暴民?!你以为韩冈那般审很简单吗?仅仅是哭一场就做分辨而已?!”文彦博看着儿子的眼神完全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一巴掌把儿子打得有韩冈一半聪明,“那是net秋决狱啊!‘哀至则哭’,出自于《三礼》。抓着这四个字,韩冈就是立于不败之地,《刑统》《疏议》都要靠边站。除了你,没人敢不服气!”

    文彦博过去在韩冈手上吃了不少亏,而韩冈的行事作风,文彦博也向来看不惯。只是成见归成见,但要说他会看不起韩冈的才智,那也是太xiao觑他文宽夫观人的眼光了。

    远的不说,就是今次断案,根本没证据的三十年积案,换作他文宽夫自己来审,也只能从‘孝’字入手,作出来的决断,也就跟韩冈差不多——毕竟用net秋决狱,才可以将刑统定不下来的案子给断了。自董子以经典要义来断案之后,这样的案子,就算刑律在上,都别想驳得了。

    只是文及甫被父亲教训了,心里也对韩冈多了几分忌惮,不敢再xiao觑那个灌园子,可他嘴巴上还不服气,“韩冈再有本事,总不至于跟韩琦一样,三十四五就升到宰执之列!”

    “韩琦?”文彦博冷笑连连,胡子都在抖着,眼神冷冽:“韩稚圭也就是在朝堂上有本事,出了外就没成过一件事!要不是因缘际会,他能有枢密副使做?!”

    作为元老重臣,韩、富、文等人之间,在表面上都会保持着基本的jiao情。可sī下里,文彦博对两有定策之功的韩琦是又羡又妒。在他看来,韩琦几次出外,从来都没立过什么功劳,不过就是个庸官罢了,他所举荐的任福甚至还全军覆没,让西夏得以顺利立国。能有如今的地位,也就是在朝堂上站对了位置,适时说话罢了。换作是自己,一样能做到。可恨自家几次任相,时候都不对。要不然,也没有韩琦得意洋洋成为定策元勋的机会。

    听出来父亲对韩冈的评价竟然要过韩琦,文及甫惊得瞠目结舌。虽说父亲一向看不起相州的那一位,但拿韩冈比韩琦,未免太看得起那个灌园xiao儿了吧?!

    文彦博皱眉瞥了儿子一眼,对文及甫目瞪口呆的样子越的看不顺眼。

    灌园家的儿子政事、军事、刑名样样拿手,在经义上还有明,格物格出来的这个水晶阳燧——现在都叫放大镜了——在士大夫家中已经流传开来。年纪大一点的,都会想办法从宫里讨上一块。当年欧阳永叔,就是眼睛不好,平常读书,都要别人念给他听,若是当时就有这放大镜,也会方便点。

    再看看宰相家的儿子,各个都不成材。自家八个儿子,出外任官的,在身边守家的,竟没有一个能算上出sè。也幸好不止他一家如此,富弼的儿子也一般。而韩琦家的儿子,也不如乃父多矣!

    当真是一任宰相,将几代人积攒下来的福德都耗尽了吗?文彦博无奈的想着。

    “眼下都冬月了,天气也冷。今年你就不要出mén了,就在家好好读书。”文彦博对儿子彻底失望,现在这个时候,决不能给人抓了把柄去,“明年有的要忙!”

    ……………………

    天气一天天冷了。

    宋代的冬天,在韩冈的感觉中,要远远冷过千年之后。位于白马县这一段黄河上的冰层,在农历十一月竟然已经有一寸厚了。韩冈站在又萎缩了一半的河道边,眉间的忧虑怎么都掩饰不住。

    脚下的土地全都冻得**的,因为近着河水,在干裂的河netg缝隙中,还能看到冰。但在城中,就算是清晨的时候,在瓦上、檐下,甚至都见不到白霜。

    他身后的方兴正捂着鼻子,仰着头。这空气干燥的,一不xiao心就会流鼻血。而鼻血还是xiao事,城里的屋舍就如干柴一般,哪家不xiao心走了水,火势转眼就能烧起来。

    “回去最好要将潜火铺给多设几个,人数也要增加一些。”方兴chou了chou鼻子,感觉终于好一些了,“以眼下的人手,一片火烧起来,根本就救不了。”

    “嗯,的确。”韩冈点了点头,想想又道:“白马渡也要安排人,待会我们就去看看。”

    白马渡作为黄河上的大渡口,来往行人既多,在渡口周围,便形成了一个六百多户人家的镇子,户口还在白马县城之上。白马县的商税,大半来自于渡口的镇子,说到加强防火,渡口镇要比城里更重要。

    韩冈说这就转身往堤上走,边走边说,“还要xiao心城外的流民营。现在人还少,不会有火患。可过一阵子,要是人多起来,就会越来越危险。”

    方兴道:“听说大名府的文相公已经下令将常平仓敞开放粮,这些日子,渡河南来的流民比起预计可要少多了。”

    “这是好事啊!”

    韩冈原本还担心文彦博会为了政治上的斗争,而将流民往南边来驱赶。现在想想,自己也许是将对方想得太龌龊了一点。做人也是该有下限的,这么多百姓,都是活生生的人,正常人怎么都不可能将他们当成工具。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四)

    【不好意思,有事耽搁了,待会儿还有一更】

    韩冈上岸的地方往下游五里就是白马渡,一行人骑马过去只用了一顿饭的功夫。

    白马渡,也称白马津,位于白马县城北郊二十里。

    作为中原通往河北的一处战略要地,已有千多年历史的白马渡,在战国策、史记,都有提及。而三国时,官渡一战中,白马渡也是极为重要的一个侧翼。围绕着这座黄河上的要津,千多年来,无数战火硝烟,不时掠过这座古老的渡口。

    不过如今承平百年,白马渡早就不见了金戈铁马,反而一座人烟辐辏的商贸胜地。即便是在隆冬时节,也能看到来往不绝的商旅。

    隔着萎缩的黄河,可以看到对岸的黎阳津。大凡渡口,基本上都会建在河流水势平缓,两岸地势也平缓的地方。白马渡这边也不例外,平缓的水势,使得渡船来往安全。而到了冬天,往往这边当先上冻。等到隆冬时节,冻得如同钢铁一般的河面上,铺上长条的木板,上面再加铺了一层麦秸编成的草席,不仅仅是行人可以在此踏冰而过,就连太平马车也可以碾着木板渡过河去。

    今年的天气也冷,韩冈觉得甚至比前两年在关西时,还要冷上一些。只是现在空气干燥,冷一点也不至于让人太过难熬。白马渡这一段的河面早已冻起来了,比方才韩冈去看过的那一段河水冻得还要结实,韩冈沿着大堤骑马过来时,已经可以看到有人就在冰面上铺设着木板。

    这是一年一度的例行公事,也不过也要经过知县批准。前两天就由监镇递到韩冈案头上,韩冈看了后就签字画押,照旧例拨了秸秆和木板还有一百贯钱,用来铺设冰上的道路。

    韩冈在大堤驻足,下面的一片鳞次栉比的屋舍,就是他的目的地。

    白马渡这个镇子,由于是在百年间自的形成起来,内部规划很糟。从上往下的俯视,可以看清楚,除了纵横两条主干道外,其他的街巷太过狭窄,完全起不到隔火的作用。韩冈翻看旧档,知道白马渡镇基本上每隔三五年就要烧一次。现在看过来,镇中的房屋也是有新有旧,有好几片屋舍明显是近年整体重建过的。

    从堤坝上下来,听到消息的白马渡监镇带着人早迎了过来。镇内管勾烟火事的监镇官唤作王阳名,当初乍一听到这个名字,韩冈还以为跟后世有名的儒mén宗师同名同姓,问清楚后,才知道差了一个字。

    王阳名有着朴实的相貌,看着像是乡农,穿着锦罗绸缎也遮不住一身的乡土气。但韩冈知道,这一位也是天家的nv婿——离着东京城太近,一颗石头砸出去,能砸出一堆皇亲国戚来——不过身为皇室偏远支系家的nv婿,浑家也不过是个偏房生的宗nv,荫补官也只是荫了最底层的一个xiao使臣。王阳名自不敢在韩冈这位进士及第面前拿大。

    隔着远远的就向着韩冈开始行礼,等韩冈到了近前,上来陪着笑问道:“不知正言今日来镇上,可是下官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当的?”

    “想来看看冰上的道路铺得怎么样了。另外也是因为最近天气干燥,有些担心镇中的情况。”韩冈知道此时的人在言语上有忌讳,便刻意不提那‘火’字。

    王阳名则听得明白,点头哈腰:“正言放心,年年都要防着,今年下官早就安排好了。水缸唧筒、斧锯绳索,都准备得妥妥当当,绝对是万无一失。”

    “那就好。”韩冈没多质疑,就算两年前的一场火将镇子刚刚烧过四分之一,王阳名的预备要先去看过后再说。

    王阳名xiao心的在前面引路,带着韩冈一行进了镇中。已经不是韩冈第一次来到白马渡镇,认识他的人不少。见到知县到了,纷纷退到路面上去,看着这位用心于公事、兢兢业业的年轻官人,没少了自内心的一番夸赞。

    “差不到也到饭点了,下官已经让人去准备了酒饭,正言不如先去吃了饭后再去看镇里潜火铺的情况。”

    王阳名提议着,韩冈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随行人员,也的确都累了,“也好,但要简单一点。”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

    上一次招待韩冈,王阳名使劲浑身解数的安排了一番盛宴,可韩冈就着开头的两道菜,吃了两碗饭后,就让人全撤下去了,滴酒不沾。到了乡中,他也都是如此。

    王阳名不敢再触霉头,而现在白马县的百姓也都知道韩冈的脾气。不喜欢奢侈,也不怎么扰民,出巡时很少带着旗牌官,不会喊着肃静、避道什么的。此前韩冈轻而易举就将三十年陈案给结定,全县老少都知道如今的xiao韩知县明察秋毫,没人敢于因为韩冈的轻车简从,而xiao觑他这个年轻的知县。不扰民,为人又简朴的知县,对于百姓们来说,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刚向镇中走了几步,却听着路边上的xiao酒馆中传出一阵丁玲桄榔的声音,还有一阵叫骂声。

    韩冈脚步一停,转头望着这家酒馆,向着里面呶呶嘴:“去看看在闹什么?”

    一名随行的弓手立刻tǐng着xiong大步走了进去,可一声惨叫之后,便捂着眼睛跌跌撞撞的跑了出来:“正言!是几个军汉,喝了酒不给钱!是宣翼军的!”

    就在白马渡不远处,驻扎了宣翼军的两个指挥,归于白马县驻泊都监管辖,用来保护白马渡这个津梁要地。而再向东远上一点,还有一座千人厢军的军营,本属于滑州,用来护卫黄河大堤的,现在受开封府直接调派。

    着酒疯的声音从酒馆中紧追了出来:“什么知县,爷爷还是知州呢!”

    韩冈一听,脸sè沉了下来,点起两名从军中退出来的家丁:“去将人捉出来!”

    王阳名在后面听了,看样子就知道韩冈要籍故来办人了。他跟白马县的禁军驻泊都监郑铎jiao情不恶,而且王阳名知道,郑铎本人就在镇子中的外室那里。趁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酒馆中,悄悄的招了从人过来,“快去找郑都监!”

    韩冈身上没有军职,管不到这些赤佬头上,此地的驻泊都监也不受他管辖。但前两次来参见韩冈这位知县时,都监郑铎都是战战兢兢,不敢有任何桀骜不驯的神态。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大宋,武将从来都是要让文官三分。尤其是韩冈这等背景深厚的官员,随便一封弹章,就能让一名都监去琼崖钓鱼。

    都监如此,都监手下的士兵当也是如此。四个穿着宣翼军军袍的军士垂头丧气的跪在韩冈面前,方才韩冈的两名家丁进去后,一拳一个,将他们打翻了给拎了出来。鼻青脸肿的,半点气焰都没有。而酒馆的老板捋着袖子气哼哼的站在一边,嘴角破了个血口子,显然是方才被这几个军汉打的。

    韩冈低头看着几个军汉,冷着脸问道:“知道本官为什么要捉你们过来?”

