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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章 众论何曾一(七)

    熙宁七年的上元节也算是平平静静的过去了。

    比往年要平淡一些的上元灯会之后,东京城中,如今议论得最多的,还对那三十七名jian商的审判。

    且不说构陷二字有多好写,就是只算实实在在的罪名,真的要追究起来,粮商们各个都是一屁股的烂帐。作为御史台的第二号人物,蔡确奉旨领头审了近一个月。nong出来了一长串罪名,罪状多到要申请分开来另案处理的地步。

    看到有份旁听的吕嘉问拿来的厚厚一叠供状,王雱看着惊奇:“想不到罪状这般多,蔡确是怎么拷问出来的?”

    “三木之下什么口供得不到?不过蔡确可不是这般糊涂的人。”吕惠卿当先接过供状,当先翻看了看起来。

    “嗯,说得也是。”王雱点了点头,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家老子被蔡确捅的那一刀子,当得起‘稳准狠’三个字,“不知蔡确给粮商们定得什么罪?”

    吕惠卿看着第一页:“占盗侵夺他人田产,三十七名粮商中人人都不缺。”

    王雱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算什么罪名?!在官侵夺公sī田者,最高也就徒两年半!”

    吕惠卿没理会,翻过一页,“校斗秤不平,人人皆有之。”

    吕嘉问道:“一干粮商改动店中秤斗售粮,从中牟利。依律校秤斗不平得利赃重者,当以盗论。粮商们差不多都是贪了几十年的,赃款也是几千几万贯。”

    王雱摇着头:“窃盗之罪,流刑也就到顶了。修桥铺路的善人少见,为富不仁者则举目皆是。若以斗、秤之物论罪,当真根究起来,东京城中大半商贩都能给捉入大狱。”

    “可不止这一些。三十七人中,居丧生子十一人,父母在别籍异财四人,居丧为婚者一人。”吕惠卿停了一下,“这里还有诈乘驿马……”

    “一辈子的罪全都给拷问出来了!”王雱猛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没有不惜字纸,礼佛不敬?蔡确还真是本事,全是jī零狗碎的罪名!”

    这一串罪名看着多,其实也就是杖责而已。而判罚不到刺配一级,都是可以用钱来赎,的确正如王雱所言,就是jī零狗碎。

    “倒也不能这么说。”吕惠卿道:“有谋杀之罪者,二人。唆使部曲殴人至死者,三人。”

    王雱的笑声嘎然而止。这一下罪名就重了,谋杀之罪基本上就是论死,唆使致死也是一般。

    吕惠卿一页页翻着供状,平直的声调继续念道:“犯jian者六人,其中jian父妾者二人,jian兄fù者一人。”

    jian父妾是重罪,违反伦理纲常。属于十恶不赦之罪中的内1uan,通jian者绞,强jian更加一等,都只有死路一条。

    “内1uan者绞。至于sī通兄fù……”王雱回忆着刑统中的律条,“是三千里流刑吧?”

    “和jian两千里,强者加一等。”吕惠卿更正着,接着念道:“sī有禁兵器者五人,其中三人藏弩过五张,一人甲胄二领。”

    sī藏兵器同样是重罪,有谋反的嫌疑。弓、箭、刀、盾、短矛,这些寻常的兵器民间可以持有,北方人家基本上都能找出一两张弓来。但长兵不可收藏,劲弩不可收藏,而甲胄更是严禁。依刑统,sī藏甲三领或弩五张,就可判绞刑了。

    “不过犯了这几项罪名中有重复的,依律当论死者五人而已。”吕嘉问在旁解释道。

    王雱听着不住摇头:“正经的罪名不去根究,却在这些零碎之事上做文章……”

    “也有正经罪名,把持行市啊!”吕惠卿虽是如此说,嘴角却是不由自主的向下撇着,“蔡持正定得好罪名吧!”

    王雱立刻冷笑起来:“把持行市得利多者以盗窃论,但其罪是免刺……不会有流配!这个罪名还真是重!”

    吕嘉问叹道:“谁让在刑统上,囤积居奇的罪名找不到呢……”

    吕惠卿道:“张乖崖以一文钱杀库吏,‘一日一文,千日一千,水滴石穿,绳锯木断’,这判词没人说他错。律法不外人情,真要致其于死,即便律法上所无,也完全可以加以处置。更何况当初京中粮秣供应充足,而物价飞涨,那是因为有谣言传世。由此入手,一个死罪也能定下来。”

    “没错!这一干jian商囤积居奇,致民惶恐。勾jian生利,动摇国本。加上妖言huo众这一条,挂上谋逆都可以的。”王雱狠狠的说着。

    一般来说,朝廷对付豪商们囤积居奇的正常做法,都是利用经济手段,而不是暴力。如战国时李悝的平籴法,西汉时桑弘羊之均输法,王莽的五均六筦,几乎都是利用手中的权力,通过行政力量来打击豪商囤积居奇的行为。

    而韩冈和王雱的计策,则是改从民心入手,裹挟民意以制jian商。这也是时势所迫,否则要想用经济手段解决问题,除了开常平仓,别无他法。就算是和籴——也就是官府强行征购民粮——也动不到与宗室有亲的豪商们头上,到时候,反倒是中xiao粮商吃苦。

    但蔡确在罪名中根本没提这一茬,可以看得出来他就是在帮着粮商们开脱。但他做得很聪明就是了,所列出来的一系列罪名,往重里说,也能将粮商们尽数远窜四荒,但宽纵起来也很方便,毕竟没有栽上十恶不赦的罪名——只除了几个被审出犯了死罪的。而三十七名粮商中,有了五名干犯重罪的,完全可以拿他们来开刀,在民意上就能有所缓和。

    “蔡确当真是聪明。”吕惠卿感叹道。

    在这一案中,蔡确表现出了自己的刚直不阿和严守律法,且又给了天子宽纵赦免的余地。只看他这一手段,的确不是普通人物。而且蔡确之前因庭参礼一事而得到王安石看重,又因宣德mén之变而得到天子青睐,每一步都算计得恰到好处。揣摩上意的心思,用单纯的见风使舵来评价,就显得太屈才了。

    王雱抬头从窗户中望了一眼政事堂主厅的楼阁,他的父亲正在厅中与其他宰辅们讨论着军国大事。如果王安石看到这份供状,必然不肯干休。

    若说处置,依眼下的罪名,的确可以将粮商们置之于法。以罚赃的名义,将之前抄没一百三十万石存粮的行为合法化。但对于王安石和新党来说,如此论罪等同于hún淆是非。不能将囤积居奇的行为处以重罚,而是别以他罪来惩治,那么日后……或者说就在几个月后,又有什么条律能阻止商人们的贪婪?!

    在主审蔡确的放纵下,粮商一案的审判很快就得到结果。

    三十七名粮商中,除了几人重罪难赦,被处以绞刑外,其他都是判了流刑或是徒刑,为的九位行甚至连刺字都没有,从律法上可以缴了罚金就此开释,只有那一百多万石的粮食被当作不当之利而被罚没。

    但王安石登时将之驳回,并说粮商们犯了妖言huo众一条,当置于绞刑。几乎所有的粮商,都曾说过如今大旱乃是朝廷德政不施,所谓‘妄说吉凶’之罪,用以huo众而取利,绝不可以饶恕。

    这几天朝堂上正在争执着,御史台、开封府还有审刑院都维持原判,而王安石则坚持己见,要将为者重惩。民心士论多偏向王安石,而诸法司则维护着他们的权威,天子没有开口,局面一时争持不下。

    对于这一件案子,京中官吏众说纷纭。曾布则是觉得,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白了,王安石要将之顶回去,几乎不可能。

    坐在三司的公厅之中,曾布听着派去市易务xiao吏的回报:“禀学士,吕提举说此事早前奏禀中书,已得王相公和吕检正的批复了。”

    对于xiao吏的回答,曾布不动声sè,从面sè上看不出喜怒,“也罢,你先下去好了。”

    厅中只剩曾布一人,积蓄在xiong中的愤怒从颤抖的手上曝1ù了出来。吕嘉问的确越来越跋扈了,他可是市易务的顶头上司,竟然所有事都跳过他,直接呈递给中书。

    不知过了多久,曾布抬头对外唤了一声,将mén外听候指派的xiao吏叫了一名进来:“去唤魏继宗来见。”

    魏继宗乃是市易法的提议者,由布衣而得官。之后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从一开始的建议到后来的各项条令的增损措置,都有魏继宗的参与。但如今魏继宗却不知为何,被吕嘉问排斥在外,自此不得参与市易务中事。如今他就在三司之中无所事事,干拿着一笔俸禄。

    过了片刻,魏继宗过来报到,向曾布行过礼,起身问道:“不知学士着下官来可有何吩咐?”

    “河北自去岁旱灾,至今未有雨雪,天子忧心不已。本官已受命去河北相度市易之事,并察访当地民生灾情。只是市易中事,本官多有不知,需要一个熟悉个中情弊的人为助力……”曾布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魏继宗愣了一下,抬头看着同判三司平静的看不出任何一样的神情,顿时全明白了,立刻躬身行礼:“下官明白,愿为学士效犬马之劳。”

    “不是为我,而是为官家!”

第30章 众论何曾一(八)

    二月netbsp;道旁、河边的柳树枝条,在变得温和起来的阳光下有了融融嫩绿。片片新叶随着新生的柳条于微风中,如丝一般飞舞。于柳树一样,杨树、槐树等树木也都在netbsp;只是深植于土中的树木能顺利芽,但更浅一些的hua草却是与地里的庄稼一样枯黄干萎。除了一株株生出嫩绿枝叶的乔木外,茫茫大地之上难见net意,不是hua草香,而是劈头盖脸的沙尘。

    天是灰méngméng的,泛着让人感觉着压抑烦闷的土黄sè。抬头向上,高悬在天顶的太阳都在灰méngméng的云翳中变得有些模糊。

    叮叮的铃铛声中,一行马队从灰méngméng的雾气中走出来。在视线恶劣的天候下,马队走得很慢。队伍中人人披着斗篷,甚至其中有几个还戴着口罩。

    口罩本是韩冈所创的疗养院中医生动手术时所用。去年,当曾经在关西得到韩冈教诲的太医局医官雷简,奉旨在东京城中开始设立了疗养院,医护制度也随着他一起传到了京城。而疗养院中所用的器具,不知是何时已经在京中流传开来,其中就包括口罩。

    在灰尘弥漫的日子里,东京城的大街xiao巷中,已经可以不时的看到戴着口罩,匆匆而过的身影。而在城外的道路上,骑在马背上的骑手戴着口罩的比例则更高——避尘的帷帽在高疾驰时,很容易被吹飞,远不如口罩实用。而且一般的男子也很少喜欢戴着帷帽这等nv人多用的玩意儿。

    不过曾布没有带口罩,他不习惯在嘴上罩了几层细麻布的感觉。侧头避过迎面来的灰土,他开口问道:“究竟还有多久才到白马县?”

    紧跟在后面的从人拍马上前:“回学士的话,刚刚过了界碑,现在已经是白马县境内了。”

    吕惠卿抬手将口罩扯下半截,笑道:“子宣何须心急?仲元方才也说了,最多两个时辰就能看到县城了。”

    王旁低头骑在马上,保持着沉默。倒不是因为跟在两名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杰身边,给他的压力很大。而是他昨夜没有睡好,今天上路后就没有jīng神。

    曾布和吕惠卿奉旨出京,和王旁同时出。不过曾吕二人是去河北相度市易、并察访灾情。而王旁是要去白马县,仅仅是顺道同行而已。

    从京中往黄河这边走,沿途几县的情况都很糟。京畿一代的土地一向féi沃,但眼下看到的情况却不能不让人担心。麦田中完全看不到绿sè,只有与大地一样的灰黄。可以看到有许多农夫,愁眉苦脸的挑着水在田头间走着,也有已经在田头站定,拿着瓢向地里泼水。只是用水桶挑水浇灌田地,根本杯水车薪,干裂的土地就向渴极了的喉咙,水一泼下去,眨眨眼就不见踪影了。

    不过到了白马县这一段后,路边的田地干旱如前,但百姓们取水浇田却是很方便。很多都是上下摇着一根木杆,然后不断的有水流出来,虽然出水不多,但胜在细水长流,不像木桶下井提水,慢悠悠的才有一桶水上来。

    但也不尽是从井中直接提水的,也有些田地并不靠着水井。可那些田地,也都能看到一队队农夫从远处挑着水过来,将一桶桶水放在田头,守在田头一群老弱便就着桶中的水,同时开始浇灌着一块地。一瓢一瓢的不断的将水泼洒到地里,很快就将这片田地给浇透,然后就改去浇灌另一片田地。

    从田间阡陌上竖着的的界碑可以看出,几片田并不是一家。可那一些浇田的男nv老幼却不分你我,一视同仁的浇灌着田地。如果仅是一片地如此,还可以说是当地百姓自组织起来互助。但随着逐渐接近白马县城,吕惠卿和曾布所看到的每一片地,都是多少人一起出来同时给一片地里浇水。

    “韩yù昆治事之材的确让人惊讶。”吕惠卿做过地方官,知道组织百姓互相帮助有多么麻烦:“能上任七天就将三十年的积案断明白,才智之士果然是不一样。”

    吕惠卿知道曾布不喜韩冈的行事风格,但他在曾布面前却不会为此少赞半句。

    吕惠卿戴着口罩还如此多话,让曾布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只顾着看着田间地头的农事,却半个字也不回。

    王旁却在旁则有些骄傲地说着:“眼下还没有利用起风力,如果能将风车安到水井上,以风汲水,就可以直接让水从沟渠中流进地里,如此一来就不需要这么多老弱出来netbsp;王旁靠着父亲和兄长,在京城中找到了两名能够打造风车的木匠,现在就跟在队伍中。其中一人还是国初名匠俞皓的四世孙,乃是祖传的木匠手艺。

    想那俞皓,担任过朝廷的都料匠,世称俞都料。有着三卷《木经》传世,是如今的木匠打造楼台宝塔的必备书籍,在大宋的匠师中,乃是公输般一流的人物,甚至有人直接就说他是鲁班转世。

    京城中,高达三十六丈、于庆历年间被焚毁的开宝寺木塔,就是俞皓一手督造。当年开宝寺木塔修起来时,向着西北倾斜。人问其故,俞皓说京城多西北风,现在虽然向西北倾斜,但百年之内就会给吹正过来。而这座塔被焚毁时,塔身则已经被吹正,且离着建起的时候,却正好一百年。

    曾吕二人都知道韩冈的打算,也知道今次王旁带了什么出来。为了解决旱情,如韩冈一般费尽心力的知县当真是不多见,为了浇灌田地,一口气在县中开了上百口井的传言,在京城中也能听到。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天子赵顼对此还多有褒扬,赞着韩冈公忠体国,堪为亲民官之表率。

    远远地看到一队人从前面迎过来,只看队列,也算是严整。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一马当先,王旁眼尖,一看到来人就扬起了手:“是yù昆来了!”