    军汉哪里敢说别的,只知连连叩头:“xiao人知错,xiao人知错。”

    “吃白食也不算是大罪,只是本官问你们,吃饭给钱是不是应当的。朝廷若是不俸禄,你们可愿意吗?”韩冈质问着他们:“朝廷的钱粮养着你们,是为了让你们保境安民的,但你们呢,扰民的功劳多一点!”

    韩冈声sè俱厉,四人脸sè惨白,低头着贴在地上,不敢回嘴。

    ‘这就是京营禁军?’韩冈暗自摇摇头。换作是西军,却没有这等软蛋,一干骄兵悍将,bī起来直接顶嘴都有的。

    韩冈捉了人在这里审,转眼就围了一圈人。看着一群吃白食的军汉跪在地上,镇子里的商户都低声的叫好。而另外十几个同在镇中的禁军士兵,闻讯也都跑了过来。

    “店家。”韩冈不理围观群众,问着当事人,“吃白食并非重罪,xiao过而已。但旧时也有军士拿了民家一顶草帽,而被直接行了军法枭示众的例子。不知你觉得这样处置如何?。”

    周围禁军士兵闻言一阵sao动,但被韩冈凌厉的双目一扫,便一下就痿了下去。

    而酒馆老板听了韩冈说要杀人,同样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太、太重了一点。也不过打坏了几个碗碟,军爷给了钱就好。砍头就……就……”

    “听到没有!”韩冈一下转过来,对着面sè煞白、已经浑身瘫软的四个士兵,“看看人家的好心,想想你们自己做的事!愧还是不愧!?”

    韩冈松了口,死里逃生的几个士兵痛哭流涕,冲着酒馆老板叩头不止,连声称谢。那老板则是手足无措,不知该做什么好。

    “本官也知不教而诛的道理,但可一不可再。今日之前,本官未下禁令,那是本官的疏忽。但现在本官已经说了,从今而后,如果再有军士敢于横行街市、欺压良善、怙恶不悛,那本官就不能轻饶了。犯过轻者,少不了一顿好打;重者流放远恶军州;若有想试一试底线的,三尺快刀,本官也有预备!”

    韩冈的眼神和口气比起今天地气温还要低,周围的一群禁军士兵听得冷汗涔涔,不敢有半个不字。再看了他们一眼,韩冈转头对着匆匆而来的一个胖子,“郑都监,你说呢?”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五)

    郑铎是从xiao妾的netg上被叫下来,衣服都没换好,跑得浑身是汗,也没听清韩冈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该怎么回答。郑铎在韩冈面前连坐下的资格都没有,束着手站着,陪着笑脸,“正言说的是,正言说得正是。回去后,下官就好生的教训这群不长眼的”

    文官找借口立威的故事太多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期,聪明的都知道要老老实实做人。现在被下面的人害得自己撞到了韩冈——这个在军中传说的能杀人能救人的狠角sè——面前,生撕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韩冈却好说话,“今天将帐给结了就行了,打坏的东西也要照数描赔,赔礼道歉想来不用本官提醒。将这些做完,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但日后……就要劳烦郑都监你多加整治!”

    郑铎闻之一愣,就这么放过了。但立刻醒悟过来,一下训着几个犯事的xiao卒,“还不快谢正言的宽仁大量!”

    在一片谢声中,看着如释重负的郑铎,韩冈摇了摇头。

    不过吃白食而已,这个罪名能将人怎么样?就算要立威,也不至于用这等xiao事。方才他说了一通话,也没见有个人趁势上来喊冤,看起来,这些禁军士兵平日里也就是如此罢了,未有大恶。由此来治罪,未免有大炮打蚊子的嫌疑。

    他在军中本身的威望就足够高了,就算是京营禁军而不是西军,愿意得罪传说中的yao王弟子的将校,打着灯笼也难找。一手完善了军中医护制度的韩冈,在军中总能得到足够的尊敬,没必要特意挑刺找mao病。而且过一阵子,说不定还有用得到他们这些军汉的地方。

    另外自己做人行事在表面上也该缓和一缓和,太过锋锐对他日后的进步不利。老成持重,同时能宽严相济,才是重臣的模样。

    处理过禁军的白食案,军士们连忙离开。而郑铎留了下来,与王阳名一起陪着韩冈,去了前面镇上最是干净清爽的酒楼进用茶饭。

    只是刚到酒楼楼下,又听见一阵骂声,却不是吃白食了,而是在骂着王安石,“就是见臣当道,上天才有如此警示。废新法,逐jian相,这旱情肯定就能化解!”

    王阳名脸sè尴尬,‘jian相’的nv婿就在这里呢。连忙道:“下官这就派人将他们拿下来治罪。”

    韩冈摇了摇头,岂能以言罪人。而且以眼下的灾情,这些传言是免不了的。

    天人感应之说早就深入人心,智者虽不取,乡愚却人人皆信之。遇到大灾,百姓们总得有个抱怨的对象,王安石自然是当其冲。

    天子和宰相要为当今的灾情负责,皇帝不能卸任,走人的当然是宰相。这样的言论根本弹压不住,也解释不清。就算是教育普及的千年之后,也还有将自然灾害归咎于天谴的‘人才’,眼前的民间舆论,韩冈听了也只能苦笑而已。

    不过只要今年冬天能下雪,这个坎,根基深厚的王安石还是能够渡过。但要是不下、或是下得少的话,百姓们的怨言将无可阻挡,而河北的流民恐怕也会吃光常平仓的救济粮后蜂拥南下。

    那时候,就是他这个白马知县当其冲,要设法将流民尽量拦在东京城外。

    ……好吧,韩冈其实从没有想过,自己目前最重要的工作竟然是维稳。以他的个xìng来说,朝堂上还是1uan一点才更有趣,也更有自己施展的余地。

    但眼下的情况不太一样。

    京城安稳,朝堂的政局才能安稳。稳定的朝堂,这样才能保证救灾工作的顺利。

    谁能保证换上来的新人,要工作是救治百姓,而不是清算之前的政敌?怨有所归,有了足够的借口,该做的正事完全可以拖延一阵子,将敌人斩草除根才是最先要做的。

    韩冈从来都不会高看官僚们的道德水准,包括他自己。

    话说回来,只要对政治稍有了解的,都不会有着太过天真的想法。临阵换将乃是大忌,这个道理人人都知道。除非天子身上承担的压力实在太大,否则自家岳父的相位当是能拖到大灾之后,处理完一切手尾,然后让王安石他自己主动辞官,以保护他的颜面。

    只是……韩冈回头看着楼外的青天白日,这一点还要看老天爷帮不帮忙了。

    ………………

    在厅mén处目送都水丞侯叔献离开,王安石回到座位上,双手按着额头,脑中隐隐的作痛。

    前日他与儿子所商议的,要在汴河破冰,以便在冬日运输粮食进京。侯叔献这位朝中屈一指的水利专家,给出了他的意见。与黄河接口处的河口可以开,一旦汴河中有了流水,冰层就会变薄。再用xiao脚船数十艘,船头安装巨碓,用来敲砸冰层,开出一条水道来。但也要做好纲船损毁的准备,流冰伤船是肯定的。

    王安石一时难以决断,用巨碓在河上碎冰,这个明过去从来没有用过,究竟有没有成效确难以知晓。要是出了差错,被人耻笑倒也罢了,误了大事才是让他头疼的关键。

    “就算是net夏纲运,纲船也没有少毁损过,损失大一点,也能承受得起。”王雱则是全力支持侯叔献的方案,他送了侯叔献出mén后回来,就对王安石道:“只要有粮食在冬时进京,就能让囤积居奇的jian商们血本无归。不要太多,十几二十万石就绰绰有余。三月到十月,单单是纲运就能运送六百万石,加上民间的运输,更是不止这个数目。难道眼下区区二十万石还做不到?”

    如今京中粮价飞涨,其实有许多是因为恐慌情绪在,但是京城内外几个大粮仓中的存粮,就过百万石,而诸多粮商手中的粮食、富户囤积的数目,加起来足够东京城半年食用。只要能安定下民心,粮价能应声而落。

    关键就是在民心上。

    想当初,陕西传言废铁钱。市面上铁钱顿时无人肯收,而铜钱币值飞涨。时任陕西安抚使的文彦博,从家中拿出百匹绸缎让人出去贩卖,声明只收铁钱,不要铜钱。见到文彦博支持铁钱的举动,民心立刻就安定下来,铁钱在陕西也重新恢复了流通。

    王安石和王雱明白,只要汴河畅通,能运来江南的粮食,京城粮价随即便可安定下来。

    而且并不需要从江南运粮。明年开net后就要北运的粮食,现在主要囤积在泗州。大约五十万石上下。更近一点的宿州,控制在六路运司手上的也有二十万石的存粮。而且泗州、宿州之间冬季虽然会结冰,但冰层往往不厚,加上又有淮河来水的补充,水位稳定,不至于伤到纲船。

    只是宿州再往上,情况就不一样了。尤其是过了南京应天府【今商丘】后,接下来的三百里,通往黄河的河口关闭,渠中水量不足,同时因为水流静止,比自然河流要容易结冰得多。不但要开河口来放水进汴河,同时还要凿去河中厚达尺许的冰层,这样才能保证通航。

    这就是王安石所要面对的问题。宿州到东京总计六百里,其中后半段的三百里的河冰要靠侯叔献的明来处理,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行。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王安石知道,只要几场大雪下来,旱情缓解,什么事都不会再有。可做事不能靠老天,如果旱情继续下去,就必须保住京城的稳定,汴河水道必须打通!

    王安石是坐言起行之人,如此急务,当夜便写了奏章,第二天就递到了赵顼的案头上。在崇政殿中,经过了一番争辩,王安石得到了赵顼的肯,冬日开启汴口,同时破冰通航。

    议事结束后,因为争论耽搁了时间,王安石没有留下奏对,随着其他辅臣们一齐而出。往着政fǔ过去,同时出来的王韶走近前来,说道:“相公提议那是极好的,但为何不用雪橇车,反而要费力破冰呢?”

    “雪橇车?”王安石脚步一停,复述这个陌生的名字,记忆中什么印象都没有。

    “相公怎会不知?”王韶似是奇怪的问着,“前年与蕃人jiao锋,在下与高公绰冬日屯兵于新近攻下的狄道城。狄道与渭源虽然只有一山之隔,可由于大雪封山,消息和补给都断绝了。不过当时洮河冰结,通过雪橇车将粮饷酒水从河道上运了过来,士气由此而振!”

    王安石一听,连忙追问:“不知雪橇车是何形制,是否是熙河特产?!”

    “所以问相公为何不知。这本就是相公家nv婿的明,为何问我这外人?”王韶慢条斯理的回答,然后就不出意外的见着王安石神思不属的拱手道谢,急匆匆地离开。

    看着远去的高大背影,王韶摇了摇头,要不是看在韩冈面上,还有过去的一点情分,他可懒得多说这些。他所在的枢密院,可是被政事堂压得死死的,憋屈得很呐!

    王安石是个典型的急xìng子,回到政事堂就让人找来王雱,问道:“近日没有给yù昆写信?”

    “出了何事?”见到父亲的样子,王雱就知道生了什么。

    王安石匆匆的将从王韶那里听到的消息一说,王雱就失声跌脚。“竟有此事!”

    后悔不迭,既然有此前成功的例子在,又何必去冒险去开河捣冰凌,“我怎么就没想到问一下yù昆!孩儿这就写信让人送去白马县!”

    “如此大事,翰墨往来肯定说不明白,要让yù昆进京一趟,或是你去一趟白马县。”王安石连忙阻止儿子。开河之事已经奏闻天子,两三天内就要动手开始做了。这点时间只够书信走一个来回,哪能将事情给说清楚。

    “可是……”王雱现在日日上殿面君,请假不太方便。以他的身份突然跑出京去,也会惹得人们的猜疑。

    这时候,一名xiao吏在外面通报,“相公,府上有报,说相公家的二xiao娘子回来了!”

    王雱眼睛一亮,一拍桌子:“二姐回来了!”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六)

    【不好意思,有事外出,迟了一点】

    妹妹回mén,还带着名义上的外甥和外甥nv过来。这下,王雱倒有借口请假了。

    “从开封往白马县,快马只要半天,现在走的话,入夜时就能见到yù昆。”

    王安石想了一想,点点头,嘱咐道:“要先回府一趟,然后再出城去。”

    “此等事孩儿当然明白!”

    事态紧急,拖延不得,王雱随即辞过父亲,转身离开中书回家去。

    自家妹婿的明,还要从外人的口中得知,王雱心中不免有些后悔。明明知道韩冈多有明创见,前几天应该去信问上一问,现在已经将开河口和碓冰船的奏章递了上去,还设法得到了天子的许可,nong得自己十分尴尬。另外心中也怪韩冈过去聊天时怎么没提上一句,不然也不至于眼下手忙脚1uan。

    能在冬天大雪封道的情况下,还能上路运输的车辆,竟然没有拿出来请功。不知是因为单纯的忘了,还是因为韩冈当初积压了多少功劳,却没有得到封赏,所以心思给淡了去。

    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大禹治水时,踏遍千山万水时所用的各sè车驾,乃是视地形而定。沼地松软,车马易陷,而雪地也是一般,所以名为橇。韩冈给自己的明所起的名字,望文即可生义。

    在雪地上行驶的马车,又有了实际的使用经验,王雱怎么能坐得住。如果雪橇车当真能在汴河中派上用场,前面侯叔献所设计的碓冰船就不需要拿出来冒险了——那种东西,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看着就知道用处不会太大

    ‘不!’王雱念头一转……‘用处可是大得很!’

    ……………………

    时隔半年多,王旖重新回到家中,还有韩冈的三个妾室以及一儿一nv。

    望着理应十分熟悉,却不知为何已经变得陌生起来的府邸,王旖的脚步变得慢了起来。出嫁之后,就是夫家的人,少nv时在此度过的几年时光,现在虽然还是记忆犹新,但却像是几十年的事了。

    跟在她身后的韩云娘则和素心一样,进了相府之中,就有些胆怯。低着头,脚步亦步亦趋的,不敢稍有错1uan。她们是韩冈的妾室,普通的官员没什么好怕的。但轮到高高在上的宰相,只能在传说中听见的名字,就是感到一阵心虚。

    倒是周南,当年在教坊司中见得达官贵人多了,神情平静如常。但三nv之中,就属周南最不想来到东京城。除了韩冈之外,东京城的留给她的回忆,并没有多少值得留恋的。

    御赐的宰相府邸很大,连着过了几道mén,终于到了后院的hua厅前。

    吴氏正急着站在厅mén口,和两名儿媳fù一起等着,只恨房子太大,不能让她第一眼看到nv儿。终于等到披着猩红sè斗篷的nv儿绕过照壁,也不等她行礼,就一把拉过来抱住,心儿rou儿的叫着。

    被母亲抱着怀里,王旖也忍不住眼中泪水直流。直到这时候,过去的感觉才又从心中回复。母nv俩抱头痛哭了一阵,又跟王雱的妻子萧氏,王旁的妻子庞氏见过礼,王旖这才让过身子,将云娘她们介绍给吴氏和两名嫂子。

    吴氏对nv婿的妾室,并没有敌视的感觉,但也不可能亲近。很是疏淡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就让下人们带着她们下去休息。倒是韩冈的一对庶生儿nv,继承了父母的相貌,长得极是讨人喜欢,吴氏见着就抱了好一阵,也想着如果是自家的亲外孙和外孙nv那就更好了。

    等着两名儿媳fù识趣的找借口离开,吴氏拉着手和nv儿一起坐下。问着她在夫家过的到底怎么样,舅姑待她如何,到底习不习惯关西的水土。听说在陇西过得很好,亲家那边也很是看顾,吴氏的一颗心方才略略放下了一些。

    只是对韩冈这个刚刚结亲不久,就丢下妻儿跑出来做官的nv婿,吴氏还是有些不满,“他们男人都是这样,为了做个官,甩手就丢下家里不管……”声音中,还带着几十年的怨气。

    王旖拉着吴氏的手摇着,帮夫婿辩解:“这不是将nv儿接来了嘛。”

    “单是接来可没用。”吴氏慈爱看着nv儿,二十一二了,还如少nv一般娇憨。轻叹了一口气,“早点生个一儿半nv出来,娘这边也就放心了。你看看那几个妾,都是惹人爱的,又都有了儿nv,你虽然三从四德要守着,但也不要谦让得太过了,该争得也要争。”

    王旖知道吴氏在说什么,红了脸:“娘啊,这些nv儿知道。”

    “你就是会说!真能做到就好了。”吴氏正说着,王雱的声音就在院外响了起来,“二姐可是到了!?”

    “大哥回来啦!”王旖起身,向着大步进tǐng来的王雱福了一福,起身后对着王雱看了一阵,眨了眨眼睛:“大哥好像又瘦了些。”

    “公事嘛,免不了要累着一点,”王雱匆匆的对妹妹道,“既然回来就,就多留两日陪陪娘。娘可是天天念叨着你。”

    王旖眼睛红了起来。王雱则又对吴氏道:“娘,孩儿现在有事要急着出城去,等二哥儿回来,你跟他说一下,明天就留在家里。”

    “怎么这时候要出去?”吴氏不高兴的问着。

    “公事要紧!明天晚上就回来。这事爹爹知道!”王雱也不多解释。换了衣服,就从旁mén出了府,hún在一队自家的家丁中,出东京城,往白马县去了。

    ……………………

    韩冈现在头疼的事越来越多,民生艰难,让他不能不cao心——做亲民官的苦,就苦在这里。

    白马县中的粮价开始涨了。虽然这个涨价是在预料之中,但幅度却出了预计,韩冈让人打听了,那是因为东京城中粮价上涨的缘故。

    比起往年冬天时的粮食价格,现如今的粮价高出了近倍,比起正常年景青黄不接时的价格还要高上一些去,而且还有继续上涨的可能。白天出城时,城mén边的粮店中,米袋上的牌子还写着一百零五文一斗,回来后就是一百二十了。

    熙宁之前,也就是仁宗末年和英宗朝时,粮价通常是一斗六十到七十文——这是以常见的十斗进磨、八斗而出的粗粮来计——到了熙宁之后,新法的推行并没有如旧党所言使得民不聊生,但也没有让粮价降低多少,还是保持着六七十文的水准。这个价格已经保持了有近二十年,一下bo动得如此剧烈,百姓们当然难以接受。

    这个粮价不可能不影响到百姓们的生活。本来因为旱灾,而使得百姓们不敢hua钱。可现在粮价飞涨,省下来的钱却都要投进购粮中去。白马镇和县城总计有千户人家,在户籍上属于坊廓户,粮食基本都是靠着外购,不比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尤其是年关将近,高涨上去的粮价,必然会带动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的上涨,这个年谁也别想过好。

    韩冈对此并没有什么能立竿见影的招数,不仅是巧fù难为无米之炊。白马县离着东京城太近,他这边压粮价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他韩冈绞尽脑汁成功将粮食价格压低,只要东京城过来几个粮商,或是传来两句谣言,粮食转眼就能涨回去。

    因为灾情而导致的人心慌1uan,整个京畿地区粮价都在飞涨,韩冈不会奢望自己治下能有成为置身事外的孤岛,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要给京城写信了。’韩冈想着。有着做宰相的岳父,当然要派上用场。想来王安石现在也是头疼。比起只关注白马一县的自己,放眼天下的宰相,要负责和关心的可是要多上许多。

    从眼下粮食飞涨的势头上看,背后有人cao纵,自然是肯定的。源头就是在东京城中,如果京城那边能将粮食降下来,白马县这里也会应声而落。

    如果灾情延续到明年开net,粮食价高价低已经无关紧要,买得起的不需要买,买不起的还是买不起。而且朝廷那时必然要全力动员,从外路调粮进来打压粮价,并且开仓赈济百姓。但眼下,一系列策略都不可能实施,能帮百姓们省一点就是一点。

    坐在书房中,韩冈斟酌着该怎么给王安石写信,同时又有什么办法帮着他将东京粮价给打压下去。正在思虑间,管家敲mén进来,禀报道:“正言,东京的相公那里送信来了。说是主母和三个娘子,还有大郎、大娘都已经到了东京。”

    “哦!?”韩冈闻言心中大喜,消息终于来了,放下笔立刻道,“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管家领着一人进来,然后悄声退了出去。

    韩冈漫不经意的一看来人,却惊得一下站起:“元泽,你怎么来了?!”

    王雱脱下满是灰土的斗篷,对韩冈叹着:“yù昆,你瞒得愚兄好苦啊!”

    韩冈一头雾水,王雱莫名其妙的跑来,又莫名其妙的当头丢下这么一句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不解的问着。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七)

    王雱没有耍嘴皮子的多余jīng力,跑了几个时辰,累得不行,直截了当的将来意说了一遍。

    运输粮食来打压粮价,这正合韩冈的心意。

    只是在韩冈想来,用来平抑粮价的粮食,只要动用开封府的常平仓应该就够了——而且这还不会影响开封府的粮食安全——在开封城内外,有着富国、永丰、顺城、五丈河以及夷仓等七八个大的储备粮仓库,最xiao的一个都是存粮过十万石以上的大仓库。

    不过听王雱的意思,他是准备要一下将东京城的jian商们打死,省得到了net天再为此而烦心——一旦动用了常平仓,就等于是告诉人们,政事堂的手上只剩最后一招了,心思蠢蠢而动、准备到net天难的必然不在少数。

    所以王安石和王雱才有了开汴口,破河中之冰,在冬天输送泗州、宿州的存粮上京的想法。所以侯叔献以碓冰船破河冰的建议,才得到了王安石和王雱的看重。也因此,一听说韩冈这边有着更好的办法,王雱便立刻飞奔而来,连夜向韩冈讨教。

    只是他们的想法初衷虽好,却一点也不现实。

    “用雪橇车大规模的运输绝不可能。”韩冈立刻就否定掉了王雱的幻想,“熙河路从来没有过在冬日大量运输粮草的经验。”

    熙河路冬日的jiao通路线,的确是通过冻结的河道来运输。不仅是渭源堡通往狄道城的道路,就是陇西与渭源的jiao通,还有狄道与临洮、珂诺等寨堡的jiao通,同样是通过雪橇马车来联系。

    熙河路主要的城池寨堡,基本上都设在河边。借助洮水、渭水等河流冻结后形成的通途大道,冬天的熙河路一样能够顺利jiao通往来。即便其中有几段河道中间有瀑布,但附近的兵站都在那里设了哨卡,在合适的地点安装了大型的绞盘提升装置,将雪橇马车卸载后,分批吊运上去,其难度并不大,只是偶有损失而已。

    但这样的运输方式,主要还是以传递消息为主,加上一些过年时的犒赏,运力并不大。从来没有说用雪橇马车大规模运输的:冬天不比net夏时节,山间的一场暴风雪就能让运输队损失惨重。就是眼下xiao规模的运输,路途上的损失其实也不少。

    而眼下要大规模组织雪橇车来运输的还不是熙河,而是汴河。在过去,根本没有河道冰面上运输的经验,而且又没有足够的准备。仓促行事,临危受命的六路运司,能做得好这件事吗?