    迎客的韩冈,还有作为客人的曾布、吕惠卿还有王旁,互相见礼过后,就一起往着县城中去。

    韩冈总觉得曾布和吕惠卿突然间一起被派出来有些不对劲。对于天子的这项任命,他有一点不好的想法。两人是王安石最重要的助手,现在一齐遣出在外,京城中的王安石身边可就是孤木难支。想想如今正在朝堂上纠缠的事,说不准就是赵顼为了保下粮商们,先从王安石身边削了人手。或许还有可能,是想让王安石和他的同党看一看他们治下的河北是什么样,好让王安石自己辞相……

    韩冈这般想着,又暗暗的摇了摇头。也许是自己太过于yīn谋论了,也许只是天子赵顼单纯的信任曾布和吕惠卿,认为他们能将事实不折不扣的汇报上来。

    曾、吕二位要过境的消息,前两天就传到了白马县,故而今天韩冈一大早就出城来迎接——中间也顺道看了一下沿途几个村子抗旱的情况——无论是临时派遣的察访使,还是惯例的路中监司巡视地方,都会派人事先通知途经州县。如果没有通知,突然冒出来一个官人,查验真伪都难。

    韩冈一路上与三人说着话,感觉曾布与吕惠卿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但韩冈也能理解,两位如今地位渐髙,瑜亮之争肯定是免不了的——尽管东京城中的桑家瓦子说三分的先儿很有名气,但韩冈只是在第一次上京是去听了一回,也没听出个mén道——不知道这时候三气周瑜的段子有没有出现。但既然日后苏轼写词赞过周瑜,多半还没有流传。

    说实在的,韩冈有时也有恶作剧的心思,想着提前将一干名篇,用着匿名的手段在寺庙或是一些名胜之地写上去。虽然他对于那些名篇都已经记太不清,但重要的词句还是记得很牢固。只要提前写出来,如今在杭州快要任满的那一位可要吃个闷亏。不过想想还是算了,苏轼这几年都在外面,也算是吃了苦头,没必要再落井下石。对于这位留名千古的文豪,韩冈还是保持着一分敬意。

    骑着马,很快就看到白马县的城头,而在城池之前,就是一座刚刚搭建起来、被一圈土墙围起的流民营。

    吕惠卿在马上直起腰,向营地中望了一阵,回头过来道:“听说yù昆已经在县中设立了四五处流民营。有此布置,想必河北流民南来后,介甫相公也能安心了。”

    韩冈正待谦虚,曾布却道:“河北流民数以万计,不知yù昆你有没有足够的准备。”

    “流民之事暂时还不必担心。”

    “看来yù昆当真是xiong有成竹了!”吕惠卿笑道。

    “呵呵。”韩冈自嘲的笑了两声,“不是相信自己,而是相信黄河。”

    曾布和吕惠卿闻言皆是噗哧一笑:“原来如此。”

    王旁疑huo不解,但看着曾布、吕惠卿一听就明白,也不好意思将自己的迟钝

    韩冈瞥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的王旁一眼,回望着前方叹道,“现在的黄河已经开始解冻,冰面开裂甚多。原本冰上的道路三天前开始就不能再通行,但河上想要走船至少还要半个月的时间。差不多要到二月下旬之后,才是流民大举南下的开始。”说着,韩冈再看了看曾布和吕惠卿,“学士和检正要想过河在白马渡是不可能了,要向东北绕道过去。”

    “当然。”吕惠卿点了点头,“路程本来就是这般定的。”

第30章 众论何曾一(九)

    不移时,一行便已抵达县中。

    安排下住处,曾吕等人就先向韩冈告辞。他们在风沙地里奔bo了一天,急着要去沐浴更衣。

    韩冈也有事要做,王旁带来的两名木匠已经被王旁献宝一般的介绍了,尤其是俞皓的重孙俞正,更是被他推重。

    俞皓在民间颇有一番神秘sè彩,他曾经说开宝寺木塔受过百年西北风后就会被吹正,必定会有人想,那再过百年,木塔不就会向东南倾斜?可事实却是刚过百年,开宝寺木塔立刻就被烧掉了,再没有被风吹得向东南倒得情况。变成这样的结果,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起俞皓当年的一番话——难怪他不说百年之后的事。

    不过这个时代,再有名的工匠,也比不上一个庸庸碌碌脑满肠féi的官员。俞正在韩冈面前xiao心翼翼的,韩冈让他坐下来说话,也是摇头说不敢。

    也不强迫两名匠师,问了几句有关风车的事之后,韩冈吩咐了下人将他们安顿下去好生款待。过了一阵,方兴来报,说是接风宴席已经布置好了。韩冈命人去邀请曾布、吕惠卿等人入席。

    韩冈今日要接待的,不仅仅是曾布、吕惠卿和王旁。还有两位随行的官员。其中一人韩冈没有印象,但另外一人——魏继宗的名号,韩冈可是如雷贯耳。

    韩冈不认识魏继宗,但听过他的名字。在便民贷、免役法、保甲法顺利推行,而河湟开边又大获成功,使得新党地位稳固、朝堂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将两党战火重新点燃,惹起了这一场轩然**o的罪魁祸,韩冈怎么可能没听说过他?

    魏继宗从布衣被拔擢入官,靠得就是他市易法倡者的身份。客一部市易法惹来了如此多的纷争,甚至使得新党的政治根基都开始被动摇。从东京市易务中一年得到的几十、上百万贯收入,看似不少,可对于新党来说,其实还是得不偿失。要不是为了新法整体的安危着想,即便是以王安石这位拗相公的xìng子,也肯定会将之废止。

    魏继宗在东京市易务中被投闲置散,其原因根本不需要多想。可如今曾布、吕惠卿却又带着魏继宗一同上路……一同前往河北体量市易务,其中不知到底有什么考量。

    等到五位客人应邀到齐,韩刚请了他们入席,他的三名幕僚也入内陪席。官位最高的曾布理所当然坐了上,等到各自都坐定,韩冈举杯道:“此番酒宴过于简薄,还请各位海涵一二。”

    韩冈的话不是客气,而是当真简薄。分席制的宴会,一开始摆出来的开胃菓子,就只有两样,更没有什么看果之类纯摆设的看菜。开场决定了后续,后面的下酒上来,也不可能多奢侈。招待过路官员的所有hua销照例都是从公使钱账上走,一县之地也不会有太多的公帑供韩冈招待客人。若是hua得太多,就得等着御史开骂了。

    曾布举杯回应:“yù昆哪里的话,我等正是要去河北察访灾情,若yù昆当真铺张开来,曾布可是不敢入席的。”

    吕惠卿也道:“天子如今已居偏殿,减常膳,我等不能为君分忧也就罢了,如何还能违逆圣上之意。”

    曾吕两人都没指望韩冈会坏了自己的名声而大肆铺张的设宴招待。开封府人多官多嘴也多,盯着韩冈这边的眼睛更是太多,若是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不是,韩冈也会被拎出来穷追猛打,更别说在如今的情况下大开宴席。曾布和吕惠卿两人都会感到忌惮,即便韩冈敢于摆下奢侈宴会,两人也不敢入席。

    举杯行过三巡酒,说了一阵闲话,话题也逐渐转到正事上来。

    “不知粮商一案处置?”韩冈问着,这一案有他的一份功劳在,虽然现在没他的事了,可也是他关心的焦点。

    将酒杯放下,曾布道:“追毁出身以来文字这是肯定的。”

    所谓出身以来文字,说白了就是官员得官的个人档案。就算是配岭南,只要出身以来文字还在,即便所有的职位都被撤了,依然还是官。而毁去了出身以来文字,便是将粮商们从官籍彻底打回民籍。

    吕惠卿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也只是做给外人看,过两年就能补回来了。”

    粮商们娶了宗室,翻身的可能xìng还是有的,碰上一次南郊祭天,大赦诏书一下,过往罪愆基本上就会被赦免。到时候又会跑出来让人碍眼。

    “杀几个,流几个,放几个,也就是这样了……”曾布冷声说道,“还是要订立法度,以防日后jian人为1uan。”

    “低买髙卖,囤积居奇,乃是商人天xìng,也是常理,立法岂能扭转?”韩冈却道,“事关百姓的盐与酒都是官营,若立法度,只要放在粮食上就够了。至于他物贵贱变动,倒不至于影响民生。”

    对于朝廷控制商业的做法,韩冈并不是很认同,就连市易法他都不赞同。利用经济手段让囤积居奇者血本无归,才是正常手段。此次使用刑律直接处置粮商,乃是被bī无奈,如果就此成为定制,迟早会越用越偏,韩冈只望能仅仅保持在粮食这等必需品上。

    “市易法本有常平之意,本就是为了平抑京中物价而设。只是今次本金不足,以至jian商为1uan。以现下的情形看来,立法度和加给市易务本金应当同时而行。”吕惠卿转头问曾布,“子宣,你看呢?”

    曾布笑了笑:“说到市易务之事,还是要去问望之【吕嘉问】才对。”

    “哪里的话,学士可是三司使!”韩冈摇头表示不同意。

    “三司如何管得了市易务。”曾布冷淡回了一句。

    “还是先问问酒水之事。市易务已经将酒yao的价钱涨了五成。等几位回来,白马这边可是连酒都摆不起了。”韩冈心中的疑huo得到了答案,见着气氛有些不对,举起酒杯笑呵呵的敬了一轮。

    互相敬了酒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魏平真和方兴使尽浑身解数,尽量的让宴席上的气氛不至于冷场。

    但此前曾布的说话和表现,可见他与吕惠卿嫌隙已深。两人不像同心同德的同志,而是各自异心的仇敌。方才曾布的话中,不无怨言。听口气好像吕惠卿侵夺了曾布的权力。连话语间都按捺不下这口气,看起来曾布和吕惠卿两人很可能快要撕破脸皮了。

    ‘是要争夺王安石留下的空缺吗?’

    韩冈不是瞎子,王安石如今的危局一直都看在眼中。他不觉得他的岳父能支撑过去。如此大灾过去百年间当然是有过,宰相没有因此去位的情况也有。可在宰相本来就因施政而饱受争议,却正好碰上席卷半个国家的灾情的时候,要想稳坐相位,韩冈能找出的例子只有治平年间的韩琦!

    韩琦韩稚圭,住在相州昼锦堂的那一位,治平年间是保扶英宗坐稳帝位的功臣,他虽然在濮议之中备受指责,又遇上了一场淹没了京城、且冲走了宫中上千军士的洪灾,但靠着定策拥立之功,没人能动摇到他的地位。

    但韩琦的条件,王安石并不具备。他对赵顼的影响力,这两年一直在逐渐衰退中,也不比当初的韩琦——刚刚登基没多久的英宗,还要靠着这一位宰相在曹太后手中保住自己的位置。

    以如今的现状,不论王安石怎么努力,想要安稳度过了这一场灾情带来的危局,几乎是一桩不可能的事。即便他处置了一干造成京中恐慌的粮商,但这场粮食危机也仅仅是序幕而已。

    新法推行至今,王安石一开始预订实施的政策,差不多都已经出台。这个时候,赵顼还到底需不需要他,其实很多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曾吕之争,多半也缘于此。而且只要灾情还在继续,皇帝说不定也会有将其抛出来安抚民心的想法。

    不知道王安石本人怎么想?

    韩冈觉得他自己也该有自觉,眼下恋栈不去,可是会丢了卷土重来的机会。只是这话韩冈问不出口,向谁说都不合适。不过宴会后,王旁给了韩冈一封sī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迹,竟是王安石的。

    王安石很少直接给韩冈写信,与韩冈联系多的是王雱。当着王旁的面,韩冈展开信笺。

    一目十行的看过之后,韩冈也不得不承认,王安石能走到宰相的位置上,的确并非幸致。一般来说,看清别人很容易,看清自己却很难。王安石能正视自己的处境,比起韩冈冷眼旁观得出结论可要难得多。

    这一封信,王安石已经隐隐透1ù出自己在宰相之位上坐不长久了。但关键是用什么形势去职,是因罪离任,还是功德圆满的自请出外,两种情况关系到新法会不会人亡政息,也关系到他能不能再次为相,由不得王安石不重视。

    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今次的大灾如何度过,问题还是落在河北流民上!

第3章 离乡难知处(上)

    已经是net风送暖的二月下旬。白马县北面的黄河水中,可以看到流冰越来越少,最多三五天内,两岸的jiao通就能恢复通畅。

    因为黄河解冻的缘故,判大名府文彦博向朝廷要求补给的六十万石粮食,并没能运过去。在黄河冰上通道依然畅通的那一段时间里,到位的粮食仅仅只有十五万石。继而便因为黄河冰面开始破裂,这一补给的过程便停顿了下来,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

    由于大名府的常平仓已经不能支撑近十万流民的日常食用,流民也不得不开始向粮食更多的南方转移。隔着黄河,这段时间都能看见对面的黎阳津那里,越来越多的流民在堤岸上徘徊。

    现在韩冈都有些怀疑文彦博向朝廷索要六十万石粮食,就是为了推卸责任。以文彦博的老于政事,不可能不知道黄河jiao通封闭的时间。他赶在黄河快要解冻的时候要钱要粮,很可能就是算好了时机,即便京城这里将粮食都准备好了也运不过去。现如今,大名府常平仓中的粮食已经吃完了,不要说京里的天子不能责怪他,就算是饿着肚子的流民也不能怪罪于他文宽夫,而只会将怨气投到京城的宰相身上。

    河北流民南下,控扼要津的白马县就是必经之路。

    旧滑州是东京城在黄河南岸的mén户,而白马县则是滑州的mén户。作为滑州州治所在,白马县紧邻着黄河,白马渡是河北通往京城的两个主要渡口之一。而从滑州的东北方,另一处重要的渡河地点,河北东路的开德府——也即是濮阳——往京城来的官道,也要从白马县东南角穿过。

    位于jiao通要道上,白马县每年的商税收入甚至要高于田赋,要不然渡口镇的户口数也不会过县城。只是到了流民南下的时候,jiao通便利就变成了一桩坏事。看着黄河对岸的流民,再想想数日之后,成千上万的河北流民涌进县中,任何人都会不寒而栗。

    奔腾的黄河水冲击着位于大河中央的一座礁石,出轰隆隆的如同雷鸣一般的声音。说是礁石,其实已经可以算是一个山包,说是xiao岛也可以,被两岸的百姓称为居山。居山形状如龟,差不多有二十丈上下,堵在河中心,只是稍稍偏向白马县这边。与现在韩冈以及他的幕僚们所立足的汶子山,只隔了百步之遥。

    汶子山其实也只有二十丈左右,大xiao还不如居山,却也算是白马县中的一处难得的景致。韩冈站在汶子山的山顶xiao亭中,望着对岸沉yín着,而他的三名幕僚则在亭外说着话。

    从山上望下去,就能看到一架风车,xiaoxiao的就如同玩具。但实际上,这座风车足足有三丈高,从井中提出的水如同涌泉一般。

    为了能大批量的制造风车,韩冈采取的是分包制度。打造出两台样品后,一台架在水井上作展示,剩下的一台则拆散开来将扇叶等部件分派给本县的木匠铁匠来打造,各自照着样品做着一个部件。

    人多力量大这句话很有道理,只要组织得力,就能创造出奇迹。只盯着一个简单的零部件,工匠们上手得都很快,出产则更快。而原材料的准备,韩冈全都分派给各乡各村,谁上缴得多,谁就有优先权。

    汶子山下方不远处的这一架风车,就是县中的工匠们将零部件送来后组装起来的。由于没有后世的标准化工业,零件都有各式各样的mao病。但大体上不会差太远,如果尺寸不合适的零件,能改造的便就地加以改造,改造不了的重新做。组装时通常都仅是打磨了一番,换上了几个零件后,就能顺顺当当的组装了起来。

    不过这些风车,不像韩冈记忆中的荷兰风车,一座xiao屋上伸出四面长长的扇叶。却像是一面面船帆拼出来的,中轴为立式,直直的竖着,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一个走马灯,随着扇叶可随风向自动调节,清风吹来,便咕噜咕噜的转动起来。

    韩冈对于机器了解不多,看到这般容易就打造出来汲水用的风车,使得他对这个时代工匠们的手艺赞赏不已。而有了风车,一口口深井便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一开始打出第一口深水井用了十多天的时间,但当韩冈借助流民之手开始推广之后,负责凿井的本地村民,却一个个如同吃了yao一般卖力,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全县打出的深井有一百四十余口,而其中出水的,则有三十一眼,每一个乡都至少有一眼深井。这么高的比例,算是运气很好了。

    风车架在水井处,有风时用风车,无风时用畜力,日夜不停的汲水。有着三十一眼深井,至少能应付过去眼前的旱灾。魏平真和方兴甚至都为此做了诗,而各乡的深井出水时,也都大摆宴席加以庆贺,只是蝗灾还是免不了要让人头痛。

    此时早过了惊蛰,从地里爬出来的若虫细xiao如蚁,可蹦蹦跳跳的爬得满地都是,啃噬起hua草树木、田间的麦苗也是毫不费力。

    站在黄河岸边的山包上,看到脚底下密密麻麻的蝗虫幼虫,游醇只觉得头皮麻。刚刚孵化出来就已经是铺满了地面,若是让它们长成了飞起来,那就是遮天蔽日,这还了得?!

    也幸亏韩冈在县中的威信高,已经组织起了人手来扑打,从汶子山上望下去,能看见有上千人沿着河堤排开阵势,举着笤帚向着地面扑打着。看起来要灭掉这一段的蝗虫并不费什么气力。

    但区区白马一县的灭蝗顺利,对于黄河两岸的河北河南几百里蝗区来说,根本无济于事。河北蝗灾已经近在眼前,而京畿这边,也极有可能爆蝗灾。

    方兴不停地跺着脚,蹦跶到他靴子上的蝗虫让他恶心的要命。

    游醇忧思难解:“net麦正是芽的时候,这时候蝗虫出来,也不知能留下多少。”

   &www.uu234.com麦早在元月底就播下去了,韩冈作为宰相的nv婿,通过王安石nong到些种子,还是比较容易的。整个京畿各县都要net麦种子,而白马县靠了韩冈,不但第一个拿到手,而且从比例上说也是最多的一县。几乎将所有已经确定绝收的田地,都补种上了。

    方兴一边跺脚,一边道:“我们这边好歹有正言在,河北那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魏平真望了一眼亭中的高大身影。回过来摇了摇头:“流民就在河对面,河北还能怎么办?倒是先想想我们这边怎么办吧!”