    改装车辆其实不难,只要肯动用人力,六路运司手上用来修补纲船的过千匠户,半个月之内,改装出两三千辆以上的雪橇车都没问题——只要牢牢的钉上形状合适的木条,就可以将马车车厢,甚至一些不大的平底船改造成能在河面上跑的雪橇车。

    可是为了保险起见,同时临时改造的雪橇车本身肯定也有问题,其载重撑死也就二十石上下。二十万石粮食,就是一万车次。这样的数目,韩冈不是xiao瞧人,六路运司当真是组织不起来。运到肯定是能运到,但动用大批车次的运输过程中,中间的损耗不知会有多少。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雪橇车,顾名思义是在雪上行驶,不是冰橇。但汴河上那里只有冰,雪橇在上面不好走啊……”

    王雱脸sè为之一变:“雪橇在冰面上就不行吗?”

    “有个几寸厚的雪就够了。”韩冈倒不会骗自己的大舅子,“就是没有雪,短途运输其实问题也不是很大,最多颠簸一点,跑开了就没什么关系了。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韩冈神sè严肃,沉声说道,“从宿州到东京,路途有五六百里之遥。河中情况懵然不知,埋头向前送,一路颠簸,仓促改装后的雪橇车很难承受得起,中途的损耗可是难以计数!”

    听说雪橇车可以在冰面上使用,王雱的神sè就缓和了下来,不为韩冈后面的话所动:“依yù昆你看来,用雪橇车比起驱船使碓来捣冰凌如何?”

    那还用说,肯定是要强出百倍。韩冈绝不会相信,在千年后都让人头疼的河道破冰问题,在这个时代能够轻易解决。再怎么说,雪橇马车也是经过几年的实际验证,大规模运输难度虽说很大,可比起侯叔献的方案来,还是靠谱得多。

    王雱的心意已经完全从问题中透1ù出来,韩冈沉默一阵,终于开口问道:“……真的要如此行事?”

    “箭在弦上。”王雱声音沉甸甸,“所以才来问yù昆你,究竟可不可行。”

    “这样的损耗绝然不xiao,能有一半入京就已经是万幸。”韩冈再一次提醒王雱,“运输成本可要比纲船高出许多。”

    “再多也多就跟从关中运粮去熙河路差不多。”王雱不以为意的笑道:“记得当初蔡子政在泾原路时,曾上书言及‘自渭州至熙州运米斗钱四百三十,草围钱六百五十’。”

    “蔡副枢说得夸张了一点,斗米四百三,一石运费就要四千三,也就是五贯半【宋代一贯为七百八十文,足贯方为千文】。”韩冈摇头,蔡tǐng是虚言恐吓而已,拿着最高时的价格来做例子,并不是平均数,不能当真的,“记得熙宁三年、四年、直到五年年初,总计从泾原路运来米麦差不多有三十余万石,草料也有四十五万束。难道光是在运费上,就用了三四百万贯?”

    “但运费比粮价要高出数倍那是没跑的。”王雱立刻接话道。

    “这倒是。”韩冈点头承认,“三五倍总是有的。说起来如果没有xiao弟所创的兵站制度。以旧时路中的消耗,要将粮秣运到最前线,三斗能有一斗就不错了。如今至少省了一半。”

    王雱倒没在意韩冈的自我吹嘘,“不论路中要hua多少,这边都没有关系。就算是以蔡tǐng所说的运价……只要能在今年冬天将宿州、泗州的囤粮运抵京城,中书可以承受!”

    王雱的声音斩钉截铁,韩冈顿时没话可说了。

    心中暗自叹着,财大气粗就是好哇!

    当一个有足够实力的政fǔ,不惜代价的开始全力运作的时候,损失和阻碍的确不算什么了。只要能达到目的,只是单纯以三五倍的金钱为代价,他们都能够承受下来。就像后世的工业化国家开战,国家机器运作起来,无数物资在战火中化为灰烬,但对于国家来说,在胜利面前,这些消耗和损失,根本算不上多大的问题。

    虽然大宋并不是工业化的国家,但掌握在王安石这位宰相手中的资源,要想支撑起这条道路来,并不算很难。既然王雱如此说了,韩冈此前的顾虑全都得到了解脱。既然是不计损失和hua费,有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心思一活,脑筋就开始转动起来,原本的担忧全数化成了动力,“改装过的雪橇车,只要修补整备后,年年都可以使用。今次改装的成本就可以平摊下来。”

    “这点hua费也不算什么了。”王雱轻松的笑着,他这个妹夫,推三阻四的半天,现在终于肯帮着出主意了,

    韩冈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能不能秘密一点的改装呢?”

    王雱眉头一动,顿时笑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吗?”

    原本准备使用侯叔献的碓冰船,其实王雱自觉还是失败为多,甚至有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但听说了韩冈有着雪橇车这一冬季运输队利器,他当时就有了暗中yīn人一把的想法。现在见韩冈也是如此提议,顿时有了惺惺相惜,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韩冈察言观sè,也笑了起来,“看来元泽兄已经xiong有成竹了。”

    王雱点头:“愚兄会通知六路运司,让他们全力改造,并且严加守秘。”

    “另外雪橇车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几辆车厢连在一起。可以节省不少马力。”驳船可是一拖拖上好几船货物在后面,火车也是一个车头带着,在阻力并不大的冰面上行驶,雪橇车也可以多拉上两车。

    当然,还少不了能在冰面上使用的重钉马蹄铁。

    韩冈当初在熙河就已经将马蹄铁拿了出来,可是由于他的功劳太多,原本敝帚自珍,准备用来博取功名的武器,早就被视如平常,王韶、高遵裕看重归看重,呈递上去后,却也没有帮韩冈换回来多少封赏。

    不过现在跟着王雱一说,王雱拍案叫绝。至于分段运输,也就是兵站制度,同样不在话下,韩冈都拿了出来。

    一番话说了一夜,两人jīng神抖擞,将前后事一起细细讨论,将各项步骤逐一敲定。不过他们都没有考虑过其实在没有下雪的道路上,可以用马车来运送粮草。

    毕竟打压粮价,与其说是商战,还不如说是心理战。陆上运输的运力多寡,每一位粮商的心中都是有数的,粮商背后的靠山们也是有数的。故而王安石硬是要开河口,因为畅通的汴河,可以彻底的将粮价给打压下去。而韩冈的雪橇车则是一个谜团,没人能猜测得出能运多少粮食进京,这就可以让那些粮商们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八)

    当一切敲定,窗外已经是雄jī三唱。朝东的窗户,透进来清晨的霞光。

    心神放松了下来,韩冈喝了口走了味的凉茶,看着尤是jīng神抖擞的大舅子,问道:“此事我们这边就算定下了,不知元泽你准备什么时候奏禀天子?”

    王雱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绷了起来,苦恼的神sè又出现在脸上,答非所问:“这件事不能瞒着天子。”

    “自是当然!”

    欺君乃是重罪,王安石和王雱都不至于犯这般愚蠢的过错。前面上书要在冬季开河口,又要造碓冰船,王安石在崇政殿中费了好一番口水,才让天子点头应允。现在回过头来,又变成了用雪橇运粮,出尔反尔,天子必然心有不快。

    但如果瞒着赵顼不说,情况会更糟。这件事肯定要爆出来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如果作为九五至尊,变成最后一个才知情,皇帝肯定会更为愤怒。所以必须要加以补救。

    对于上位者来说,手下的人可以蠢,可以笨,可以有sī心,甚至触犯法令条律,只要不太过分,还是可以容忍,但只有欺瞒méng骗才是最大的忌讳,让人忍耐不得。

    “但要怎么说还是得好生斟酌一番啊。”

    王雱点头:“等回去后与父亲再商议一下。”

    的确不好说。出尔反尔,下了决定后又立刻更改,这就叫做行事轻佻。世间对于宰相的要求,是沉稳、稳重,能如柱石一般稳定朝廷大局,面对危殆局面,也能将国事支撑起来。如澶渊之盟时的寇准,如曹后垂帘时的韩琦。朝令夕改的作风,出现在宰相身上,那就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王安石一向倔强,别说朝令夕改,在外人眼中,就是知错也不会改的,否则就不会有拗相公这个绰号了。现在他主动改弦更张,身上要背负的压力可想而知。

    就要看看王安石要什么样的办法去取得天子的谅解和理解了。韩冈倒是老神在在,反正不管自己的事。何况以王安石几年来的君臣相知之雅,赵顼再怎么样也会对他优容一二,不过是丢点面子而已。

    王雱也放下了这件烦心事,外在的面子问题不是关键,关键是先要将事情做好。先得有里,才能有外,“运粮上京,绝非易与。更别说还是用雪橇车来运送。不知yù昆是否有心转调六路运司,主持其中诸事。以yù昆旧年在熙河路的表现,家严和愚兄也能放得下心来。”

    到任两月就调离的前例有得是。认为韩冈到白马任知县就是为了来熬过一任资序的人,本来就很多,现在他转任也不会出人意料。但韩冈却无意改换职位。

    简直是开玩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韩yù昆难道是王家养的狗吗?!

    “先不说xiao弟资望浅薄,在六路运司中根本毫无根基可言,短时间内根本使唤不动那一干官吏。且明net河北若有流民南下,白马县便会当其冲。如今我在这县中也算薄有声望,就算有流民蜂拥而入,也能安排得下来,倒也不怕会出1uan子。要是xiao弟离开,不知准备换谁来顶替?”韩冈反问着,又道:“不如这样吧,我来上书天子,将雪橇车呈递上去。至于后续的主持工作,还是要劳烦岳父和元泽你另选贤能为是。”

    韩冈的推脱也不出王雱意料,叹了口气,两件事中,他也不能确定哪一桩更为重要。

    “即是如此,那yù昆你就没有必要上书了。政事堂里肯定有过去熙河路呈上来的奏报,有关雪橇车的事也能找得到。”王雱笑笑,“当时没人放在心上,现在想起来了,重新给翻了出来——这等借口,想来也能说的过去。”

    上书提议用雪橇车运送粮食入京,即便此事成功,功劳还是拿不到大头——六路运司才是功。但若是失败了,过错却要摊上大半——将责任对到雪橇车不堪使用上那是最简单的。韩冈既然不愿意参与进来,就没有必要让他冒这个风险,好歹也算是自家人。

    “就让薛向来好了。六路运司他管了几年,现在威望还在。让他来主持此事,不虞会有变故。”王雱说道。

    “薛向可是三司使!”韩冈闻言惊讶不已。从六路运司升到了三司使的位置上,现在难道要将他降回去?三司使可是大宋计相,六路运使却是一个苦力活。

    王雱微微一笑:“但他想入政事堂。”

    说着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愚兄这就要走。二姐现在就在家中,过两日,就将她们一起送来。”

    天sè已然大亮,带着韩冈画出来的图样,王雱就要告辞离开。有了图样在手,他并不担心打造不出来。

    雪橇车仅是一个创意而已,但对于大宋那些手艺乎后人想象的工匠们来说,他们也只需要一个创意。就像韩冈让人改造投石车,还有当初打造雪橇车的时候,他都是只提了几句话,熙河路的工匠们就将顺顺当当给造了出来。这些器物并不越时代,仅仅是创意别出心裁,捅破了窗户纸后,将之付诸实现,一点难度都没有。

    “那就劳烦元泽费心了。”韩冈瞅着王雱眼中密布的血丝,又道:“我还是让人找辆马车来好了,元泽你正好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推mén而出,冬日的清晨,寒冷异常。可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昏沉的头脑一下就能变得清醒过来。

    韩冈唤了从关西带来的亲信去为王雱准备车马,又让厨中置办了早饭。半个时辰后,王雱带着一夜的收获,悄无声息的从偏mén离开了县衙,上车返回东京城。

    与披着连帽斗篷的王雱擦肩而过,刚刚走进偏mén的诸立,又奇怪的回头向他盯了一眼。只是那人很快就上了车子,转眼就往城mén处去了,让诸立没能在看清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只不过这匆匆一眼,那人的面相就已经给诸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白马县的诸押司怎么看都不觉得与身上所穿的庶人服饰相匹配。气质差得太多,应该是个官人才对,而且官位绝对不低。一般的选人,若是不穿上官袍,就跟普通人没两样。只有在官场浸yín日久,颐气使指惯了的高官,才会有让自己在一瞥之间就为之胆寒的气质。

    诸立在县衙中,三教九流的不知见了多少,论眼光他有足够的自信,绝对比如今坐在县衙中的韩冈都要毒。既然自己看着像是个官人,肯定是个官人。就是不知道是有什么大事,竟然让一个地位不低的官人纡尊降贵,装扮成庶人来夜访县尊。

    诸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肯定不是件xiao事。对于他们这等地位卑微的xiao吏,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只是诸立却有心一探究竟。

    韩冈如今在白马县已经是说一不二,给诸立的压力远远过过去三十年,来白马做知县的几十位官员。让他睡觉都睡不好。若能抓着韩冈的把柄,就算不用来对付这位韩正言,能拿来当个舒服点的枕头,让自己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诸立心中暗暗计较着,该怎么从韩府的下人们那里,将昨夜到访的客人身份给打探出来。边走边想的他,很快就到了偏厅中。

    是韩冈昨日让诸立一早来县衙,他有事要询问。

    由于陈举的缘故,他对县衙中的押司的感觉并不好,诸路这位押司当然也就在韩冈上任后,就立刻打入了另册。不过自他到任之后,诸立为人勤勉,接到的命令都好不推诿拖延的给完成。这让韩冈对他感官渐渐好转。

    不过这段时间来,韩冈也已经打探得明白,诸立在白马县就是条地头蛇。陈举在成纪县的地位,就是现在诸立在白马县中的地位。他之所以老老实实,是因为自己能控制得住场面,加之身份地位太高的缘故。要不然,陈举能做的事,诸立也能做得出来。

    诸立垂着手毕恭毕敬的站在韩冈面前,韩冈用手握着盛了滋补yao汤茶盅,掌心传来的热流,让韩冈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等着yao汤稍稍冷下来的过程中,韩冈问着白马县衙的押司,“诸立,你家是不是开的粮行?”

    诸立心神一紧,但神sè保持如常,“回正言的话,xiao人家中的确在城北mén内有一家粮行。”

    “这些天来,白马县的粮食可是噌噌的往上涨,这其中,诸立你家的粮行功不可没啊!”韩冈笑眯眯的说着诛心之言。

    诸立连忙跪下,趴在地上连连叩:“正言明察。粮价不是xiao人一家涨,开封的行会一起都要涨。若是哪一家敢不从,日后不论买粮卖粮都别想了。”

    韩冈冷着眼看着诸立为自己辩解。这个惯使风的老吏,当真是能屈能伸,姿态摆得这么低,但实际上却不肯让半步。

    “这事我也知道,只是问问而已。”韩冈说道。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九)

    韩冈说自己只是问问而已,但诸立怎么会相信。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给官人惦记上,比被贼惦记还要让人害怕。俗话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兵比盗贼都厉害。而官员却更上一层楼,那可是一口就能全吞下去,一点汤水都不会漏下来。

    诸立对面前的这位眉眼如刀一般犀利的年轻知县,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畏惧。一开始要算计韩冈的心思虽然还在,但大半已经是要用于设法自保,而不是当初预想的攻击。

    保护家业的决心让诸立大起胆子,试探着韩冈的心意:“正言,如果只是xiao人这边降下粮价,对如今的情况乃是杯水车薪。xiao人家中也就那么几百石粮食,卖光之后,东京城的其他粮商过来还是要卖高价。就算正言强压着白马县的粮价,他们大不了不来白马县卖粮,到时候吃亏的反而是白马县中的近千坊廓户。”

    “……那你有什么办法?”韩冈问着,平静的面容不透1ù任何信息。

    诸立在韩冈的脸上没有现答案,只能继续道:“如果开封府肯调出仓中存粮来卖,只要数量有仓中两三百万石的三成、四成,这一百多文一斗的米价,转眼就能落下去。回落到六七十文一斗,也就三四天的功夫。”

    “这事就不是你该说的了。”韩冈冷淡的瞥了诸立一眼,“此事天子和朝堂自会有决断。”

    “正言说的极是!”诸立唯唯诺诺,一副谨xiao慎微的态度。但他跟着却又陪笑着道:“不过正言乃是官家钦点的进士及第,又是王相公家的娇客,身份地位乃是高高的在云霄上。过几年,shì制、学士的一路做上去,转眼就是宰执了。为官家和相公分忧也没人能说不是……”

    诸立就是开封粮行行会的一份子,又是宗室的亲戚,跟东京大粮商们当然不会没有联系,当然知道如今粮行的靠山们究竟是在打什么主意。韩冈是王安石的nv婿,如果能从他这边探听到消息,对行会的图谋起到作用,自家在行会中的地位当然水涨船高。

    “若是朝廷当真开仓卖粮,你这等粮商可不就要少赚不少?”韩冈单刀直入的问着,“不心疼吗?”

    “只要正言一句话,xiao人这就将家中的存粮全都拿出来开粥场,一文钱都不要。”诸立tǐng着xiong口,言辞动情,感慨着:“xiao人家中虽算不上富裕,可吃饱穿暖还是能做到的。钱财本也是身外之物,若是能为子孙积攒些yīn德来,怎么样都是合算的。”

    诸立会说话,言辞恳切,一幅真心诚意要做善事的模样。不知他根底的恐怕一看他正气凛然的样子,就会全盘相信了诸立所说的一切。

    “你有这份心就行了。”韩冈也神sè缓和了一点,只是心中却全然不信眼前的这名押司,会为了什么yīn德而舍了家财。

    好人在衙mén中可做不长久,诸立在白马县衙做吏员做了三十年之久,心肠早就黑透,泡在水里,都能拿来写字画画了,哪里还会有这副好心肠?!骗鬼去吧!就算当真给平白拿出来,也是要用东西来换的。

    心中的想法,韩冈只是不说,到时候看着就知道了。不置可否,却另挑话头,问道:“城中的yao房是不是也是你家开的?”

    诸立暗恨韩冈,话题说转就转。却也得老实回答:“只是间生yao铺子,xiao人仅仅占了两成股而已,不能算是xiao人的。”

    韩冈闻言一笑:“是哪一家要在县中开yao铺,硬被你坐地起价,吞了两成干股?”

    “xiao人哪里敢如此!”诸立连忙叫起了撞天屈,“生yao铺的东家肖白郎,可是娶了位县主,正儿八经的环卫官,xiao人哪敢得罪他?他将生yao铺子分了两成股份,那是看着xiao人在白马县中做了几十年的事,微有薄名而已。但那两成股,xiao人可是真金白银的掏了出来买的,一点价也不让。”

    诸立的话,韩冈还是不信,只是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给带了去:“肖白郎?”

    “正是。”诸立点着头,“肖白郎人称肖生yao。是东京城yao行的行之一,yao铺开遍了开封府各县。”

    韩冈记得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不过他想了一想之后也就罢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过去也有过,反正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不过是个yao行行而已。对比起粮行、粪行、车马行这等事关民生、人力物力充裕的大行会,yao行在东京城三百六十行中,地位排名要靠后不少。

    诸立偷眼看了看韩冈,问道:“不知正言问及yao铺,可是有什么要吩咐xiao人的?”

    “想必你也知道,本官要在白马县开设疗养院,以收治百姓。”韩冈在白马县的主要jīng力还是放在灾情上,但该做的事也不会忘掉,“等疗养院开起来后,有医生坐馆的同时,对外也会向售汤yao。到时候,不免要影响到县中其他yao铺的生意。”

    创立疗养院,yao材乃是第一位。不过韩冈没打算购买sī人的yao材,直接向开封府要就可以了。东京城中本就有施yao局,为百姓免费诊断,并平价散出汤yao,所以yao材是不缺的。

    诸立脸sè微变:“难道要免费施舍汤yao?”

    “那还不至于。”韩冈说道,“免费施yao那要看情况。给得起当然要给钱,实在给不起,也不至于将人丢出去。还是以人命为重。整体上要保证不折本。”

    韩冈并没有廉价卖出yao物、并免费医治百姓的想法。要想让一件事长久的维持下去,稳定的利益收入才是关键。不惜工本的好心施舍百姓,迟早会被嫌1ang费钱的官员奏上一本,不是直接将之废除,就是另外加捐向百姓摊派,绝不会从官员的俸禄中挤出钱来。

    舍弃了利益的善行,从来就不可能长久,迟早会停止或是变质。

    《孔子家语》中,曾有孔子批评弟子子贡的一番话。当时鲁人多被卖到外国为奴,鲁国由此定下法令,如果有人将在外为奴的鲁人带回,将会给予相当数目的奖励。但子贡带回一名奴隶后,却推辞了赏金。孔子听说后,就批评他这件事做错了。

    “赐失之矣.夫圣人之举事也,可以移风易俗,而教导可以施之于百姓,非独适身之行也,今鲁国富者寡而贫者众,赎人受金则为不廉,则何以相赎乎?”——圣人所做的事,都是用来移风易俗,通过教导而让百姓能够仿效,并非特立独行只有自己能做到。如今鲁国富者少而贫者众,若是赎人后领取奖励被认为是不廉,日后又还会有几人损害自己的利益而去赎人?

    而结果也正如孔子所料,‘自今以后,鲁人不复赎人于诸侯。’

    一心专注于利益,当然不是件好事。但视利益于粪土,而将道德标准抬得过高,又会有几人能遵守下去?如今多少人高喊着君子不言利,可事实却是伪君子一堆,真君子难觅踪迹。

    堂堂宰相,为十万贯争夺寡fù。榜下捉婿,也是明码标价。说的和做的早就不是一路了!

    韩冈始终秉持着有利才会有义的想法,疗养院的制度要面向民间,而不仅仅局限于军中,就必须成为一项可以赚钱的生意——医者父母心,但医生问诊都是要收钱的,此亦是常理。

    可就不知道他以此来推行疗养院制度时,会不会惹来一片反对声。

    毕竟《孔子家语》在考据中是被人指称为伪作,经史子集四部分类中,原属于经部,到了此时则降入子部,不再视为记录孔子言行的经典。

    ……想拿来做证据,也许还是徒劳!

    ……………………

    诸立从韩冈那里告辞出来,疗养院的事他并没有挂心多久。就算韩冈是免费施舍汤yao,亏的还是肖白郎。自家的本钱在地皮上,在粮行上,还有乡中的田地上,生yao铺的收益对自家来说只是略有xiao补而已。

    转头他就得到了消息。昨天快入夜的时候,从东京城相府来人,进了县衙中。说是王家的二娘子,也就是如今的知县夫人,已经从关西到了东京,特来通知,过几日就能到白马县了。

    “这情况就不对了。”连诸霖都听出了其中的问题,“传递消息而已,在县中歇上一日又没什么关系,有必要赶得这么急?昨夜到,今天早上就要赶回去。竟然还要准备马车?!”

    “而且来的人也太多了,这等口信,一个人来传还不够吗?”诸家老三也说着。

    诸立点头道:“不出意外,不是相公家的两个衙内,就是其他能参与公事的幕僚或是戚里,必然是有大事要与韩正言商议。”

    诸霖一听,便俯身凑前:“要不要去知会东京里的那几位?!”

    “不打探明白说得究竟是何事,说了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诸立摇头。诸家虽然在白马县势力广大,但到了京城中,却是一条xiao鱼而已,“只有打听明白,呈报上去才会有好结果。”

    “怎么打听?”诸霖皱着眉头。

    诸立xiong有成竹的笑着:“既然是来商议一桩大事,今日东京城内必然有什么变动,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好了!”