    三人现在都知道了韩冈的心意,也差不多确定了王安石将韩冈安排到白马县,就是为了要将河北流民堵在这里。

    “可惜只有一县之力啊。”方兴摇摇头,对王安石的吝啬有些看不过去,“要想都救助下来,不是白马县能做到的”

    “若是正言权柄再大一点,那就好了。”跟在韩冈身边几个月,游醇对韩冈的一番作为看在眼中,虽然因为自矜,没有明着说出来。但他对为治下百姓,殚思竭虑的韩冈已是敬佩不已。游醇相信韩冈有了更多的权力之后,能做得更好。

    “节夫是要复滑州?!”魏平真转头过来,惊讶的问道。

    “复滑州?”游醇不知道为什么魏平真这么说,他只是随口感叹,并没有这个意思。

    但方兴在旁听了,仔细一想,却觉得恢复滑州的想法的确好处不少,“白马作为京县,那就是通判的资序。现在正言第二任通判算是做了,再往上就是知州资序了。如果滑州恢复,以正言的品阶,甚至权遣的前缀都不要,直接权知滑州就可以了。白马可就是原来的滑州州治,如今的县衙就是旧时的州衙。正言升任滑州知州,只要换块牌匾,连mén都不要出的。”

    游醇想了一阵,也随之兴奋起来:“如此一来,有这一州之力,救助起流民来当然也就容易了许多。更别说以正言之材,治理州郡也是易如反掌,滑州三县之民,也能免了蝗旱二灾之苦!”

    “可是有人肯定不愿意啊……”

    反对的声音并不是出自游醇、魏平真和方兴,而是来自他们的身后。

    三人急忙回头,竟是韩冈不知何时到了身后,正微微笑着。他们急忙躬身行礼,连声请罪。

    “无妨。”韩冈倒不在意他们在背后说什么,何况还是自己的好话。但他们所说的恢复滑州的提议,朝廷允许的可能xìng并不大。

    尽管如今行政区划的变动十分频繁,远比千年后要容易。但才一年多的功夫,就喊着要恢复,等于是在此前撤并二州的倡议者——好吧,其实就是曾布——的脸上打耳光。

    而且前年滑州和郑州并入开封府,也是两州的乡绅父老求来的。就如后世的京城,公共jiao通的费用远xiao于地方上的城市,这个时代开封府的赋役也远远xiao于外路州县——这是京城人的特权,也是朝廷为了维护稳定所付出的代价——同时少了州郡衙mén的几十个官员以及数百衙役,两州百姓也要少jiao许多额外的杂捐。

    “当初是两州百姓联名情愿,如今还能让他们联名吗?”韩冈摇着头,这根本不现实。

    但他的眼中自信不减,要安抚下入京的流民,舍我其谁?!

第3章 离乡难知处(中)

    在汶子山上并没有多逗留,韩冈一行很快就下山返回县城。

    ——别说满目疮痍的黄河两岸,就是不停地传入耳中的叮叮当当的凿石声,在山头上也待不了太久。

    汶子山虽xiao,也是白马县的一处名胜,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是座石灰山【注1】。此山翠石棱棱,山无余土,岩dong泉壑,堪称绝胜,可这等1ù在地表的石灰矿,在黄土厚积矿netg深藏的白马县,看到了就不能放过。

    不论是疗养院还是流民营中,用到石灰的地方都很多。韩冈当初来到黄河岸边,一看到这座xiao山上尽是dongxùe,对文人风雅并无多少兴趣的他,就知道捡到宝了。现在离着汶子山只有半里地的石灰窑烟火不绝,每天都能出产上千斤生石灰。

    也就是因为现在煤——或者按此时的说法,称作石炭——不足,使得石灰窑的规模不能扩大,否则一天上万斤也没问题。到时候不论是修桥铺路,还是修造房屋,都能派上大用场,而不是像现在,仅仅局限于日常消毒和简单的整修官道。

    沿着官道,经过了两处流民营。营地规模都很大,但其中只有少数区域建起了窝棚,能看得见炊烟。不过现在县中的深井打得差不多了,这时候除了组装风车机械的,其他流民都开始拿着工钱在流民营内部开挖沟渠,以及窝棚的地基。

    韩冈在第二座流民营停下马来,走进去。偌大的营地被纵横的主路分割成十几个片区。而片区之中,还有更xiao的巷道。其中一个片区已经有了住户,而其他区域,也能看到有人在挖着沟。

    在营地偏东侧的地方,是深井所在。只见高高架起的风车旁,一群人围着上上下下的敲打。正是到了组装最紧张的时候,而周围的地面,由于井水的缘故。只是在此住持的王旁却是毫不在意的挽着袖子,穿着草鞋站在泥泞的土地中,完全看不出来他是宰相的儿子。

    韩冈也不避泥泞,走过去道:“仲元,情况如何?”

    王旁回过头,见着是韩冈。也笑呵呵的反手指了指已经架起来的风车,“yù昆你放心,等到晚上就能装好出水。”

    韩冈看了看正在组装着风车的人们,皆是专心致志,并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到来。满意的轻轻点头:“多亏了仲元兄。”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快要搭好了,这里就jiao给下面人收尾,待会儿仲元你跟我一起回城里。你也该歇一歇了,不然莫说你妹妹要怪罪xiao弟不会体恤人,回去后我也不好向岳父岳母jiao代。”

    “yù昆你每天比愚兄忙得更累,也不见你多歇一歇。”王旁抬头望着高高的风车,带着自豪感的微笑中透着满足,“愚兄还是亲眼看着风车汲出水才能放心,现在回去可睡不好觉。”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王旁瘦了也黑了,但他的jīng气神已经不同过往的郁郁,眉宇间多了一份光彩。作为饱读诗书的士人,王旁终于等到展示自己才华的一天,当然是不辞辛劳。

    虽然刚开始的几天出了点笑话,但接下来他遵照着韩冈定下的规条,来主持开凿深井和打造风车两件事,都是很顺利。关键也是在他宰相之子的身份上,没人敢糊nong他,反而要在他面前尽力表现自己的才干,故而这进度远远出预计之外。

    王旁又看了风车两眼,拉着韩冈稍稍走远了一些。指了指正在用竹子和木头搭建饮水道的匠人们,“yù昆,用了这么多竹木,是不是1ang费了一些?直接在地上掘沟不成吗?河水还不是照样能喝,东京城中可是多少人家靠着金水河!有水井,或是向外买水的毕竟还是少数。”

    “不一样啊。”韩冈摇了摇头,从深井引出的地下水要从井口利用引水道,引向营中每一个片区,虽然用了许多防洪物资,但绝不是1ang费:“东京城中的饮用水除了井水外,都是靠着金水河。而金水河上都覆着石板,日夜有人巡守。可流民营中就不行了,若是饮水道设在地面上,污水流入,必致疾疫,只能用竹木搭起架子来。不管怎么说,人命比钱要贵重。”

    五处流民营,尽管现在只启用了两处,但五座流民营都拥有至少一座深井,以及随井安置的风车,同时还搭建了引水道,保证供给流民们洁净的水源。另外还建有足够数量的公共厕所,加上消毒防疫用的生石灰绝不会缺少,对于在营中防止疫病的传播,韩冈有着足够的信心。

    听着韩冈如此说,王旁也不坚持,只是问一问而已。“即是如此,那愚兄也会多照看着,督促他们不能偷懒耍滑。”

    “那这里就拜托仲元了,等风车组装好,早点回城休息。”韩冈说着,又吩咐了王旁的随从好生照看,随即告辞离开。

    离开营地,韩冈回头望去,还能看到矗立在风车下的王旁的身影。他摇头感叹着二舅哥的变化:‘终究还是要出来做事,否则闷在家中,心理当然会有问题。’

    一路顺顺当当的回到县衙,县丞侯敂就迎了上来。如果不是穿着官袍,白马县中差不多也没人会记得除了韩冈之外,县衙中还有一个县丞。

    韩冈是七品朝官,朝堂上官阶与他平齐或是在他之上的文臣,也不过三五百人。仅仅是选人的县丞侯敂哪有与他分庭抗礼的能力,几个月来被压制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现在一说县里的官,就是xiao韩县尊,至于侯县丞,就是一摇头,他是谁啊?

    倒是县尉冉觉的名气几个月来大了不少。

    为了在韩冈面前表现,冉县尉每天都带着乡中的弓手,披星而出,戴月而归,巡视县城内外。一些原本横行乡里的所谓的江湖好汉,冉觉为防万一,也全都尽数敲打过。有产业有家室的加以训诫威胁。而无产的泼皮无赖,就直接提溜到大牢里去,不管有理没理先打上一顿,翻出过往罪愆,请韩冈审了,该流放的流放,该充军的充军,一点也不宽容。冉觉下手之狠,让县中的一众强人jī飞狗跳、狼奔豕突,皆是偃旗息鼓,不敢犯事做过。一时之间,白马县倒给整治出了一个夜不闭户出来。

    侯敂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荫补出身,已经在官场沉浮有二十年。他做事很稳重,也不爱出风头,平日帮着在县衙中拾遗补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他们都是聪明人,当上司忙忙碌碌的没空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有几个下属敢于安坐钓鱼台,懒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也是同样忙得跟狗一样。更别提两人都还另外抱着着一份心思在。

    向韩冈行过礼,侯敂立刻道,“正言,盛林乡大保保正方才遣人来报,上午的时候有了河北流民从野渡渡河,已经进入县中。”

    野渡就是sī人摆渡的渡头,而官营的渡口则称为官渡——不是三国时的官渡——白马渡就属于官渡,而白马县中这一段,也有几处野渡。不过通过野渡渡河,远比不上官渡安全。渡口之所以能建立,也是因为地理和水文的优越,否则天下行人商旅,何必聚集于此地渡河?

    韩冈听了就问道:“人数有多少?”

    “有七十多人。”

    听着人数不算多,韩冈也算放心,笑道:“他们也是心急。我日前已经奏请天子,将白马渡的渡资就此免除,以免流民无力渡河。”

    “这……”侯敂犹豫起来,xiao心提醒道:“白马渡渡资一日几近百贯,渡头上的艄公也是靠着分到的渡资养活家人的。”

    “艄公的工钱县中会给他补上,但渡资肯定要免的。”韩冈坚持道:“任其流落河北饱受饥馁之苦并非朝廷之福,若是他们尽数移往野渡,甚至是sī下里造筏过河,不知会有多少人出意外。”

    “正言仁德,侯敂感佩不已。”侯县丞不吝谀词,捡着机会,就开始大拍韩冈马屁。

    冉觉不是蠢人,侯敂又怎么会是瞎子?五座流民营,现今虽只有两千多,可每一座的规模都至少能安排下一万流民。这不是为了东京分忧又是为了什么?现在韩冈当面说得明白,更让侯敂这位县丞了解到他的用心,这一番折腾就是要留着流民在白马县。

    既然知道顶头上司所想,聪明的官儿当然明白该怎么做。朝廷中的争斗,他们这等xiao官没得cha手,而眼前这一位虽然地位还不髙,但很显然前途不会受到岳父太多影响的韩冈,他的大tuǐ现在不抱,那还等何时?

    冉觉清剿县中无赖、强人,而侯敂则是兢兢业业,与韩冈的三名幕僚密切配合,让韩冈可以顺心畅意的施展自己的才华。

    注1:汶子山,后名为紫金山。与此时位于黄河中心的居山【后称凤凰山】都是由石灰岩构成的山体,如今已经被采石场挖成了坑,不复存在。

第3章 离乡难知处(下)

    侯敂拍了两句马屁,又对韩冈道:“不过这些流民都是赶着要往东京城去,要不要将他们拦下来?这些流民都没有过所,要拦下他们倒也不难。”

    此时人们离乡出外,并不是自由通行。和尚道士靠度牒,官员靠驿券,而百姓则是要靠过所。过所,就是路条,路引,相当于后世身份证、介绍信之类的东西。只是一张不大的纸片,但关系到外出行人是否有着合法身份。

    而侯敂说得的确没错,流民们不可能拥有过所,他们在离开乡里的时候,绝不肯还记得到县衙去hua钱办一张通行证,要扣留下他们在律法上有充足的理由。

    但韩冈却不同意:“此事不妥。必须是让流民自愿留下来,否则必落人口实。”他对侯敂笑了笑,“反正今天他们走不出白马县,现在就派人去招募雇工,想必他们也想早一点找到养家糊口的工作。”

    韩冈否觉了自己的意见,侯敂的态度依然恭恭敬敬,“下官明白,这就去办。”

    韩冈点了点头,腰略略一弯:“劳烦了。”

    “不敢,乃是下官份内事。”

    侯敂行礼之后退了下去。对他的恭敬,韩冈已经习以为常,现在在外面巡视乡里的冉觉见到自己时,也是一百分的恭谨。不仅仅是官位的问题,更是进士和非进士的差距。换作是进士来做县中的僚属,绝不会像现在的侯敂和冉觉这般老实听教。

    世间重文,进士出身的官员一入官就身着绿袍,高出侪辈一头,晋升之更是远远过之。非进士出身的官员,就算在进士面前有些自傲,也是得靠着才干,但侯敂和冉觉在韩冈面前,却是没有自傲的底气。

    侯敂走后,厅中一阵静默,过了片刻,魏平真叹了口气:“终于来了。”

    韩冈也跟着轻叹一声:“……是来了。”叹声过后,目光复为锐利,沉声道:“终于到了!”

    “正言。”魏平真向韩冈一揖,主动道:“在下去再查一下库中的钱粮,不再看看怎么都不放心。”

    韩冈点点头,魏平真老于衙中事物,比自己考虑得更周全。视线转到方兴身上,韩冈的要说的话,方兴心领神会。不待吩咐便说道:“我去帮着侯县丞,也顺便去看一下那群流民。”

    “拜托了。”韩冈拱了拱手,起身目送他们各自出mén。

    回过身来,他对着最后一名幕僚。这名福建士子,虽然年轻,但将白马县学的几十名士子管束得当,当得起出sè二字。

    “虽然现在正撞上大灾,但学业决不能放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会尽量chou时间去县学,但剩下的还是要靠节夫你多多费心了。”治下士子的水平也是考绩的一个方面,韩冈可不愿在这方面丢脸,“今年县学推荐举子去考太学外舍的时候,希望他们都能高中入学!”

    “在下明白,正言放心。”游醇抱拳,朗声说道。

    三名幕僚各有各的事要做,纷纷离开之后,公厅中只剩韩冈一人。手指习惯xìng的叩着jiao椅扶手,韩冈陷入沉思。

    野渡既然能够通行,那么官渡也肯定要通航了。明天后天,白马渡镇那边就该上报,申请开渡口——也有可能会担心流民的问题,而拖延一阵,自己倒是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但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几个月,必然是最后的难关。就不知道朝廷中,能够给他多少支持——如果能让自己的职权早一点确定下来那就太好了。

    在河北走了一趟之后,想必吕惠卿和曾布都不会再抱着什么幻想。而是要全心全意的支持自己的工作。有他们的建言。说服天子就不会那么困难。

    昨日曾吕二人从河北匆匆经过白马县返回东京。在比前一次更为简朴的接风宴席上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只看他们难以掩饰的忧sè,河北两路的整体情况肯定是十分不妙,比起韩冈隔着一条黄河看到得更为真切。就不知道他们回到京城后,会怎么跟天子汇报了。是如实,还是曲笔,又或是掩饰。

    两人心境的变化,韩冈觉得短时间内,也不用担心他们会闹出什么幺蛾子的事了。争权归争权,但以河北如今的情况,一个不好,说不定整个新党都要完蛋。而旧党上下开始摩拳擦掌的样子,几乎都已经可以预见。外部的压力变大,内部也不得不团结起来。这个时候,肯定先要将眼前的麻烦给解决掉。

    他们又能靠谁呢?

    如果只看白马县,其实情况还算不错,水也有了,net麦也种下了,蝗虫正在清理中,安置流民的场所更是完备。在白马县的百姓们看来,他们的运气还是很好的,摊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知县。而白马县的情况落在天子和朝堂眼中,也能明白,要想不让流民困扰京城——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他韩冈。

    起身回到后院,韩云娘带着个使nv迎了上来。

    “三哥哥,回来了。”

    韩冈向内张望了一下,奇怪只有云娘一人相迎,“你姐姐呢?”

    云娘帮着韩冈换下外出的衣服,“旖姐姐又害喜了,素心姐姐去厨房,说是要炖些补品,南姐姐去照顾金娘和奎官了。”

    “怎么又害喜了。”韩冈摇摇头。

    王旖自查出有妊后,就害喜得很厉害,这些日子都是吃了一点就吐了出来,着实让人担心。

    换了一身家中穿戴的宽袍,韩冈去了王旖房间。

    王旖此时刚刚吐过,脸sè稍显苍白,头有些1uan,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严素心正端了一盅炖好的汤在房中,要服shì着王旖喝。听到韩冈近来的动静,两nv一起看过来。

    “官人!”素心屈了屈膝,作为行礼。

    “又忙到这个时候。”王旖用胳膊支起身子,“也要顾一顾身体啊!”