第28章 临乱心难齐(十)

    天sè将晚,曾布方才回到家中。

    书房已经点了灯,将袖袋中的几封文函掏出来,就一下坐到了书桌前。书房应该是日日打扫,但曾布一坐下来,就现桌上有着薄薄的一层灰。手指一抹就是一道印痕。

    曾布顿时脸sè就变了,拍着桌子大怒道:“今天是谁当值?连桌案都不知道要擦一下!”

    “官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曾布的夫人魏玩正好走了进来。在外界人称魏夫人的她,乃是如今有名的诗人词家。她的作品,纵使是文章如曾巩之辈看了,也都是要赞其文采过人。

    曾布对自己的这位夫人是又敬又爱,听得她如此问,顿时就收敛了火气,摇了摇头,挥手示意被他的声音惊得跑进来的婢nv出去。

    魏玩走到曾布身边,为他到了杯热茶,坐下来轻声问着:“可是朝堂上又有什么事了?”

    曾布也不瞒着魏玩,他们夫fù感情也甚好:“还有能什么事,前面王相公用了,要开汴口放水,还要用碓冰船来碎冰开河道。现在又改了旧策,准备用雪橇车来运粮了。”

    “难道那个雪橇车会比侯水部的碓冰船更管用?!”魏玩惊讶的问着。碓冰船听着虽不靠谱,可侯叔献再怎么说都是朝中屈一指的水利专家,难道还会有比他更有用的方案。

    “说有用也有用。听说那雪橇本来就是熙河路用来在冬天大雪封道时jiao通消息所用,乃是韩冈所明,用了格物学的知识。几年来的确堪用,但熙河路上奏后却不知怎么没人在意,送去了架阁库中,如今才又翻出来。所以吕吉甫密奏天子,准备与侯叔献的碓冰船同时试用。”说到这里,曾布又冷笑一声,“只是说是这么说,实际上还是王元泽连夜跑去了白马县,从韩yù昆那里得到了图样和指点,这才将旧卷宗给翻出来的。现在正准备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呢。”

    魏玩能诗能文,冰雪聪明,丈夫一说,顿时就明白了王安石是准备明着用碓冰船,暗地里则是用已经得到验证的什么雪橇车,这样多半就能让粮商们猝不及防,使得如今兴风作1ang的罪魁祸将本钱都给陪掉。只是明白归明白,魏玩却是摇着头,很是不屑:“堂堂宰相,用此鬼蜮伎俩,未免xiao家子气了点!”

    “天子已经移居偏殿,日常御膳也减了。但这天还是一日旱过一日。都快腊月了,黄河都给冻透了底,但京畿和河北还是一点雪都没有,两浙那边也没有雨。”曾布摇头叹息,感慨着王安石的策略连fù人都看不过眼,“转眼就要大难临头,王相公如今已经是慌不择路,当然抓到一根稻草就当作救命绳,自然什么招数都给用上了。”

    “难道相公觉得王相公用这等招数情有可原?!”

    “怎么可能?”曾布摇了摇头,“堂堂宰相,竟然将粮商视为大敌。不能举重若轻的泰山压顶,却要千般算计,想想也真是有失朝廷体面。”

    “那官人怎么不劝上一劝?王相公好歹也是于官人有恩呐!”魏玩嗔道,对丈夫的态度有些不满了。

    “怎么没劝?!”曾布急着为自己辩解,“但也要他肯听啊!王元泽一力主张,韩yù昆推bo助澜,那个吕吉甫又是全力支持,剩下的几个全都是唯唯诺诺,我一个人反对又有什么用?”

    魏玩摇着头。她虽是nv子,却一向心气极高。就算不在上,也是照样看轻天下英豪,自问绝不会输于男儿。王安石父子如今的策略,实在是难以入她的眼界。

    ‘这样也好。’曾布心中则是冷笑着,王安石父子昏招迭出,吕惠卿却不加以劝谏,这样的人如何会是自己的对手?如果是暗藏祸心,那就更好,那份鬼蜮之心怎么都瞒不过人的,迟早会拆穿。

    无论如何,新党第二人的位置,曾布绝不会让给吕惠卿。

    眼下的情况是明摆着的,以朝廷如今的开销,新法绝不可能废除。朝廷的收入倍于英宗之时,但开支同样也是加倍。如果新法一切尽废,韩琦、富弼、文彦博这一干元老重臣上台,

    可是目前的大灾不能不处理,为了能给天下臣民一个jiao代,只有让王安石辞相一条路可以走。现在王雱虽然准备要从南方运粮入京来打压粮价,稳定政局。可在曾布看来,此举即便有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拖上两三个月,王安石的相位依然还是保不住。

    看看韩冈,他给王安石父子出了主意——而且是成功率极高、本有明证的方法——但他却根本不肯站出来参与其中,依然做他的白马知县,明摆就是不看好最后的结果。曾布不喜欢韩冈,但这位才二十二岁,就已经爬到自己三十五岁才走到的位置上的年轻人,其能力和眼光不需要怀疑。

    其实从今年上元节时的宣德mén之变中,天子赵顼对整件事的处理,其实就能看得出王安石的圣眷已经大不如前。现在拖了一年,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如今的大旱对于相位不再稳固的王介甫来说,乃是百上加斤,不论做什么,其实都没有挽回的余地。

    而王安石一旦去职,为了能维护新法的稳定,天子必然要从王安石的几名助手中提拔一人进入政事堂中。

    新党如今人数虽众,可真正算得上是核心的,也就四人:吕惠卿、章惇、曾布他自己,另外还要加上一个王雱。如曾孝宽、吕嘉问之辈,离着核心还有一段距离。

    王雱作为宰相之子,连shì制还没有做到,完全没有机会。章惇这两年多在荆湖平定蛮夷,准备走的是由边帅至枢密院,再从枢密院至政事堂的那条路,可以说是已经暂时放弃了对新党次席位置的争夺。

    真正能与自己一争高下的,就只有吕惠卿一人。

    论文采、论才智、论治术,曾布绝不会认为自己会输给吕惠卿。

    就是从家世上,南丰曾家也稳稳压着晋江吕家。曾家一mén三代出了十九个进士,通过几代联姻,与如今大族世家都能拉上关系。就算是富弼、韩琦这等元老,绕个两层也照样能攀上去。更别说王安石,他的弟弟王安国可是自己的亲姐夫。

    可是从一开始,吕惠卿就死死的压在自己的头上。变法之初,不论是商议新法的条款,还是职位的升迁,福建子总比自己要早上一步。

    好不容易等到吕惠卿因母丧而丁忧回乡,近三年的时间,曾布便跃居,仅在王安石之下。最多的时候,他身上一口气担了十几个差遣,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等到吕吉甫从福建老家回来,情况又生了变化。

    明明是自己孤身支撑了新法推行中最为艰苦的那一段时光。王安石乃是一国宰相,独掌大略,不暇细务。具体的事务全是他曾子宣来主持。没有自己一番心血cao劳,哪还有新法顺利推行的今天?!

    吕惠卿倒好,新法出台时他掺上一脚,中间的辛苦全都避过,现在回来却想方设法的要压着自己。天子和王安石,也并不介意将自己手上的权力分给吕惠卿。

    而吕惠卿与自家并没有着同僚之谊。原本吕惠卿所定的助役法,自己为了能推行顺利,将之改名为免役法,同时又修订了其中几处不合情理的条贯,整件事全凭公心在做。吕惠卿倒好,竟然给记恨上了,顶了自己中书检正的位置,没几天便将自己定下的几条制度全都给改了。

    这样的对手,曾布怎么都不会让他压在自家头上。现在他曾子宣已经是翰林学士,离着只有一步之遥。加之薛向眼下就要去宿州,他身上的职位又要自己来兼管。官位水涨船高,看看吕吉甫,还来不来得及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追赶上来,只要慢上一步,先行进入政事堂的必然是他曾布。

    曾布头靠着jiao椅的椅背,双眼盯着房梁,忽然又开口道:“薛向过两天就要回去掌管六路运司了,他的三司使之位虽然还留着,但他在宿州肯定管不了衙mén里的事。”

    魏玩一听,登时吃了一惊。丈夫的话中之意她哪还能不明白,瞪大眼睛,问道:“官人可是要执掌三司了?”

    曾布的头点了点,“预定的是同判三司。薛向不回来,朝中财计之事必然得有人承担。”他回头看看妻子,只见魏玩双眉蹙着,“怎么,不高兴我任此职?”

    “官人能受天子和相公看重,当然是好事。”魏玩却是心疼丈夫,另外她对于曾布一忙起来就时常日以继夜的作风,也是有那么一点怨怼,“但三司使一职,妾身素闻最为繁剧,官人的判司农寺难道还要兼着?”

    “现在还要暂兼一阵,过些时候就要让贤了。”曾布忽而冷笑:“不过他身上还有军器监和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两个差遣,怎么都轮不到他头上。”

    魏玩自是知道曾布嘴里的‘他’是谁,也知道丈夫对那人的心结。并不多话,悄步走到曾布身后,一双素手熟练的为丈夫rou捏着肩膊。

    曾布很欣慰,家有贤妻总是让人能如此舒心。闭着眼睛,头后仰着,在熟悉的体香中,渐渐便沉沉睡去。

第29章 百虑救灾伤(一)

    白马县的县衙这一天突然忙碌了起来。不是二mén以外的县衙大堂、二堂,而是二mén之后的内庭。

    刚刚雇来没有多久的使nv婆子,拿着抹布水桶,仔仔细细的打扫着每一个角落。而也在整理离着大件的杂物。如今天干物燥,几个月来的雨雪,加起来还不能没过桶底,空气都是雾méngméng的,全是灰土尘埃。莫说园中的hua木全都变成了灰黄sè,就是室内的家居摆设,也同样只要半天功夫,就能落上一层灰。

    韩冈虽然好洁,每天也让下人打扫着房中。但男人眼中的干净,与nv人眼中的干净,定义是完全不一样的。过去的一段时间可以糊nong过去的地方,从今天往后,却再也不能视而不见,随随意意的一带而过。

    ——昨天晚间,有消息传来,县尊的夫人今天就要抵达白马县中。王相公的nv儿,另外还要加上几个妾室,同时还有韩冈的一对儿nv。知县的一家子终于到齐了,当然要好生的清洁一番。

    韩冈虽只是让人将自己居住的院落打扫干净,安置一些必要的什物,但有心在韩冈面前表现一番的仆婢或是胥吏,又有哪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然是手忙脚1uan地将韩冈吩咐下来的事情尽量做到最好。要不是韩冈本人的xìng格这段时间已经让所有人都看在了眼里,自掏腰包买了贵重摆设来卖好韩冈的,人数绝不会少。

    今天韩冈本人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远赴乡中视察旱情。而是就去了城外不远处的流民营。

    这座在预定的设计中,能容纳几万人的营地,如今只有一点雏形。进入其中的流民,也不过两百多户而已。不过该做的准备,韩冈一点都不会漏掉。从食物到饮水,从居住到行动,吃喝拉撒的一应事务,韩冈都是全盘放在心上,有一点问题传到耳中,便及时将之处理。

    这些天,流民营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井。

    人多的地方,病疫自然也会多。流民营一旦聚集了上万人之后,一不xiao心就是一场大瘟疫,尤其是到了net天之后,死上一半都不是不可能。

    这卫生情况乃是重中之重,韩冈就是靠了医疗制度而出头,当然不可能不放在心上。而在这其中,洁净的水源是保证病疫不至于大爆的关键所在——这个时代,最为洁净的水源,则只会是井水!