    “没事的。”韩冈坐下来,将严素心手上汤盅端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现在辛苦一点,后面就能轻松了。”

    揭开汤盅,一股带着yao味的jī汤鲜香就散了出来,韩冈向着里面看了看,去了骨头的jīrou一片一片,散在白粥中,却是看不到一片yao材。严素心熬补汤,都是用着xiao布囊装着切碎的yao材,一起放到汤锅里炖,炖好后,将袋子拿出来就行了,不用担心yao渣。温温的热气熏着,熟悉味道之后,韩冈还能嗅得出来jī汤中用的是当归、黄芪还有党参。

    韩冈不喜奢侈,而王旖自幼也是朴素惯了的。而这几个月,听说了外面的灾情,又见着韩冈的忙碌,家中的吃穿用度也都更加简朴——当然,棉布棉被则是要另说,自家的出产都是不hua钱的——只是王旖怀孕后,她这个孕fù得到的照顾便是最多,吃得也是最好的。

    韩冈用汤勺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王旖的嘴边。有着韩冈来喂,王旖乖乖的一口吃下。一勺一勺,吃进肚里的jī汤yao粥却熨得她心头暖暖的。

    吃完之后,王旖拿着丝巾擦了擦嘴,脸有些红,不敢看韩冈。却问道:“二哥怎么样了?”

    韩冈笑道:“仲元越来越有架势了,他照管的事都没有问题,而且有他盯着,下面的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卖力气。”

    听说自家二哥能做事了,而且做得还很不错,王旖喜上眉梢,却又有些担心:“不要让二哥太累着。”

    “让他一个太常寺太祝来帮忙,说实在的,有些当不起啊。”

    王旖嘟起嘴瞥了韩冈一眼,知道他是开玩笑,嗔道:“只会耍嘴!”

    韩冈开怀一笑,帮着王旁,让王旖心情也好了,这是他乐于见到的。从王旁身上就能看出来,人还是忙一些好。

    接下来的数以万计、几近十万的流民,也必须要让他们有事可做,决不能仅仅是养在流民营中。就算仅是挖土堆山的空耗气力,也比每天用粥棚养着要强。王旁就是最好的例子,他过去一直守在家中,看着父兄处置国家大事,而自己一事无成,心理才有了问题。现在有的忙了,虽然只是很xiao的一桩事,但一段时间下来,却是如同换了一个人般。

    究竟要怎么安排这些劳动力呢?是重造黄河大堤,还是整修官道?韩冈不由自主的又叩起了手指。

    见着韩冈又陷入了自己世界之中,王旖和严素心不约而同都是叹了口气。但隐隐的却有几分骄傲,世间又有哪个nv子不希望自家的夫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靠着仁心仁术救民于水火的贤者?韩冈不正是在这么做吗?

    三天之后,滚滚的黄河1ang涛中终于看不到冰凌沉浮。准备了许久,终于到了正式开场的时候,韩冈来到了白马渡。此前通过野渡过河的流民已经多达千人,但此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倒也是将他们不费什么力气的安置了下来。

    渡头上挂红披彩,以猪羊牛三牲祭过河伯,随着一声嘹亮的吆喝声,白马渡的渡船终于在停滞了四个月后离开了码头,而与此同时,对岸黎阳津也有数艘渡船离岸。

    流民们终于来了……

第32章 忧勤自惕砺(上)

    延和殿。

    赵顼坐在御榻上,虽然自幼传习的礼节,让他腰背还是tǐng得笔直,但看着就是有些病恹恹的,没什么jīng神。

    大宋天子原本体质就不算好,这段时间灾情遍及天下,忧心过度,饮食不安使得他如今的脸sè更是白中透青,腮帮子也凹了下去。

    “王卿,”在重臣奏事结束后,又是照例的王安石一人留对殿中,赵顼望着他一直倚为朝中支柱的宰相:“明日祈雨之事,就要劳烦王卿了。”

    王安石持笏躬身一礼:“陛下忧悯旱灾,损膳避殿,诚垂意于此,臣敢不尽力?”

    赵顼叹了一口气,还是这等寻常的套话,他早就听厌了,也说厌了。昨天,赵顼诏令两浙、淮南、京东、京西、陕西各路灾伤州县长官祈雨。今日,辅臣应诏祈雨。再过两日,赵顼也要亲自出马。

    两个多月来,他减膳食,居偏殿,日夜祝祷,不可谓不诚心。但天下受灾的区域却是日渐扩大。而这几天为了祈雨,他又斋戒沐浴,每餐只有两盘时蔬,就是单纯的清粥xiao菜而已。荤腥之物全都给免了,酒水当然更不可能有。但他苦心如此,殿外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

    赵顼望着殿外反shè着阳光而变得白刺眼的地面,双眼不由得眯起来:“王卿,如今诸路大旱,迁延弥月,百姓流离失所。此当是朕德政不修,失爱于上天之故。朕yù大赦天下,不知可否?”

    王安石回道:“正月乙卯,陛下已然赦天下;去岁冬月明堂时,陛下亦曾颁赦诏。今日若再赦,便是一岁之中三赦天下。商汤旱时以六事自责,曰‘政不节欤’。一岁三赦,即是‘政不节’,非所以弭灾也。”

    王安石论事时,总是能引经据典。赵顼沉yín了一下,点头称是,“……王卿说得是。”

    不过赵顼的心中却难以释怀,旱情影响的可并不仅仅是民生问题。

    经过了两年的休养生息,西夏已经缓过气来,但陕西有诸多名将坐镇,加之熙河路蕃军整饬得力,梁氏兄妹决不敢轻动。但契丹人近来却在河东有了动作。年初的时候,契丹来贺正旦的使节更曾暗示,辽主有意索取关南及代北之地,重定地界。

    “今日雄州来报,契丹遣北院林牙萧禧为使,携国书已至边境。其人南来,必是索要关南、代北二地。如今河北大旱,京畿大旱,道上不免流民。萧禧一路南下,以目中所见,必有轻中国之心……”赵顼说着,愁眉不展。

    “岂有拥万里而畏人者?!”王安石厉声反问,“陛下坐拥万里,国中甲兵百万。一时灾伤,何惧外人知晓。河北大旱,难道契丹国中就无灾?!”

    “如若契丹来使坚要关南、代北两地当如何处置?”

    王安石言出决绝:“若如此,决不可许。”

    “若萧禧强求之……”

    “遣使徐以道理与之辩而已。”王安石毫不在意,过去应付契丹人都是这么来的。

    赵顼紧锁眉头:“若契丹出兵奈何?”

    王安石耐着xìng子,“契丹亦人也,其以中国自诩,必不至于此。”

    相比起反复不定的党项人,仅仅是喜欢趁火打劫的契丹人,还算是遵守信诺。自订立澶渊之盟的几十年来,也不过在庆历年间,趁着西夏多敲了一笔岁币去,并没有动过刀兵。而且契丹人惯会虚言恫吓,眼下的情况还不如庆历时危急,根本不需要怕的。

    接着王安石又道,“昨日冯京亦有言,‘我理未尝不直’。”

    赵顼摇头,两国相争此事何曾有理可言:“江南李氏何尝理屈,亦为太祖所灭。”

    王安石心中同样在摇头,他的主君乃是太平天子,没有经过风1ang,经不起挫折和坎坷。压力一大,身子骨就软了。换作是任何一个在官场上几经起伏的臣僚,必不致于如此惶惶不安:

    “今地非不广,人非不众,财谷非少,当与周世宗、太宗同论,即何至为南唐李氏?若独与李氏同忧,即必是计议国事犹有未尽。不然,即以今日之土地、人民、财力,断无畏惧契丹之理!”

    赵顼怎么可能不畏惧,西夏人从来都不用太担心,但契丹人可不一样了。自唐末之后,多少次入侵,将契丹铁骑的恐怖写进了宋人的噩梦里。虽然太宗之后,契丹人再也没有在两国jiao锋中占过便宜,后来还被bī着签下盟约,但赵顼就是担心,丝毫没有道理可讲,“如今河北大旱,三关陂塘干涸,难御契丹人马!”

    作为宋辽jiao界的河北三关——淤口、益津、瓦桥【位于今河北霸州、雄县】——说是关,其实无险关,无要隘,本无险可据,就是三座建于平原上的城寨。是唐末在燕山失守之后,为防止契丹铁骑入侵而修筑。不过三关很快就被契丹人夺取,直到周世宗柴荣出兵收复。

    但三关的位置不过是一片因黄河泛滥而造成的盐碱地,故而大宋开国后,纵屯有大军,契丹骑兵依然能随意深入宋境。后来到了真宗的时候,驻守高阳关的主帅何承矩便趁机于此塞河潴水,形成了一道长约四百里,宽五六十里的河网湖泊地带。自此除了冬天要担心以外,其余季节,都可以高枕无忧。就算澶渊之盟两国罢兵,对于三关陂塘的整修也从来没有停过。甚至利用此地积水,而耕种水稻。积水的稻田,同样能用来阻挡契丹战马。

    只是眼下的旱灾,却直接导致三关外围的陂塘湖泊已经干涸大半,形势并不比冬天水道冰结时要安全。赵顼的担心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可在王安石看来,这一点道理,也不过是赵顼的杞人忧天罢了,“契丹若yù南来,当以秋冬马féi之时,岂有netbsp;“说得也是。”赵顼头慢悠悠的点了一阵,突然又冒出来一句:“……可否将郭逵调往定州。”

    王安石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起来,前面的话都白说!

    郭逵是什么身份,随随便便的就调往定州,这让天下士民怎么看?一旦与契丹遣使索要土地的消息联系起来,宋辽开战的谣言必定甚嚣尘上,河北军民如何能安心——还嫌流民不够多吗?更何况,王安石从来就不喜欢郭逵。

    “如今西夏蠢蠢yù动,少不得郭逵坐镇关中。”

    “不知王卿有何提议?以如今之势,必得一晓畅军事之能臣御守北地。”

    “待臣与密院退更审计,明日奏禀陛下。”王安石手头没有合适的将领或是通晓军事的文臣,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薛向。只是他现在管着六路运司,汴河水运中的事务他暂时还脱不开手。

    赵顼不想与王安石争了,宰相坚持不同意的任命,那就争不出个结果来,除非他免去王安石的相位,否则没有宰相签署的诏令就是不合法的中旨,“此事就jiao由卿家与枢密院相度,明日再做商量。”

    王安石一躬身:“臣遵旨。”

    方才一番的话,赵顼也说累了,换了个话题,“昨日白马县韩冈上书。但言逗留黎阳的河北流民不可胜计,恳请免去流民渡资,让流民不至于强行渡河而枉送xìng命。此事可有之?”

    “此事诚有之。”王安石点头,这事瞒不了的。他回道,“net日和暖,黄河解冻,河上渡口重启也就在这两日。黎阳县也上报有流民聚集渡口。韩冈此亦是未雨绸缪,否则流民没于河中,有伤陛下圣德。”

    “韩冈的一番布置,是他到了白马县后就开始。”赵顼沉yín了一下,问道:“说是未雨绸缪,难道他早在去岁就知道灾情会延续到今年?”

    王安石不知天子到底是怎么看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作为,韩冈在奏章中半点也没有隐瞒白马县的情况,以及他对于流民的安置之法。现在又请求免去流民的渡资,等于是邀请流民南下。

    但他还是要为着nv婿辩解,“韩冈所行诸事,皆是有备无患。若旱情持续,便有所预备,不至于临事生1uan。若旱情不至,深井、风车、沟渠、医馆、石窑,日后亦有所用。”

    赵顼点了点头,他并没有怪罪韩冈的意思,而且很是赞赏。他方才忧心政事军事,直到现在心情方才稍微好了一点。

    开封府界内的传言琐事,赵顼通过遍及京城之中的皇城司亲事官都能探听得到,加上派驻于当地的耳目,韩冈在白马县中所作所为,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赈济灾民必然要hua钱,而韩冈hua得都是在刀刃上。开井、补种、灭蝗,加上安置流民的准备,每一件事都筹办得游刃有余,所耗钱粮更没有半点1ang费。如深井、风车、水渠,大半皆是乡民自出人力物力,官府连给付流民的工钱都省了许多。等旱情解除之后,京畿之地就又多了上千顷不虞干旱的水浇地。

    这才叫作能吏!

    所以韩冈在县中预设流民营,又上书申请免去渡口渡资,赵顼也没有生气。他如此行事,换作别人,必然少不了一个贪功的评价。但赵顼对韩冈一向看重,而且韩冈又做得出sè,所以在他眼中,这就叫做勇于任事、为君分忧——不同的人,做同样的事,得到的评价是远远不同。就像名人做的蠢事,能被称为轶事,而普通人犯傻,得到的只会是嘲笑。

    “韩冈所上诸条,皆许之。白马县中所耗钱粮,皆由开封府库补足。”赵顼想了想,道:“至于流民,先让他安排着。过几日,看情况,再让他名正言顺的主持。”

第32章 忧勤自惕砺(中)

    回到家中,已是夜幕将临。

    吃过饭,王安石将今日延和殿中的一番奏对,一条条的跟着儿子讨论了一遍。

    王雱对于天子畏契丹如虎的态度,很是看不上眼。又对派谁去知定州并兼任真定路经略安抚使一职,与父亲讨论了一番。等到听说了赵顼并没有怪罪韩冈在白马县的打算后,放心下来之余,却又说道:“官家如此看重yù昆,不知会否如弥子瑕前后之遇。”

    弥子瑕乃是net秋时卫国人,以男sèshì奉于卫灵公,备受宠爱。一日,其母病危,弥子瑕假传了命令,用了卫灵公的车驾赶回去探视。这本是重罪,但卫灵公却道:“孝哉,为母之故,亡其刖罪。”——弥子瑕孝顺啊,为了母亲,忘掉了要砍掉脚的刑罚。过了几天,弥子瑕与卫灵公又去桃园游玩,吃到一个甘甜的桃子,吃了一半,将剩下的给卫灵公。卫灵公又感叹道:“爱我哉!亡其口味以啖寡人。”——他是多爱我啊,放弃了自己喜欢的桃子献给寡人。

    可等到弥子瑕年老sè衰,不再受宠,卫灵公就翻起了旧账,“是固尝矫驾吾车,又尝啖我以馀桃。”——他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又拿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王雱提着弥子瑕,是在担心现在韩冈受天子看重,所以行事无碍。但日后翻过来,很可能会被算旧账。

    “此比不伦不类。”王安石听着不舒服,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王雱呵呵的笑了笑,也不分辨,在自家里拿天子比卫灵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拿韩冈比弥子瑕的确是不太好。“最近二哥在白马主持深井汲水灌溉之事,很有些成效,yù昆也来信说二哥帮了他大忙。”

    虽然只是xiao事,但看到次子有所成就,王安石的心里也很是为其感到高兴。

    父子两人正说着,管家进来通报,却是曾布登mén拜访。

    王安石神sè一肃,“曾子宣这时候过来,必然有事!”

    “说不定是来抱怨的。”王雱说着,哈哈一笑。因为吕惠卿曾丁忧三年,曾布在官位上一直稳稳的压着他一头。但就在这两天,吕惠卿升任翰林学士,而昨日王安石又将曾布判司农寺的差遣转给了吕惠卿,换作是任何人处在曾布的位置上,肯定都会不痛快。

    曾布很快就进来,却还带着一人。王雱不认识,但王安石却见过他,乃是市易法的倡议之人魏继宗。

    等下人奉了茶,王安石便问道:“子宣漏液来访,不知出了何事?”

    曾布拱了拱手:“相公应该记得,年前京中物价飞涨,其时多有人言,‘市易务扰民不便着甚众。’曾布前日受诏暗访,如今已得探得确实。”

    “哦,探查的如何了?”王安石端起茶喝了一口,问道。

    “市易法本为良策。但如今主事之人专略其利,障固其市,只知聚敛搜刮,一切皆背初衷,都邑之人不胜其怨。”曾布几句话说过,示意魏继宗将其中情弊细细说来。

    王安石听着双眉越皱越厉害,等到魏继宗一番话终于说完,他立刻问道:“事既如此,何以不及早告知?”