    今年秋冬,大旱成灾。在十月份的时候,因为田中的出苗率只有六成不到,在韩冈还没有完全接手县中事务的时候,白马县民就已经自的开始疯狂的四处打井,要用地下水来灌溉土地——不要多,只要能出苗就行。

    从十月到十一月,只一个月的时间,白马县中新开出来的水井就多达两百口。其中大量出水的就只有十分之一。靠了这么二十多口井,加上原有的一些,也的确浇了一部分地出来。只是对于县中整体的苗情,乃是杯水车薪。

    如今在流民营这边打井的人力,韩冈用的自然就是流民,从官库中掏出钱粮来雇佣他们掏井。jīng壮的汉子下井中掏泥,而fù孺老人则是打打下手。而负责在流民营附近寻找水脉,确定凿井地点的,则是请了一个在前面县中百姓四处开井时出水最多的井师。

    如今虽然天寒地冻,可也就地上三尺被冻得硬。一镐下去,就只是一个xiao坑的情况,到了深处就不见。过了冻土再往下,要容易许多,随着越挖越深,土地渐渐湿润变软,从泥地渗出来的水也是越来越多。

    那些流民中的jīng壮,都是脱得只剩一条犊鼻kù下井去挖,通过轱辘将hún了地下水的泥土一桶桶的挖上来。堪用的劳力有两百多,开井的进度也比正常要快,不过六七天的时间,同时开的二十眼井中,就有八眼出了水。

    也就在昨天,韩冈收到妻妾儿nv即将抵达白马县的消息之前,流民营的井出水的消息也送到了韩冈这里。

    今天早间处理完公事,韩冈便带人来到流民营中。

    被指定为流民营甲区保正的,是带着一家老xiao三十余口南下的老汉,连同着一个村子逃难的都在一起,人口多,势力大。加之这一片的都是乡里乡亲,互相之间,绝大部分都能攀上亲的。这个姓张的老头子年纪最长,也能镇得住他的晚辈。

    见到韩冈一行抵达大营mén口,张保正便带人迎了上来,紧跟在他身后的,是点了掘井位置、立了大功的井师。

    在韩冈面前,张老汉让下面xiao子捧上了几个瓷碗。韩冈看着盛在碗中微显浑浊的井水,点了点头,至少是能用了。

    “不过最好还是要白矾啊!”他低声叹了口气。

    京中七十二家正店之的樊楼,最早其实是叫做矾楼。就跟同为七十二家正店的马行楼一样,本是行会的会所,后来才改为对外开放。

    矾楼之所以会变成樊楼,是因为朝廷将矾业归于官府专卖,矾业行会最终解散的缘故。

    就跟食盐一样,此时百姓在日常生活中,对于明矾的使用,乃是普遍的情况。世间的大户人家,都会用明矾来澄清日常用水,无论井水河水。而普通的寒mén素户,如果有条件,也会购买一些明矾来使用。

    明矾在此时人们看来,就是最好的净水之物,也是韩冈眼下能想到的净化。泥浆水就算煮开了,也没人愿意饮用,如果能加上一点明矾。

    不过这就未免太过奢侈了一点。贫寒人家都没有用白矾净水的,哪有从官库中拿白矾出来给流民用的道理?韩冈要是这么做了,必然会引起一番议论,不过用在疗养院中,则不会有任何问题。

    参观过出水的水井,水量都很充足。有几口废井,其实也能渗出点水,不过水量不多而已。

    对于这些流民的工作,韩冈很是满意。从这个度来看,两个月内,还能开出几十口堪用的水井。不过要用来提供给足够万户流民使用的水源,却有些不太够。更确切点说用水桶取水,对水井的利用率太低,不足以供给更多的使用者。

    最好能造出从井中提水的器械,类似于水车的那种,用畜力或人力来拖动。不仅是供人饮用效率太低,同时用来灌溉田地,用井水一桶桶的提上来,也是太1ang费人工。

    韩冈早已看到其中弊病,前些日子就给出五十贯悬赏。征集能够大量提升井水的器械。

    要知道,在流民中从来都是不缺乏人才的。旱灾、水灾,也不会因为人的才能而将之放过。管你有才无才,是贫是富,一体都受灾。还是老子那句让人说滥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sī亲,对于万物一视同仁。

    在艰难困苦的生活bī迫下,人们往往都能迸出日常所见不到的才华。这等危急关头的爆力所创造出来的结晶,正是韩冈所期盼看到的成果。更别说高价悬赏,白马县的百姓中也有人为此而心动。

    如今这个时代,有用来放火、救火的唧筒——只看chou得是水还是油,也有利用畜力、人力的水车,更有通过滑轮从水井中用水桶提水的牛拉井,集思广益的改造一下,不是nong不出来可以用来大面积灌溉的器械。

    但出乎韩冈的意料,当初的悬赏的确让人们蜂拥而来,其中几件的确有着不xiao的可行xìng,但让韩冈心动的,不是那些还没有造出来的器械,而是那位在寻找水脉上有长才的井师。

    这位井师就以井为姓,排行十六,以行辈为名。听着口音,乃是蜀人。在韩冈面前,井十六说道:“……不需要人力畜力来提水,水井只要打得够深,穿透了石层,就能自己涌出来。”

    “此事真的可行吗?”韩冈有所疑问。深达几百米的自流深井当然好,他也不是没见识过,但这个时代的技术要求能做到想打深井就能打吗?

    黑黑瘦瘦的井师点头回话:“回县尊的话,xiao人过去曾经打过!”

    “打过?”韩冈立刻追问着:“不知那眼井在哪里?”

    井十六却跪了下来,“还请县尊赦xiao人之罪,xiao人方敢说。”

    韩冈不喜这等要挟之举,但眼下的情况让他不介意赦免一个人才,更不介意问上一问,“可是杀人行劫?”

    “不是。”井十六连忙道:“若是做下此等恶事,xiao人怎敢说出口?”

    “那就没关系了。”韩冈笑道:“只要不是论死重罪,其他的过错本官就帮你担待着。如果当真能打出自流深井,救了本县百姓的灾伤,本官甚至可以奏请圣上封你为官。”

    井十六.大喜过望,磕了几个头,抬头道:“禀县尊,xiao人乃是蜀人。”

    韩冈点头:“能听得出来。”

    “xiao人出身于富顺监。”

    韩冈神sè一变:“盐井?!”

    井十六低头道:“县尊明察,xiao人本是盐户,祖传的点井之术,后来遭人陷害逃出来的。”

    “原来是家学渊源。”韩冈这下对这个黑瘦的四川汉子有了几分信心,“不管你受了什么委屈,只要能立功,本官保你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第29章 百虑救灾伤(二)

    听说挖出自流深井就能,井十六兴奋的满脸涨红“富顺监的盐井,往往深有百丈,非此不得出卤出气。不过若只是深水井,那就只要二三十丈就够了。用着开盐井的方法,日夜不息的话,最多一个月便可见成效。”

    “开盐井的方法。”韩冈听了有了些兴趣,问道:“跟普通开井有什么区别?你之前没有用吗?”

    井十六磕了一个头:“县尊明鉴。xiao人所说的开盐井法,乃是富顺监中独一份,外地从没有人见。xiao人怕随便用出来,会给人认出身份,所以都是用着寻常的掏井法。”

    “是用钻……”韩冈刚开口,就自嘲的摇头,这时代哪有钻机。

    “钻?不是!”井十六也摇头,“是用石头砸,还有唧筒……”

    井十六想为韩冈解释一下富顺监盐井到底是哪方面的独特,但他比划了半天也解释不清楚,反都让人听着糊涂。最后急得满头是汗,在韩冈面前嘣嘣的磕头谢罪,“xiao人嘴笨。这活计也是祖传下来,自xiao看着父祖怎么做才学会的。空口白牙,一时说不明白。”

    韩冈摇摇头:“也罢,到时候本官再过来看好了。不过你要记住,过去你敝帚自珍,那倒也罢了。但如今你想要本官荐你为官,这一套钻井法可都是要献于朝廷,传于天下。日后就不是你家的祖传秘诀了,这一点你要好好考虑清楚。”

    “不要考虑,不要考虑。”井十六却把韩冈的话,当成责怪自己没有将钻井的手段说出来的,心中更是着急。脸上的汗都收了,脸sè一下都变得白,变成了一只磕头虫:“xiao人愿意将开井密法原原本本的献出来!”

    韩冈弯下腰亲手将他扶起来,笑着安慰道:“这些先等打出深水井再说。若没有个例证,什么都是空谈。至于人手,我会安排人听你指派。只要这件事办得好,你以后也不用姓井,完全可以恢复旧姓!”

    井十六惊讶的张开了嘴,完全没想到自己不说,韩冈就已经知道自己现在所用的姓氏是假的。

    挥手示意仍在愣着的井师离开,韩冈回头问着身后的幕僚:“觉得怎么样?”

    方兴摇头道:“总觉得不靠谱啊……”

    “他不是说了吗?富顺监的盐井能深达百丈,深水井只要二三十丈,也不算离谱。”

    富顺监应该是后世的自贡,韩冈虽没去过自贡,但当地的盐井名气甚大。能流传到千年之后,可想而知,其中的技术也不会太过于落伍。

    方兴皱着眉:“可谁能保证一定会出水。能不能碰上水脉,都是要看运气。这井十六前面挖的水井,也只是比其他人出水要高而已,并不是说十成十出水的。一直挖到石头还没有什么水的枯井,似乎也有好几口。”

    “都这个时候,什么招数都要用上。撞上一个是一个吧!”韩冈的叹气声说着自己心中的无奈,“何况本来就没指望过他。”

    在井十六出头之前,韩冈本就是准备以打造各种器械来提水。要不然他张榜悬赏,将唧筒、提水滑轮等一系列现有的器械列出来又为何事?

    比如唧筒,利用其原理可以开出后世农村常见的手压式提水机,再如提水滑轮,可以由此改进成畜力水车。韩冈所期盼的一开始就是能在普通水井中通用的机械,而不是少见的自流井。

    但韩冈对井十六的看法,其实就跟王安石之前要用破冰运粮的情况一样,如今的旱情看起来还会延续下去。先不管能不能成功,看着这些似乎能派上用场的招数,总得试上一试才甘心。

    以王雱都免不了要连夜奔bo。此等危急存亡之秋,哪还余暇考虑能不能成功?

    “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分百成功的事,就是开一眼普通的水井,也不一定能见水。秋来的大旱,让许多水井都干了。换作正常的年份,那还会有开十眼井才一眼井有水的?”韩冈说道:“即便是第一口不出水也没有关系。不一定要见水,只要知道怎么凿井,有了足够的人力之后,可以普遍撒网,终究还是能撞上几个的。等流民多了,还怕没有人力可用吗?”