    魏继宗回道:“提举日在相公左右,继宗何敢提及于此。”

    魏继宗说的提举就是吕嘉问。吕嘉问的确经常跟在自己身边,王安石对此也清楚,不好说什么。

    只是曾布来此说吕嘉问之事,王安石从中还是看到了其中端倪,潜藏起来的一份怨气,连着魏继宗久不迁调的怨艾hún在一起。曾布肚子里藏着这口怨气,当是出在吕惠卿身上,加上吕嘉问,现在终于爆出来,王安石对此也能够理解。

    在王安石的心中,曾布和吕惠卿是他的左膀右臂,sī底下甚至还更看重吕惠卿一点,毕竟在学术上,曾布还是不如吕惠卿。而且吕惠卿在政务上也绝不逊sè。去年他接下判军器监一职,不过一年不到的时间,就从过去‘在京及诸路造军器多杂恶,河北尤甚’的情况,变成了如今的‘兵械皆jīng利’,这个功劳决不下于攻城掠地。曾布此时已经是翰林学士,吕惠卿当然也不能落后太远。正好翰林学士有空缺,王安石就奏禀天子,让吕惠卿凭着功劳补上这个位置。

    但王安石对曾布还是十分重视的。前两天,将曾布手上判司农寺的工作转给吕惠卿,他也是有着一番更深的考量,并不是要让吕惠卿压着曾布一头。不管怎么说,王安石都不会去故意去挑起了左膀右臂之间的争斗。

    明了得力助手的心思,他笑了一笑:“子宣你是三司使,不知准备处置市易务之事。”

    曾布停了一下,眼神低垂,视线不与王安石jiao汇:“曾布明日当入对,yù以此尽数禀报天子。”

    王雱听了一下怔住。而王安石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半晌之后,才勉强说道:“啊……是么,如此也好。”

    厅中的气氛突然间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虽然曾布和王安石两人都还在说着话,但已经变成了毫无意义的赘言。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一段时间,曾布带着魏继宗起身告辞。

    等到曾魏二人离开,王雱才一拍桌案,厉声叫道:“他这是要学蔡确吗?!”

    王安石沉默着。心头有着火气,更多的还是酸楚。想拿起茶盏喝两口,只是手抖着,连滑了两下,都没有拿稳。最后干脆的放弃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

    蔡确叛离,王安石并不在意,但曾布不一样啊……

    “曾子宣今日做的,就跟文彦博在大名府做的一样,都是一点错都没有。”王雱咬着牙,嘿嘿冷笑。

    文彦博在大名府用着常平仓耗到最后,聚集在大名府周边的流民,听吕惠卿回来说至少有十万上下。眼下大名府仓中无粮,朝廷前些日子也因为黄河解冻,而无法将文彦博要得六十万石粮食都运上去。现在流民全都向南面涌来,不可能再回头。其中即便有错,也不是文彦博的,他在大名府养了流民一个冬天,又没有让他们闹出事来,一切做得无可指摘。

    但文彦博做的事,仅仅只是普通官员该做的,能做的,却绝不是一国宰相该有的水平。文彦博不是普通的官员,他能做到一国宰相,治政上的才能就算是政敌也无法贬低。可他今冬在大名府做的,可有半分宰相的水准?还不如做着知县的韩冈。

    同样是宰相处理灾情。富弼当年知青州时,也是遇到大灾流民,他却是很轻易将五十余万流民全都安置的一一当当,一年多的时间,扶生民,葬死者,一点也不给朝廷添麻烦。而且其安置流民的策略,也成了之后官府遵循的法度。所以文彦博在处置流民上的失sè,即便他做得半点错也没有,也让人会有些想法。

    而曾布也同样如此。

    从为臣之道上,曾布行事并无错失可言,而且事先还跟王安石通了气,更是做得完满。作为臣子,忠心的只该是天子,下情不上禀,这是欺君之事,非是忠臣所为。事先禀报于王安石,则是尽了知遇之情。

    只是在官场上的道理,可不是说给外人看的这些。曾布此举,政治意图十分明显。除了天子以外,放到谁人眼中,都是能从中看到见风使舵四个字。而方才跑来王安石府上通知一声,则就跟最后通牒一般。一番话、整件事,都是明明白白的依照朝规,让王安石根本无法开口阻止。

    王安石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开了口:“此次大旱遍及数路,经冬不见雨雪,为父其实已经有了出外的准备。”

    王雱闻言眉眼一动,就要说话,却被父亲的眼神阻止了。

    随着王安石开始说话,他一直保持着冷然沉稳的神sè终于松懈下来,就像解开了包裹在外面的甲胄,方才深藏起来的疲惫和伤感再难以掩饰,“为父出外无妨,但新法绝不可废。政事堂中必须有人来坚持施行,不至使jian人沮坏。代居宰相之位者,为父属意于韩子华【韩绛】。当年罗兀之事,也该是过去了。子华曾为昭文相【相】,其代为父之位,有足够的资格挡着冯当世【冯京】和吴冲卿【吴充】。而且这个人选,想必天子也不会有意见。至于辅佐之人,为父则是在曾布和吉甫两人之间犹豫……”

    现在就不会再犹豫了。

    从父亲冷然又伤心的眼神中,王雱看得出来;从父亲对曾布称呼的改变上,王雱也听得出来。

    不会再犹豫了。

    其实王雱更清楚,如果要父亲在曾布和吕惠卿之间做个选择,到最后肯定还是曾布能胜出。曾布的资历要在吕惠卿之上,翰林学士之位,吕惠卿才是刚刚接手,而曾布已经做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时间。且过去数年,吕惠卿居乡丁忧,曾布一人身兼十几个职位的辛苦,自己的父亲更是都看在眼中。日前将曾布判司农寺的职位转jiao给吕惠卿,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再纠缠于琐事,而是要负担起更全面也更重要的工作。

    只可惜……曾布自己毁了这一切。百计求之,却不想会离着目标越来越远。

    “就看他明天怎么说了。”王安石冷淡得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

第32章 忧勤自惕砺(下)

    朝会之后,王安石率领辅臣至东郊祈雨,而曾布等一干臣僚则得以提前面君入对。

    听了曾布对市易务行事不依法度而败坏民生的一番奏报,赵顼面有喜sè,“朕久矣闻之,非卿不得言。”

    赵顼当然欢喜。此前他曾多次因为市易法惹起天下议论,而有心废止,但全被王安石给挡回来了。赵顼没有实据,只能听之任之。但灾情越的严重,许多奏章都说这是推行新法所致。而新法已经推行五年,此前并无灾异,只是从去年开始才有了大灾,赵顼想来想去,当是施行了最后一部市易法的缘故。

    现在曾布秉公直言,正是他忠心表现。市易法是新法之中最得争议的一条法令,如今被查出事端,换作是结党营sī之辈,必然将其中情弊给瞒下来,以讨好宰相,并防止政敌藉此攻击。这等méng蔽圣聪的行为,是每一个皇帝都难以允许的,却有无法避免。故而曾布所为,让赵顼看到了一个忠臣的出现。

    等到王安石入宫回禀祈雨之事后,赵顼便立刻问道:“曾布言市易不便,卿家知否?”

    赵顼的问突如其来,王安石却神sè平淡。最为信任的助手反戈一击,这一刀子等于是捅在他的心口上,但经过了一夜,他已经调整过来。遂点头道:“知之。”

    赵顼双眉一扬:“曾布所言如何?”

    王安石立刻回道:“曾布与吕嘉问有隙,其相争亦有牒文可见。”

    王安石将曾布的一番奏报,说成是对吕嘉问的构陷,赵顼不快的说道:“可朕亦曾听人言。京中多有卖尽家产,遭市易务关押枷固之辈。人数之众,以至于市易务乏人监守。”

    王安石随即说道:“既如陛下所言,此人必知卖产者及受刑者之所在,陛下何不明示其人姓名,jiao付有司推问?若确实有之,市易司隐而不言,其罪固不可轻恕,当严惩之。若无实据而妄言,不知陛下包容此人于政事何补?”

    赵顼叹了口气,王安石永远都是这样的理直气壮:“王卿可知,这数月来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宫中日夜长叹,心忧天下因此而1uan。”

    王安石的眼神更为严厉。fù寺干政,乃是国中大忌。赵顼在廷对上拿出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话来说,换作是平常,王安石都能强硬的给堵回去。但眼下的形势,让他不便抓着此事来作。

    深吸了一口气,他沉声说道:“陛下宣示两宫忧致1uan,臣亦忧致1uan。诗曰:‘1uan之初生,僭始既涵’。臣之所忧,正本于此。陛下试思诗书之言不知可信否?如不可信,历代不当尊而敬之,开设学校以教人,孔子亦不当庙食。如其可信,祸1uan之生即源于此。”

    ‘1uan之初生,僭始既涵’的下一句就是‘1uan之又生,君子信谗’。王安石直指赵顼轻信谣言,才会致使祸1uan,而非关市易务之事。

    不等赵顼说话,王安石抬起头,声音转厉,“齐威王三年不治国,一旦烹阿大夫,举国莫敢不以实情禀上,国遂治,兵遂强。僭生1uan弱,信生治疆。如此,臣愿陛下熟计之!”

   &www.uu234.com秋齐威王三年不治国,身边xiao人环伺。即墨大夫善抚民,却被威王xiao人日夜以谗言攻之,而阿大夫不安民治政,却买通近臣,日日得到称赞。不过齐威王派人暗访得实情,将阿大夫和身边xiao人一齐下了大鼎烹死。自此,无人再敢欺瞒于他,而齐国遂兴。

    但王安石拿齐威王比拟当今之事,乃是强辩,赵顼也明白,以王安石之材,一件事正说反说他都能找到典故来做证据。只是要看有没有道理罢了。

    王安石说了这么多,赵顼也变得有些疑huo,也的确觉得当派人调查清楚再说:“既如此,且令曾布与吕惠卿同根究市易务不便事,待二人诣实回禀,再论。”

    ……………………

    司农寺的公厅中,吕惠卿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在一瞬间的惊讶之后,是对背叛者的愤怒,但很快,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浮现出来。

    “曾子宣太心急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

    曾布叛离新党,得益的当然是他吕吉甫。

    司农寺是新法的立法机构,而中书检正则是负责推行,原本都属于曾布的差使,现在皆由他吕惠卿来主持。但任谁都该明白,以王安石的xìng格,决不至于如此厚此薄彼,曾布其实必有任用。可惜曾布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完全给怨意méng蔽心神了。

    曾布的倒戈一击,对于整个新党的确是个大挫折,但对吕惠卿来说,却是个良机。

    吕惠卿环视左右,他刚刚入主的公厅中,还有着旧人留下的痕迹。陈列、摆设都是由着曾布的个人习惯,但吕惠卿相信,只要一个月,他就能让这处新法的核心之地,成为他手上得力的工具。

    当然,曾布现在并没有输。如果他能在市易务之事上,能说服天子,将吕嘉问论之于法,那他就会是第二个蔡确,以忠心受到天子的看重,升任执政就是转眼间事。不过若是他败了,京城之中可就再没有他落脚的余地。

    吕惠卿从袖中chou出一份早已写就的文书,本来他正犹豫着出的时机,不过现在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本寺主行常平、农田水利、差役、保甲之法,而官吏推行多违本意,及原法措置未尽,弊症难免。今榜谕官吏、诸sè人陈述。如有官司违法之事,亦可一并投于本寺按察。”

    吕惠卿默念一遍,两指捏着薄薄的纸页轻轻一抖,net边绽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此文一下,曾布之叛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

    夕阳终于没入了地平线下,夜中河上无法行船,渡船都在岸边下了碇。

    白马津的渡头上,点着火炬,灯火通明,照得内外如同白昼。

    今天最后一批抵达南岸的流民,就在渡口外排着队。他们都在粥棚盛了热腾腾的菜粥,一边填着肚皮,一边听候着安置。

    抵达白马县的流民,都是依着乡族籍贯来安排,是xiao聚居,大杂居。来自同一乡的流民住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但上到县一级,流民就必须打散,以防其中有人串联起来作1uan。不过也是视人数而定,并不是那么死板。

    “今天渡河的流民有三千三百一十八人。”今天的人数终于点算完毕,韩冈在渡口内厅听着汇报,王旁和方兴一起走了出来,“连黎阳那边也免了渡资,渡河来的流民果然一下就多起来了。”

    方兴笑道:“黎阳的杨知县也是聪明,若是他不将渡资免了,流民必然都要等着免费的船坐,几万流民不知何时能渡完。流民多留一天就是一天的麻烦,若是逗留在境内出了事,要比推卸责任,他肯定比不过正言。还不如一起免了渡资,就算有人拿来说事,也可以请正言出来顶着。”

    王旁道:“今天天子已经允了yù昆的奏疏,想必杨知县得到消息后,也可以安心了”

    一串急如密雨的蹄声这时从南面过来的官道响起,由远及近,声音渐渐变大,很快一名骑手埋头大汗的来到渡口旁。他跳下马,几步走近前,将一份递给韩冈的随从。

    王旁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

    “大概是京城又来问流民安置的事。”方兴猜测着。

    流民渡河南下,黄河上的几个渡口,隔三五日就要将过河的流民人数上报中书。而白马县这里,更是天天要禀报开封府。白马县现在每天都能收到京城传来的公文,而韩冈这几天因为渡口初启,就都在白马渡坐镇。也吩咐了下来,抵达县中的文书都要立刻转到白马渡这边来。

    方兴瞅了瞅黑黝黝一片、只能听到哗哗流水声的黄河,再望望黄河对岸的大堤上,一字排开十数里的火光,不由的感叹起来:“若是滑州浮桥能重修就好了。”

    旧时滑州黄河上设有浮桥,但屡屡因水涨而冲毁,如今不得不仍以船只来摆渡。现在黄河出潼关后,也就是孟州河阳津,还有东面的开德府【澶州,今濮阳】处有浮桥。

    王旁听了,心中顿时一动:“浮桥?”

    “嗯!”方兴点了点头,“有了浮桥,黄河上可就日夜都能行人了。正好如今要驱用流民,工钱也不要太多,加之黄河水枯,建造浮桥也方便,更不虞洪水冲毁。”

    王旁听得连声称是,急忙问道:“此事yù昆怎么说?”

    方兴摇摇头,他也是刚刚才想到:“尚未与正言提及。”

    “那还不快去说?!”王旁催促着,兴建浮桥。

    “正言。”方兴在王旁的催促下,来到韩冈身侧,就想跟他提及浮桥之事。却不意现正低头看着手中信笺的韩冈,他神sè有些不对,“正言,出了何事?”

    韩冈折起了信笺,摇头叹气:“一滩烂事!”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上)

    曾布背叛王安石,在饱受争议的市易法上反戈一击,其影响远比表面上的纷争更要深远。

    这些天来,京城之外久旱无雨,朝堂上却是风雨大作。

    原本除了一些外围的趋炎附势之辈,内部还基本上能保持一致的新党,终于暴1ù出难以弥补的裂缝来。

    曾布的背叛,让很多人都认为是新法覆舟在即,所以王安石倚为臂助的心腹才会在突然间抛弃了新党。而且因为曾布曾经掌握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提拔起来的底层官吏不在少数。他这一下起事内1uan,让新党中挂着曾系招牌的官员变得无所适从。

    朝中政局由此而变,尤其是在京旧党,对于曾布对市易务的指责如获至宝。一时之间,奏章jiao加而上,与曾布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韩冈身处漩涡之外,对于朝堂中事,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仅能从京中传来的片言只语了解其中的变化。

    王雱在信中,让韩冈安心做事,不要有太多的顾虑。而近两天,一些最新的消息,也让韩冈嗅到了风向急转的味道。

    新党毕竟根基还在,王安石对天子的影响力犹存,而吕惠卿更非易与。当赵顼点了吕惠卿和曾布的将,让他们一同根究市易务违法之事时开始,京城中的局势就渐渐开始对曾布不利起来。

    曾布追查吕嘉问违法之事,甚至追及到仍挂着三司使一职的薛向头上。但吕惠卿则直接从魏继宗着手,指称他曾为曾布辟为指使,诳言欺君,追着魏继宗穷追猛打,攻其一点,让曾布对市易务的所有指责全数成为空谈。

    韩冈这边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早前的周全准备,让他应对起蜂拥南下的流民来举重若轻。在一切都上了正轨之后,他就回到了县城,安坐在县衙之中。一干事务,自有得力的下属和幕僚来处置,他只管每天一探流民营就够了。

    至于浮桥之事,倒也好办。有先例,有人力,开封府那边又有钱粮支持,天子对于韩冈的建议也从无驳斥之说。只是重造浮桥,事涉京畿、河北两地,以韩冈的权限自是不够资格跨越路界,但赵顼还是降诏让韩冈全权主持此事。

    “也该如此,黎阳知县只是太子中允,京官而已。”方兴的言下之意,河对岸的黎阳县知县与韩冈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韩冈并不在乎这点职权之争,他关心的是京中的支持:“只盼朝堂诸公不至于忘了流民之事。”

    尽日听到南面一百多里外的朝堂上,政局一日三变的消息,韩冈想着是不是要让王旁回京去提醒一下自己的岳父,不管曾布怎么可恨,旧党如何的攻击,目前最为重要的还是流民的问题。

    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关系,韩冈学得还是不错的。

    市易务之事的确是要争个明白,但那件事决不是关键所在。市易法的动摇,不过是在堤坝上打个口子而已,但若是流民生1uan,黄河大堤都要塌了。且一旦大股的流民抵达东京城下,那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在王安石、吕惠卿奋力保护的一切,全都要化为泡影。

    有了诏书,白马浮桥很快就建起。

    浮桥的结构简单,搭建起来也并不费时费事,当韩冈联络了黎阳县之后,用了五天筹办浮桥必须的绳索、船只和木板,接下来就只用了两天便将沟通黄河两岸的浮桥给建了起来

    白马浮桥并不是一条绳子直接拉到对岸去,那样实在太长了,中间很容易出现因黄河水流而被冲断的情况。故而在中段有个周转,就是河中心的居山。

    架在黄河中的浮桥分成两个部分,一段从汶子山下延伸到居山之中,另半段则是从居山延伸到对岸。

    韩冈立于浮桥边,听过一片鼓乐响,加上噼里啪啦的一串鞭炮声,桥上的最后一片木板钉了上去。在河水中随1ang起伏的浮桥,被水流冲出了一个弧度,摇摇晃晃的很不安稳。可比起渡船来,却是更为安全。

    浮桥一通,徘徊于对岸的流民都拖家携口,顺着浮桥南下而来。韩冈在渡口处,望着一条人龙跨过黄河,抵达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朝廷才能有权限更高的任命——他手中权柄所能达到的极限就快到了!

    ……………………

    大名府。

    文彦博八子,或为官,或居乡,现在就只有六子文及甫跟在身边服shì。

    文及甫现在的任务就是孝顺父亲,同时也是传达内外消息的包打听。他脚步匆匆走近文彦博的书房:“大人,黎阳津那边的浮桥已经建起来了!”

    文彦博坐在书房中,读着一本前人笔记。和煦的net日从窗户中照进来,正映在书桌上。黝黑的桌案纹理沉沉,在阳光下泛着微晕的光芒。

    大名府常平仓耗尽,府内流民尽数南下。如今文彦博也就轻松了许多,冷眼看着京中的笑话之余,也能chou空看看闲书,到了他这个年纪,经史典籍已经看不进去了,也只有些许杂书还有些兴致。

    见到儿子回来,文彦博也不管什么浮桥,指着正看着的书卷上的一段文字,对儿子道:“昨日见朝中祈雨文,文字寡淡,殊乏余味,只可付之一笑,却难求得雨来。”

    文及甫不知父亲怎么突然提起提着祈雨文,呐呐的停住脚,一头雾水的站着。

    文彦博素知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反应慢,也没有等着文及甫回话,继续道:“如今朝中之士,多以朴素练达为上,不饰文采,反倒让了王禹yù的金yù满堂占尽了风流去。就是王介甫,偌大的名气其实也是一般。要说道文字,本朝还是以违命侯为上。看看他做的祈雨文,只一句‘尚乖龙润之祥’,就将这一年来的祈雨文全压下去了。”

    文及甫当然知道父亲说的是谁。大宋的违命侯只有一个,那就是南唐后主李煜。李煜的文采自不必说,能一篇词将自己的xiao命送掉的,也算是独一份了。只是他揣摩不出父亲究竟想说些什么。

    尴尬的站了一阵子,文及甫想不出个眉目,只能点头,“大人说的是、大人说的是。”

    文彦博无奈,抬眼问道,“黎阳的浮桥修起来了?”

    文及甫头点得更频,他如今十分关心白马县的一举一动,“已经跟白马连上了。现在黎阳境内的流民全都通过浮桥往白马县去。”

    文彦博一声冷笑:“他手脚倒快!”

    “大人。”文及甫上前一步,郑重道:“只看韩冈奏请搭建浮桥,就足见他根本就不怕流民入境。再看白马县中如今尽凿深井浇田,而开凿深井的井师,竟然是从蜀中富顺监而来,可见韩冈对大旱已是早有准备,措置亦是有条不紊。”

    “哦,是吗?”文彦博神sè淡然的应付了一句。

    文及甫自从被父亲教训之后,对韩冈的态度,从贬低一转就变成了凡事都高看一眼。韩冈的行事,文及甫总能从中看出jian谋和深意来。见父亲不为所动,他进一步说道:“富弼能在青州做的事,韩冈当然也能做。若他当真将流民安置妥当,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个富彦国!”

    文彦博则是一点也不担心,摇摇头,“要应对河北南下的流民,至少是一州一府之力才能有足够的人力物力。从去年延续到如今的大旱,不仅仅是河北受灾,京畿也同样受灾。试问白马一县如何能支持?”

    判大名府的前宰相说着指了一指堂外,net日的阳光毫无遮挡的洒落于庭院间,“现在不过是开net而已,整个河北的流民也才二三十万。可等到五六月时,吃光了家中存粮、又没有新粮补充的百姓,将不啻百万。到时候,从河北两路南下的流民,可不是冬天时围在大名府之外的那么一点点。”

    “大人,韩冈可是右正言!”文及甫提醒道,“要是朝中有人提议恢复滑州,韩冈足可担任。”

    文彦博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垂下的寿眉压着因阳光而半眯起的眼睛:“记得当初将郑州、滑州并入开封之事,还是曾布所倡。现在王介甫腹心内1uan,曾布反戈。说不定还真的让韩冈当上了滑州知州,只不过……那又如何?”

    文及甫yù言又止,只听着文彦博慢慢的说道:“要想处理好几十万的流民安置之务,绝不是一人之力便能完成,需要足够的助手和威望。韩冈虽然才高,但他人望不足——无论手边的可用之人,还有震慑僚属的声望,都实在太少了……”

    富弼担任青州知州的时候,已经在朝中积累下了足够的资望,能顺利压制住治下的知县们,而且当时富弼手上也有不少得力的幕僚,这才将一场大灾平安度过。五十多万流民,若只凭富弼一人,如何能做到?!

    文彦博老于政事,见过的人才数不胜数,即便是治世之雄才也是见得太多,可有哪个能以一人之力,解决一州政事——都要有人作为帮手。就算以太祖之绝世无双,也得靠着义社兄弟的辅助,才能在陈桥黄袍加身。

    文彦博他决然不信那位让他多次吃亏受辱的陕西士子,能有独力擎天之能。

    “韩冈或有治国之才,可如今王安石相位难保,他即便当上了滑州知州,又凭什么来让下面的知县对他的吩咐一一依从?年纪太轻、资望浅薄的缺点就在这里!”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中)

    王旁骑在马上,穿梭在东京城汹涌的人流中。

    市面上的情况比往年要差一点,但想及大灾之年,而绫罗绸缎依然大卖特卖,还是显得过于奢靡了。

    由于吕惠卿的手段,魏继宗已经下了开封府询问,因而曾布几次在天子面前说不能与吕惠卿共事。此举太过于失态,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还是与其在争夺权位上的唯一对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让天子有所联想。曾布之前对市易务的指摘,以及对吕嘉问的弹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来,他父亲这一边已经暂时稳定了形势。而韩冈托他传的话,王旁回来后也跟父兄提过了,很干脆的要钱要粮,同时也直说以白马县的条件,最多也只能安置住十万流民。

    是扩大韩冈职权范围,还是将处置流民的工作收归开封府,将这个选择jiao给父兄来处理,王旁随即离府外出。韩冈另外还托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东京城内外的流民情况。

    京畿本来就受灾,当然不会没有流民。最近一段时间,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挡在白马县中。从每天过河的数量来看,韩冈之前的一番布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从河北抵达京师的流民都能安置下来。

    不过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说是完蛋了,一过五月,新粮补充不上,河北流离失所的灾民数目将会有个爆式的增长——这个词汇是韩冈说出来的,王旁觉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兴都推测,南下的流民数量将会是现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侧偏mén戴楼mén——这是俗称,méndong顶上的mén额刻着的是安上mén——大约一里多地,在蔡河边上,搭起了一座座粥棚。有官府出面设立的,也有一干富户所建的。长长一列,差不多排出有半里地。

    在粥场外,人头涌涌的场面很是拥挤。而灾民们衣衫褴褛的样子,看着让人心中恻然。但粥棚前流民的数量,远远xiao于王旁的预计。他沿着蔡河一路看过来,现今设在城南的几个粥场周围,差不多有两千多人的样子。如果其他几面都是这般数目,最多也不过万人左右。比起白马县的流民人数,根本算不了什么,而日常东京内外的乞丐也差不多有数千人。

    而且开封城外流民如此惨状,乃是开封、祥符二赤县的知县不作为的缘故——开封府直管城中,城外归于县治——开封终究还是富庶之地,各县又都备有仓场,赈济本地灾民还是绰绰有余。如果他们能有韩冈一半用心,这一干流民早就处置完毕了。

    王旁不屑的撇着嘴,换作是自己来处理这些流民,也不会出现眼下的场面。

    抬头看看天sè,王旁调转马身,返身回城。今晚在家中住上一夜,明天就要赶回白马县去。虽然很是忙碌,但王旁觉得这样的生活,比起郁闷在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逐渐近了城mén,王旁不经意间看见一名身着绿袍的官员站在méndong中的耳室前,对着一名军汉不知在说些什么。

    王旁眼睛尖,一眼之间就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到了城mén前返身下了马,走过去拱手问道:“可是介夫兄?”

    那人三十上下,已进入中年,相貌朴实,矮xiao黑瘦。他抬眼看着王旁,抬手回礼:“原来是仲元啊,郑侠有礼了。”

    面对宰相之子,郑侠的态度平平淡淡,毫无热情,并不像与故旧见面的模样。

    但王旁和郑侠的确有旧。王旁本来并不是擅长与人结jiao的xìng格,可安上mén的监mén官郑侠郑介夫,是他老相识,见了面理所当然要打个招呼。

    当年王安石在江宁府时,郑侠随着监江宁酒税的父亲也就在江宁读书,便拜在开mén授徒的王安石mén下,算是王mén弟子。只是郑侠的政治倾向,却与王安石完全不同。

    两年前,王安石曾想大用郑侠,将其从光州司法参军调入京中,只是一见面,郑侠就满口的要王安石尽废新法,所以就被安排了一个监mén官的差事。

    到了去年,王安石要编订《三经新义》,估mo着郑侠这名学生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想法应该变了,就准备招他进经义局中编纂新义,但郑侠再一次向王安石提出要废新法。王安石也只能无可奈何的放弃了。

    可不管怎么说,王安石对郑侠这名学生还是tǐng看重的。监mén官的职位虽然不高,终究还是在京城中,可见他还是有着任用郑侠的想法。

    郑侠的固执,王安石能够优容,毕竟不同于与旧党元老,争执中参杂了太多的sī人利益。对于理念上的坚持,在年轻的官员中尤其多,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吏,人都磨砺得圆滑了。而御史台中尽用年轻资浅的官员为御史,也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王旁知道父亲的想法,所以见到郑侠也并不疏离。

    寒暄了几句,郑侠神sè一凛,突然问着王旁:“仲元从城外来,不知蔡河边的流民有没有看到?”

    王旁点点头:“看到了。”

    “不知以安上mén外的流民之众,仲元可有什么想法?”郑侠冷然问道。

    “此岂为多?”王旁摇摇头,“若开封、祥符二县措置得力,不过数千人而已,早就该安置下来了。若论流民人众,还是白马县那边多一点。”

    “白马县的流民很多?”郑侠神sè一动,立刻追问道。

    “是啊,已经有五六万了。xiao弟这一段时间都在白马县中……”

    王旁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本想说说自己在安置流民上的功劳,但这么若是这么说就显得是太过自吹自擂了,做人应该谦虚一点。

    而郑侠眼神忽而转利,沉下了脸。

    ……………………

    白马县中的流民越来越多,人数之众,已经远远过县中弓手、衙役的管理能力。冉觉几天来已是叫苦不迭,求着韩冈早一点出手。

    对于这样的情况,此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籍民为兵。将流民中武艺jīng强的那一部分给收编下来,hua钱给养着。不然一旦流民举事,作为中坚的力量,全是这等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好主意好办法,能用钱粮来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总比出了事动起刀兵要强。只是韩冈现在还没有这份权力。

    知县与知州同为亲民官,除了级别不同以外,最大的区别,就是知州有兵权——如秦州知州会兼着经略安抚使那样,基本上都会兼着一个武职——而知县没有。知州知府可以直接籍民为兵,但知县就没有资格。

    所以韩冈现在就想着,究竟是将流民编组成临时的保甲,将其中jīng壮组织起联防队;还是再等上一两天,等王旁那边将话传到,有诏令为凭,来籍民为兵。

    不过第二天一早,东京城的方向便来了带着诏书的天使,奉召而来的是天子身边的shì臣蓝元震,让韩冈不需要再多想。

    “……以右正言兼集贤校理、知白马县事韩冈,权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措置畿内流民……开封府界提点司并徙往白马县……”

    白马县衙之中,蓝元震抑扬顿挫的念着诏令。韩冈闻言却是一愣,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这是王安石当年曾经担任过的职位。从职权范围上来看,相当于外路的转运使兼提点刑狱使,只是管不到东京城中。但开封府界,除了东京城,其余诸县、诸镇刑狱、盗贼、兵民、仓场、库务、沟洫、河道等事,皆由府界提点来主持。权限要远远大过一个滑州知州。

    韩冈在白马县辛苦了数月,一桩桩未雨绸缪的事项做下来,在流民当真开始大举南下之后,他的这一番布置,不但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为他争取更多的职权铺平了道路。

    只不过,权力不是这么容易能到手的。

    主持安抚流民之事,肯定要有一个名目。恢复滑州那是绝不可能,才不过一年的时间,就复归原状。朝令夕改,等于是在当初同意这一项行政区划改变的朝堂诸公脸上拍拍打打,而且也会让原属滑州的三县百姓同声反对。

    所以韩冈原本以为朝廷最多给一个临时的差遣,如察访使、巡抚使、管勾府界灾伤赈济安抚事之类的官职。在此之前,无论是太宗、真宗、仁宗,还是今时,都有类似的任命。有先例,有故事,只要天子和宰相都相信他韩冈的才能,要得到这个位置,并不算困难。

    但韩冈决然没有想到,天子竟然让他来做府界提点。只看以他从七品的品阶,还要加上权遣的前缀,便可知这个职位至少相当于上州知州的等级。虽然还够不上望州或是次府的那一级,但也是实打实的知州资序了。

    开封府中并无通判,知府以下,就是两判官两推官,而韩冈监察京城之外诸县镇公事,其权位仅次于知府,尤在推官、判官之上。而且天子甚至下旨将治所移到白马县,等于就是给了韩冈便宜行事的权力,让他措置流民时,不至受到开封知府的干扰。

    得到的远比想像的要多,多到让韩冈犹豫着该不该接旨的地步。

    看着韩冈tǐng着腰,久久没有动作,蓝元震心叫糟了,以为韩冈要辞了这份诏令。忙着催促着,“韩正言,如今天下遭逢灾异,流民遍道,官家夙夜忧叹,两宫亦是不安,但忧生民安抚不及而致1uan。正言之才,天下闻名,官家遂以重任付与正言。还请正言勿要推辞,接旨,无负天子之望!”

    韩冈回过神来,一声叹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诸路逢灾,天子、两宫寝食不安,韩冈何敢置身于外,而不鞠躬尽瘁以报?此诏韩冈不敢推辞,韩冈遵旨……”

第33章 道远难襄理(下)

    韩冈接旨叩拜之后,站起身来时,就已经不再是白马知县,而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据韩冈所知,他现在的这个职位,一般是由正七品的员外郎一级的官员才够资格担任,他岳父当年是任过群牧监判官之后,才又转任此职。而以韩冈自己的预计,他结束了白马知县的任期后,应该是先入朝一两年,再从知军或是下州知州开始外任一任,接着再入朝任职,继而再外放,才能得到相当于上州知州的职位。

    如自己入官两载即为朝官,或是王韶出外五年即升执政,又或是曾布、吕惠卿从京官到翰林,也只用三年的那等机缘,其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难再复制。任官几十年的官员,这等迁的机会,绝大部分人是碰不到的,运气好的最多也就那么一两次而已。韩冈并不知道他这算是第几次了,但可以肯定,绝大多数的官员对他的经历都少不了羡慕或是嫉妒。

    升迁太快其实也是有麻烦的。汉武帝时,方士栾大谎言有不死yao可献,武帝大喜,不但封其为五利将军,还将公主嫁给了他,数月之间,就变得炙手可热。但等到一年之后,谎言拆穿,栾大便登时被腰斩于市。眼下天子一下将自己连提数级,可见他对安置河北流民的心情有多迫切,若是不能让其满意,那结果肯定也是不会太妙。

    不过韩冈从不怕附带着好处的麻烦,现在赵顼既然肯给,那他就敢拿。

    韩冈起身后,蓝元震向着他一礼:“还请提点多多用心,无负天子所望。”

    官场称谓,正常的都是选高的来叫,不会有所差错。韩冈原本的知县差遣要远xiao于本官右正言,所以基本上对此有所了解的人,全都称呼韩冈为正言。而现在韩冈的府界提点要比正言级别高,他自然就又被改称为提点——这官场上的称呼,半点也错不得,否则就要得罪人。

    韩冈则回礼道:“请供奉回禀天子,韩冈得陛下重恩,必竭心尽力,善抚流民,使之日后能安然返乡,不至为陛下、两宫之忧。”

    蓝元震笑道:“既得提点此言,元震便可安心回宫缴旨了。”

    说是这么说,但韩冈接下来肯定要挑时间进京一趟,直接面见天子,陈述自己的应对方案。而且要尽早——

    ——府界提点的衙mén马上就要移到了白马县,虽然这代表着让韩冈全权处理河北流民之事。但也因此,韩冈他也得耗费一段时间来搭建位于白马县的府界提点新衙mén。

    与此同时,韩冈还要处理好与同僚之间的人际关系——府界提点照规矩都是由两人同时担任——所以他要及早去京城,衙mén迁移的事情不能全都jiao代给另一位提点处理,许多资料、档案、籍簿都是工作上少不了要借助的,而措办公事的人手,也要从东京城的旧衙mén中拉出来一批。

    事情不少,要netg神抖擞,他很喜欢这样的挑战。

    后院这时送来一大一xiao两个包裹,韩冈示意下人递给蓝元震身后随行的xiao黄mén。

    依照世间惯例,朝臣受诏之后,只要不是贬斥,都要封一封礼金,或是银钱,或是绸绢,来谢过传诏的使节,并不能算是贿赂。韩冈本是要吩咐下人去后院取财物,但自己的这位夫人,的确是贤内助,不待韩冈说出口,就做得妥当。

    “多谢提点。”蓝元震收了礼之后,拱手又谢了一声。

    韩冈则道:“想必供奉此来,还有相度流民的差事吧?”