    一口自流井,如果是在工业达的后世,一下就能给chou干掉,但在如今,仅仅是用来饮水和灌溉,情况会好上不少。深层地下水比表层的要干净,即便不能自流,日常饮用也不错。洁净的井水能大大降低疾病的生率。

    瘟疫是个比较宽泛的名词,其中有各种疾病,完全不能归纳到一处,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是烈xìng传染病。而在这些病疫中,与水源、饮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痢疾占了很大比例。至于其他烈xìng传染病,也是可以用洁净的饮食和整洁的生活环境来降低病率。

    韩冈起身走在流民营中,视察着新近搭建起来的窝棚,方兴连忙追在他身后。

    整整齐齐排列在营中路边流民营的窝棚,都是半地下式,对着路面开得大mén,要下去几个台阶,才能进去。窝棚陷在地下有近一米深,从地下挖出来的泥土又当作外墙垒起,为此节省了不少建筑材料。

    不过这不是韩冈自己的主意,乃是此时北方经常能见到的穷人家的住宅。住在这样的窝棚中,保暖的情况要比全地上式的好上一些,可是不能防雨,只要大一点雨水,就能灌进窝棚中。但是如今的情况,要是下了雨,恐怕这里的流民还是欢喜的为多。

    韩冈看过几家窝棚,甚至进屋看了一下,但污浊的空气让他心头多了一点忧虑。现他现在要考虑的,不仅仅是饮用水的问题:“石灰窑也得赶紧建起来,预防疾疫都得靠石灰,还有室内的通风和卫生,都要向流民加以宣讲。”

    石灰水是最为简单易行的消毒手段。依照韩冈订立的制度所建立的任何一个疗养院,都是将石灰作为一项最为重要的yao物而采办。甚至在秦州、陇西两处的疗养院,都有自己的石灰窑。到了白马县,没有不用的道理,何况还能用作简易水泥,可用的地方有许多。

    方兴点头记下。而韩冈也从怀里掏出个xiao本子,用着xiaoxiao的碳笔条在上面,草草的写了几个字。

    立德、立言、立功。对于儒者来说,那是毕生所求。韩冈每做一件事,也都会一一记录下来,然后总结归纳。不论是疗养院的制度,还是后来主持的后勤运输,韩冈都有规章制度问世,被赵顼赞许后,已在军中开始推行。

    如现在的流民安置,韩冈也准备写点东西出来。救灾救民只是短时间而已,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及时加以总结归纳,日后就没有仿效和改进的目标。

    “还有蝗虫!”在韩冈的本子上,前后分成了三个部分,流民一桩事,抗旱也是一桩事,另外还有蝗虫:“还要养jī养鸭来对付明年的飞蝗。”

    方兴一听,忙着摇头:“jī鸭之物,可不一定有用。”

    “此事我又哪能不知?”韩冈叹道:“养jī养鸭只是辅助而已,就跟井十六的深水自流井一样,不会作为主要手段。到时候,还是要以组织民力灭蝗,hua钱来买蝗虫为主。一斤蝗虫给个十文八文,没有说不愿意的,也可以让xiao孩子出来挣点零hua。”

    “正言想得周全。”方兴轻轻赞了一句。做事最怕就是不管不顾的一条道走到黑,事先将方方面面的都想到,并留下改正的余地,这才是做事的正确方法。

    “旱情一桩。流民一桩。蝗虫又是另外一桩。”

    此外还有从宿州运粮的事,虽说对外要保密,也不用自己来督管,但怎么说都是与自家的明有关,还是要挂在心思上。一根根屈着手指,韩冈现自己除了正经知县要做的工作以外,身上担的责任未免太多了一点。

    方兴听了也在叹气:“蝗、旱、流民,这都是天灾**,各地的知县知州,无不是直接推到上面去,要些赈济下来就够了。只要能吃到朝廷施舍的稀粥,灾民们也会跪下来磕头,叩谢恩德,没人能说这样做有什么错。”

    韩冈笑了:“说的也是,现在的辛苦,纯粹都是我自找的。”不过走了两步,他却又道:“只是这些事,家岳自找过,富彦国自找过,韩稚圭也自找过。有贤者表率于前,韩冈也不敢后人呐!”

    方兴低头,向韩冈拱了拱手。不避繁剧,视民如伤,这是如今官员中难得一见的美德,遇事就趋吉避凶、没有担待的官员反而多见,当然值得敬佩。

    韩冈这番话,也完全没有掩饰他的野心。可这又是理所当然,二十二岁就做到了右正言,若还没有一望公辅的胆量,那就不是谦虚,而是怯弱了。

    而方兴他现在所辅佐的韩冈,在胆量上所得到的评价,从来只有胆sè过人四个字。

第29章 百虑救灾伤(三)

    云娘坐在马车中,对面是招儿和墨文。而前面几辆车里,周南、素心带着孩子坐了一辆,而主车中,则是有韩家的主母坐镇。跟在车队外,有着二十几名韩家的家丁,加上相府派出来的一众护卫,声势很是不xiao,行在路上便已是人人注目。

    一行人昨日从东京城出来,在半道上歇了一夜,今天一早就继续上路。终于在午后赶到了白马县。摇摇晃晃的马车,让招儿、墨文两个xiaonv孩儿变得昏昏yù睡,头耷拉着。而云娘却毫无困意,为着即将能看到挂念在心上、日思夜盼的韩冈,而雀跃不已。

    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三哥哥,xiong中就有一股暖意,甜甜的微笑不知不觉的挂在脸上,也不知时间过得飞快。

    一直都在摇摇晃晃的车子突然停下,车厢猛的一定,云娘也从思绪中惊醒过来。两个xiao丫头也一下被惊醒,rou着眼睛,“云姐姐,是不是到了?”

    韩云娘摇摇头,见着招儿要掀开车帘向外看,连忙一手拉住她。虽不知出了何事,但听着车帘外的人声马声,想也知道不能随便向外张望。摆出大姐姐的姿态,提醒着两个妹妹一般的xiao丫头:“要坐坐好,不要1uanmo1uan动。失了身份,会惹人笑话的!”

    “到了吗?”

    听着前面的车夫吆喝声,素心抱着儿子问着对面的周南。

    周南先xiao心的理了理裹着nv儿的xiao斗篷,方才抬起头,听着外面的声音。从城外的空旷,到了城中街巷上的嘈杂,“好像是到了。”

    “终于到了。”素心轻声笑了笑,笑容中不无疲惫之意。

    她们带着儿nv出行,这一路上的确也是累得够呛。一两岁的幼儿出mén远行,其实很是犯忌讳,一个不好就会生病,甚至有夭折的风险。

    不过韩冈不知是不是太有自信,还是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信中并没有提将孩儿留下给父母照顾。而韩家的父母,甚至连同王旖、素心、周南都对鬼神之说有些mí信,竟然也放心的让两个xiao孩儿一起跟着出来。

    yao王弟子的身份,韩冈虽然不承认,但他在治疗上的开创却是世所难及。素心、周南总觉得有这样的父亲,她们的一对儿nv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便安安心心的坐车东来。而在这几千里的行程中,两个孩子倒真是奇迹一般的一点病症都没有。

    搂着沉沉睡着的一对儿nv,素心和周南绝美的俏脸上,都是带着一丝期盼。已经到了白马县中,那么很快就能看到那个狠心肠的夫君了。

    车轮碌碌,碾过了白马县的大道。

    在外面的看到了这一行车队的行人们,开始jiao头接耳。不过半日的时间,消息早已经给传开了,都知道是如今知县的夫人终于到了。

    载着韩家内眷的几辆马车,停在了县衙的偏mén外,周围的闲人都被随行的护卫驱散,清出了一块不受窥探的场地。

    王旖坐在车中,等着韩冈出来迎接,或是让她熟悉的人过来相迎。但她所听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魏平真拜见夫人!”

    云娘、素心和周南都想早一点见到韩冈,王旖也是一般,如今已经说不上是新婚燕尔,但自从入了韩家mén后,就聚少离多,怎么能不挂心?

    本想着立刻就能见到丈夫,可没想到却是一个陌生人来迎接。

    “官……正言呢?”隔着车帘,王旖问着丈夫的去向。自己都已经到了,昨天也事先传了消息回来,怎么不见韩冈在衙中等候。

    听着那个陌生的男声在外面回话道:“回夫人的话,正言今日出城去视察流民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王旖知道韩冈现在的确很忙。自己前日刚刚回到东京,大哥就籍故请假,匆匆赶到白马县,与自己的夫君商议要事。作为知县,不但要顾着县中的灾情,还要帮忙参议国家大事,怎么说也算是大宋一千八百知县中的独一份,当然是忙。只是看到兄长和丈夫关系亲和,丈夫还愿意帮着出主意,王旖原本存在心中的担忧也不翼而飞,心情也好了许多。

    而王旖也从王雱那里了解到,自己丈夫要处置的事情,不仅仅是他去白马商议的那一桩。现在压在韩冈身上的要务,件件都事关重大,忙得连脚都歇不下来。每天都有半天在外面视察灾情,此外还要整顿保甲,严防流民作1uan——大灾一起,盗贼遍地。免不了的事,当然要事先预防着。

    所以在家中时,母亲吴氏还千叮咛万嘱咐,到了白马县后,要好生服shì着丈夫,将后院管好,不要让他在外面累着,回到家里还要烦心。

    对于丈夫的辛苦,王旖很能体谅。但体谅归体谅,可当真到了县中,却不见丈夫出迎,王旖的心中也不免感到有些委屈:‘哪有忙成这般模样,让一个没见过的幕僚带着仆fù在外面候着的道理!’

    魏平真也觉得今天的事让人头疼。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家的二娘子,作为一个陌生的男子,在没有韩冈出面介绍的情况下,就算以幕僚之亲,也不便先拜见韩家的主母。

    在韩冈如今的三个得力幕僚中,魏平真最为老成持重,当然不会做无礼之举。谁也不知道,王家的二娘子是什么脾气,更不清楚韩冈的三位妾室又是什么xìng子,不xiao心冲撞了内眷,日后也不好做事。

    王旖带上了帷帽,先从车中跳下里的shìnv为王旖掀开了车帘,xiao心的扶着知县夫人从车上下来,在内庭听候使唤的仆fù立刻跪了一地,而魏平真见了王旖掩了面容,松了口气,低下头,半弓起腰来行礼。

    “都起来吧!”王旖摆出了主母的架势,又向魏平真行了一礼:“魏先生万福。”

    王旖虽然年纪不大,但出身自宰相家的身份,还有在官宦mén第养出来的气质,让她一开口就立刻镇得住场面。

    大户人家该有的规矩,王旖当然知道。像她这样的名mén闺秀,从七八岁开始,家里便开始着力培养各方面的才华。德言容功,为fù四德,这每个大户人家的nv儿必须要遵守的铁律,当然都要学着。‘fù德,贞顺也;fù言,辞令也;fù容,婉娩也;fù功,丝麻也。’这四件事,没有哪一家不去bī着nv儿用心遵守,否则就会成了世间的笑话。

    但更进一步的治理家中内外事的才能,各家各户却不一定能教授得好。在这方面的教育水平如何,官宦人家的底蕴立刻就能从中分辨得出。

    王旖只是站着,就自有一份当家主母的气质,没有半点xiao家子气的寒酸。魏平真也不免点点头,韩冈有这样妻子,就不用担心后院失火了。她下来后,周南、素心和云娘也都跟下了车,同样带着帷帽,不1ù半点真容。

    魏平真引着王旖等人进了县衙,在通往内庭的二mén处停了步,再往后,就不是他一个幕僚可以涉足的区域的。恭声又问候了几句,吩咐了此前管着县衙内庭洒扫庶务的两个婆子听候王旖的吩咐,魏平真接着便告辞而出。也省了王旖出口遣人,而伤了感情。

    王旖轻轻跨过mén槛,走进属于她的一片天地。掀开帷帽,温温和和的一对眸子却有不怒而生的威仪,回头吩咐着仆fù:“你们且各自去做事,一切依着旧例!”

    一个个箱笼被搬了进来,男人搬家只要一个包裹,而nv人搬家却是大箱xiao包。这个道理哪里都是一样。素心和周南在家中都有一份事情要做,也听着王旖的指派,做着自己的事。终于有了主心骨的县衙后院,如同终于有了水的水车,终于开始正常的运作了起来。

    到了傍晚的霞光占据了半幅天空的时候,韩冈终于回来了。

    别过方兴,又问候了魏平真和刚刚从县学回来的游醇,韩冈脚步匆匆的赶回后院。

    妻妾儿nv今日抵达的这件事,他并不是忙着忙着就给忘了。心中虽然记着要早点回去,但也没想到只是在流民营饶了一圈,就已经到了快入夜的时候了。这还是比较近的流民营。如果等到明年开net灾情不减,其他四五处预定的流民营地一起住满,他要去视察营中情况,一天的工夫还下不来。

    久别的妻儿,韩冈哪能没有记挂,经常也是想着。不论是一对可爱的儿nv,还是那四名娇妻美妾,哪有不挂念的道理。只是他的时间被许多事给占满了,只能在闲暇的实践中。

    在此之前,对于忙忙碌碌对韩冈来说,这个院子不过是个睡觉的房间,加上读书的地方。但看到一盏盏灯火在房中亮起,而灯下的倩影俏生生的等着自己,韩冈的心头有了一阵暖意。位于县衙后方的这个院子,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庭的感觉。

    微重的脚步引起房中的注意,迎上四张如hua俏靥,韩冈微笑着:“我回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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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