    蓝元震怔了一下,不意韩冈竟然直接说了出来。有些尴尬的点着头,“……当然。官家也想了解一下提点安抚流民的手段。”

    作为天子近臣,蓝元震来白马县,他身上所负担的使命,不仅仅是宣读诏书,理所当然的还有更深入的察访韩冈安置流民的情况。

    这应该算是秘密使命,韩冈哪能不知,但他还是很干脆的点出,他为流民做的一切,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让人查探。坦诚一点,就更能显出自己的信心。

    他抬手抱拳:“此事供奉还请自便,县中各处供奉可任意查看。韩冈有急务在身,不克作陪。”

    “不敢,不敢。”

    蓝元震连声谦让。他宣诏之后,就是一个内东头供奉官而已,身上带着管勾皇城司的差遣。韩冈什么身份,蓝元震哪敢让他作陪?

    向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王家二衙内行过礼,蓝元震带着一同来的xiao黄mén,还有一队shì卫告辞离去,根本都不要韩冈安排人手引路。

    天使告辞离开,韩冈出mén相送。他的两个幕僚则在后面窃窃sī语——游醇还在县学中——讨论着这一任命。

    “想不到提点晋升如此之快,当真是命数。”魏平真摇头感叹着。随着年纪见长,他对虚无缥缈的命运就越是信之不移,自己给人做了一辈子幕僚,都没能hún到一官半职,而韩冈却似乎是毫不费力,时时刻刻都能撞到机缘。

    “命数也是提点自己挣来的,换做是你我,都是在路上就咽了气。”相处久了,方兴看的出魏平真在想什么,笑着安抚了一句。又道:“若能提点能将流民一事妥善措置,等旱情消退后,甚至可以再进一步!”

    魏平真则是干笑了两声,道:“诏书中并没有说白马县由谁来接手,看来得让侯县丞来代管政事。”

    方兴冷笑着:“府界提点的新治所就在白马县中,想必侯敂知道该怎么做。”

    官员职位的jiao接,有两种不同的情况。如果即将离任的官员事先已经定下差遣,正常的手续就是将手中的政务jiao割给副手代管。若是没有定下差遣,还要到京中守阙,那就得等到新官上任之后再亲自jiao割。韩冈现在既然已经接下了新的任命,那么白马县中的事务,就得jiao割给县丞侯敂来处置。而以侯敂的识趣,不会做出蠢事来的。

    “提点既然已经接旨,这两天肯定要去京城走一遭。”魏平真说道,“入宫请对自不必说,王相公和孙知府那边,提点也都要去见一面。”

    “孙永……”方兴沉yín道,“他是潜邸中人,可年过五旬方得为开封知府。而提点才二十出头,不知他会怎么看提点。”

    “孙曼叔为人中平宽和,行事颇正,勿须担心。”魏平真对现任开封知府有所了解,同时也不喜欢方兴这么说人,他举例道,“之前提点动用常平仓存粮,他也没有从中阻挠。”

    韩冈和王旁这时正好回来,闻言就笑道:“孙曼叔那边的确不用担心,见一面而已,我又不与其争权,为国尽力,想必仁人君子都不会在这时候扯我后tuǐ。”

    韩冈在东京城时曾见过一次孙永。他任白马知县,没有有不去拜见长官的道理。去年见的一面,虽然只是泛泛的尽了一番礼节,寒暄了一阵便告辞了,并无深jiao,但现任开封知府还是给韩冈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这半年来,韩冈在白马县的一番举措,虽然有天子和王安石做后台,但孙永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有资格和充分的理由cha手,但他并没有拖后tuǐ,让韩冈一切布置得十分顺利。只是这一件事,韩冈就要承他的人情。

    但韩冈的话,却也提醒了两名幕僚另一桩事。方兴皱起眉头,担心道:“既然是提点府界,总不能只管着白马一县。可那些知县不知道会怎么想,说不定其中会有人不乐提点见功。”

    魏平真这一回则点头表示同意:“世间君子少而xiao人多,开封赤畿二十余县,其中妒贤嫉能之辈必不会少。”

    王旁一听心惊,连忙对韩冈道:“yù昆,此事不可不虑!”

    韩冈则不以为意,“做人做事最忌的就是1uan伸手,我也没空将手cha进县中事务里去。将天子关心的事情做好就够了。”

    韩冈没余暇与开封府中的二十多个知县打擂台,烧火也好,争权也好,并不是眼下的急务。只要将流民营仿照白马县的制度在开封府中建起来,不让大股的流民进抵开封城下,就算完成了赵顼jiao代的任务。届时就算自己没有因功升迁,坐稳位置也是肯定的。到时候,地方上的知县们,搓扁捏圆全都凭自家的心情了。

    “在京库场要抓在手上。”韩冈知道何为重点,“不论粮库还是草场,皆不涉县中事务,要掌控住也容易,而有了粮食,指挥流民就方便了。先顾着府中库场,日后再论其余。”

    “恐怕还会有人不知好歹。”魏平真摇摇头。他已是五十岁的人,世间的人和事,他见过的和看过的,不知有多少。韩冈的际遇实在太招人嫉恨,若有机会,想让他跌个灰头土脸的绝对不在少数。那等心怀诡谲之辈,也不会放过眼下的时机。

    “这没关系。”韩冈则是咧嘴一笑,笑得温雅醇和,如同此时的net风:“那时候,会让此辈知道我韩yù昆的手段!”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一)

    清晨的时候,韩冈已经活动过筋骨,浑身热气蒸腾,身上穿的一件短褂都被热汗湿透。紧贴身体的衣裳,将他棱角分明的身躯勾勒出来,越的显得身强体壮。

    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淡金sè的晨辉洒遍白马县衙的后院。接过云娘递上来的汗巾,韩冈擦着汗,往院中特别辟出来的浴室去。不经意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现院中的两株已经长出了叶子的腊梅上,有着星星点点的细xiao反光。他的脚步一停,转身走过去,定睛一看,就现在两株腊梅hua的枝叶上,有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1ù珠。

    在叶面上现如同宝石一般的1ù珠,让韩冈大喜过往。天气干燥了**个月,终于有点湿气了,前些天可都没有现。再想想,这两天天上的确是多云偏yīn。看起来旱情已经开始扭转,说不定过个几天就快要下雨了。

    韩冈今天要去京中,看到了下雨的希望,出前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冲洗过身子,回到房中。昨晚云娘和周南就帮他整理好了行装,还有换洗的衣服,现在周南又将包裹打开,坐在netg沿上,看看有没有什么缺漏。

    素心领着两个xiao丫鬟端着今天的早餐进房来,一边张罗着,一边笑道:“可能快要下雨了。院中腊梅的叶子上今天可都是1ù水。”

    周南低着头,拿着件内袍犹豫着该不该放进去,随口答道:“前些日子没在意,都忘了照顾院子里的hua木。昨天才想起来,就让墨文去浇的水,多半是得了水后挂出来的。”

    严素心哦了一声,韩冈也微微皱起了眉头,心中不免失望,可能是因为浇了水才有1ù的。

    不过再想想,天气有变化倒是真的,虽然今天还是晴天,但天上还是有云层在,下雨的日子应该离着不算很远了。一旦下了雨,所有的指责就都可以丢到脑后去。

    王旖也早早的起来了,后面的两个rǔ母抱着韩冈的一对儿nv,一起走进来。一家人聚集一堂。

    孕期进入第四月,王旖害喜的情况终于在某一天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丰满起来的腰身上,能看出来有孕的迹象,行动也变得有点吃力起来。

    “官人,现在已经已经转了任,是不是要从这里搬出去?”王旖坐下来,问着韩冈。

    “不用,”韩冈摇头笑笑,捏了一下正在酣睡中儿子的xiao脸,“安心的住着就好了。过两天将外面的牌匾改了,这里就是府界提点的衙mén。”

    现在的白马县衙原来是滑州州衙,而旧日的白马县衙被封存着,原本有着改为寺庙或是道观的计划,韩冈也曾有将之改为文庙,将县学安置于内的想法。只是都没有来得及实施,现在正好可以让新任的白马知县搬回去。总不能让他这个府界提点住xiao房子,而知县住大院。

    另外,衙mén的搬迁千头万绪,另一位府界提点,确切点说,应该是叫做同提点——因为是武职的缘故,所以要加一个同字,以示要比文职低上半筹——暂时应该也不会搬到白马县来。而且武职出身的同僚,没有与自己相争的资格。只要他韩冈还在白马县中,这个院子完全可以安心的住下去。

    陪着家人吃过饭,安顿下白马县中事务,韩冈便乘上驿马,与七八名随从直奔京城而去。

    ……………………

    韩冈借着驿马一路飞奔,区区一百多里地,一个白天就走完。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正好赶在城mén关闭前。

    入了城,韩冈并没有去相府拜见王安石,而是先去了宣德mén登了记,等待入对,接着则是去城南驿馆安顿下来——进京等待入觐的官员,不方便访亲探友。如果是奉旨出外察访的使臣,回京后更是连家都不能回,必须等缴了旨之后才能回去。

    不过韩冈不能去王安石府上,并不代表王安石那边不能派人来见他。遣了一名随从去相府通报,顺便在驿馆附近的一间清静酒楼定了一个包间。到了初更的时候,换了一身便服的王雱就走了进来。

    久不相见,王雱很是热情。一进mén,就上前拱手行礼,笑道:“恭喜yù昆了。”

    韩冈摇头失笑:“若是清要之职,还当得起恭喜二字。如今的这个府界提点,却是吃苦受累的活计,xiao弟可不知喜从何来。”

    王雱深深的看了韩冈两眼,不知他是真心话,还是在说笑。试探的说道:“现在开封府中,除了孙府尹,可就是轮到yù昆你了。他人都是先吃苦受累,才能步步高升,而yù昆你却是反过来了。”

    “当初天子有意让司马君实提举二股河工役,不知吕公著是怎么说的?”

    王雱笑容终于收敛了起来。

    黄河自仁宗庆历四年后,多次决口,下游一段分出东流、北流分别入海,故而被称为二股河。到了熙宁元年,黄河再次决堤,天子赵顼有意将北流填塞,导水东流。司马光此前受命视察二股河情,回来后也了不少议论,所以天子让其担任‘都大提举修二股工役’,自然是顺理成章。

    但御史中丞吕公著却说,‘朝廷遣光相视董役,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也。’——让司马光去主持工役,这不是对待近职儒臣的道理。以吕公著的说法,儒臣有说话的权力,没有做实事的义务。

    韩冈似乎是在抱怨,只是王雱口中绝不输人:“yù昆若是能为近职儒臣,即可远离此等繁事俗务。如今晋升府界提点,岂不是离着司马十二当年的职位更近了一步?”

    韩冈哈哈一笑,“玩笑而已,元泽不必当真。”

    “能者多劳。”王雱说着好听话,“现在也只有yù昆你能安抚下河北流民。”

    “谬赞了,xiao弟可不敢当。”韩冈拱手一礼,并不当真。

    王雱则定了定神,问韩冈道,“yù昆,不知现今白马县中的流民人数究竟有多少?”

    “流民人数我这边不是天天上报吗?其中可没掺一点假。”韩冈说道,“到昨日,是六万四千四百余口。现在估计快要到六万八了。流民过十万之前,xiao弟之前的准备尚能支撑。但若是过了十万,以白马一县之力,就无能为力了。”他神sè转而变得严肃起来:“时间不多,所以xiao弟准备在七八天之内,将府界提点一职接手过来。”

    ………………

    第二天清早,韩冈换了朝服,进宫参加朝会。不过他参加的并非每隔五日的百官大起居,只是由普通朝官日赴的常朝而已,天子并不1ù面,仅由宰相押班。对着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各自散去。

    但韩冈没有离开,他已经得到通知,今天可以越次上殿。与其他同样等候入觐的朝官一起,守在阁mén内,等着内殿重臣议事结束。

    但等许久,不见宫中有传。一直等到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来找他,不过并不是天子遣来的班直,而是王雱。

    “出了什么事?”韩冈看着王雱的脸sè不对,从阁mén中出来后就立刻问着。

    王雱双眉紧锁:“有人昨夜上书弹劾,今天天子就拿着那份弹章来质问家严。说方今大旱,民情忧惶,十九惧死,逃移南北。并说外敌轻肆,敢侮君国,皆由中外之臣,辅佐陛下不以道……”

    这等口水弹章过去从来不少,韩冈惊讶于王雱的紧张,“上书是为谁人。韩稚圭?富彦国?还是文宽夫?”

    王雱狠道:“是监安上mén的郑侠!他在奏章中还说白马县流民几近十万,为yù昆你承宰相之命而阻之,不得抵京以沐皇恩。”

    韩冈听着倒没生气。御史们道听途说的事多了,文臣只凭谣传就写奏章的事也多,一个监mén官说白马县流民如何如何,根本不算什么特别。但有一件事却让人很奇怪:“区区一介监mén官,选人而已,他怎么将奏章直接递到天子案头上的?”

    除了天子的特别要求,否则就算是朝官的奏章,也都是得由中书或是枢密院中转,更别说是选人这等偏鄙xiao官。若非有此定规,崇政殿早就给雪片般飞来的奏章给埋起来了。所以韩冈有点纳闷,郑侠的奏章是怎么给赵顼看到的,还是有黑手在后面。

    “是马递!”韩冈闻声看过去,吕惠卿竟然也沉着脸走过来。

    大宋皇宫在消息方面就是如同一座四面开dong的破房子,王安石还在殿上受着天子质问,而吕惠卿就已经打探到了消息:“郑侠日前上书中书无果,他便将奏章伪作边地急报,通过马递,从通进银台司直接进了宫中。”

    “就算如此,也不至于让天子深责,一个xiaoxiao的监mén官,他说的话又怎么让天子相信。”韩冈沉yín了一下,“安上mén是南mén,仲元上次回来还说,蔡河边的流民不过两千,现在应该已经在安置了吧?”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不仅仅是奏章,还有一幅流民图。”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二)

    “难怪!”

    郑侠别出心裁的一手,让韩冈也为之惊叹。

    只是‘难怪’二字一出口,王雱和吕惠卿的脸sè就都难看了几分。

    “yù昆,这不是佩服人的时候!”王雱yīn着脸说道。

    韩冈却笑道:“不妨事的。”

    吕惠卿为人深沉,眨眨眼的功夫就恢复了正常。韩冈的自信让他可以安心,但他不忘提醒:“郑侠献上的那可是图!”

    韩冈收起了笑容,正正经经的重复道,“不妨事的。”

    韩冈当然明白流民图的作用有多大,栩栩如生的图画远比白纸黑字的奏章更有说服力。当实实在在的图像和空虚的文字摆在一起的时候,哪边更为可信,想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犹豫。

    所以吕惠卿和王雱都一下失了方寸并不奇怪,此图一上,原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形势完全又都给扭转了回去。

    对于这场从熙宁六年延续到熙宁七年,时间长、范围广、受灾民众为数众多的旱灾,最佳的应对,就是当地的知州、知县施政得力,将灾民安抚在治内——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剩下的招数,就是不能让大股的流民抵达京师,否则京城中略有动dang,反映到朝堂上时,就是一场大地震。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如果没有韩冈,王安石就很难有办法应对。因为他手边,除了曾、吕等寥寥数人,在治政的能力和经验上,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且可以信赖的人选,总不能让曾布或者吕惠卿出外吧?

    同时从品阶上,也只有韩冈最合适。要知道,韩冈的本官品阶,一年前还在吕惠卿和章惇两人之上,只是吕惠卿升翰林学士,而章惇在荆南立功,才又反了过去。如果将韩冈算进来,新党中的重要成员中,他的官阶排得很靠前,仅次于吕、章,以及背叛出去的曾布。王雱、曾孝宽、吕嘉问等人其实都不如他。

    从关系上,韩冈还是王安石的亲nv婿,虽然因为荐张载入经义局,两人有了纷争。但韩冈在政治理念上,还是站在新党这一边。而且王安石和韩冈因为经义局之事而有了矛盾,还是一个优势。韩冈出任白马知县,在外界看来,是王安石嫌nv婿碍事,所以将他踢出去——尽管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事实,当时的确也无人能确定旱灾一定会延续到此时——想看翁婿俩笑话的人很多,故而为韩冈的准备工作争取了不少时间。

    韩冈的成功让人喜出望外,不过若是他没有成功的阻挡流民,王安石他们的就得再退而求其次了,于京师城外安稳住流民。而那时候,就要设法钳塞住天子的耳目,不能让他知道流民的惨状。尽管这样做要费些周折,幸而天子不可能出宫视察,两边都是空口白牙的说话,到时候就要拼一下天子到底会相信谁了——失败的例子虽多,但成功的案例也不少。

    可谁能想到郑侠会献上一幅流民图?

    韩冈没有看到图,不过他能想象得到图上画的是什么。

    世人都是相信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赵顼作为天子,没有随意进出宫城的权力。他能做的,仅仅是坐在一成不变的宫室中,从冷冰冰的文字里,了解他的国家现在的情况。

    他有耳目,他有密探,皇城司可以清查京城内外之事。可赵顼得到的报告,依然是冷冰冰、毫无感情、且经过修饰的文字。

    ‘民情忧惶,十九懼死,逃移南北,困苦道路’这些干巴巴的文字如何能触动人心?百姓衣衫褴褛,啃食草木,易子相食的惨状,区区文字能描绘得出?即便有着王安石、苏轼一般的笔力,也不可能让从没有忍饥挨饿、受困受冻的赵顼,体会到无法获得赈济的流民们的困苦。

    而一幅绘画水平不要太高的流民图,却肯定让从没有见识过的皇帝感到怵目惊心。

    如今流民们的整体情况,其实要比所有弹劾王安石的奏章中所描述的情形要强出不少。可文字和绘画都是艺术的一部分,艺术上的夸张绝不会缺。不论是奏疏还是流民图,想必郑侠在其中夸张的程度不会太轻,否则不至于让赵顼留了王安石到现在。

    这个时候,王安石只有两点还算运气。

    一是郑侠拿着白马县作为他的论据,第二,他韩冈就在这里。

    韩冈因此而xiong有成竹。但王雱却不放心。怎么说韩冈也是空口白话,他说白马县安置流民稳妥,能不能让看了流民图的赵顼相信?天子不可能离开宫中,亲自去白马县看个究竟。而当皇帝起疑心时,就算身边的亲近内shì,也不会全盘信任。

    所以他再一次提醒妹夫:“那可是图!”

    “不妨事的。”韩冈第三次重复着。

    ……………………

    一封用着非法的手段出去的奏章,惹了朝堂政局的大变。可始作俑者郑侠,却犹在安上mén处盯着他的手下兵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生。

    人声,车马声,时时从窗外传进来,郑侠安居在城mén边的简陋厅室中,暗自默诵着奏章上的文字。

    “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mén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他擅马递,这罪名是逃不掉的。但如果能让圣聪不再被méng蔽,使得天子能了解到外界流民的惨状,如他所言,尽废新法,那么十天后还不下雨,就算被处以重刑,他也甘愿接受。

    郑侠相信他的奏章和画卷,能对天子有所触动。前日亲自用笔书画的时候,他的心情jīdang得都难以自持,手抖着,坏了好几副草稿。流民们的惨状历历在目,想必圣君阅卷之后,也会明了当朝宰辅阻塞言路、不使下情上闻的罪行,以及新法残民之处。

    原本城南的流民不过数千,救治虽然不利,可也没怎么饿死人。郑侠本有心上书,但他知道这点流民人数,根本引起不了天子的注意。幸好让他听说了白马县竟有数万流民!

    数万啊……这两天过来,说不定就有十万了!竟然将这么多流离失所的河北百姓堵在黄河边上,不让他们到京城来接受赈济,此辈jian佞当真可恨!

    郑侠咬着牙,他几乎都能听到无数流民们哭号声压倒了滔滔黄河水。自家身受朝廷俸禄,哪能不为百姓申冤?!

    “可恨什么?”

    听着声音,郑侠抬头。一见来人,就收起了脸上的痛恨之sè,迎客的声音说不上热情:“原来是东美兄。”

    来人黎珣黎东美,扁鼻子,一对xiao眼,下颌突出,硕大的肚腩,却看不见脖子,脸上还疙疙瘩瘩,乍看起来像只蛤蟆。其绰号也是如此,只是黎珣听人如此称呼,却从不生气,是个好脾气的人。所以才能受得了郑侠的硬脾气,被王安石三番四次的遣来说话。

    看到黎珣来访,郑侠开始担心,他的奏章到底有没有让天子看见。

    郑侠知道自己被王安石看重,要不然前日也不会遣了王雱邀自家入经义局做检讨,又让黎珣三天两头的来寻自己说话,但正因为如此,他就决不能坐视王安石败坏了国政。如今内外皆忧,难道不是宰相之过?!

    “不知介夫在恨着什么?”黎珣坐下来笑着问道。

    郑侠沉着脸:“只是听说河北流民阻于白马,不得安置。”

    “介夫,你这可说错了。”黎珣很惊讶的摇起头,“韩yù昆在白马县,凿水井,开沟渠,设营地,将数万流民都安置的妥妥贴贴。要不是他在此事上建有功劳,天子怎么会将他迁为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

    “一县之地安抚住数万流民?”郑侠回想起前几天见到王旁时,说到白马县流民多达数万后就突然收口的样子,顿时嗤之以鼻,“笑话,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白马县可只有两千户人家!”

    “介夫,眼见为实啊!”黎珣劝道,“韩冈在关西屡有殊勋,亦多明,去岁从南方运粮而来的雪橇车不正是他所创,还有水晶阳燧、霹雳炮等物就更不用说了,焉知其人不能安抚流民。”

    “关西?”郑侠冷哼一声,“正是此辈贪功邀利,妄开边衅,生民膏血耗于无用之事,才让北狄蠢蠢yù动。素日只见南征北伐,边地诸将皆以胜捷之势,山川之形,绘图而來,却无一人将天下百姓质妻卖nv、父子不保、迁移远走、困顿褴褛、拆屋伐桑、争货于市、输官籴米,遑遑不给之状报知于上。”

    郑侠一连串的短句如同礌石一般砸了出来,身在王安石mén下奔走,黎珣这位熙宁三年的进士却自有其才能。他相貌鄙陋,但口才不差,指了指mén外,“不知介夫你说的这些,如今在哪里?”

    郑侠闻言便怒上心头,双眉一轩,厉声反问:“难道没有吗?!”

    “……难道很多吗?”黎珣悠悠然的同样反问着,“如果这一等苦,生民无人不受,天下早就处处烽烟,你我现下如何还能安坐此处?”

    郑侠沉声道:“东美,须知防微杜渐之理。灾患未至时风平1ang息,恍若无事,来时便如疾风暴雨,不可复御。流血藉尸,方知丧败,此愚夫之见。贵于圣神者,为其能防患于未然,而转祸为福也!”

    他霍然起身,同样一指窗外:“如今之事,正是山雨yù来,藏之未。不罢弊政,逐jian佞,救补于世,悔之晚矣!”

    “罢弊政,逐jian佞?”

    “所谓弊政,青苗、免役、保甲、保马是也。所谓jian佞,曾布、吕惠卿、吕嘉问是也……”郑侠恨声道,“如韩冈这等méng蔽圣聪,诳言欺君之辈,更是决不可留!”

第34章 雨泽何日及(三)

    与王雱和吕惠卿又说了两句,韩冈返身回到阁mén中。

    无视同在阁mén中等待入对的同伴们探索的目光,韩冈坐下里沉思起来。从王雱那边,他稍稍了解到郑侠这个人,想不到竟然是王安石的弟子。由于不可支持新法,而被贬在安上mén做监mén官。

    这就是王安石的错了,当断不断,必受其1uan,既然不肯合作,远远地请出去就好了。即便不死心的想起用,也该安排一个清闲自在的差事,怎么让他坐了一个监mén官?以为他是侯赢吗?最后好端端的师徒情分变成了仇家,韩冈也只能摇头。

    郑侠不为权势所动,甘居陋巷而不移,从人品上,无可指摘。但这等人也是最麻烦的,固执、坚定、认为自己坚持的都是对的,自己反对的都是错的。同时因为他们的品德高尚,也让外人觉得他们主张的观念也同样有理。旧党的声势,现在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他们所张扬起来的。

    旧党之中,有因为利益而对新法恨之入骨的,也有郑侠……甚至程颢、程颐这等为理念而反对的。后者清正廉洁的名声,反过来就给前者镀上一层金,好像文彦博、冯京之辈,也跟郑侠他们一样干干净净、清廉洁白。其实呢……根本不是一回事。

    想到要跟正人君子一较高下,韩冈也觉得很头疼,这等事太麻烦了,反而是打文彦博的老脸还轻松一点。

    正暗自叹气的时候,一名班直走了进来。他在mén内站定,高声道:“右正言兼集贤校理、权遣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韩冈何在?”

    韩冈立刻站起身:“韩冈在。”

    “陛下有诏,着韩冈越次入对!”

    “臣遵旨。”

    从入觐的顺序上看,韩冈绝不会是阁中的第一位。但天子让他越次,当然无人敢有异议。

    出了阁mén,韩冈随着来通传的班直往延和殿去。他并不担心郑侠的流民图能起什么作用。流民图又怎么样,那都是他玩剩下的手段。

    当年渭河荒田一顷和万顷之争是怎么解决的?沙盘又是谁献的?郑侠献流民图,与他献沙盘明古渭地理,都是为了更直白的向天子证明自己的正确。

    要说应对,他有的是底气。

    ……………………

    延和殿。

    王安石此事还留在殿中,正为自己而辩护,“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今旱暵虽逢,但当益修人事,以应天灾。”

    ‘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sè,道无乞人!’

    贾谊的一番话,就在赵顼嘴边没说出口,他不想与自己的宰相生争执。但王安石现在所说的一切,在赵顼耳中,都成了强辩。王安石说了一通还不够,还让自己招韩冈来相问,但想想郑侠的话,‘十日不雨,乞斩于宣德mén外。’这命都赌上了,赵顼如何还能不信?!

    赵顼想不到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本以为百姓丰足,国家强盛,而在西北边境上的成功,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但没想到市易法一出,就是遍地怨声。等到旱灾持续了半年,更是将大宋的老底都1ù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流民图,又想被烫到了一般,立刻将视线挪开。他的国家,他的臣民,生活得竟然如此凄惨,赵顼心中如何能好受?

    听到外面的通传,韩冈终于到了。

    赵顼眯起眼睛,就见他一直十分欣赏的年轻臣子,从殿外进了殿中,目不斜视的在大殿中心行礼如仪。

    “韩冈。”赵顼第一次不是称呼他为韩卿,“这份奏章和图轴,你自己看一看吧。”

    从李舜举手上接过郑侠的奏章和流民图,韩冈匆匆看了一遍,便行礼回道:“陛下无须忧虑。臣即为府界提点,自当尽力而为,不至使万千流民如图上所绘之状。”

    “朕不是说日后的事,朕是问你白马县中如今的情况!”赵顼见到韩冈弯弯绕绕的避而不答,心中怒火噌噌而起,“郑侠指你阻流民于白马,使其不得至京城受赈,此事可否有之?!”

    天子震怒,如同雷霆,但韩冈凝神定气:“郑侠说臣阻十万流民于白马,此事诚有之。”

    赵顼闻言一惊,面上顿时泛起了青气。而王安石持着笏板的双手也一下chou紧,而韩冈平平静静的继续说着,“只是尚不及十万。至前日,有六万四千四百余口,延至今日,当已过七万。”

    “七万流民……”赵顼其实知道白马县的流民人数,韩冈本来就是一日一上报,但现在这个场合听到耳中,这个数字就变得太过于沉重,让他无法承受。颤抖的手指着韩冈,“韩冈,你竟然当真将数万百姓阻于白马。”

    “陛下不以臣资历浅薄,而用臣为府界提点,不正是为了阻流民1uan京城吗?”韩冈反问着。他知道自己必须以快打快,根本不等赵顼说话,接着道,“臣斗胆敢问陛下,流民如今背井离乡,究竟是何原因?”

    “那要问问你们了!”赵顼被韩冈nong得十分恼火,竟然跟王安石一样,都在强辩,还以为他好méng蔽吗?

    韩冈冷静如常,自问自答:“是因为乏食之故。若坐于家中即可饱食,任谁也不至于弃祖先、离乡土。所以河北流民南下,乃是为了就食而来。”

    “这又如何?”赵顼冷然道,怒火似乎一下不见,只是眼神冰冷。

    韩冈不在乎天子的语气,只要皇帝不再被流民图méng蔽了双眼,而开始思考,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他现在所要做的,就让天子能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饿死是死,落草后被官军擒杀亦是死,后者好歹还能多活几日。若当真bī到绝境,就是陈胜吴广在大泽乡之事。所以臣斗胆再问陛下,六万、七万,数日后将至十万之数的流民,如果当真在白马县吃不饱饭,典妻卖儿,难道就不会往京城来求一个活路?他们若是要走,可是区区两千户的白马县所能阻?!”

    韩冈质问得理直气壮,郑侠的攻击,只要揪住一点就够了。

    赵顼一时没有词了。若是仔细一想,韩冈说得也是的确有理。他是被流民图给冲糊涂了,要流民当真忍饥挨饿,早就有人揭竿而起了。韩冈再有本事,也不可能阻止得了数万饥民。

    韩冈见到天子终于沉yín起来,朗声道:“安居足食,这就是臣将数万河北流民,阻于白马县中的手段。郑侠以此来指臣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不知不觉的摇摇头,“是朕误会卿家了。”

    赵顼这么一说,连带着立于一旁的王安石都放下了心来。

    只听韩冈道:“郑侠远在京中,不知白马县中之事,只凭道听途说而言。陛下英睿之xìng,希世少伦,受其méng蔽,乃是图绘之故。而臣至京师,请对入觐,亦有一图要呈于陛下御览。乃是白马县中各流民营,布置、陈设之规划,逐日将施之于京畿各县。现被留于殿外,陛下可命人取来一览。”

    赵顼一听连忙道,“快去取来。”

    一名xiao黄mén立刻xiao跑着出去,而韩冈低头敛去笑意。

    如果他一上来就指责郑侠一个守mén官,根本不可能知道白马县中事,那顺序就错了。要先让天子开始自己思考,然后才能攻击对手,否则很容易惹起逆反心理,反而更生怀疑。

    赵顼现在则是有些尴尬,因为一幅图,而了这么大的一场无明火,还让韩冈受了委屈。

    蓝元震在白马县看到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上报。赵顼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着白马县的流民安置情况,要不是被流民图一下nong昏了头,也不至于会怀疑韩冈的作为。

    干咳了两声,赵顼道:“如今河北南下流民已近十万,到了五六月间,人数还会更多。不知韩卿可有把握,使其不至为1uan?”

    ‘成了!’韩冈终于心中大定,赵顼对他的话已经信了**分,否则不至于有此问。他微一欠身:“以黄河之汹汹,不破堤,不为患。流民虽众,若安抚得宜,亦不至为1uan。必不致使陛下烦忧。”

    “旱情不过七八个月,怎么就至于如此。”赵顼很是疲累扶着额头,不管怎么说这场旱灾的确造成了大批的流民,而赵顼也不免怀疑其来是不是德政不施的缘故,所以郑侠的流民图才能惹起他这么大的一场火气,那仅仅是一根引线而已,火yao早就在赵顼心中积存了起来:“禹水九年,汤旱七年,而民无饥sè,道无乞人。朕怎么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到?”

    韩冈瞥了一眼王安石,开口道:“乃是天灾过甚,新法行之日短之故。”

    对于韩冈,赵顼不需顾及太多:“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九年耕有三年之储。自便民、免役诸法施行于世,至今已有五载……”

    “三代之时,以井田授土,人皆有土地,出产自有预留。”韩冈回道,“如今之世,富贵之mén,拥田不啻千顷;而贫者无立锥之地,日夜辛劳,方得一饱。故而富者坐安于室,不事稼樯,收租取息,一年即有三年之积。而贫者日常所得仅能果腹,何谈积蓄防灾?如今流民,率为贫户,岂有拥百顷之田而亡命于道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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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